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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斩杀斩为七百五十一段,焚骨扬灰。……

漠朔人认为耳朵只能听辨无形之物,是人身上最干净的地方,可以沟通神灵。

他们信仰耳饰里锁着漠朔人的魂灵,在人死后,能护住魂灵不受往生之痛。

因此除了夫妻之外,这珠子绝不可为外人触碰。

而刚刚,孟长盈碰了胡狗儿的八棱银珠。

胡狗儿一张脸通红,羞赧又慌乱。

万俟望眉眼却沉沉压着,眸光锋锐,手臂肌肉弹跳紧绷,下一瞬就要一拳挥上去。

孟长盈却忽地抬了下脚,轻“嘶”一声,“你又做什么?”

万俟望垂眼去看,原来他手掌下意识收紧时,竟将孟长盈白生生的脚踝钳红了一圈。

“娘娘……”

不知怎的,万俟望刚聚起的滔天怒火,在那圈红痕面前,莫名其妙地熄了大半。

甚至心绪竟无端轻快飞扬,这是怎么回事?

万俟望眨了下眼睛,缓了缓心口横冲直撞的复杂情绪,才慢慢开口道:

“娘娘宽慰胡狗儿,拍他的肩。对我说话却好生无情,我一时难过,手下才失了力气的,娘娘要罚我吗?”

月台正揭下布巾,在水中清洗,水声哗啦。

孟长盈脸蛋被热气蒸得绯红,薄唇微抿住,色泽温润唇珠都还泛着粉。

乍一看粉雕玉琢,竟也像个身体康健、神采飞扬的姑娘。

她闻言,眉头挑了挑,随手拍拍万俟望的肩。

“如此,可高兴了?”

万俟望微微偏头,耳畔的绿宝金珠坠尽力去碰孟长盈手背。

虽说全然是他的独角戏,可金珠抵在孟长盈手背的一瞬间,他心中还是涌出了巨大的舒畅满足。

这才对。

孟长盈就算要碰,也该碰他的金珠。

那小杂胡算个什么东西,竟运气这样好,歪打正着被孟长盈蹭了下。那都不算数的。

任万俟望上蹿下跳,胡狗儿仍维持着最初的姿势,垂目静静跪在孟长盈手边,似乎真是一只口不能言却护主的家犬。

正这时,殿外来了动静。

宫人掀帘进来禀报:“娘娘,太仆卿大人携郁将军押解罪臣乌石兰烈来见。”

孟长盈原本懒散依在凭几上,闻言当即坐直身体,看向殿外。

“带进来。”

很快,被结实捆缚的乌石兰烈被押进来,乍一看,竟让人有些不敢认。

从前的乌石兰烈身躯粗壮,满脸横肉,眼高于顶。

可此时的他身材干瘦,头发也斑白,佝偻模样哪里还有一丝往日的威风。

他走得一瘸一拐,想来在狱中过得并不算好。

星展站在他左侧,嫌恶地用短剑柄抵着他肩膀,“走快些,少磨磨蹭蹭。”

多日未见的郁贺站在右侧,又清减了些,宽大袖袍几乎是空荡的。

静默中,乌石兰烈被驱着跪在殿中。

他动作一个不稳,直接摔了下去。可双手又被捆于背后,一时难以起身。

他的脸贴着冰冷玉砖挣扎半晌,突然间嗤笑出声,粗哑笑声刺耳。

孟长盈站起来,一双还带着水珠的脚就这么踩在地面,缓缓朝乌石兰烈走去。

万俟望皱眉,却又知道此时他不该多说什么。

胡狗儿默默地站起来,跟在孟长盈身后,如影之随形。

那双脚停在乌石兰烈面前,他的笑戛然而止。

他仰着头看见孟长盈垂目的模样,像是高高在上的神俯瞰脚边微不足道的蚂蚁。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乌石兰烈使劲挣扎着从地砖上起来。

虽说还跪着,可脸上的恨意是不屑的。

“孟长盈,你把我带来长信宫,不就是想羞辱我吗!你以为我会怕吗!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说着,他又仰头大笑,怒目切齿道:“孟长盈啊孟长盈,你以为万俟枭和可那昆日是什么好相与的?!迟早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成为别人的阶下囚!”

“说完了吗?”

孟长盈声音淡漠,眼神像是在看一块死肉。

“……什么?”

从被捕之后,乌石兰烈心里就充满了无尽的焦虑恐慌,他不知道会迎来孟长盈怎样的报复。

此时也是一样,他表面越张狂,内心却越畏惧。

孟长盈竟很好脾气地重复一遍:“说完了吗?”

“说完了又如何!你想怎么折磨就来吧,我乌石兰烈戎马一生,在你手下求一声饶,我就是孙子!”

乌石兰烈牙关紧咬,憎恨地盯着孟长盈的面孔,脸上松垮的皮肉都止不住地颤抖。

孟长盈开口:“堵了他的嘴。”

星展和郁贺对视一眼,也摸不太准孟长盈是想做什么,但听话总是没错的。

星展小跑几步,拿起搭在盆边那块擦脚巾,直接用力塞进乌石兰烈嘴里,给他堵得严严实实。

“主子,堵好了。”

紧接着,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时,孟长盈反手抽出郁贺腰间金纹宝剑,猛然挥出。

乌石兰烈口中被堵住的痛呼,听来只像是不甘呜咽。

皮肉翻飞绽开,声若烈帛。

鲜血如浆喷涌爆射,砸落人满头满脸。

好一场猩红血雨。

乌石兰烈下半张脸和喉管一齐被切断,红肉翻开乱颤,血块蠕动。

孟长盈两只手握剑撑地,猩红血浆挂满发丝和眼睫,瑰丽可怖。

可她眼睛一眨不眨,只望着乌石兰烈喷涌而出的鲜血缓缓流淌,如溪流延伸攀爬到她赤裸的冰凉双脚上。

这血是热的。

站在最前面的郁贺星展,身上都成了一身血衣。

星展嘴巴张了张,嗓子都有些哑:“主子……”

她从没见过孟长盈杀人。

这是第一次。

胡狗儿站在孟长盈身后,脸上半边都是血,却只沉默望着孟长盈的背影。

月台也被震住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孟长盈会亲手砍了乌石兰烈。

她以为孟长盈一直都是沉静冷淡的,提起孟家,提起漠朔九部都从无异色,甚至还放过乌石兰萝蜜。

月台有时也会想,或许孟长盈心中的恨并不很多。

可到今日,她才发觉,原来她也从未读懂过孟长盈。

国破家亡,怎能不恨呢?

万俟望还站在小榻前,看着孟长盈血染满身的单薄身躯,不由得悚然一惊。

他以为他足够了解孟长盈,以为孟长盈是无情的执棋手,以为她的血也是凉的。

可不曾想到,剑都难举起来的人,从来都最聪颖妥帖的人,也会这样冒失地亲手将人戮于寝宫。

殿中阒然死寂,乌石兰烈身躯轰然倒塌,溅起一层血珠。

孟长盈发麻的手指松开那把还在滴血的剑。

宝剑“铛”一声砸落在地,金纹已染成了血纹。

她身体微微晃了晃,胡狗儿连忙上步去扶她。

孟长盈却挥开他的手,摇晃间,踉跄着退后两步。

她嘴唇开合,一字一顿:“将他斩为七百五十一段,焚骨扬灰。”

星展眼眶骤然一烫,几乎要淌出热泪,她带着哭腔应道:“是,主子。”

孟长盈回身,眼珠缓慢转动,移向郁贺。

他丰神如玉的俊朗面庞沾着凌乱血丝,眼神还在骇异震动。

他被她吓到了。

孟长盈眼睫一动,一滴血珠滴下来,像是鲜红的泪。

她道:“乌石兰部所有辱及我父的小子,尽皆溺毙于污溷。”

郁贺微微吐出一口气,收敛神色,垂首道:“是。”

他心中竟在这时蔓延出一股子庆幸和悲哀。

庆幸乌石兰萝蜜不必经受这些,却又悲哀于自己会产生这种念头。

与孟长盈相比,阿姐该对他失望了吧。

孟长盈转身,跌跌撞撞往前走。

黛色砖石上留下一行黏腻的鲜

红脚印。

胡狗儿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脚印后。

星展月台皆担忧地跟过来,却又不敢靠近。

万俟望站在几人之后,遥遥看着孟长盈。

鼻端尽是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可他的心却像刚下过一场大雪,冷而凄清。

孟长盈扑倒在那方青玉案上,道:“备水。”

月台急急转身,胡狗儿比她更快,立即取了温水来,半跪在孟长盈面前,仰头望着她血淋淋的脸。

可孟长盈只将双手浸入水中,缓缓清洗着。

沾满血迹的手慢慢在水中洗涤出净白皮肤。

她用布巾细致擦干净双手,再一一摆好祥云鹤鸟镂空铜香炉、蓍草棍、笔墨纸砚。

万俟望看懂了。

她是要卜筮。

他人卜筮是为了求问神灵、趋吉避凶,可孟长盈呢?

她是在寻孟家那些已死的魂灵吧。

孟长盈白衣沾血,猩红满面,却神态静和,端坐于案后。

唯一干净的白皙手掌捧起蓍草棍,闭目静思。

良久,她睁开还粘连着血丝的长睫,启唇道:“假尔泰筮有常,某未知可否。爰质所疑与神之灵。惟尔有神,尚明告之*。”

她连念三遍,手中来回蓍策,变幻极快,落笔为卦,叫人眼花缭乱。

就在此时,那捧干枯的蓍草竟然在她手中断裂了三根。

声响噼啪清脆,如同紧绷的弦断裂。

孟长盈垂眸望着断开的三根蓍草,薄唇微微颤抖,顷刻间竟笑了。

她亲手折断剩下的所有蓍草棍,面上似哭似笑。

“父亲、母亲、外祖,雪奴儿不必卜算是不是,你们也是欣慰的吧。”

“那人被斩为七百五十一块,以慰孟家三族七百五十一位英灵,这样可好?”

“……可……好”

话才落下,那把蓍草棍倏然滚落在地。

如意云头长命锁叮一响,孟长盈已闭目倒了下来。

胡狗儿第一时间将人接住,动作极珍惜。

殿中霎时乱起来,太医来时,乌石兰烈尸体方才处理干净。地面到处都是血,险些没将太医先行吓晕。

万俟望亲自迎着太医,一手提着人领子,一手扶着人手臂,半强迫地把太医带到床前。

孟长盈身上已被月台细心清理过,再无一丝血迹遮掩。

第26章 南北那样铁石心肠的人,竟也会在梦中……

这时万俟望方才发现,她一张脸惨白如纸。若不是胸口的微弱呼吸,几乎让人以为她死在这场惊心动魄的复仇之中。

病躯孱弱至此,哪来的力量斩杀乌石兰烈?

万俟望无从得知。

太医正将银针刺入孟长盈额上百会穴,手指轻微捻转。孟长盈拧眉,忽而喃喃低语,神态竟是从未有过的脆弱彷徨。

万俟望按住床榻,俯身凑近了些。他听不清她的梦呓,却清楚看见一道晶莹的水痕滑下,隐没于发间。

一瞬间,万俟望按住床榻的手猛然收紧。心脏不受控制地突突直跳,一丝尖锐疼痛闪电般劈了进去,让他猝不及防下几乎色变。

万俟望身体僵硬,无声缓了片刻,浑身绷紧的肌肉才稍稍放松,松快半分。可心头那丝异样却久久挥之不去,如鲠在喉。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孟长盈最真实的脆弱模样。那样铁石心肠的人,竟也会在梦中流泪吗?

她梦见了什么?是六年前的孟家,抑或是胡人入关之前的孟家?

万俟望伸出手,力道极轻地擦过那道泪痕。动作间,手指微微拨动了她垂落的湿润睫羽,露出眼尾那粒淡色泪痣。

小小的,颜色浅淡,有种不该生在孟长盈面上的可爱。

万俟望听闻生了泪痣的人命途坎坷,时运多舛,一生是要哭死的。

可他却很少见孟长盈哭。

明明立场相悖,可不知为何,此时他竟不愿见她受风雨飘零之苦。这样的人,为何就不能安稳居于深宫,好好做她的太后呢?

背后脚步声传来。万俟望倏然收回手,背在身后。

月台正端着药走来,见万俟望还在,不由得神色怪异道:“天色已晚,陛下不回宫吗?”

万俟望脸上挂着忧色:“我实在忧心娘娘的病。但既然有你照料,那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望娘娘。”

说完,他转身欲离去,却正对上胡狗儿沉默以对的眼神。

万俟望长眉微压,觉出点烦躁。

这人存在感太过稀薄,他方才竟忘了胡狗儿也在?可那又如何?

万俟望嘴角勾了勾,对胡狗儿一个挑眉。又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到面前细细端详,指尖还带着些许濡湿。

那是孟长盈的泪痕。

胡狗儿的眼珠子霎时像是被粘在他指尖上,移都移不开。

万俟望得逞,骄矜一笑,慢慢踱步离去。

刚走出内间,便瞧见一片狼藉的青玉案。

事发突然,此时青玉案上还乱糟糟的。铜香炉倾倒,香灰撒得到处都是。断裂的蓍草棍零散着,青玉案边角还沾着血渍。

尤其那本孟长盈翻了不知多少年的卜筮书,正歪歪搭在玉案边缘,瞧着马上就要掉到地上。

万俟望摩挲了下指尖,那丁点湿润早已了无踪迹。

他迈步走过去,俯身将香炉扶起。又拿起那本卜筮书,在手上理了理,正要放下时,一道喝声响起:“你做什么!”

万俟望眉间微紧,转头一看,果然是星展。

好个讨人厌的丫头。

星展皱着眉快步走近,探手就要夺过卜筮书。

万俟望往后一撤,身体一让,将卜筮书往后一拿,另一只手格挡住她的动作。

“娘娘还昏迷着,你却在这大呼小叫,你又想做什么?”

星展没料到万俟望竟然和她动上手了,又听得他的责问,眉宇间染上急躁。

“你快放下主子的卜筮书,那不是你能碰的东西!”

万俟望轻呵,眼眸鸦羽浓黑垂着,闻言又骤然抬眼,眸光慑人,“娘娘当真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你可还记得,朕是这大朔皇帝!”

往日在孟长盈面前,他一身气势总是收着,可此时凛然犀利之态毫不遮掩,竟真有帝王之相。

星展为被他所震,不免小退一步,目光惊疑,“你……”

她想说你不过是主子一手扶起来的傀儡皇帝,可望着万俟望幽沉面容,一时竟说不出来。

万俟望扯扯嘴角,突然轻笑出声,一歪头道:“我吓着你了?”

这一转眼,他又一如往常的爽朗少年模样,和人开着玩笑。

星展却难以放松,眼底仍带着警惕,可还念着卜筮书,只道:“你快将卜筮书还我。这可是褚太师留给主子的,如何能被你拿在手里。”

星展语气急,但好歹稍稍多了两分退让尊敬。

万俟望闻言,低头看着书页边缘泛黄的卜筮书。脑海里瞬间闪过六年来孟长盈每一次的占卜,略有怔忡。

褚太师之名无人不晓,此人名叫褚盛,字华延,乃是前朝汉室的天子之师。

当年朔太祖马踏中原、入关建朝那一日,褚太师三沐三衅,齐整衣冠,于褚家祠堂投缳自缢,清名气节传诵一时。

可无人知晓,褚太师是在年仅九岁的孟长盈面前悬梁而亡。这本卜筮书,是褚太师留给小外孙女唯一的念想。

万俟望想到这里,手中轻飘飘的卜筮书,竟忽然重如千斤,让他难以承托。

他强压住涌动的复杂心绪,迅速将卜筮书放入星展手中,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可一细看,脚步竟毫无章法。

直到走出长信宫,冰凉空气扑在面上那一刻,万俟望才骤然停住步子。

今日孟长盈一刀砍杀乌石兰烈,让他大为震撼。方知孟长盈往日平淡执棋的表面之下,翻腾着不息的仇恨之火。

可乌石兰烈并不能算罪魁祸首,孟家三族尽灭不能只算在乌石兰烈头上。

孟长盈的国仇家恨还有褚太师这一笔,还有漠朔人夺了汉人天下这一笔。

孟长盈又会把这些算在谁头上呢?成宗已死,乌石兰部已灭,那下一步

呢?

此时,万俟望突然很想很想看透孟长盈的内心。

他在她心里,是什么人?

一点冰凉忽而融化在他眉心。万俟望抬起头,入目是纷纷扬扬的雪白。

又下雪了。

寒冬腊月里,北地一场雪要下上许久。日子一天冷似一天,各州郡多地有皆有灾情。

这样的天气里,孟长盈身体越发孱弱,几乎稍一吹风就要病上好几天。

孟长盈的放纵,再加上万俟望的步步筹划,朝堂不少政事都慢慢交到万俟望手中。只除了孟长盈手里的兵权仍旧坚如铁铸,难以撼动。

但诸多事宜,万俟望审查批阅后,还要到孟长盈手下过一遍。万俟望摸不准孟长盈的心思,一颗心总也落不到实处。

御书房。

万俟望正伏案批阅公文,北地多有人冻死,亦有不少百姓自发迁往南方,官府也难以全然把控。

德福在外间拍下身上雪花,才端着热酪浆过来,小心劝道:“陛下,这公文怎么看也看不完,要不先歇一歇?”

万俟望瞥他一眼,注意到德福冻红的耳朵,还有眉毛上挂的化雪珠子,随手放下公文,问道:“雪又下大了?”

德福连连点头:“可不是嘛,这好大雪,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样大的雪……”

说到这,德福自觉失言,抬手朝嘴上来了一下:“瞧我这嘴,给冻傻了才胡言乱语呢!”

百姓看天吃饭。不下雪,来年麦子歉收;下了雪,若下太大,冬天又不知要冻死多少人。

这话私下里说说便罢了,哪里能在皇上面前遑论什么天不天的。这是僭越。

万俟望倒不大在意这个,他皱皱眉,道:“今年这冬不好过。”

德福不敢接话,只将热酪浆打开,奉到万俟望手边。

奶香浓郁,热气蒸腾。万俟望端起热酪浆,才感受到它热乎的香气,却又放下了。

德福赶紧问道:“陛下,可是不合口味?”他明明记得,酪浆加糖少盐,万俟望平时喝得最多。

万俟望摇摇头,迈步走到屏风旁,此处正挂着北朔南雍舆地图。

大朔在北,云城居大朔之北,国都距中原和南朝千万里。雍朝在南,国都建安位于淮江下游平原,富庶江南好风光。

“人言建安冬日无雪,四时如春。”万俟望眼眸幽深,手指点在一马平川的江南平原,话里像是带着易燃的火星子,“真想去瞧上一瞧。”

德福噤声,犹豫半晌才开口道:“陛下,奴才少时曾和父母亲过江而居。江南冬日虽不常下雪,但也是冷的,四时如春定是那些南朝诗人胡诌的。”

万俟望轻啧,笑了下,转身看向德福:“你懂得不少。太祖立朝后,汉人多南下,你曾随家人迁往南方,如今怎么却在云城宫廷?”

德福心提起来,眼睛都不敢抬,更谨慎地斟酌应答。

“奴才正因为亲眼见过,才知道传言不可信。人皆称南雍为后汉,汉多胡少。可即便如此,在南方受人尊敬、日子舒心的是汉人高门世族,也从来不是汉人百姓。”

南迁的汉人氏族太多,可南方的土地人力并不无穷无尽,供应皇室和本地南方世家尚且不足,更别说再给北方氏族分一杯羹。

一亩三分地里,北方氏族和南方氏族斗来斗去,不肯相让。可南方就那么大,再怎么压榨也挤不出更多的油水。

上面的人争权夺利、搜脂刮膏,下面的百姓日子自然难过。古往今来,无论南北东西,最苦的永远都是无权无势的普通百姓。

万俟望垂眸静静听着,片刻后,叹了口气,“天下未平,人人各自为政,局势动荡,都还有得熬啊。”

他拿起那碗已凉掉的酪浆,仰头一口饮尽,举手投足间却又意气风发。

他年方十七,这样年轻。

举目四望,他比谁都更能熬。唯一忌惮的是,孟长盈只怕要阻他的路。

第27章 跌倒你还是憋着坏的时候顺眼些。……

停灵三月,按钦天监算出的适宜日子,成宗棺椁葬入帝陵。

天上还飘着稀薄雪花,路上泥泞难行,一路还有繁琐仪式。

死人下葬,活人更受折磨。

万俟望方才亲自引了先帝棺椁入帝陵,这会才从黑洞洞的帝陵入口出来。

葬完自己的父亲,万俟望面色如常,扭头掸了掸肩上的灰尘。

一抬头,便看见正等在入口处的孟长盈。

她由月台扶着,打一把苍色伞挡雪。

一身素白,唇珠也白着,只有脸颊被冷风吹成病态的嫣红。

万俟望眼神定了定,迈步走过去,在隔了两步的地方停下。

“娘娘身子弱,怎么还等在这?”

孟长盈淡淡道:“权当送他一程吧。”

这话让万俟望眉目微敛,雪花慢悠悠落在他浓黑睫尾上。

“小七以为,娘娘对此事乐见其成,不是吗?”

他骤然抬眼,雪花震落,眼尾锋锐。

孟长盈眉心微不可察一蹙,冷声道:“这与你何干。”

万俟望查觉到孟长盈的推拒,却没有退缩,而是向前一步,垂目看着孟长盈。

“娘娘,父皇已死,乌石兰烈新丧,下一个又会是谁?”

他说得过分直白,戳破了他们多年间相互维持的和睦假象。

但即便如此,他仍没有问出最想问的那句话——

下一个会是我吗?

在你的仇恨里我也占了一席之地吗?

不知是在给孟长盈留一分退路,还是给自己留一分奢想。

静默片刻,孟长盈抬眼看向他,眸光平静,无波无澜,像是最宽广无垠的静缓河流。

“小七,你在怕什么?”

孟长盈唤他小七的时候不多。

“怕?”万俟望眼神微动,却下意识后撤一步,摇头否认道:“我并不怕什么。”

即使是幼时,被先帝不喜,被身为太子的老三欺压羞辱,他也从未怕过。

更别说如今他已是皇帝,他怎会怕?

孟长盈轻笑一声,压着万俟望后退的步子,向前一步。

静谧中,地上一层薄雪被踩过,清脆声音如踏松枝。

孟长盈缓声道:“你是我选中的皇帝。有我在,便不会让你死。”

风乍起,拂过孟长盈额边鬓发,竟给冷若冰霜的人添了两分温柔意味。

万俟望眯起眼,神色微震。

耳畔绿宝金珠在风中微微摇晃,冰凉凉一下一下点着颈侧。

他忍不住抬手摸了下金珠,很快又不大自在地松开了手。

孟长盈又向前一步,一双澄净眼眸望着人,皎皎如月。

两人离得极近。

万俟望不知为何,在此时突然有种想要退后的强烈欲望,怪异地几乎叫他手足无措。

孟长盈看了他半晌,才似笑非笑道:“你还是憋着坏的时候顺眼些。”

说完,不看万俟望诧然抬起的眼睛,转身离去。

万俟望站在原地,微窒的呼吸这时才吐出来,低声喃道:“这是什么话,我憋着坏才顺眼?”

嘀咕完,自己却先垂首笑了。

孟长盈还没走出多远,他跑过去跟在她后面。

旁边正是是无声无息随从的胡狗儿,一身鸦雏紫的袍子。

明明是个面上带疤的杂胡,竟也显得腰身劲瘦,模样俊朗。

万俟望眼神不加遮掩,故意在他面上一寸寸扫过,做打量之色。

胡狗儿对他视若无睹,眼里只有前方一道素白倩影。

他耳侧八棱银珠下草色丝绦轻轻飘动,瞬间让万俟望想起在紫薇殿,孟长盈指尖曾经蹭过那只银珠。

即便当时他也占了些便宜,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不是滋味。

可胡狗儿如今是孟长盈的长信卫尉,显然被她当成了半个自己人。

孟长盈有多护短,他是知道的。

万俟望皱皱眉,眼神忽而落在胡狗儿腰间佩刀上。

他眉尖一挑,计上心头。

万俟望脚下快走两步,侧身挡在胡狗儿身前。

胡狗儿没料到这一出,一

时不妨,即使尽力躲避,也还是撞上了万俟望。

“哎呦!”

万俟望叫了一声,往旁边一倒,瞅准胡狗儿刀鞘撞过去,然后才摔在地上。

孟长盈听见动静,一回头,竟瞧见万俟望倒在地上?

德福小碎步捣腾上来,伸手就去推胡狗儿。

“哪来的奴才不长眼,竟将陛下千金之躯给撞倒了。”

胡狗儿被推得一个踉跄,却也没有请罪,只是垂着头不言语。

孟长盈走过来,左右看了看,皱眉道:“怎么回事?”

万俟望正被德福扶起来,眼神一瞥胡狗儿,做出个委屈模样,苦着脸说:

“我方才想跟上娘娘,才靠过来就被胡狗儿给推倒了……”

胡狗儿掀起眼帘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睛,也不反驳。

孟长盈却没偏听,又问胡狗儿:“胡狗儿你说,怎么回事?”

直到孟长盈开口问,胡狗儿才说话:“我照例跟随在娘娘身后护卫,陛下突然走到我面前,一时难以躲开,这才撞到陛下。”

这话说得中规中矩,既说得清清楚楚,也不推诿罪责。

孟长盈哪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眼神幽幽落回万俟望面上,又看了眼他结实健硕的腰背。

壮得牛犊子一样,走两步路就能被人撞倒了?

正这时,万俟望又“哎呦”一声,摸上左耳。

手再拿下来,赫然是几缕血丝。

“流血了……”

万俟望委屈,把手举到孟长盈面前,又指指胡狗儿刀鞘上凸起的纹饰。

“被他的刀剐的。”

孟长盈无言片刻,道:“随我上车辇。”

说完转身便走。

万俟望立即跟上她身后,走出几步,又回头去看胡狗儿。

胡狗儿还是那副脸庞冷白、眼珠漆黑的样子,静静望着孟长盈的背影,像只独自守家的小狗。

可惜孟长盈不回头。

万俟望有点乐,觉得自己确实蔫坏。

可孟长盈不是说了,她喜欢他蔫坏。

车辇里东西备得齐,尤其月台用心,各种医用药物一应俱全。

月台很快翻找出金创药,问道:“陛下,可要唤德福来帮你上药?”

万俟望捂着耳朵,歪着头,故意可怜巴巴地瞧着孟长盈。

“娘娘……”

孟长盈不知这人今日又怎么了,可真能闹。

她微微叹气,拿过月台手中的药,招招手:“你且过来些。”

万俟望眼眸乍然一亮,茶色眼瞳像是冰天雪地里一方的透亮琥珀。

他径直坐到孟长盈身边,将刮破的耳朵凑到她面前。

耳畔绿宝金珠随着动作一荡,声音清脆。

孟长盈用玉签挑出药粉,轻洒于他耳上伤口。

伤口很浅,却有好几道。

签子一碰到万俟望耳朵,他就“嘶嘶”吸气。

偏偏又不躲,只任由孟长盈上药。

孟长盈动作放得更轻,无奈道:“你瞎折腾什么?冬天耳朵上带着伤,有你疼的。”

万俟望凑得很近,面前就是那只如意云头长命锁。

他眨眨眼睛,自下而上地去瞧孟长盈,看起来乖觉得很。

“不是我折腾……”

孟长盈动作短暂顿住,垂眸看他,眼中尽是了然。

万俟望住嘴,知道再装模作样可不行了,就哼哼两声,不多说了。

他也没想过这种拙劣之法能瞒住孟长盈,他想要的也不过就是此时此刻。

孟长盈的目光全然凝在他身上,袖摆轻轻拂在他侧脸,有些痒。

他们离得很近,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草药香气,细品会有点苦,是他最最熟悉的味道。

他想要的只是此时此刻。

孟长盈为他上完药,又见不少药粉抖落在他颈间,便拿起巾帕轻轻擦拭。

那股草药香气更近,细嗅却又好似很远,飘渺地让人捉不住。

但那微凉的指尖,和柔软的巾帕在侧颈来来回回,让人忍不住心神摇晃。

万俟望后背肌肉绷紧,咬牙忍耐着。

明明不疼,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忍耐什么。

那只微微晃动的金珠上,也蒙了一层薄薄药粉。

孟长盈开口道:“你的珠子也沾上了药粉,先别动,我擦一擦。”

话未落,孟长盈伸手捏住那只绿宝金珠,用巾帕沾去上面的药粉。

万俟望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硬在原地。

他手掌紧紧抓着座下软榻,下颌紧绷。

若不是还垂着头,那模样活似野狼狩猎前,血液翻滚蓄势待发的姿态。

孟长盈只擦了两下,便发觉他耳廓火烧似的红起来。

“弄疼你了?”

孟长盈问着,指尖轻碰他绯红的耳廓。

只稍稍触到,万俟望骤然转过头。

那只绿宝金珠“啪”一声,打在孟长盈掌心,又软软落下来,弧度轻微地摇摆。

万俟望盯着悬在面前的那点莹白指尖,似乎一张口便能含下。

这想法让他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下,他又后退了些。

明明是他自己坐过来的,明明这些都是他设想好的甜头。

可当一切真在面前实现时,他却无端地想要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