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得令,无声飞掠而去。
这路上少有人烟,直到夜色渐近时,才抵达一处农户。
万俟枭抱着孟长盈,用披风裹住她全身,头发丝也不曾露出一点。
他耐心敲了许久的门才敲开,一个矮小女人探出头来,包着头巾,皮肤蜡黄。
看到万俟枭的高壮模样,神色愈发畏惧警惕。
“什么事?”
万俟枭压低声音,尽量展露他不多的礼貌温和。
“我妻子得了风寒,我想在你家歇上一夜,给她熬药。当然,我会给你银子。”
见女人不说话,依旧警惕。他把孟长盈放下,一只手扶住,另一只手掏出一个银锭子,在女人面前晃了晃。
“这是报酬。”
女人眼神虽然被银锭子吸引,可神色却越发害怕,甚至想关上门。
第66章 黄雀在黎明之前,会是比血更浓稠的黑……
万俟枭迅速伸出脚,挡住快要关上的门,脸色变幻不定。
若不是为了孟长盈,他绝不会暴露任何一点踪迹,更别说在农户家歇夜。
这会还被拒绝,他的手已经抬起来,准备叫来护卫,直接将人杀掉埋地里了事。
正这时,怀中的孟长盈梦呓一声,打破了凝滞气氛。
万俟枭赶紧拉开披风一角,查看孟长盈的状况。她脸颊通红,眉头紧皱,干燥起皮的唇微微张着。
“你醒醒!醒醒!”
万俟枭轻拍她的脸。孟长盈无力地垂着头,怕是已经失去意识了。
万俟枭手足无措时,方才拼命想关上的门突然打开了。
连万俟枭眼睛都不敢看的矮小女人往后退了两步,一瘸一拐地,她小声道:“进来吧。”
万俟枭讶然看她,没多问立刻抱起孟长盈,大步进了这间茅草土屋。
屋子很宽大,但里面空荡荡的,只在边角摆了两把粗糙的木椅子和一些零碎用品。
里屋一个男人露头出来看了眼,又立刻缩回去,女人局促地转了一圈。
“你先等一等,我跟我男人说一声。”
万俟枭压制着焦急和不耐,点了个头:“快点。”
女人钻进帘子,里面响起低切说话声,听不太清。没过一会,男人和女人一块走出来。
万俟枭眼神飞速在那男人身上打量一番。男人少了条胳膊,肤色黄黑,高瘦但神色畏缩。
万俟枭看出来,他是个胡人。
察觉到万俟枭的注视,男人低着头和女人说了声,“我去烧饭。”随后转身出去。
女人快步把帘子拉起来,指指里屋:“里面烧了土炕,暖和些。”
万俟枭半边身子站进去,四处查看狭窄昏暗的土屋,确认没有异常才抱着孟长盈进去。
他没有解开孟长盈身上的披风,就这么裹着她放到温暖的床上,回头道:“我要熬药,带我去厨屋。”
万俟枭颐指气使的态度又出来了,女人垂着头不太敢看他,弱声道:“给我吧。我去熬,您陪着夫人。”
夫人?
万俟枭捕捉到这个词。他和孟长盈的模样气度摆在这,他不意外这庶民猜出他们身份不简单。
可如今情况紧急,只能先在这住一夜,不然他真怕孟长盈就这么死在路上。
万俟枭思量过后,把黑衣人带回来的草药包递过去,看着那女人弯着腰一瘸一拐往外走,突然拍了下腰间弯刀。
“别耍花样。”话里带着警告。
女人背影一抖,哆哆嗦嗦地说:“不敢,不敢。”
万俟枭满意地收回恐吓的目光,但熬药中途还过去守了会,看一切正常才回屋。
或许是温度适宜的土炕驱散了寒气,又或许是黑衣人抓的药药性太猛,吃过药后,孟长盈后半夜就醒了。
一睁眼就看见旁边昏昏欲睡的万俟枭,他脸上几道横七竖八的黑灰,花猫似的。
孟长盈轻笑,惊醒了万俟枭。
“你醒了?”
他手忙脚乱地扶着孟长盈坐起来,拿碗给她喂水,看她面带笑意,懵然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孟长盈声音还哑着,说话也慢。
万俟枭这会已经提不起生气的情绪了,他小心翼翼给孟长盈喂水,无比坦然。
“狼狈也是一起狼狈,你想笑就笑吧。”
喂过水,他扶孟长盈坐起来,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又用旁边准备的热巾子给她擦了擦脸。
“好像还有点发热,身体还难受吗?”
孟长盈接过巾子,自己慢慢擦脸,“我不碍事,明日即可动身。”
万俟枭皱着眉,虽说他也想快些赶路,但看孟长盈这样委屈自己,心里又觉得不得劲。
“这周围都是荒山,只有这一户人家。要是难受的话,再留一天,也不是不行。”他艰难做出承诺。
孟长盈意外地看他一眼,还是摇头拒绝:“不必。”
狭窄暗沉的茅草土屋中,她像藏在里面光华流转的一只宝珠,云淡风轻地简直让人牙痒。
万俟枭眉眼压低,下三白的凶气立时显露,咬牙切齿:“你就……不怕死吗?”
“死有何惧?行到绝处,左右不过一个死字。”
孟长盈慢悠悠擦完脸,随手将巾子叠好,抬目淡漠:“若我生在平头百姓家,早在胡人入关那日死于战乱。如今已是时运馈赠,足够了。”
“你……”
万俟枭向来快人快语、讥天讽地,可遇上孟长盈这种一天也张不开嘴说几句话的人,居然总有无言以对之感。也是奇了。
可不论贩夫走卒,还是皇亲国戚,都在一个死字面前平等。
世人都怕死,像他这种位高权重的人,最怕死。
他无法相信,孟长盈这样素手拨动天下棋盘的女人,居然不怕死?
万俟枭思考良久,下了结论:“到底是年轻。”
孟长盈不多解释,只淡笑不语,无言的轻藐。
她目光越过万俟枭的肩膀,落在昏暗角落的两人身上。
“这是你们的屋子?”
若不是她说起胡人入关四个字时,角落里的人一抖,她都没发现那还窝着人。
两个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走上前。
一个跛了脚,一个缺了手,两人一起对孟长盈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是我们的屋子。”女人嗫嚅道。
看他们这战战兢兢的模样,就知道万俟枭对他们的态度。
孟长盈声音放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黄雀,我男人叫赛达……”
刚说完,黄雀面色就白了,捂住自己的嘴,惶恐后退一步。
赛达……孟长盈看了眼高瘦男人,这像是胡人的起名方式。
胡汉通婚,为世人不容。
也就是这些年北朔推进汉化,才稍稍好些,但人们心中的成见也并未全消。
就是在宫中,因为胡狗儿的杂胡身份看不起他的人,也有许多。更别说在消息闭塞的小地方,恐怕这二人就是遭受太多非议,才住进这深山老林。
“我有个汉人朋友,他的妻子也是胡人。我还有个朋友,他是杂胡。”
孟长盈声音和缓,不疾不徐地叙述。那双如静谧湖水般的眼眸莫名安抚了黄雀。
她放下捂嘴的手,胆怯又好奇地问:“贵人里也有杂胡吗?”
她一辈子没出过村子,只知道村里的杂胡是要被扔进厕里溺死的。因而她才和赛达逃进深山,不然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万俟枭眼皮跳了跳,对这无知妇人很不耐烦。
孟长盈面色不变,说话的嗓音甚至比对万俟枭还柔和。
“有的。如今朝廷推行汉化,许多人都与异族通婚,绵延子嗣。先帝后宫中,也有好几位汉人妃子。”
黄雀眼睛微亮,憧憬地听着她从未听闻的故事。皇帝啊,那是多大多厉害的贵人,居然也生杂胡皇子吗?
“可不是,先帝的皇后也是位汉女呢!”
万俟枭突然插嘴,怪异地来了一句。
孟长盈眼尾瞥他,懒得理会,只对黄雀道:“安心生活,或许等你的孩子长大,这世上就没什么杂胡之说了。”
万俟枭听得愣住,探究看向孟长盈。这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黄雀闻言,蜡黄小脸也焕发出光彩,欣喜又羞涩地看了眼身旁的赛达。
赛达也忍不住开口道:“我的手臂是从前和汉人打仗断的,那会大家都讨厌我,朝我砸石头。可现在我偶尔出山,就算知道我是胡人,也没人再朝我砸石头了。没准以后,大家真的不讨厌胡人了。”
说完,看黄雀专注地瞧着他,他用剩下的那只手挠挠头,腼腆笑着补上一句:“也不讨厌杂胡。”
虽然话语质朴,但万俟枭听着还真有几分感慨。
他也是漠朔人,自然也经历了入关以来,和汉人的战争、对抗、磨合、共生……有时也忍不住去想,以后漠朔人和汉人会是什么样?
孟长盈却敛眉,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瞳,在雪白面颊上投下一片淡青阴影。
可惜百姓平静的生活将要结束,战火再燃,北朔必乱。在黎明之前,会是比血更浓稠的黑暗。
而这一切的推手,是她。
黄雀和赛达同孟长盈说过话后,都很高兴,这会特意一块去熬药,把里屋留给孟长盈二人。可能是觉得他们夫妻二人有私密话要说。
屋子重新安静下来,万俟枭打量着孟长盈垂眸静思的模样,总觉得她此时身上像压着一层沉重的悲伤,让人看不透。
“你方才说,以后不会有人再拿杂胡说事,是指汉化之后?”万俟枭突然问。
孟长盈眼睫一抖,掀起眼帘,清凌眼眸如静水深渊,“汉化对胡人利大于弊。”
“这倒没错,”万俟枭爽快承认,但眼神却暗下来,冷笑,“但长此以往呢?”
“漠朔小童说汉话、着汉服、认汉字,生在没有草原和狼群的中原,还和汉人通婚。从血统到文化习俗,完全被汉人彻底污染。这样的人,还能算是漠朔人吗?”
孟长盈沉静地同他对望,缄默不语。
而答案,他们两人心知肚明。
第67章 擂台北朝硝烟再起之势,无人可挡。……
万俟枭仰天大笑,笑声带着尖锐的讽刺。
“亏小皇帝把你还当仙女一样捧着供着,你打的就是这种算盘!你要从根上瓦解漠朔人,让我们全都消失!”
或许不止呢。
半晌,孟长盈幽幽道:“他不会不知道,但这是必须要面对的抉择。入侵一个礼教完善的泱泱大国,同化是必然而唯一的结果。”
“少拿这些大话哄我,你们汉人最会装腔作势!”
万俟枭一掌拍在床上,土炕抖下些灰渣,他眼露凶恶。
“我只知道,我绝不会叫你得逞!小皇帝是个讨好汉人的软骨头!而我会带着新的漠朔九部,重现先祖马踏中原的辉煌!”
孟长盈没有同他争论,只无言抚平万俟枭拍皱的褥子。
过了会,面对胸膛起伏的万俟枭,她轻声道:“离去时,记得给黄雀一家报酬。”
京洛以北,护卫军野外扎营,深夜火把来回。一匹匹快马飞奔而至,倏尔又出。
自宫宴后,万俟望再也没睡过一个整觉。
他手里举着烛台,正在看地形图。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面容在光影分割间刀刻般冷峻。
“陛下,崔将军正在探查西南方向,短时间内还回不来。”
说话的是月台。孟长盈不在,她们明面上不好过分我行我素,每日需向万俟望禀报探查进程。
万俟望没说话,只挥了下手。
月台随之后退,就在转身前一瞬,万俟望突然开口,嗓音很哑。
“星展和郁贺……这几天怎么没露面?”
月台脚步顿住,微垂的面上神色细微一变。但她很快稳住,镇定答道:“星展呆不住,自然也跟着出去找人。郁将军领金吾卫,在东南方向探查。”
万俟望原本一直背对着她,闻言缓缓转过身。烛台火苗咻地一下窜
高,照亮万俟望那双爬满血丝的眼睛。
“西南,东南。”
他重复了一遍。
月台心道不好,怕是叫他发觉出不对了。但此时,她也只能冷静抬头:“是。”
“万俟枭出逃,北关叛乱,他必定往北逃,”万俟望一字一顿,沉沉砸下来,叫人心头发紧,“崔绍和郁贺却都往南查,这是什么道理,少府卿?”
月台姿态得体肃然,镇定道:“北方有陛下的护卫军搜索,还有无数城郭关隘。万俟枭其人狡诈,崔郁二将也是担忧主子,才扩大搜寻范围,不放过任何一一丝可能。”
万俟望探寻的眸光冷沉,如嗜血野兽在嗅闻可疑的血腥气,随时都会弹出利刃取人性命。
月台后背出了层薄汗。
良久,万俟望才挥手,让她出去。
月台脚步平稳地走出大帐,无声呼出一口气。
帐中万俟望阴沉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握着烛台的手逐渐用力。
烛台火苗摇晃,甩出一串烛泪,滚烫滴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他恍若未觉,反而露出个笑,如同猛虎龇牙。
“雪奴儿,又来骗人……”
暗夜里的低语叫人听不清,却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深山中,黑衣人垂首跪地,万俟枭靠在土屋外墙上,面上难掩惊讶之色。
“什么?”
“护卫军往南去了。”黑衣人道。
“往南去?”万俟枭皱眉深思片刻,忽而想起一件事,追问道,“郁贺和崔绍在哪个方向?”
“东南、西南。”
悬在空中的心下坠,所有被忽略的细节全部蜂拥而出,淹没了他。
怪不得他出城出得那么顺利,怪不得一路向北甚至没遇到一次追兵,怪不得孟长盈淡定无比,全然不当回事……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条路又是孟长盈为他选的。
原来,她从来就没想过和他回北关。
万俟枭面色几番变幻,呼吸沉重,转头就进了土屋,大步撩开里屋帘子。
昏暗土屋中,孟长盈闭目躺着,一张雪白盈润的美人面,像是烂蚌里光华流转的一枚珍珠,陋室蓬荜生辉。
万俟枭下意识脚步放轻,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他狠狠地跺下脚,重重走到床边,一拳打在土炕边缘。
“孟长盈!”
孟长盈眉心蹙了蹙,睁开眼睛,并无太多惊慌,只上下扫了他一眼。
“发什么疯?”
“你是故意的!故意让我挟持你!故意让我逃出来!故意让我反叛谋逆!”
他语速极快,形容狰狞,声音几乎震得孟长盈耳膜发疯。
孟长盈抬手揉了下耳朵,往旁边退了退,平静道:“没有这份故意,现在你早成了万俟望的刀下亡魂。”
这话丝毫没有安抚到万俟枭,虽然孟长盈也并不想安抚他。
他面色因剧烈的愤怒变得通红,紧握的拳头似乎下一秒就要砸到孟长盈头上。
“放屁!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做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为了我!”
“吵。”孟长盈皱眉,有些嫌弃,“小点声。”
“你……”万俟枭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又一拳砸在土炕上,“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孟长盈躲都没躲,只牵起嘴唇漠然笑了。
“你还是这么蠢,”孟长盈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里尽是讽刺,“为了你?为你什么?你有被利用的价值,该为此庆幸。”
“呵——”
万俟枭都气笑了,一口气堵得胸口生疼,指着孟长盈的手指发抖。
“孟长盈,你怎么就这么不可一世呢?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请便。”
孟长盈淡淡吐出二字,然后闭上眼睛。
像是等死,但在万俟枭眼中这是挑衅。
她凭什么这么狂!
万俟枭毫不犹豫提起拳头砸下去,挥拳力道带起风声,骤然停在孟长盈面前,吹开她黑色的额发。
孟长盈睁开眼睛,不意外也不欣喜,只是抬手推开那只拳头。
万俟枭死死瞪着她,手臂肌肉紧绷,拳头丝毫不动。
见推不动,孟长盈松开手,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
万俟枭瞪着她,死死瞪着她,眼睛都酸了,孟长盈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不知道还以为家犬发了疯,主人懒得理,才翻身睡了。
万俟枭被自己的想象气得要命,他上手去推孟长盈肩膀:“睡什么睡!你给我起来!眼睛给我睁开!”
孟长盈被他晃来晃去,发丝凌乱落在脸上。
她睁开眼睛,随手撩开发丝,眼神凉飕飕的。
“什么事?”
“什么事?!你把我骂得一无是处,转头就睡了?还问我什么事?”
万俟枭难以置信地怒吼。
“你想坐上皇位,先帝还在时便是如此。如今时也命也,从小贵族跌到平民阶层的胡人,北关军中被禁选清显的胡人,还有北地无数愤恨迁都、不满汉化的胡人,都会是你的拥趸。”
孟长盈忽然开口,嗓音冷淡,不疾不徐。
说到最后,她抬眸倏然看向万俟枭,薄唇开合,“振臂一呼,千呼万应。这样还不够吗,你到底在闹什么?”
“……我”
万俟枭哑然,听着听着,竟也觉得很有道理。
他得了许多好处,他在气什么呢?
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用力摇头,怒道:“你说得好听,这都是你一步步谋划出来的。从始至终,你就是要瓦解我们铁板一块的漠朔九部,把我们赶出中原!你才不是为了我,你是要北朔分裂内斗!”
孟长盈闻言默了默,万俟枭见她这样,心头漫上些许得意。
“怎么样,我说的对不对!”
“对。”孟长盈颔首,竟直接承认了。
万俟枭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直愣愣看着孟长盈。
孟长盈沉静如水的眼眸像是深潭,又像是一面漆黑的镜子,倒映出人心底最深处的幽微欲望。
“那你斗还是不斗?”
斗……还是不斗?
怎么可能不斗?
若要他为了北朔安定而引颈就戮,简直是笑话。他苦心孤诣谋求多年,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命运把他推到这一步,或者说,孟长盈把他推到这一步。
时机、兵马、人心……样样齐备,他若是退缩,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他要做皇帝,要把他那个向汉人磕头的侄子斩杀于马下,要重现漠朔先祖的显赫辉煌!
这才是他万俟枭活着的使命和意义!
不需要回答,看他眼中熊熊燃烧的野火就能知晓他的答案。
早在多年之前,孟长盈面对汉兽场上那一对并肩的叔侄时,她就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未来必定会有的一战。
从过去无数政局变幻中延伸出的细线,在此时收拢,每个人都顺着孟长盈为他安排好的戏份往下演。
擂台就位,传统部落的旧王和披上君子皮的新君相继登场。
北朝硝烟再起之势,无人可挡。
北朔,要乱了。
可孟长盈只觉得疲惫,从未有过的疲惫。
她闭上眼:“趁夜北上吧,明日会有人来接我。”
万俟枭沉沉看着她秀丽如山水的侧颜,这样一个病弱美丽的女人,却比千军万马还要可怕。
从乌石兰烈开始,他就像是她手中的提线木偶。
每一步都似乎是自己选的,每一步都为他带来巨大的利益,可最后他的每一个选择都为孟长盈摧毁北朔添砖加瓦。
甚至直到今日,图穷匕见,他仍旧无法反抗和拒绝。
孟长盈像是有操控人心的本事,万俟枭在心惊中甚至疑惑,眼前的一切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为什么他和孟长盈同路走了那么久,最后得到的结果既是他想要的,又是她想要的?
他们明明站在对立面,不是吗?
可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就像当年他必须要背叛乌石兰烈,必须要拿到北关军权,必须要同可那昆日割席、消灭坞堡……
最香甜美味的果子就悬在面前,谁也无法拒绝吞下去。
第68章 疯子“从今往后,再无北朝孟太后。”……
一行车队在平原上飞速前进,车内孟长盈神色昏沉,靠在星展肩上。
星展手忙脚乱地去摸孟长盈的额头,又去摸她的后颈,摸完之后茫然抬头。
“好像有点发热,但没出汗,手还是冰的,这……这是什么病症?”
胡狗儿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有些无措。他掀开车帘看了眼周围,思量后回头道:“一刻钟后,应当能到淮河北岸。”
“那就好,等月台来,”星展把孟长盈抱得更紧,紧张地重复一遍,“等月台来就好了。”
离得近了,星展鼻尖动了动,四处嗅嗅,最后从孟长盈袖中摸出一个油纸包。
“这是……”
星展迷茫地打开,里面居然是两个大包子。
她不信邪地掰开,还真只是包
子。
甚至还是素馅的。
星展不在意地把它丢到一边,她现在可没心思吃东西。
胡狗儿一直掀着帘子,紧紧盯着远处河岸,河岸边上密密麻麻列着人马。
“那是郁将军。”
在越来越近的距离中,胡狗儿辨认出马上的紫袍将军,心头稍稍安定。
星展抱着孟长盈,也探头过来看了眼。看清郁贺的一瞬间,立即松了一大口气。
“是他,来得真快。”
正说着,她耳廓微微一动,迅速转头看向河岸不远处的山谷。谷口安安静静,却惊起几只飞鸟。
胡狗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时,一队轻甲骑兵正自谷中飞奔而出,奔势如绝弦之断。
当头那人身姿魁梧颀伟,伏在马上,马鞭甩出破空之声,一双眼睛如灼灼燃烧的星子,朝着他们坠落而来。
正是万俟望。
万俟望手臂一展,提起长弓拉弦,寒光闪闪的箭头对准马车。
胡狗儿站在车辕,身体将车厢挡住。马车行驶不稳,他两脚分开,缓缓抽出长刀,遥遥同马背上疾驰的万俟望对视。
岸边人马发觉不对,皆提刀张弓以对。郁贺双腿一夹马腹,提剑迎上。
而在万俟望背后,又是一队骑兵冲出,看制式是羽林军。
最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正是崔绍。在他身旁,月台一身劲装,头发简洁利落由五兵簪束起,提剑挥缰往前冲。
所有人目的地都是同一个——那辆朴素的马车。
人人都亮了兵器,但无一人动手,也无一人言语。
此时此刻,再多的话都不必说。
马车行到岸边,马儿停下,打了个长长的响鼻。
胡狗儿仍旧横刀立于车辕,身躯笔直,一张白惨惨的脸上,最惹人注意的竟是下巴上那道被冷风吹红的疤。
静默拉长,直到一只净白的手从后面落在他肩上。
胡狗儿立即回过头,侧身让开,一张白如冷玉的脸露出来。
孟长盈身着最简单的布衣,踏下马车。万俟望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她腰间随着动作而晃动的白玉双卯佩。
那是除了如意云头长命锁之外,孟长盈身上唯一的饰物。
万俟望翻身下马,丢了长弓,朝孟长盈飞奔而去。玄金披风在身后翻滚如浓云,风中飒飒作响。
他身后的护卫军一时没反应过来,再上前时,万俟望已只身奔入郁贺兵阵,刀剑无眼。
“住手!”
随着声音落下的是一缕微卷黑发。
若是孟长盈这一声再晚些,万俟望就要血溅当场。
可他赤红的眼睛只死死焊在孟长盈身上,刀锋几乎逼上脖颈,他竟不曾侧目。
像个疯子。
孟长盈静静站在原地,看万俟望自刀兵列阵中奔来,一刻不停地拥住她,用的力道几乎要将人揉进骨血里。
他垂首埋在她发间,潮湿温热地呼吸像是一阵沉重的风,打在她颈窝。
那双紧抱着她的手竟在细微颤抖。
孟长盈任由他抱着,一动不动。
许久,万俟望才缓慢地松开手,一滴水痕消失在孟长如瀑青丝中。
他眼下青黑一片,下巴有了胡渣,发冠也松了,落下些散乱发丝,瞧着有些狼狈。
孟长盈道:“你不该来。”
万俟望看进她那双无悲无喜的冷淡双眸,忽而笑了,环视四周对准他的刀剑。
他问:“你要在此处杀了我吗?”
孟长盈眨了下眼睛,摇头。
万俟望低头扯了扯嘴角,笑意自嘲,眼尾鲜红欲滴,像是眼底爬满的血丝要张牙舞爪地伸张出来。
“自然不能杀。我若死了,谁来演这一出鹬蚌相争的好戏。”
孟长盈很平静,平静到几乎漠然。
“你都知道了。”
万俟望惨笑一声,浓黑睫毛耷拉着,只透出几点暗色眸光。
“到如今这一步,我若还浑然不知,那你岂不是白教我这么些年。”
孟长盈点了下头,似是在认可他的话。
片刻后,复又抬眸,看人的眼神空灵清微,几乎不像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那你何必要来?”她顿了下,“还是说,你是来杀我的?”
万俟望的唇无声动了动,涩然到几乎开不了口。
他的手垂下来,好半晌,才抬起来,轻轻碰了下她腰间的白玉双卯,四色丝绦穗子晃动如五彩水波。
“……我怎么会杀你。”
声音压得又低又轻,像是叹息,又像是一声咽在喉咙里的呜咽。
孟长盈别开脸,目光落在黑沉泛波的淮江江面,“北关已乱,你该回去主持大局了。”
“你还真是,把人利用得彻底,无一丝留情。”
万俟望收回的手握成拳,嗓音哑得不像样。
“我只是你的一枚棋子,是条咬钩的蠢鱼,同万俟枭没什么两样,对吗?”
他掀起眼帘,乌沉沉的眸光连绵而沉重。
或许他自己都说不清,他是在恨、在怨、还是在祈求。
就算是骗,也留给他一丝余地吧。
可孟长盈是清净无垢的冰心玉壶,是遥遥俯视人情的冰冷月亮。她是个对自己都无情的人。
孟长盈只是抬手擦去他濡湿长睫上的湿意,平和嗓音吐出来的字眼如冰刃,不带任何感情地刺进滚烫心窝。
“不要这么软弱,小七。”
“……软弱?”
这个词像一道鞭子狠狠抽在心脏上,胸口那乍起的酸胀疼痛迅猛如激电,几乎让万俟望疼弯了腰。
原来他只能像个不合格的学子,得到一句软弱的评价。
孟长盈从前像一场雾蒙蒙的大雪,神秘又冰冷。此时却像从雪地里刺出的一道凌冽剑光,锐利而无情。
万俟望终于知道,这是怎样凉薄的一个女人。
不,应该说,她也怀着一腔热血。
只是这热血与他毫不相干。
“政权斗争如剑客过招,宝剑一旦出鞘,便再也没有收回的余地。”
孟长盈面上浮现出一个轻浅温和的笑。这是今天她对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她轻声道:“别再无所顾忌地展露你的软肋,这不是一个帝王该做的。”
“啪嗒——”
几滴雨点忽地砸下。
在万俟望麻木的情绪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已经拉起大氅,挡在孟长盈头上,挡去落下的雨滴。
对上她沉静如水的眼眸,万俟望手臂微僵,半晌,嗤笑一声:“瞧,我从来就不是个好学生。”
孟长盈不做声,转过身,胡狗儿已为她撑起一把油纸伞。
她踏出一步,从万俟望撩起的玄金大氅下走到油纸伞下。万俟望眼神紧跟着她,瞧见她肩上多了两滴水渍。
惊雷轰隆,噼里啪啦响声乍起,雨水愈急。
孟长盈侧过脸,留下最后一句话。
“从今往后,再无北朝孟太后。”
万俟望听懂了,她是在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密集雨点重重砸在他面上,叫人几乎难以睁开眼。喧闹的雨中世界里,他冷沉沙哑的嗓音几乎被暴雨淹没。
“留下,好不好……”
说出口万俟望自己都觉得可笑,他凭什么以为自己能撼动孟长盈的选择,好自不量力。
孟长盈背影微微一
顿,但很快,她步步向前,一次也没有回头。
江面上船队已就位,孟长盈部下开始渡江,最后追来的崔绍留在岸边警戒。
滂沱大雨,护卫军和他的主人一样沉默地淋着,只有马儿在不耐地甩头喷气。
残阳如血,半江瑟瑟半江红。
眼前一切在雨幕中看不真切,朦胧扭曲,像是一场冰冷怪诞的噩梦。
大雨如注,江面水波狂乱。淮河南岸,有车队静静立在雨中等候。
那会是谁?
万俟望眯了眯眼,将已经拉扯撕裂成碎片的神思强行合拢,很快思考出了答案。
那是褚巍,褚庭山。
被北朔国史大案牵连又逃出的褚家独子,南雍百战百胜的威武将军,更是孟长盈青梅竹马的嫡亲表哥。
从一开始,这就是孟长盈计划的结局。
她从未想过留在北朔,留在他身边。
他不是她的归处。
褚巍才是和她同仇敌忾、并肩作战的同路人。
雨水浇得万俟望双眼酸痛,鸦黑长睫歪倒遮住视线,他仍遥遥望着江面船队,直到船队成功过江。
宽阔大江的对岸,在瓢泼雨幕中看不真切。
他睁着眼,看到什么都看不见,才转过身,僵硬地翻身上马。
雨中一路疾驰,在夜色中奔入皇宫。无数惊恐目光中,他勒马于长信宫门前。
浑身湿冷雨水将衣袍变成沉重无比,他一步步缓缓走近紫微殿,最终却只停在门口没有进去。
殿中燃着星点烛火,熟悉的淡淡草药清苦味道浅浅浮动,所有的布局摆设都还是孟长盈离去之前的样子。
摆在窗前的摇椅、书案上放开的书册、摆好的残棋、单独落在棋奁壶外的一枚黑子……
只是空荡荡的大殿里,没有那道清瘦身影。
万俟望安静地站了许久,脚下滴滴答答积了一圈水。
德福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太后,薨。”
“即日起,长信宫封闭宫门。”
“擅入者,死。”
万俟望声音沉沉,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让人油然而生一股畏惧。
“是。”德福深深低头,恭敬应声。
万俟望转身踏入狂风暴雨之中,脊背挺直宽阔,却蕴着无边孤寂。
“陛下,万俟枭领北关军连破河东五城,往西北方向去了!”
战报来得急,万俟望一身湿淋淋的衣裳进了御书房,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调河西四郡、关中三州兵马,围堵合击叛军!”
“杀万俟枭者,得万户侯!”
战事将将处理完,刚换了衣裳,德福又一幅欲言又止的神色。
“陛下,崔大人在殿外跪着,说是为崔……公子负荆请罪。”
崔绍已随孟长盈南去,不再是北朔的羽林中郎将,又不好直呼其名,只能唤一声公子。
“负荆……请罪?”
万俟望一头微卷长发披着,发尾滴下水珠,耳畔绿珠却暗沉无光,整个人像是从江河里爬上来的静魅鬼怪,俊美却带着瘆人寒意。
北朔分裂,时局动荡,多数漠朔旧贵随万俟枭叛乱,战火四起。
崔家乃是世家大族,崔岳更是三朝元老、汉臣之首,此时万万动不得。
即使万俟望知道,孟长盈渡江南去一事,其中定有崔家的手笔。
世事当真变幻莫测。
当年国史大案爆发,先帝亦知晓孟震祸不至此,但为了平息漠朔九部的怒火,仍旧拿这位德高望重、居功至伟的汉家老臣开刀。
而如今局势却轻巧逆转,崔岳和孟长盈所做的事动摇国本,形同谋逆。
他这个皇帝明知崔岳有罪,却只能轻轻放下。
当真是好计谋,好本事。
报仇雪恨、打压旧贵、分裂大朔、全身而退……一箭数雕,甚至她带走崔绍,或许也是故意为之?
故意要给她父亲出这口陈年的恶气,彼时孟震有多冤屈,此时他就有多憋闷。
把他和万俟枭耍得团团转,想必她和她的汉人表哥,心里不知道有多爽快吧。
他脑海里又回想起在云城时,孟长盈曾说过,两年时间,若他还胜不过万俟枭,便只能等死。
此话当时不解其意,还以为是孟长盈故作玄虚。
如今回首再看,方知她好生嚣张。
说是两年,便是两年,不多不少。
她那样毫无遮掩、直言不讳,或许是真的从未把他放在眼里,也不觉得他有本事破了她的智谋。
想着想着,万俟望麻木冰冷的心又多了些复杂沉痛滋味。
所以早在多年之前,在孟长盈牵起他的手,为他擦去面上朱砂红纹之前,她就算好了他们的前路。
淮江永诀,天各一方。
这是她为他们选定的结局。
可万俟望不认。
他不信。
他不信这是他们的结局。
总有一天,他会让孟长盈回来。
到那时,不会有再有孟太后,只有孟皇后。
她不是他的软肋,她是他的皇后。
生同衾,死同穴的皇后。
第69章 崩塌她真是高看雍帝了。
渡江那日,风大雨急。
孟长盈本就在路上得了风寒,平日里哪次生病不是精细照料着。这回病根儿都没断又风餐露宿地赶路,身子早撑不住了。
那日过了江,和褚巍刚一碰面,就不省人事了。
她高烧一连病了大半个月,流水似的汤药送进中军大营。
月台短短几日人已瘦了一圈,孟长盈就是夜里哼一声,她都要爬起来把人里里外外看顾一遍,照顾得无不妥帖才睡得下。
孟长盈昏昏沉沉好些天,一睁开眼睛,面前竟是个陌生姑娘惊喜的面容。
“你醒了!”
孟长盈眼睛缓慢地眨了眨,眼珠滞涩转动一圈。
这是处宽敞但极朴素的大帐,床边燃着一盆炭火,没看到月台星展的身影。
她身上压着厚厚几层被子,伸伸手脚,除了无力之外,没什么不适,就是被压得动弹不得。
孟长盈张嘴想要说话,一开口就又咳嗽不止。
嗓子已然哑得不像样了,喉咙干涩疼痛,像吞了一把干枯树叶,剧烈咳嗽时竟漫出些血腥气。
孟长盈心头微微一惊,她这身子又破败了些。
那姑娘“呀”了一声,皱着细细的眉,小心将孟长盈半抱起来,在她后背上顺气。
待孟长盈好容易止住咳嗽,她端起茶碗,温热的水汽扑上孟长盈的唇,还未入口就带来滋润之感。
“小心些,慢慢喝。”
这姑娘身板看着瘦,却能稳稳抱着孟长盈,端着水碗的手丝毫不抖。手掌上还有层厚茧,应是习武之人。
她怀里很温暖,有种蓬松干燥稻草和某种甜丝丝的糖果子混在一起的味道,朴素又令人心安。
孟长盈喝了好几口,才抬目看向她那张秀气的脸。
“你是?”
“我是赵副将军部下的主簿,你叫我田娘就好。大将军怕月台姑娘一个人忙不过来,让我过来帮着照顾你。”
田娘……孟长盈想起来,星展去年提起过她,是送信时碰上的。
看来她口中的赵副将军,便是那位执掌娘子营的赵秀贞了。
见孟长盈垂目不语,田娘想了想,又开口道:“月台姑娘方才去端药了,很快就来。星展姑娘这会应该在营里转悠,我去唤她一声?”
“不必,随她去吧。”孟长盈摇头。
田娘扶着孟长盈坐起来,又为她披上一件厚厚棉袍,细心地拢严实了。
“庭山可在营中?”孟长盈突然问道。
田娘闻言,略有诧异。庭山是大将军的表字,入营以来,她还没听过谁这样唤他。
毕竟大将军看似玉面春风儒将一般,实则治军有方、从不徇私。
庭山二字,她还真是第一回听见。
“前几天雨下不停,下游天河堰崩塌,冲垮许多城池,”田娘叹了口气,面有戚戚然,“下游一片混乱,大将军带兵去救灾了。”
孟长盈原
本疲倦半阖着眼,闻言骤然抬眼,一把握住田娘手腕,急道:“天河堰塌了?!”
“塌了。”
田娘轻轻拍了下孟长盈微微颤抖的手,摇了摇头,面色沉重。
天河堰一塌,淮江下游即刻便是炼狱。
不用亲眼目睹,田娘都能想象那是怎样一副尸横遍野的惨状,就如同她少时经历过的那般。
“怎会坍塌?难道说雍帝当真下令,要以天河堰之水倒灌岐州,才引来此祸?”
孟长盈语速极快,本就冷白的面色此时已是惨白,微微渗出冷汗。
“……这倒不曾听说。”
听闻孟长盈直议天子,田娘心中大惊。
这人看着清瘦多病,再柔弱不过的一个女子,怎么一开口如此胆大包天。
见孟长盈脸上都急出了汗,她还是踟蹰着解释。
“天河堰在南寺州,那里除了淮江还有一支渌水,多沙丘浅滩,土质松软多沙。秋来连连暴雨,又不曾挖过泄洪道,冲垮也不算奇事了。”
孟长盈闻言,久久默然不语。最后泄力靠在床头,闭了闭眼。
千防万防,可终究没想到,徒耗民力数十年建造的天河堰,竟如此不堪一击。
工部、州牧、郡守、督工……无数人经手而成的天河堰,难道无一人发觉出任何隐患吗?
一个“冲垮也不算奇事”的水堰,又为何能建造出来?
数十年的民力、物力、财力仅仅带来一场让百姓流离失所的滔天大祸。哪有什么倒灌岐州,她真是高看雍帝了。
南雍朝堂,或许比她估算得更糟糕。
良久良久,孟长盈才开口:“去多久了?”
“快半个月了,听闻朝廷派了赈灾官来,兴许大将军过几天就回来了。”
说到这,田娘脸上稍稍放松,赵秀贞与褚巍同去救灾,和她也许久未见了。
孟长盈垂着眼帘,眼珠轻轻动了下,又问:“营中存粮多少?”
田娘面色微滞,快速看了眼孟长盈,却丝毫看不出那张如雪面庞上的情绪。
她笑笑,显出腼腆的客气:“我只是赵副将手下的小小主簿,哪里知晓这等军机要事,可莫要拿我开玩笑了。”
见她如此态度,孟长盈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
正这时,大帐帘子掀开,月台正端着一碗热气蒸腾的汤药走进来。
她穿着厚实衣裳,可孟长盈还是一眼瞧出,她瘦了许多,下巴都尖了。
眼圈又黑又红,不知是哭的还是熬的。
“主子!”
见孟长盈靠在床头坐着,月台脸一下就红了,激动得手里汤药差点撒出去,好险稳住,也落了好几滴烫在手背上。
可她浑然不觉,只快步走过来,把孟长盈上上下下看一遍,好似许多天没看见她似的。
又把手在怀里捂热,才去探孟长盈额上的温度。
“不发热了,身上可还有哪儿难受?”她欢喜又忧虑地问。
孟长盈摇摇头,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累瘦了。”
月台眼里泪意涌动,忍不住落了泪。
见田娘在,她别过脸又快速擦去泪珠,哽咽道:“主子受的苦累,我都分不去丝毫,哪里还能算累。”
田娘见状,乖觉地抱了毯子要去清洗,转身出了大帐。
孟长盈还是摇头:“多学学星展,心放宽些,我才放心。”
月台红了眼,泪珠纷纷落下,竟有几分委屈:“主子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有一个心宽的已是你遭罪了,哪里还能再来一个心宽的。”
“什么话!怎么有我在主子就遭罪了!”
一道响亮嗓音自帐外响起,星展大步走进来,一身劲装,精气神十足。
看见孟长盈也是眼睛一亮,扑过来抱住她腰身就开始撒娇。
“主子,你可算好了。你都不知道,这些天月台总是板着脸训我,太可怕了。”
孟长盈嘴角带起淡淡笑意,抬手扶正她歪掉的绢花,又顺了顺她跑乱的鬓发。
“你说的什么话!主子缠绵病榻,我哪里还笑得出来?倒是你个没心没肺的,天天在外面乱转,见不到个人影。”
月台说着来了气,一抹眼泪,用力拧了下星展的胳膊。
“哎呦!”
星展猛地弹起来,捂着胳膊在床前乱转,气咻咻地告状,“主子你看她又欺负我!胳膊上肯定被她掐青了!”
“就你碰不得,你那棉衣二指厚,我哪里拧到皮肉了,你再给我假模假样?”
月台还在气,追上去就要再给她一下。星展缩头缩脑地躲,直往孟长盈身上缠,拿她来挡。
月台顾及着孟长盈,都难伸手,气得直跺脚。
“你个没良心的,还敢拉扯主子,还不放开!”
孟长盈被星展晃来晃去,有些晕,她拍拍星展的胳膊。
“好了,别闹了,瞧你把月台气的。”
孟长盈的话还是管用,星展瘪着嘴露出头来,又讨好地帮孟长盈盖好被弄乱的被子。
“主子~”
孟长盈靠着床头,缓着晕劲儿。
月台这会也面有赧然,星展皮也就罢了,她怎么也跟着在主子面前闹起来了。
太不像样了。
“我,我去看看晚膳好了没有。”月台抛下一句话,急匆匆转身走了。
星展探头看着她没了身影,才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脸,献宝似的说:“月台还脸红了,肯定是不好意思了。”
孟长盈弯弯唇,捏了下星展的脸蛋,“闹闹她也好,别叫她心思太重,总想着我。”
“这可没办法呀,”星展啧啧,老神在在的模样,“主子你还不知道,你就是月台的命啊。你掉一根头发,她都心疼,我可没这个本事叫她分神。”
“越发油嘴滑舌了,”孟长盈端起茶碗,抿了口水润润干燥的喉舌,才敛色道:“临州大营你已转了个遍吧,说说看。”
第70章 万喜“不要喜欢褚将军”
“也没什么稀奇,褚公子震得住临州军,军中纪律也算严明,墙垒车营都很老道。”
星展一条条细数,说完又撇撇嘴,不太满意地说:“但有点排外,我们来此地还不到一个月,流言蜚语可是招了不少。”
“排外是好事,”孟长盈颔首,又问,“营中存粮几何?”
星展想了会,给出个模糊的答案:“不多。”
“不多?”孟长盈皱眉。
星展瘫在床边,说得直摇头:“底下对朝廷发牢骚的小将兵卒不在少数,我们带来的人马去领军粮时,还招了白眼。”
“我知晓了。吩咐下去,各部收敛言行,暂时不可与临州军发生冲突。”
孟长盈说完,凝神沉思。看来庭山同她也没说实话,他的境遇似乎不太好。
没过几日,有先头队伍归城,带来了个好消息。
褚巍要回来了!
孟长盈修养这些日子,几乎连床都很少下,终于稍稍养足了精气神,身上有了些力气。
天气渐冷,即便是如画江南,也寒气十足。
孟长盈披着厚实白领大氅,袖中握着暖乎乎的手炉,穿着毛靴,第一回踏出了大帐。
江南的风不烈,不似北地冬日刮骨一般凛冽生疼,却细细密密地吹进骨头缝里,渗出后知后觉的阴冷来。
孟长盈面色雪白,由月台扶着,一步一步走得慢。
路上许多兵卒还衣裳单薄,看到孟长盈这样孱弱貌美的姑娘,个个都瞪大了眼睛,路都不会走了。
军营里都传遍了,褚大将军亲自从北朔接了只队伍回来。队伍里即便是小卒,也都穿得是体面的好兵甲好衣衫,与临州军的泥腿子全然不同。
不像是军队,倒像是建安出来的贵公子。
尤其听说队伍里的老大又是个女人,他们本以为是同赵秀贞一样身手不凡的勇武女子。
可孟长盈一连病了大半个月,从不曾踏出大帐。
如今露面一瞧,居然是个清冷贵气的玉人儿,和这灰扑扑的临州大营迥然不同。
迎着无数明里暗里各异的目光,孟长盈平静而自然地扫视四周,自带威严气度,如同上峰巡查,叫许多人都不自在地收回窥视目光。
演武场上兵士你来我往,冬日里汗水挥洒、热气腾腾。
当中一个打赤膊的精壮汉子,中等个头,下盘极稳,手持蛇矛挥舞得虎虎生风。
他眼角余光瞥见慢条斯理迈步走来的孟长盈,鼻子里重哼一声,蛇矛拍开一人,对着孟长盈昂首挺胸。
“这是哪冒出来的小丫头?好地方不去,来臭烘烘的军营做什么?找男人啊?”
说完他就仰头哈哈大笑,周围的兵卒也跟着哄堂大笑。
这种混不吝的笑话他们总说,也总能收获到女子的羞恼胆怯。
可这回不一样,孟长盈目光清凉如水,掠过他就像掠过地上的土块石头一样,毫无波澜,显得他像个得不到关注的跳梁小丑。
星展气不过,停住脚步
怒声道:“这是哪来的贱人!”
“杨副将,领步战营。”
耿直清脆的嗓音响起,就在星展脚边。
星展吓了一跳,猛一低头,对上一个红扑扑的圆圆脸盘。
“你说得对,他确实有点贱。”圆脸庞蹲在她腿边,“嘎嘣”一口咬碎手里的芝麻糖。
这姑娘模样很憨厚,像是立马下地犁三亩田也不说累,只会撸起袖子擦擦汗的那种憨厚。可说起话来却毫不留情。
“你……你,是谁?”
星展跳开,眼神惊疑不定。
这姑娘这么大一只,分量颇重地落在她脚边,她竟毫无察觉。这人绝对也是个练家子。
“我叫万喜。”
万喜说完,又摸出一块芝麻糖,低头嚼嚼。
星展觉出点意思,也一矮身蹲到她旁边,用手肘捅捅她,触感很软弹。
“吃的什么好东西,给我来一块。”
万喜看她一眼,板着小圆脸侧身躲了下,直接拒绝。
“不给。”
星展瞪眼,不可置信地上下看她,“你这么小气,一块糖都舍不得,谁还跟你交朋友?”
万喜无情道:“是你先跟我说话的。”我又没有要和你交朋友。
“你胡说!”星展跳脚,争辩道:“是你先跟我说话的!”
万喜不说话了。
她嚼着芝麻糖,侧脸圆嘟嘟,嘴巴一左一右,像只慢吞吞嚼草料的小马。
星展看着手有点痒,忽然理解月台和主子为什么总是捏她的脸了。
“喂,”星展没忍住,又跟她搭话,“你也讨厌这个杨副将吗?”
万喜看她一眼,点了下头:“他看不起女人,我看不起他。”
星展眼睛一亮,被她直白的话逗乐,肩膀轻轻撞了下她的肩膀。
“可以啊,就冲这句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说着,星展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捧到万喜面前,仰着下巴大方道:“这可是月台做的桂花糕,可好吃了,我分给你两块。”
淡黄的桂花糕边角有些碎了,但仍散发出糕点特有的细腻甜香。
万喜吸吸鼻子,从腰间小包里翻出两块芝麻糖,递给星展,再小心拿走两块桂花糕。
“那我也很给你两块。”
星展撅撅嘴,高兴之余,还是觉得她小气。
两人交换了糕点糖果,蹲在一块吃,簌簌掉渣,引来许多蚂蚁来回搬糖渣。
芝麻糖嚼着有点费力,星展砸巴着嘴巴回味。
“你的糖味道不错啊。”
“当然了,这可是田娘做的。”
万喜吃完了两块桂花糕,眼珠子又往星展手里的油纸包上瞟一眼,又瞟一眼。
星展发觉,有些得意,又想起来一件事,凑近些打听道:“我见过田娘,你也是娘子营的吧。你跟我说说,那个谁……赵秀贞,她怎么样?”
星展别扭了下,才说出她的名字,说完就期待地看着万喜。
万喜闻言,转头看星展,又拒绝道:“不告诉你。”
“你……”
星展一股无名火,这人怎么这么不上道呢?
“你跟我随便讲点什么,我就再给你两块……不,三块桂花糕!怎么样?”
星展把桂花糕在万喜鼻子下面转一圈,再收回来。
万喜犹豫了下:“你想听什么,副将很厉害,她能一枪挑飞你。”
“?”
“胡说八道!你知道我有多厉害吗?!你见识我百步穿杨的本事吗?!谁说她能一枪挑飞我!我一箭先射了她!”
星展气得差点没捏碎手里的桂花糕,吹胡子瞪眼地拍胸脯,指天拍地。
万喜审视般的上下扫了眼星展,然后摇摇头,不说话了。
“你……!”
星展拼尽全力才压下怒火,好歹没把桂花糕盖在万喜头上。
这人虽说嘴毒又小气,但看着傻乎乎的,她还想再套点话回来呢。
星展呼气又吸气,尽量耐心道:“我又不问别的,只想问问赵秀贞成亲没有,可有了心仪的男子?”
“副将没成亲,也没有心仪的男子。她说那些男人没一个打得过她,成什么亲。”
万喜果然直言不讳,说得还很详细。
星展先是一喜,又觉得不对。没成亲那不就是和褚巍还有可能了?
她立即追问道:“那她和褚公子呢?我听说是褚公子把她从南罗带回来的?”
“褚公子?”万喜讲话慢吞吞地,反应了下才明白,“你是说褚将军?”
星展急急点头:“对对对,就是他!”
万喜“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家主子喜欢褚将军,所以你来打探他和副将的关系。”
悟完她快速从星展手里捞过三块桂花糕,起身就想跑。
星展直接扑到她背上,手臂箍住她脖子,猴子抱树一样,怒道:“你想跑?!”
万喜抖抖肩膀,见甩不下来,又往地下蹲。星展这才跳开,但手还攥着万喜的后领子。
她还真小看了这人,瞧着又憨又二,没想到还有几分精明。
星展短暂思考后,立刻解释清楚,“你跑什么跑,把话给我说清楚了。我家主子可没喜欢褚公子,是我好奇才来问的!”
她可不想给主子招来一堆闲言碎语。
万喜吃了块桂花糕,嘴边还沾着黄沫沫,点头道:“给你句忠告,不要喜欢褚将军。”
“……为什么?”
星展好奇心真被勾起来了。
褚巍少年英豪,百胜将军之名闻名天下,相貌也是一顶一的好。
为什么不要喜欢他?
万喜把手里剩下的桂花糕吃完,讳莫如深地冲星展招手,星展半信半疑地凑过来。
“我不能说,你以后可能会知道。”
“……啊?”星展懵然,吊起的胃口不上不下,狐疑道:“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万喜圆脸严肃,十分老实:“我说的是实话。”
星展正待追问,忽然风起,一道人影飞掠而过,落在演武场中央,杨副将正对面。
那人一身薄衫,身形高挑。露出来的小臂肌肉紧实,小麦色皮肤上盘踞着深色刺青,手腕上串着几条银镯。
她手持长枪,头发不似寻常女子那么长,利落斩断大半。这会正湿哒哒地披在肩上,应是刚沐浴过。
好飒的姑娘!
星展立时被吸引目光。
那姑娘手臂一展,枪尖急抖如星芒散落。
方才还在发大放厥词的杨副将被她寒光闪闪的长枪逼得狼狈后退,最后一屁股跌在地上,蛇矛落地。
星展眼中异彩连连,使劲去捅万喜,由衷赞道:“这姑娘是谁?好利落的身手!”
“这就是赵副将。”
万喜给她一句话,翻身就往赵秀贞身边去。
星展愣在原地,张着嘴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就是……赵秀贞?!”
不知是不是听见星展的惊呼,赵秀贞侧目递来一眼,丹凤眼凌厉,姿态却又舒展,像只在领地里迈着步子漫不经心巡视的花豹。
星展心脏扑通扑通跳,又被震了一震,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也,也,也不算很……飒吧,一般。”
她结结巴巴地贬了一句,贬完脸都红了。
这会万喜已到了赵秀贞身边,伸手接过赵秀贞的长枪,圆乎乎地跟在她后面。
两人走出几步,后面杨副将骂骂咧咧:“算你有几分本事,可惜却是个娘们!”
赵秀贞没回头,或许是没听见。
星展站在原地懵了会,忽然觉出不对来。
瞧方才那架势,万喜可不是什么小角色,她应该是和田娘一样,是赵秀贞身边的得力助手。
既然如此,那她嘴里的话还能信吗?
她说叫人不要喜欢褚将军,这是真话还是假话?不会是为了赵秀贞在诓她吧?
星展纠结许久,想不明白,决定去找月台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