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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两道皇令已下,不能再拖了。”

帐中落针可闻,片刻后,杨副将一拍长案,眼里带着血丝,吼道:

“战便战!我就不信了,我们褚家军百战百胜,今日还能栽在这小小的岐州上!”

“就是……”

此话一出,激起不少将领脸红脖子粗地宣誓。

褚巍没有阻止,孟长盈亦静静看着众人情状。等到声响渐熄,一身银甲的褚巍抬手,顿时压灭所有声响。

帐中寂若无人,只有肃杀之气蔓延开来。

褚巍点将:“骑兵营崔绍!”

“末将在!”

第76章 骂阵他甘为她手里的一把刀。

崔绍拱手而出。

“领八百人为先锋,城下试探!”

“是!”

“骑兵营郁贺!”

“在。”

“领骑兵百人,往来查探,随时报来敌军动向!”

“是!”

“步战营杨副将!”

“末将在!”

“领兵二千,列阵岐州城东门下!听令而动!”

“是!”

“娘子营赵秀贞!”

“末将在!”

“领兵二千,列阵岐州城西门下!听令而动!”

“是!”

“守城官!”

“在!”

“四门巡查兵马再加一倍,换班时辰缩短一半,不得有误!”

“是!”

“……”

偌大营帐中,声声铿锵,人皆肃穆。

少顷,众人领命而去。

崔绍离去前,回头朝孟长盈抬了抬下巴,张扬一笑后,搭着郁贺的肩走了。

星展站在孟长盈背后,踮着脚去看他们着兵甲的背影,满眼都是羡慕。

月台还在骑兵营,也能跟着他们去打岐州吧?

孟长盈没有回头,只扫了眼脚边的影子。一个探头探脑,一个不动如山。

孟长盈开口:“星展。”

无人作答。

孟长盈:“……星展。”

一片安静。

胡狗儿垂着的视线随之抬起。

旁边星展眼神飘远,心都不知道飞哪去了。

胡狗儿右手用力,一按刀柄,刀鞘一翘打在星展腿上,力道不轻。

“哎呦!”

星展立时回神,拍开胡狗儿的黑刀,揉腿恼怒道:“你做什么!想打架?”

胡狗儿目视前方,平静道:“主子叫你。”

“……啊?”

星展视线移到孟长盈侧过来的半张脸上,讪讪一笑,“主子,你叫我?”

孟长盈抬目,嘴角弧度似笑非笑:“心跟着骑兵营飞走了?”

“主子~”

星展心虚,俯身抱上孟长盈的胳膊撒娇。每次这种时候,她都这样蒙混过关。

孟长盈本来也不会为难她,吩咐道:“你随郁贺去,做个前哨官。”

星展眼睛睁大,惊喜地喊出来:“主子,我也能去?”

孟长盈颔首,素白手指点点她的额头,弯唇道:“你不是天下第一神射手吗,总不好叫你在营中吃灰。”

“太好了!”

星展跳起来,眉眼鲜活晶亮,乐得原地打转。

胡狗儿还静静站着,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也对南雍战场丝毫不感兴趣。

他敛眉垂眼,视线定格在孟长盈的一片月白裙摆上。

余光中孟长盈侧过来的脸庞如玉,朦胧中似雪莲生晕。

“胡狗儿,你与星展同去。”

“什么?!”

这一声惊诧疑问是星展发出的。胡狗儿只是猛然抬眼,愕然望着孟长盈。

“他也去?他可和我不一样,他以前只在宫里当过差!”星展讶异地问,又转头去看胡狗儿,明显看得出他也不情愿。

星展便又劝:“主子身边好歹得留个人在,我们总不能都出去吧?”

孟长盈不语,只将目光静静投注在胡狗儿身上。

半晌,胡狗儿垂下头:“是。”

他甘为她手里的一把刀。

不问来去,不问缘由,只随她心意而动。

孟长盈将手从宽大白绒袖摆中伸出,手腕薄而白,碧玉镯伶仃轻晃。

胡狗儿半跪下来,乖顺垂着头。

孟长盈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你也要多学本事。”

“……是。”

感受到孟长盈手掌的力度,胡狗儿身体僵硬,冷白手背上鼓起青筋。耳畔草色丝绦随着压抑不住的剧烈呼吸乱摇,如风中细柳。

可姿态仍温顺得像是家犬,甚至头垂得更低,好叫孟长盈摸得省力些。

星展小脸皱成一团,抱胸站在一边,还是不赞同。

“主子,你身边不能不留人。月台知道会骂我的。”

孟长盈收回手,掀起眼帘,淡淡道:“你毛躁,他沉稳。胡狗儿是替月台去看着你的。”

“可是……”星展嘴唇一抖,还没说完。孟长盈抬手,她下意识噤声。

孟长盈幽幽道:“再废话,胡狗儿去,你留下。”

星展张开的嘴立马闭上,垂头朝孟长盈一拱手,转身就往外走。

最后越走越快,都跑起来了。

胡狗儿这会儿才慢慢站起来,深瞳沉默漆黑,凝着孟长盈。

孟长盈还看着星展欢快的背影,口中叮嘱他道:“给元承带句话,守将乃是韩伯威,不可掉以轻心。”

胡狗儿:“是。”

孟长盈眼眸半阖,面有倦色:“你也去吧。”

“是,主子保重。”

胡狗儿嗓音沉闷沙哑。

转身走出两步,又回头,望着她孤零零的清瘦侧影。

攻城大战,声势浩大。

褚巍亲自上阵,领中军列阵岐州城正门。

可出人意料的是,岐州城门紧闭。无论城下兵马如何叫阵搦战,都不应战。

临州城此时薄弱,岐州守将能在这个关口按下贪功之欲,在百般骂战下按兵不动,很是沉得住气。

“他大爷的!骂了一早上,口都干了!”

正午时分,杨副打马回来。黑脸迎风吹了好几个时辰,嘴巴干裂爆皮,脸皮都皴了。

他骂骂咧咧扯下腰间水囊,咕咚咚大口喝着冷掉的水,喝完一抹嘴

巴。

“早听说岐州守将韩虎是员悍将,没想到居然是个孬种!王八壳被敲得震天响,他倒是行,连个面都不翻!”

杨副将骂骂咧咧,喝进肚子的冷风都化成怨气喷薄而出,看谁都不顺眼。

崔绍正策马回转。

少年将军身条利落又漂亮,嘴唇红润,看着精神头很不错。

杨副将瞪着他,粗声粗气:“你做先锋做得逍遥,以为是跑马溜达呢?仗还没打,你这小白脸先过上舒坦日子了!”

“呦,这不是杨副将吗?”

崔绍调子拖长,斜眼看人,挑眉上下打量。

“差点没认出来,杨副将这脸怎么比灶膛里的伙夫还红?”

“莫不是昨个偷空,捡了娘子营姐姐不要的胭脂,学建安文人涂粉抹面,却不慎把自己涂成了个猴屁股!”

妙趣横生地说完,崔绍仰头哈哈大笑,背后骑兵立马跟着哄堂大笑。

马儿来回走动,喷着响鼻,热闹无比。

布战营兵士也想笑,但碍于杨副将的颜面,个个憋红了脸,面色缤纷。

杨副将气得跳脚,抡起胳膊将水囊朝崔绍扔去。

崔绍一个灵活后仰,拉住缰绳往右躲开,挺起腰,笑容得意地掸了掸银亮盔甲,故作遗憾。

“怎么没打到呢,杨副将准头不太行啊。”

“你……!”

杨副将大张着要骂人的嘴巴兀然合上,所有话都被一道峻拔身影噎住。

赤马迈步而出,褚巍手里正接着那只杨副将甩出去的水囊,脸上还带着几滴水珠。

褚巍面色微沉,提缰上前:“两军对阵,胡闹什么?”

若论模样,他比崔绍更像个丰神秀雅的贵公子。

可常年饮血鏖战的压迫气势非同凡响,威严顾盼之间,使人极难以他的相貌来轻视他。

杨副将凶狠的脸垮下来,呐呐不敢言语。

崔绍眼尾瞥杨副将一眼,心有嘲弄。

他明明比庭山兄还要高壮些,杨副将却只敢叫他小白脸,在他面前横,真是个敬上欺下的。

“此次便罢了。若有人再犯,领军棍五十。”褚巍冷面喝道,不假辞色。

崔绍杨副将皆垂首应了。

褚巍也不多言,只将空荡荡的水囊抛回去,驱马离去。他眉头仍皱着,却不是为崔杨二人,而是为战局。

虽说不战对临州军来说更有利,但朝中局势如此,不是他能左右。

这一战,恐怕不战也得战。

韩伯威之大名,他早在南罗时便有所耳闻。此人绝不是个简单角色,可如今他态度不明,只一味闭门不战。

褚巍实难向朝廷交代。

左思右想之间,褚巍驱马回转,去见孟长盈。聘孟长盈为军师,可不是虚言。

他自小见识过孟长盈谋算机变、多智近妖的本事,比谁都更知道她的厉害。

北朔能有今日之大乱,皆出自她之手。该去向她取取经了。

快马奔过。

星展正在扎营处乱转悠,抬头看见他,张口想唤声褚公子,却只吃了一嘴的尘土。

她低头“呸呸呸”,再抬眼,褚巍一人一骑早没了踪迹。

“看什么呢?”一颗发髻杂乱的圆脑袋突然凑过来。

星展吓一大跳,拍胸口道:“你走路怎么没声?吓死人了!”

万喜挠挠头,蓬松发髻更乱了。

“是你看得太过专注。”说着,她又扯扯身上层叠兵甲,局促活动了下身体。

星展“嘶”了一声,仔细端详着她,疑惑道:“你这是……又长胖了?”

可前几天不是刚见过吗?

万喜摇头,老实回答:“没,我穿了两层甲衣。”

“两层甲衣?”星展睁圆眼睛,难以置信,抬手扒上万喜的领口就开始数。

“一、二、三、四……你这到底穿了多少件,胳膊还能抬起来吗?”

星展数着数着,完全傻眼。她不信邪地掐住万喜胳膊使劲一拧,果不其然,压根拧不到肉。

万喜见状,也不拦她。只嘿嘿一笑,理正领子和被扒歪的甲衣。

“还多穿了几件棉衣,又防护又保暖。”

在星展惊愕的目光中,万喜抬起胳膊反手拍了下背后重剑,动作灵活,皴红的脸蛋也跟着露出笑来。

“不止能抬手,还能抡无锋剑呢。”

星展看看她,又看看她背后厚重的黑铁无锋剑,半晌无言。

无锋剑一力破万招,可不是一般人能耍的。须得身有奇力,腰腹下盘稳健才能带动。否则剑还没甩出去,人先飞出去了。

重剑挥舞起来,等闲人等难以近身。一旦携着人剑惯性砸过去,敌军人马俱碎不在话下。

万喜能使得重剑,这本事星展不觉得稀奇。

她稀奇的是,有这样的战力,还用得着穿得跟个球一样吗?

还套两层甲衣?

星展问得真心实意:“现在在休息,你还穿着两层甲衣,不难受吗?”

第77章 轻军“不是怕死,是惜命。”……

万喜拨浪鼓似的摇头,又不知从哪个口袋摸出来一块芝麻糖塞进嘴里。“战场刀剑无眼,小心为上。”

她说得慢吞吞,星展面色一言难尽,还是不太理解:“那也不至于……穿这么多吧?”

三层棉衣,两套兵甲,再加上抡圆了的无锋剑,谁能碰得到她一根毛?

万喜圆脸严肃下来,深沉地摇头,“你不懂。”

“你个小丫头,天天‘我不懂我不懂’的,有什么不懂?不就是你怕死怕得要命吗!”

星展跳起来,压到万喜背上,被那把厚而宽的重剑硌得胸口疼,也不撒手。

万喜稳稳背着星展和重剑,脚步都没乱,还眯着眼睛慢慢嚼着芝麻糖,头发蓬乱,像是只刚撒欢回来的小马。

“你就是不懂。不是怕死,是惜命。”

“你跟我吵上瘾了是吧?怕死和惜命有什么区别?你说!”星展一手搂着万喜的脖子,一手去捏她肉肉的红脸蛋。

万喜嘴巴被她拉扯开,吸溜了声。甩甩膀子,没甩下来人,就任由她捏了。

“不是跟你吵。”万喜又摸出来一块糖,反手递到后面。

星展张口含下来,发现是块米糖。她咬着糖,从万喜背上跳下来:“怎么不是芝麻糖?”

万喜捂住口袋:“不给。”

“嘿——你说不给就不给?”星展扑上去,两人顿时扭打起来。

万喜有一个半星展那么重,还裹得厚,自然吃不了亏。星展被压制得死死的,气得不行,非得打回来。

正闹着,一阵惊雷似的马蹄声响起,烟尘四散。

褚巍勒马停在两人面前。

万喜最先看到他,肉脸一抖,立即推开星展,后退几步。

“什么意思,打赢就想跑?!”星展正打得头昏脑胀,还想上前去抓她。

“星展。”

一道熟悉的清朗嗓音响起。

星展一回头就看见高头大马上的褚巍。他逆着光的脸辨不清表情,但气势迫人。

不知怎的,星展忽然有点发怵。

“褚……褚将军。”

此时此地,公子二字说不出口。

她终于意识到,褚巍已经不是记忆里飞扬爱笑的少年公子,而是踏过尸山血海的百战将军。

“阵前扬声笑语,蔑视禁约*,犯轻军。”

他嗓音仍很温淳,但语气肃然,说出的话毫不留情。

“各领军棍五十。”

“再犯,领一百。”

“再犯,斩。”

星展呼吸凝滞一瞬,心脏骤然紧缩,竟在这短短几字中察觉到隐约杀气。

军中禁令大多雷同,星展曾在羽林军金吾卫中混迹,自然清楚。

只是从前没有人用这些来要求她,她只需要办好孟长盈的差,剩下的就是自在快活。

“军正何在!”

营中动静早就吸引了不少人来看,军正闻声立刻站出来。

褚巍:“将人带去行刑。”

“是。”

兵士涌上来将星展、万喜二人带走。万喜认命垂着头,默然不发一言。

星展茫然地抬着头,嘴巴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喊冤吗?

她确实犯了禁令。

可是……怎么能真的打她?

星展被拖着去行刑,郁贺和胡狗儿快步跟在后面。

郁贺眉头紧皱,面上尽是忧色。可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向褚巍辩白讨情。

倒是胡狗儿,竟想冲上去,被郁贺死死拉住。

“不可。”

令出如山,军中无戏言。

此事本就是星展有错在前,他们又有旧友之谊。若褚巍赦免星展,不亚于徇私。求情岂不是故意使人为难。

而褚巍不曾多发一言。马鞭一扬,骏马嘶鸣远去。

临阵主将,日不暇给,岂会为此等小事驻足。

傍晚夜色昏黄,星子两三点,一道哀嚎划破天际。

“哎呦——哎呦喂——”

“轻点,轻点——”

“嘶——疼死人了!”

崔绍郁贺站在大帐外,郁贺眉头紧皱,崔绍听得直乐,还笑出了声。

郁贺横他一眼,恼道:“你还笑,听听星展都哭成什么样了。”

别的先不论,星展起码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妹妹。孟长盈才把人交给他,一个没看住就出了事,他实在惭愧不已。

崔绍拳头挡住嘴,还龇着牙笑,指指大帐,戏谑道:“气沉丹田,中气十足,我看她能嚎到天亮。”

“……”

郁贺关心则乱,这会凝神一听,星展鬼哭狼嚎如狮子吼。多听一会,耳朵都震得慌,确实不像是有事。

郁贺大大松了口气,轻叹:“还好还好,不然我真没脸再见军师。”

崔绍一耸肩,笑眯眯地:“总是杞人忧天。你且放一百个心,庭山兄可不是没分寸的人,不会叫星展伤筋动骨。”

“你说的是,是我想岔了。”郁贺笑笑,放松许多。

帐中星展正趴在小床上,月台在给她上药。她一声接一声地嚎,仰着脖子掉眼泪。

“好啦好啦,不痛不痛,我轻着来,你忍一忍……”月台手上动作不停,嘴上还耐心地哄着。

一旁万喜也趴着,田娘正在给她上药,也安慰她:“没事,马上就好了。”

万喜埋头抱着枕头,一声没吭,脑袋点了点。

星展都嚎累了,嗓子有点哑,咳了起来。月台赶紧放下药膏,正要去端水来。

一转身,一个白瓷茶杯就送到她手上。

月台一愣:“主子……”

孟长盈静静站着,苍白小脸挂着一抹安抚的淡笑。

“去吧。”

“嗯!”

月台眼眶微微发热,低头用手背先试了试温度,正好能入口。她小心扶起星展,喂她喝水。

星展咕咚咕咚喝完一杯,正要委屈开口,说些什么。

月台却把瓷杯一放,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星展额头,“好了,你看万喜,人家多疼都咬牙顶着,不声不响。你叫得方圆十里都能听见。”

星展嘴巴一瘪,更委屈了,指着万喜的手指都在抖。

“你也不看看她穿得跟个球一样!能有我疼吗?你看看她的屁。股,再看看我的屁。股!”

星展费力撑着床,倔强地瞪着眼睛。

孟长盈闻言,看了眼星展红通通的屁。股,又看了眼万喜色调明显浅了许多的屁。股。不得不说,星展说得很有道理。

万喜埋着的头抬起来,默默添了一句:“我屁。股上肉更多。”

“就是!她比我肉多,肯定没我疼!”星展转头又去瞪万喜,边抽噎边气道:“你还跟我炫耀!”

田娘瞥到星展哭唧唧的可怜样子,用手拍了下万喜的肩头,摇摇头。

万喜听话地趴回去,抱着枕头。星展还不依不饶,指着她就要接着嚷。

月台拧眉,“啪”一下拍掉星展的手,嗓音压低了些。

“星展,谁教你这般无礼。”

孟长盈向来待她们宽和,星展又是几人中最小的,大家都有意无意护着她。

她这辈子都不曾受过这样的刑罚。

更别说还是在军营中当着无数人的面受罚,心里本就委屈气苦。

这会万喜一激,月台一训,她眼泪吧嗒吧嗒掉,情绪一股脑冲上来,对月台就大声吼起来。

“你就知道骂我,天天骂我!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骂我!我不要你给我上药,你走开!”

月台被她一连串的眼泪和怒吼惊住,愣在原地。

“你……”

“我什么我,我叫你走开!”星展用力一拍床榻,却牵动身上伤痕,疼得变了脸色。

月台手掌微微一抖,下意识想要上前,迈了小半步却又滞住。

万喜还趴着,田娘上药的动作也停住,背对两人尴尬站着。

大帐中阒然无声。

月台看向孟长盈,嘴唇翕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向来最沉稳有度的人,眼里尽是茫然无措,还有一丝受伤。

第78章 凶骂“若再犯,让庭山来管教你。”……

田娘左右看看,秀气面皮泛红,捏着药膏就出去了。

“我……我先出去,再找医官拿些药来。”

万喜默默地把头埋进枕头里,假装自己不存在。

良久,孟长盈开口,面无表情:“星展,我问你一句话。”

在这局促气氛中,星展上头的火焰慢慢熄灭,慌乱涌上来。她不敢去看月台的反应,只慢慢低下头。

“主子且问。”

孟长盈唇角抿平,嗓音微微压着:“你们从小就跟在我身边,我可曾用你刚才的语气呵斥过月台?”

星展瓮声瓮气答:“……不曾。”

“我视月台为姐姐。她即便有不是,也不该被你如此呵斥,你可明白?”

孟长盈一字一顿,说得缓慢,不怒而威。

月台眼底染上水色,掩饰般的眨眼,别过脸去擦了擦。如今主子不许她在旁侍奉。她还以为主子也同星展一样,厌烦她了。

星展头越来越低,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胸膛,声音更是嗫嚅。

“……我明白。”

“向月台道歉,下次不可再犯。”孟长盈说到这里,顿了下,不紧不慢道,“若再犯,我让庭山来管教你。”

星展肩膀一抖:“知道了。”

她也是明白的。主子和月台心疼她,不会伤她。

可褚庭山不同,那是个说一不二、铁面无私的大将军,说罚就罚。

星展慢慢抬头,还是不太敢看月台,眼睛只盯着她的袖口,吞吞吐吐道:“月台,是我错了,你别生气,我再也不这样了。”

月台面上用力,勉强露出个温柔的笑:“我不生你的气。”

话落,又是一片寂静。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是覆水难收。再多的粉饰,也难弥补伤人之语瞬间砸出来的伤痛创口。

孟长盈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吩咐道:“月台,你先回骑兵营。”

“是。”

月台眼尾扫了星展一眼,见她仍垂眼不看人,便转身出去了。

大帐外,四人正尴尬站着。

崔绍郁贺并肩,田娘站在一边,胡狗儿站在另一边,都面有忧色。

星展嗓门大,吼的那一嗓子,他们可都听见了。

见月台出来,崔绍第一个迎上去,疑道:“怎么回事,星展她……”

注意到月台微红的双眼,和嘴角的牵强笑意,崔绍立时住嘴,转了话头。

“明日或要攻城,我正焦头烂额呢。月台姐姐快随我去,给我出出主意……”

崔绍侧身挡住郁贺搭话的意图,嘴巴嘚啵嘚不停,直接将人护着带走了。

郁贺懵然,反应过来后又觉得好笑。

崔元承这人,上起心来怎么跟只护食的鸟似的,也不怕人笑话。

田娘正在犹豫,这会该不该进去。万喜和星展的伤可还没处理完呢。

帐门

突然打开,孟长盈掩着大氅,被迎面而来的晚风吹得咳嗽几声。

胡狗儿挪动脚步,站到风口,稍挡一挡冷风。

孟长盈缓过来,轻声道:“星展无事,都是皮外伤,你们不必担忧。军中事忙,奉礼也先回去吧。”

郁贺点头,又关怀道:“冬来天寒,快进去吧,莫受了风。”

孟长盈点头,郁贺行礼后转身离去,背影消瘦。

孟长盈目光移到胡狗儿面上,见他一动不动,面露询问。

胡狗儿敛眉垂目,直直跪下:“请主子责罚。”

“罚你什么?”

“主子命我看好星展,她受了伤,便是我之过。我该受罚。”胡狗儿嗓音微哑,带着浓浓的懊恼颓丧气息。

看样子,若孟长盈不罚他,他或许会自己罚自己。

孟长盈蹙眉:“站起来。”

胡狗儿闻声,立即爬起来站直,等着孟长盈的发落。

“此事与你无关,”孟长盈上前两步,手掌轻飘飘落在他肩上,拍了拍,“这段时间,你跟着奉礼,多学多看。”

胡狗儿神情茫然片刻,总是阴冷寡淡到有些瘆人的脸,忽地显出些呆滞的可爱。

他张张嘴:“主子……”

孟长盈收回手,唇角稍稍牵起,温言道:“去吧。”

胡狗儿抿紧唇,下巴紧绷,那道白疤被风吹得殷红,颇为显眼。

“是。”

胡狗儿总是很听话的。

不论孟长盈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做。即便再不想离开她,他也会抛掉自己的意愿,乖乖听从。

胡狗儿背影远去,孟长盈正要转身进帐。

一道爽朗声音乍然响起。

“胡狗儿请什么罪?明明是你家那小丫头太胡闹,还连累万喜受罪。”

来人正是赵秀贞,她一身银光软甲,发辫高束,眉眼犀利。看来她早来了一会,听了个大概。

孟长盈还未开口,帐中星展已不服气地高声问:“谁在说话?”

“我在说话!”

赵秀贞一侧身,先于孟长盈进了大帐,姿势熟练。孟长盈眨眨眼睛,也跟着进去。

帐中星展和万喜两个还光着受伤的屁。股。

万喜看见赵秀贞,倒没什么反应。

星展一回头,瞥见赵秀贞横睨凤眼,“啊”地惊呼一声,脸蛋顿时红得冒烟。

“……是你。”

赵秀贞冷笑一声:“方才还理直气壮,这会儿怎么蔫巴了?”

“我……”星展红着脸,转头向孟长盈求助,“主子,她怎么来了?”

“我自然是来看万喜!”

赵秀贞先一步截了话,迈着大长腿走到星展面前,居高临下看她。

“万喜自入营以来,只在战场上受过伤,从未因犯军规受罚。胡狗儿都知晓请罪,你还撒泼闹腾,军营重地岂容你胡闹?若我是你的上峰,必得再罚你一顿。”

星展涨红的脸白了,完全没想到赵秀贞张口就是一顿毫不客气的责骂。

孟长盈和月台一个淡漠内敛,一个温柔大方,都不会这样劈头盖脸地凶人。

褚巍是第一个狠狠罚她的,赵秀贞是第一个这么凶她的。

气氛又尴尬焦灼起来,万喜安静趴着,田娘也放轻动作给她涂药。

孟长盈却恍若不知,靠着凭几坐下,懒散如同看戏。

“我……我……你胡说!”

星展被骂得找不着北,屁。股还一下一下地抽痛,叫她晕头转向,压根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哼。”

赵秀贞不屑冷哼一声,转头眼尾瞥向窝着喝茶的孟长盈,瞪了瞪她。

似乎是在说,自己的人不管好,还累她来教训。

孟长盈唇边带上淡淡笑意,冲她点点头:“多谢。”

这番话说得很好。星展的脾性,好好说话是听不进去的。赵秀贞这么一通骂,或许还有点用。

“万喜,屁。股疼不疼?”

万喜摇头又点头,手指扒扒身上的几层棉衣,老实答道:“我穿的多,只有一点疼,想来过几天就能好。”

赵秀贞左右看看,对比了下两人的伤势,转头就给万喜比了个大拇指。

“还是万喜聪明,多穿点又保暖又抗伤。”

万喜憨憨一笑,摸出一块芝麻糖递给赵秀贞。

“副将,吃糖。”

赵秀贞揉揉万喜的乱发,笑道:“我不吃,你吃。”

万喜也不客气,嗷呜一口,就开始嚼巴嚼巴。

田娘给万喜处理完,又去给星展处理。星展心里憋屈又难受,只觉得这几天事事糟糕不顺。

万喜也受了伤,却还没事人一样,安逸嚼芝麻糖。

星展气哼哼开口:“万喜,我也要吃芝麻糖!”

万喜看她一眼,果断摇头:“不给。”

“你……”

赵秀贞回头一瞪,星展气势顿时弱了一半,瘪着嘴巴去看孟长盈,可怜兮兮地。

“主子,你看万喜好小气……”还指望孟长盈护着她,小孩一样。

孟长盈手指捏着白瓷茶盖,浅浅撇茶,气定神闲。

“赵副将说话在理,你问问她。”

星展立刻闭嘴了。

赵秀贞背靠着万喜的小榻,抱胸俯视避开她目光的星展。

“万喜是田娘捡回来的,那会儿饿得皮包骨头,差一口气就去见阎王了,是田娘一块芝麻糖救回她的命。这样珍贵的东西,凭什么给你个轻狂莽撞的小丫头。”

星展愣在原地,眼神迟钝地落在万喜圆乎乎的背上。

她不知道,也想不到,万喜曾经是赵秀贞口中的模样。

她嘴唇动了动:“我……”

赵秀贞讽刺一笑:“你什么你,你懂珍惜吗?”

我……懂珍惜吗?

我懂吗?

星展神色空茫。这话如骤然而来的暴风雨,抽打着她的一颗心,避无可避。

赵秀贞见状,不再多言,转身在孟长盈面前坐下。

孟长盈抬目,看了眼出神的星展,轻声叹:“你的话比我管用。”

赵秀贞呵了一声,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喝完才开口道:“小孩都窝里横,不怕家里人。在外边多吃瘪就长大了。”

第79章 地听“共勉,小军师。”……

这形容让孟长盈微微露出笑意:“你说得对。”

“你身体怎么样,没再……那样吧?”赵秀贞没说太清楚,用手指了指孟长盈的嘴。

孟长盈睫毛垂落,似蝶翅栖落枝头,投下淡淡阴影。

“不必忧心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啧!”

赵秀贞摇头,眉头紧皱,极不赞成的模样,“你这话我不爱听,好好一个人总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

孟长盈被她一双灼亮如星的凤眼直盯着,总觉得说不出别的话,只好点头。

“以后不说了。”

“这就对了嘛。”

赵秀贞满意抚掌,臂上银镯也跟着叮当作响,声音清脆。

她兴致勃勃地谈:“等春天到了,我们一块去游湖戏水。褚将军可是游水的一把好手,你不知道吧?”

“这我倒是不知道。”

孟长盈稍有讶异。从前褚巍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没想到现今也会游水了。

那边正沮丧的星展,听赵秀贞提起褚巍,耳朵又不由自主竖起来了。她的情绪总是来去快如风。

万喜无聊趴着,随手拉开小窗帷帘。夜色火把照耀下,她忽而看见不远处一个眼熟的身影。

万喜眯着眼看了半天,抬手去拉田娘的袖子,“田娘……”

田娘刚给星展上完药,正忙着收拾药箱,头也没回,低声问:“怎么了?”

“那有个人,像是吴百户。”

田娘整理的手一顿,又很快开始收拾,声音故作平静,“吴百户……他在这做什么?”

万喜细细看了会,确认道:“田娘,真是吴百户。”

“和我有什么关系。”田娘低着头,手上动作忙而乱。

“哎,我的绢花!你怎么把我的绢花收药箱里去了!”星展蓦地惊呼。

田娘呆住,低头一看,星展原本放在榻边的浅粉绢花,正歪歪躺在药箱最上面。

“对,对不住,我这就拿出来。”

田娘脸上泛红,说话都开始结巴,赶紧把绢花拿出来,拍了拍还给星展。

再一回头,万喜还在看吴百户,“他还在呢,冷得直转圈。”

赵秀贞嘴角扬起,眼神促狭,翘着腿,漫不经心说道:“我来的时候,他就等在那了。他听说将军罚了娘子营的人,不放心想来看看,又怕打扰到人,就在外面傻等着。”

田娘下意识瞥向外面浓郁的夜色,赵秀

贞来的时候,天还没黑呢。外面又冷又暗,也不知他等了多久。

赵秀贞挑眉:“真不去瞧瞧他?”

“我……”田娘咬白了下唇,红了眼圈,艰难道:“他是个好人,我不能耽误他。”

赵秀贞闻言,眉头狠狠一皱,气势汹汹就要开口。孟长盈微凉掌心按住她的腿,眼神制止,赵秀贞好险才把嘴里的话咽回去。

孟长盈嗓音淡而温和,带着令人信服的宽慰力量。

“吴百户心悦你,你也有意,拒绝他才是伤他的心,才是耽误他呢。”

田娘眸光闪烁而犹豫,又回头看了眼夜色中来回走动的熟悉身影。

“可我……我……”

田娘说不出话来,赵秀贞一拍筵席又想张口,孟长盈按在她腿上的手多施了几分力。

“世道凶险,战乱洪水,想必你与他都曾死里逃生。何必裹足不前,此时多一日的陪伴温情,已是上天恩赐。”

清润声音如脉脉溪流沁入心底,涤清所有晦涩幽微的杂念。

何必呢?

田娘问自己,她一时想不出答案。但她唯一知道的是,此刻她该出去见他。

“副将,军师,我……我出去一趟……”

赵秀贞立即摆手,生怕晚一秒她后悔似的。

田娘低着头跑出去,难掩羞涩。

赵秀贞欣慰,看着她欢快而不自知的雀跃背影融进夜色。

“真好。”

她又转头去看孟长盈,笑着咂舌:“你的话也比我管用啊。”

孟长盈轻笑,同她举杯碰了下:“与君共勉。”

赵秀贞扬眉而笑,姿态豪气地碰杯。

“共勉,小军师。”

……

星展好不容易得令能上战场,却没想到战场没上成,反而乌龟似的趴着动不得。

最气人的是,她在营中时,岐州守将韩伯虎城门紧闭,任由临州兵如何挑衅,都是不战。

可她受罚第二天,岐州城门就开了。她只得每日在孟长盈帐中,伸长脖子去听战场擂鼓。

星展愁眉苦脸,万喜倒是逍遥自在,和田娘说说笑笑。

孟长盈更是神闲气静,每日看书下棋品茶,常在炉火烘烤的温暖中昏昏欲睡,似乎万事皆不住心。

“阿盈!”

又是星展伸长脖子的一天,赵秀贞一身血腥寒气,突然闯入大帐。

孟长盈正抱着手炉,被她惊醒:“……何事?”

“还不是杨副将那个蠢材!他见郁奉礼崔元承连胜几战,屁股都坐不住了,非不听劝导一意孤行,现下步战营两队人马都入了人家陷阱,人都找不到!”

赵秀贞咬着牙快速说完,胸脯剧烈起伏,明显是气得不轻。

“别急,这并非死局,你且细细说给我听。”孟长盈眼神镇定,语气安抚。

赵秀贞摆摆手,手臂上血淋淋的口子腥气散逸,她毫不在意大跨步走过来。

“还用不着你。我借田娘一用,明日还你。”

田娘面上并无意外之色,起身朝孟长盈行礼。

孟长盈眸光一动,颔首道:“既如此,我等着你的捷报了。”

赵秀贞来去风风火火,孟长盈说完一句话的功夫,她人已出了大帐,只留下一句:“等你赵姐姐回来!”

眼看着田娘和赵秀贞的声音远去不见,星展够着头去看,羡慕又惊奇。

回头看见万喜乖乖趴着,似乎完全不好奇,星展眼珠子一转,上半身挪过去打听。

“这是怎么回事啊?杨副将入了陷阱,赵副将为何要借田娘过去?”

万喜慢吞吞看了眼星展,下巴抬起来,颇有些骄傲。

“田娘耳朵比马儿还灵,她趴在地上能分辨出敌军的远近和动向,还能找到远处山谷水流的方位呢!”

星展瞪大眼睛,震惊道:“真的吗?有这么厉害?”

“田娘最厉害了,”万喜扬着头,眼神很亮,“当年我差点死在野路上,是田娘听地发现了我,才救了我一命。”

星展听得出神,面上尽是不可思议。

她完全没想到,看起来最文静秀气的田娘,居然也有这种堪比天眼的本事。像这样的能人异士,在军中那可都是宝贝。

“地听术,”孟长盈轻缓开口,遥望远处沉落的夕阳,“怪不得阿贞说田娘可惜了。”

薄暮冥冥,山林间冷风四起。

田娘手里拿着一只牛皮圆筒,正趴在地上,紧贴耳朵凝神细听。

周围人马皆敛声屏息。

好一会,田娘才收了牛皮筒站起来,朝西南方向的密林一指,“那边有动静,像是人掉进了陷阱坑。”

赵秀贞紧皱的眉头骤然一松,抬臂长枪指向西南方,沉声喝道:“前进!”

田娘面色肃然,手里亦提着一杆红缨枪。她的枪法是赵秀贞亲手教的。

山林蒙上一层灰色夜幕,薄薄月牙挂上树梢,照亮赵秀贞身后一张张坚毅勇武、眼神如狼的脸庞。

这是赵秀贞带的娘子营。

姑娘们人人一杆红缨枪,各自谨慎踏着前人的脚印,在密林中穿梭急行。

江南多丘陵山脉,夜晚是最容易迷进林子里的。

田娘走在最前面,赵秀贞紧随其后。

夜色愈深,冬日寒气露水沾染上每个人的衣摆,打湿她们的鬓角碎发,却让每一双眼睛更加明亮。

“是谁!”

前方一阵暴喝。

田娘握紧长枪,身体下压。

赵秀贞站到前面,枪尖挑开层叠遮眼的松针,看清前方的一瞬间,她“哈”地笑出了声。

林中一大片空地,设了绊马索,挖了陷阱坑,栽进去的尽是步战营的兵。

杨副将和一批人倒吊在树上,一个个脸都憋紫了,活像个胖头茄子。

“赵……秀贞……”

见到来人娘子营,杨副将先是一喜,但很快变了脸色,说话都不利索了。

“去救人。”

赵秀贞简短下令,兵士尽数围过去解救同袍。

她则闲庭信步,走到倒吊的杨副将面前。赵秀贞面色在影影绰绰的林影中难以分辨,只一双凤眼亮得摄人。

杨副将本还硬气地不打算多开口,但眼看赵秀贞面无表情执起长枪,枪尖寒光闪闪,血槽中还带着未拭净的污血。

“赵秀贞!你要干什么!”

杨副将心下一慌,大吼出声,整个人都跟着弯成虾米,来回乱晃,晃得他更头昏脑胀。

赵秀贞枪尖一抵,按住杨副将的肩甲。人好歹是不晃了。

杨副将额上青筋暴起,充血的眼珠微凸,恨然道:“你敢对我动手!趁人之危,亏你也算是个副将!有胆你杀了我,我杨天绝不受辱!”

周围将士皆偷眼看过来,不知道两位副将是在闹什么。

赵秀贞嗤笑一声,迅捷抬手,长枪划破绳索。

杨副将还张口欲骂,就已脸朝下着地,啃了一嘴湿腥的泥。他“呕”一声,吐泥的时候差点没把胆汁吐出来。

“你倒也算个男人。”

寂静山林中,赵秀贞骤然开口,竟还是句夸赞。

杨副

将愣住,嘴上还糊着一圈泥,迟疑抬头。

赵秀贞毫不客气扬手一马鞭,抽歪他的兜鍪,居高临下,轻蔑扬唇。

“可惜没什么本事。”

杨副将:“……?!”

他肿胀充血的脑袋忽而灵光一现,想起不久之前,他对赵秀贞的不敬之语。

谁能想到他以这样狼狈的模样,被她予以回敬。

杨副将张着嘴,一阵犹豫:“我……”

第80章 劝降她心里只有她的好表哥。

可赵秀贞并没有那么多耐心。她径直转身离去,安排人马,部署伤员回营。

翌日,杨副将顶着脸上的淤青,满怀信心,重整旗鼓,誓要一雪前耻。

可惜今日休战。

那个自从来到临州营,就几乎没怎么踏出过大帐的所谓“军师”出场了。

孟长盈仍是一身厚实滚边大氅,却仍身躯单薄。走在瑟瑟寒风中,几乎像是谁人羽化登仙前呵出的一口气。

月台站在骑兵营中,没忍住追了出来。

“主子。”

孟长盈脚步停住,抬眸静静看她。

月台掩下满眼忧色,温柔一笑,抬手帮她戴上兜帽,细细整理,叫风透不进去。

“……好了。”

月台几乎是不舍地垂下手。

她很想再多说些什么,可她又知道孟长盈并不想听,于是只好闭嘴。

孟长盈轻轻弯了下唇角,转身向前。

目的地正是交战城——岐州。

而她身侧,只跟着一个人,郁贺郁奉礼。

杨副将张望着那两人在阴冷冬风中远去的背影,吸溜着鼻子,满腹疑团。

“她这是做什么去?”

“使臣呗。”

崔绍没骨头似的靠着枯树,手里捏着一条珠串,穗子翠绿。

杨副将眼睛都凸出来,大惊道:“她?一介女流之辈,独身入敌城为使?”

不远处,田娘耳朵动了动,随即对赵秀贞耳语。

赵秀贞猛然回头,凤眼微眯,在人群中锁定杨副将,握着长枪的手掌微微转动。

杨副将只觉得背后汗毛一竖,像是被什么危险生物给暗中盯上了。一回头就对上赵秀贞睥睨的眼神,他张张嘴,最后只讪讪一笑。

崔绍眼尾注意到两人互动,低头笑了笑,凉凉提醒道:“杨副将,话别说太早,当心脸又被打得生疼。”

一句话里“又”字带重音,周围几个离得近的兵士,脸上都隐隐憋笑。

赵秀贞可不会顾及杨副将的面子,昨夜陷阱坑的事早就在大营里传遍了。

最看不上赵副将和娘子营的杨副将,自己掉进了陷阱,还是赵副将领着娘子营把人给救出来的,简直贻笑大方。

若非赵副将不计前嫌,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冻上一夜,杨副将就直接埋骨临州城外了。

杨副将有心想辩上两句,可迎着赵秀贞的目光,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好意思说。

前方山丘之上,一道挺拔如劲竹的身影背对众人,遥遥望着岐州城。

那是褚巍。

虽早定好有此一遭,可眼看孟长盈的月白背影缓慢被城门洞吞没,他仍心头一紧。

岐州守将韩虎韩伯威,曾是郁家门生,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汉臣。

当年若非阴差阳错,郁贺姐姐本该嫁给他。

可惜国史大案骤生,美人芳华逝,韩虎从此远驻边关,再不回京。

他仇恨胡人。

若非郁家老爷仙去,郁老夫人膝下仅郁贺一子,郁贺又深陷京都胡汉争权漩涡。他恐怕早就弃了岐州城去。

如今北方已成两虎相争之势,胡人皇帝和胡人王爷斗得天翻地覆。

孟长盈此时携郁贺去见他,不会不成。

褚巍又把所有线索梳理一遍,那颗不安的心渐渐平稳。

阿盈是何等人,旁的不信,总该信她。

寒风凛冽,褚巍不知站了多久,眼神从不曾离开岐州城的方向。

忽地,城门一动。

那道月白身影飘然而出,随后城门大开。

昨日还打过照面的猛将韩伯威一身素白麻衣,手牵白马而出,解了佩刀扔到地上,高声道:“同为汉臣,韩虎愿献城而降,望褚将军善待兵将,宽待百姓……”

远处杨副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结结巴巴。

“这,这就降了?还是献城而降?”

“上兵伐谋,兵不血刃,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崔绍嘴角一扯,腔调拖得老长,“杨副将难道不懂?”

“……谁说我不懂?”杨副将急头白脸争辩道:“前几天我们还打了好几场,这不算‘不战而屈人之兵’!”

崔绍低低笑了下,挺直腰站起来,嘲道:“你是说临州岐州对阵多年,久不攻克,甚至天河堰都建了又塌。而偏偏圣旨一下,岐州立即献城而降,临州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岐州。”

崔绍说到这,杨副将面色已微微变了。

崔绍歪头一笑,玩世不恭地甩着珠串:“若你是皇帝,你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

自然是疑心乍起,若非早有勾结,怎会如此凑巧,如此轻易?

杨副将烫嘴似的把大不敬的话咽下去,支吾道:“这,这不是……军师来了嘛……”

崔绍眉峰挑起,现在知道叫军师了?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摸着下巴琢磨道:“你是说,开口便能劝献一城的人,携千骑南投,不投皇家朝廷,却投一个手握军权的大将军?”

崔绍又转头看向杨副将,极诚恳道:“若你是皇帝,你怎么想?”

“我……”

还能怎么想,肯定还是得犯疑心病啊。

这样的人,必定是北朝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更有大才。此人若和将军紧密相助,谁知道会不会联合北朝,剑指南雍?

“我又不是……不是陛下,你总问我做什么!我不知道!”

杨副将色厉内荏说完,转头就走。数九寒天,他竟被崔绍问出一背的冷汗。

凉风一吹,冰冷黏腻,如毒蛇攀附其上。

前方褚巍还在同韩虎谈话,崔绍遥望一眼,敛了笑,转头对上月台的眼神。

两人皆是眉眼沉沉,心绪难安。

临州军不是今日建起的,皇帝该起的疑心也早就起了。不然圣旨也不会一封接一封地催促开战。

孟长盈如今种种举措,也只是亡羊补牢。

可时势如江河倾泻,不得不有所作为,容不得任何韬光养晦,消除忌惮。

总不能真叫临州岐州两败俱伤,受灾黎庶辗转战乱。若天下大乱,猜忌抑或不猜忌也失去了意义。

只是,今后的路更难走了。

北朔,紫宸殿。

风雪交加。

“陛下,岐州城守将韩伯威向褚巍献城投降,如今褚家军已全然接管岐州!”

传令兵慌张尖锐的声音划破大殿中的肃穆。

堆满战报公文的长案后,万俟望以手支额,即使姿态散漫,也如猛虎伸展休憩,令人不敢逼视。

座下可那昆日下意识呼吸放轻,眼尾去瞟老神在在的崔岳。可惜崔岳还是老样子,长髯飘飘,泰然自若。

久久死寂,垂着头的传令兵一滴汗滑下来,蛰得双眼生疼。

“她呢?”

万俟望忽而开口,嗓音低沉,又带着难以言喻的锋锐戾气。

传令兵脑子空白,惊惧不已:“……陛下是说谁?”

上方又是一阵良久寂静,久到传令兵以为自己脑袋不保。

可那昆日自然知道万俟望问的是谁。他还知道万俟枭连破河东五城那里,万俟望正在淮江北岸追人,甚至还没追回来。

从那以后,孟太后三个字就成了北朔朝堂上的禁忌,无人敢提。

崔岳面上敛色,捋髯的动作却悠然。

德福看尽众人面色,“哎呦”一声,打了个圆场,“你个粗笨的,还能是谁,自然是临州营中那位军师了!”

传令兵赶紧回话:“那位军师亲自出使岐州城劝降,韩伯威随后便弃了帅印,献城投降!”

万俟望面无表情地听着,捏着战报的手收紧,指节咯咯作响。

众人皆垂首敛息。

“都出去。”

“是。”

众人依次退下,崔岳走出大门前,回头看了眼。

少年帝王浑身气势隐而不发,连手掌都在微微颤抖,昏暗的大殿如同漩涡洞穴,风暴弥漫。

崔岳捋着长须的手一用力,不慎扯掉两根胡须。他却低头无声笑了。

他这位世侄女真是高人,将人物尽其用,还能让人念念不忘为其挂怀。

殿外狂风呼号,风雪交加。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北地云城,还是中原京洛。

众人退尽,万俟望猛地将那纸战报

扔出去。

被攥得皱巴巴的战报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下,就像他无可依托、无处可去的愤怒一样无力。

孟长盈冷血无情,心中只有汉人,只有南雍,只有她的好表哥。

而他,只是一枚她挑选出来分裂北朔的棋子。

他早就知道,早就为此辗转反侧无数个夜晚,还不够吗?

为何再听到这样的消息,他仍旧腾起满腔愤恨怒火。恨不得扔了这身龙袍,亲自去南方找她,要她说明白。

可他又知道,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

他日日煎熬,收拾这乱糟糟的四处起火的北朝。

可孟长盈应该很惬意吧。

在汉人的朝廷中,与她的好表哥相知相许,并肩作战。而他只能远远听着,看她和他朝北朔捅来一刀又一刀。

万俟望额上青筋一跳,眼眶爬上血丝,猛地挥袖,将案上战报文书尽数砸落在地。

纸张飞舞中,万俟望尝到口中蔓延开的血腥味道。

他低嘲一声,仰面朝后倒去。

白纸纷纷落下,像是一场不知祭谁的无声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