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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展同情地向他提议:“要不,你跟我们一块走吧。等你在临州军挣了功名勋业,那姑娘没准就动心了呢?”

话落,林筠猛地抬眼,眸光一亮,脸颊在蒸腾水汽中泛着激动的红。

“你说得对,大丈夫岂能空老于林泉之下*,我就该随庭山哥去战场厮杀!”

星展本来还认可地点头,却忽地觉出点不对来。

她这是……把林大将军的独子给拐跑了?!

第85章 残碑“这双卯是哪来的?”

翌日,又吃了一顿好风味的冬笋宴。

林筠手艺极好,光是笋子,都能做得花样百出,得了众人的一致称赞。

“明日就要动身了,还真舍不得竹卿这一手好厨艺呀。”

崔绍喝着小酒,脸庞吃得红润满足,可惜地叹息。

林筠正在院中翻晾晒的笋子,闻言动作停住,回过头来,看的却是褚巍。

褚巍正与孟长盈在石桌上对弈,沉吟间,一时没察觉到林筠的目光。

孟长盈眼神微动,轻咳一声。

褚巍抬目,看了眼孟长盈面色,会意转头,正好对上林筠踌躇的眼神。

“这是怎么了?”

褚巍问完,林筠一把抛下手里的活计,几步跑过来,直接长袍一撩跪下。

“庭山哥,我想随你参军去!”

“参军?”褚巍轻啧,手指摩挲着圆润棋子,斟酌用词道:“此事绝非儿戏,风远兄可同意了?”

“我……”

林筠正抬头要说什么,一道粗声粗气的骂声打断了他。

“小兔崽子,不跪你爹,跑这来跪别人,谁教你的!”

众人闻声回头,正是林阔。

昨日见面是在傍晚,光线昏暗。这回日光明亮,能更清晰地看见林阔魁梧雄壮的身形。

即使衣着破旧,蓬发遮了半张脸,也叫人难以忽视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怪不得褚巍想请他出山。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做战场上一呼百应的勇将。

林筠讶异,又有些尴尬:“你怎么过来了?”

“哼,我怎么过来了?”

林阔鼻子里哼了一声,随手抓了把圆箕里的笋子,粗鲁地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不给你老子送饭,还不让我过来,还真准备饿死我!”

林筠:“……”

昨天他一夜都没睡好,早上起来迷迷糊糊,又在后厨忙到现在,一直想着怎么和褚巍开口,还真把他爹给忘在后山了。

“呸!”

林阔吐出来一口渣子,嫌弃道:“这笋子没择干净。”

“谁叫你吃了!”

犟了一句嘴,林筠又起身去了后厨。没过一会,端了一海碗笋丝汤饼出来,往案上一搁。

“吃吧。”跟喂鸡似的。

林阔又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呼噜噜地吃面。

小院中一时安静下来,众人目光都不由得落在林阔小山似的背影上,坐着也像头熊。

褚磐本在看书,这会儿放下书本,跑到林阔身边,仰头唤他:“林爷爷。”

语调故作沉稳,但声音还是稚气的,带着掩饰不住的小小雀跃。

林阔筷子停了下,腾出手来胡乱摸摸褚磐的头,揉乱他规整的发髻。

“哎,乖孙子!”

说完,他瞧了眼一脸黑线的褚巍,得意一笑。

褚磐无语凝噎,欲言又止。

他唤林阔兄长,他儿子唤林阔爷爷,怎么突然矮了一辈儿?

“风远兄,你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林阔又捏捏褚磐的小脸,对他叮嘱道:“可千万别学你爹,没大没小的,就该管我叫爷爷,知道吗?”

褚磐看了眼褚巍,又仰头看着面前高大的林阔,犹豫了下,点点头。

“知道了,林爷爷。”

“真乖!”

林阔露出个堪称慈爱的目光,筷子一撂。站起身来,掐住褚磐的胳肢窝,把褚磐高高举起,稳稳地荡来荡去。

褚巍一惊,下意识站起来。

可褚磐一点也不紧张,反而双手张开,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像是只欢快翱翔的小鸟儿。

一看就是经常玩这个游戏。

“飞咯!飞咯!磐儿,高不高?”

“高!”

“好玩不好玩!”

“好玩!”

这会儿的褚磐才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林阔把他放下来时,褚磐额上都出了汗,圆圆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林阔,眼里都是小孩子最单纯的崇拜。

“去找林筠,叫他给你洗脸。”

林阔伸手拍拍褚磐的小身子。褚磐“嗯”地一点头,转头乖乖去找林筠。

林阔又坐下来,接着吃汤饼。

褚巍也坐下来,神色有些复杂。他没想到褚磐会和林阔玩得这么亲近,不免有种怅然感慨。

他这个父亲,做得还是太少了。

林筠倒了热水,细细给褚磐擦脸擦手。

林阔瞥了眼,突然开口道:“磐儿,你问问林筠,他能像我一样,把你高高举起来荡秋千吗?”

褚磐小脸红扑扑的,期待地看向林筠。

林筠捏着布巾的手一僵,迎上褚磐亮晶晶的乌黑眼睛,他嘴唇动了动,“我……”

“不能是不是?就算举得起来,也荡不起来,准会把磐儿摔了,对不对?”

这么多人,林阔一点面子没给林筠留,直接揭人老底。

林筠攥紧了布巾,眼中泄出怒气,还有一点被羞辱的难堪,瞪着林阔却又不知怎么辩驳。

“就你这花架子小身板,还参军?”林阔搁了筷子,擦擦嘴,上下扫视林筠,毫不留情地嘲讽,“可别还没上战场,就被战鼓吓尿了!”

“你……!”

林筠白净脸皮一下涨红了,狠狠将布巾摔进盆里,砸出一片水花,打湿他的侧脸。

“是!”

“我比不得你威武有力,可这又怪谁?你从来只准我读书,不准我练武!我只能自己偷偷练,如今你又怪我无能了?”

“我就算比你弱,我起码还有一腔热血!你林大将军就算再厉害,不也是躲在这小小竹山,当个缩头王八!”

“有你这样的爹,我都害臊!”

字字如泣血,激愤情绪嘶吼着喷涌而出。不像是父子,倒像是仇人。

林筠双目赤红,浑身颤抖,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水珠不停往下掉,打湿衣襟,像是热泪如雨。

一片薄云飘过来,半遮住红日,小院温暖的阳光丝缕爬上冬日的寒意。

满院死寂。

父子间的话全叫一群外人听去了。

厚脸皮如崔绍,都有些坐不住。有心张口劝两句,可也不好插嘴,只能局促干笑。

褚磐扑进褚巍怀里,褚巍摸着他的头安抚他,眉头紧皱。

一院子的人里,只有孟长盈面色无甚变化,静静瞧着这一番乱象。

在她的位置,只能看到林阔的高壮颓然的背影,和林筠半张通红潮湿的脸。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林阔没有发火,也没有呛声,再开口时竟很温和。

“就这么想去?你非得去?”

“就这么想去!我非得去!”

林筠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声音压过林阔一线。

林阔突然抬手,众人全都心头一跳,几乎以为他是要打人。

可林阔只是往后捋了一把头发,露出那张虎豹似的脸,甩甩头。

右眼上一道伤疤斜贯,整个眼眶凹陷萎缩进去,像是枯败腐烂的老根。

“战场刀剑无眼,你就不怕像我一样成了独眼龙?”

即使将残处暴露在天光之下,林阔仍旧坦然,语气甚至还混不吝的。

林筠目光炯炯,无一丝退缩。

“我不怕!大丈夫不报国救民,与朽木腐草何异*?我只怕此生空老林山,若能效命疆场,捐躯赴国亦死得其所!”

声声铿锵入耳,林阔扯起嘴角,笑了下。

片刻后,他语调沉下来:“举世皆浊,清正便是罪过,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

“生若蚍蜉,亦可螳臂当车。再浊再污,我也要投身其中。哪怕洒尽热血洗出一片青天,又何惜此身!”

林筠擦去面上的水,露出一张宛若纯稚少年的脸,眼神却如风吹火涨。

他缓缓吐出最后一句话:“父亲当年不也是这样吗?”

自打林筠懂事之后,就总和林阔吵嘴。他已经很久没唤过林阔父亲了。

一父一子,久久对视。

星展都听傻眼了。

她以为林筠是全然为了讨那姑娘的欢心,才想要投军。可这一句句话说出来,谁都能听出那冒着滚烫热气的真心。

他到底是为了姑娘,还是为了自己的志向?

对峙到最后,林阔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他转身走出院子,走进满山惨绿中,消失不见。

林筠最终还是随着褚巍离开,只是他的武艺别说与褚巍相比,就是比之胡狗儿,都要不及。

褚巍只答应暂且将他带在身边,别的日后再议。

离开林山的那日,山上又响起呕哑嘲哳的歌声,在辽远天地间拉扯得悲壮凄厉,令人闻之神伤。

“丈夫未可轻年少——天教分付与疏狂——笼中鹤——泉下龙*——”

“世事一场大梦——几度秋凉——终当归空无*——”

林筠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只遥望着前方。

少年人眼神明亮,意气飞扬。

星展却忍不住回头,逆着光,仿佛山巅上看见一个模糊人影,在遥遥敬酒。

不知是敬天地,还是敬故人。

她又想起后山那一片无字碑。

听说林阔当年万人难敌,退胡人百余里,最后却败在后方的背叛中。他怀孕的妻子生死一线,也只留下来一个林筠。

那一战,死伤不计其数,胡人马踏中原。

无数汉臣自绝性命,百姓纷纷南逃,胡汉划江而治。

一生无败绩的林大将军吃了此生最耻辱的一个败仗,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东西。

只剩下一片无字残碑,和一个婴孩。

不知怎的,星

展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新年到,饶是临州大营也洋溢起喜气。人人脚步轻快地洒扫干净里外,到处挂上红灯笼,插了桃符苇索,很是热闹。

夜里熊熊篝火点燃,炙了猪肉烫了酒,欢快自在地围在一处,唱歌摔跤,放开了玩耍。

火光明亮,底下兵士人人都露出笑脸,褚巍也嘴角含笑。

“阿盈,若有盛世,你说会是什么样子?”

孟长盈坐在他身边,雪白小脸泛红,以手支颐,像只被火烤软了骨头懒洋洋的猫。

“谁知道呢。”

她答得敷衍。褚巍也不介意,只是笑笑,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耳垂上。

“今天是喜庆日子,怎么也打扮这样素净,连只耳坠子也不戴。在北边你不愿戴,来南边也不戴?”

孟长盈发髻松松挽就,浑身只有长命锁和腕间碧玉镯装饰。

一个是褚老爷子和褚夫人亲手打的,一个是孟家家传之物。褚巍都认得。

他想要孟长盈身上多点人气,想要她多点喜欢在意的东西,总不能活得太淡,叫人觉得这世间难留住她。

孟长盈掀了掀眼皮,听明白褚巍的意思,却不想接他的话。

“我懒得戴。你怎么不戴?”

褚巍正拿着棍子拨着火堆,闻言摸了摸耳朵,失笑道:“我怕疼,可不敢扎耳洞。”

孟长盈手指随意点点他满是粗茧老伤的手掌,扫他一眼。

“怎么,怕扎出茧子来?”

褚巍正待说话,却忽然瞥见她腰间的白玉小双卯。那颜色同她月白裙褶掩在一处,一时难以发觉。

他奇道:“这双卯是哪来的,你似乎常佩着?”

第86章 闯关“他是不是也该来南方看看。”……

孟长盈散漫半阖的眼睫动了下,指节蹭了下发热的白玉双卯。

“旁人送的。”

“旁人送的?”

褚巍反问,在孟长盈平淡面色下,发觉出一点不同来。

能被孟长盈戴在身上的东西,可不是一句简简单单旁人送的,就能说得过去。

“哪个旁人,我认识这个旁人吗?”

孟长盈半天没答,抬眼看向褚巍,唇线平直。

褚巍哈哈笑出来,拱手赔罪道:“怎么还生气了,倒成了我的错。你唤我一声表哥,我自然要多过问你的事。”

孟长盈:“……”

“一个……胡人。”

好含糊的答案。

但对褚巍来说,已经足够他判断出答案。褚巍的笑熄了,手掌不自觉摩挲着剑鞘上的银竹浮刻。

片刻后,他正要开口,突然一道童声响起。

“爹爹!快来!”

褚巍转头,褚磐正牵着摇摇晃晃的小阿羽在不远处,朝他举起一只烤得金黄的腿儿。

一旁是正在忙活烤肉的林筠和郁贺,星展和万喜也蹲在旁边,吸溜着口水等吃。

褚巍自然而然地笑出唇边虎牙尖,扬声道:“好!”

再回过头,看到安静坐在火堆旁的孟长盈,他到嘴边的话忽然换了个说法。

“阿盈,没有谁生来就该担着重任,我更想你活得快意轻松些。”

孟长盈手指尖松开了双卯佩,闻言只颔首,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快去吧,磐儿唤你呢。”

褚巍不再多言,走过去像林阔一样,直接将褚磐高高举起来,荡了两个来回。

“好玩吗,爹爹是不是像林爷爷一样厉害?”

褚磐通红的小脸蛋又是羞又是喜,一下扑进褚巍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磐儿最喜欢和爹爹一起玩……”

褚巍也大笑着抱住他,同他说:“爹爹也最喜欢和磐儿玩!”

戴着虎头帽的小阿羽呆呆站在一旁,玩伴突然就没了。她瘪瘪小嘴,转头抱住一条大腿,奶声奶气地:“爹爹!”

郁贺闻言,一低头,才发现自家的小姑娘正紧紧抱着林筠的大腿喊爹,顿时哭笑不得。

林筠在烤肉,两只手都占着。突然被小姑娘认爹了,面露赧色,弯腰哄人。

“小阿羽,我是林叔父,爹爹在旁边等你呢,快抬头看看呀。”

这温柔模样,倒还真像个年轻的爹。

小阿羽抬起头来,发现认错了,“啊呀”一声,扭头又扑到郁贺腿上,抱着不撒手。

星展蹲在旁边,被小幼崽们可爱的心都化了,嘿嘿嘿笑个不停。

万喜嘎嘣咬着芝麻糖,慢吞吞地说:“星展,你笑得像个傻子。”

星展:“……你才像个傻子!”

万喜奇怪:“傻子有什么不好,这世道要真是个实在傻子,日子还过得简单乐呵呢。”

林筠正烤好一把小串,星展快一步跳起来,截到手里,转身就跑,只留下一句。

“那你一个人乐呵去吧,我去吃肉啦!哈哈哈哈哈!”

到嘴边的肉没了,万喜拳头捏紧,把糖啃得咯吱响。

林筠赶紧安抚她:“下一块肋排快烤好了,吃吗?”

万喜目光又转回来,露出个憨笑:“吃,多撒料。”

那边星展举着串贴边一溜小跑,钻来钻去,差点一下撞倒树下的田娘。

“田儿,小心!”吴百户眼疾手快地把人扶住。

田娘见是星展,秀气脸蛋顿时红冒烟了,赶紧推开吴百户。

星展脚步停住,眼里都是八卦的光,随手递出去几串肉。

“你们这是……”

星展嘿嘿笑,一个劲儿地朝田娘使眼色,眼皮抽筋似的。

田娘都被逗笑了,她牵起吴百户的手,笑意腼腆甜蜜。

“父母亲都不在,拜过将军和天地,我们就算是成亲了。”

吴百户的黑脸也红了,高高壮壮的人笑得比田娘还羞涩,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来。

“吃喜糖。”

“恭喜恭喜!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星展接过糖来,又从怀里掏出来一朵崭新的粉色绫绢花,“这是我年前新买的,都没戴过,正好给你做个礼!”

“谢谢星展。”田娘笑吟吟地接了。

吴百户小心翼翼地帮她戴上,眼神来回间都涌动着温情。

星展看得咂舌,转身悄悄溜了。才跑出几步,就被月台提住了后领子。

“这么多人,你横冲直撞地要做什么?越大越像个皮猴儿了!”

熟悉的训话声传来,星展把手里的串儿一举,讨饶道:“好月台,我这是急着给你和主子送肉吃呢。你怎么不领情,还骂人呢!”

月台见状,手果然松了,语气也软和下来,“那也别奔来跑去呀,像什么样子,瞧瞧这绢花都跑歪了。”

月台抬起手,还没来得及给她扶正鬓边绢花,星展又一溜烟跑了。

“……臭丫头,讨打来了!”

她正要追上去,面前却突然出现一把裹着亮亮糖壳的糖葫芦。

月台一愣神,红彤彤的糖葫芦移开,露出一张笑眯眯的面庞,“月台姐姐,赏脸尝尝?”

“哪来的糖葫芦?我前几天还念叨呢!对了,我先拿一支去给主子!”

月台惊喜地看着,就要伸手去取,却被崔绍的折扇拦住。

“欸,你倒是先尝一尝,不然这糖葫芦太酸,酸着孟姐姐可怎么办?”崔绍说得头头是道,玉质扇骨轻敲敲月台的手背。

“你说得对。”月台闻言立即点头。

崔绍嘴角笑意扩大,拉着她在一旁坐下,又小心地取出一支递给她。

“快尝尝!”

月台咬了一口,香脆糖壳化在口中,海棠果酸酸甜甜,芝麻又添了一丝别样风味。

“好吃!不酸牙口!”月台眼睛一亮,问道:“在哪买的?”

崔绍得了句赞,眼睛笑眯了,得意地拍拍胸膛:“我亲手做的!”

“这是你做的?!”

月台仔细去看糖葫芦,漂亮又规整,味道也挑不出错。

她惊叹道:“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好手艺了?打哪学的?”

“师从竹卿,也就学了那么一时三刻吧,”崔绍自己也拿了一串糖葫芦,和月台隔空碰了下,“你年前不是说想吃吗,我就随手试一试。”

崔绍说得轻易,可举着糖葫芦的手背上,却抹着烫伤膏药,在糖葫芦甜丝丝的味道里夹杂着一丝苦气。

他笑得自在坦然,一口咬下一颗糖葫芦,腮帮子都鼓起来。

月台脸上亲近的笑慢慢收下去,面前的糖葫芦似乎也在瞬间失去了吸引力。

“月台姐姐,我问你件事。”崔绍含糊着说。一张脸在大把糖葫芦后面,看不清表情。

月台捏着糖葫芦的细棍:“你问。”

崔绍的语气一如既往,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意味,“你可曾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听到这话,月台不可避免地松了口气。她扬起声,答得很肯定:“自然是守在主子身边,照顾她一辈子。”

崔绍又问:“那你自己呢?”

月台不解,缓慢道:“我……自己?”

崔绍语速快了些:“除了陪在孟姐姐身边,你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

“其他?我还能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你又不是不了解我。”

月台笑得温和,还有点嗔怪,像是不理解他怎么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

那把红彤彤的糖葫芦“唰”一下移开,崔绍脸上的笑早已经没了,竟显出几分咄咄逼人。

“那如果有一天,她不再需要你,你又该去做什么?”

“不需要我……”月台重复了一遍,眼里流露出茫然,“这怎么可能呢?”

崔绍没有同她争辩,只是又问了一句:“万一呢?”

月台望着手里的糖葫芦,拧眉出了神,似在思考着什么。

崔绍没有打扰她,又拿起手里的糖葫芦,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吃。就在他吃到最后一颗的时候,月台开口了。

她问:“那你呢,你想去做什么?”

崔绍伸出舌头,舔掉嘴边的糖渣,露出个痞气的笑。

“我也想像郁贺一样,养个小娃娃。月台姐姐,你说能行吗?”

星展正坐在孟长盈身边,伸长脖子张望着,嘴边还沾着油光,“主子,元承和月台说什么悄悄话呢?”

孟长盈按住星展蠢蠢欲动的腿:“不许去偷听。”

星展颓然坐回来,哀怨地啃着手里的肉串,“主子你偏心,就知道护着月台。”

“少胡说啊,”赵秀贞正支着木架烤鱼,闻言插了句嘴,给星展一个警告的眼神,“无聊去找万喜玩,她刚才还到处寻你呢。”

“她寻我?寻我做什么?”

星展果然被调起兴趣,起身就朝四处望,“她在那!”看到人就跑过去了。

最近田娘和吴百户常常走得近,月台又总被崔绍霸着。万喜和星展越发亲近,两个人总同进同出,就是闹了点。

果不其然,才跑过去的星展已经抱头往回跑。

万喜提着拳头追在后面,一张小脸瞧着很稳重,和鬼哭狼嚎的星展形成鲜明对比。

赵秀贞边翻动烤鱼,边看猴戏似的观赏两人的追逐战。

她看够了,转头一瞧,孟长盈脸上虽带了点笑,但仍清冷地像是一块无垢的玉。

旁边挤挤挨挨再热闹缤纷,也没法叫她染上丁点儿颜色。

赵秀贞一屁股坐在她旁边,递给她一条滋味清淡的烤鱼,“试试?虽然比不上竹卿的手艺,但味道应该还行。”

孟长盈接过来,等着热气散散,才在鱼肚子上咬了一口。不辛辣不咸腥,外头焦香,里头软嫩。

她赞:“味道很好。”

赵秀贞咧嘴一笑,又递一条给旁边无声无息坐着的胡狗儿,“你也吃。”

胡狗儿第一反应是去看孟长盈。

“你这人也怪,看阿盈做什么,她还能不准你吃条鱼了?”赵秀贞不解地晃晃手里的鱼。

孟长盈开口:“尝尝吧,。”

胡狗儿这才接过赵秀贞的鱼,低声地:“多谢。”

“你身边这些人,个顶个都是怪人。”赵秀贞收回目光,手指点点孟长盈,强调道:“尤其是你,最怪。”

孟长盈慢条斯理地吃着鱼腹肉,不甚在意道:“是吗?”

赵秀贞吃得大口,三口吃完一条巴掌大的小鱼,又喝了口黄酒。

“天天拿着你的蓍草棍,总是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神仙似的。”

孟长盈溢出一声笑:“说得我像个神棍。”

“神棍?”赵秀贞被逗乐了,挤过去问她,“小神棍,你怎么不去跟她们玩,在想什么?”

“我在想……”孟长盈嘴角的笑越发淡了,“在想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赵秀贞立刻来了兴趣。

孟长盈是个极少提起过去的人,眼里好像只看得到将来。

“他叫泽卿,两年前去了。”

她没拦他,甚至是纵容他做了这个选择。

尘世太苦,她放他走。

“可现在,我忽然觉得,他是不是也该来南方看一看。”

或许,他会改变主意呢。

赵秀贞听了个没头没尾,抬手就捏了下孟长盈的脸,用的力气不算小。

孟长盈轻“嘶”了声,脸颊处立刻红了。

“你知道人生最寻常的事是什么吗?”赵秀贞收回手,将温热的酒瓶贴到孟长盈被捏红的脸颊处。

孟长盈抬眸看她,眸光平静。

赵秀贞随口说出答案,蔓延到脖颈上的刺青在衣领阴影中,带上某种未知的神秘色彩。

“是无常。”

“人就是人,人永远不会变成棋子,没人能按照你想要的一直走下去。”

“就算你再聪明,也总会未来的每个岔路口出现你意想不到的差错,或是惊喜。”

“这就叫无常。”

“阿嬢说过,智者愚弄人生,无常愚弄智者。”

赵秀贞凤眼扫过孟长盈的脸,腕上银镯忽而一响,动静如平静湖心投入一粒石子。

正这时,传令兵闯进来,高声道:“将军,辕门外有人闯关,说是要见你!”

嬉笑欢乐的氛围一滞,所有人皆转头看去。

褚巍皱眉,将褚磐放下,按着剑快步朝外走去。

第87章 变数“救不了天下,却能救我。”……

“你要见我?”

褚巍拧眉,威严审视。

眼前的人一身黑衣,甚是低调。但观其容貌气度,称之龙章凤表绝非谦辞,此人必定不是常人。

更别说他左耳下坠着一只绿珠,只看那张浓眉深目的脸,就能分辨出这是个胡人,而且是个地位尊贵的胡人。

“你就是褚巍?”

一道冷沉嗓音响起,火把焰苗一窜,照亮那双琥珀色的浅瞳,如同伏在暗处的野兽锁定目标。

褚巍按着剑柄的手悄然握紧,他察觉到一丝冰冷杀机,来自眼前这个陌生男人。

“废话少说,再不据实道来,我便不客气了。”

一阵沉默,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却带上一丝颓丧。

“我要见孟长盈。”

“你……”

褚巍福至心灵,忽然惊觉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

“你就是……”脱口而出的一瞬间,褚巍强行转了话头,“……是送阿盈双卯佩的那个胡人?”

“阿盈……”

他低低重复了一遍,似冷嘲似妥协。

“带我去见她。”

营中气氛稍有凝滞,崔绍跳出来,一捧红彤彤的糖葫芦全分了。又反手抽出一把横笛,垂首一吹,清远悠扬。

他并不故作风雅姿态,只随意靠坐在柴堆上,自顾自地吹笛。

众人见他悠闲自在,又恢复了欢乐氛围,吃喝玩耍。

月台刚回到孟长盈身边,递给她一只糖葫芦,“主子,这是元承做的,尝一尝?”

孟长盈接过来,只是拿着,却不动口。

不知怎的,她忽然有些心神不宁,直觉像是有某种超乎寻常的事情就要发生。

她一直望着褚巍消失的方向。

赵秀贞注意到她的反常,随着她的目光看出去。

正这时,两个人并肩从暗处走出来,一个是褚巍。

另一个宽肩窄腰,身形高大,即便是一身黑衣,也能看出通身凛冽迫人的气势。

场中热闹非凡,喧闹吵嚷。

那人却只看着一个方向,只盯着一个人,笔直地坚决地朝孟长盈走来。

星展“啊”一嗓子叫出来,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左右看了看,完全傻眼了。

她做梦了?

不然怎么会看到远在京洛的小皇帝,就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临州大营?

崔绍的笛声戛然而止,郁贺手里的烧火棍“咔”一声断成两截。

月台帮孟长盈拿着的糖葫芦,这会儿已经掉在了地上,无人问津。

诡异又

热闹的场景中,那人似是从火光中走来,周身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浓稠夜色,停在孟长盈面前。

一坐一站,久久无言。

孟长盈再平静的心,也要被这疯狂的举动击起波澜。

千山万水,他走到她面前,却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像个倔犟的孩子。

良久,孟长盈先开口:“为何要来。”

一句问话,说得像句陈述。

万俟望额前散着几缕发丝,显得有些狼狈。他垂眸看着她,沙哑着嗓子。

“你知道的。”

孟长盈缓慢地吐出四个字:“你不该来。”

就如同淮江北岸,他弃马穿过刀林剑阵拥住她,得到的也是这四个字。

诅咒一样的四个字。

他不该来。

可凭什么,孟长盈凭什么论他的该与不该。

“我知道。”

话里或许带了点怒气,又或许再多的怒火已经在这条遥远的路上消磨殆尽,只剩下沉沉隐痛。

孟长盈给他的只有沉默。

“我很想你。”

“想得都有点恨你了。”

那么可恨,那么狠心,那么无情的人,可还是放不下地思念,忍不住地惦念。

“你教了我那么多,怎么不教教我,如何忘了你。”

明明万俟望才是居高临下站着的那个人,可他的眼睛却像孟长盈掌心把玩的一面镜子,只要她抬抬手,就能彻底摔碎那双纠缠着痛苦和爱意的眼睛。

孟长盈还是犹豫了。她别过脸,避开了那双眼睛。

“别说爱恨,爱恨救不了这乱世凶年,救不了天下千千万万的胡民汉人。”

“救不了天下,却能救我。”

万俟望踉跄了下,单膝跪下。

像从前那样,仰头望着她,像是仰望一轮遥不可及的月亮。

“我不该来。可再不来,我会发疯的。”

“我知道,知道有一天你会毫不犹豫地把剑刺进我的胸膛。我知道的。”

“那在此之前,救救我吧。”

火光明灭下,孟长盈一张脸如剑光雪亮,薄唇抿得发白,指尖微微痉挛。

她抬起手,迎着万俟望那双湿润的、虔诚的、遍体鳞伤的眼睛。

给了他一巴掌。

“啪——”

篝火火苗无限拉长,乐声扭曲变调,时间刹那凝固,寒风似乎一瞬间全都灌进他的眼睛。

万俟望被打偏了头,侧脸上缓缓浮起红印。

孟长盈用了最大的力气,手掌痛到发麻,止不住地抖着。

万俟望应该很痛,她想。

她比谁都知道,万俟望是个多傲气,多睚眦必报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万俟望猛然起身。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再孟长盈一眼,朝外大步走去,快得像是一阵狂风掠过。

孟长盈慢慢站起来,身体微微摇晃了下。

褚巍旁观了全程,立马扶住了她,面露担忧,“你和他……”

“我累了。”

孟长盈打断他的话,拂开他的手。

她真的很累,前所未有地累。她要离开,要一个人待着。

突然。

那道如风般离开的身影,又如飓风席卷般,猛烈而迅速地奔回来。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万俟望张臂,姿态近乎凶猛地将孟长盈狠狠压入怀中。

一手锢住腰肢,一手压在后颈,是一种让人无处可逃的姿势。

他抱得太紧,紧到让孟长盈觉得有些疼。

颈间是他急促潮湿的鼻息,湿湿热热地挤蹭,像是小狗。

孟长盈就这么被抱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在她眼中跃动,似要融尽眼底那片终年不化的坚冰。

“……为何”

孟长盈茫然地吐出两个字。

聪明如她,也有这样迟钝不解的时候。

她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在她拟定的未来里,万俟望连淮江北岸都不该去,更不该来南雍临州大营。

更遑论,那么骄傲的人被羞辱之后,还要转身抱住她,抱得这样紧。

不该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

万俟望总是让她很意外,意外得令人无措。

他埋在孟长盈颈窝,嗅着那股熟悉的草药清苦味道,又蹭了蹭,声音哑而闷。

“我不是那么好甩掉的,是你先找上我的。”

“凭什么一切都由你开始,由你结束。”

“孟长盈,我不认。”

万俟望说话间,结实胸膛震动,带着火热的温度,年轻蓬勃如风过草原的气息环绕着她。

孟长盈缓慢眨了下眼睛,僵硬的身体慢慢柔软下来。

原来这就是阿贞说的无常,她掌控不了的变数。

那万俟望会是差错,还是惊喜。

良久,抑或只有一瞬。

孟长盈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万俟望的头。

“打疼了吗?”

就这么一点轻微的触碰,万俟望猛地松开孟长盈,黯淡如余烬的眼神骤然炸开火星,灼灼明亮。

他直直盯着孟长盈,那么雀跃欢喜,却不敢开口说什么,怕打破这突如其来美梦般的瞬间。

孟长盈指尖轻轻碰了下万俟望被打红的脸,微微抿唇。

万俟望一动不动,生怕面上那点如蝴蝶栖落的力道收回,却又忍不住偏了偏头,去蹭她的手掌。

“你终于,不赶我走了吗?”

他问着,嗓音低低地,很委屈。

孟长盈摇摇头,收回触碰他侧脸的手。

万俟望还没来得及遗憾,那只手就轻轻牵上了他,柔软微凉,像是一阵柔柔春风拥住他的手掌,叫他半边手臂酥麻。

动作快神思一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迅速握了回去。

麦色手掌紧紧包裹着孟长盈的手,从掌心到指尖,占有欲十足地藏着,一丁点都不曾露出来。

孟长盈牵上他,在众人的注视中,带着他在篝火前坐下。

万俟望转瞬间像是换了个人,方才的乖戾嚣张全都不见了,温顺地像只被牵着出来遛弯的狗儿,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明所以的骄傲。

在坐下之前,他眼尾轻飘飘扫过褚巍,嘴角翘得很高。

褚巍:“……”

“阿盈,你这是……”

不怪他看不明白,恐怕在场几个认识万俟望的,没一个能看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皇帝怎么就突然来了临州大营?

怎么就突然甩了一巴掌?

怎么就又抱上牵上了?

到底怎么回事?

孟长盈没有松开万俟望的手,眼神仍是平和的。

“庭山,你能带他过来见我,想必早就看出他的身份了吧。”

褚巍神色微顿,在众人微妙的目光中,还是点了下头。

他确实猜出来了。

“北朝能有今日之乱,他不可或缺。为稳住局面,此时他不能死。是也不是?”

孟长盈说得不紧不慢,意思很明显。

北朝内斗,乃是汉化派和守旧派的斗争,也是万俟望和万俟枭的斗争。

这是孟长盈筹谋多年的局面。

此时此刻,这两人都不能死,否则局面必将再次发生难以预见的混乱变化。维持住北朝的两方争斗,才是对南朝最有利的局面。

简而言之,就是万俟望不能死。

褚巍默然片刻,又点了下头。

万俟望第一回尝到,被孟长盈在褚巍面前维护的滋味。这感觉,无法言说地爽快,火辣辣的左脸好像都不疼了。

他挺起胸膛,盛气凌人地睥睨褚巍。

孟长盈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庭山就别多管了,只当是我的旧友来访吧。”

她说得不错,

只是褚巍担心的并非是此事。

若孟长盈牵着的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北朔小皇帝。

局面动乱,此时或许能友好个一时半刻,但总有一天,必要刀剑相向。

到那时,又待如何呢?

“阿盈,你可想明白了?”

阿盈?

万俟望侧目看人的眼神越发冷冽,仿佛眼中带刀,上上下下地把褚巍刮了个遍。

第88章 扑火“好疼呢……”

孟长盈敛眉,微一颔首:“嗯。”

“那就好。”

褚巍不再多说,对万俟望露出个温文尔雅的笑:“你请便,我就不奉陪了。”说完,他转身朝褚磐那边走去。

万俟望冷哼一声,做什么东道主的样子,哪用得着他多话。

“哼哼什么,这是人家的地盘,收收脾气。”

孟长盈声音淡淡,与曾经在紫薇殿时一样,那时他们未曾分别,朝夕相伴。

万俟望手掌微微用力,握紧孟长盈的手,像是饱胀心脏里困着一只轻盈蝴蝶。

“别听他的,都是挑唆。”他嗓音里带着点恼。

孟长盈眉头微动,侧目看向他,似笑非笑:“我与庭山青梅竹马,怎么不能听他的?”

青梅竹马,好讨厌的一个词。

万俟望凑近些,与她手臂贴着手臂,肩膀挨着肩膀。

姿态是进攻的,眼神却可怜兮兮地试探着。

“雪奴儿,飞蛾扑火的人是我,你不要后退。”

那双浅瞳倒映着橙红摇曳的火焰,像是封着鲜艳宝石的琥珀层,让人有种失神跌进去沉醉永生的欲望。

“只是不要后退吗?”

孟长盈眼睫轻抬,显出眼尾那粒淡如流云的小痣,清清浅浅的,却总牵住人目光难移开。

万俟望下意识吞咽了下,喉结滚动。

这样近在迟尺的孟长盈,总给他一种如坠梦中般不真实的错觉。

“只要是你,我什么都想要。只看你肯不肯赏我。”

话音刚落下,一道古琴铮鸣空灵响起,如鸢鸟鸣叫。

万俟望充耳不闻,孟长盈却转头去看。

原来是褚巍,正坐而抚琴。

崔绍见状,手中横笛飞转,停在唇边,清越笛声和着琴声而起。

林筠立在古琴尾侧,手执洞箫,清扬悠长,为乐声增添一丝萧索淡愁。

乐声渐起相和,篝火旁兵士都拍手乱跳起来。与高雅宴乐毫不相关的场景,却更具自在欢快的感染力,令人本能地流露出笑意。

崔绍吹着笛,左右看看,又将横笛一抛,“锵”一声抽出剑来,跃到场中舞剑。

他的轻吕剑本就装饰得奢丽,环首还系着莺黄穗子,随着大开大合的动作流动。

剑光如飞泉激电,黄穗是追在其后的一支轻快莺鸟。

莺鸟飞跃间,栖到月台四周,绕着她飞行,崔绍在邀她起身共舞。

星展一个劲地催促:“月台,你快给他们亮一手!”

她急得不行,要不是她擅用短剑和长弓,恐怕早就自己跳上台了。

月台转头,正对上孟长盈含笑的眼眸,月台便也温柔笑了。

她反手拍出长剑,旋身接住,轻灵敏捷如飞花摘叶,抵上崔绍的剑。

乐声渐高亢,两人来往剑招愈快,却又带着和谐律动,刚中带柔,欲慢先快,动止相合。

众人都看得呆住了,军营重地,哪里见过这样招眼的漂亮花招。

赵秀贞看得兴起,手腕一抖,长枪如龙游出,枪尖寒芒射出万丈星,气贯长虹。

瞬间引来一阵叫好,气氛如同火红的篝火一般热情激昂。

万喜啃着糖,用力拍手,手都拍红了。星展边啃糖葫芦边看,看得兴致勃勃,眼睛都快忙不过来了。

她用肩膀撞撞万喜,兴冲冲地提议:“你怎么不上去耍耍你的无锋剑?”

“……我要是上去抡剑,得把她们都撞飞了,”万喜慢吞吞翻了个白眼,“笨蛋。”

“欸,你说谁笨呢!我还没嫌你笨,你倒嫌弃上我了?”

星展用力一推万喜,万喜只稍微晃了晃,随后直接劈手抢过星展手里的糖葫芦,咬了一口。

“想打架?你打不过我。”

万喜叼着颗糖葫芦,红扑扑的圆脸蛋上露出一个朴实无华的笑,憨厚又欠打。

“你……!”

两个姑娘顿时扭打在一块。

褚磐紧张地看着,想要上前劝架,被郁贺拉了回来。

郁贺语重心长道:“不用管,一天打三次,从来也没见打出个好歹。你和阿羽好好玩,我给你们烤肉吃。”

褚磐听话地坐回去,牵着小阿羽的手观赏舞剑、舞枪和摔跤,顺便等着郁贺的投喂。

不远处,一群人燃起爆竹,噼里啪啦地炸响,火光一闪一闪地照亮每一个角落。

大家捂着耳朵挤挤攘攘,眉开眼笑,如一副最真切喜乐的烟火人间画卷。

孟长盈还是静静坐在篝火旁,远望着这些喧闹欢乐,嘴角带着一抹浅笑。

万俟望眼神如巡视领地一遍,盯遍了周围的人,最后眼神锁定在褚磐的小脸上。

“那小子是谁?怎么长得和褚巍一样?”

孟长盈顺着他挑剔的目光看过去,随口道:“那是磐儿,庭山的孩子。”

“孩子……那是褚巍的儿子?亲儿子?!”

万俟望声音太大,引来几道隐晦目光。他毫不在意,只睁大眼等着孟长盈的回答。

“是啊,亲儿子。”孟长盈淡淡点头。

万俟望得了回话,迫不及待地连连发问:“那褚巍的妻子何在?这孩子的母亲呢?”

孟长盈瞥了眼他急切的模样,姿态云淡风轻,慢悠悠道:“庭山无妻。”

“……”

高高提起的一颗心吧嗒掉下来,万俟望嘴角微抽,咬牙道:“这男人没本事,妻子都跑了。”

孟长盈忽然转过头,一双眼直直看向万俟望。

万俟望闭上嘴,又想解释两句什么,怕孟长盈恼了他。

他知道褚巍这人在孟长盈心里很有分量,所以才忍不住地……嫉妒他。

嫉妒他与孟长盈青梅竹马,嫉妒她们天生站在同一个阵营,嫉妒孟长盈弃了自己去找他,嫉妒他和孟长盈并肩站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无数次的嫉妒里,藏着的是一颗不安的心。

他毫无保留地捧出自己的心,几乎像个昏君。他也会害怕。

孟长盈那样漠视他、利用他、抛弃他。他千里迢迢地赶来,却挨了一巴掌。他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

可转身的一瞬间,他却怕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不甘心。

他不认孟长盈定下的结局。

他要掀翻那局棋,要挤开碍眼的褚巍,要孟长盈再多看他一眼。

忽而,一阵轻柔的风拂过,带着清苦的草药香气。

万俟望浓黑睫毛猛然一抖,眼前是孟长盈白绒领口遮掩下的锁骨和修长脖颈,额上是比羽毛扫过还要轻的触感,带着微小的温热气息吹拂而过。

直到那道香气离开,孟长盈又重新坐回去,万俟望终于才反应过来。

他,得到了一个吻。

来自孟长盈。

轰地一下,仿佛身体里寂静多年的火山勃然喷发,滚烫的岩浆洒落充斥在四肢百骸,红潮从胸膛脖颈爬上脸庞,只一瞬间的变化。

孟长盈扫了他一眼,一时失笑,却还要问:“这是怎么了,你好激动呢。”

从前怎么没发觉,孟长盈也这样恶劣。

万俟望觉出一点窘迫。

不知为何,在孟长盈面前他总是这样难以自控,就像是从执掌权柄的帝王,又退回曾经那个野蛮粗野的草原小子。

可那点窘迫只是火山脚下不起眼的浮灰,他发红的眼底翻涌着浓稠暗色,一点一点靠近,近到又嗅到那股清苦气息。

“我好想,亲一亲你。”

万俟望嗓音沉而哑,话还没落下,就俯身要吻上孟长盈的唇。

将触未触的一瞬间,孟长盈略偏了下头,交融的气息错开了。

万俟望动作顿住。

孟长盈眼波一横,对上他压抑又渴望的眼神,唇角微微牵了下。

万俟望砰砰跳动的心脏停了一拍,指尖都一阵发麻。

这人好坏,比他要坏。

万俟望闭上眼眼,干涩的唇轻轻碰上她的额头,流连着吻了下她的眼睛。

潮热气息在眼尾那颗小痣上来回停留,再慢慢地往下,一下又一下地啄吻她的脸颊,动作轻地像是在吻一只春天里毛茸茸啁啾的雏鸟。

手掌不知不觉间抚上孟长盈的后颈,若即若离的距离,像是压迫着不许人逃走,又像是甘

心做她背后的承托。

篝火噼啪炸开火星,像欢快的舞娘掀动橙红裙摆,肆意乱舞。

火光时亮时暗地映在万俟望脸上,照出他眼底痴迷狂乱又小心翼翼的浓情。

孟长盈任由他的亲吻落在颊边,离她的唇愈近,万俟望的气息越不稳,动作也压不住地急躁。

湿湿热热地触碰,像是只莽撞的小狗。

“我想,亲一亲这里……”

他吐出的几乎是气音,最后一次字说出来的一瞬间,他已经压了上去。

呼吸沉而乱,和人越贴越近,胸膛剧烈起伏着,热乎乎地挤着孟长盈。压在她后腰和脖颈的手掌微微颤抖,像是要把人揉进身体里,却又唯恐惊飞一只轻蝶。

矛盾地、要命地。

横冲直撞沸腾的情绪要把人烧光化成灰。

化成灰也要绕着她,拥着她,做她脚下的青砖,被她踏过才好。

“嗯——”

孟长盈突然察觉到一丝血腥气,她往后退了退,手掌抵上万俟望滚烫的胸膛。

万俟望瞳孔几乎是失焦的,下意识往前追了追,湿热的唇又碰了下那点被含吮到殷红润泽的唇珠。

他张张嘴,却被孟长盈抬手掐住下颌。

“你是傻子吗,没觉出疼?”

孟长盈按了下他的唇,微凉手指被那温度惊了下,挪开些,微微蹙眉。

万俟望茫然地眨了下眼,终于回神,这才发觉到舌头的刺痛。细细回忆了下,好像是他方才太亢奋,不小心给自己咬破了。

那点窘迫又探出头来,怎么在这种时候干出这样的蠢事。

“张开嘴,我瞧瞧伤哪了?”

孟长盈见他半天不说话,瞧着呆呆傻傻,不由得好笑,微微用力按住他的下唇。

万俟望的唇并不很薄,微微张着,无端显出些粗犷生野的色气欲感。

偏他还勾唇笑着,慢慢张开嘴,吐出一点猩红舌尖,含糊沙哑着嗓音撒娇。

“好疼呢……”

第89章 恨你“我想,再亲一亲你。”

孟长盈细细看了看,也就侧面一点破皮。

野狼王都能孤身猎得的人,这么一点小口子,哪里就疼了。

孟长盈捏了下他的脸,抬眸微微一笑:“这么疼,那你去好好休息吧。”!

那可不行。

万俟望委屈地偏偏头,轻轻叼住孟长盈的手指,在唇间细细磨着,火热的温度缓慢染上冷玉似的指尖。

他还不满意,低声含混着说:“怎么暖不热呢?”

孟长盈抽开手,濡湿指尖在他胸口擦拭干净,无意碰到他颈间灼热的皮肤。

万俟望歪头贴过去,抬目看人,像只垂着尾巴亲近人的小狼。

“盈盈,我想叫你盈盈。”

雪奴儿还不够,他要叫得比褚巍还要亲密才行。

孟长盈随意一点头,手掌被他热烘烘的颈窝暖着,舒适地伸展了下。

万俟望还一下一下地蹭她的手:“我想,再亲一亲你。”

孟长盈闻言,眉尖微挑,在他挽留的姿态中,收回了手。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像是从前与他对坐议事。

他的贪得无厌被腻烦了吗?

万俟望心头微紧,立刻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补救。这一刻太美好,他太舍不得。

孟长盈却对他摇头,万俟望闭上嘴,喉咙干涩,舌头的伤口越发刺痛不堪。

“只是想亲一亲吗?”

她轻柔一笑,眉眼如皎皎月华光晕,说出口的话却叫人心头猛跳。

“……别捉弄我了。”

万俟望艰涩着开口,眼底是渴求的赤色欲念,却又带着柔软的湿润水光。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离得越近,会越想退却。越幸福,越胆怯。

怕这是场美梦,怕迎面而来又是毫不留情的巴掌,怕他捧出的真心被一脚踩烂,怕她丝毫不爱他。

他知道褚巍说的是对的。他更知道,他从来都不在天平的两端,更没有叫孟长盈二选一的资格。

他仅仅是一只赶不走的,不要命的飞蛾。

“从前你给我的结局是安安分分做你的棋子,淮江永别,那现在呢?”

“在你定好的将来里,我是什么?”

他还是问了出来,一字一顿,亲口撕开了温馨亲昵的表象。

人总是贪婪的。

最开始想看她一眼,后来想让她看他一眼,再后来,想要她给一个答案。

不要戏弄他一次,再戏弄他一次。他在心里无声地向她祈求。

篝火燃得那么旺,他们仍离得很近,不远处的歌声乐声欢快起伏,剑光流转,叫好声此起彼伏。

而孟长盈静静看着他,轻声道:“我不知道。”

万俟望愣住了。

这是从来没有从孟长盈口中说出来的词。他没想到,以天下为棋盘、神机妙算的孟长盈,居然也会答出“不知道”三个字。

“你……不知道?”

“你跳出了棋盘,不是吗?”

孟长盈手指轻轻点了下他的眉心,唇角牵了牵,“你是我意料之外的变数,是造化无常。我也开始期待,你会带来什么?”

短暂的空白后,万俟望嘴角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孟长盈期待着他的到来,期待着他会带来的未来,期待着他。

这就够了,足够让他虔诚地将她奉若神明。

他温柔揽住孟长盈的腰,低下头,一点点地凑近,想要再亲一亲她。

孟长盈搭在他身侧的手,却忽地一动,往他背后摸了一下。万俟望不妨间,闷哼一声,心道不好,伸手去捉孟长盈的手。

火光照耀下,那指尖上满是黏腻的鲜红,是他的血。

孟长盈眉头微蹙,唇角压了下,抬目看他:“这是怎么回事?”

篝火旁还放着许多要烤制的生鱼生肉,混淆了她的嗅觉。万俟望又一身黑衣,在夜里渗出血来都难发觉,让孟长盈这会儿才发现不对。

万俟望赶紧用撕下一块内衬来,细细擦干净孟长盈的手指,浑不在意道:“没事,一道小伤而已,已经包扎过了。”

孟长盈抿唇不语,从他掌中抽回手。

万俟望只短暂犹豫了下,就放轻声音:“其实还疼呢,盈盈,帮我上药包扎吧。”

孟长盈直接起身,转身往后走。走出两步,侧过脸来,“还不跟上。”

万俟望眼睛乍然亮起,一跃而起奔过去,小心地牵上她的手。

篝火升腾,星展啃着糖葫芦望着两人的背影,满眼震撼。

“难道说,主子真喜欢小……这人?”小皇帝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好险才咽回去。

月台收了剑,微微气喘,用帕子擦着脸,还抽出手来捏了下星展的脸蛋。

“主子开心就好。”

“嗯……也对!开心就好!”

孟长盈帐中常备着许多药,伤药也有,都是月台的手笔。

她择了好用的金创药,转过头,万俟望还站着,四处乱看。

孟长盈抬手敲敲小榻,“坐下,去了衣衫。”

万俟望听话地坐下,背对着孟长盈,一件一件脱去上衣,动作正经。可肩背肌肉却越绷越紧,隐约见汗。

待最后一件沾着血痕的中衣除去,他后背上半部分满是血淋淋的布条,粗糙缠着。

哪里是一道小伤。

半晌没听到孟长盈的动静,他正要回头:“真没事……嘶——”

孟长盈一根手指按下来,正压在血迹最深的位置,用了几分力。

她轻笑一声:“不是说没事,怎么反应这么大?”

肩头肌肉猛

跳,万俟望侧过脸,额上有汗,却露出个小狼龇牙似的笑。

“不疼,怕脏了你的手。”

“……”

孟长盈拍开他的脸,用剪刀去了他身上的血布。底下是一道横着的刀伤,虽不很深,但几乎有一尺长,想来一动作就会拉扯到伤口,所以才血流不止。

“怎么伤的?”

“我孤身来的,路上总会遇到几个不长眼的,只伤了这一处,不打紧的。”

万俟望说得轻松。

可北朔京洛与南雍临州相距千里,中间多少处关卡,还有一条大江,哪里是那么容易来的。

北朔皇帝孤身一人隐藏身份来到南雍军营,这样的事史书都不敢记下,何等惊世骇俗。最不要命的皇帝都不敢这样干,一个不慎,就是生死之危。

只要孟长盈想杀他,他即刻就会丢了性命,死在敌营。

他怎么敢的?

孟长盈擦去他背上溢散开的血迹,为他上药,上了厚厚一层,又一层。万俟望拳头紧握,肌肉块垒如硬石,汗水一滴滴落下来,愣是一声没吭。

上完药,孟长盈随手放下空荡荡的药瓶,指尖压在他绷起的颈侧,似笑非笑。

“疼吗?”

万俟望猛地呼出一口气,侧过头,脖颈轻轻蹭了下她的手指。

“不疼的。只要是你,怎么都不疼。”

“……傻话。”

曾经的小皇帝暗地里多少心思,多少诅咒,巴不得她明日就死。可现在,总像个傻子。

孟长盈收回手,拿起细布为他缠上。

微凉柔软的指尖一点一点,触碰到他湿热的皮肤,激起皮肉战栗。呼吸声渐渐沉重浓稠,一声声,像是野兽垂涎着想要叼下一块好肉。

厚厚缠过一层,孟长盈一次次地贴近又远离,说话时的柔柔气息忽左忽右,袖口的绒毛在他胸腹间扫来刮去。

纵横肌肉力量感十足,却被微凉的柔软指尖刺激得溃不成军,伸展呼吸间,几乎想要代替身体的主人捉住那只穿梭的手。

“又亢奋什么,你这样子,也不怕血流满地。”

还要说这种话,简直像是故意使坏。

可孟长盈有这么坏吗,万俟望又觉得是自己的渴望太强烈,才总从她的一举一动中读出别样意味。

可是,那又如何。

他早就明明白白摊开在她面前了。

万俟望猛地翻身,揽住孟长盈的腰,虚虚压下她,另一只手护在她后脑。

这样迅猛的动作,落在孟长盈身上,却柔地像是虫儿飞掠着轻点水面。

“盈盈不是说过,我很适合叫你压上一压。”这样总不会血流满地。

灯烛烧得久了,亮光渐晦。明暗阴影中,他耳畔绿宝金珠的影子拉长投在胸前,摇曳如清烟。

孟长盈抬抬手,一点一点,追着那条影子而动,若即若离。

“怎么不恨我呢?”她轻轻地问。

万俟望胸膛起伏,微微喘息着,浅瞳如一片翻腾的琥珀色海洋,滔天浪潮要奔涌而出,扬波肆虐。

“恨的。”

他哑着嗓子,嗓音沉而醇厚。

“恨你不要我。”

恨那苍白单薄的月亮遥遥旁观着他的爱恨情仇。

明明就像现在这样,给他一丁点儿甜头,他就能俯首帖耳做一只乖狗。

孟长盈微微弯了下眼睛,曾经冷若冰霜能将人刺伤的眸光,这会儿是柔和的。

“什么时候离开?”她问。

万俟望顿了下,低低地答:“寅时末便要动身了。”

子时燃了爆竹,这会儿怕是都快丑时了。

孟长盈抬眸,望着他潮红压抑的脸,微微勾了勾唇。

“又是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可以做什么?”

万俟望浓黑眼睫掀起,看人时像是猛禽捕猎前正锁定目标。他想起去年除夕,夜奔千里回云城陪她守岁,那时她也这么问,两个时辰可以做什么。

孟长盈眼睛眨了眨,眼下的淡色小痣若隐若现,延伸出一点引人触碰的意味。

“那回你说,两个时辰可以送来一支桃枝,同我用一顿饭,说上几句话。”

她的记性总是这样好。

万俟望点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一滴热汗落下。

“那这回呢,两个时辰……”

后面的话万俟望没有让她说完,他猛地低下头,噙住她的唇,让那点淡白唇珠重新变得湿润嫣红。

“盈盈肯给我两个时辰吗?”

第90章 强求“小疯子,你的伤裂开了……”……

他微微放开孟长盈,抵着她的额头,吐息沉闷潮热。

那双清明的眼光影重重,却引诱得他甘心跌进去,头破血流地撞出一个位置来。

孟长盈抬手轻柔勾上他热汗淋漓的脖子,微凉指尖压了压万俟望从颈侧蔓延到下颌的暴起青筋,引得他喘息不停。

她却笑意清浅如山谷清风,衬得万俟望像只粗野闯进静谧圣地的野兽。

“小七,又耽搁了一炷香……”

山巅明月倏尔落入怀中,如同神降。

万俟望心潮如烈火,裹挟着四炸的火星子,瞬间席卷而上爆裂燃尽一切。

只挨了一巴掌,太少了。

要多挨几个巴掌,他才能毫不惶恐地感受此刻比草原还要宽阔、比长风还要悠长的幸福。

“盈盈,盈盈,我的盈盈,我的雪奴儿……”

嘶哑变调地呢喃着,停不下来地唤她,像是最紧密的深深相拥也缓和不了心脏的剧烈颤抖。

他战栗着,爬满血丝的眼睛滴下热泪,湿漉漉地舔。弄着孟长盈眼尾那颗银灰小痣,兴奋的吐息像是滚烫的风,击红那片苍白薄软的皮肤。

直到孟长盈眼睫湿答答地耷拉下来,像是水鸟无力敛起的羽翅。他才满意地停下来,轻轻啄吻一下。

就要这样,就要她的眸光因他而颤。

他狂热又亢奋地,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孟长盈用力拽住他一缕卷曲黑发,他扩散的瞳孔才又艰难地聚焦。

可下一瞬,呼吸却更粗更沉。

他的盈盈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眼,这一生,此时此刻就够了。

“盈盈,盈盈……”痴狂魔怔似的唤她。

孟长盈抬手,青翠玉镯在莹白手腕间晃了下,无力扇上他的脸。

“小疯子,你的伤裂开了……”

鲜红痕迹像是妖异的血腥图腾,张牙舞爪地爬上他肌肉偾张的腰腹。

万俟望浑然不觉,痴迷地吻上孟长盈的唇珠,含糊着:“盈盈,疼的,好疼的……你哄哄我……”

他的眼泪比孟长盈还要多。

横冲直撞的狼崽子,居然还要没脸没皮地求取怜爱。

孟长盈微微蹙着眉,捏上他的耳朵,惩罚似的拧了拧,却叫他更兴奋。

万俟望像是发疯的猫,耳朵一个劲地往孟长盈暖热的颈窝里挤,绿宝金珠拉扯着耳垂,细密的疼痛让他左肩都发麻抽搐。

“求你,盈盈……求你……”

他身上带血的布条松松垮垮,浑身蓬勃热气间,带上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孟长盈指尖的温度被熏得温热起来,可贴上万俟望的滚烫的耳朵,依旧显得冰凉。

万俟望耳朵去蹭孟长盈柔软的掌心,指甲刮出的细细疼痛叫他喘息声愈发喑哑。

“求我什么呢?”

孟长盈轻轻揉了揉他灼热的耳廓,湿淋淋地睫毛半阖着,声音轻而曲折。

“亲……亲我,你知道的,盈盈……亲亲我的珠子……”

那里装着漠朔人的魂灵,只有水乳交融的妻子可以碰它。

万俟望扬起头,湿润卷曲黑发粘连在轮廓硬朗的侧脸上,张着唇沉沉喘息。

孟长盈按上他汗津津的后颈,淡红薄唇在他张开的唇齿间若有似无地流连了下,轻轻擦过他紧绷的下颌,碰上他拉扯出血迹的耳垂。

微微启唇,勉力含住那颗剧烈摇晃的绿宝金珠,轻咬了下。

只一下,那张俊美野性的脸扭曲地潮红着,眼泪又淌下来,滚烫砸在孟长盈的胸口。

“盈盈,盈盈……”

那样蛮横的力气往人身上使,却还哭得像是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唤她的名字,如同无助的信徒呼唤神明。

“我在……”

孟长盈吻了下他赤红湿润的眼睛,微凉的侧脸贴上他灼热颤动的脸庞,蹭了蹭。

汗水和泪水湿淋淋濡在一处。

“别哭了。”

明月低垂,篝火升腾,好温暖的一个冬夜。

顾及着孟长盈的身体,万俟望再疯也不敢太放肆。

离卯时还有一刻钟多,他紧抱着孟长盈,要皮肉暖着皮肉才罢休。

孟长盈疲困地打着呵欠,湿漉漉的睫毛歪歪倒着,侧脸挨着他蜜色胸膛,被微微挤起一个小小的肉弧。

万俟望看不够地看她,看着看着,低头亲一亲,嘬嘬那点难得的小肉弧。再看看看着,又把头埋进她如云发丝中,来回地蹭,蹭完再啄几下她的耳朵。

“小七,别闹……”

孟长盈眼睛都睁不开,清泠泠的嗓音微微哑,又带了点难言的亲昵。

“不闹不闹,我不闹。”

万俟望哄着,可又忍不住地把她再抱紧些,用左耳贴近她的唇,摇摆的绿宝金珠一下一下点在她下巴上。

孟长盈不胜其扰,眼还闭着,手精准地摸上来,拧住他的耳朵捏了捏。

“乖一点,别吵我。”

温热指尖搭在耳畔,绿宝金珠挤在她柔软掌心,万俟望安生了,满足地不乱动了。

可他哪里睡得着,只睁着一双血丝还没褪尽的眼睛,用眼代替手和唇,在孟长盈面上流连忘返。

少年人最炽热蓬勃的爱,千山万水,披荆斩棘,终于得偿所愿。

这一点甜,简直叫人欢喜得晕头转向。再威风凛凛的骄傲小狼,也成了莽撞的傻小子。

片刻后,万俟望又压低声音道:“我马上就要走了。”

孟长盈没应声,过了会,慢慢地“嗯”了一声。

万俟望低头,又极轻地珍惜地去吻她的额头,吻她眼下的淡灰小痣。

“我来找你,你开心吗?”

孟长盈任他小鸟似的一下一下地啄,眼睫稍稍掀开些,微微蹙着眉。

“你听话些,我会更开心。”

“我听话的,”万俟望往下,唇齿含住那点殷红唇珠,热气吐纳,还带着点被冤枉的委屈,“那会是真听不见了,盈盈。”

“小疯子一样,撒什么娇。”

孟长盈轻嘶了一声,那点柔软唇珠早被吮得破皮,牙齿稍稍碰到都会疼。

万俟望退了退,安慰似的吻吻她的下唇,才又轻舔了下殷红欲滴的唇珠。

他哑声问:“你想要我再来吗?”

孟长盈朝后仰了仰,按在万俟望下意识追上来的唇上,对他摇了摇头。

万俟望也不说话,只用那双湿润的眼珠凝着她。

孟长盈开口:“人生南北多岐路*,何必强求。”

他只得到这样一句话,是句拒绝,还算委婉。

“那现在算什么呢?”万俟望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团在手心里,压上他砰然灼烫的胸膛。

那双眼睛剔亮如星火:“你碰了我的金珠,我上了你的榻,我是你的人了。盈盈,还想甩掉我吗?”

这一生,孟长盈很少有犹豫不决的时候。

她的棋局绝对清晰。

她的道路绝对笔直。

她的未来如江河入海,毋庸置疑,确定无二。

在这个确定的未来里,万俟望早该在北阳王叛逃那日,彻底与她分道扬镳,互为仇敌。

可万俟望用力挣扎着,出人意料地成了她不可预测的变数。

紧密相拥着分享温度的时刻,她竟忽然有种起身置案卜筮的冲动。

横生的岔路,该踏上去吗?

她,该甩掉他吗?

万俟望是一团火,要引得她也随他燃烧,“像今天这样,以后我再来找你,好不好?”

孟长盈在长久的思考后,轻轻吐出两个字。

“不必。”

时局变幻无常,再见面,或许就是战场了。

万俟望僵住了,可只一瞬,他又把孟长盈的手握得更紧,几乎压进那片紧实的胸膛,叫她感受到他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

“不是不想,是不必。”

“我明白了。”

“我会再来见你的,一定会。”

字眼被一个一个咬得很实,像是宣誓。

孟长盈沉默了。许久后,她抽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叹息似的。

“小七,何必呢?”

“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你那么聪明,也不明白吗?”万俟望低低笑了下,压低的眉眼乖戾陡生,“是你说的,你期待我会带来怎样的未来,这就反悔了吗?”

可孟长盈还是平静地,近乎悲悯地开口:“如果能再见,总会再见。别再不要命地来找我。”

她的期待是浅浅的期待,有也好,无也罢,都是棋盘之外无关紧要的小事。从来不是万俟望那样,抛下身家性命发疯地强求。

万俟望听懂了。可他还是不认。

“我就不该问你,你只会说我不爱听的话。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想撕了扯了丢了,都与你无关。”

“你不要我,又凭什么管我。”

说到这,余光扫到孟长盈单薄一片的锁骨,莹白皮肉上还有他吮出的红痕。

他的心一下就软了,疯涨的暴戾凶气全泄了个干净。

何必呢,说不通就不说了。

反正孟长盈不会听他的,他也不会听孟长盈的。何必非要辩个清楚明白呢。

他要求爱求欢求什么都可以,孟长盈还在他眼前,还在他怀里,就够了。

“我马上就要走了,盈盈。”

万俟望缓缓地靠近她,慢慢埋进她温热的颈窝,气息交融。

孟长盈轻轻“嗯”了一声,顺毛似的摸了摸他毛躁的后脑。

“回去注意安全,莫再受伤了。”

万俟望想问,她是怕他死在路上,北地两虎相争的内斗就此落幕,还是真的关心他的伤痛,在意他的死活。

可他没问。

他只是蹭着孟长盈的下巴,乖乖地应了,声音沉而闷。

“我会很想你,我会再来见你。”

“盈盈,我的盈盈。”

……

胡狗儿不远不近地站在盆火旁,这样热闹的夜晚,他也喝了几口酒,总白惨惨的脸微微浮着红,耳畔银珠下的草线随风而舞。

他安静垂目站着,盯着地面上火焰欢快跳跃的影子。

许久不曾动过一下,和那道被他注视的火焰投影相比,他才更像一道缄默无言的影子。

万喜路过,多看了他两眼。胡狗儿对他人投注来的目光,从来都没什么反应。

“给你。”

万喜肉乎乎的手掌递过来一块芝麻糖。

胡狗儿顿了下,才僵硬地转头看她,接过了那块糖。

“多谢。”

“不客气。”

万喜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块,转身离开,摇摇头,无声地同情:“又一个小可怜。”

过了许久,新年的热闹如篝火般渐熄,夜色深沉。

天空蒙蒙亮时,万俟望走出大帐,还是那身衣裳,里衣领子上染着血斑。可万俟望神清气爽,容光焕发,目光炯然如火,完全不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

胡狗儿头发眉毛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鼻尖通红,下巴上那道疤更红,像是昨天才划开皮肉的新伤。

万俟望扫视他一眼,就昂首挺胸走过胡狗儿,胡狗儿叫住他:“等等。”

万俟望停住脚步,侧目冷睨:“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