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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仁者娘娘若要赏玩,我便做尊花瓶。……

崔岳动作一缓,抬眉时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孟长盈的意思。

乌石兰部已倒,北关军镇一分为二。胡人入关以来,漠朔人内部终于迎来最分裂溃散的一刻。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崔岳沉吟:“迁都一事,不可操之过急,除非……”

他正思忖着,忽而对上孟长盈沉静如水的眼睛,一时竟有些看不够这个可以算作是他后生的女子。

他与孟震师出同门,志同道合。孟震比他更激进,被害后只留下这么一个孱弱姑娘。

那时的崔岳怎么也没想到,仅仅六年,孟长盈便能成长到这样惊人的地步。

搅弄风云,举重若轻。

天下事尽在覆掌之下。

“除非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孟长盈淡然浅笑,徐徐道:“崔大人,这一局,还需你来做推手。”

“老臣自当尽心竭力。”崔岳慨然一笑,手捋长须。

香烟袅袅,一切尽在不言中。

孟长盈微微一笑,亲自步棋,“好些年不曾与崔大人对弈,今日得空,来一局吧。”

崔岳欣然应允,同孟长盈厮杀两局,一胜一负。

他不由得抚须轻叹:“你的棋风,要比你父亲稳当许多。”

孟长盈垂目拢棋,眸色淡了些:“前人走过的路,后人再走一遍,自然更稳当。”

崔岳默了默,显出老态的眼皮下,一双眼睛仍旧犀利,却又带着难言的复杂感伤。

“若是,这一遍还是走不明白呢?”

孟长盈指尖捏着棋子,动作顿住。

她缓慢眨了下眼睛,似乎陷入了某些久远的记忆。

她幼时虽体弱,可仍带着生龙活虎的朝气,像是新生的草木,自然而然地汲取养分向上。

母亲是武将之女,她又太顽皮。母亲时常带着她疯玩疯跑,没个节制。

往往疯玩之后,她都会生病,惹得父亲生气。可母亲和她都屡教不改,小时候怕什么生病呢,只怕每日过得无趣而已。

父亲是文人,拗不过母亲,只好常常见缝插针地带她读书。她每日疯玩多长时辰,父亲便要带她读多久的书,来养她的性情。

那时候只囫囵吞枣,书中有许多不解其意的东西,经年之后,她方解其中滋味。

脑海里又是父亲一身布衫,手卷书本,在窗前为她念书的模样。

“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而反求诸己*。”

孟长盈的声音和多年前父亲的谆谆教导重合在一起,像是父亲又带她念了一遍。

箭矢一去不返,不论成与不成。

孟长盈面上蕴着浅淡笑意,语气却无比寂寥。

“崔大人,我这一生,注定只能做这一件事。”

这是一句不像回答的回答。

崔岳却眼眶微红,在她身上仿佛又看到老友年少轻狂的模样。可孟长盈比当年的孟震更稳更深,藏而不露。

也许,她真的能做到。

窗棂没压紧,寒风顺着缝隙溜进来,带来些不易察觉的寒意。

他人都没太大反应,唯有孟长盈掩唇轻咳几声。

崔岳忍不住关怀:“无论如何,最要紧的是保重身体。”

慧极必伤,又是先天不全的体质,实在让人不得不担心。

月台奉上热汤,孟长盈抿了两口,压下嗓子里的痒意,颔首道:“崔大人也是,回府揍元承的时候且收着些。”

突然得了句调侃,崔岳微僵,但很快反应过来,摸着胡子笑了笑。

“元承这小子倒是鬼机灵,娘娘既然都开口了,老夫便饶他一饶。”

夜色已深,话说到这里也已够了。

崔岳告辞,由胡狗儿护送着出宫回府。

今天是除夕夜,怎么也不能将人留在宫中。

除夕夜,百姓多是阖家齐聚,守岁迎新,一夜灯火不断,是最吉祥团圆的好日子。

紫微殿中灯火通明,却很安静,来往走动的宫人也比往常少了大半。

她们都得了假,可以好好过个新年。

寂静夜中,孟长盈看着铜枝灯上闪动的火苗,不知在想些什么。

星展百无聊赖地歪坐着,还在用饭。她生性好动,每顿吃得也多,又爱玩,饭就吃得拖拖拉拉。

只不过她的嘴巴占住了,就没人开口说话,这新年显得有些萧索。

月台凝望孟长盈静坐的模样,心里叹气,她知道孟长盈心里压了

许多事。

白天在皇宫外面,虽然冷得很,可一群人在一处,到底是热闹些。

可夜里各人回了各家,大家都有自己的去处。

可孟长盈的去处呢,只有这讨人厌的漠朔深宫。

这样喜庆的日子,总不能就这样过呀。

她正琢磨着,突然殿外传来一阵爽朗飞扬的笑声,和着稳健脚步而来。

“娘娘,今日可是最喜庆团圆的日子,我还真以为你要同崔大人一块守岁呢!”

万俟望换了身金红云纹滚边的玄袍,身形颀长峻拔。耳畔绿珠摇动点缀,手中还执着一柄华彩镂空琉璃白花宫灯。

灯花噼啪一炸。

他闯入了紫微殿的寂静中。

孟长盈转过头,稍有些惊讶,但面上却不露,只道:“你怎地来了?”

万俟望大步走到孟长盈面前,俯身将流光溢彩的宫灯放在孟长盈面前,笑着说:“公事都处理完了,自然该来寻娘娘一同团圆守岁。”

说着,他又撇嘴故作委屈道:“方才我不得空,让德福来请娘娘过去,娘娘却不理。又把崔大人叫走了,好生无情。”

孟长盈抿唇,一张雪白脸庞在琉璃华彩的灯影中宛若仙人。她抬手,手指轻碰了下宫灯的一片琉璃花叶。

“我……”

她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罕见地流露出寻常人的柔软情绪。

万俟望凑近了些,凌厉硬朗的一张脸,在花灯光影晕染下,显出少年人的温柔灵动。

“娘娘,我今日可是忙了一天呢。你白天陪着他们玩耍,晚上也陪陪我吧。”

他说着,抬手轻拨了下宫灯。正中的琉璃百花呼啦一声,缓缓旋转起来,光影变化间,漂亮得不似凡物。

孟长盈看着那盏宫灯,莫名又想到了少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那时光美得就像这盏绚丽如梦的琉璃宫灯。

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总想起那些往事。

孟长盈低头笑笑,点了下头,终于还是应了万俟望。

“好。”

万俟望得偿所愿,和孟长盈并肩走出紫微殿时,瞥向胡狗儿的目光都带着志得意满的傲气。

孟长盈自然注意到了,也不知道他总和胡狗儿比什么?

星展月台都跟着,若是往日,万俟望大晚上请孟长盈出去,月台必定要生气。

这是为主子的身体着想。

可今日不同,看到万俟望带着宫灯踏入殿中的那瞬间,她甚至突然松了口气,有种救星驾到的荒谬感。

这小皇帝,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

皇宫中处处灯火如昼,廊檐下悬铃轻响,宫灯璀璨。透光窗纱上悬着苇索,门上尽插着桃符,贴着金鸡。

走动间,入目所见竟像是在汉人府邸之中。

“这些都是你着人布置的?”

孟长盈目光久久停在这些汉人除夕传统习俗造物上。

往年一切由她经手时,宫中从来都没布置过这些。

她本就性子冷淡,也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必要布置。

可如今打眼一看,心中却莫名触动。

明明都是些死物而已,可却能在人心中激起涟漪。

星展甚至眼睛都有些湿,抱着月台的手臂都不肯松手,像是回到小时候。

万俟望点头,抬手拨过那只悬着的苇索,风过铃响。

“既然是好日子,自然热热闹闹的才好看。”

他面向孟长盈,倒退着往前走,手中宫灯提高了些,照亮他眼中的火光。

“娘娘可喜欢?”

孟长盈顿了下,才点头道:“不错。”

万俟望笑出声:“看来娘娘很喜欢啊。”

能从孟长盈口中得一句不错,简直是极大的成就。

说话间,外面的雪下得愈发大,扑簌簌地落下来,又密又厚,才扫干净的庭院又积了一层雪。

大雪压枝,院中一树红梅开得烁烁。

嶙峋枝桠上没几片绿叶,却长着大团大团的鲜红梅花,像是雪中的灼灼一团火。

孟长盈不由得驻足,看着那株红梅出神。

万俟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直接将手中宫灯往德福手里一塞,转身走入大雪纷飞的院子。

他利落按着梅树枝干,蹭蹭蹭爬上去。

“啪嗒”一声,折了枝开得最好的梅花。

纷纷雪花落在他脸上身上,万俟望回头扬起笑脸,将那只怒放的红梅高高举起,朗声道:“娘娘!”

孟长盈团在手炉绒套中的手指蜷缩了下,指尖突然有些麻。

灯影光转,她那双静水深流的眼睛,定定望着一树火红中飞身折梅的意气少年。

孟长盈嘴角牵起极轻的一个笑。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遥遥伸出手。

只是这么一个动作,万俟望脸上的笑便更肆意张扬。

他飞身下来,快步朝着孟长盈走来。

一张脸被寒风吹红,却更英挺俊朗,显出北地男人才有的粗犷野性。

可风雪中肩宽背阔的豪迈身影,却在臂弯里护着一支蕊心浅黄、花瓣柔嫩的红梅。

他带着一身寒气雪花停在孟长盈面前,眼眸黑亮,抬手将红梅末端插入自己金线缝就的衣襟。

“这红梅带着寒气,娘娘若要赏玩,我便做尊花瓶好了。”

孟长盈笑了。

她抬手碰了最顶端的红梅,几片雪花轻灵飘落。

孟长盈忽而抬眼,正对上万俟望明亮的眼睛。

他总是生机勃勃,像是满腹野心的小狼,又像塞北草原部落疯长的草木。

孟长盈为他拂去肩上的薄雪,莞尔轻笑。

“你今天很乖。”

第32章 烈风“娘娘会怎么奖励小七?”……

万俟望垂首,像是臣服。

“那娘娘会怎么奖励小七?”

孟长盈轻拍了下他微湿的发鬓。他体温太过火热,雪花都融湿好些在身上。

“不如……”

孟长盈踮脚,唇珠浅红在他耳畔开合,几乎要碰到那只绿宝金珠。

温热呼吸浅浅像是微风,扫得人心脏发麻,肌肉虬结崩起。

“把汉臣的支持给你,可好?”

轻轻一句话,万俟望瞬间变色,眉眼都清正许多,“娘娘说什么?”

孟长盈随手拂过绽放的红梅花瓣,宽袖带起香风,姿态漫不经心。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确实如此。

孟长盈选了万俟望,万俟望同样也选了孟长盈。

这天下离不开汉人,他的王朝也离不开汉臣。

但在他原本的计划中,那都是孟长盈死后的事情。

这会儿虽说她病怏怏的,但人还活得好好的,总不好虎口夺食。

就算是在草原狼群中,年轻狼王也需要积蓄力量。等到老狼王衰弱无力之后,才会出手,一击必杀,然后继承老狼王的一切。

现在说这些,早了点吧。

万俟望倾向于这是某种试探。

“娘娘所愿便是小七所求。无论胡臣汉臣,都是大朔的臣子。”他说得甚为谦逊有礼。

孟长盈轻笑,吐出三个字:“假惺惺。”

万俟望:“……”

“娘娘,你又嫌我。”

孟长盈只摇摇头,搓搓那朵愈发绽大的冬梅,莹白指尖与梅红花朵纠缠。

“三思而后行。”

她给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直到走入太极宫,万俟望还神思不定地回味着孟长盈那句话。

除夕夜,相对守岁,相顾无言。

孟长盈本就话不多,万俟望若不开口,两人常常是沉默以对。但也并不尴尬,氛围反而融洽。

万俟望还在考虑孟长盈的意图。

汉臣的支持?

待迁都顺利完成,万俟枭与漠朔旧贵必定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来争夺新兴政治中心的权利。

但车马难行,地理位置的优越,有时能注定一场战争的胜败。

若北关真成了边远门户,那万俟枭现在费尽心思拿到手的,也不过是块看门的狗牌。

有趣。

到那时,朝堂中的天平恐怕要大幅度向汉臣倾斜。

汉化需要他这样的皇帝,他也需要汉臣的力量来收拢皇权,对抗漠朔旧贵,重新梳理凌乱无章的政局。

万俟枭看似赢了,但马上就要输了。

他看似要赢了,但赢了之后呢?

风云变幻,波谲云诡。所有的答案都藏在孟长盈那双古井无波的黑眸中。

有时万俟望真怀疑,孟长盈莫非真是个卜筮高手,能卜算出时运命途?

不然为何能只凭智谋,就在这胡人皇庭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孟长盈,你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殿中两个主子都沉默无言,下人更不敢说话。

即使是在屋中,孟长盈披着的厚实毛氅也未解下。她坐在支开的小窗旁,火炉上的茶水咕嘟冒着热气,隐约模糊她的面容。

一窗之隔的廊檐下,胡狗儿垂目站着,眼尾余光却时刻注意着孟长盈的一举一动。

即使风雪偶有扑面,他鼻尖被吹得通红,压着剑柄的手也冻得发僵。

可他的心却无比宁静,甚至感到幸福。

孟长盈在看漫无目飘扬的飞雪,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胡狗儿在看她,也在想她。

孟长盈看了好一会书,眼神才倏尔飘落在胡狗儿身上,注意到他僵硬的姿势。

她吩咐道:“外头太冷,进殿当差。”

嗓音是冷的,也没有一句多的关怀,可偏偏就能让人心头一热。

“是。”

胡狗儿在万俟望的凝视中,走入殿中。

殿中烧着炉火,身上冷意霎时间驱散许多,心头也更热。

他忽然有一股冲动。

冲动这种词对他来说很稀奇,他向来只把自己当作主子的物件,由她任意取用。

可此时心中的冲动太强烈,使得他第一回,这样冒昧又主动地开口。

“主子,你记得我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沙哑尾音还带着紧张的颤抖。

月台诧异看他一眼,没明白这是在说什么。

孟长盈却听懂了。

她波澜不惊,点头道:“记得。”

“主子真记得五年前……”

胡狗儿小小上前一步,语气急切,黑漆漆的眼睛仿佛都注入了生气。

孟长盈“嗯”了一声:“你是那年汉兽场活下来的。”

她话里没什么起伏,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就像当年一样,野兽腥臭的口涎滴在他脸上,被困在笼子里的也是他。

也许下一瞬,他就会死,就会成为贵人脚下一场乏善可陈的无趣表演。

可孟长盈来了。

她的目光冷淡如水,扫过笼子里脏兮兮的小杂胡,那副麻木呆滞的蠢样,没有让她的眼神停留半分。

她看起来,比那些在高台之上赏玩血腥游戏的贵人更冷漠。

可她只用一番话,就让小太子拜她为母,逆转大朔朝堂政局。

这些胡狗儿都不在乎。

他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什么胡人汉人。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头上压着老天爷,压着贵族老爷。

贵族老爷要他的命,要他全家的命,要他跪着去死,要他做狗。

可主子解开他的枷锁,要他做人。

他浑浑噩噩,无处可去。

主子说,既然活下来了,那就好好活。

胡狗儿看着孟长盈雪白的侧脸,上前的那一步又撤回来。

如今这样,就是他最好的活法。

星展月台都吃了一惊,哪里想得到胡狗儿竟然是从臭名昭著的汉兽场中存活下来的。

那是何种地方,她们都无比清楚。

一时之间,别说月台,就连星展看他的眼神都有了变化。又想起白日里胡狗儿自述一家人都死于非命,星展更难受了。

早知道胡狗儿这么惨,最开始她就不故意欺负他了……

万俟望在一旁听着,面上漠不关心,实际耳朵已经竖起来了。

原来这小子居然是当年从汉兽场活下来下的。怪不得跟个狗屁膏药似的,黏着孟长盈扯都扯不开。

那时封存汉兽场,遣散所有百姓奴隶都是孟长盈在操办。或许有无家可归、年岁又小的孩子被留于宫中侍候,因而有了今日的胡狗儿。

当年怎么就没给他底下来一刀,直接送进来当太监呢?

万俟望心中遗憾万分。早知今日,当时就该先下手为强。

眼看着两人还要再聊天,万俟望突然开腔:“对了!这会正是交子,该燃爆竹了!”

说着,他迅捷一跃而起,半扶半哄地带着孟长盈就往外走。

“娘娘,我们一块去看燃爆竹,可热闹了,你肯定喜欢!”

孟长盈被他拥着来到庭前,德福很有眼色,立即唤人来点燃爆竹。

胡狗儿跟在后面,注意到万俟望回头意有所指的眼神。

“大好的日子,总该听些喜庆欢乐的东西嘛!”

话音才落下,噼里啪啦的动静响起。火花四射,竹子爆裂炸响,带起不少雪花飞溅。

这声响在寂静深夜里极其震撼,大家都在火光中捂住耳朵,笑开了花。

孟长盈却没有,她只是静静看着,忍耐着耳朵里一跳一跳的鼓胀疼痛。

她总是这样。

疼的时候,沉重压抑的心头好像反而能松快几分。

人真是奇怪啊。

可这疼痛只一瞬。

下一秒,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掌蓦地覆上她冰凉的耳朵。

霎时间,所有尖锐鼓噪遥遥远去。好像一切都被隔在温暖厚实的保护之外,什么都无法伤害到她。

孟长盈缓慢眨了下眼睛。还没转头,耳侧就贴上一道熟悉的清朗嗓音。

隔着手掌听不真切,朦朦胧胧地在说些什么。

听不见。

可孟长盈的胳膊挨着他因大笑而震动的胸膛肌肉,脖颈间被那只欢快乱摇的绿宝金珠蹭过,鼻端是辽远草原上太阳炙烤过长草的味道。

明明是在深宫,孟长盈却仿佛触碰到烈风的气息。

眼前火花明亮得扎眼。

万俟望用头轻轻撞了下捂着孟长盈耳朵的手掌,带着孟长盈也微微一晃。

孟长盈看向他,万俟望还在笑,肆意嚣张又耀眼。让她想起了黑狼。

孟长盈便也笑了。

元日一早,百官敬礼拜贺,孟长盈并未露面。直至傍晚元日宫宴过半,酒酣耳热,孟长盈才姗姗来迟。

万俟枭喝了不少酒,这会儿脸上凶性必现,几乎扑倒在御案前。

他高举着鎏金嵌宝酒杯,酒液晃荡间,顺着他手腕滴滴答答淌下。

万俟枭高呼着:“娘娘,臣敬你一杯!”

“娘娘,你且喝上一口……”

话才出口,瞬息之间,胡狗儿已一脚将人踹了出去,冷眼而视。

万俟枭翻滚在地,手中酒杯砸落,酒液淋了一身。他不大灵活地爬起来,粗声粗气吼起来。

“谁,谁敢踹我!”

第33章 火花怎么孟长盈就没……嫁给他呢?……

万俟枭那无礼模样看得不少汉臣暗自皱眉。可碍于身份,都不好开口,只能隐晦看向孟长盈和万俟望。

眼见孟长盈浅啜热茶,完全没将万俟枭放在眼里。

万俟望眼睫压下来,嘴边还挂着笑,几步走过来,直接将人用力捞起来,“宫宴方才开始,叔父怎么就醉了?”

万俟枭扭过头,带着红血丝的下三白眼直视万俟望,酒气熏天。

“你……你谁啊!”他似是没认出人,猛地挣扎了下,竟没挣开。

万俟望脸上笑得和颜悦色,可手掌铁钳一样掐着万俟枭手臂。用的是能捏碎骨头的力气。

万俟枭醉醺醺的脸片刻扭曲,疼得不行了。

“今日是岁首,万物更生的好日子。叔父挑今日醉倒,可不是什么好事。”

万俟望调笑着,手臂肌肉越发紧绷,又加了两分力,掐得万俟枭忍不住地低声痛呼,变了面色,“你做什么!”

万俟枭拳头捏紧,眼角余光瞟到孟长盈注视的目光。

拳头终究还是没挥出来。

他忌惮孟长盈。

即使已经拿到北关二军镇的军权,那股子忌惮依旧能让他在孟长盈面前按捺住性子。

万俟望松开手,随意甩了甩手腕,故作惊讶地挑眉。

“叔父

莫不是想跟朕动手,当真是醉得太过。皇兄还不快来把叔父送回府,北关军的担子如今压在叔父肩上,可千万仔细着些,别摔了跤。”

万俟浑脑子转得不快,但人很听话。他任职司隶校尉后,持节督查。人人尊敬着,难得扬眉吐气。

可万俟枭接手北关二镇后,就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甚至不管有无外人在场,万俟枭都要把他的脸面踩上几脚。

这会儿见万俟望下万俟枭的脸,万俟浑自然乐意效劳。

他上前一把拉住万俟枭,语气不甚好,“叔父,既然醉了,就请回府去吧。”

万俟枭可不是受气的人。孟长盈也就罢了,旁人他哪里肯忍。

“你又是什么东西!”

万俟枭冷斥,眼里找不到半分醉态。他甩袖挡开万俟浑的手,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去。

殿中丝竹声悠然缭绕,舞伎脚步翩翩。百官眼神交错间,推杯换盏,似乎万俟枭的离去并未惊动任何人。

孟长盈更是从始至终,都不曾投去一个眼神。

亲手喂大的狼,还没到放生的时候,尾巴就想翘到天上去,自然要敲打敲打。

万俟枭的背影完全消失后,万俟望才收回目光,转头笑着执起一杯酒。

“娘娘恼他了?我还以为娘娘同他是好盟友呢?”

孟长盈淡淡瞥他一眼,雪白面庞无甚表情,也自带清冷的傲气,如山巅不可攀折的花。

浑身上下只写着四个字,懒得理你。

旁人看他是有礼有节、君子端方,可偏生孟长盈就能瞧出来他的阴阳怪气。

万俟望也知道孟长盈能瞧出来,所以更来劲了。

他凑近些,举着酒杯向她敬酒:“娘娘昨日还与我把玩红梅,怎么今日全然不搭理人?”

万俟望歪着头,耳畔金珠一荡,在灯火通明的殿中闪出浓绿光晕。

孟长盈眼神捕捉到那枚欢脱的金珠,忽地有些遗憾。若是万俟望发辫披下,金珠在散落卷发中摇晃,想必那情态观赏起来更妙。

万俟望还举着酒杯,浅茶眸光比玉杯中的琥珀酒色还要灵动。

孟长盈抬抬手,莹白手指搭上酒杯。万俟望会意松开手,孟长盈却没有接。

那截指尖缓慢掠过他的鼻息,捏上那只摇摆的绿宝金珠。

莹亮酒液倾洒下来,尽数泼上万俟望的宽袖。

可他已全然顾不得了,像是被捏住命门。身体僵硬着一动不动,后颈骤然乍起热汗。

他看不到孟长盈如何摩挲那只金珠,却能感受到耳畔的动作细微。

万俟望眼睛紧紧盯着孟长盈滑落的衣袖,那只纤细手腕上荡着条盈润玉镯。

冰冰凉凉的玉镯柔柔依在他脸侧,只一偏头便能咬上去。

金珠,玉镯。

孟长盈总是能让他得到意料之外的刺激。

怎么会有人这么轻而易举地撬动他所有心神?一举一动都让人心生燎原烈火,压抑不住地热血沸腾。

从前他觉得孟长盈是勾起他狩猎欲望的羊儿。可如今,他在她手下,才更像是只束手就擒的猎物。

可他竟还无比享受。

万俟望颤抖的神经中,忽地激出一串火花。

若是……孟长盈晚几年再嫁人,也许,她会是他的皇后。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念头,是某种未经涉猎的禁区。

如今想起来,他顿觉错失万千良机。

好生遗憾。

区区五年而已,怎么孟长盈就没……嫁给他呢?

心念电光石火一瞬,神思竟已越到了这种地步。

万俟望宽袖下的拳头不自觉收紧,可他难以控制自己不接着往下想。

“才喝了几杯,你也醉了?”孟长盈开口问着,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仿佛刚才让他几乎灵魂出窍的举动只是随手为之,逗猫逗狗也不过如此。

万俟望张唇,嗓音喑哑许多,低低地答:“没醉。”

他确实没醉。

可脑中的画面却比醉了还要疯。

孟长盈凝眉看他,疑道:“那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万俟望迅速抬手摸上自己的脸,速度快到几乎像是一个巴掌。他摸不出来什么,因为他的手掌和脸一样烫。

“我……”

万俟望竟也有支支吾吾的时候。

孟长盈眼眸微动,打量着他烧红的耳尖。半晌,突然明悟。

“你这是羞了?”

万俟望骤然抬眼,看孟长盈一眼,又别开脸,简直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孟长盈失笑,觉出些趣味来。面慈心狠、惯爱装模作样的狼崽子居然也会害羞?

“你也到年纪了。”

孟长盈没注意到万俟望飘回来的目光,那眼神冷飕飕的。

她沉吟片刻,道:“你且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

万俟望眼睛瞬间灼灼,如烈火遇风势,燎原也不止。

他似乎得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暗示。

孟长盈眼神一扫过来,他却又偏头避开,喉结上下滚动。

孟长盈少见到他这般不遮不掩,外露着情绪,倒也觉得有些新奇。

只不过她向来不太关心这些事情,见他不欲多谈,便道:“你是个有主意的,自己拿捏住分寸。”

话落,万俟望的耳朵却越来越红,简直要比肩铜炉中的烧红火炭。

孟长盈眨了眨眼睛,轻笑。

还是个孩子呢。

大殿角落。郁贺手撑着额头,酒虽喝得慢,却不间断,一杯又一杯。

自从乌石兰部覆灭后,乌石兰萝蜜就再也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曾经骄阳一样热烈的姑娘枯萎了。

她不出门,也不说话。人一日日地瘦下去,肚子却一日日地膨起来,像支长出瘤子的干枯藤蔓。

郁贺懂她的爱,也懂她的恨,因此他无可奈何。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还能怎么办呢……

星展远远地看着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身边崔绍还在和羽林军中的兄弟勾肩搭背,喝得酒酣耳热。

星展推推崔绍,崔绍回过头来,一脸醉态,但很嚣张。

“唤你爷爷做甚!”

星展眉毛一竖,一脚就踹上去,骂道:“喝酒喝疯了,连你姑奶奶都不认识了!”

崔绍偏身一躲,只躲了大半,被踹得身体一晃,带倒案上酒杯。

偏他还咧嘴在笑,像是醉懵了。

星展没办法,但又犹豫着不好上前。这毕竟是宫宴,一举一动都在百官眼中。

远远鼓楼鼓声擂动,低沉如雷,催得星展越发焦躁,进退两难。

崔绍歪在案上,嘿嘿地笑,举起酒壶喝上一口,唱道:“晨钟暮鼓,世人皆苦*……”

郁贺还在喝,这会儿已经抚着胸口面色发紫,几乎要呕出来。

星展心头一紧,再也压不住了。

正要不管不顾过去时,一双手忽然按在她肩上。

星展一扭头,懵然道:“月台,你不是在主子身边……”

月台按在她肩上的手顺势一捏,止住她下面的话,“我去总比你去好,主子有胡狗儿看着,出不了差错。”

这话一出,星展眼睛立时睁大,张着嘴要说话,半天却只吐出来几个字,“你,你,你知道……”

烛光跃动中,月台柳眉弯弯,温柔带笑,“傻丫头,我知道。”

说完,她便朝着郁贺走去,把酒壶全收了。又给他拿来热汤和巾子擦手擦脸,把人送了出去。外面有郁家的下人,不用多操心。

月台回来时,崔绍趴在桌上,唱得更大声了。星展嫌他,把月台带过来的热巾子直接丢他面上,热气直冒。

崔绍也不气,笑呵呵地摁着巾子,给自己仔细擦了一遍脸,才道:“多谢月台姐姐。”

星展对他哼了一声,拉着月台就走,直到偏僻处停下。这里没人,星展那张牙舞爪的模样也收敛了。

她看看月台,又看天看地,也不开口说话。

月台抬手

捏捏她鼻子,打趣道:“咱们风风火火的太仆卿大人这是怎么了?”

星展咬着唇,踌躇半晌,还是忍不住又问一遍,“你当真知道?”

“知道什么?”月台笑着反问,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

星展瞬间泄气,以往每次月台露出这种表情,都是她的小秘密藏不住的时候。

“那……那主子她……”

星展吞吞吐吐,把月台都逗笑了,“你连我都瞒不过去,还想瞒主子?”

这倒也是,主子那么聪明……

不对不对。星展立马拉回思绪,严肃着小脸质问。

“你们都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34章 私民没有谁的肩膀生来就是要担天下的……

“大约是……”

月台声音稍一拖长,果不其然,星展已经急不可耐地凑近。

月台促狭一笑:“三年前吧。”

“三年前?!”

星展音调拉高,反应过来后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急切地低声追问:“你怎么会三年前就知道!”

月台被她推开晃去,伸手点点她额头,笑得无奈。

“那时主子丢了条绿帕子,本是不打紧的事,你却执意在长信宫外来回找了三个时辰,谁能不起疑心?”

星展哑然,回忆起那天的事。只隐约记得她心不在焉地找了许久,终于等到郁贺风尘仆仆而来。

那是郁贺第一次随边军出关,奋战半年,方才大胜而归。

自那以后,郁贺便迎娶乌石兰萝蜜,坐上京畿执金吾将军之位。

她再也没有流露一丝多余的情意。

这对大大咧咧的星展来说并不容易,可她还是做到了。

可没想到,只那么一次,还是没能瞒过月台。

“我……”

迎上月台的目光,星展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胆怯,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月台摸摸她的头,又扶正她鬓边歪掉的珠花,温声道:“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说着,她又宽和一笑,调侃道:“一件事竟能憋了这么些年,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

星展眼底刚溢出的泪花,又被这句话给逼回去了。

她捂着嘴笑出来,可眼泪也掉下来。

月台把她抱在怀里,用手绢擦去她的泪。虽是笑着,可还是心疼的。

“傻丫头,什么话不能和我说呀,硬是自己撑着,傻不傻?”

星展鼓鼓腮,呼着气,想要止住眼泪,可还是不行。

月台温暖带着馨香的怀抱,像是娘亲。

星展心里的委屈像是被堵住的泉眼被戳开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将人淹没。

“你们都有太多烦心事了,我不想再用小事来烦你们。”

星展抽抽噎噎像个小孩子,月台轻叹着气,把人抱得更紧些。

“你就是我的亲妹妹,你的事又怎会是小事?若我能早些知道,也许……”

后面的话月台咽了下去,可星展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星展按住月台的肩,和她对视。眼睛哭得红红的,泪痕还没擦干净,但目光却极坦然坚定。

“月台,即便没有乌石兰萝蜜,我也不会嫁给奉礼。”

月台眨眼,一时不解道:“什么?”

“主子筹谋多年,南北朝局混乱。这种紧要关头,儿女情长如何能挡路,我必定要与你们同进退。”

星展带泪的眼神光炯炯。

年轻气盛的心并不会被情爱打倒,她更在意的是建功立业。

月台微怔,很快又失笑。

星展见状有些窘,高声道:“你怎么笑我,我的话也是真心的!”

月台点点头,嘴角噙着的笑带着怅然。

“星展长大了,我只是……”她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形容,“只是没想到,你长大地这样快。”

主子说话并不会避着星展。但主子话少,也并不爱说空话。

月台还以为星展心宽,没想过这些。可没想到,她也能说出这番话来。

“……可惜吗?”

月台的问话突兀,但星展明白她的意思。

星展眼眶有些热,眼前模糊起来,却还笑着说:“孟家死了这么多人,天下死了这么多汉人。我从小就憧憬着上战场杀胡人,马革裹尸而还。”

“如今这念头稍改了些。杀完胡人,我还是活着回家吧。再同你们快活地游山玩水快去,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至于郁贺,她知道他不喜欢她,何必强求。

只要人还在眼前,就足够了。

月台轻轻叹了口气,半晌,却只说出一句。

“傻丫头。”

说完自己的眼眶却湿了。

星展呼出一口气,胡乱抹抹眼泪,又嬉皮笑脸地回来逗月台,戳她的脸蛋。

“傻月台!元日是一年伊始,可不能掉眼泪,不然小心一年都是个大哭包!”

月台被她逗笑,侧身躲避,去拍星展的手。

“你倒说得好听,也不知道方才是谁,哭湿了我两条手帕。”

星展一把抽走月台手绢,跑出几步又回头做个鬼脸。

“月台!元日喜乐!”

说完便闪身跑开,余下清脆响亮的嗓音回荡。流光溢彩的宫灯之下,似乎一切都是明亮美好的。

月台笑着摇摇头,片刻后,笑意又渐渐淡了。

她对着无人偏殿,也轻声说了句:“元日喜乐。”

新年的喜庆氛围很快被春寒冻结。正月里两场大雪,压垮云城城郊许多百姓的房屋。

天寒地冻时无处居住,这是要命的大事。

此事由郁贺报上来,在孟长盈授意下,各级闻讯而动。建屋施药放粥,也只能尽量保证少冻死些人。

最冷的化雪那日,孟长盈乘马车出城,亲自监督城郊赈灾一事。

日光只带着稀薄热度,丝毫抵不上刮骨北风,更别说化雪寒气的冷意似利箭,直往骨头缝里插。

民曹起部动工修缮了大半房屋,让百姓夜里好歹有个遮风挡雨之所。

修缮一事一直都在继续,民曹施药施粥人手不够,拉了不少崔绍军中兵士顶上来。

可即便如此,人手还是不够。

孟长盈走在化雪后的泥泞道路上,锦缎鞋面沾上污泥。厚实毛氅拖在地上,白绒绒的毛边也变得脏污。

月台看得直皱眉,她怕孟长盈湿了鞋袜沾染凉气,再生一场病。

胡狗儿更是恨不得趴在地上,叫孟长盈直接在他身上踩过去,干干净净地才好。

可这话他一点也不敢说。

一行人有带刀宿卫随行,百姓不敢围观,就连看也只敢低着头悄悄去瞅贵人的模样。

他们有的端着热汤药,猴急吞下肚,烫了一嘴火泡。

有的抱着热粥,警惕环视四周,才勾着头珍惜地一口口抿下热粥。

还有的几个人挤在黑黢黢的破屋角落,粗衣烂衫一层层裹在身上,像是无家可归的乞儿。

孟长盈一个个扫过去,目光冷而沉,面色看不出什么情绪。

倒是星展,又是皱眉又是叹气。

还亲手扶起来一个瘦弱不堪的小女孩,想给她些钱财金银。可一看到周围那些聚集过来的眼睛,她又把手收回去了。

在这样的地方,给她关照恐怕才是害了她。

“主子,他们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也太可怜了!”

放那小女孩离开后,星展忍不住地小声抱怨。

孟长盈停在脚步,声音冷清如玉石:“方侍郎,你作何回答?”

前面正在带路的起部侍郎身体一僵,转过身来,似有不服地辩解道。

“娘娘,这些百姓都是附近坞堡宗主的私家属民。征收租调皆是坞堡主的一家之事,民曹不得干预啊。”

“他们只为坞堡主做事,坞堡主却不管他们死活。也是娘娘心善,不然一场雪灾过去,城郊定是尸横遍野。”

说到这些,起部侍郎也有怨念。

太祖定下的宗主制在当年战事频发之时,为北朝拉拢了大批有私兵私粮的坞堡主。

可如今几十年过去,坞堡主麾下动辄几百上千人,都属于私

民。私民既不向朝廷缴纳赋税,也不参与租调傜役,只归宿于坞堡主管理。

坞堡宗主就如同北朝治下的小朝廷,自成一家。

宗主就是土皇帝,私民如同奴隶。没有户籍没有工钱,耕地织布做工所有的产出都归宗主所有。

宗主肥得流油,却吝啬给予私民任何好处。

奴隶死了不要紧,还有奴隶生的小奴隶。

人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宗主过得舒舒服服,国库却紧巴巴。

这么多年,左民曹和度支曹上下,谁不是一个钱掰成两半花,没少被各部同僚暗地里骂抠门。

孟长盈连连推行均田、平俸制,才让国库稍稍宽裕。可今年定下的北关长城一事,又是花钱的大头。

可此时民曹部还得给宗主擦屁股,拨款赈灾。赈的还是从不缴纳赋税的宗主私民,谁能不恼?

孟长盈不语,一行人气氛冷寂。

北风呼啸刮过,孟长盈额前碎发飞舞,几乎睁不开眼。

冷到抽气的声音在四处间歇响起,百姓都慌忙去找遮蔽物躲起来挡风。

施粥兵卫也侧过身,按住头上风帽,拉紧皮袍。

可孟长盈却在这样的大风中,解下身上皮毛大氅,迎着寒风微微闭眼。

冷风迅速吹凉她的身体,雪白面庞蒙上一层红。

月台急得去夺孟长盈手中大氅,心焦道:“主子,你这是做什么呀!”

孟长盈嘴唇紧抿,冷风吹倒她的长睫,吹红她半阖的眼睛,隐约晶莹。

“月台,人生百年,过得太慢了。”

她冷然嗓音里带着外人察觉不出的抖,可月台却骤然心酸。

“主子,你……”

月台难以说出要她珍重,要她振作,要她坚强的话,这本就是孟长盈一直在做的事情。

乱世凶年,众生皆苦。

可没有谁的肩膀是生来就要担天下的。

拨乱反正不是易事,耗的是精神血气。

孟长盈是个最悲悯心软的人,却要直视世间所有苦难困厄。

月台知道,若非国仇家恨加身,若非不得已,孟长盈不会走到这一步。

想到这,月台心中竟诡异地冒出一股子庆幸。

若非如此,孟长盈或许也不会活到今日。

常岚撑不下去了。

主子却不得不撑下去。

月台站在孟长盈面前,却无能为力,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的笑比哭还苦涩。

“主子,穿上毛氅吧。”

她声音轻地近乎请求。

星展站在一旁,无措地去看胡狗儿。

胡狗儿默默地站到风口,撑开身上披风,去挡这要命的北风。

第35章 糊涂狗咬狗的把戏,我最爱看。……

孟长盈有所察觉。她睁开眼,看见围拢在她身边尽力为他挡风的三人,紧抿的唇线稍稍放松。

只吹了一会风,她面色已苍白如纸,颊上被风刮出的殷红像是纸上朱砂。

“且放心,还不到我死的时候。”

孟长盈嗓音哑得厉害,才说一句话,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月台赶紧帮她顺气,星展端来热汤,却被孟长盈推开。

她摇摇头,望着远处破败墙垣下的私民,声音沙哑,“朝中那些硬钉子,是时候拔除了。”

回程路上,崔绍来接。高头大马上,他一身利落官袍,绛紫披风迎风翻滚。腰间轻吕剑镶着耀眼宝石,一路不少姑娘爷们都偷眼来看。

姿态风流,颇为自在。

星展与他并肩骑马,察觉到周边若有若无的视线。她面上无语,有种想给崔绍一脚的冲动。

“你这人真有意思,日日都像只开屏孔雀,我是真没见过比你爱显摆的公子哥!”

崔绍手持缰绳,随手掸了掸衣襟,潇洒一笑:“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待你垂垂老矣,本公子就是你苍白回忆中最鲜亮的身影,到时你还要多谢我。”

星展毫不客气地给他一马鞭,故意呕了一声,“谢什么谢!你可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

崔绍正侧身躲避时,后方轿辇垂下的厚厚帘子被挑开,月台露出半张脸,扬声招呼他们:“别闹了。元承过来,主子有事寻你。”

一听这话,崔绍立时正色,打马转头,上了轿辇。

轿中生着炭火,比外面暖和许多。崔绍边解披风,边笑着打趣:“孟姐姐寻我,总不会是要给星展做主吧?”

“星展可不是会吃亏的性子,”孟长盈手中端着热茶,轻咳两声,抬目道:“且说正事。万俟枭征发傜役一事,想法子让他同漠朔九部据有的坞堡对上,叫他征不到人最好。”

崔绍知晓孟长盈今日行程,这会儿眼珠一转,已经想明白她的用意。

“妙啊!狗咬狗的把戏,我最爱看。”他抽出随身携带的塵尾扇,没摇起来,只在掌中把玩,眼中神思闪烁,“尤其可那昆日,借着咱们的势成了九部之首,得了便宜还敢不认账,去讨胡人的好,那就让他两头不讨好!”

孟长盈淡淡“嗯”了一声:“说得不错。听闻崔大人这些时日病了,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崔绍闻言抬眸,心中一暖,又嘻嘻一笑,往马车上一靠:“孟姐姐莫担忧,家父身体无碍。南雍局势有变,雍帝又病倒了,这回恐怕没两年活头了。”

这消息孟长盈也知晓。她摇摇头,评价了句:“死得太早,也不好。”

南雍局势之乱,比之北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雍帝是开国之帝,虽说年岁渐老,但到底还能稳住局势。若他真早早猝然逝去,恐怕南雍立刻就要大乱,必然影响天下大局。

最重要的是,这于孟长盈的计划极为不利。

崔绍笑笑,嘴角弧度扬高,凑近些,压低声音开口:“孟姐姐且放心,那老贼一时半时死不了。不过,这消息既然传出来了,倒是能让咱们好生利用一番。”

孟长盈垂眸凝思,倏尔明悟,轻笑道:“这主意定是你出的。”

崔绍晃晃塵尾扇,长羽扫在下巴处。他歪头一避,得意笑道:“孟姐姐果然了解我。”

话落,两人对视间,眼底皆是促狭笑意。

崔绍虽看似玩世不恭,可做事向来老道,滴水不漏。这点倒是和月台很像。

没几日,金銮殿朝议,万俟枭已坐不住了。

他颇为不满地向孟长盈控诉:“娘娘,北关长城一事,臣尽心尽力,力求开春化冻便能动工。云城周边明明有大量无所事事的百姓,可力役人口竟凑不足。”

即使万俟望在位,可万俟枭依旧无视他,只向孟长盈进言。

万俟望对此也并未流露出任何异色,还随同众臣子的目光,一齐看向孟长盈。

孟长盈本是倦怠坐着,闻言抬眉,似乎来了兴趣,询问道:“为何凑不足?”

万俟枭冷眼瞥向一旁的可那昆日,狠声道:“这话得问可那昆将军了。城郊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坞堡主,都隶属于可那昆部落。坞堡主手下掌握着成百上千的私民,本王竟都动不得,也是奇了!”

孟长盈目光懒懒移到可那昆日米神身上,并未言语。

可那昆日立即迈出一步,紧张回应道:“傜役一事本该交由各州郡选调,与坞堡并无干系啊。更何况坞堡宗主可拥私民,乃是太祖皇帝入关时定下的规矩,臣实在不敢僭越。”

一番话把自己和漠朔九部摘得干干净净。

坞堡主大多都是扎根本地的地头蛇,并无官身。若是不与云城官员勾结来往,恐怕第二天就会被人搜刮油水,连窝端了。

社稷百年弊病,上下利益牵连。孟长盈几年的改革,也无法完全扫除此事。

“是吗?”孟长盈不置可否,只随口吐出二字。

万俟望状若忧虑,凝眉沉吟道:“虽说是祖宗定下的规矩,然三代不相袭*,世异则事异*。如今大朔连连受灾,百姓民不聊生,国库空虚,岂能再容坞堡宗主之流榨取民脂民膏?”

看清局

势,可那昆日头垂得更低,不敢再多做争论。坞堡一事他早有所察觉,孟长盈处理完手中的事,不可能不将目光投注过来。新帝即位,万俟望也不可能容许坞堡如血蛭般吸食大朔精气。

可他没想到的是,最先挑起此事的居然是万俟枭。他心中不免恐慌,有种事情全盘脱离掌控的感觉。

孟长盈手段了得,随手就能拨弄得漠朔九部晕头转向,掌控万俟枭为她所用。

她不曾胁迫任何人。他们也明明是为自己算计,可最后却都成了为孟长盈做嫁衣。仿佛她能看透人心,仿佛他们的意志便是她的意志,可彼此之间明明立场不同。

无知无觉就掉入了陷阱,还在沾沾自喜。这才是最恐怖的。

万俟枭有几分诧异,没想到万俟望竟会顺着他说话。短暂思虑过后,只当万俟望也想分一杯羹。

他压下心中涌起的烦躁,瞪向可那昆日低垂的头顶,直接发难:“娘娘,既然此事无人有异议,本王以为应当立即剥夺坞堡宗主手中的百姓,让其各归各位、均田劳作、赋税徭役。这才是重中之重。”

虽说他手中也有几个坞堡宗主年年进献油水,可那点油水对比北关二镇,他自然知道该如何选。

更重要的是,自从北关军镇一分为二,漠朔九部就开始躁动。甚至连可那昆日也没那么听话了。乌石兰部已灭,万俟枭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乌石兰部崛起。

这是他绝不允许发生的事情。

此言一出,漠朔九部人人都急得不行,可领头的可那昆日和纥奚五石却一个比一个沉默。甚至万俟枭还是此事的主导者。

汉臣则隐晦地互相观望,不少人面上难掩喜色。

胡汉就如同天平两端,你弱他强,你强他弱。漠朔九部被削弱,汉臣的政治生存空间自然就能拓展。更何况,孟长盈和万俟望都是汉改的支持者。

汉臣似乎真的要打出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了。

风起云涌中,唯有孟长盈淡漠颔首,面色无波无澜,她随意抬手一挥,裁决此事。

“即日起,废除坞堡宗主制,立三长制。百姓各归乡里,五家立伍长,十家立什长,五什立里长*。”

“三长督查户籍,征发租调,缩减豪强荫户,经县、郡、州级级登录上报。此事由左民曹度支曹负责,尚书令崔大人总领,不得有失。”

“臣领旨。”各部垂首应声。

万俟枭望着孟长盈平静无比的一双眼,那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包藏万物。

原来她早有准备。难道说今日之事,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或者说,今日之事本就出自她之手?

万俟枭原本火热的情绪凉下来,心绪复杂难言。这个孟长盈,究竟要做什么?

正在百官各怀心思之时,崔岳突然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声音乍起,吓了万俟枭一跳,不知道这老家伙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万俟望却眼睛一亮,手掌按住宝座龙头,微探出身:“且讲。”

“陛下,臣听闻南雍皇帝病危,不日或死,到时南朝必定大乱。恰逢坞堡宗主制废除,可充分补充兵力。此乃天赐出兵良机,臣敢请陛下下令大军南征!”

崔岳话落。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官皆骇然。

纥奚五石第一个跳出来,指着崔岳的鼻子就开骂,“一场病把你脑子给病糊涂了!崔宏钟你说什么胡话呢!”

崔岳被骂也老神在在,捋着长须淡定无比地同他对视,甚至还微微一笑。

可那昆日也面露震惊,来劝开口,但语气委婉许多,“崔大人,大军南征与南关边境的小打小闹不同,岂能妄言出征开战。崔大人是文臣,或许不知战事艰难。”

他说得也算中肯。大军南征,南关边境的兵马粮草定然不足,需要大部调动各州郡资源,难保北戎西羌不会趁火打劫。

更何况南雍据淮江天险,水军强横。而北朝最有战斗力的大军来自塞北草原部落,别说水战船战,甚至不少将士都是旱鸭子。

仓促南征,的确不是良策。一向稳妥沉着的崔岳说出这样的话,很难不让人觉得,他真是病糊涂了。

第36章 输赢“春日里,我会给你写信。”……

“崔大人,人还是要服老,军国大事岂可妄议?”

说话的是万俟枭。

他才得了恩典,狠狠挫了可那昆日的锐气。心情自然不错,说话不算难听。

崔岳只缓缓摇头,侧目而笑。

崔绍向前一步,拱手道:“王爷此言差矣。大朔既据淮江之北,又岂能数十年龟缩一隅,不图天下大业?”

他说得慷慨激昂,同时眼眼尾一扫郁贺。一个微不可察的示意,郁贺立即站出来。

“中郎将说得好。陛下新即位,废除旧制,铲灭蠹虫,若气吞山河之象。南朝皇帝垂垂老矣,有何可惧?我军厉兵秣马,南征一统河山,指日可待!”

掷地有声,热血沸腾。

不少胡人武将都直皱眉。纥奚五石沉不住气,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们一个二个,都安得什么心?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在陛下面前,竟也敢大放厥词!”

骂完,他转头去瞧万俟望,等他出言训斥这些不着四六的蠢小子。

可万俟望却凝眉深思,似乎是真听进去了。

纥奚五石不可置信,又去看万俟枭。

万俟枭竟一转态度,突然义正词严道:“陛下,此事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态度这样认真地对万俟望进言,还是第一回。

但很显然,万俟枭也没安什么好心。

“三长制推行,朝廷赋税兵役压力必定大大减轻,又恰逢南朝老皇帝病重。若陛下此次御驾亲征,扬我天威,踏平江南,必成千秋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