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失察他又着了孟长盈的道!
“昨日才受的伤,今日便不疼了,你哄谁呢?”孟长盈道。
“我……真的不疼,我没,没……”那个哄字黏黏糊糊赖在嗓子眼,就是吐不出来。
胡狗儿的脸急得爬上红云,结巴巴巴说不出话。
孟长盈又在他额上弹了下,袖口的柔软布料扫过他鼻尖,那股子熟悉又陌生的草药香气让人晕头转向。
胡狗儿咬紧了牙,勉力跪直身体。
人是规矩跪着,可一张脸却慢慢变红。
孟长盈觉出两分趣味,面上却也瞧不出端倪,责问他。
“你把自己当铜筋铁骨吗?你既归了我,便不准再随意糟蹋自己,带伤就歇着。若不听话,还不如赶出去算了。”
“听话!”
胡狗儿几乎是接着孟长盈的尾音抢白,面上尽是仓惶无措。
他膝行往前,膝盖跪上孟长盈脚边散开的裙摆,像是只害怕被抛弃、惊恐挤到主人脚边的小狗。
“我听话的,我马上就回去养伤,我真的会听话的,主子,主子……”
他眼尾红了一片,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孟长盈面色缓了缓,淡淡嗯了一声。
即使是最简单的回应,也让胡狗儿眼中瞬间燃起希望。他发抖的嗓音喑哑着,像是在发誓。
“主子,我听话。”
孟长盈轻笑,手指点在他急切仰着的面上:“如此最好,回去吧。”
胡狗儿高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方才心中横冲直撞的恐慌几乎将他淹没。
若是主子不要他,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胡狗儿嘴唇还在细微颤抖,却不敢再多说什么。唯恐孟长盈会改变主意。
他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转身就要快步离去。走出几步,背后突然传来孟长盈的声音。
“万俟枭一事还不算完,你且等着看。”
这话像是一个滚烫的火星子钻进胸膛。他的血热起来,心里慢慢酝酿出一个过分美好的念头。
难道说主子打万俟枭,也有那么一点为他报仇的意思吗?
胡狗儿不敢问,他低头藏着红透的耳朵,声音压得雀跃。
“是,主子。”
说完,他快步走出紫微殿。
春风暖暖拂面,胡狗儿脸上的笑抑制不住地扬起来,心情就像是从地狱飞到云端。
他欢喜地要命。
……
胡狗儿养伤这段时间,北地气候一日日暖热起来。春雨霏霏,竟也有几分暖风吹人醉的朦胧烟雨意味。
可万俟枭的心情却不曾随着灿烂春光而好转。
北地军务繁忙,库戎又开始频频试探。唯一的好消息是三长制推行开来,解放许多劳动力,北关长垣力役不必再发愁。
但万俟枭还是心思沉重。
他做了亏心事,虽说被孟长盈扇了两巴掌,可到底是摸不准孟长盈的心思。
孟长盈可不是什么心思良善的主儿。
乌石兰烈一案当时激起的风波那么大,挫骨扬灰,还有许多人溺死粪坑。虽说确实是罪有应得,但谁看着不胆寒。
他使人刺杀孟长盈不成,难道只受这两巴掌便算了?
他的提心吊胆没有持续太久。
五月初,长信宫发出政令,春社祭坛刺杀一事,未找到主谋,但伤人马匹经探查发现来自北关四镇。
镇将犯失察之罪,四军镇兵三年内不可依姿
擢选、转官清显。
此令一出,上下哗然。
何为依姿入选?
大朔朝廷整合胡人和汉人,因有漠朔九部在,所以武将兵士极多,但官位却不足。
当年太祖为了安抚胡人,曾下令将士可根据当差年限,入选清品之官,也就是九品以上的官员。
由此使得大朔朝堂冗官繁多,但也确实带给许多将士新的希望。他们征战劳苦多年,唯一的心愿就是拔擢清显,光耀门楣。
可孟长盈此令一下,断了镇兵三年选拔,对北关众人无异于晴天霹雳。
尤其那些是下一年就能提拔升职的将士,愤怒不满的情绪瞬间激化,北关四镇怒怨沸腾,万俟枭几乎要压不住局面。
万俟枭也大为惊愕,连夜向孟长盈去信,质问此事,要求孟长盈收回此令。
他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孟长盈的回信却很简单,只一句话——
“疯马来自“张庭、封犯”二军镇,政令若改,王爷如何自处?”
万俟枭捏着那张轻若无物的信纸,白纸黑字,叫人看一眼都心惊。
看来孟长盈的确知道刺杀是他所为。
她点明“张庭、封犯”二军镇,是在提醒他。四军镇本来同气连枝,可今年年前已一分为二。若是只罚“张庭、封犯”,恐怕此二军镇当夜便会暴动哗变。
待到这时,孟长盈只需揭露刺杀一事是他所为,他就是连累二镇将士不可拔擢的罪魁祸首。
那万俟枭好不容易在军中建立的威望定会一扫而空。
若要军镇一切安好,只能将错就错。
甚至万俟枭还要自己出面安抚将士,更得将孟长盈给摘出来。不然的话,孟长盈只需再下一令,他费尽心思拿到手的北关二镇立时就要分崩离析。
想通这一节,万俟枭一张脸黑如锅底,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他又着了孟长盈的道!
明明只是一次失败的暗杀而已,怎么又成了孟长盈手里的筏子?
不仅让他吃亏,还让他必须心甘情愿地吃下这个亏。
事已至此,他无路可走,必须去帮孟长盈安抚四镇边军。
在切实关系到个人利益时,那些平时最老实憨厚的镇兵一个个都变得凶恶起来,谁都不认,难搞得很。
万俟枭辗转各处,简直被折腾地精疲力尽,甚至都没有力气去思考,孟长盈这回又有什么目的?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难道只是为了报仇?这可不像她一贯的作风。
北关四镇乱成一团,南征也并不顺利。
据传回来的消息,大军被连绵不断的雨水拦住,道路泥泞难行,粮草霉变,衣衫鞋子总是湿哒哒的。
南征将士多来自草原和淮河以北,长途跋涉行军,疲惫不堪。又对南方湿热天气很不适应,因而病倒一片。
这消息好歹给万俟枭带来些慰藉,朝中众臣也各有说法。
汉臣有忧心忡忡向孟长盈进言的,也有暗自谋划小算盘的,还有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
至于漠朔九部,绝大部分都是在看好戏,毕竟万俟望带走了可那昆部。
若是南征大败,大朔朝局又将重新洗牌,有野心的都跃跃欲试,谁主沉浮?
湖心亭。
小雨点点,水色清新。鱼儿往来嬉戏,金尾舒展。
孟长盈面前摆着棋局,手中捏着黑子,目光却落在湖对岸的繁茂花树。
林花开得正好,雨水洗过的颜色清透鲜嫩,似乎比棋局更引人意动。
月台在旁煮茶,淡香浮动。
她发上插着斧簪戟簪,却素手浅浅转碗摇香。瓷盏碰撞声清脆,惹来孟长盈的一瞥。
月台奉上一盏清茶,温声道:“这是雨前的豫山毛峰,主子且尝尝。”
孟长盈执茶盏轻嗅,热气袅袅扑面。
“汤色青碧,滋香纯鲜。”孟长盈言罢,轻抿一口,赞道,“茶好,你的手艺也好。”
月台温柔一笑,又搅动泥炉上熬着的真君粥。
咕嘟冒泡的粥汤中翻滚着鲜黄杏果,果香扑鼻,热气袅绕,驱散了小雨的些微寒气。
“主子。”
“嗯?”孟长盈应声。
月台语气稍顿,又笑着摇头:“无事。”
孟长盈收回观景的目光,看向月台,“那便是有事了。”
月台默了默,无奈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懊丧道:“主子难得心绪尚佳,我不该多嘴来惹人烦恼。”
孟长盈拦住她的手,眼波一动,已然明了。
“你在忧心国事,北关和南征?”
月台抽回手,为孟长盈添了新茶,笑叹:“主子明察秋毫。”
“北关暂且还压得住。武人禁转一事不过是个开始,日后漠朔九部还有得闹呢。”
孟长盈语调缓缓,不像在朝堂上那般威势毕露,声音如清泉流水。
“至于南征,不必忧心,错不了的。”
孟长盈就是有这样的力量,一番话也并不多深重,却能让月台焦虑的心瞬间安定平和。
她信任孟长盈,无比信任。孟长盈说错不了,那一定错不了。
正这时,庭外两人飞掠而来,你追我赶。
“好香啊!月台姐姐做的什么好东西,叫我赶上了!”
崔绍一落地,身上盔甲响声沉闷。他直盯着泥炉上煨着的真君粥,眼睛瞬间亮了。
星展紧随其后过来,探头看了眼,颇有些失望,哀怨地看向孟长盈。
“主子,你今日不想吃荷花炸和莲叶酥吗?如今正是荷花欲开的好时节呀。”
孟长盈眉头微动,笑而不语。
月台正为孟长盈盛粥,闻言睨了星展一眼,道:“也不瞧瞧是几月,哪有那么多荷花给你吃,挑嘴该打。”
星展撅撅嘴,不敢和月台对着来,只可怜巴巴地凑到孟长盈身旁,递上信封。
“主子,南方的信带回来了。一路上我风餐露宿,脸上的肉都快瘦没了,”星展往孟长盈身边挤,指着自己的脸,“你瞧瞧呀。”
孟长盈摸摸她鼓鼓的脸,忍俊不禁:“是吗?”
崔绍在旁边,等月台盛的下一碗真君粥,一下子笑了出来。
“呦,我怎么没瞧出来呢。一路上荷叶鸡你可没少吃吧?就你一个人,嚯嚯人家十几只鸡。”
月台递给孟长盈一碗粥,叮嘱道:“还烫着,仔细些吃。”
孟长盈接过来,略略吃了些,便放下碗勺,拿起星展带回来的信。
信有两封。
一封来自南征大军万俟望,一封来自雍朝百胜将军褚巍。
这也正是需要星展出动的原因。
若只有万俟望的信,用传信兵送信足矣,何须星展出手。
第42章 传书万俟望让她很意外。
月台又去逗星展,故作叹息:“看来别人做的荷叶鸡更好吃,把我都给比下去了。”
崔绍忙着卸甲,嘴里还催促道:“月台姐姐,别和她对嘴,先给我盛一碗呀。”
月台应声,给他盛了一碗,“吃慢些,烫得很。”
崔绍“哎”了一嗓子,端着粥就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烫得直跳脚,“嘶”了半天又开始喟叹。
“味美鲜甜,待以后天下安定,月台你去开个馆子,我肯定日日来捧场。”
话出,喧闹场面稍稍一静。
风云飘摇,天下汹汹。谁也不知道未来将会走向何方。
几人都不自觉看向孟长盈。
孟长盈又拿起勺,抿下一口粥。滋味甚美,还夹杂着杏子微酸,令人口舌生津。
她浅浅一笑道:“元承说得不错。”
不知怎的,这反应让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是啊!到时候我肯定天天赖着
月台,叫她给我做荷叶鸡、莲花炸、荷叶酥……“星展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地报菜名。
孟长盈手指点点她鼻尖:“专吃荷花,你是鱼儿成精吗?”
亭外雨丝倾斜,细密无声。
亭中红泥火炉,四人围坐一圈。星展和崔绍风尘仆仆,但粥香热气扑面,笑语萦绕间,疲惫顿消。
崔绍呼呼吃过一碗粥,立马又盛了一碗。期间月台还叫人加了几道小菜,午后茶点也成了一顿饱腹之餐。
星展吃得也多,但更爱吃些糕点小食,惹得月台又骂她挑嘴。
欢快喧闹中,孟长盈将目光投注到手中的两封信上。
一封字迹力透纸背,粗放不羁;一封筋骨朴拙,苍劲如鹰。
只看字迹,便能轻易分辨前者是万俟望,后者是褚巍。
孟长盈毫不犹豫,放下万俟望那一封,先拆褚巍的信。
她动作难得谨慎,像是生怕撕坏这方信封。
星展偷瞄孟长盈的动作,用肩膀撞撞崔绍,压低声音道:“你瞧瞧,主子果然还是更在意褚公子。”
崔绍正埋头喝粥,闻言头都不抬:“这还用说,庭山兄是何等人物。”
月台见她动作仔细缓慢,便提议道:“主子,我来拆吧?”
孟长盈摇头,小心打开封口火漆。火漆印上凝着一支风干的竹叶,散发出淡淡的清爽气息。
她将信封放下,展开信纸。
熟悉字迹跃然纸上——
“睽违日久,拳念殷殊*。
别后数年,又逢雪化春来,草木葳蕤。然天下鼎沸,民不堪命。
闻北朔南征,雍帝怯战。其慈懦有余,威势不足,比之汉帝远矣。
南雍望门窃窃,志大才疏,勇者罕有。
素来深觉,世事多艰,战之不战。幸得知己二三,军中共事,安身立命。
拜谢雪君缓时局,谋天下。
巍以为,相见之日不远矣。
阿盈,多食鱼米,少忧少愠。夜来好睡,唯愿君安。
言不尽思,伏惟珍重*。”
短短数言,孟长盈看过一遍,眼睛轻轻眨动。又从头到尾看一遍,才放下信笺。
星展好奇地伸脖子去看:“主子,褚公子说了什么?”
月台和崔绍也都抬头看过来,面带好奇。
褚巍与几人都是旧相识,若不是孟家和褚家出事,想必此时褚巍也该坐在这里。
孟长盈抿唇淡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几句问候而已。”
崔绍边吹着碗里的热粥,边问道:“南征一事,庭山兄可明了?千万别连累他奔来跑去。”
星展也点头附和:“是呀,南朝也没几个将军,出征定然要派褚公子。”
“不用忧虑,庭山都知晓,南朝诸事也还可控。只是上下不同欲,叫他心累。”
孟长盈将信纸叠回去,慢慢送回信封中,又将火漆上风干的竹叶一并放入信封。
星展眼珠子跟着孟长盈的动作转来转去,嘻嘻笑着:“主子,你还没送信过去,褚公子就什么都知道了。你们真是心有灵犀呀,元承,你说是不是?”
她手肘捅捅崔绍。崔绍低头喝粥,飞快瞟了一眼月台,不说话。
果不其然,月台给了星展一记眼刀:“就你话多。”
月台帮着孟长盈收信,过了会,皱眉道:“褚公子自然是一等一的厉害。可南雍得了消息,必然要动员军队整装以待,岂不是徒然消耗国力。”
孟长盈颔首,语气却不甚在意。
“好处总不能只让一方全占去,没有这样的道理。更何况有庭山在,总不会太糟。”
“主子说的是,是我多虑了。”
月台点点头,放好褚巍的信,又拿起万俟望寄回来的信。
“皇帝的信,可要我来拆了?”
孟长盈稍迟疑,最终还是拿过信来:“我来吧。真君粥味道刚好,你也吃上些。”
“是。”月台应声。
万俟望的信一拿到手中,孟长盈就察觉到异常。
好沉的一封信,入手沉甸甸的。
封口处封有火漆,但并未附上花草,也不是鸡毛,而是一根长长的雁羽。
崔绍瞅了一眼,忍不住乐了:“小皇帝学得有模有样,还知道插上雁羽,聊表故乡思念。”
星展闻言,顿时又和他插科打诨起来,两个人叽叽喳喳的。
孟长盈往后靠靠,斜斜雨丝飘了进来,添了两分湿意。
她拆开信,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寄回来一本书。
他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讲呢?
孟长盈不解。
她一手握着那沓光洁信纸,另一只手随意翻弄着,想先看看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写了字。
孟长盈白皙指尖拨弄过那叠信笺。
刹那间,无数花瓣草叶竟从信中飞旋而起,轻盈地像是一群带着自然草木香气的小蝴蝶。
翻腾在炉火上空像是一阵微小的花浪,飞舞盘旋。
孟长盈一时怔然。
忽而风起,翻飞的绚丽花瓣飘然飞远,落入亭外湖面,随着涟漪微波柔柔荡漾,煞是好看。
一片嫩粉桃花瓣打着旋儿落下,轻轻碰了下孟长盈的脸颊,又缓缓飘落在她掌心,薄如蝉翼。
原来这些花瓣都被制成了干花,因此飞舞起来格外轻盈灵动。
孟长盈捏着那片轻薄的粉花瓣儿,唇角不自觉地牵了牵。
剩下三人见状,都惊讶地看着随风而动的片片花叶。
星展伸手就去抓花瓣,可动作越急,带起的气流越大,反而越不容易捉住。
月台仔细分辨一番后,讶异开口:“这花瓣有好多种,这是采集了多少?他到底是去南征还是踏青?”
崔绍也伸手去接,还没接住,就被月台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没想到啊,小皇帝看着狂放不羁,竟然还喜欢收集花瓣做手工活儿?”
他一笑,空中最后几片花瓣也被荡远。
星展抓了半天,一片也没捞到,气得使劲推了崔绍一把。
“你还笑,你把花都吹跑了!”
崔绍不理会她,只随着她的动作摇头晃脑:“我笑这人事扑朔迷离,当真有趣,哈哈哈哈哈!”
吵闹间,孟长盈将那片桃花瓣放入信封,这才仔细去看这封长信。
比起褚巍的信,万俟望的信就显得简单直白许多,通篇都是大白话,倒像是日记。
从大军出发的三月末,到如今五月。一路上所闻所见,所感所想,尽皆记录在纸上。
哪一日起了南风,哪一日柳叶拂面,哪一日嗅到桃花香,哪一日落了雨,哪一日少用一顿饭,哪一日遇雨后彩虹,哪一日见山川秀美……
一页页纸翻过去,孟长盈足不出户,却好似也同一起万俟望行了千万里路。
只是走了这么远的路,不见一句抱怨,不提分毫坎坷。
总是挂在他嘴边的,只有两个字——可惜。
可惜你不在。
他总是在信里这样说。
晴雨雾霭、花开花败,可惜你不在。
孟长盈从来都不知道,万俟望是这样话多的一个人。
多到孟长盈这么看着,竟有些无措。
怎么会有这么多话要说呢?
这样厚的一封信。星展和崔绍都打过一轮,孟长盈还在往后翻看,甚至都没看到一半。
星展注意到这厚厚一叠,不由惊呼道:“小皇帝这是写了一本南征见闻录吗?这么长的信,主子你可真有耐心,还真一点点去看?”
孟长盈闻言抬头,将这沓信纸收入信封,淡然道:“他既有耐心写,我怎么没有耐心看?”
崔绍似笑非笑,斜靠在亭柱上,瞥了眼孟长盈收信的动作,手里悠哉掏出扇子来摇。
“星展你不懂,孟姐姐多好的人,可不会去糟蹋别人的心意。”
说完,他和月台对视一眼,两人眼底却都闪过一抹忧虑。
只有星展似懂非懂,咋呼着:“主子,你怎么又不看了?”
“太多了,回去再慢慢看。”孟长盈简单答道。
这天夜里,孟长盈处理完政事,灯又亮了大半夜。
她熬夜看完了万俟望厚厚的一叠书信,终于确定里面没有一句正事,全是废话。
不过好在,这并不是
唯一一封信。
自万俟望大军南下后,传信兵一月会带回来两封信,往来谈的都是军政之事。并且每封信体量正常,都不长。
因而,孟长盈着实没想到,会突然收到一封尽是无用之事的信,还这么厚。
万俟望让她很意外。
翌日清晨。
孟长盈照例卜筮,卜筮之后用饭。
星展在外面,和胡狗儿说话。月台为孟长盈盛汤,关心道:“主子昨夜睡得晚,这会头疼不疼?”
孟长盈手执玉勺,动作微顿,没有回答。
月台抬目一瞧,孟长盈竟望着桌上那道桃花饼出了神。
月台疑惑,但还是将那碟桃花饼移到孟长盈面前,声音温柔。
“主子想吃桃花饼?”
第43章 阿羽“郁奉礼,我恨你”
孟长盈眼睛一眨,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拿去给星展,我不吃。”
“是。”
月台端着桃花饼离开。
孟长盈垂下眼睛,抬手轻握住胸前的长命锁。锁链叮咚,孟长盈长睫掩着的清透眸子微动。
她方才,怎么突然想起万俟望信里的那些废话?
桃花什么时候开,闻起来是否清香,与她有什么干系,哪里值得她费心思去想?
孟长盈又摇摇头。殿中安静,浮动的心思缓缓沉下来,一如深潭静水。
她松开长命锁,端起药膳,慢慢送入口中。眼中已然一片沉静。
南征不顺,最得意的是万俟枭和那些漠朔旧贵。
虽说北关镇武人不可依姿入选一事,给他造成不小麻烦,需要时刻警惕军户暴动。可三长制又让许多坞堡大出血,大大削弱了可那昆部的势力。
万俟枭只要按照孟长盈的吩咐,修建长垣,刺杀一事也就这么过了。但他手上的力量却在不断积累。
尤其朝中百官得到大军举步维艰的消息,许多心思活络的已经开始盘算,有意无意地释放信号,往万俟枭这边倒。
许是孟长盈和崔岳太过清高,竟也不管这些人。于是墙头草们更加肆无忌惮、长袖善舞。
杨朝府上宴客,许多同僚都明里暗里向他打听,孟长盈如今到底作何打算。
杨朝面上冷静应对,将话圆回去,可心里也不免打鼓。
他信任崔岳,也信任孟长盈,但时势波谲云诡,人心亦难测。再耽搁下去,恐怕倒向万俟枭的人会更多。
杨朝愁眉不展,同崔岳对弈时,频频出神。
崔岳提醒两次之后,便放下手中棋子,啜饮清茶,遥观阁外东流春水。
杨朝回过神来,连连拜罪:“下官扰大人棋兴,实是不该,请大人恕罪。”
崔岳摇摇头,抚须而笑:“子初,看你眼下青黑,莫不是为宴会太过操劳?”
杨朝面色微僵,随即摆手笑道:“大人莫要取笑,现今北朔朝堂之上,能在夜里好眠的人怕是不多啊。”
崔岳凭栏而坐,远眺旖丽春景,只道:“快了。”
杨朝猛然抬眼,语气不自觉地急促,紧接着问:“什么快了?”
崔岳回头,嘴角笑意在逆光中不甚清晰。
“即见分晓。”
“这一局,汉人不会输。”
杨朝浑身紧绷的力气一松。虽然他仍旧不知道谜底,却久违地觉得轻松。
汉人不会输,有这一句足矣。
无论外界风云变化,孟长盈日日照旧处理政务。云城有金吾卫和羽林军在,一切都牢牢抓在她手里。
那些小打小闹,都算不得大事。
直到六月中,郁家出了件大事。
郁贺亲自求到孟长盈面前来。向来衣着光鲜、一丝不苟的世家公子下巴上冒出胡渣,神态慌张,大袖散乱,近乎狼狈。
“娘娘,萝蜜她……她……”
郁贺伏跪在地,声音干涩嘶哑,恳求的话却如鲠在喉。
乌石兰烈是他的仇人,也是孟长盈的仇人。可现在,他为了仇人的女儿,来跪求孟长盈。
他说不出口。
孟长盈正在批阅公文,闻言手中毛笔停住。等了许久,却没听见下文。
孟长盈抬目看他,郁贺低垂着脸,额上尽是汗。
孟长盈轻叹息:“月台,带宫中最好的女医妙手去郁府,务必保住乌石兰萝蜜母子平安。”
话落,郁贺没有抬头,而是重重磕下去,眼中砸下一滴热泪。
“微臣,谢娘娘。”
月台同他匆匆而去,孟长盈接着批阅公文,接见大臣,直至月朗星稀。
月台还没回来。
星展候在孟长盈身边,一刻都坐不安稳,来来回回地走动,眼睛不停地朝窗外看去。
孟长盈放下公事,抬手按了按酸痛的肩颈,问道:“还没有动静,都什么时辰了?”
星展本来怕吵到孟长盈,都不敢出声。这会见孟长盈歇了,立即跪坐到孟长盈身边,抱住她胳膊。
“主子,丑时已过半。乌石兰萝蜜都生一天两夜了,怎么还没生出来,我真怕她们出什么事!”
乌石兰萝蜜昨天夜里就发动了,孩子一夜都没生下来,所以郁贺第二天才来求宫里的女医。
可没想到,女医去了一天一夜,还没个动静。
孟长盈也拧起眉,她知道女子生育最为凶险。
哪怕是孟长盈的母亲——将门虎女褚凌云,生下孟长盈的时候也是九死一生。
乌石兰萝蜜怀孕期间,乌石兰本部悉数被灭,乌石兰烈挫骨扬灰。如此剧变之下,心绪激荡,恐怕更难保全身体。
孟长盈抿唇不语。星展面上都是焦急,可看到孟长盈沉凝面色,又下意识心慌。
“主子,我……我是不是不该这样关怀乌石兰萝蜜,其实我只是怕奉礼太过伤心而已,真的……”
她解释得语无伦次,却又莫名心虚。
孟长盈抬手摸摸星展的头,声音宽和:“我不会怪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胡人杀不尽汉人,汉人也杀不尽胡人,我既然放过乌石兰萝蜜,便不会再针对她。”
星展眨眨眼睛,感到一丝心安。她将头靠在孟长盈膝上,轻声说:“主子,你真好。”
这一夜,郁府兵荒马乱,紫微殿烛火长明。
第二日隅时,朝议歇。孟长盈只稍稍动了两口热粥,便什么都吃不下了。
星展虽然也急,但仍能大口吃饭,一边吃一边焦虑,还顾得上劝孟长盈。
“主子,你多少再吃点呀。等月台回来看见你瘦了,肯定又要骂我。”
孟长盈拧着的眉微微松动,无奈道:“胡说什么,少吃两口饭哪里就瘦了。”
正这会,殿外有了动静,两人都熄了话,看向窗外。
胡狗儿得了信,迅速进来行礼,转述道:“主子,月台来了信。郁府得了小千金,小千金身子娇弱,须得悉心照料。”
星展骤然呼出一口气,肩膀都垮下来,如释重负地笑了。
“还好还好,老天保佑。”
孟长盈眉头却未放松,追问道:“还有呢?”
星展闻言也坐直,期待地看向胡狗儿。
胡狗儿微微默然,抬头看了眼孟长盈,才答道:“郁夫人产后血崩,怕是凶多吉少。”
星展大惊:“什么?!”
孟长盈手掌慢慢握紧,半晌后,才开口道:“动身,去郁府。”
郁府。
产房中,郁贺跪在床前,痴痴地看着床上面白如纸、头发汗湿的乌石兰萝蜜。
他轻声唤:“蜜儿……”
乌石兰萝蜜紧闭的眼睫毛微微一动,才疲弱地睁开。
她张张唇,却牵扯到嘴上伤口。那是生产时太过疼痛,她自己咬破的。
郁贺膝行向前,面上带笑,眼睛却几乎要落泪。
他用丝帕沾能水,轻轻去擦拭她唇上的血痂,柔声道:“蜜儿,我们有女儿了。”
乌石兰萝蜜凝望着他。她有好久没见过他这样温柔如水的模样。
这一瞬叫她恍惚间以为,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幸福。可是,谁都知道破镜难圆。
乌石兰萝蜜嘴唇微动,似是要说什么。郁贺贴耳过去,乌石兰萝蜜声音微弱至极,几乎要屏息凝神才能听清。
她说:“郁奉礼,我恨你。”
郁贺身体僵住,眼睛慢慢垂下来,却还是露出个薄薄的笑。
他说:“我知道。”
乌石兰萝蜜忽地抬手,攥住了郁贺没打理好的散乱头发。她的动作很慢很吃力,但郁贺一点也没躲。
乌石兰萝蜜尽力地仰头,狠狠一口咬在郁贺耳朵上。
她没有太多力气,但几乎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到这里,直到唇齿间蔓延开不属于她的血腥气,才脱力地松开口。
郁贺额角崩起青筋,沉默着,一动不动。
等到乌石兰萝蜜松口,他看向她,轻轻地笑。
“蜜儿,别哭。”
郁贺细致擦去乌石兰萝蜜眼角的湿痕,自己满是血丝的眼睛却先流下泪来。
他沙哑着嗓子:“别怕。无论你去哪里,我都随你去。”
乌石兰萝蜜的眼泪流得更凶,她用力摇头:“我要死了。你为你阿姐报仇了,你会开心吗?”
郁贺面上那点细微的笑也维持不住了。
他紧紧握住乌石兰萝蜜的手,将额头抵上去,压抑不住的哭腔泄露出来。
“蜜儿,我对不住你,我该怎么办……”
高大的男人在她床前,哭得像是个迷路的孩子。
乌石兰萝蜜摸了摸他的脸,摸到那片扎手的胡子。她嘴角艰难地扯动:“要剃面,会扎到女儿的。”
郁贺双眼通红,一个劲地点头。
他抱起小小的孩子,拿给乌石兰萝蜜看,面上似哭似笑:“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女儿。蜜儿,你给她取个名字好不好,你来取。”
乌石兰萝蜜看着睡得香甜的小小婴儿,轻轻碰了下孩子柔嫩的面颊,泪眼带笑。
“叫阿羽吧,就让她像草原上飞翔的鸟儿。”
“展翅翱翔……一生自由……”
话音微弱,气息渐熄。
“哇呜——”
怀里的孩子倏然张嘴大哭,哭声刺耳。
郁贺一张脸刷地白了,颓然跪坐,浑身都在颤抖。
身后婆子赶紧接过孩子去哄。声音渐远,房中安静下来。
良久良久,另一道压抑哭声响起,喉咙中哀鸣哽咽难言,听着几乎叫人窒息。
乌石兰萝蜜死了。
他的仇人,他的妻子。
死了。
郁老夫人欢天喜地,终于得了个孙辈苗儿,也算全了她的心愿。
整座郁府里,或许只有郁贺在哭。
为他的胡族姑娘哭。
新生和死亡,相伴相随。从来都是如此。
孟长盈立于房外,星展月台都在,崔绍也赶了过来。
可她们都没有推开门进去,只是沉默地陪在外面。
第44章 同袍他必须活着,必须好好活着。……
郁贺为乌石兰萝蜜办了丧礼,规模很小,也并没有多少人前来追悼。
郁贺似乎也并不在乎。
孩子被郁老夫人视若珍宝地照料着,他独自一人置办灵堂,在浮动香灰中垂目跪着。手指关节通红僵硬,仍一刻不停地在细绢上默写佛经。
寂静灵堂门口忽然有了动静,有人跌跌撞撞倒进来,酒气熏天地往前爬。
“蜜儿,蜜儿,我来送你一程啊……”
可那昆敦涕泗横流,哭得震天响。随身小厮拉都拉不住,只得低声劝:“少爷节哀顺变。”
郁贺置若罔闻,刮墨写字。对比起来,可那昆敦似乎更像是死了人的主家。
可那昆敦也注意到郁贺的冷静,又看他手下字迹规整、一丝不乱,再联想到郁家对乌石兰部的落井下石,可那昆敦眼底瞬间喷涌出愤怒的火光。
“郁贺!你该死!”
他低吼一声,摔了酒瓶便扑上去,狠狠一拳打在郁贺下巴上。
可他没想到的是,郁贺既没有躲,也没有反击,就这么被他提着领子撞倒在地。
向来为人称赞的玉面郎君被他打青了脸,头发也被激起的香灰扑得花白,狼狈不堪。
可郁贺通红的眼睛空荡荡的,从头到尾都没看可那昆敦一眼。
可那昆敦不懂他是什么心思什么意思,可那昆敦只知道他从小护到大的小妹妹死在这里,这个男人难辞其咎。
他又是一拳砸下去:“你该死!蜜儿怎么会嫁给你这种伪君子!你才是最该去死的!”
郁贺任由他殴打,连痛呼都没有,像具没有生气的空洞木偶。
灵堂动静太大,外面有人闯进来,小厮赶紧去拦可那昆敦。
星展见这乱象,又惊又怒,一脚踢开醉醺醺的可那昆敦,揪着领子直接把人扔出去。
“郁府是什么地方,也由得你撒野,还不将人赶出去!”
星展从来不会给任何人面子。即使是对万俟望,她都不假辞色,更不用说可那昆部的纨绔公子。
月台跟在后面,得了孟长盈的准许,先把瘫倒在地的可那昆敦扶起来,好生安抚了几句,又叫了马车把人送回可那昆部。
可那昆日随万俟望南征,与普通漠朔贵族自然不同。待迁都之后,可那昆部必然会是万俟望的左膀右臂,总该给点面子。
闹事的可那昆敦被带走,不大的灵堂又安静下来。
季夏日头渐热,星展刚发作过,鼻尖上沁出细汗。可一走进灵堂,一股不知从何而生的寒意缓慢蔓延开来。
郁贺还仰面倒在地上,大睁着眼睛看着虚空。
丧服被扯乱踩脏,发冠也歪在一边,一张俊美如玉的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像个可怜的疯子。
星展鼻子一酸,可又忍不住地生气,用力踢了他一脚。
“你做什么颓丧样子!挨打也不还手,我们要是没赶过来,你就不怕那醉鬼直接把你打死了!”
郁贺还是躺着,若不是眼睛还睁着,胸口还在微弱起伏,几乎就像个死人。
孟长盈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一会,突然开口:“郁奉礼,早上听郁老夫人说,小阿羽身体虚弱,喂不进奶。郁老夫人急得嘴里起了泡,发起了烧。”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很是莫名。
可郁贺却慢慢地动了。
他在一片狼藉的地上蜷起身体,手掌紧紧抓着写满佛经的白绢,一呼一顿地抽气,面容几乎是扭曲的。
他在哭。
哭得满脸通红,止不住的抽噎和哽咽。
孟长盈转身离开,离开之前道:“星展,你跟我走。”
星展眼中带泪。她想留下,但她更听孟长盈的话。最终她还是犹豫着跟上孟长盈,一步三回头。
“主子,奉礼身边总得有个人照看吧,他这个样子……”
孟长盈对她摇摇头,安慰地拍拍她的手。
“别怕,月台会去的。这会儿她更适合留在奉礼身边。”
星展张张嘴,只说出来一句:“……也是。”
郁贺哭了很久。月台就这么静静端坐在他身边,重新拿了一张白绢布,抄写佛经。
太阳西斜,金灿灿的夕阳光线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投在地上。
郁贺眼皮感受到热度,微微颤动。还没睁开,眼睛就干涩到发疼。
月台注意到他的动静,笔尖停住,投来一瞥。
“醒了?”
郁贺张嘴,嘶哑道:“月台……”
才说出两个字,就发觉嗓子也干涩至极,像是一团粗砺砂纸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硌得疼。
脸上也紧绷得厉害,仿佛一个动作,脸皮就要干裂碎掉。
月台不用他多说,就备好热汤热水,先递给他一杯温热蜜水。
“哭了这么久,先润润嗓子。”
郁贺接过来,蜜水温度适宜,带着淡淡甜味滋润着干涸的喉咙,喉焦唇干的不适感瞬间减轻。
他仰面将一杯蜜水饮尽,月台随手接过杯子,又递过来一方热乎乎的巾子。
“擦擦脸,眼泪干在脸上很难受吧?”
郁贺动作一顿,但还是接过帕子擦脸,脸上的伤被热气蒸得生疼,但擦过后立即舒适了不少。
可他面色并未和缓,片刻后,郁贺捏着巾子,沙哑道:“月台,不必管我。就算被打死,我也认了。”
月台眉心微紧,但很快又舒展开。心想幸亏这会星展不在,不然又得给他一脚,还得是毫不留情的那种。
月台抽走郁贺手中巾子,在热气袅袅的铜盆中清洗,水声哗哗作响。
“我不管你,那谁来管?主子?郁老夫人?还是话都不会说的小阿羽?”
郁贺被问得面色僵硬,说不出话来。
他生得丰神如玉,悲苦皱眉便是美人垂泪,叫人心软,恨不得替他去疼。
可月台是个面柔心狠的人。
她把热巾子塞进郁贺手中,声音和缓:“奉礼,你知道国事艰难,主子布局六年,如今才堪堪收网,南北风云再起,乱局初现。”
“去年常岚没了,河东淹了六个郡,北关军权剧变,漠朔旧贵分割,万俟枭蠢蠢欲动。这不是能任性的时候。”
郁贺麻木慌张的心随着这些话,慢慢镇静下来。镇静中又觉出悲凉。
“更别说郁老夫人年事已高,小阿羽刚没了母亲。你若不振作,是想要郁老夫人老年失孤,还是想要小阿羽父母尽失?”
月台嗓音温和,可说出的话冷刀子一般,直直往人心里扎。
郁贺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可仍有一种无可遁逃的挫败感。
他避无可避,他没有放弃的权利。
他必须活着,必须好好活着。
这一刻,他好像稍稍明白了常岚的心情。可当初的常岚面对的状况比他惨烈千百倍。
常岚比他厉害。
郁贺苦涩一笑,手中的冷巾子盖到脸上,凉意一直沁透到心底。
夜来风寒,不知哪里来的老鸦,栖落在院中枯瘦梅枝上,叫声粗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孤鸦*。”
郁贺轻声念完,揭下脸上凉透的巾子,望向窗外稀薄夜色,眸中似有无限寂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月台轻柔而有力量地拍了拍郁贺的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在,主子在,星展元承在,崔大人和南北柱石汉臣在,归去的无数英灵在……你要相信,这乱世凶年迟早会平定。”
郁贺不自觉凝视着月台的眼睛,那是一双温和宽广似海的眼睛。
他犹疑着,慢慢地点了下头。
“我信。”
月台笑了笑,拿走他手中的凉巾子,又塞过来一杯温热蜜水。
“再喝些蜜水,主子派宫中御厨来了郁府,照料郁老夫人饮食。一会我同你们用过饭,就回宫了。”
郁贺饮过蜜水,下意识挽留她,“这便走了?”
月台颔首,看了眼郁贺,微叹道:“明日元承休沐,他会来陪你。”
郁贺一时赧然,脸红了红。月台将话说得太明白,他无所适从地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个大男人,哪里有要人陪的道理。
他眼神游移一瞬,对上月台清明了然的一双眼,终于还是放弃挣扎,掩住了面。
“娘娘怎么不留下星展,胡狗儿也行。”
月台只笑而不语。
乌石兰萝蜜下葬那日,也是静悄悄的,不曾惊动任何人。
孟长盈留于宫中,并未过来送丧。星展月台几人也都不曾出面。
乌石兰萝蜜到底还是胡人,更是乌石兰部族人。孟长盈就算再豁达,也不可能出面参加她的殡礼。
郁贺似乎还是老样子,但熟悉的好友都能看出来,他话更少了,人更瘦了,眉心蹙着的时候更多了。
但他仍旧是风姿凛然的金吾卫大将军,更是郁老夫人膝下的孝子,也是最疼爱小女儿的父亲。
人活着,肩上总是要担责任的。
七月,一则消息传入京中。
南征大军被绊住,万俟望在军中发皇令,迁都京洛!
云城震动,百官哗然。
云城京洛相距千里,漠朔贵族势力更是尽数盘踞于大朔之北。而京洛临近淮江,毫无疑问是大朔之南。
若要迁都,大朔胡汉权势,贵贱阶层必然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剧变。
首当其冲的就是扎根云城的漠朔九部。
万俟枭得了消息,第一反应就是丢下一切政事,策马飞奔赶回云城,求见孟长盈。
漠朔九部,除了可那昆部全都跟着万俟枭,聚集在正华门外,要孟长盈给一个说法。
崔岳带着汉臣来劝,被一马当先的纥奚五石推倒受伤,叫宫卫抬进了长信宫。
再出面的就是羽林中郎将崔绍。
他带着三千甲兵同漠朔旧贵对抗,一柄轻吕剑险些划破纥奚五石的喉咙。
第45章 秀贞“好一个勇女子!”
郁贺领兵巡缴京畿,正华门外兵器闪着寒光,高头大马上,瘦削的金吾卫将军面色冷凝。
漠朔旧贵不免胆寒。这人连岳丈都杀得,更别说他们不过是泛泛之交。
那些望风而倒的墙头草,这会儿终于明白,孟长盈和万俟望不是无力反击,而是坐看好戏。
迁都是一道鲜明的分水岭。即将划分出未来百年,谁能乘风扶摇上,谁要沉入万丈渊。
万俟枭在宫门前一连守了好几天,却一直不得召见。他心底越来越沉,不禁开始懊悔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
不过只是得了北关二镇,怎么就能对孟长盈掉以轻心呢?
再想到被他亲手打击收割过的坞堡……万俟枭真想给自己一拳。若大朔当真迁都京洛,坞堡好歹也能让他手中筹码更充足些。
可他被孟长盈骗得忙前忙后,亲手将自己的拥趸熬出油水,贴补到北关的城垣上去,全给他人做了嫁衣。
更别说武人不可依资入选一事,他又耗费了多少心血,才勉强安抚下来不满的北关军户。
若是他再多思量些,这会儿起码不会如此被动。
万俟枭越想越后悔,心里一个劲地骂孟长盈狡猾。
汉人实在是可恶至极!
正这时,长信宫里走出来个瘦高人影,脸色白而阴郁,眼睛黑漆漆的,下巴斜着一道白疤。
怎么是他?
万俟枭脸皮微一抽动。他从前还打过胡狗儿,那时他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的。
可如今时移事迁,这小杂胡他也动不得了。
万俟枭心思百转,但还是脚下生风迎上去,扯开一个笑。
“原来是胡卫尉,太后娘娘可有什么信儿?”
胡狗儿一拱手,不假辞色:“主子不见你,北阳王请回。”
万俟枭牙关紧咬,脸上的笑僵硬得几乎难以维持,话像是从嗓子眼里生硬挤出来的。
“卫尉这说的什么话?本王有要事同娘娘相商,面都还不曾见到,怎能回去?”
胡狗儿手掌按上腰间刀柄,眼瞳黑沉,语气毫不委婉,冷硬吐出两个字。
“请回。”
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杂胡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前头两句软话已经是他忍让的极限,如今是忍也忍不了。
万俟枭眼皮掀起,目光阴鸷如蛇,嗓音沉下来:“狗东西,别给脸不要脸,一个肮脏杂胡,也敢扯虎皮来拦我?”
面对辱骂,胡狗儿眼风都不动一下,也丝毫没流露出失礼姿态。
这种话,他太习惯了。
胡狗儿只是向前一步,手腕转动,握住刀柄。
这是在用行动告诉万俟枭,请回。
否则,别怪他不客气。
见这里闹上了,不少围在万俟枭身旁的胡臣都默默后退了些。
万俟枭一回过头,就发现他周围已然空出一圈。方才还跟他同仇敌忾的同盟,还没大难临头就已经各自飞了。
万俟枭心中一震,脑海里顿时闪过无数画面。
夜色下的宫门,他一脸高深莫测地耍弄乌石兰烈;
正德殿仪事,他明知孟长盈坐山观虎斗,依旧忍不住咬了饵,背离可那昆日;
金銮殿朝议,他明着算计可那昆日,刮干净了北地坞堡油水……
眼前的胡臣,似乎与曾经的自己面貌一一重合。他们都是聪明人,都知道孰轻孰重,都很会为自己筹谋打算。
因而,当万俟枭被架在火上烤,所有人也同样也明白明哲保身,对他敬而远之。
…
…
孟长盈正提笔写信,月台磨墨。
星展在窗外看了会热闹,笑嘻嘻地从窗口跳进来,同两人形容万俟枭的脸有多臭,说得绘声绘色。
“……乐死了!没想到啊,胡狗儿还挺像模像样的,有几分我的气势!”
看她眉飞色舞的神气样子,月台扑哧一笑:“有胡狗儿在,你倒是得了清闲,总是躲懒。”
“那多好,他爱干就多干,我正好歇一歇。”
星展乐得自在,晃了晃脑袋,坐到孟长盈书案旁,拿起信封看了眼,随口问道:“主子这是给小皇帝和褚公子写回信?我又要跑一趟南方了?”
孟长盈垂着眼睫,笔下不停,秀丽字迹一个个浮现在光洁信纸之上。
她答道:“你不必去,没有庭山的信。”
星展眼睛睁大,转头和月台对视一眼,奇怪道:“主子怎么只给小皇帝回信,不给褚公子回信?”
孟长盈一页信纸正好松松写完,将笔搁下,换了张信纸,缓声解释。
“庭山的信不必回。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明白我的意思,何须你再冒险。”
星展似懂非懂,听到最后一句,又昂头道:“主子怎么别小瞧我,不过是送趟信而已,算得什么。”
孟长盈笑看她一眼,颔首道:“知道你厉害。”
月台也抬手捏捏星展的脸颊肉,亲昵道:“小丫头,牛气得很。”
星展撅撅嘴,躲了躲,不满地小声道:“你手上有墨,别沾我脸上了。”
月台眯眯眼,又稍用力捏了下,“你说什么?”
星展皮一紧,立马转移话题:“说起信来,我想起来件事!上回在淮江接应我的,也是个姑娘家。虽瞧着瘦瘦的,又很腼腆,但手上功夫也不弱呢!”
“是吗?”
月台果然被吸引,眼睛一亮,追问道:“叫什么名字,使的什么兵器,她是褚公子的武婢?”
“她让我叫她田娘,不知是不是真名字,”星展手撑着头,努力回忆着,“那人使的是七尺长枪,身上还带着甲,似乎是军中之人。”
月台正沉吟着,孟长盈抬眼投来一瞥,闲闲道:“庭山军中设有娘子营,此人许是营中好手。若有兴趣,日后还可再见。”
月台同孟长盈对视上,嘴角漾开一抹笑意。没想到只是多问了句,孟长盈就已明白她心中所想。
星展闻极为讶异,一下子跳起来,惊喜地问:“娘子营?!还有这种好地方,我也想去看看,那里定然有许多厉害姑娘!”
月台也难得面露向往,接话道:“不知何时才能去南方,也不知道南方风土人情如何,能否适应。”
孟家本是中原人士,后来随着太祖建都云城,才举家迁过来。
孟长盈身子骨弱,又畏寒,在这苍茫北地磋磨多年,身子都快要熬坏了。
月台无一日不盼着早日归于旧都。可惜如今即使还都京洛,也已物是人非。
因而,她更盼着去风和日暖的江南。
江南是汉人执政,还有褚公子在,如今又听说褚家军中设有娘子营,她自然更加神往。
孟长盈手中毛笔稍顿,眼眸微动,浅浅露出一个笑。
“快了。我也听说过娘子营中许多人物,到时你们应当会喜欢那里的。”
月台星展自小便长在她身边,又突遭家国剧变,被迫入了胡人宫廷。如今见一向稳重的月台都面露憧憬,对南方很是期待,孟长盈心底也是高兴的。
星展又冒出个问题来:“那娘子营由谁执掌?”
娘子营在过去的历史上虽说不是第一回,但到底还是稀罕。她好奇得不得了。
孟长盈搁下笔,想了想,口中吐出一个名字。
“赵秀贞。”
“赵秀贞?”
星展重复一遍,眉头皱着思索了会,“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她是打哪来的?”
月台也默念一遍,想起件事来:“褚将军曾平定过南越三州动乱,其中罗州州牧好像就姓赵。”
孟长盈呷了口茶,颔首肯定道:“确实如此。赵秀贞乃是罗州州牧之女,传闻其人能文善武,勇不可当。少年时罗州城被围,她曾孤身一人冲出敌围,请来救援,解了罗州之困。”
月台不由得脱口赞道:“好一个勇女子!”
星展也听得眼睛发亮,但不知怎地,偏又别别扭扭地哼了一声。
“我觉得,或许是徒有虚名呢。她再厉害,也比不上我们主子。”
孟长盈眼睛眨动,微微蹙眉,不太赞许地摇头道:“此人年少驰誉,还能得庭山赏识,统领娘子营,必定是个不可多得的英才,怎能出言无状。”
星展张张嘴,似乎还不服气想要争辩。
月台直接抬手捏住星展的两瓣嘴唇,对孟长盈说:“主子,我来教诲她,你切莫烦心。”
说着,月台半拖半带把人带到殿外,压低声音训她。
“你又厉害起来了?水满则溢,人满则损*。主子都高看一眼的人,你却出言贬低,我是这么教你的吗?嗯?”
见月台面容严肃,星展鼓鼓嘴巴,有些委屈,“我哪里是这个意思,你怎么问都不问就骂我呢?”
她拉住月台的袖子,还用力晃了晃。
月台神色稍稍松动,但仍肃然道:“那你来说,是怎么回事?”
“其实啊,我心里也觉得那赵秀贞威风厉害……”星展凑近月台耳朵,小声地说。
月台不解道:“那你方才贬损人家做什么?逞口舌之利可不好。”
“哎呀!你看你什么都不懂!”
星展探头探脑地往殿中瞧了眼,才推搡着把月台拉远了些,一脸认真地分析。
“要不是胡人打进来,这会儿主子早就跟褚公子成亲了,说不定孩子都生了!”
“胡说什么!”
月台斥完,忽然似有明悟:“你是说……”
“对!”
“就是这个意思!”
星展不待月台说完,就挨着她的头叽叽喳喳,说得头头是道。
“那赵秀贞天天跟着褚公子在军中出生入死,近水楼台先得月*。保不齐她也看上了褚公子呢!”
“那可了不得,褚公子是主子的,我自然坚定地站在主子这边!你也得站在主子这边!”
第46章 桃枝“明明喜欢,怎么只说不错?”……
星展理所当然地说了一通。
然而话音落下,一片沉默。
月台眉头紧皱,好一会,才摇摇头,缓缓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男女情爱一事本就是你情我愿,旁人插不进手的。”
看星展脸皱得和包子一样,眼巴巴地看着她。月台眉头展开,笑着用手指点点她额头。
“再说了,主子什么时候说过她心悦褚将军了?你的小脑袋瓜天天就琢磨这些事?”
星展耸着肩往后躲,气哼哼地回嘴。
“主子总念着褚公子,上回拆信还先拆褚公子的信呢!”
“这便是心悦于他了?主子同褚将军本就有表兄妹的情谊,两家人又只剩下这两根独苗,自然要亲近些。更别说两人从小意气相投,是难得的知己。”
月台一一驳回去,笑容里带着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