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不像他。
好奇怪。
孟长盈收回手,将玉签放下,面容无比平静。
“药也上了,以后少找胡狗儿麻烦。”
少年人澎拜的情绪还未平复,耳尖还烧灼着,却突然听见她嘴里吐出来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甚至还是对他的责备,对胡狗儿的维护?
万俟望胸口那腔翻滚的热血,顷刻间凉了一半。
“我……”
他想争辩几句,却又发现自己好像理亏。
确实是他主动找胡狗儿的麻烦……可就算这样,他也受伤了啊。
万俟望挺胸,理直气壮道:“今日他的佩刀还刮伤了我,娘娘怎么总向着他说话。难道我和娘娘的情谊,还比不上一个初来乍到的宿卫?”
明明胡狗儿已是卫尉,万俟望却还管他叫宿卫。
他对胡狗儿的偏见明晃晃地展露出来。
孟长盈抬手,弹弹他的脑袋,轻斥道:
“你自己知道事情原委。胡狗儿是长信宫的人,这样的事只此一次。若还有下次,莫怪我在外人面前不给你面子。”
第28章 京洛“小七听娘娘的。”
这话虽是训斥,却莫名其妙安抚到了万俟望。
外人?
原来胡狗儿在她心中是个外人?
万俟望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瞬间眉眼弯弯,笑得神采飞扬,“我听娘娘的,毕竟胡狗儿只是个外人而已。”
重音着重强调了下“外人”这两个字。
孟长盈:“……”
她说的外人是一众送葬的官员宿卫。不过,看万俟望乐得不行,孟长盈倒也没有开口戳破。
到底是亲手教养了五年的人,孟长盈虽没把他当作自己人,好歹也有几分情谊在。
先帝入陵,新帝仪政。
虽说孟长盈手中事务不少都交代给万俟望,但仍临朝听政。
太常卿大夫提议道:“陛下,年关已近,新年年号待议,不知陛下可有决断?”
按照祖制,先帝崩逝的第二年,新帝需改年号。
“容朕想想,”万俟望拧眉作出苦思模样,片刻后,看了眼孟长盈,才含笑开口:“冬来寒重,不少人都身衰体乏,备受其苦。既如此,年号改为永康,如何?”
孟长盈本是半阖着眼,闻言眼尾扫了眼万俟望。
永康?
他倒是会讨巧卖乖。
太常卿大夫也没想到,万俟望的答案来得这么快,快到像是随口为之。当然,这话他不敢说。
“……永康。臣以为很好,陛下体恤臣民,乃是天下之鸿福!”
不少臣子立即紧跟其后,赞颂吹捧万俟望起的年号。
可一片和谐的声音中,却突兀插进一道嗤笑声。
正是万俟枭。
这段时日他忙得很,云城边关两头跑。可人逢喜事精神爽*,再忙他也不忘给万俟望添堵。
尤其是张庭、封犯二军镇交接到他手中之后,他便愈发张狂。对孟长盈万俟枭好歹还知道收敛些,但对万俟望,完全是一副长辈姿态,全然不把人放在眼里。
万俟枭一捋发辫,随意道:“永康?先帝取
年号还要翻遍诗书,由太卜令起卦占卜。陛下这般行事,太过草率了吧?”
姿态语气都不甚尊重,甚至腰都不曾弯上半分。
言罢,满堂静默。叔侄说话,外人总是不好插嘴的。
被驳了一句,万俟望并不恼,面上仍是宽和的君主模样,“叔父此言差矣。何谓天子?天子敬天事地,袭得天爵,与常人不可比拟,何来草率儿戏之说?”
五年的诗书礼仪可不是白读的。
万俟枭只听了个半懂。可看周围汉臣个个点头称是,他也能看出来万俟望此言很得人心,且有理有据。
他脸色更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孟长盈清清淡淡一句话堵回去。
“吵什么。陛下既然定了永康,太卜择日卜算即可。想来天子之言,天地自然认可。”
万俟望坐在龙椅之上,下巴微微抬,温雅含笑。
在百官看来,是仁慈帝王不失其威。在万俟枭看来,是讨人厌的小子仗势压人。
可惜了。孟长盈在,他这会还真不敢托大。
这女人不止邪门,立场还飘忽不定。万俟望手里的北关二镇还没捂热乎,他可不想招惹孟长盈。
万俟枭没话说了,自然无人再敢大放厥词。
年号一事初定。后续的琐碎政事,万俟枭没心思找茬儿,每一项都按部就班地推进。
食时到,百官下朝。万俟望照例随孟长盈回长信宫,算作请安,也跟着用膳。
冬日里孟长盈爱吃汤饼,今天也还是汤饼,但浇头肉酱有许多种。还有难得的裹鲊,也是南方流行的吃法。
一人一方玉案,孟长盈用膳几乎是悄无声息的。可万俟望在她面前,总难以维持住一贯的规矩,时常将汤饼吃得稀里呼噜。
万俟望吃着裹鲊,总觉得这玩意儿太咸。咬上一口,得配大口汤饼才能咽下去。
“娘娘,这裹鲊也太咸了些,南人口味这么重吗?”他说完,埋头喝汤饼。
孟长盈看了眼月台,又慢悠悠地咬了一小口裹鲊,“一样东西,在千人手中便是千种滋味。这裹鲊是月台做的,我觉得滋味甚好。”
不远处星展正端着碗正逗胡狗儿玩,闻言,也从屏风前探过半个脑袋,“我也觉得滋味甚美,陛下若是嫌弃月台做的东西,可以少来嘛!”
说完,也不等人回应,又缩头自己玩去了。
万俟望抬起头,倒真没想到这裹鲊是月台做的。毕竟鲜鱼做成吃食可不简单。月台瞧着温温柔柔的,原来下厨时还能杀鱼,人不可貌相。
他望对月台一拱手,笑道:“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细细品味之下,方觉这裹鲊甘味鲜美啊。”
月台正用巾帕给孟长盈擦拭嘴角,闻言皮笑肉不笑,回以一礼,“陛下谬赞。”
孟长盈吃得不多,这会已吃够了,正懒懒倚着凭几,对万俟望道:“你这话头转得够快的。”
万俟望又吃下几口裹鲊,才应道:“客随主便,小七可不敢无礼。”
孟长盈挑眉,示意他接着吃,又随手拿过几本公文来翻。看了没几本,孟长盈忽地目光凝住。
万俟望虽说在用膳,可余光一直关注着孟长盈,第一时间便发觉出异常。
他定睛一看,孟长盈手中公文是浔州刺史上奏。关于凌汛灾情暂缓,又遇暴雪成灾一事。他昨夜才批过赈灾诸事。
“娘娘,浔州一事可有不妥?”万俟望没等孟长盈发话,主动恳切询问。
孟长盈放下公文,目光落在脚边的铜篓红炭上,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民生多艰。浔州曲州凌汛受灾六郡,两年内赋税削去一半,傜役全免。”
民生……多艰?
万俟望眼瞳微动。
他以为孟长盈是玩弄权术的窃国贼,却不曾想到她竟也心怀天下百姓?
“我这就重新批阅下诏,想必浔、曲二州百姓必定感念娘娘厚恩。”他立即放下碗筷,拿过公文,另一手执笔舔墨。
孟长盈却摇头,淡声道:“不必提及我。皇恩浩荡,百姓该念的是你这位皇帝。”
舔墨动作一顿,狼豪笔尖押入墨砚中,浸饱黑亮墨汁。
万俟望蓦然抬眼,却只见孟长盈冷淡平静,一如往常。
半晌,他轻笑一声:“小七听娘娘的。”
从前他敷衍的时候,总说这句话。可这回,尾音却不自觉地柔了些。
万俟望提笔重拟诏言,脊背肌肉虬结的大个子,也能静下心来,书写出一行行稳重又不失锋芒的小行楷。
这是少时,孟长盈亲自握着他的手,一笔笔教出来的。
当年十二岁的万俟望,甚至还看不太懂汉人的文字。如今十七岁的万俟望,已然是北朝奠定未来大局的帝王。
这是她为他安排的路。
孟长盈点点棋谱,宫人手脚勤快地布上棋盘和棋奁壶。她慢悠悠地摆上残局,兀自对弈,像是忘了殿中还有万俟望这个人。
气氛安静,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就如同过去的五年一样。可某些东西似乎又变得不太一样了,脉脉无言中一切竟都很融洽。
万俟望批完公文,正要起身,孟长盈却又推过来一本描红字帖。
万俟望接过来,孟长盈似乎没有说话的意思,万俟望看她两眼,便乖乖坐下描红。
棋子渐次落盘,声音清脆。
直到万俟望认真描了三页纸,孟长盈方才启唇:“小七,北关四镇一分为二,该走下一步了。”
万俟望手下书写不停,口中回应道:“娘娘请讲。”
孟长盈手里捻着黑子,漫不经心道:“万俟枭得了二军镇,如今愈发嚣张,还是得压上一压。”
“如何去压?”万俟望笔锋来回,口中问道。
“迁都。”
孟长盈指尖呈鹤衔之势,眸光暗凝,嗓音若泠泠山泉,语调缓而松弛。
话落的一瞬间,黑子也倏然落定。
啪——
万俟望手中毛笔脱落,在案上咕噜噜滚了一圈。字帖沾了一行墨渍,书案也未曾幸免。
“迁都?!”
万俟望猛地脱口而出,说完才发觉自己音调有些高,惹得殿门外的胡狗儿都探身进来看一眼,不放心地确认状况。
以往他无比在意胡狗儿,可这会儿实在顾不上了。
万俟望双手按着书案,身体往前倾,像是狩猎中的大狼将要扑倒猎物,眼瞳灼然。
“娘娘莫不是在开玩笑?”
如此大事,孟长盈却懒懒歪在凭几上,手指把玩着棋子,无比随意地说出口。
任谁都要觉得是一句戏言。
孟长盈两根莹白手指在棋盘边缘轻敲两下,不紧不慢道:“看你这模样,我若当真是开玩笑,你莫不是要哭上一场?”
他什么模样?
万俟望闻言下意识去摸脸。这才发觉他一张脸都是滚烫的,想必看起来无比激奋。
孟长盈莞尔一笑:“再做这些傻样子,那便不谈了。”
万俟望立时收回手,坐回筵席,正襟危坐,急急追问:“娘娘当真有迁都的打算?何时迁?迁到何处?”
孟长盈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发髻松松,手腕碧玉镯轻声叮咚,端的是举重若轻。
“开春便迁,迁往京洛。”
京洛乃是曾经的大汉国都。天下之中,物华天宝,沃野千里,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万俟望在兴奋之后,思及孟长盈提到的时间,又强迫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
“迁都一事牵扯甚广,恐怕要循序渐进,否则激起九部动乱,便不妙了。”
云城居北,漠朔贵族盘踞于此多年,资源、土地、人脉、贸易……每一项都和云城紧密联系。
国都一迁,政治经济中心南移,漠朔贵族必然元气大伤。
大朔的天也必然要变了。
第29章 序山“夜归,勿念。”
孟长盈点头,以手支颐,问道:“还有呢?”
“还有……”万俟望思虑片刻,忽而抬眼:“万俟枭绝不会轻易松口。”
这话里带着试探。
毕竟军镇兵权的二分之一,孟长盈能眼睛都不眨地交给万俟枭。万俟望还真有些摸不准孟长盈对万俟枭的态度。
孟长盈眉尖微挑,慢悠悠地归着黑白子,姿态云淡风轻,完全不像是在议军国大事。
“万俟枭不松口,漠朔九部也必定阻拦。但此事想要解决也不难。”
她语调不疾不徐,几乎勾得人扎心挠肝想要逼她快些说出答案。可又不敢放肆,只能按捺着等待。
孟长盈薄唇轻启:“四个字,先斩后奏!”
万俟望眼睛骤然亮起,明亮如星。对视之间,身上那股子蓬勃生长的野心几乎难以压制。
孟长盈却又笑了。
万俟望脸皮一热,莫非这人今日被点了笑穴吗?平时谁都不爱搭理的人,今日脸上怎么总是挂着笑。也是奇了。
孟长盈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道:“乏了,下次再议。”
万俟望目送她缓步走向内室,肩上披的薄绒毯拖在背后,脊背仍是清瘦的。
直到再也看不见,万俟望转身向外走,心中无比火热。
龟缩一隅如何搏天下。
更何况,在这漠朔旧贵如密网般连结的云城,他本就寸步难行。若此事顺利,南北河山未必不能在他手中一统。
不,此事定会顺利。
孟长盈要做的事,他从未见过做不成的。
迁都。
迁都!
万俟望脚下生风,大步往殿外走,却偏有人不长眼拦他。
可笑的是,拦他的人还是胡狗儿。今日不得空找胡狗儿麻烦,竟还自己撞上来了。
万俟望停住脚步,下巴微抬,垂眼看人,嘴角扬着笑。
“呦,这不是狗儿卫尉卿吗,拦朕何事?”
胡狗儿听见他不伦不类的称谓,阴冷面色也无甚变化,只是抬手指了下自己侧脸的位置。
“都是墨。”
万俟望原本飞扬的心瞬间滞在空中。
他立刻用袖口蹭了下脸,低头一看,竟真是一团漆黑。
好家伙!
定是刚才毛笔摔在书案上,他的手不慎碰到,又摸了脸。
胡狗儿好心端了盆清水过来,万俟望按上水盆,往里一瞧。
“……”
水中的人影右脸上一团黑,是几道模糊不清的巴掌墨痕,鼻尖上甚至还有一团墨。
哪还有平时半分的威武霸气,简直比戏班子里的丑角还要滑稽可笑。
万俟望赶紧撩起水洗脸,洗到一半,动作突然顿住。
所以,他方才也是这么一副模样?
他就用这副傻样儿对着孟长盈高谈阔论?!
……怪不得连孟长盈都笑了。
对着这样一张脸,孟长盈笑得都算是内敛了。她怎么就不跟他说一声呢,只看着他丢人。
还丢到胡狗儿面前了。
万俟望心中涌出恼怒,呆立半晌。
可他也不能拿她怎么办。只能叹口气,接着低头洗脸,只是动作异常粗暴。洗完之后,一张脸搓得通红,但好歹是干净了。
万俟望抬头,胡狗儿还端着水盆,他溅起的水渍弄湿了胡狗儿前襟和半个袖口。
万俟望注意到,微微皱眉,但仍没好气,“你倒是尽职。”
胡狗儿垂着眼睛,语气平直:“卑职是主子的人,自然要守好长信宫的门。无论进出的是谁,都不能丢了主子的脸面。”
万俟望:“……”
呵!
星展月台再加上这个胡狗儿,待他大权在握之日,一个都跑不了。
万俟望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云城的氛围却活泛起来。
风饕雪虐间,新年悄然而至,大街小巷终于多了些火热氛围,皇宫里也喜庆忙碌着。
万俟望方才洗漱穿衣,德福急急从外殿进来,手中奉着一份书信,高呼着:“陛下,陛下!”
万俟望拧眉抬目,啧了一声:“大呼小叫什么。”
德福步子放小,弯腰曲背去抽自己的嘴,“奴才粗笨,是长信宫那边的事,奴才一着急就没了规矩……”
“长信宫?”万俟望闻言诧异看过来,立即问道:“可是娘娘有什么事?”
德福赶紧答道:“今个一大早,太后娘娘留了封手书,就带着三卿大夫出宫去了。宫门口小崔将军来接,宿卫们谁也不敢拦啊。”
万俟望听完,面色沉下去。一把抽过德福手中信笺,直接撕开信封,里面是一方光洁青藤纸,上书寥寥四字。
“夜归,勿念。”
万俟望拿着薄薄一方信纸,几乎不可置信。
堂堂一国太后,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出宫了?
甚至还不带他?
万俟望第一反应就是出宫去寻她,可瞬间又发觉不可行。
新年元日皆是一年一度的大事,新年夜他需祭祀守岁。元日百官敬礼贺拜,尽赴宫宴,各宫典礼布置往年都是孟长盈统筹安排。
如今她不声不响离宫,一切都落到他头上,他是想走也走不了。想通这一节,万俟望脸色更黑了。
德福眼看着那方信笺被万俟望几下捏成一团,愈发谨小慎微地低头。
半晌,万俟望咬牙道:“胡狗儿和拉坦,都带出去了?”
他问得突兀,德福抬头瞟了眼万俟望,又迅速低头道:“拉坦回了纥奚部,太后娘娘说是让他回家守岁,但也没提什么时候回宫。胡卫尉卿倒是随同太后娘娘一同出宫了。”
比他预料的少了一个,可万俟望面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知道孟长盈肯放权是好事,可心里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子憋屈,让人心烦得很。
万俟望在屋里来回疾步快走了两趟,又用冷水洗了把脸,才恢复往日不动声色的模样。
“随她去吧。唤太常、太仆、少府、大鸿胪、宗正来。”
德福应声而去,刚走出两步,万俟望又道:“回来。”
德福忙不迭地转身:“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传旨让崔宏钟入宫,就说朕要与他商议元日朝会夜宴。”
说完,万俟望挥挥手让他去,心里却带着些恶劣想法。既然孟长盈带崔元承出宫去玩,那他就把崔元承老爹弄进宫做事。
也算是一人还一人的报。
想必等崔宏钟归家之后,少不了给崔元承一顿打。
序山墓地,薄雪飘飞。
常岚墓碑上斜挂着一件金边外袍,崔绍抱着墓碑,酡红的脸靠在外袍上,嘟嘟囔囔。
“泽卿啊,你这墓碑太冷,我才隔了件衣裳揽着你肩膀。并不是咱们兄弟之间有了嫌隙,你可千万别多想。”
星展坐在他对面,也大咧咧敞着腿。原本带给常岚的糕点,早就趁热下了她的肚。她一边擦嘴,一边嫌弃地去推崔绍。
“你离远些,等会吐泽卿墓碑上,我可不帮你收拾!”
崔绍扒得紧,星展一时之间都推不开。他得意地皱皱鼻子,仰面去看旁边或站或坐的郁贺月台,咧嘴一笑。
“不是还有月台姐姐吗,再不济也有奉礼啊。他今日可没喝酒,不会趴地上哇哇大哭了。”
说着,崔绍嘿嘿嘿笑起来,眯着眼像只贼狐狸。
郁贺本来愁肠百结,眉心皱着川字。一听这话,眼睛立即蹬起来,抬脚就往人肩上踹。
“浑小子,你才哇哇大哭呢,少胡说八道!”
崔绍灵活拧身一闪,换了个姿势,又背靠着墓碑,仍笑得很欠揍。
“冤枉啊!这哪是我胡说?上次在校场,奉礼兄把我袖子都给哭湿了,回家路上冷得我直打寒颤呢!”
郁贺咬着牙,又是一脚踢出去。这一脚崔绍没完全躲开,被踹在了腰上。
崔绍提着酒壶就地一滚,壶中酒液居然没洒出来一滴。
他就势躲在月台身后,扯着月台的裙角,做出可怜样子,一声声地痛呼。
“月台姐姐,你可得给我评评理。郁公子光天化日之下打人呢!踢得可疼了!”
月台失笑,低头将自己裙摆拉回来,“这事还用得着我评理?我还以为你们二人怕泽卿无聊,特意演了出猴戏呢。”
崔绍瘪瘪嘴,又去看沉默静立的孟长盈,告状道:“孟姐姐,你看他们!全都欺负我一个,你得替我说话。”
孟长盈披着厚实大氅,静静立在翻飞的细小雪花中。一张苍白小脸陷进白绒毛中,几乎看不真切面孔。
她手里拎着一小壶黄酒,没有开口,却仰头喝下一口。
月台看得直皱眉,却又不好劝。可她看着心里又难受,便随手一捞,夺过崔绍的酒,也吞下一大口。
苦酒入喉,辛辣刺鼻。
月台皱皱眉,捂唇咳了一声。
崔绍起身,拿回酒壶,笑得玩世不恭:“月台姐姐,我这可不是花蜜甜酒,呛口得很,别多喝了。”
孟长盈投来目光,顿了顿,声音清冷如寒玉,“月台,不必这样。”
月台张张唇:“主子……”
她或许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将孟长盈看得这么重。
有时她也想学星展,让大家都能轻松些。
可她学不来,更重要的是,她若是也和星展一样,谁来时时关切孟长盈的身子呢?
孟长盈缓缓笑了下,将手中剩下半壶酒浇在地上,悠悠道:“我并没有那么难过。泽卿活着的时候太累了,如今日日长眠,总比从前舒心快乐些。”
“这样也好,也好。”孟长盈声音低了些,又重复了一遍。
星展还趴在墓碑边,倒出来的黄酒被风一刮,裹着雪沫子扑面而来,全洒在脸上。
星展呸呸呸吐了好几口,急忙站起来,哀怨道:“主子,泽卿没喝着,全浇我脸上了……”
孟长盈:……
第30章 审视怕孟长盈不信他,不要他。……
“哈哈哈哈哈!”
“月台姐姐,你倒是看看,演猴戏的哪里是我,明明是星展啊!”
崔绍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还去抬手扯星展的垂髾。
星展哪里忍得了他。两人当即动起手来,谁也不去拦。
冬日里穿得厚,挨些打也没什么关系。更何况他二人有分寸,除了将对方撕扯得乱七八糟、吱哇乱叫之外,也没什么大不了。
月台靠着孟长盈看戏,还随手给她掖了掖大氅毛领。郁贺也看得津津有味,眉头都展开了。
胡狗儿一直默默站在孟长盈身后,这会儿也是。
星展和崔绍打着打着就滚到了地上,谁也不肯相让。
这哪里是身居高位的太仆卿大夫和羽林中郎将,简直就是村口两小儿闹架。
月台被逗笑,指着他们让孟长盈看,孟长盈眼里也流露出轻微笑意,忍俊不禁。
她的笑总是轻轻的、浅浅的。
胡狗儿望着她微弯的眼睛,阴郁颓唐的一张苍白面庞也如寒冰初融,多了几分人气。
两人扑腾着打架,一个不妨就撞到胡狗儿身上。
崔绍仰头,春光灿烂地来了句:“对不住啊,狗儿兄!”
不见一丝歉意,反而满脸戏谑。
狗儿兄……
星展扑哧笑起来,打不动了,搭着崔绍的肩头,乐得直不起腰。
也算不上嘲笑,只是宫中来往的都是高门贵族,即便是奴婢宫人,也大多由主子赐了个雅名。
又正好孟长盈并不爱给手下改名字,星展月台的名字还是少时褚夫人给取的。
胡狗儿这名字,也当真是漠朔皇宫第一人了。
胡狗儿显然也被崔绍的话震了一震,过了会才摆手道:“不妨事。”
郁贺笑着给他解释:“别理他,他这人惯爱发疯,谁不知道崔家崔元承就是云城第一混世魔王。”
崔绍哼了一声,也跟着笑:“混世魔王又如何,痛快就行!”
说着,他又朝着胡狗儿挑眉,明显对他极有兴趣,“狗儿兄,你年岁几何?”
胡狗儿看他一眼,又将眼神垂下,不甚习惯这样的对话。但他知道他们都是孟长盈的友人,所以有问必答。
“十五。”
“十五?!”
崔绍惊得一口酒险些喷出来,他不大相信地上下扫视着胡狗儿。
也不怪崔绍反应太大,毕竟胡狗儿这副宠辱不惊、生死看淡的模样,要说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子,还真不大像。
“原是我看错了。我年长你两岁,该是你唤我兄长才对,方才倒是让你占了两句便宜!”
胡狗儿又看他一眼,不知如何回应,显出几分无措。
孟长盈也有些讶然,收了胡狗儿后,她并未多调查盘问什么。没想到他竟才年方十五,还是个孩子。
“好了。你没个正经,关胡狗儿什么事。”孟长盈开口解了胡狗儿的围。
崔绍只爽朗一笑,又接着亲昵问道:“你是何方人士?过年怎么也不回家同亲人团聚,千万别怕孟姐姐不准许。她面上冷,其实心肠热着呢!”
郁贺闻言,也抬目看过来,眼中压着三分审视。
这胡狗儿不知哪来的,虽说看着忠诚可靠,但凡事岂可只看表面。
更何况孟长盈智才心胸天下少有,千金难换。这样的人不知有多少人觊觎。
风声穿林呼啸,雪粒啪啪打在皮面袍子上。
胡狗儿下巴上那道疤在白脸上被吹得殷红,像是道新疤。耳畔的草色丝绦狂舞,如同挣扎冒芽的风中乱柳。
他话太少,但心里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这世上有太多人太多事,他只是不想看,不想看,也懒得同他们打交道。
只除了孟长盈。
别人不信他,这不重要。
但他怕孟长盈不信他,不要他。
胡狗儿开口,嗓音沙哑,眼睛黑漆漆地望着人。
“都死了。”
声音一出口,被凄厉北风刮得粉碎。
崔绍一时没听清,眯着眼睛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都死了。”
胡狗儿重复一遍,解释得认真,却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汉兽场缺人,他们把阿爹扔进去了。阿娘和虫儿是冻死的,雀儿被人买掉了,猫儿被人吃了。”
“都死了。”
崔绍还滑稽地张着嘴,愣愣听着。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答案。
胡狗儿那双惨黑到瘆人的眼睛很平静,平静到说起这些惨烈过往,没有丝毫愤怒和哀怨。
可不知为何,崔绍一时竟难以同他对视。
崔绍近乎狼狈地别开眼。
人人都知道十几年前出生的杂胡几乎都过得不好。
可谁也不知道,一个能混进宫做宿卫的杂胡,竟也有这样血淋淋的沉重过往。
星展的酒都醒了,在北风中打了个寒噤,酒热的身子开始发冷。
郁贺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能说什么。
胡人该死。
可所有的胡人都该死吗?
这世道,究竟是个什么世道。
他是饱读诗书礼仪的世家大族子弟,胡狗儿是从最底层挣扎起来的苦难百姓。可笑的是,他们之间,没有一个人过得好。
孟长盈在众人的沉默中,朝胡狗儿走了一步。
胡狗儿说完,黑瞳就一直静默望着孟长盈。
他总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孟长盈抬手,轻轻地摸了摸胡狗儿的头。胡狗儿比她高,因而孟长盈摸得有些吃力。
但只有一瞬间,胡狗儿已经将头低下来,安静乖巧地等待抚摸,握拳的手背却崩起几条青筋。
孟长盈拍去他发上的薄雪,取了他腰间挂着的风帽,给他严严实实带上,挡住寒风冷雪。
“少受些冻,莫把脑子冻坏了。身边有一个崔元承就够了。”
崔绍闻言,立马不服气地嚷起来,凑过来:“孟姐姐,你又说我!”
月台抬手拦住他,给他胸前一掌,佯装呵斥道:“哪里来的呆鹅,还不速速退去!”
崔绍捂着胸口,嗷嗷直叫,就差没在地上翻来滚去了,“好你个月台,你怎么也欺负人呐!有了新人忘旧人,我要去告御状!告御状!”
他闹腾得很,有他在,一群人便总热闹着。
虽说几人难得齐聚,但顾念着孟长盈身体,外头又风雪欲盛,不多时便下了山。
马车上,孟长盈收到宫里消息,挑挑眉,抬眸看向崔绍。
崔绍瞬间警觉,坐直身体:“孟姐姐?”
孟长盈嘴角勾了勾,将信随手抛向他。
崔绍扬手稳稳接住,就着光低头细细一看,立马面色大变,“这小皇帝
好生阴险,居然把老头子弄进宫了!那我回去不又得挨揍?!”
他一阵哀嚎,几人都笑了起来。
星展笑得格外猖狂,还用手指点点崔绍的肩头,“被揍这么多年,崔大人的戒尺威力还这么大呢?”
崔绍无语凝噎,望着皇宫方向幽怨道:“这戒尺我从小就挨,现在长大了也逃不掉,都快成童年噩梦了……”
月台也弯唇一笑:“崔大人还是讲道理的,定是你太顽劣。”
孟长盈抿了口茶,调侃了句:“还是崔大人厉害,一物降一物。”
马车一路朝着皇宫而去,最先下车的郁贺。
一下马车,周遭风起。眼前的郁府牌匾古朴大气,像是一座沉重的冷硬山石。
郁贺眼角眉梢的笑霎时淡了。
他微微叹出一口气,才迈步朝家中走去。
崔绍闹腾得很,跟着孟长盈入了宫。说是要亲自接崔岳回府,好讨个巧,让老头子心软。
可惜这父慈子孝的一幕还未实现,崔绍就被打发回去了。
长信宫门。
孟长盈下车时,发现德福居然候在门前,身上都积了一层雪。
德福一见马车,喜上眉梢:“娘娘可回来了!”
星展当头迎上去,奇道:“你在这做什么?”
“呵……”德福干笑两声,皇命难违,他硬着头皮大声道:“娘娘,陛下这会儿还忙着。他让奴才等在这,见到娘娘就说,就说……”
月台也好奇了,追问道:“说什么?”
德福低着头,声音小了,“说娘娘带别人出去玩,陛下心里难受呢。他想请娘娘去看看他。”
星展一下笑出声,去看月台,遮着嘴小声道:“还撒娇呢。”
孟长盈嘴角扬了扬,却不应这句话,反口问道:“崔大人可还在太极宫?”
德福答:“崔大人和陛下方才议完国事,这会正稍事休息。”
“你回去请崔大人过来一趟,我想同他下盘棋。”孟长盈说完,转身就进了宫门。
德福茫然地看着孟长盈的背影。星展落在后面,对德福做了个鬼脸,“还不快请崔大人,娘娘才不去太极宫呢!”
等了一趟,一无所获。德福只好回去复命。
崔岳来得快,孟长盈才换了衣裳,吃了半碗清粥,他便来了。
“老臣见过娘娘。”崔岳一进来,纳首便拜。
孟长盈给了个眼神,星展一个箭步,脚下生风将崔岳扶住。
月台笑吟吟道:“崔大人快请坐,可用过饭了?”
崔岳也不推诿,被星展扶着坐下,笑着摇摇头,“在太极宫吃了些,那酪饼吃了这些年,还是吃不惯。”
孟长盈开口吩咐:“给崔大人上些汤饼,和清粥小菜。”
很快崔岳面前也摆了一桌吃食,粗粗一看,比孟长盈面前丰盛许多。
崔岳拿起筷子,又劝道:“娘娘多多保重身体,国家大事系于娘娘一身,容不得丝毫闪失啊。”
他说的是饭菜,也是今日的出行。
对于一国太后来说,尤其孟长盈身体如此病弱,这出行确实不够稳妥。
即使万俟望不召他入宫,他也得把崔绍那臭小子揍一顿。
孟长盈手中银匙搅动米粥,热气丝缕而上,她轻声道:“也就这一次了。待明年,想去也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