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2 / 2)

对于一个新即位的小皇帝来说,这话极具蛊惑力。

万俟枭微微垂着头,眼睛却上翻着,死死盯着万俟望变幻的面色,嘴角藏着的笑阴狠难言。

可那昆日眼神在场中扫了一圈,机智地闭嘴,并不参与此事。

纥奚五石还在懵,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明面上和万俟枭对着干,只好也悻悻退后。

万俟望眼中异彩连连,明显意动,又犹豫看向孟长盈。

孟长盈似乎并未发觉殿中的局势变化,只手撑额头,闔眼假寐,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万俟枭还想开口再劝,万俟望先一步截住他的话头。

“南征一事干系重大,各部粮草兵马都难抽调。朕看娘娘也乏了,今日朝议且罢,下回再议。”

话至此,百官退朝。

万俟枭颇为不甘心地站了会,最后才离去。方才走出殿外,他便低声骂了一句。

“无能蠢货,只知道看孟长盈的脸色!”

骂是这么骂,可天知道他方才有多紧张。生怕孟长盈忽然转醒,一句话否了他的提议。

南征一事简直可笑,但万俟望居然真动了念头。

若能骗得这小子御驾亲征,死在淮南,大朔便后继无人。老五自不必说,废物一个。

若成了,他没准真能名正言顺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帝位,到时连孟长盈和汉臣都无可指摘。

金銮殿空,孟长盈还闭着眼。

万俟望看了她一会,慢慢地凑过去,趴在玉案上,轻声唤她。

“娘娘?”

孟长盈眉头微微轻皱,如雪湖泛波。

万俟望嘴角扬了扬,带了点恶劣心思,撑着玉案缓缓靠近孟长盈。

“啪——”

撞上一只手掌。

万俟望抬眼,月台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正挡在他面前。

忘了她也在。

失策。

孟长盈眼睫一动,终于睁开眼。

万俟望顺势歪头,避开月台的手掌,眉目明朗一笑。

“娘娘怎么真睡着了?”

孟长盈手指捏捏眉心,“嗯”了一声。

万俟望坐回去,随手翻了翻面前的公文,笑道:“原来娘娘打算的先斩后奏,是这样的。”

孟长盈抬眉瞥向

万俟望,淡然道:“怎么,你不愿?”

万俟望一合公文,敞着腿坐姿流氓,带着些悍气。

“迁都,南征,御驾亲征。”

他掰着手指头数了三下,笑得张扬肆意,“这样刺激有趣的事,有何不愿?”

孟长盈的计谋似乎并不复杂。迁都阻力极大,那就假借南征之名,携百官南下。

人带过去了,别的就好说了。

看着简单,但实操起来需要顾及的方方面面极多。

既然假借南征,那就要做出真南征的样子来,不然谁也骗不过去。

南征是一方面,御驾亲征又是一方面。

谁走谁留,北关军如何压制,粮草兵马如何调动……细化起来,可并不容易。

孟长盈掌中托着一只小巧手炉,垂目把玩着上面的须子,嗓音不疾不徐。

“我会留在云城,万俟枭和北关四镇我压着。可那昆日你带走。其余事宜你看着办,我一概不管。”

万俟望听得很认真。直到最后一句时,他轻笑出来,隔着玉案去拉孟长盈的袖口,故作姿态扮可怜。

“娘娘,你不管小七了吗?”

孟长盈疏懒抬眸,微凉指尖点在万俟望蜜色的手腕上,微微笑着。

“这一天你不是盼了很久吗?怎么又做这撒娇模样?”

万俟望被戳破,也面色如常,反而更靠近些,压低身体仰面看着孟长盈。

手腕一翻,让孟长盈的指尖栖在他强有力跳动的滚烫脉搏上。

“自然是做给娘娘看,娘娘不是很喜欢吗?”

孟长盈斜倚着凭几,银灰色长睫掩着深湖似的黑眸,这般姿态让冰雪做的人似乎也多了些凡人温情。

“我没看着的时候,你可千万别死了。”

对视间,孟长盈又加上一句:“我会很失望。”

万俟望面上的笑真切起来,他反手握上孟长盈的手。

他手掌热乎乎的,有些粗糙地包裹着孟长盈温凉如玉的手掌。

“我不会让你失望。”

少年人眼睛亮极了,琥珀色眼眸煜煜含光,像藏着草原部落东升西落的晨光。

“我想带你一起走。”

孟长盈没抽出手,万俟望的手掌大而温暖,手掌相贴的感觉比手炉更奇妙,也更舒适。

她浅淡一笑,像是大人听见小孩不切实际放出豪言的笑。

她若不在,第二日万俟枭便能带着漠朔九部翻了天去。

她是大朔的定海神针,也是压在漠朔九部头上的第一把剑。

万俟望知道,但方才不知为何,莫名冲动地说出了那样一句话。

可看着孟长盈连回应都欠奉的笑,心里还是生了恼意。

孟长盈总是像一阵随来随去的风,像一场飘落庭外的雪。

他伸出手只能稍稍感受,却抓不住风,握不住雪。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想每时每刻都像现在这样,握着孟长盈的手,实实在在地抓住她。

“娘娘不会害怕吗?”

万俟望突然发问。

孟长盈的手在他大掌中转了一圈,散漫道:“怕什么?”

万俟望另一只手也握上去,包裹着孟长盈的手,却拢得不紧。

他眼瞳幽幽道:“从北关战败到今日迁都,一环扣一环。你就不怕某一环失去控制,所有谋算满盘皆输吗?”

孟长盈眉尖一动,嘴角弧度似笑非笑,竟显出无所谓的嘲弄。

“小七,当人走在一条只能向前、不能后退的路上,是不会害怕无法到达终点的。”

“遑论对错,只管往前走罢了。”

她面庞如冷月,明明他还握着他的手,却感觉她的气息无比遥远。

他还不知道孟长盈谋算的结局是什么。

可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听懂了这句话。

赢了又如何,无数死去的汉人,孟家夷平的三族都再也回不来了。

就算是复仇,也是一场没有希望的复仇。

输了又如何,人生不过百年残命。

她耗费一生若还是做不到,那输便输了。又能怎样。

这一生,早就这样注定了。

这种话,横想竖想,都蔓延出无尽的悲哀。

孟长盈是这样想的吗?

万俟望没有再问,他只是低头,把手炉和孟长盈的手一齐包裹起来。手掌中暖烘烘的。

“娘娘,春日里我会给你写信。”

春日……

他身上的热气让孟长盈恍惚一瞬,待到春来化冻,又是一年新气象。

“等到秋来,我接你去京洛。”

“难说。”孟长盈思索着,摇摇头:“秋天时,若各部安稳,才能大迁。此事须慢慢推进,否则我一走,漠朔旧贵必定生乱。”

万俟望:“……”

他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此情此景,他忍不住这样说。

可没想到,满腔柔情被孟长盈一通理智分析给打回来了。

“我会给你写信。”

万俟望又重复了一遍。

他望着孟长盈清亮的眼睛,同时强调:“你要给我回信。”

真像只不舍得离家的狗儿,孟长盈心道。

她抽出手摸摸万俟望的头,答应他:“好。”

万俟望闭闭眼,轻轻蹭她的手掌。

“我会做得很好。”

他是在回应她先前那番话。

明明还没离开,可他已经很不舍了。

孟长盈眼中带着极浅的笑和鼓励:“嗯。”

第37章 开拔“用你们汉人说法叫兄终弟及——……

当所有掌权者都明里暗里关注同一件事时,此事必然推进地飞快。

汉臣似乎全被热血冲昏了头脑,天天喊着南征、南征。

万俟望也一副毛头小子渴望建功立业的傻样儿,日夜苦读兵书。

孟长盈说要还政,便真不怎么管事了,即使她仍旧手握重权。

这也被理解为某种隐秘的默许。

万俟枭想给万俟望挖坑,巴不得他御驾亲征死在南边。就算不死,栽个大跟头也是好的。

漠朔九部在可那昆日的示意下保持中立,但想抽身事外可不容易。

可那昆部在孟长盈的施压和万俟枭有意无意的打压中,最终还是上了万俟望的贼船,漠朔九部起码有一半都随军南下。

即使各地的折子雪花一样飘向云城,依旧无法扭转最高掌权者的意志。

如此荒唐的南征,就这样定下了大军出发的日子。

北朔上下紧锣密鼓地筹备战事,南雍自然听闻风声,可南朝众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探子。

北朝太后和皇帝,还有大臣将军们,脑子全都冻出毛病了?

可不管再怎么不信,该做的防御调动准备还是要做。一时之间,风云变化,南北全都动了起来。

虽然孟长盈说要还政,可皇帝御驾亲征,所有的事又照旧落在她头上。

因筹备战事,政务甚至比往常还要忙碌繁琐。

孟长盈无一日闲暇,补汤从未停过,必须得撑住,忙过这段最要紧的时日。

时年三月末,雪化春来。

汝、阑、庐、荥四州及周边无灾各州郡征调兵丁二十万,移书齐境。

万俟望携扈从官员、步骑兵共三十万,自云城开拔南伐,御驾亲征。

祭坛之上,北风卷旗飒飒狂舞。

万俟望一身金甲,面上三道牲血痕,扫视群臣。姿态英武宏放,端严若神。

他亲手拂开金银玉币,取牛羊牺牲血涂玄龙军旗。振臂擂动战鼓,以衅旗鼓。

三军山呼若不息海浪。

随行百官却个个面色难言,沉着者气恼者大有人在。

万俟枭近日在监管三长制和北关长城力役,忙得脚不沾地,却还抽空过来观礼。只为了亲眼看到万俟望出征。

他的脸隐没在众人之后,带着阴狠仇视,诅咒万俟望能死在这场愚蠢的南征中。

孟长盈也在,

她面色平静地观赏这令人热血沸腾的一幕。

直到祭祀结束,万俟望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

威武姿态中流露出亲近温情,却久久无言。该说的都已在相伴的日日夜夜中说过无数遍。

少年天子的第一回御驾亲征是个弥天大谎。

为的是改制救国,万世太平。

北地冷风萧索,孟长盈抬起的指尖似玉色。她整理了下万俟望金甲下的玄袍衣襟。

“小七,要活着。”

万俟望的心在滚烫中柔软。

他笑着,抬手想碰一碰孟长盈的脸,可掌心尽是淋漓牲血。

于是翻过手腕,用食指指节擦过孟长盈眼下那粒浅灰小痣,像是轻缓拭去一滴不存在的泪。

“记得了,雪奴儿。”

最后三个字音调极轻,飘落在孟长盈耳中。

她倏然抬眼,万俟望却后退,转身盔缨飞扬,只留给她一个意气风发的笑。

“出发!”

三军步骑随他而动,马蹄轰隆,尘土飞扬。未到战场,已是硝烟四起。

这场仗,是皇帝和权臣的仗,是胡人和汉人的仗,更是孟长盈和北朔的仗。

万俟望绝不能死。

否则,满盘皆输。

滚滚烟尘中,孟长盈抬手遮在眼上,眺望远处骏马上那道健硕不似少年的身影。

回想起他方才跃马扬鞭的骁勇姿态,孟长盈心中泛起一丝复杂。

可惜了,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啪啪啪——”

拍手声自身旁传来,万俟枭哼笑着走来。

“太后娘娘,你还真能把小皇帝哄去南征。你如此行事,本王可真要误会了。”

孟长盈目光仍落在远处地平线上。万俟望的背影已然看不清,只能眺望规整军阵如长蛇般行进。

“是吗?”孟长盈声音冷淡。

“是啊。”

万俟枭自然而然地应着,向前一个错步,挡住孟长盈的视线。耳畔象牙缠丝雕环在日光中耀目。

“若三十万人尽数折在南境,小皇帝就是不死,怕是也没脸回朝。”

说到这,万俟枭哂笑出声,随手拍落肩上的扬尘,话里带上了冒犯的试探。

“你同我说实话,你该不会是想弄死他,扶我上位吧?”

孟长盈眉头皱起来,冷眼侧目,上下扫视万俟枭。

面色波动不大,但那股子嫌弃呼之欲出,似乎在说:就你?

万俟枭面色稍变,但坚持不改口,自顾自地往下说:“若当真如此,我许你个皇后也不是不行,想必你还不知道,漠朔部落有个老规矩,用你们汉人说法就是兄终弟及——”

他嗓音拖长,直盯着孟长盈的眼睛靠近她,调笑中带着恶意。

“本王可以继承皇位,也可以娶了你,免得长夜……”

话未尽,“砰”一声。

胡狗儿跃起,一脚飞踢在他胸口。

万俟枭身高体壮,并未直接被踢倒在地,却也踉跄着连退数步,猛烈咳嗽起来。

再抬眼时,满脸阴沉。

他多年身居高位,平时最多与人打打机锋,什么时候被这样当面打过。简直是威严扫地,如何不怒。

“哪来的畜生,给我去死!”

万俟枭一个暴怒的眼神,他的随从马上抽刀奔向前,挥臂砍杀胡狗儿。

胡狗儿“锵”地拔出长刀,护在孟长盈身前。

冷风袭卷中,他面如白铁,眼瞳漆黑,下巴的疤痕红得像血。

随从冲杀上前时,“咻”地一声。

一支羽箭迅猛钉入黑硬地面。

若是那随从脚步再快一分,这羽箭怕是已经钉进身体。

“哪来的蠢贼!竟敢在太后娘娘面前造次,找死吗!”

孟长盈左后方,星展立于马上,一声厉喝。

臂间金弓拉满,箭头寒光闪闪,稳稳地在人群中瞄准移动。

若有人此时跳出来,毫无疑问会被她直接钉死在祭坛之下。

孟长盈右后方,崔绍一人一马,银甲在身。

凝滞气氛中,他手执轻吕,随手挽了个剑花,姿态潇洒。

而在他身后,羽林军护卫队兵甲齐全,虎视眈眈。

只要崔绍一声令下,祭坛瞬间会被包围。届时就算府兵赶来,边军入关,最多也只赶得及给人收尸罢了。

孟长盈面色冷淡若冰湖,所有情绪都沉在深不见底的湖心。表面只不过一层薄冷冰壳,漠然无情。

“王爷?”持刀随从急停,回头去看万俟枭,不知该怎么办。

万俟枭好不容易嘴上占了两句便宜,却生挨了一脚。现在连回去都要看人脸色。

他眸中森寒浮动,恨声道:“孟长盈,你什么意思!”

他并不和胡狗儿说话,像他这种过分傲慢的人,只和自认同级别的人对谈。

孟长盈在胡狗儿身后漫步走出,毛绒滚边大氅柔柔烘托着雪白小脸。

明明就是柔弱女子的模样。

两人相对而立,如猛兽和少女。可少女竟是更气势凛然的一方。

“万俟枭,收起你这幅模样。他是我亲手扶持的皇帝,永远都轮不到你来试探置喙。”

孟长盈声色冷厉。万俟枭被呵斥,反而笑了。

他步步向前,停在胡狗儿直指的刀锋前,这才收了笑,下三白眼阴鸷。

“你说得好听,可还不是把北关军镇亲手交给了我。你不会不知道,终有一日,北关军必定会是我手中指向王座的利剑。”

“孟长盈,你骗人可别把自己给骗过去了!”

他声音沉沉,和着猎猎北风,像是一道霹雳而来的劲鞭,乍然抽在某些未见天日的角落。

孟长盈以为他是个蠢货。

如今看来,倒也不全是。

万俟枭言罢,暴戾看了眼胡狗儿。大袖一挥,转身离去。

胡狗儿束起的头发被他袖口带开,黑发散乱。

他并未整理,只是盯着万俟枭彻底离开,才转身霍然跪下。膝盖干脆地砸在硬邦邦的地面上。

孟长盈垂眸:“又做什么?”

胡狗儿敏感地捕捉到这个“又”字。

他平日里活得随便,什么事都激不起他丝毫注意。但在孟长盈面前,他全身上下甚至每一根头发丝,都在竭尽全力地追随孟长盈的任何一道目光。

“主子没发话,我却擅自动手。请主子责罚。”

胡狗儿虔诚仰面,左耳草色丝绦风中乱舞,像是乱草。

莫名让孟长盈想起万俟望耳畔的绿宝金珠。

孟长盈淡淡地移开目光,启唇道:“若能保全自身,动手也没算什么。他咎由自取罢了。”

这是……不怪他的意思?

胡狗儿膝盖动了动,不自觉地向前膝行两步,仍抬头仰望着孟长盈:“主子……”

“起来吧。”

孟长盈抬抬手,吩咐完便转身往轿辇去。

胡狗儿凝望着她的背影,却还跪着。

星展见状,灵活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长弓拍拍胡狗儿的肩,面色奇怪。

“主子都让你起来了,你怎么还跪着?膝盖不疼?”

这样冷的天气,他穿得也单薄,还跪在冷硬地面上。

星展“咦”了一声,想想都难受。

胡狗儿摇摇头,没答话。

自己撑地站起来,脚步丝毫不乱,追着孟长盈而去,尽职尽责地护在她身后两步的位置。

星展拢拢进风的袖口,咂舌:“都说人身肉长的,难道胡狗儿是铜铁做的?”

崔绍还在马上,马头调了个来回,扬声应了星展的话。

“狗儿兄一片赤诚之心,你不懂。”

星展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

“我不懂你懂?”

第38章 疯马她若倒,南北皆乱。

“这可不好说,没准我还真懂呢。”

崔绍笑得吊儿郎当,即使一身甲胄,也显出几分浪荡轻浮来。

“懒得理你,你自己打马回城吧。”星展“切”了一声,去追孟长盈的轿辇。

月台正侧身探出身来,朝她招手。

崔绍目光随着过去,扯扯嘴角,策马扬鞭。

“回城!”

羽林军随令而动,护卫在教辇之后。

即使皇帝离都,北朔依旧照常运转,就如同先帝瘫痪时一般,由孟长盈暂代上下国事。

春日才到,孟长盈又病了一场。

修养许久,才勉强好全,又该忙春社祭社日了。万俟望不在,祭祀也全由孟长盈负责。

她才能起身见人,太常卿诸人就开始奏请春社事宜,一议就是半个下午。

好不容易事情议完,月台看着孟长盈苍白的小脸,心疼得不行。赶忙奉上热汤和参茸养心丸,盯着孟长盈吃下去才作罢。”

太常卿好不晓事,左右不过是春祭罢了,就能急成这样,非得赶在今日说完……”

孟长盈吃过药,月台还是介意气恼,不免多抱怨几句。

星展这会儿也在,正在堂下用短剑随手比划练着,闻言看过来,也啧啧两声。

“看来小皇帝还是有些用处。若是他在,好歹这些琐碎事不会拿来烦主子。”

孟长盈吃完药,嘴里正泛着药苦味。突然听星展提起万俟望,眼神微微一动。

“他的用处可不只是这些。”

月台收了药碗,把蜜渍杏脯推到孟长盈面前,柔声道:“皇帝迟早是要立起来的,主子也要多顾惜身子。不说崔大人、崔元承和郁奉礼几个,朝中汉臣也还大有人可用。主子何必事事亲力亲为?”

说到最后,还是劝导。

星展心大,孟长盈又剑走偏锋,不管不顾,倒显得月台时时忧心不已。

她不管天下事,只管眼前人。

“是呀是呀,咱们总不会一直待在北朔。主子还那么费心费力做什么,岂不是给对方做嫁衣?”

星展应和着,短剑一收,利落跳了过来。

一屁。股坐在筵席上,伸手就去拿杏脯,却被月台不留情地拦住。

“脏兮兮的,洗手去!”

星展瘪瘪嘴,又不敢和月台对嘴,只拿眼睛眨巴眨巴去看孟长盈。

孟长盈似是恍神。回过神来对上星展忽闪的眼睛,只淡淡一笑,拈了只杏脯送入星展口中。

“话虽如此,可无论皇帝是谁,天下百姓都是子民。能多做一分便多做一分吧。”

星展吃了杏脯,回头对月台做个鬼脸,就连忙闪身洗手去。

月台没顾得上理她,听见孟长盈的话,默了默。

“主子,百姓确实无辜,可怀着仁慈之心,如何能战胜野蛮的游牧民族?若不将他们逼到山穷水尽,漠朔九部又岂能甘心放弃物阜民丰的中原土地?”

月台看似柔,但一双眼睛却很利,心思更是清明。

在某些方面上,她或许比孟长盈更放得下。

星展洗过手,又回来围着小案吃果脯。

手里捏着一个,就往空中一抛,再张大嘴巴去接,模样市井气十足。

孟长盈从不拘着她。

自漠朔人入关称帝,带来许多北方草原的粗野习俗。

那些习俗在饱读诗书的中原士族看来,简直同茹毛饮血的蛮夷无异。可就是这样的蛮夷马踏中原,成了北朝之主。

如今汉人许多规制礼仪,都被冲击被胡化。

不管是普通胡人汉民的日常生活,还是富庶贵族的高雅享乐,胡汉之间潜移默化的影响,和细微渗透都是无可避免的。

“自太祖入关已有数十年,这些年里,胡汉通婚不知凡几。即使汉人最终大胜,胡人也是赶不走的。”

孟长盈嗓音清凉如水,带着病后的些微沙哑。

她手指轻点在盛放果脯的嵌宝银盘上,莹白指尖和粉红宝石相得益彰。

这种物件是胡人带起来的风气。

汉风古朴高雅,胡风繁复奢华、浓墨重彩,最喜彩宝金银。

“汉人若是这银碟子,胡人便是嵌在银碟子上的彩宝。即使砸了眼前的这个碟子,在皇宫之外,在四海之内,多的是嵌彩宝的金碗、酒杯、器具。”

孟长盈声音起伏不大,眼神似落在这嵌宝银盘上,又似落在空茫处。

若胡人是赶不走的,那怎么报仇呢?

月台这样想着。她注视着孟长盈垂落的睫毛,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星展左看右看,边吃边喝。

这些费脑子的事她一概不去想,有孟长盈和月台在,哪里轮到她来用脑子。

转眼便是春社日,举国上下州郡县各级皆祭社神,民间名社赛会饮酒分牲,好不热闹。

孟长盈也领百官登社稷坛祭祀社神,祈求丰年,禳灾降福。

祭社仪式隆重肃穆,繁冗庞杂。春寒又盛,人人皆身着衮冕服。

一场春社之礼下来,别说孟长盈,就是普通官员也有摇摇欲坠,身体难以支撑的。

但这是国之大事,无人敢懈怠。即使是漠朔官员,表面也大多做出恭敬模样。

事毕,孟长盈下了社稷坛。

月台不着痕迹地承托住孟长盈身体的大半重量,叫她不至于太过受累。

孟长盈扫视一圈:“万俟枭呢?”

胡狗儿静立在旁,答道:“说是在北关督修城垣,人病了,赶不过来。”

月台闻言立即皱眉:“他是越发嚣张了。”

这是国祭。

且不说他真病假病,就算是腿断了,爬也得爬回云城来。

一句“赶不过来”就把人打发了,确实嚣张。

孟长盈微抿的唇瓣毫无血色,但眸光一如往常,内敛而沉稳。

“他手里握的筹码多了,便压不住性子了。”

月台扶着孟长盈回车舆,又往她肩上披了件厚实大氅,询问道:“他这般张狂,我们可要治上一治?”

孟长盈正待说话。

突然兵士护卫圈外一声凄厉嘶鸣,有人驾着匹疯马,横冲直撞奔来。

春社仪式举行了大半日,礼乐飘飘此时方才暂歇。好些人脑子都还嗡嗡的,压根都没反应过来。

疯马踏过麦田,撞过甲兵,直往孟长盈身前冲来。

远处崔绍大惊,催马赶来,怒吼道:“护驾!护驾!”

可疯马路线混乱,迅速左冲右突。

甲兵围过来,手中武器却又大多是刀剑弓盾,刺上去见了血,反而激得疯马发狂得更厉害。

慌乱之中,许多人还未近身,就向被狂奔的疯马踢撞而倒。

星展连发三箭,都刺入马身。

疯马没立即断气,狂躁地仰头长嘶,更加疯狂地猛冲。

月台手执长剑,护着孟长盈躲避。

可在高高扬起的乱奔马蹄之下,谁也说不准哪里才是安全的。

千钧一发之际,胡狗儿猛然夺过仪仗卤簿手中长殳。

这铜殳长三米,原本是用于大国车战。

如今战争形势随着诡道频出,国家之间少有对垒车战。铜殳便用于皇室仪仗,因此极不趁手。

若是不曾经过数日苦练,骤然使用三米长的沉重武器。别说伤人,恐怕最先伤的是自己。

胡狗儿提起铜殳,那张惨白如纸的脸迅速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

他大喝一声,以腰身为轴心支撑,拼尽全力将铜殳朝奔来的马腿扫去。

马的腿骨细脆,是马最脆弱的部分。

疯马马腿猛然被铜殳打击,痛苦长嘶,猛然重重跌倒在地,挣扎着哀鸣不止。

许多人避让不及,也被铜殳带倒。

一时间四处乱象频生。

星展迅速制住从疯马马背上摔下来的贼人,短剑擦过贼人脖颈,留下一条细细血线。

“胆敢行刺!说!是谁指使的!”

崔绍也策马赶来,平时逍遥自在的模样不见,眉头紧皱,厉声发令。

“一队围住祭坛,其余人排查方圆百里之内的可疑人士,全部带回审查!”

甲兵一拥而上,控制住动弹不得的疯马。

胡狗儿紧绷的那股力气骤地松掉,手中铜殳铮然落地,嗡鸣不止。

他两只手僵硬地伸着,控制不住地在发抖,几乎收不回来。

那是错位的手臂肌肉骨骼在发出警告。

可胡狗儿顾不上自己,转身就往孟长盈身边赶去。

有人要对她不利,他要护在她身边。

崔绍月台皆紧密护着孟长盈,胡狗儿却脸庞苍白,额上滴汗,手臂还不自然地扭曲。

月台急道:“你且忍忍,回宫再行医治。”

胡狗儿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艰难用手握住长刀刀柄。

长刀悍然出鞘。

他的手臂抖得如风中残叶,可通红充血的五指仍紧紧抓着刀柄,无一丝放松。以护卫在孟长盈身前的姿态站立。

崔绍面色微变:“你……”

胡狗儿下颌皮肉因肢体的疼痛抽动。一张脸白得吓人,下巴上疤痕越发鲜红,黑漆漆的眼睛却无比坚毅决绝。

他半回过头,声音是哑的。

“护好主子。”

崔绍不再言语,但心中对胡狗儿的认知又变了一番,实在敬佩。

这不是汉人养死士的朝代,可胡狗儿却活生生把自己养成了死士。

一行人紧密护着孟长盈,马不停蹄地回宫。

孟长盈绝不能出丝毫岔子。

她若倒,南北皆乱。

更何况此时万俟望正南征,局势更加严峻,峭壁走索不过如此。

剩下的甲兵护卫着惶恐不安的百官安全回府。留在此地的星展刑审刺客,对此她很在行。

长信宫紫微殿。

孟长盈虽未受伤,但春社一日的疲乏和刺杀,足以耗尽她不多的精力。

她半阖着眼,面色苍白,嘴唇恢复了些血色,唇珠紧抿着。

在她面前,胡狗儿上衫褪去,正在由太医医治他受伤的双臂。

第39章 重情他人忌她、畏她、恨她、崇敬她………

胡狗儿看似高瘦,可衣衫除去后,上半身竟也覆盖着一层流畅肌肉。

虽不粗壮,但极精瘦有力。只是他身上处处都覆盖着陈年旧伤,疤痕累累。今日为提铜殳扫断马腿,又得了新伤。

肩部关节处,尽是青紫肿胀,看着颇为骇人。

太医施针敷膏为他医治。胡狗儿一张脸愈发苍白,疼出了一层薄汗。

可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孟长盈拧眉看着,问太医:“情况如何?”

太医收了针,正在为胡狗儿推按肌肉,“回娘娘,胡大人此乃伤筋扭转。休息半月,按时辰敷药推拿,便能痊愈,并无大碍。”

胡狗儿尽力压住嗓子里的颤抖,也跟着开口道:“小小扭伤而已。缘是我学武不精,主子不必过多忧心。”

太医闻言,看了眼胡狗儿,到底是把口中的话咽了下去。

孟长盈瞧着他面上的汗珠,亲手拧干巾子,递给他:“擦擦汗。”

胡狗儿猛地抬眼,眼睛接触到孟长盈目光一瞬,又迅速垂下来,像是只忽然得到主人垂怜后欢喜无措的小狗。

他伸出两只手,动作小心地拿过巾子。

即使手臂在颤抖,也丝毫没有碰到孟长盈的手。

“多谢主子。”

他声音沙哑,柳叶眼极温顺,可身上肌肉却不受控制地紧绷。太医扎针都扎不进去,刺出几滴血珠来。

胡狗儿恍然不觉,只在孟长盈移开目光后,又抬眼追随着她。

太医不得不拍拍胡狗儿的背,干笑道:“胡大人,筋肉放松些。”

胡狗儿这才回神,朝着太医点点头,尽力放松身体。但直到太医医治完毕,收了药箱离开,孟长盈都不曾多说一句话。

她身上还穿着厚重的春社吉服,头上的复杂冠冕拆了大半。发髻松松欲坠,眉眼间带着些倦色。

胡狗儿拢上衣衫,垂首道:“主子且先歇息,我去同星展探查刺客一事。”

孟长盈斜倚着凭几,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嗓音冷淡,“不必多查。他既然敢动手,自然是做足了准备。”

月台在孟长盈身后,为她拆去发上剩余的珠玉头饰,难得很沉默。

胡狗儿动作一缓,明了大半,眼底划过厌恶仇恨,“又是万俟枭吗?”

孟长盈半睁开眼,不甚在意:“他本就不是个安分的。皇帝南下,他虽有所忌惮,但更想一劳永逸。”

说到这,孟长盈眼风扫向胡狗儿,声色越发淡:“今日之事,你护驾有功,可有什么想要的?”

胡狗儿还在想着要如何对付万俟枭,闻言一怔,抬目去望孟长盈。

过了片刻,他神色认真道:“我只想要主子平安无忧。”

这话莫名,简直像句溜须拍马的奉承。

可胡狗儿不是这样的人。

湖心亭那日,他用自己的命来换孟长盈回顾的一瞥。他说的确是实话。

若是他人,属下毫无保留地献上忠诚,主子该是满意,甚至得意。这不就是鼎鼎有名的驭下之术。

可孟长盈听了这话,并无欢喜。她眼波沉静有如凝冰,面庞如清月,美丽却又遥远冷漠。

“我说过,既然活下来了,那就好好活。人若没有私心,是无人敢用的。”声音更冷漠。

胡狗儿眼睛快速眨动两下,听出来某些弦外之音。他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可却没有这个机会。

孟长盈已经移开目光,疲倦阖眼:“回去吧。”

胡狗儿是最听话的。

他再拜之后,悄然无声出了紫微殿,默默地往外走。他还是要去寻星展。事关孟长盈,绝不能有一分一毫的疏忽。

路上经过杻树林,花朵争相盛放,树冠如堆雪丝绵。

已是春日了。

胡狗儿听宫人管这杻树叫四月雪,名字很好听。他停下步子,看风吹过树梢,满树白簇如雪浪。

他站在这看了好一会,这洁白花树会让他想到孟长盈。

“胡狗儿!”

忽然,背后一道熟悉女声响起。

胡狗儿回过头,月台正快步走来,发髻上利落的五兵簪闪着银光。

“主子唤我过去吗?”胡狗儿问,眼里多了点微弱的希冀。

月台在他面前站定,没答话。反手从袖袋中拿出一个青瓷瓶,递给胡狗儿。

“这是上好的宝珍膏,涂在伤处会好得快些,少受些苦楚。”

胡狗儿眼里那点光芒散去,他接过宝珍膏,低低地说:“多谢。”

月台转过头,注意到庭下枝繁叶茂的杻树,“你方才是在看这四月雪?”

胡狗儿“嗯”了一声,如往常一样沉默寡言。

“在我看来,主子同这四月雪有些像。”月台笑笑。

胡狗儿诧异看向她,问:“为何?”

月台眉目温和,缓声慢语:“看似是冷雪,实际却是四月春的繁花盛开。他人忌她、畏她、恨她、崇敬她,可她不是玩弄权术的窃国者。她是孤注一掷入世救国,何惜此身。”

说到这,月台的声音不免拔高加重,可很快,情绪又平和下来。

“但她很看重我们,包括你,你明白吗?”

胡狗儿出神听着,模样很认真。但对于最后这句话,他困惑不解:“包括我?”

月台宽和笑笑,温声道:“她是个最重情重义最心软的人。你的忠心她瞧得见,也记得住。那几句话不是责问,而是想让你多顾念自个。”

胡狗儿听着,依旧垂着眼,声音闷而哑。

“我不怕主子责问,我也无需顾念已身。我只怕没护好主子。只怕主子不要我。”

月台默了默,轻声喟叹:“主子就是不喜欢你这样……”

胡狗儿抬眼,漆黑眼瞳中饱含的情感近乎于执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忠诚沉默的家犬。

月台被他的目光震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眼中情绪极复杂,几番踌躇后,又叹了口气,妥协似的。

“罢了,我也只是怕你心有龃龉。话也说明白了,你愿意用自己来护着主子,这并无错处。”

毕竟月台知道,孟长盈不是个惜命的人。月台也见不得孟长盈生病受伤,每一次她都恨不得以身替之。

孟长盈不喜欢她这样,也不喜欢胡狗儿这样。可于月台而言,有胡狗儿这样的人在,她反而更安心些。

“这宝珍膏,是主子吩咐拿给你的。”

月台特意提了一句。

胡狗儿眼睛骤然明亮,嘴角的笑弧完全压不住炸开的雀跃。

手中原本随意拿着的青瓷瓶,立即被小心地放置到掌心握住。力道不敢太松,又不敢太紧。

“真是主子给的?”胡狗儿忍不住又问。

“自然是真的,”月台笑了下,“我还不至于来骗你。”

春风过林,花叶沙沙。四月雪起伏如浪,清柔花香浮动。

这一刻,胡狗儿面庞终于一扫沉积的阴郁。竟也像个生动热烈的少年郎,在俏丽春风中莞然而笑。

翌日清晨。

孟长盈披发端坐于青玉案前,手拿蓍草棍。晨光中,香炉卷腾出飘渺紫烟,香气清净。

紫微殿中宫人来往安静,月台静立于孟长盈身侧。星展还穿着昨日的衣裳,袖口沾染着零星的斑驳血迹。

她百无聊赖地靠着窗,戳着薄透窗纱。日光被分割成窗格形状投下来,在玉砖上极闪亮。

孟长盈卜筮书一放,星展立刻凑过来,迫不及待开口:“主子,昨日那刺客嘴巴很硬,稍微上些手段竟自尽了!”

月台边收拾青玉案,边皱眉,问道:“崔绍那边呢,可查得到同党?”

星展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一夜没睡,着实困得很。她揉揉满是血丝的眼睛,说道:“收尾干净得很,手段很老道。但是——”

说到这,星展拖长音,对孟长盈露出个狡黠的笑。

“那刺客虽然没戴耳饰,但左耳穿了耳洞,一看就能看出来是自小刺的,可不是伪装。”

孟长盈将卜筮书收入黑漆木匣,平静道:“是胡人所为,可还有发现?”

她并没有如昨日一般,一口道出蹊跷,点破万俟枭,而是跟着星展的话问下去。

“还有那马,虽说只佩着最普通的马鞍,可马头上有明显的磨损痕迹,分明就是北关镇的军马马具样式!”

星展原本很疲惫,结果越说越起劲了。她一手按上长案,目光炯炯地分析。

“我猜,背后之人要么是万俟枭,要么是漠朔九部的蠢材!”

孟长盈闻言笑了笑,抬手摸了摸星展的脸蛋,“那看来是万俟枭了。奉礼递了消息,万俟枭那边有动静,今日就该到云城了。”

星展嘴角的笑高高扬起,带着孩子气的骄傲,但很快又哼了一声。

“这人真讨厌!我知道主子拿他有用,但他长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你动手,怎么也得给他个教训。”

说完,她又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孟长盈抬手拍拍她的肩,缓声道:“放心,不会叫他好过。你且回去梳洗,好生睡上一觉,歇一歇。”

星展哈欠连天,还摇头道:“我不累,我要和万俟枭碰一碰!看他在我面前,还敢嚣张!”

月台拿了木梳,正为孟长盈梳头,闻言笑骂道:“你个小丫头,主子叫你歇息,你去便是了。有主子在,万俟枭哪里翻得起风浪。你再不退下,打的哈欠都要把屋顶给掀飞了。”

星展捂着嘴,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说得也是。那我先回去洗个澡,身上好多血,臭得很。”

孟长盈颔首:“去吧。”

星展大步流星跑开,踏得地板咚咚响,像个小炮仗。

月台失笑,挽着孟长盈的发,推入玉钗,调侃道:“我看她精神得很,走个路地动山摇的。”

孟长盈看着星展背影消失在门口,眼眸也柔和下来。

“这样很好,她还是个孩子呢。”

月台眉目含笑,可转念间,笑容一滞,又无声叹息。

星展在孟长盈眼中还是个孩子。可孟长盈在她眼中,又何尝不是。

孟长盈才用了过饭,胡狗儿便进来禀报。

“主子,万俟枭求见。”

第40章 跪直“不过赏你个巴掌,大呼小叫什么……

孟长盈抬眸看他。胡狗儿衣裳规整,手臂垂着,不见一丝病态。

她目光在胡狗儿手臂上定了定,才开口道:“带进来。”

“是。”

胡狗儿垂首退去,很快领着万俟枭进殿。

万俟枭大步迈动,身后披风翻滚,额上朱砂涂面殷红,显出妖异。

“臣参见太后娘娘。”

礼行得敷衍,头都不曾低下。一双眼睛更是直盯着孟长盈的脸,似乎想要看透些什么。

孟长盈面色淡冷:“王爷这病好了?”

万俟枭动作一僵,但很快扯着嘴角笑起来:“蒙娘娘关怀,本王一听说娘娘遇刺,就立即往回赶,什么病痛也拦不住。”

“是吗?”孟长盈嘴角弧度淡漠,站起身来,侧目看向万俟枭,“我还以为你一听说我遇刺,身上的毛病全好了呢。”

万俟枭笑里带着匪气,打马虎眼:“娘娘这说的什么话。”

孟长盈不语,只一步步朝他走来,面色平淡到看不出一丝情绪起伏。

她是个病弱女子,又模样姣好,姿态如莲。

可万俟枭盯着她,不仅无一丝旖旎想法,还不自觉生出警惕和戒备,如山林中忽遇猛虎。

他眼睛眯了眯。不知怎的,随着孟长盈脚步逼近,他高大身躯竟下意识往后退。

万俟枭察觉到自己不受控制的行为,眼中掠过一抹恼意,硬生生止住步子,只稍退了半步。

孟长盈停在他面前,一尺之遥。

万俟枭皱眉:“你要做什么?”

孟长盈黑眸沉静如水,直接抬手给他重重一耳光。

“啪——”

万俟枭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摸上自己的左脸。

脸皮火辣辣地刺激着神经,宣告着一个不争的事实。

孟长盈打了他?

还打的脸?!

万俟枭脸色瞬间扭曲暴怒,喝道:“孟长盈!你胆敢对我动手!”

就在他要冲上去的一瞬间,胡狗儿直刀立时出鞘,唰地一声,当胸横在万俟枭面前。

“你敢!”

胡狗儿音量不高,但森冷沙哑嗓音威慑力十足,仿佛下一秒,手中刀兵便要斩下。

万俟枭的怒火在寒光闪闪的刀刃前冷却大半,可脸庞肌肉还因突如其来的疼痛微微抽搐。

万俟枭捂着脸,瞪视孟长盈。

“你竟敢如此侮辱本王,还让这杂胡拿刀对着本王?孟长盈你疯了!”

从打出一巴掌,到万俟枭发怒,再到胡狗儿横刀,孟长盈脚步都分毫未动,仍旧站在万俟枭一尺之内。

这会儿正接过月台递给来的丝帕,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泛红掌心,淡然掀起眼帘。

“不过赏你个巴掌,大呼小叫什么。”

孟长盈嗓音散漫。

万俟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转瞬间便反应过来,从前孟长盈再怎么与他打机锋,也不曾打他的脸。

今日有此举,莫不是发现了刺杀一事是他主使。

孟长盈看他眼珠乱转,似笑非笑道:“怎么,赏不得?”

万俟枭仔细瞟了眼孟长盈神色,完全看不出她心思,他心绪不安地下沉。

还是鲁莽了。孟长盈等着他自投罗网,他这不是赶来送死吗?

心思霎那间百转千回,万俟枭捂脸的手撤下来,勉强露出笑。

“你们汉人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微臣今日也算是领教了。”

方才是本王,现在是微臣。他向来能屈能伸。

孟长盈那点冷漠笑意淡去,抬手又是狠狠一巴掌打在他面上。

“是该领教。若不是北关二镇和督建长垣还要用你,此时落下的便不是巴掌,而是铡刀。”

万俟枭脸被打偏,僵硬维持着这个姿势,浑身血液都直冲向头顶。

他双手紧紧握拳,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反击。

他是先帝最勇猛有力的弟弟,在战场上戎马半生。无论是塞北草原,还是关内大朔,从没有人敢如此侮辱于他。

理智和暴怒拉扯,让他面容狰狞,巴掌印更清晰地浮现出来。

孟长盈言罢,迈步转身,压根不在乎他的反应。

胡狗儿迎着万俟枭可怖的脸,分毫不退,手中长刀握得更紧。

手臂肌肉虽然还在发疼,但他心中畅快。这人本来就该去死。

“孟长盈——”万俟枭咬牙切齿,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粗粝挤出来,“你当真以为我怕了你吗!本王手中也有兵马,若惹恼了我,后果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

孟长盈停住步子,侧过脸来,目光却轻飘飘落在窗外一枝绿,并不看万俟枭。

“这话话亦还敬于你。”她嗓音淡淡,“不同的是,我对付你,连兵马都无需动用。”

简短一句话如当头棒喝,把万俟枭从暴怒

边缘拉回来。

他立即回想起这五年来,他在孟长盈手中吃过的大大小小的亏。

甚至他还亲眼见过乌石兰烈覆灭,那动静简直就像是水潭上破裂的小小气泡,轻易到连挣扎都没有,无声无息地湮灭。

孟长盈这个人太邪乎,诡计多端,不得不防。

更重要的是,他真的能威胁到孟长盈吗?

冷静下来的万俟枭发自内心地问自己。皱眉时牵动脸上皮肉,他“嘶”地低低痛呼一声。

这孟长盈看着孱弱,打人还挺疼。

殿中水声突然响起,万俟枭回神一看。孟长盈正背对着他,在黄檀雕花木架上的铜盆里净手。

万俟枭:……

打了人还去洗手,甚至还当着他的面洗。

可恨!

可恨至极!

此时他突然觉得,万俟望最好真能南征大捷,把握实权,把孟长盈这个汉女拉下台最好。

到那时,孟长盈落到他手中,任他打骂教训也不能还手,那才真叫个痛快。

万俟枭脸上畅快的笑才隐隐浮出来。

孟长盈随意一抬手,慢悠悠地擦手。

“还不退下?”

万俟枭:“……”

他面色变了变,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脚步踏得极重,像在发泄胸中郁气。

刚走出紫薇殿,星展便急匆匆迎面而来,发梢还滴着水,应是才沐浴过。

万俟枭一惊,心道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他停住脚步,想着打探一二。

可没想到还未开口,眼神刚一对上,星展就仰头哈哈笑起来。

“王爷怎么受伤了,脸上两个红通通的巴掌印,明晃晃好显眼呢!”

万俟枭:“……”

原来是赶着来看他的笑话。

他真是跟长信宫犯冲,长信宫的每一个人都令他无比厌恶。

万俟枭眼中又燃起怒火,但表情却做不出来了。脸上还烫着,皮肉拉扯,似是有些肿了。

他低喝一声:“滚!”

骂完便以袖掩面,快步离去。

只可惜胡人衣裳多是窄袖,遮也遮不完全,反而更显出他捉襟见肘的狼狈。

“王爷慢走啊,当心看路,可别又摔一跟头!”

星展在他背后笑得愈发畅快,万俟枭被打脸的样子真是千载难逢,不枉她特意赶来观赏。

她正嘿嘿笑着,侧后方窗户忽然支开,月台探出身来,扬声道:“你一张嘴,整个长信宫都没个安静,笑得也忒大声了!”

星展吓了一跳,回头冲月台做了个鬼脸,几步跳到窗边。

“这么有意思的事,怎么不叫我!要不是我消息灵通,差点就错过了。”

星展振振有词。

月台扶额,无奈地捏捏星展脸蛋,又注意到她肩头被发梢水滴打湿的衣衫,板起脸训她。

“就你爱凑热闹,头发还水淋淋的。虽说到了春日,可春寒也厉害得很,你就不怕染了风寒?真是越大越不学好……”

月台嗓音动听,可一絮叨起来,星展就头皮发麻。

她揪住发尾连连后退,转身就往回跑,嘴里喊着:“知道啦,我这就回去绞干,别念了!”

她跑得飞快,手一撑就越过了矮墙,抄近道跑了个没影。

月台哭笑不得:“这丫头……”

殿中,胡狗儿收刀入鞘,正要安静退去。

孟长盈忽然开口道:“昨日我说的话,你可记下了。”

胡狗儿脚步顿时止住,敛眉道:“是,记下了。”

孟长盈不语,殿中安静片刻。

胡狗儿没忍住抬眼去瞧她,正撞上孟长盈落在他身上的眸光。

胡狗儿睫毛一颤,迅速移开眼,眼珠转动地有些慌乱。

但很快,他就收拾好所有外露的情绪,再度垂下眼睑,姿态规矩地无可挑剔。

孟长盈静观他的一系列动作,口中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化成一声叹息。

胡狗儿下巴紧紧绷着,那道白疤很粉。

他试探般地轻声问:“主子,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孟长盈坐在窗前,日光热乎乎地打在她面上,她眯了眯眼睛,朝胡狗儿招手。

胡狗儿脚步随之而动,停在她面前,随后温顺地半跪下来。

孟长盈抬起手,手指搭在他手臂肌肉上,捏了捏。

胡狗儿跪直的身躯不受控制地一僵,肌肉霎那间紧绷。但很快又尽力放松下来,任由孟长盈随意捏。弄。

他安静地垂着眼,凝视着孟长盈竹月色裙摆上的暗纹刺绣,像是在认真数上面的针脚。

只是耳根却慢慢地红了。

“疼吗?”孟长盈问。

“不疼。”胡狗儿用力摇头,嗓音沙哑:“一点也不。”

孟长盈手上动作停下来,按了按他的头顶,清泠泠的女声从上方传来。

“抬起头来。”

胡狗儿乖乖地仰面抬头,眼睛弧度仍旧垂着。

他太有规矩了,这会让孟长盈想起常岚。

孟长盈眉心微拧,片刻后,曲指弹了下胡狗儿的额头。

“抬眼。”

胡狗儿垂落的睫毛颤动如受惊蝶翅,滞涩着抬起来。漆黑如墨的眼珠艰难动了动,正对上孟长盈沉静如水的眸子。

他嗓音哑得质感近乎于粗糙:“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