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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长盈眉峰微挑,也不追问。平静眼底总是像波澜不惊的湖面,让人有种搅它个天翻地覆的冲动。

万俟望磨磨牙,嗅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浅淡草药味道。

马车摇摇晃晃,经过片片喧闹,又归于安静。

孟长盈面色平稳,看不出多少好奇。

反倒是万俟望,一路上开窗看了好几次,面上总带着几分急切。

“到了!”

万俟望眼睛一亮,迅速抬手拉开孟长盈面前的车帘,最先倾泻进来的是独属于荷的清雅香气,丝丝缕缕沁入心肺。

孟长盈一抬眸,夜色朦胧下的十里荷塘映入眼帘,圆圆的大荷叶挤挤挨挨,荷花摇曳。

远远望去,像是一大片点缀着粉宝的翩跹绿纱。不过分惹眼,却又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孟长盈目光凝住,微微怔了怔。

这就是……他要带她去的地方?

万俟望维持着挑开帘子的姿势,一双眼睛全然落在孟长盈面上,搜寻着她心绪一丝一毫的细微波动。

从前他不喜欢孟长盈的冷脸,可如今却觉出妙处。

在这张冰冷的美人面上,每找到一点因他而起的波澜,都令人心潮澎湃,兴奋不已。

孟长盈眼波流转,慢慢从远处荷塘落到万俟望脸上。

万俟望笑意恣睢,朝她伸出手:“夜游荷塘,雪奴儿可愿同往?”

孟长盈嘴角也泛起一丝笑,搭上他的手。

“却之不恭。”

月台和胡狗儿眼看着万俟望扶着孟长盈下马车,朝着游船而去。

月台面上挣扎,最后还是没开口,只是跟了上去。

她跟在孟长盈身边多年,知道她很少有机会出门游玩。一是因为身体,二是因为政务实在繁忙。

平时最多同崔绍几个聚一聚,从没有这样夜游玩耍过。

胡狗儿没有管月台的情绪起伏,他的眼睛一直沉默遥望着孟长盈,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如影随形。

这条游船比之前农庄的木舟要宽阔奢华些,丹楹珠帘,锦天绣地。玉白轻纱在夜风中轻歌曼舞,惬意非常。

船上备着精细的酒水吃食,还有一道眼熟的菰菌鱼羹。

注意到孟长盈的目光,万俟望开口介绍:“这季节的鲈鱼最鲜美,这道鱼羹做法与长信宫中不同,你且尝尝味道。”

孟长盈“嗯”了一声。

说话间,船夫摇动船桨,游船朝湖心驶去。

轻微的噼啪声响起,那是四周层层叠叠的荷叶拍上船身的声音。

孟长盈从开阔的大窗看出去,灯火照亮出温暖的一圈黄色光晕。

水波荡漾间,与视线几乎齐平的荷叶轻摇,荷花亭亭玉立绽放,花香包围出温柔醉人的氛围。

“夜里的荷塘与白日不同,与雨天也不同,别有一番清幽意境。”

万俟望靠着窗,夜风吹动他额前碎发,他放轻声音。

“你喜欢吗?”

他似乎总爱问这一句。

孟长盈轻轻“嗯”了一声,转眼对上他那双在夜里也灼灼的眸子,神色顿了顿,启唇重新答:“喜欢。”

清冷嗓音乘着夜风滑入耳朵,万俟望搭在桌上的手指微动,觉得有些痒。

这痒催促着他做些什么,才能安抚胸膛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

他握了握拳,又松开,最后垂首拿起玉碗。

他蜜色的手掌宽大,和小巧的洁白玉碗看起来毫不相衬,有种矛盾又抓眼的奇特感觉。

万俟望慢慢为孟长盈盛了半碗鱼羹,放到她面前。

“先吃些热的下肚,暖暖胃。”

孟长盈舀了勺鱼羹入口,滋味确实不同,但也颇有风味。

她又吃了两口,才发觉万俟望过分安静。

她抬目看去,万俟望还是那副靠着窗的随性姿态,灯火和夜色互相侵染,在他凌厉硬朗的侧脸轮廓上投出暧昧光影。

在他面前,窗外的连绵荷花竟像是画布里不起眼的背景,只能做他微薄的陪衬。

万俟望注意到孟长盈的视线,茶色眼眸微眯,轻笑一声,笑里带着些微妙的得意。

“总看我做什么?”

孟长盈静静看着他,嗓音平和:“我若不看你,岂不是浪费你一番美意。”

万俟望一噎,但很快就笑起来,风中嗓音微哑,像是委屈。

“那还是多看一看,最近事务太多,难得和你好好见一面。”

“一国之君,肩上的担子自然是重的。同我见面,不是要紧事。”孟长盈说得随意。

万俟望却眼眸微暗,摇头否认道:“是要紧事。就像今夜,你便是最要紧的事。”

这话让孟长盈多看他一眼,但也仅此而已。

“你怎么只看我吃?”孟长盈问。

万俟望骤然按住桌案,抬眉眼眸晶亮,似乎一直就在等孟长盈问这句话。

“确实不该干坐着,我来为你舞剑助兴可好!”

话说完,不待孟长盈回答。他翻身跃起,腰间宝剑“铛”一声抽出,起势而舞。

他这招式来得突然,孟长盈都不免一惊,心头微跳。

夜色迷蒙,船身随着万俟望的动作,细微摇晃,水声哗哗。

目之所及那无边无际的碧荷前,万俟望身如游龙,雪亮剑光如飞泉,时隐时现。

动作间,玄袍大袖猎猎作响。

明明不是适

合舞剑的衣裳,却反而别有意趣,更显身姿之巍峨,剑招之霹雳。

只不过万俟望的舞剑,并无分毫宴会取乐的脂粉气,只有豪迈狂狷的强横气势,像是北地原野上席卷而来的烈风。

比起用剑,他更适合用刀。

孟长盈目光跟着他来回,眼底不禁流露出欣赏,抑或是那点被压住难以冒头的向往。

万俟望和她都被身处漠朔皇宫,庭院深深。

可很奇特的是,孟长盈总能在万俟望身上嗅到自由的味道,虚无缥缈,但却扣人心弦。

最后一招,万俟望旋身出剑,大袖衣摆随风鼓动。

剑尖如寒星射落,栖在孟长盈面前。

“叮叮”一声清亮脆响。

剑尖停得极稳,挑起一条四色丝绦缠着的白玉双卯佩,在黯淡夜色中,明亮温润如一轮月色清辉。

“厌胜双卯——”

“辟恶除患,禳解求福!”

万俟望胸膛起伏,呼出热气,嗓音沙哑,带着微微的喘息。

孟长盈眼睛缓慢地眨了下,眼神从那方白玉双卯佩,移到万俟望神采飞扬的脸上。

她歪了下头,几乎像是只迷茫不解的山雀。

她问:“什么?”

万俟望剑尖微抖,白玉双卯佩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叮咚声。

四股赤青白黄交缠的丝绦穗子如水波动,流光溢彩。

孟长盈下意识伸出手,剑尖随她而动,白玉双卯佩稳稳落入孟长盈掌心,沉甸甸的。

穗子微凉,玉佩触手生温。

万俟望随手挽了个剑花收剑,大步朝孟长盈走来。

正这时,风起水荡,船身悠悠一斜。

孟长盈两只手捧着双卯佩,身形一个不稳,眼看就要摔倒。

腰间突然揽上一条手臂,将她紧密压入怀中。宽阔结实的胸膛温度火热,让人几乎心惊。

孟长盈眼睫一颤,抬眸便看见近在咫尺的张扬笑颜,眉目如苍茫俊朗的山峦,年轻而峻拔。

万俟望没有松开她,只是垂首凝着她。

呼吸可闻间,他的眼睛像是水洗过的琥珀,灿然生辉。

“松松手。”他说。

难得看到孟长盈这幅模样,她眼里终年不化的冰雪似乎荡然无存,乌黑眼珠清润地望着人,甚至有点可爱。

可她把白玉双卯佩抓得太紧,玉质的长边缘硌红了她指尖。

万俟望不得不腾出手,点点她手背。

“快松开些。”

孟长盈恍然回神,低头摊开掌心,白玉双卯佩静静躺着,温润玉色和四彩丝绦竟极和谐。

“怎么突然傻了,”万俟望发觉她不太寻常的表现,笑着调侃道:“难道是太喜欢了?”

“这……双卯佩是你制的?”孟长盈默然片刻,轻声问。

第57章 入眼“你更喜欢我湿着?”

万俟望一抬下巴,多了些傲气自得,笑意浸润着比日光还耀眼的光泽。

“自然是我亲手做的。”

孟长盈轻抿唇,低头细细去看那只双卯佩。

温润莹亮、小巧可爱的两只玉卯,一寸见方,却打磨得很精细。

而且,上面稍显粗放的刻字,能看出是万俟望的手笔。

厌胜双卯,是前朝时汉人的习俗。

双卯分为刚卯和严卯,需在正月卯日卯时制作,一年只这一次,才能以刚严正气压卯之邪气,所谓“金刀之利,皆不得行*”。

除夕子时,万俟望还在云城。那时他千里夜奔,也不过只能同孟长盈待上两三个时辰。

或许只有远在云城的孟长盈知道,那时他们有多忙乱。

可就在这种晨兴夜寐的时候,万俟望竟还抽出时间,亲手在正月卯日卯时制了这对双卯佩,用来贺大半年之后孟长盈的生辰。

可是,他本不必这么做。

这是件不着急的事,只是一个生辰礼而已。

孟长盈不自觉捏紧双卯佩,垂下的睫羽如墨,叫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

万俟望见她久久不动,终于松开她,低头去瞧她的面色。

“雪奴儿?”

孟长盈抬眸,轻轻应了一声:“嗯。”

万俟望不知怎的,忽然在她平常的语气中觉出一种不同来。

这种感觉很难叙述,但却实实在在地让他通体舒畅,莫名欢喜。

遥遥月下,十里荷塘。

船边一支荷花探出来,层叠如美人袖,在轻风中飘下小船儿似的嫩粉花瓣。

万俟望袖袍一挥,折下那支荷,反手插入鬓发。朝孟长盈勾唇一笑,张扬又肆意。

清丽荷花与他浓墨重彩的一张脸相得益彰,丝毫不显得女气。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冲击感,犹如猛虎嗅蔷薇。

花瓣带露,摇曳间水珠滴落,顺着万俟望眉骨蜿蜒而下,微微沾湿他眼尾的浓黑长睫。

他向前一步,挑眉道:“你瞧瞧,如此可还入眼?”

不知是在说白玉双卯佩,还是在说簪花的他。

孟长盈抬手,一点点拭去他面上湿润的水痕。

两点微凉指腹落在滚烫面庞上,缓慢爬过的细微痒意,叫万俟望下颌紧绷。

“有些歪了。”孟长盈将那朵盛开的荷调正。

层层叠叠花瓣间藏着的水珠纷纷落下,像是夏夜里一场小小的急雨。

万俟望丝毫未躲,只眯了眯眼,任由水珠打湿他的脸,再打湿孟长盈的指尖。

“你更喜欢我湿着?”

他眼底兴味浓厚,压低的嗓音带着危险磁性,进攻感十足。

孟长盈眸光微动,随手拉住他一缕微卷散发,嗓音带着漫不经心的上扬。

“还算入眼。”

万俟望随着她的动作,歪了下头,“那真是,荣幸之至。”

耳畔绿宝金珠也随之摇动,抓人视线。

万俟望注意到孟长盈飘过去的眼神。他知道她在看什么。

万俟望喉结滚动,肩背肌肉不受控制地绷起,诱哄般的哑声道:“金珠,也湿了。”

“也擦一擦。”他嗓音压得很低。

孟长盈眼波一转,月华似的目光淌过他发红的眼尾。

她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叫人烧红似的窘迫,在那双清明如水晶的眼睛面前,仿佛人心的任何幽深晦暗都藏不住。

可在万俟望一瞬不移的盯视中,孟长盈的湿润指尖,还是抚上了那只乱摇的绿宝金珠。

捏住的那一刻,万俟望喉咙间滚出一声似喟叹似呜咽的喘息。

孟长盈揉揉那颗圆润的绿宝珠,松开手。

“最后一次。”

“什么最后一次?”

万俟望嗓音还带着低哑,眼珠紧紧跟着她转动,像是第一回闻到肉味儿的狼崽子。

孟长盈没有回答,只是坐回长案边。

她垂首理了理双卯佩上的四色丝绦,再将它仔细挂在腰间。

万俟望瞥见她小心的动作,心中涌出难以言喻的满足,瞬间压过方才那句让人不适的话。

他嘴角笑意渐浓,仰头饮尽一杯酒,明知故问一般。

“你很喜欢我送的双卯佩?”

孟长盈抬目看他,嘴角牵起,点了下头。

“喜欢。”

夜色轻微拂起衣袖,也轻柔拂过万俟望的心。

又得了一句喜欢。

不知不觉间,孟长盈似乎对他说了许多句喜欢。

万俟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又饮尽一杯酒。

今日这酒是为孟长盈备的,清甜果酒,喝不醉人。可万俟望却觉得飘忽,从心头到手掌都燥热难耐,似是醉了。

他俯身趴到案上,小麦色手掌拉住孟长盈散开的霁青衣袖。

那截雪白手腕上的碧玉镯一晃,撞上她腰间的双卯佩。

轻灵一响,叫人跟着心跳。

孟长盈垂眸看着他,万俟望仰面凝着她。

万籁俱寂中,只有船儿轻

摇,水波荡漾。

万俟望扬唇笑了。

他开口,几乎是毫不犹豫。

“雪奴儿,我……”

忽然,一根微凉的净白手指压上他的唇。

他口中潮热酒气吐纳,让那根纤细手指细微一抖。

鼻端淡雅的荷香中,掺上一丝草药的清冷微苦。像是孟长盈这个人,叫他忍不住靠近。

苦就苦吧,怎么还要勾人心弦。

万俟望眼眸发红,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

在蒸腾的果酒甜香中,在她安静清透的眸光中,在他的十里荷塘中,他真是醉了。

可她还是带着凉意,清醒的凉意。

万俟望的唇微微动了动,像是要抿进那截雪白柔软的指尖。

“我……”

“不要说。”孟长盈摇头。

她在万俟望茫然的目光中抽回手,恬静注视着他,带着夏夜特有的温柔迷蒙。

万俟望甩了下头,荷花花瓣和耳畔绿珠一齐摇动。

他像只被主人拒绝亲近的大狗,眼底带着天然而原始的渴求。

“为什么?”

“今夜会是很好的回忆。”

孟长盈声音轻而慢,嘴角带着柔和的浅笑。

万俟望如同被蛊惑一般,伸手轻轻触上她的脸庞。

孟长盈没有躲避,任由他缓慢地,用触碰珍宝一样小心的力道,捧上她的脸。

万俟望的拇指,轻轻擦过他用目光描摹过无数次的淡红唇珠。

柔软滑腻,比他想象的还要美好。

“雪奴儿。”

他又唤了一遍。

“嗯,我在。”

今夜会是很好的回忆。

所以,不要毁了它。

游船停在荷塘深处,四周静谧无声。

灯光昏暗的船尾,月台静静站着。

游船轻微地浮动,堆叠的荷叶荷花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无端叫她心绪烦躁。

月台扬手想要拉断面前那只硕大的圆荷叶,可伸出手刚摸上去,荷叶圆圆的边缘凉而润,即刻叫她回忆起少时同孟长盈褚夫人折荷的记忆。

她动作一顿,最终还是垂下手。

胡狗儿抱着刀,即使是站在船尾那只吊起的昏黄灯笼下,也显得寂静默然。

比起月台,他平静得多。

或者说,从意料之外地出宫到完全意外地游船,他的情绪就几乎没有波动过。

月台看了他一会,他还是像尊沉默的石像,仿佛只会摔碎,不会开口。

船舱中隐约传来万俟望和孟长盈的笑声耳语,他也充耳不闻,只垂眸望着夜色下随波而动的连绵荷叶。

月台忽然开口:“胡狗儿,你看到了吗?”

胡狗儿的目光依旧落在荷叶上,好似压根没听见有人同他说话,但他回了一声。

“看到了。”

“看到了?”月台瞥了眼船舱,声音压低,拧眉道:“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吗?”

“知道。”胡狗儿依旧回得很简短。

月台眼中闪过一抹迟疑,胡狗儿这副沉闷模样,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敏锐。

可她心绪实在躁烦,只好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着,一同看向夜色中深绿到接近墨色的荷叶。

“他们不该走得这么近,”月台声音极沉,“很不该。”

言罢,胡狗儿沉默片刻,突兀道:“是你不该这样想。”

月台闻言,微微一惊,诧异看向胡狗儿。

“什么?”

凉爽微风拂过胡狗儿耳畔的草色细绳,细绳顶端的那只八棱银珠光芒内敛,像是只心甘情愿关在笼中缄默不言的鸟儿。

“主子没有什么该与不该。即便她要天上的星星,也怪我无能摘不下来,不怪她不该要。”

好霸道的一句话,竟是从胡狗儿口中说出来的。

月台手背抵了抵额头,一时间无言以对。

这话听着太像花言巧言。但她知道,胡狗儿真就是这样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主子是心怀天下的人,她不会停留在京洛的,你明白吗?”

胡狗儿轻轻点了下头。“她去哪,我去哪。”

月台:“……”

月台无奈一笑,笑过又叹了口气:“像你这样,反倒活得简单。”

话落,两人沉默了会。

胡狗儿忽然道:“我活得简单还是艰难,也不重要。我只希望主子过得快活。”

说完,胡狗儿慢吞吞地瞥了月台一眼。

月台看明白,这闷罐子一样的人竟然在点她。

她摇摇头,眼中带着无可奈何的怅然,和深深的忧虑。

“你不懂,遇上感情的事,再聪明的人也会在上面栽跟头。”

胡狗儿眼皮垂着,默了默:“是吗?”

月台摇摇头,哂笑一声:“光看一对郁奉礼和乌石兰萝蜜,还看不出来吗?”

胡狗儿敛眸,最先想起的是孟长盈在常岚剑下救了乌石兰萝蜜一命,而后才想起郁贺和乌石兰萝蜜的复杂纠葛。

即使他不关注主子之外的人和事,也不难发觉出那两人互相折磨的痛苦。

“这离乱浊世,不是给人爱来爱去的。爱是太平盛世才有的传说。”

月台眉头紧紧皱着,嗓音里带着几分凉意。

第58章 曝尸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游船又动了起来,朝岸边驶去。

“我确实不懂,但我相信主子。如果有她都做不好的事,我们再怎么烦恼也无用。”

水声哗啦中,胡狗儿的声音沉沉响起,像是压舱的石块。

他的话并不让人拨云见日,月台更想事无巨细地护好孟长盈,替她愁,替她痛,替她拂去人间所有的尘灰。

月台抬手划过凉凉的荷叶边缘,默然望着远处的湖岸,不再作声。

天色已晚,盛夏的暑气渐渐消弭,月亮撒下冷寂的光辉。

一路回宫,马车将孟长盈送到紫微殿。

下车时,马车里眼带醉意的万俟望含着笑意,抽出发间荷花,塞到孟长盈手中。

“雪奴儿,这荷花伴你入梦,可好?”

酡红浮在那张英挺俊朗的面庞上,竟显出几分醉醺醺的娇憨来。

孟长盈侧过脸,眼尾轻飘飘扫过他的眉眼,没有做声,只留给他一个短暂的回首。

月台扶着孟长盈,麻利地往她肩上披了件衣裳。

踏入殿门时,孟长盈直接将手中那只盛开的荷花递给月台。

月台顺手接过来,询问道:“这荷花可要养起来?”

孟长盈指尖那点带露的湿意冰冰凉凉。院中又响起两声悠扬的鹿鸣,小鹿还在哒哒哒来回走动。

灯光照映下,小鹿看人的眼睛澄澈如洗,像是一望无际的晴空。

孟长盈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拿去喂鹿吧。”

月台一怔愣。

孟长盈走出两步,又道:“喂完将它们送去兽园。”

月台脚步停下,惊讶过后,不由得回头看向默默跟在后面的胡狗儿。

他听见这话,也没有什么反应,一双漆黑眼睛只望着孟长盈的背影。

没想到真叫他说准了,倒是她杞人忧天了。

翌日。

星展鼓着脸蛋,抱胸在孟长盈案前走来走去。

孟长盈手中书册翻过一页。

星展来回走动得更快,几乎要带起一阵风。

孟长盈放下书,看向她。

星展身体立刻僵硬,眼珠子转来转去,见孟长盈确实面无异色,才撅嘴凑过去,挨着她的腿坐下。

偏偏又不说话,只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孟长盈。

孟长盈无奈:“这是怎么了?”

星展就等她问,皱着鼻子哼了一声。

“你们昨夜里出去玩,怎么不带我?”

一旁整理书案的月台闻言,皱眉看了星展一眼。

孟长盈面色淡了些,又拿起书。

“若要游玩,今夜许你出宫。”

星展又摇头,还是忿忿不平:“自己出去玩有什么意思,我也想同你们一块去!”

孟长盈不语。

月台低声斥她:“闹什么呢,没个正形。”

星展小声哼哼,眼角余光瞥到空荡荡的院子,顿时奇怪道:“小皇帝送的那两只鹿呢?昨夜里还在呀?”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月台整理书籍的动作重了两分。

“送去兽园了,你怎么日日只想着这些闲杂事?”

“我就问一嘴,”星展嘟囔着,转头又理直气壮向孟长盈告状,“主子你看月台,她总说我!”

孟长盈“嗯”了

一声,顺手翻了一页书。

星展委屈,拿了一块糕点,气咻咻两口吃下,发现味道不错,又多吃了几块。吃着吃着,不知想起什么,脸上又带了笑。

她拿起扇子给孟长盈扇风,边扇边说:“主子,你猜我昨天碰到谁了?”

微风吹动孟长盈的额发,她视线一直落在书上,只淡淡道:“谁?”

星展习惯孟长盈这副样子,仍旧兴冲冲地说:“是拉坦,他现在跟在万俟浑身边做事。我同他聊了几句,你们猜我发现什么了?”

孟长盈又慢悠悠翻过一页书:“什么?”

月台手中动作倒是慢了下来,明显在等星展下一句话。

星展眼睛在月台面上转一圈,脸上漾开得意,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万俟丹珠和他搞在一起了!”

“……和谁?万俟浑?”月台怀疑地追问一句。

“可不就是他!平时没什么本事,没想到还是个风流的,居然把万俟丹珠带回府了!”

星展口中啧啧啧,说八卦说得两眼放光。

毕竟万俟丹珠名义上还是万俟浑的姑姑,虽说两人实际上并无什么干系,但好歹是皇家人,总得顾着些面子。

孟长盈目光投了过来,开口问道:“万俟浑可有遮掩?”

“他到底还是要脸,明面上只说是招待她,可私底下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星展喋喋不休地说着。月台面露思索,看向孟长盈。

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注意到月台的欲言又止,孟长盈摇头,接着看书,只随意道:“不必管,这是皇帝该操心的事。”

紫微殿外的宫道上,万俟望正脚步轻快地走来。

德福跟在他身边,明显察觉到他的好心情。虽说平时万俟望面上也带笑,但那笑是让人畏惧甚至胆寒的。

可今日不一样,这会儿他面上的笑,简直称得上是如沐春风。

这词用得德福自己都觉得惊悚。

万俟望大步走在前,阳光热烈洒下来,带来焦灼烤人的热意。

他面上隐约见汗,但眼底笑意分毫未减,眉目如同浸在山泉中的蜜蜡石,温和清爽。

他的确心情很好。

昨夜他终于明白,什么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今早起来,十里荷塘所经历的一切历历如绘,叫他的一颗心泡在蜜水中般满足。

他似乎叩开了一扇最难打开的芳扉。

思及此,万俟望脸上的笑愈发意气飞扬。

踏入长信宫,走进紫微殿,万俟望看了眼空荡的园林,随口问道:“那两只福寿呢?”

洒扫宫人规矩行礼道:“回陛下,昨夜里送去兽园了。”

万俟望眼风一扫,斜飞眼尾迫人:“谁让送去的?”

洒扫宫人浑身一抖,惶恐跪地,硬着头皮答:“回……回陛下,是娘娘亲自开的口。”

是她?

万俟望轻快的脚步缓了缓。

原本他也没想过孟长盈会将“福寿”留在长信宫,昨天夜里还在,他着实惊喜。

可一早又说被送走了,万俟望心绪不免有些波动。

耽搁这一会,胡狗儿已然得了信过来,欠身行礼道:“陛下,主子不见客。请回。”

万俟望皱眉,通身飞扬的气势沉下来,一字一顿反问。

“不见……客?”

胡狗儿道:“是。”

万俟望上前一步,确认道:“朕也不见,你可通报清楚了?”

胡狗儿似乎没发觉他的不悦,嘴里缓慢吐出两个字:“不见。”

万俟望眼眸微眯,眼底闪过危险的暗光,打量着这个他早就看不顺眼的小杂胡。

正这时,月台快步走出来,面庞带着一贯的浅笑。

“主子正在休憩。陛下繁忙,来此不过待个一时半刻,何必扰主子接待呢?”

月台和胡狗儿不一样,她的话万俟望还是要给两分薄面。

“既如此,娘娘好生歇息,朕得了空闲再来。”

万俟望嘴角弧度端和,眸光却晦暗,笑意只浮在面上。

月台含笑行礼,胡狗儿木头一样。

终于送走这尊大佛。

万俟望确实忙于政事,这一去便好些天没再过来。

与此同时,宫外传来万俟浑犯事的消息。

从前,北朔南方边境常有小规模战役。今日你吞我粮草,明日我灭你一城,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而今,北朔迁都京洛,京洛位于天下之中,淮江上游。南雍国都建安就在淮江下游。

因此,自迁都后,边境各部皆蠢蠢欲动,似乎是想一试锋芒,摩擦骚扰比之以往更多。

万俟浑作为司隶校尉,手底下也有些人马。

他所犯的罪,便是通敌。这罪名来得蹊跷,万俟望的判决下得更是雷厉风行。

孟长盈得到消息的时候,万俟浑已被处决,法场五马分尸,死后不得入皇陵。

对于皇室中人,这样的刑罚很重。

更何况万俟浑在万俟望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他。即便庸碌,也该有两分情谊在。

可万俟望竟丝毫不留情,也不肯成全万俟浑最后一点皇室体面。

堂堂王爷,曝尸荒野。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噤声,对万俟望的狠厉手段都忌惮不已。

孟长盈倒不惊讶,她早知道万俟望是什么样的人。

早在七年前她就知道,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装着里野心和野性,唯独没有无用的慈悲。

他是个最睚眦必报的人。

盛夏燥热,孟长盈的身子比冬日稍稍康健些。但她身子底薄,不好多用冰,因而也被暑热逼得情绪怏怏。

这天傍晚,孟长盈在湖边亭歇凉。

日头消退,微风徐徐。

孟长盈歪在躺椅上,面上盖着一条轻罗帕子。随着细微呼吸,帕子轻轻浮动,如烟如云笼罩着那张雪白面容。

旁边有人执扇轻摇,送来舒爽清风。

孟长盈懒懒道:“什么时辰了?”

摇动的羽扇微顿后,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耳边响起。

“申时过半。”

孟长盈睁开眼,隔着朦胧轻罗,望进一双目不转睛的深邃眉眼。

上一回见面,还是荷塘夜游。

万俟望放下小扇,提壶倒了一杯菊花茶,送到孟长盈面前。

“可要润润口?”

孟长盈默了默,稍稍起身。

那张轻纱罗帕飘然滑落,像是一缕轻烟吹散,显出其后剔透冰雪似的面庞。

她一露面,亭中残余的暑气似乎都散了三分。

万俟望脸上笑意更盛,目光灼灼,将那杯花茶直接送到孟长盈唇边,玉色杯口碰着她淡红的唇珠。

孟长盈抬目看他,眸光沉静。

万俟望挑挑眉,姿态再亲昵自然不过,将杯口朝她唇上轻轻一压。

“怎么不喝?”

第59章 红尘“最烈的酒。”

孟长盈抬手拿过茶杯,纤细手指丝毫没有触碰到万俟望的手。

“我自己来。”

她浅啜两口,润润干燥喉舌。

万俟望凝着她垂落的长睫,还悬在空中的手握拳,慢慢放下。

“好些天不见,雪奴儿也不想我吗?”

他手掌按上躺椅扶手,躺椅随之一晃,孟长盈额前一缕发丝轻荡,沾上她湿润的唇。

她天生一双薄唇,颜色浅淡。

汉人说,这样的人都很薄情。

万俟望觉得这说法可笑,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薄情深情只更一张嘴有关了?

他目光久久凝在那几根如墨发丝上,不自觉伸出手,轻拈起那缕发丝。

许是他的手掌太过宽大,不免多了些触碰。

手指指节陷进孟长盈的脸颊,温热柔软。细微如清风的鼻息拂过他指尖,叫他从掌心到胸口都泛起密密麻麻的痒,想要再多碰些什么。

下一瞬。

“啪——”

孟长盈微侧过脸,面无表情拍开他的手,淡漠训斥。

“无礼。”

这一拍力道不大,反倒是孟长盈的掌心先红了。

万俟望的手僵在原地,眼底瞬间聚起浓云,沉声重复:“无礼?”

荷塘那夜他更无

礼。

孟长盈眼尾睨他一眼,薄而冷的唇线平直,漠然道:“你来做什么?”

完全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虽说她总是这样,可万俟望能分辨出那点细微的差别。

就像荷塘夜游那晚,他分辨得出孟长盈的亲近和柔情。此时他也能分辨出孟长盈冷若冰霜的态度,有什么东西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然发生了变化。

“我来做什么?”

万俟望忽然露出一个笑,眼底压着层不外露的幽暗。

“娘娘,你歇凉品茶,好不惬意。我却忙得连见你一面都难。”

孟长盈靠上躺椅,目光看向水中金黄的夕阳光影,泰然道:“你是皇帝,本该如此。”

“那你呢?”

万俟望扯起嘴角,低低冷笑一声,欺身靠近,紧盯着孟长盈,反问道:“你是太后,也是本该如此?”

这紧迫的问话里,似带了些暗指的弦外之音。

孟长盈垂着眼帘,眼神微动,长而密的睫毛下泄出漆黑眸光,看不出情绪。

半晌,她平静而厌倦地开口:“若无正事,就回你的紫宸殿去。”

一拳打进棉花里,他像个完全无关紧要的人,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多余主意。

万俟望胸口骤然翻滚起强烈的怒气,他重重呼吸一声,几乎像是野兽的低吼。

他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

过去的七年里,他在孟长盈面前,压制自己的本能和攻击性。以前是为了权力,现在多了点别的。

不管是为了什么,总之不是为了让孟长盈对他露出这种表情。

“孟长盈,你什么意思!”

他愠怒质问,但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沉闷的珠子滚过耳膜,带起细微颤栗。

孟长盈蹙眉,抬眸看他,淡淡的不悦。

“胆子大了,敢同我发脾气了?”

这点不悦稍稍安抚了万俟望,他最不喜欢孟长盈油盐不进的样子。

他要孟长盈给他目光,给他反应,不要只有他一个人在红尘俗世里翻滚。

万俟望胸口起伏,手掌压在孟长盈身侧,狼一样的眼睛紧盯着她,耳畔绿珠狂乱摇动。

他嗓音沙哑,问她:“雪奴儿,我该这样唤你吗?”

孟长盈静静看着他,然后缓慢摇了下头。

“呵。”

万俟望低下头,自嘲中带着一丝疲惫,奚弄道:“娘娘把控政政局是一把好手,玩弄人心更是游刃有余。小七佩服。”

孟长盈银白袖口下的指尖微微一动,抿着唇,没有应声。

万俟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余光扫到她腰间坠着的白玉双卯佩,眼神霎时间凝住。

她今日穿了一身银白衣裳,双卯佩挂在身上不显眼,是以万俟望才发觉到。

他目光在那块他亲手打磨雕刻的玉佩上停顿了会,而后缓慢上移,落在她胸前的如意云头长命锁上。

其上刻着四个字,康健喜乐,是孟长盈的母亲和外祖亲手为她锻的。

只看了这么一眼,万俟望胸口层层激愤的怒火忽然散了一大半。

或许是欢喜,或许是怜惜,他没那么生气了。

万俟望坐回去,甩了下宽袖,又看了眼那块双卯佩,转了话头,提起国事来。

“北关有些乱,我不准备多管。”

孟长盈似乎对他态度的转变丝毫不好奇,只“嗯”了一声,眉目冷淡。

“万俟枭抵抗改革,他手下不少旧贵抱团,还把手伸到了京洛,以为这样便能让我忌惮。”

万俟望嗤笑一声,十足地嘲讽,目光又转回孟长盈脸上,盯着她一字一顿道:“北关从此以后,就只是边塞关卡,是牢狱流放之所,是汉人和漠朔人最末流的去处。”

孟长盈脸色平静无波,听完后闭上眼,又将那块罗帕盖在面上。

“与我何干。”

万俟望笑笑,心稍稍放回去。

毕竟从前孟长盈与万俟枭也有过不少联系合作,孟长盈如今万事不管,也不管万俟枭,那便是好事。

夕阳暖光金黄,孟长盈倾泻而下的发丝也带着细碎光芒。

万俟望低垂眼睑,飞扬眼尾也安静下来,用目光一寸寸描摹她罗帕后的朦胧睡颜。

荷塘那夜的她,和今天的她交错在脑海中出现,那双静如深潭的眼睛也曾为他掀起微澜,并不是永远遥遥远观他的失态。

他不要她冷漠的眼神。

他要她像他一样。

不日,永宁寺作佛事法会。先帝礼佛,万俟望也露了个面。

回来时一身的香烛味道,他面上常带着的笑都淡了几分,一进紫宸殿,直接吩咐下去。

“备汤,朕要沐浴。”

德福立马应声,再小心地伺候万俟望换衣,禀报道:“陛下,崔大人方才还问,后晌的法会陛下还去吗?”

“不去。”

万俟望皱眉,难掩嫌恶,语气轻蔑,“若当真拜一拜佛,便能心想事成,那朕还夙兴夜寐处理什么国事?”

德福眼皮一跳,躬身弱声道:“陛下说的是,求神拜佛,不如来求陛下。”

万俟望不在意这份恭维。

越是乱世凶年,信佛的人越多。那是因为人们太过无能。

他们凭借自己的力量,无法改变痛苦的人生,无法得到想要的一切,才去向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祈求一根虚假而无用的救命稻草。

万俟望如今得到的一切,未来将会得到的一切,都是他一步一步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

什么求佛拜佛,不过是懦夫所为。

他藐视佛。

万俟望泡在青玉汤池中,热汽袅袅遮掩在眼前,叫他想起亭中孟长盈面上那方朦胧罗帕。

他不自觉笑了,但很快,笑意淡下来。

“拿酒来。”

他突然传令,顿了下,锋利眉眼打湿后更为摄人心魄。

“最烈的酒。”

长信宫。

孟长盈正提笔画图,对照着地形舆图。月台在旁为她打扇磨墨。

窗户开着,日光斜斜打进来,光线明亮耀眼。周遭安静,偶有鸟雀鸣叫。

忽然,这安静中响起些混乱声响。

孟长盈不甚在意。但过了会,动静越来越大,像是动起了手。

孟长盈毛笔停下,目光看向窗外。

月台立时放下小扇,快步向外走去:“我去瞧瞧,外头闹什么呢。”

她还没走出去,星展已急急闯进来,头上见汗。

“主子,小皇帝在外面,非要往里闯。德福说他饮了烈酒,这会正醉着,完全听不进人话。”

月台闻言,回头去看孟长盈,等她的指示。

孟长盈微微拧眉,搁了笔,道:“让他进来。”

星展转身出去传话,门口动静立刻小了。万俟望大步流星闯进来,竟只穿了件单薄中衣,更显出他宽肩窄腰的健硕身形。

他一头微卷头发披散,滴下细小水珠,打湿那件薄薄中衣,肌肉轮廓行动间流畅有力。

孟长盈拧眉,看着他奔过来,扑在她腿上,仰目凝望着她。

那双琥珀眼珠明亮得像星子,最简单纯粹的情意扑面而来。

“为什么不理我!”

这是真醉了。

孟长盈眉头松了松,轻斥道:“怎么喝成这样,胡闹。”

万俟望充耳不闻,俊美邪魅的一张脸绯红,带着蒸腾酒气,两眼发直。

脊背宽阔像是头狼,姿态却像只大狗窝在她腿边。

“你说,为什么不理我?”

他两只手都握上孟长盈的手,滚烫蜜色的手掌完全包裹住孟长盈的手,从掌心到指尖都不露分毫。

没得到想要的回答,他接着催促:“快说!为什么不准我进来,为什么不

能唤你雪奴儿,为什么要把我推得远远的……”

说到最后,他瘪了下嘴,孩子似的委屈。

孟长盈细细扫过他的眉眼,讶异中带着新奇。她从没见过万俟望醉酒。

“这是喝了多少?”

万俟望一手按着她手腕,一手掰开她的手指,再将滚烫潮红的脸压上她温凉柔软的掌心。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小兽一般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声。

孟长盈任他贴了会,直到掌心热度也随之升高,她往回抽手。

“松开些。”

万俟望猛然抬眼,像是什么宝贝要被人抢走。

他紧紧抓住孟长盈的手,一张脸胡乱往上蹭。高挺鼻尖擦过绵软掌心,灼热濡湿的呼吸染红莹白指尖。

似乎这样还不够,他一口叼上那截手指,想要恶狠狠地咬下去。

最后却又停住,只磨牙似的地来回含弄。

孟长盈没有再抽手,只垂眸静静看着他。

万俟望自得其乐咬了会,突然撩起浓黑长睫,去瞧她的脸色。

孟长盈平和地同他对视。

“好玩吗?”

第60章 礼教“什么是不该做,不能做?”……

万俟望吐出那根湿润水红的手指,眼神茫然。

孟长盈看了眼自己惨不忍睹的手指,上面印着他的凌乱咬痕。

她抬起手,手指慢条斯理在他胸前擦干净,动作缓慢细致,却引起万俟望胸膛的剧烈起伏。

他呼吸沉重,茫然的眼神带上急躁。

一低头便埋进孟长盈的腿,使劲蹭着。尤其是他戴着绿宝金珠的耳朵,不要命往孟长盈腿上挤弄。

温热体温和微苦的草药香气,让他昏了头似的沉醉。

很快,孟长盈浅云色的布料沾上几缕血痕。

孟长盈皱眉,按上万俟望红热的后颈,可她的力气哪里制得住万俟望。

他还在一个劲地乱蹭,双手都抱着孟长盈的腿,发烫的胸膛贴上小腿,带起火热温度。

“别闹了。”

孟长盈攥住他的头发,把他拉开,声音压低,像是命令又像是低哄。

“乖一点。”

万俟望顺着她的力道,终于抬起脸。颊侧淌下热汗,瞳孔微微放大,茶色眼珠发红紧锁在孟长盈脸上。

孟长盈俯下身,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更近。

万俟望顿时躁动,沉沉呼吸。

“听话。”

孟长盈吐出两个字,仔细检查万俟望的脸,终于发现他带血的耳垂,那枚晃动的金珠上也沾染着血丝。

万俟望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只看着孟长盈。

孟长盈抿了下唇,手指在他耳垂上轻轻揉了揉,问他:“疼吗?”

万俟望跟着她的动作偏头,像是想蹭上她的手,可又舍不得耳垂上的轻柔触碰,动作局促。

“再摸一摸。”

他嗓音嘶哑得不像样,肩背肌肉紧绷得蓄势待发,却又死死压制着自己,眷恋那点温柔。

孟长盈收回手,按了按他的头,又往后顺了顺毛。

“喝这么多酒做什么,别为难自己了。”

万俟望下巴搁在孟长盈腿上,压下一个柔软肉弧。他偏头用侧脸蹭噌,眼睛瞬间红了。

“我心里难受,你知不知道?”

孟长盈微微一叹,雪白面颊像是山巅柔而薄的一朵花,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清冷薄雾。

“你是皇帝,何必困于世俗琐碎小事。”

“既然是小事,既然是皇帝,那又有何不可!”

万俟望发直的眼神射出锐利眸光,神色凶悍,原始而野性,像是下一秒就要弹出寒光闪闪的爪牙。

孟长盈沉默片刻,轻轻叹息一声,眸光近乎悲悯。

“怎么哭成这糊涂样子,哪里还有帝王威严。”

她拿起丝帕去擦万俟望眼下的湿痕。

万俟望执拗仰视着她,猛然伸手紧紧抱住她,一张脸埋进她柔软清苦的怀抱里。

“雪奴儿,别推开我。”

孟长盈一怔,握紧了手中帕子。

片刻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窗外雨声噼啪,淡淡凉意顺着虚掩窗扉蔓延进来。盛夏尾巴的残余暑气,一点一点被驱散。

孟长盈还穿着轻薄夏衫,正在看舆图。

月台起身将窗户关严,心里琢磨着晚上煮党参炖鸡汤。

一回头,正看见孟长盈手执书卷,可一双泠泠清目却出神望着书案边缘。

那里正摆着一支金灿灿的桃枝,精巧富丽。

月台心头一紧,指甲掐进手背皮肉,细小的疼痛让她皱了下眉。

但很快,她还是扬起温柔笑容,取了件外衣,缓步走到孟长盈身侧,盖在她肩上。

“主子,在想什么?”

孟长盈敛眸,拉住往前滑的外衫,轻抿薄唇后,才看向月台。

“我只是在想,奉礼上有老母,下有小儿,并不一定想去南方。”

月台一愣,想到郁贺如今的安定情况,和南北动荡局势,面露思索。

“这倒也是,”月台沉吟道:“那我让星展去问问他,看他作何打算。”

孟长盈点了头,目光又落在那条金枝上,眉眼空灵,叫人看不透她的所思所想。

“还是主子想的周到,我竟忘了这茬儿。”

月台口中语气自然,眼神顺着孟长盈的目光看向那金桃枝,眉头缓缓拧紧。

又过了一会,就在月台忍不住要开口时,孟长盈突然启唇道:“择些适龄女子,胡人汉人都要。”

月台反应过来,紧缩的心口骤然一松,展眉一笑,语速都快了两分。

“是,我即刻就去。”

她起身快步离去,沉稳背影都压不住那份轻松之感。

孟长盈收回目光,重新翻开手中舆图。

跳出棋盘的棋子,即便看着顺眼,也要捡回去落在原处。

“什么?”

万俟望正伏案批改公文,猛然抬头。

德福脸上带着恭谨的笑:“陛下,太后娘娘请您过去呢。”

万俟望眼中陡然升起光亮,连声追问道:“她在哪里?紫微殿?”

德福应道:“正是。”

万俟望嘴角扬起弧度,搁了笔就站起身,在长案前来回快步走了两圈,又转头问道:“可知道是什么事?”

德福道:“不知。”

可这也丝毫不影响万俟望的高昂情绪,自从荷塘夜游后,这还是第一回孟长盈主动唤他过去。

光是这一条,就足够让他兴奋欢喜了。

万俟望来回走动的脚步停住,低头细细逡巡身上衣衫,伏案许久不免有些褶皱。他毫不犹豫转头进了内室。

没过一会,出来时一身玄色金边衣袍,墨玉高冠,傲然俊美。

德福还呆愣站着,万俟望已脚下生风出了殿门。

初秋多雨水,这会难得出了太阳,只是仍旧雾蒙蒙的,气温微凉。

“雪奴儿!”

万俟望大步流星踏入紫微殿,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安静湖面,溅开波荡涟漪。

窗户半开,孟长盈负手立于窗前,闻声回眸。

白玉簪,霜色衫,青丝如瀑。

雪白秀丽的面庞如薄透白瓷,清冷剔透,观之忘俗。

这样的人,怎么会囿于浮沉俗世呢?

万俟望疾步走到她身边,衣袂翻飞,有种急迫想要抓住些什么的冲动。

“我来了。”

他朝孟长盈伸出手。

孟长盈侧身避过他的手。

万俟望空空的手掌虚握了下,收到背后,面上仍旧带着飞扬的笑。

“你难得唤我过来,我很高兴。”

他丝毫不掩饰那双直勾勾盯着人的浅瞳,里面倒映着孟长盈沉静如水的眸子。

孟长盈抬眼,嗓音静缓如深涧流水。

“小七,你说胡人为何要汉改?”

万俟望微一歪头,没想到孟长盈寻他是聊这个。如今改革在他的支持下,由朝中的孟崔党派推进,几乎是势如破竹。

“马上打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漠朔人的战力加上汉人的头脑谋略,才能安定朝局。”

万俟望毫不扭捏,说得也相当客观,并不吝啬对表达对汉人的欣赏。

作为一个胡人皇帝,他很理智清醒。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仁义礼智信,忠孝悌忍善。这是礼教。”

孟长盈口中缓缓吐出一字一句,像是学堂夫子在教授小儿伦常。

万俟望面色陡然一变,鸦黑睫羽微拢,半遮住眼底暗色。

孟长盈抬头,眉眼淡漠,眼里似乎有他,又似乎没他。

“你从小就学得很好,现在也该如此。”

万俟望面庞紧绷,嘴角的笑还在,却没了炽热温情。一双眼睛浓稠如墨,翻滚着汹涌情绪。

“两年前在先帝榻前,娘娘怎么不说这

话?”

他嗓音压得极低,像是咬牙切齿磨出来的字眼。

孟长盈乌黑眼珠一瞬间错开,很快又转向他,面色几乎称得上平和。

“今时不同往日,我相信你很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话音落下,万俟望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拳,像是下一秒就要猛扑出去的野狼,脸上却突兀露出带着凶气的笑。

“从前娘娘教我礼法,后来娘娘教我弑君,现在娘娘又教我不该做,不能做。”

“即便我不教,你也该明白。”

面前的万俟望高大健壮,气势汹汹,肩背浑厚,手臂比她的大腿还要粗上一圈。

可孟长盈眼神比面对那两只“福寿”还要平稳,或许是她胆色惊人。

又或许是她知道,眼前的人不会伤她。

万俟望扯起嘴角冷笑一声,面色阴沉,抬手粗鲁地松了松整齐领口,拉出一片结实的蜜色胸膛。

“娘娘好多道理,我懒得学。”

言罢,他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

孟长盈开口,万俟望抬出去的脚步落下。

他侧目回头,眼尾睥睨,“又做什么?”

孟长盈慢悠悠走到案前,俯身拿起一卷凝光纸,又慢悠悠走到万俟望面前,毫不担忧万俟望会不耐烦。

那卷纸在万俟望面前展开,孟长盈淡淡道:“都是家世样貌心性不错的女子,你且看看,可有合心意的。”

此话一出,万俟望身上气势瞬间攀升到恐怖的地步,便是此时与野兽对峙,率先退走的也会是野兽。

他久久不动,孟长盈将那叠画纸又向前递了递,画纸边缘堪堪碰到他衣襟。

万俟望猛然挥袖,甩开画纸。

力道之大让那叠光洁富有韧性的凝光纸脆响一声,直接破了个大洞。

孟长盈一时不防,被那力道带着歪倒。

万俟望一惊,下意识伸手,捞着人回到怀里。

孟长盈面色依旧平静漠然,仿佛刚才差点摔倒的人不是她。

看她这副样子,万俟望心中怒火更盛,简直想狠狠给她咬上一口,叫她露出些别的神色来。

他掌下施力,将那截纤薄腰肢越箍越紧,牢牢禁锢。

画纸四散抛开,又缓缓落下,却没得到万俟望一个眼神。

他饿狼似的盯着孟长盈,孟长盈慢慢抬眼,对上他发红的眼睛,轻蹙了蹙眉,手肘抵上他硬实火热的胸膛。

“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