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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室内,灯火还没照过去,林筠就听见呼哧的喘气声。他心头一紧,脚下更快。

暖色光晕一点点把床上的褚巍笼进来,照亮他汗淋淋的一张脸,眼里还带着未散去的痛苦和迷惘。

“庭山哥,”林筠不敢大声说话,怕惊了他,“又梦魇了,别怕,都是梦。”

他放下烛台,倒了杯凉水递给褚巍。褚巍接过来,一饮而尽后,闭着眼长长出了口气。

“我梦见好多人,梦见祖父,梦见父亲母亲,梦见少时的阿盈,梦见风远兄,梦见阿贞,梦见田娘,梦见你,梦见磐儿在哭,他们都……”

褚巍的话顿在这里,仿佛还没从血流成河的梦中缓过神来。

林筠拧了条冰凉的巾子,盖到褚巍面上,轻声道:“都是梦。”

都是梦吗?

梦里的人有许多早已不在人世,有的还在他身边,一时之间,竟叫他分不清梦境现实。

最坚定最一往无前的人,也会有梦魇缠身、难以挣脱的时刻。

“庭山哥,睡吧。”

虽是禁足,可太子的人若想送些消息进来,也并不难。

雍帝病危,六皇子荣锦日夜兼程赶了回来,就在他回来的第二天,雍帝下令禁足褚巍。

褚巍是主战派,更是北派举足轻重的中坚力量。听闻褚巍被禁足,北派大臣不少都为他进言上书,可无一例外,都被一一驳斥回去。有的甚至被反泼一盆污水,抓进了大牢。

雍帝态度不明朗,荣锦势力嚣张、步步紧逼,荣淮投鼠忌器、隐而不发。

孟长盈坐在窗前,肩上披了件衫子,眉目倦怠。

院中风起剑过,剑招宛如游龙。褚巍旋身回刺,惊起四溅竹叶,如天青雨落。

林筠端着碗粥站在一旁:“将军,你还没用早膳,先吃一些吧。”

褚巍挽手收剑,微微气喘,汗湿的发粘在脸上,一双眼黑白分明。

他推开林筠的手,随意擦擦汗,翻身跃入窗中。剑光一闪,裁下一片衣角,靠着窗框开始擦丹心剑。

春风暖暖,剑刃如雪。

孟长盈手心里还揣着袖炉,抬目看向他清俊的侧脸。

“丹心未见血,何必要擦?”

话落,褚巍的手一顿,明亮剑光颤动着映在他端静眼眉,如青山流水。

“丹心依旧,物是人非,是该擦擦了。”

“庭山,你后悔吗,”孟长盈突然开口,语气仍是散淡的,“后悔来建安吗?”

褚巍摇摇头,接着擦剑,面上里带着些怅然:“阿盈,少时父亲说我擅使刀,可我还是学了剑,你可知为何?”

孟长盈目光落在那雪亮如秋水的剑身上,轻声道:“刀单刃,剑双刃,一刃戮敌,一刃克己。”

“丹心碧血,俯仰无愧。”

褚巍接了她的话,擦剑的手却一歪,不慎划破了手指。

雪亮剑刃染上鲜红血迹,如同某种昭示。

禁足三日后,孟长盈竟又得了一张帖子,落款是熟人——荣瑛。

禁足之中,还能把帖子递进来,着实不简单。雍帝禁足的是褚巍,孟长盈进出自如,是以能去赴约。

这种时候约见她,这位四公主又想说什么,做什么?

瑶台水榭,轻纱飞舞,青烟袅袅。

荣瑛正百无聊赖地歪在席上,无一丝贵女该有的仪态风范,只一派风流。

一见孟长盈,她像只蝶儿般欢快围上来,抱上孟长盈的手臂,“长盈姐姐,好几日不见,姐姐怎么又瘦了,瞧着叫人心疼呢。”

孟长盈只带了胡狗儿。她环视一圈,这水榭四周站了不下十个婢女,观其站姿身形,都是有功夫在身的武婢。

“殿下要见我,可有什么事?”

孟长盈问得直接,荣瑛却不答,拥着人与她同席坐下,捏着金杯倒酒。

“姐姐,这是我亲手酿的花雕酒,上次姐姐没碰,这回可真要赏脸尝一尝。”

孟长盈不接那杯酒,也未后退。沉静如水的眼眸直视着她,并不无礼,也无恭敬。

她慢慢吐出几个字:“若我不喝,又待如何?”

荣瑛眼神一闪,仰头哈哈大笑,自己喝下那杯酒,又将精致金杯随手掷出水榭。

金杯沉入池水,消失不见。

“好骨气!太子哥哥如今已显颓势,褚巍那个死脑筋扒着他不放,姐姐怎么也跟着犯糊涂了?”

荣瑛娇笑着,扭腰将头依上孟长盈挺直的脊背,冰凉金钗擦过孟长盈的后颈。

“那些装模作样的臭男人有什么好,姐姐不如跟了我。就算姐姐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下来奉到姐姐面前。”

身侧胡狗儿死气沉沉的眼睛盯上荣瑛扭动的身体,像是在看死人。

孟长盈伸手,准确无误地抓住荣瑛勾上来的手腕,一用力,却没拉动。虽都是病秧子,但荣瑛似乎格外地精力充沛。

“跟了你?跟你做什么?残害南雍的忠臣良将吗?”

褚巍禁足不过数日,多少北派大臣被南派中人以各种污名投入大狱。荣锦以势压人,荣瑛长袖善舞,好一对狼狈为奸的兄妹。

荣瑛也不急着挣脱,只将手腕一转,反手握上孟长盈捉她的腕子。那姿态,像是互相信任的两人交握的手腕。

“我懂姐姐为国为民之心,如今局势都是逼不得已。姐姐也曾在北朝呼风唤雨、把玩朝局,怎么就不能体谅瑛儿的为难之处呢?”

孟长盈手腕内侧被荣瑛滑腻柔软地勾住,有些不适。

她蹙眉道:“太子若即位,必是仁君。六皇子即位,依他如今的作风来看,必定要再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你既弃明投暗,何必还要再说逼不得已、为国为民,岂不可笑。”

“仁君?天下鼎沸之时,仁君又有什么用?就连姐姐扶上位的北朝皇帝,不也是个披着君子皮的暴君吗?仁君难道能如姐姐的意,北伐收复天下?”

荣瑛嗤笑出声,捏着发尾去搔孟长盈的脸。

孟长盈鼻端缠绕着一阵馥郁花香,她偏头避开那截发尾,却逼不开扑鼻暖香。

孟长盈眉眼冷若冰霜:“即便一时不能收复河山,也比视底层黎庶如玩物的昏君要好。”

“既然都是废物,何必非要选一个呢?废物凭什么坐皇位掌天下?”

荣瑛握紧孟长盈的手腕,尖利指尖刺得人生疼。她一双狐狸眼燃着熊熊野火,直盯孟长盈:“我们选一个最蠢的扶上去,这滔天权柄不就尽收囊中了吗?”

“之后呢?”

孟长盈听了她的惊天之言,并未怒斥她大逆不道,而是平静地问下去。

荣瑛一怔,随即惊喜地笑起来,眼如飞星璀璨:“长盈姐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天下只有你才懂我!”

“那些愚蠢的男人凭什么压在我们头上,胸无大志,平庸无能!我就该像姐姐把控北朝一样,将南朝争斗的两派摆上擂台,压得谁也冒不了头!所有人只能卑微匍匐在我脚下,祈求我施舍下的权力!”

荣瑛扑粉的面颊也掩不住满面潮红,神色扭曲癫狂。眼底横生的欲望野心化成枝蔓挥舞而出,将人包裹成看不清面目的怪物。

“那忠臣呢?北伐呢?天下呢?”

孟长盈语速很慢,一字一顿,同时用力抽出被荣瑛攀住的手腕,那上面已满是红印和掐痕。

“忠臣?姐姐好傻呀,这世道哪有忠臣?他们图的是名,是万古流芳的清名!不管妻儿老小,不管黎民百姓,一味地直言进谏,抑或北伐,这便是姐姐口中的忠臣?”

见孟长盈张口欲言,荣瑛一根手指压下去,抵住孟长盈的薄唇。

“姐姐说北伐、论天下,我倒想问一问姐姐,你是为秉承家族遗志,还是为向胡人报仇雪恨?若姐姐生在南朝,从未经受过胡汉战争之苦,家人团圆幸福,姐姐还会力争北伐吗?”

孟长盈的唇在那根纤细手指下,微微张开,直到呼出的热气熏红那根手指,她也未给出答案。

“你……”

荣瑛移开那根手指,轻轻捏上孟长盈的下巴,指尖来回滑动,俯身凑近。

欲望燥烈的狐狸眼对上一双冷湛如玉的泠泠眼眸。

她的手是热的,搭在孟长盈的脸上,像是在触碰温凉的一尊玉像。

“姐姐,离开北朝是你做的第一件错事,不要再做第二件了。”

“来我身边吧,我们一起在权力的巅峰俯瞰这人世,我会把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奉到你面前。”

“等南朝只能发出一道声音的时候,别说北伐,你要什么我都依你。”

这样疯狂到近乎蛊惑的承诺,给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会叫他热血沸腾。

可偏偏对面是孟长盈,她是个冰雪做的人。

那双冷淡疏离的眼不曾因她的承诺泛起一丝波澜,荣瑛的火热野心像是恼人的无力清风,激不起她情绪的丝毫起伏。

“等南朝只能发出一道声音的时候,任何不同的声音,都会湮灭在这一道声音里。”

“包括我。”

荣瑛将权力奉为圭臬,却试图告诉孟长盈,她的承诺比权力更值钱。

若孟长盈当真跟随她辅佐她,她获得最高权力的那一刻,恐怕就是孟长盈去死的时候了。

荣瑛焕发神采的脸蛋僵住,收回了那只触碰孟长盈的手,盖住了脸。好半天,她肩头耸动,低低地哭起来。

“姐姐怎么这样冤枉人呢?自我听过姐姐在北朝的政绩后,我就真心地喜欢姐姐,仰慕姐姐,姐姐和旁人哪里能一样?就算我爬得再高,我也甘愿在姐姐面前俯首称臣……”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因为孟长盈拉开她的手,叫那张干净无泪的脸露在天光下。

“无情之人,何必做此多情模样。”

孟长盈松开手,淡色薄唇开合,看起来比眼中开始泛泪的荣瑛更无情。

“姐姐才是无情,那褚巍哪里比我好?瞧着好说话,却刚直得不知变通,姐姐怎么就一心扑到他身上了?难道只因为他是姐姐的情郎吗?”

荣瑛哭得伤心,眼泪一滴滴往下流,活像个控诉丈夫变心的可怜妻子。

“姐姐不愿意陪我,又怎知我比不上他?姐姐再高洁不过,定是被那些坏男人给骗了。姐姐瞧瞧我,我肯定比他们更会伺候人,更会疼姐姐……”

她柔若无骨地往孟长盈挺直的腰身上一缠,像条滑不溜秋的水蛇攀着人游动。

孟长盈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忽而想起太子妃的话和某些过耳轶闻。

这荣瑛如何起势,靠的又是什么,又如何被太子妃和太子敬而远之。有四个字当时没细听,这会儿却跃出来——荤素不忌。

“胡言乱语,我与庭山清清白白,他只不过是不愿做你手里乱杀的刀罢了,何必污人名声。”

孟长盈往后退,却被她缠得紧,想推开她,都不知该推哪里。

孟长盈向来清淡的眼眸也难免染上愠色,斥道:“还不放开!”

胡狗儿“锵”一声拔出刀,荣瑛应声抬头,眼泪已擦了孟长盈满怀,飞扬的狐狸眼湿漉漉像只小鹿,委屈地唤人。

“姐姐……”

“放开!”

孟长盈压低声音,眉头蹙紧。

荣瑛慢吞吞地松开手,用手帕擦着眼角的泪,哀怨道:“姐姐这样对我,我也狠不下心。我知道姐姐担忧临州的郁贺,姐姐且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话未落,孟长盈眉头一跳,霍然抬眼。

果然,这些温热眼泪和爱怜情态都只是伪装罢了。揭开假面,她还是那条噬人毒蛇。

没有再多言的必要了。

孟长盈起身,不多停留片刻,直接往外走。

荣瑛还戚戚地唤:“姐姐……”

水榭中数十武婢皆向前踏一步,将孟长盈围在中间,这是不放人了。

胡狗儿长刀已出鞘,横在孟长盈面前。

正这时,隐隐喧闹声传来,孟长盈一扭头,就看见一角天空冒着袅袅青烟。细细一辨,正是东宫方向。

不好,只怕要出大事。

片刻间,孟长盈已有了分晓。

她握上胡狗儿手腕,微微靠近他耳语一句。胡狗儿万年不动的脸色一变,柳叶眼睁得极大,望向孟长盈。

孟长盈捏了下他的小臂,转头对荣瑛道:“即便我生于南朝,无北伐之心,那必然会有另一个生于北朝致力北伐的孟长盈。今日我便是她,焉知某一日,她不会是你?”

荣瑛垂泪的神色愣住,张张嘴,“姐姐”二字还未出口。

骤然间,已是满面震惊:“孟长盈!你疯了!”

荣瑛惊骇瞪大的双眼中,映出孟长盈和胡狗儿倒下高楼水榭的身影,清瘦单薄如一片随风落叶。

这样孱弱的人,怎敢如此大胆地纵身一跃,就真不怕摔死在她面前?

第97章 逆贼好一个痴情种!

孟长盈没有死,但也相差无几了。

从二楼水榭砸落水面,即便胡狗儿用尽全力护住孟长盈,但暮春时节的河水依旧寒凉,浸透了孟长盈的身体。

可来不及叫她缓一缓,胡狗儿迅速带她飞身上马,策马朝东宫方向狂奔。

风声呼啸刮过耳畔,湿透的头发和衣裳沉重冰凉地裹着身体。胡狗儿单手持缰,另一只手护着怀里的孟长盈,勉力遮挡住冷风。

孟长盈脸上血色褪尽,发着抖:“我不碍事,快去找庭山。”

薄暮降临,日光昏黄。

孟长盈的头针扎似的疼,身体剧烈地打摆子。就在这时,两方人马相遇,褚巍当头高声道:“随我走,离开建安!”

来不及多叙话,褚巍快马不停,掠过两人。

胡狗儿当即拉紧缰绳调转马头,一条锦边披风扔了过来,胡狗儿扬手稳稳接住,立即裹到孟长盈身上,擦去她发梢的水珠。

再一抬头,林筠策马而过:“快跟上!”

城门锁钥之前,马队险险冲出建安城。城门守官驱马追赶,褚巍反手扔回去一纸玄色文书。

“奉命出城!休得阻拦!”

城门守官接了文书,勒马细看,面色骤变。竟是从皇宫发出来的圣旨,那马队行色匆匆,莫不是要出大事了?

正思忖着,其后又一队人马冲出来,眨眼之间已到眼前,挥舞马鞭破空之声乍响,来人喝问道:“褚巍可出了城门?”

褚巍?方才那人竟是大名鼎鼎的百胜将军褚庭山?

城门守官正诧异,没第一时间回话,马鞭立时甩到面上,火辣辣的疼痛叫他捂住脸痛呼一声,从马上滚了下去。

“褚巍乃是乱臣贼

子,欺君罔上,戕害太子,放火烧宫,罪大恶极!我等奉命捉拿逆贼归案,尔等再行包庇,与其同罪!”

孟长盈被包裹在披风中,浑身发冷打颤,钝痛的大脑思维混沌,马上的阵阵颠簸更叫她头痛欲裂,只能虚虚感知外界的一切。

令人牙酸的刀兵碰撞声时时响起,冲杀声劈砍声不绝于耳,浓烈的血腥味道充斥鼻端,像是一个浑噩的长长凶梦。

直到火光照亮,一只手轻拍她的脸,唤她:“阿盈,阿盈醒醒……”

孟长盈慢慢睁开眼,鼻息滚烫,眼眶都是疼的,看不清眼前晃动的人影。

褚巍伸手摸了下孟长盈的额头,溅着血迹的眉头紧皱:“烧得厉害。”

林筠递过来绞干净的布巾,褚巍将冰凉布巾盖到孟长盈额上,又摸了摸她还未干透的头发,眉头皱得更紧。

他拉开孟长盈身上裹着的锦边披风,伸手探了探,是濡湿的衣衫。

就算是个壮汉,穿着湿衣过夜也是要命的事,更别说孟长盈这病弱身子。

历经一场血战,胡狗儿身上衣裳都被自己给烘干了,全身上下皱巴巴的,望着孟长盈的眼睛却湿着。

褚巍左右看看,当机立断:“支个架子把人围起来,阿盈得换身衣裳。”

“是。”

这一路追兵不休,从临州带来的二十余名兵卫去了一半,剩下一半也有不少伤员。褚巍带人进了这深山老林,才躲过追兵。

胡狗儿和林筠去捡了长枝,又脱下外衫挂在上面充当帷幕,把孟长盈遮了个严严实实。

时间紧张,都没来得及收拾东西,但林筠细心,还拿了孟长盈常吃的药和衣裳。

“阿盈,先换了湿衣裳,阿盈……”

孟长盈红热的眼皮迟钝地眨眨,褚巍一连说了好几遍,她才听明白,伸手去拿干净衣裳。可手指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连一片衣角都捞不起来。

原本侍候她的侍女都留在建安,随褚巍冲杀出来的都是他的手下。

褚巍只迟疑一刻,就掀开帷幕要弯腰进去,一只手突然拦在他面前。

褚巍转头,正是眼底担忧又戒备的胡狗儿。他漆黑眼珠阴惨惨望着人,在夜里竟有些瘆人。

“你拦我,是想叫阿盈一直穿着这湿衣裳,还是想叫别人给她换?谁能给她换?”

褚巍眉心溅血,经历这样一场凶残追剿,疲惫眼中却无戾气,眉目仍清亮如山溪,浑身上下都写着正人君子四个字。

胡狗儿咬着口中的皮肉,动摇却又犹豫,最后还是松口:“你需问过主子,才能动手。”

褚巍颔首:“放心。阿盈是我最亲的人,我与你一样珍重她。”

胡狗儿收回手,默默地看着褚巍进入帷幕之中,细碎的说话声传来。褚巍没有撒谎,他确实一一问过孟长盈。

“阿盈,事态紧急,我帮你换了这身衣裳。我闭着眼,你也抬抬手,好不好?”

帷幕里孟长盈干涩的嗓音响起:“好……”

换了衣裳,烤了一夜的火,孟长盈头上的布巾也轮流换了一夜。折腾这么久,烧没完全退下去,但好歹从高烧转成了低烧。

马队经过昨日交战,人马皆损失不少,受伤的马匹也无法再接着上路。

于是孟长盈与褚巍共乘一骑,林筠和胡狗儿共乘一骑,剩下几个兵卫,伤势轻的帮扶着伤势重的同乘一骑,沿着隐蔽山路走。

胡狗儿沉默寡言,林筠倒有些不自在,频频去看褚巍和孟长盈,似乎想要换个位置。

“将军,马上就天黑了,还要赶路吗?”林筠忍不住发问。

褚巍单手护着孟长盈,往远处看了看。小山树木稀疏,一条上山的隐蔽小道被遮掩着。

他指向那条小道,沉声道:“先上山。”

即便人人都疲惫不堪,还有伤在身,但无人有异议。人员依次上山,有条理地处理行路踪迹,又将小路掩上。

暮色苍茫时,一道炊烟袅袅升起,这山上竟有一座破败道观。

众人正踟蹰着,都看向褚巍,等他命令。而一贯谨慎的褚巍毫不迟疑地下令:“前进!”

没走多远,破败道观跃然眼前,牌匾被苔藓爬藤缠得看不清字迹,角角落落里都是蜘蛛网。看似久无人居住,可那道炊烟却又明晃晃地显示观中有人。

夜幕降临,无人荒山,残败道观,袅袅炊烟。

此情此景,众人不禁心头发毛。

“啊呀,褚施主来了。”

一道苍老声音突兀在山林间响起,众人大惊,只见黑黢黢的道观里一道瘦削身影走出。

脑袋光光,白色长须,手捻佛珠,身披袈裟。

破道观里走出来个老和尚?

“师父!你等等我——哎呦!”

一道年轻身影追着跑出来,道袍飘逸,头顶小髻,撞了一脸的蜘蛛网,连连呸声。

小道士用袖子挥开蜘蛛网,骂道:“好晦气!”

道观里又跑出来个小道士,管老和尚叫师父?

他们莫不是误入了什么神仙幻境吧?

兵士都面色古怪,但褚巍未动,他们只暗自戒备。胡狗儿面无表情,手已经按上腰间长刀。

林筠也很紧张:“将军,这……”

褚巍抱着孟长盈下马,朝老和尚拱手行礼:“慈道大师,小子无状,饶了大师的清净。”

“老僧曾说过,与你有再见一面的缘分,看来便是今日了。诸位请进吧,观中已备了草药素膳。”

慈道和尚嗓音如缓和流水,长眉长须皆白,却面色红润,看着颇为奇异。

明明才见到褚巍一行人,建安宫变的风声恐怕都还没传出多远,他却好似已了然全局,在此等待。众人皆心生敬畏。

林筠低声道:“大师,我等身上皆带着伤,只怕惊扰神佛。”

话落,先答话的却是那个年轻道士。

小道士抱胸站着,笑着一指牌匾:“这是道观,可没有佛。这破道观早就弃用了,只不过是处遮风挡雨的处所罢了,哪有什么忌讳。”

得了准话,一行人这才安心进了道观。南朝崇佛,就算褚巍不崇尚此道,手底下的兵卫也大多信仰神佛。若是不把此事说清楚,恐怕个个都要心下不安。

道观里果真备了各式草药,还煎好了不少汤药。小道士来回忙活,又端来一大盆素面,面上飘着翠绿青菜,热乎乎的香气飘散开,不少人都肚子咕咕叫起来。

“快吃吧,煮这么多面,废了我老劲!”小道士拍拍身上的灰,拍完一屁股坐到地上,没个正形。

众人用药的用药,吃面的吃面,都好奇地悄悄去看慈道和尚和小道士,惊叹这一番奇遇。

褚巍没顾得上自己,先给孟长盈喂药,药气苦涩。孟长盈蹙眉,干燥的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

褚巍附耳过去,温声问道:“阿盈?”

“她说这药苦,别一勺一勺喂了!给她灌下去!”没等孟长盈说话,小道士先利落开口。

褚巍动作一顿,这是孟长盈能说出来的话?

他目光询问,孟长盈眼眸疲弱地半阖着,微微点了下头。虽说字眼不同,但确实是一个意思。

褚巍失笑,帮着孟长盈灌下一碗药,又给她用温水漱口。漱过口后,又端来素面,喂她吃下些。

胡狗儿几次想接过手,褚巍都摇摇头拒绝了。

小道士看得连连啧声:“没想到南朝的百胜将军,居然……”

话说到这里,“咻”地一下,一

条拂尘抽在小道士脸上,直接抽红了他的嘴。

小道士捂着嘴巴“哎呦”叫唤,不忿道:“师父,你又打我!”

“口无遮拦,自然该打。”慈道和尚笑得很慈祥,捋胡子似的捋了把拂尘。

小道士悻悻,又看了眼褚巍,瘪着嘴不说话了。

褚巍喂过孟长盈,这才处理了手臂上的几道外伤,见慈道和尚笑眯眯地看着他,褚巍也莞尔一笑。

“慈道大师,这回见面,可有话要同我说?”

慈道和尚笑着摇摇头:“老僧只来看你一眼。”

正这时,忽有马蹄声起,自山道而来。

褚巍含笑的嘴角瞬间下压,提剑站了起来。胡狗儿和林筠也立即放下碗筷,抽出刀剑兵器。兵卫皆面露警惕,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慈道和尚笑呵呵道:“施主莫急,来的是位故人,与这位女施主缘深。”

孟长盈喝过药,吃过面,这会儿稍稍精神了些,正靠墙坐着歇息。闻言抬目,心头闪过一个人。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慈道和尚顺了顺长长的白胡须,长眉下的眼睛同孟长盈对视。

“正是施主心中所想。”

褚巍转头看向孟长盈,奇道:“阿盈,是谁?”

孟长盈顿了下,才启唇道:“是个胡人。”

她没有说出万俟望的名字。万俟望若是来此,必定是隐蔽前来。即便要露面,少一个人知晓他的身份也是好的。

此话一出,褚巍瞬间明了,愕然道:“这人……”不要命的吗?

一趟也就罢了。如今南朝局势大变,那人乃是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竟还敢来淌这趟浑水,全然将生死抛在脑后。

好一个痴情种,好一个昏君。

第98章 因果一见她,爱念如潮涌至。……

“果然是你们!”

几句话的功夫,来人已闯进道观。当头一人身形高大健硕,挺拓宽肩,大步走来,左耳下一只绿宝金珠摇晃。

正是万俟望。

他眼神自褚巍胡狗儿身上移开,迅速扫视一圈,目光定在孟长盈那张苍白小脸上,顿时色变,快步朝孟长盈走去。

“怎么弄成这可怜样子,才几月不见……”

万俟望单膝跪地,伸出手去,一时竟不敢碰孟长盈的脸,仿佛指尖一触,雪一样的人就要化了。

“我没事。”

孟长盈靠在墙上,形容惨淡,嘴角微微牵了牵。脸颊上因病浮起的那点红,如点胭脂艳丽,却更显出她疲弱神态。

万俟望张口,说不出一句重话,猛地回头,迁怒褚巍:“早知你这么无能,我才不会把盈盈留在你身边!”

盈盈?

褚巍出鞘的剑随意收回,似笑非笑瞥他一眼,清朗嗓音微哑:“阿盈是走是留,何时有你说话的份儿?”

万俟望还要再争,从他进来就瞪圆眼睛的小道士突然跳起来,左看右看,活像见鬼。

“师师师……父,前些日子你还夸我的望气之术精进了?可今日一观,怎么眼前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皆怀龙气,贵不可言,似有天子之相!”

小道士使劲搓搓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

万俟望闻言抬抬眉,这小道士还真是半吊子晃荡,天子又不是地里的萝卜,弯腰一拔三四个。

孟长盈却倏尔抬眼,对上褚巍目光,眼眸微微一眯。褚巍眼神闪了闪,侧目避开了孟长盈的注视。

“龙气?道长可否说明白些?”林筠追问,眼底紧张,似有喜色。

小道士张口欲言,慈道拂尘一甩,小道士立马紧紧闭上嘴,手也捂上去,生怕再挨一下。

万俟望看了个来回,只觉无趣。他挤到孟长盈身边,把人严严实实抱到怀里,上上下下地看了一圈,摸了一圈,气又上来了。

“还发着热呢,他们一个二个都没心肝,竟让你自己在这坐着?”

孟长盈靠在他热乎紧实的胸膛上,比靠着冰冷坚硬的墙上舒服了些。

她脑袋蹭了下万俟望的下巴,眼睛半阖着,说话无力,“吃过药了,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只怕南朝事变,你的蠢表哥害了自己,还牵连你。”

万俟望说着,又朝正在吃面的褚巍飞了一记眼刀:“吃吃吃,你看他就知道吃,哪里比我把你放在心上……”

孟长盈轻轻笑了下,吃过药后,头不疼了,总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她抬手捏了下万俟望的耳朵,擦过那只绿金珠。耳边的絮叨戛然而止,头顶上的呼吸顿时一沉,抱着她的手臂也无意识地收紧。

孟长盈轻声道:“乖点,别闹。”

万俟望垂首,侧脸贴上孟长盈的额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又是好久不见,深入骨髓的空荡和思念,提心吊胆的日夜忧虑。在这一刻,在她手下,心脏终于安稳地落回原处,沉寂的血液开始汹涌流动,如月亮永恒牵引潮汐。

一见她,爱念如潮涌至。

只这样简单相拥,就抵过千山万水而来的无数艰辛。

只是抱着抱着,万俟望忽然发觉一件事:“你这领子怎么都没系好,腰带也扎得歪歪扭扭……”

说到这,万俟望警觉起来,四处扫视:“谁照顾的你,月台还是星展?怎么没见到人?”

无人回答,万俟望垂目看向怀里的孟长盈,手指捏上她薄薄的脸颊肉,微微咬牙:“是谁?到底是谁?”

“……”

又要闹了。

孟长盈揉揉眉心,睁开眼来,推开他作乱的手指。

“婢女。”

“婢女在哪?我怎么没看见?”万俟望质问。

孟长盈:“……出逃自然不会带上她们。”

“那这衣裳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你自己穿的?那也不至于穿成这乱七八糟的模样!”

万俟望扯了扯孟长盈半截耷拉的衣领,眼底凶光闪烁,看向不远处的褚巍和胡狗儿,简直像只蓄势待发要扑出去的疯狗。

孟长盈薄唇抿了抿:“何必问,答了你又不高兴。”

话落,“呲啦”。

那半截耷拉的衣领被他失手撕破了。

万俟望将衣领一抛,反手就去抽腰间长刀,却只摸到孟长盈柔软温热的手指。

细白手指慢慢嵌进他宽大的蜜色手掌中,严丝合缝地贴着。

“你……”

话还没说完,孟长盈就仰头亲了下他的下巴,柔润又酥麻的触感,带着淡淡的清苦药气,一碰即分。

亲完,她皱皱眉,嘟哝了句:“好扎。”

万俟望满是杀气的心一下就空了,软绵绵地充盈蓬松,什么都忘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急忙道:“这几日路上没空打理,一会我就全刮干净。”

孟长盈点点头,又靠回他怀里,脸蛋歪在他的颈窝:“别闹了,安静坐一会。”

“……知道了。”

这样的话,这样的人,他怎么能拒绝呢?

万俟望扶上孟长盈后腰,另一只手松松压在她后颈,好叫她坐得更不费力。

小道士又看得啧啧啧,慈道和尚只一味慈眉善目地笑。

林筠手撑着头,似乎正在苦思。慈道和尚开口问道:“林施主在苦恼什么?”

“我……”林筠踌躇了下,一张脸面嫩得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我在想方才道长说的话,敢问大师,可否为我解惑?”

慈道和尚还没开口,万俟望先嗤笑一声,虽说他与林筠没有往来,但褚巍身边的人,他都看不顺眼。

“他们胡诌几句,你倒还当真了?瞧你这细胳膊细腿,莫不是还奢望坐上天子之位?”

“我……”

林筠想反驳,可又顾及着孟长盈,他自然看得出此人与孟长盈关系匪浅,总不好跟骂林阔一样把人骂成孙子。

见林筠脸色涨红,却没说出话来,万俟望又冷哼一声,眼尾瞟向褚巍:“褚将军,你也信佛道之说?”

褚巍才吃过两碗面,放下碗筷,闻言只舒朗一笑。

“你难道不曾听闻我祖父褚太师之名,一手神机妙算的卜筮之术闻名天下,祖父与慈道大师乃是至交。”

万俟望张口欲驳,怀里的孟长盈动了动,万俟望

口中的话就噎回去了。褚太师褚华延是孟长盈的祖父,孟长盈的卜筮术正是师从褚太师。

慈道和尚乍然听闻褚华延之名,那双年老却依旧清澈的眼睛里,波澜忽起。

他幽幽一叹:“华延执念太深,劝不得改不得,可惜了。”

褚巍笑意淡了些,目光从小窗中看出去,看向无边夜色,嗓音悠远:“当年我出生时,祖父为我卜过一卦。若无当年那一卦,我恐怕早就应了死劫,活不到今日了。”

万俟望眼神一动,心头浮起一个猜测,褚巍说的难道是当年国史案的隐情。

他低头去看孟长盈,孟长盈面色并无意外,他再抬目看向慈道和尚,慈道和尚微微笑着回视。

似乎人人都知道褚巍说的是什么,偏他不知道?

“既然真有如此功力,老和尚你为我算一卦,我且看看准不准?”

万俟望跃跃欲试,一张野性硬朗的脸庞,带着与天试比高的蓬勃少年锐气。

慈道和尚哈哈一笑,手捋长眉:“小施主说笑了,佛家弟子皆不可看相卜卦,命途万般皆是因果业力。”

“怎么又推脱起来了?”万俟望不依不饶。

他既不信佛,也不信命,更不信什么因果业力。

小道士见万俟望如此,张口就要驳斥,又被慈道和尚一拂尘打回去。

“小施主莫急,老僧不算卦,但也愿意送诸位有缘人几个字。”

万俟望扯扯嘴角,散漫道:“什么字?”

慈道和尚没应他的话,而是朝孟长盈慈祥一笑:“慧极必伤。”

万俟望面色微微一变,他虽不信,可也不爱听这不吉利的话。

他眸色冷沉,斥道:“你这和尚说话好不中听!”

慈道和尚拂尘一挥,朝万俟望颔首道:“情深不寿。”

更不吉利了。

没待万俟望说话,慈道和尚又转向褚巍。褚巍眉目端静,等他开口。

慈道和尚:“丹心洗雪。”

话出,褚巍微微一笑,受之坦然:“那很好。”

说到这里,慈道和尚却并未停下,拂尘朝林筠与胡狗儿一挥,两人都有讶色。

慈道和尚手把拂尘,含笑道:“求仁得仁,求仁得仁。”

林筠敛眉垂目,嘴角噙起笑,拱手行礼:“多谢大师。”

胡狗儿不语,漆黑如墨的眼瞳颤了颤,移向孟长盈窝在万俟望怀里的身影。

万俟望注意到他的眼神,回首凶气横生地瞪他。胡狗儿又慢慢垂下眼帘,悄无声息地像一株最不起眼的野草,从不奢望艳阳甘露。

观中一时安静,就连孟长盈也望着远方,微微失神,思忖着慈道和尚的话。

只有万俟望,紧抱着怀里的孟长盈,感受她的体温,怒声道:“装模作样,你以为我会信你?”

慈道和尚被他屡次不敬,仍旧不恼,只笑着摇摇头,像是长辈在看初出茅庐、面对风浪还无知无觉的小辈。

“小施主会有信的那一天。”

“呵。”万俟望眼尾冷睨,眸光锋锐如刀,“如你所说,这世上真有神佛,那百姓哭号、山河动荡之时,神佛又在何处?”

慈道和尚还是笑着摇头:“信者有,信者见,不信者又何处去见呢?”

“狡辩!好个牙尖嘴利的和尚!”

万俟望还要再论。孟长盈开口,嗓音淡然,因病带着些沙哑:“祖父将卜筮书传于我,是为了……让我走上这条路吗?”

第99章 余温无情又可恶的坏女人

慈道和尚凝视孟长盈的平静眼眸,脸上的笑收了。

“女施主,慧极必伤,放下我执万般自在。”

放下?

她从未伸手拿起过什么,又何谈放下?

那些久远的血腥的沉重的东西,是与血肉共生的藤蔓,也是支撑这副病躯的力量。或许一抽走,她就什么都不剩了。

夜深,破败观中生着火,火焰跳跃拉扯。

褚巍胡狗儿林筠三人轮流值守,轻伤兵士换班巡逻,与观外万俟望带的兵擦肩而过,互相都当对方是空气。

孟长盈一直窝在万俟望怀里,全身没有一处挨上地面墙壁,就连靴子都去了,薄薄单袜踩在他肌肉虬结的大腿上,火热温度烘烤着人。

万俟望用额头抵上孟长盈的额头,鼻尖擦着鼻尖,来回蹭了下。

“冰凉凉的人,怎么总是发热。”

孟长盈的烧退了大半,但她本就身体虚弱,即便退烧,也必得在床上躺半个月,才能恢复生气。如今不过是半死不活地撑着罢了。

安静室内,只有柴火噼啪声。远远地,胡狗儿轮值,背影萧瑟。

孟长盈问:“这次来,受伤没有?”

万俟望压着她的后颈,爱怜地用鼻息去触碰她的脸蛋嘴唇:“我最听你的话,你叫我不要受伤,自然就全须全尾地来见你。”

“背上的伤呢,可好全了?”

孟长盈声音很淡,倦倦垂着眼,任由万俟望贴着挤着蹭着,他简直活像是憋不住激奋情绪的大狗。

万俟望忍不住,被她这样关心,心脏鼓鼓胀胀,又无比轻盈。他用唇去衔孟长盈垂落的长睫,一下一下地来回去碰她眼尾下的淡色泪痣。

“好了,都好了,你摸摸我……”

他牵着孟长盈的手,环住自己劲瘦腰身。

火光透过万俟望的轮廓,打在孟长盈仰起的面上,明暗光影错落出她侧脸的秀丽轮廓,如一尊薄而透的白玉美人像,在无人深夜生了精魂。

可她仍是疏懒倦怠的,靠着万俟望的肩,后脑被万俟望托起来,仰面却垂目。

人在他怀里,却似有情似无情。

“你怎么不摸呢,盈盈?”

万俟望浅浅地吻她,滚烫鼻息流连而下,去啄她的唇珠,幼鸟似的急迫却又力道轻柔,像是要证明什么。

孟长盈弯弯唇,在他腰间的手慢慢攀上去,轻轻捏了下他青筋崩起的后颈,又滑下去,松松垂在他大腿上。

“我懒得抬手。”

“不用抬手。”

万俟望压紧她的腰,俯身而下时,肩宽背阔将孟长盈完全遮挡住。

这一方天地只剩下无声的昏暗,连火光都只能描摹出万俟望的背影轮廓,雄健如顿首虎豹。

“我有多想你,你知道的,你怎么都不想我呢?”

低沉喑哑的嗓音里,藏着点委屈。穿着绿宝金珠的左耳,一个劲地往孟长盈暖热生香的颈窝里蹭,像是要把金珠也染上她的气味。

孟长盈坐在他怀里,被他蹭得东倒西歪,只好抬手揽住他脖颈。

“不是才见过,国事不忙吗?”

万俟望抬眼,眼底委屈中又夹杂着挥之不去的凶悍侵略感。他在孟长盈垂眸的目光中,一口咬上她的锁骨。

想用力,可耳边听她轻嘶一声,又舍不得了,只用牙齿磨了磨就松开。

可即便如此,那片薄如月牙的锁骨还是红了一大片,瞧着像是被如何粗暴对待似的。

万俟望心头的火更盛,也不知是什么火,总是烧得慌。

“忙!你也忙!忙起来就忘了我,对吧?”

万俟望嗓音沉着,沙哑的质感钻进耳朵里,叫人觉得痒。

孟长盈眨眨眼睛,手掌贴上他的脸。骨骼硬朗,眉目锋锐,浅瞳如蜜色琥珀,泛着酒液似的醉人光泽。

她指尖抚上万俟望上扬的长眉:“好不容易见一面,怎么还生气呢?”

“……你只会欺负人。”

万俟望捉住那只手,捏了捏,像握了一朵温凉的云在手里,哪里舍得用力。

于是他又低头亲了亲那朵云,似乎只有他的唇,才配得上孟长盈身上的每一处骨节皮肤。

他怎么会不忙呢?胡汉对抗,亲王造反……孟长盈布的局,哪里是轻易就能破得了的。

他不恨她,只是想她。

再忙也想她。时时刻刻,每时每刻,都想见到她。

他彻彻底底地败给她,心甘情愿,心悦诚服。

这样的心情,孟长盈怎么会懂呢?

她不懂。

无情又可恶的坏女人,只会欺负人。

“只会……”孟长盈抬起下巴,温热气息一点点靠近他的左耳,轻轻碰了下他珠子,“……欺负人吗?”

珠子一晃,万俟望本就潮红的脸,腾地一下,从胸膛到脖颈到脸庞,处处通红,筋络乱跳,呼吸粗沉,眼底浓云翻滚。

他低下头,按住孟长盈的后脑,深深地吻她,要吻红那点柔软唇珠,吻湿那双沉静眼眸。

“盈盈,我的盈盈,别欺负我了……”

再蓬勃热烈的欲念,也不是这种时候能乱来的。

孟长盈的身体撑不住,这破败道观万俟望也嫌弃,还有那么些碍眼的烦人鬼在,真是要命。

后半夜,胡狗儿和褚巍换了班,褚巍给火堆添了些柴,侧对他们而坐。

万俟望也挪一挪,不让孟长盈的视线投向褚巍。

他擦去孟长盈头上的细汗,低声道:“盈盈,跟我回北朔吧。”

上一次他没问,因为他知道孟长盈绝不会同意。可如今不一样了,局势逆转,此时离开南雍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孟长盈困意深重,垂落的睫毛在面上投下一片淡青阴影,倏尔一动,像是暗处振翅的蝴蝶。

“不去。”

她嗓音淡淡,回得简短又随意。

似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万俟望手指梳理着她的鬓发,冰凉丝滑如绸缎掠过指尖,就像她这个人。

可这样冰雪聪明的人,一手掀起北朝风云乱世,却在南朝处处掣肘,被逼得仓皇西逃。

狼狈至此,为何不离开?

“盈盈,你不会不知道,不论是褚巍还是褚家军,如今都岌岌可危。别说北伐,自保都难,他们会把你也拖下水的。”

孟长盈眼睛并未睁开,长睫只微微一抖,随即轻轻笑了,淡漠中洒脱又随性。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这种话怎么会从孟长盈口中说出来呢?

原来最清醒理智的人,也会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天。

万俟望半晌无言,再次直白地感受到,他从来就不在天平两端,没有叫她斟酌的资格。

孟长盈对他有多无情,如今的一切,都是他拼了命舍了傲气求来的。

她的一腔热血,尽数洒向了别处,留给他的只有那一点点余温,依叫他珍惜不已。

他知道,从来都知道。

可那又如何。

人皆以为孟长盈是一块冰,可他知晓,孟长盈是一团幽幽野火。

他从来都不怕被灼伤。

他要她烧得热烈,也要如飞蛾扑火,做了薪柴也好,烧成灰烬也好。

得她一个侧目,一切都值得。

万俟望没有再言语,只是垂首虔诚吻上她的发:“睡吧。”

翌日天蒙蒙亮,有人惊呼:“大师和道长不见了!”

众人皆惊醒,坐着闭眼休憩的褚巍按上腰间宝剑,迅速起身,来回巡查一遍,并无异常。

轮值和换班的人都尽职尽责,可无一人知晓慈道和尚和小道士是何时离去的。

众人不免惊叹,心中更加敬畏,同时也信心倍增,觉得褚巍得高人相助,褚家军必定也能逢凶化吉。

经此一事,褚巍索性吩咐下去,收拾整队,接着出发。

孟长盈昨日由褚巍带着,今日已然全交给了万俟望。他虽看似大开大合,却细心地连孟长盈的脚都护在怀里,不叫山间晨露沾染分毫。

众人离开,有人回头,又是一声惊呼。

昨日入观时已是黄昏时分,道观牌匾上又爬了许多藤蔓苔藓,叫人看不清上面的字。

清晨万物明亮,一束光正打在牌匾之上,依稀可辩认出两个字——

紫磐。

有兵卫悄声道:“昨日我听道长说,这道观建在巨石之上,巨石稳稳坐落百年,东望建安。瞧这名字,紫气东来,是大祥兆,你听见昨天道长说的龙……”

“上路!”

褚巍沉声一喝,喝断兵士中的窃窃私语。见褚巍高坐马上,眉目威严,再无人敢多嘴多舌,皆默默赶路。

一行人避开城镇,在乡野山林中穿梭,但也不免听到些传闻。

南雍皇帝崩,太子太子妃死于东宫纵火。六皇子荣锦即位,四公主荣瑛封为长公主,位阶正一品。

新帝即位,大赦天下,同时发布檄文下达诸州郡,声讨火烧东宫的逆贼褚巍。檄文中同时申明,若褚巍愿归顺认罪,新帝或网开一面,饶他小命。

从前在北朝褚家被冤杀,褚巍可以逃往南雍,逃到汉人的地盘。可现下他在南雍、在汉人的地盘被摁上了逆贼的名头,誉满寰中的百胜将军终被千夫所指。

他还能逃吗?

他又能往哪逃?

南北东西,已无处可去了。

这个冤名绝不能认,死也不能认。

褚巍面色沉寂,手指摩挲着剑柄上的银竹,忽而又想到那张助他出城的文书,上面盖的是雍帝皇印。

建安一行,从头到尾他都不曾见过雍帝。若算起来,两人已有五年未见了。以后更是再也见不到了。

那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也是他老迈的舅舅,更是父亲和风远兄曾并肩作战的至交好友。

多疑、猜忌、隔阂,以及无数纷乱的朝局政事间,五年未见的舅舅,性命垂危之际,还是赐了他一封出城的文书。

这份文书写的是信任还是托付?

无数人说起雍帝被磨灭的锐气,说起他偏向南派的昏聩,林阔甚至不肯提起他,躲进竹山醉生梦死,绝不出山为将。可那双年老浑浊的眼睛里,倒映出的会不会是北伐军厮杀的影子?

所以他才递出了这封文书,将猜忌多年的亲外甥,声望斐然的大将军送出了泥沼囚笼。

建安一行有太多事出乎意料,结局更是一塌糊涂。

可有一件事褚巍没猜错,舅舅不会杀他。

褚巍笑了下,慢慢地,笑里又渗进怅然和苦涩。

怎么就到了如此地步呢?

临州城不日便达,孟长盈早已不发热了。可身体底子太薄,一路上都没什么精神,大多数时间都昏睡在万俟望怀里。

“盈盈,醒一醒。”

万俟望用脸去蹭孟长盈的脸,他的胡渣早刮干净了,不扎人,只热乎乎地挤人。

孟长盈困倦着,被挤得下意识往他怀里钻,脸埋进他胸膛躲避。

万俟望心头酸软,又吻一吻她的发顶,轻轻去捏她的后颈。

“盈盈,起来吃些东西,临州城快到了。”

临州城三个字唤醒了孟长盈,她慢慢睁开眼,点了下头。

万俟望环抱着孟长盈,将面汤舀起一勺吹凉,喂给她。孟长盈张口吃下,可睡了许久没喝过水,喉咙干涩,突然吃下一口粘稠面汤,顿觉不适。

可又不好吐出来,便勉力咽下去。只一瞬,孟长盈猛地捂住嘴,咳嗽起来,单薄肩膀抖得厉害。

万俟望一惊,赶紧放下碗勺,去顺孟长盈的后背,可手掌几乎不敢落到她弓起振颤的脊骨。

人一直都在他怀里,何时竟瘦成这样了?

褚巍也忙过来扶住她,急道:“阿盈,快把东西吐出来!别咽了!”

孟长盈终于不再压制,一口呕出来,指间竟有斑斑血迹。

万俟望手一抖,瞳孔震动,如遭雷劈,张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

褚巍眼中一湿,面有痛色,涩声道:“阿盈……”

胡狗儿快速拿来温水,递到孟长盈嘴边,漆黑的眼微红:“主子,喝水。”

孟长盈就着他的手,漱过口,又一连喝了几口水,呼吸才慢慢平复,无力倒回万俟望怀里。

万俟望眼珠滞涩地转过来,拳头紧握:“你的身子从何时开始……”

第100章 甘愿“你这么乖,要叫人舍不得了。”……

孟长盈微微喘着气,万俟望很难说清楚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抚孟长盈的心口,艰难地说:“一呼一吸,慢些,别急……”

好一会,孟长盈胸口的起伏才回归到最开始的微弱,眼底带着生理性的水色,对上三双忧心的眼睛。

孟长盈苍白的薄唇带起个淡笑,轻声道:“别担心,一时半会死不了。”

她说得无所谓,似乎她的命不值一分钱,比落叶坠地还要寻常轻忽。

万俟望却受不了,捉起她的手腕,眼神像是被激起防备的小狼,凶猛又隐隐藏着一丝脆弱。

“说什么……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吗!”

万俟望甚至不忍说出那个死字,不愿意把这个字和她放在同一句话里。仿佛说一次,便会伤到孟长盈一分。

孟长盈抬手擦了擦唇上的水渍,没答他的话,眼神看向遥远的北方,缓缓道:“临州城快到了,你也该回去了。”

万俟望已经在南雍耽搁太久了,他必须要回去了。

他长出一口气,扫过褚巍的脸,直接开口要求道:“跟我回北朔。”

比起道观那夜,这回他的语气坚决得不容抗拒,还紧紧握住孟长盈的手腕,压红了一片皮肤。

褚巍站

起身,背了过去,背影挺拔如青竹。他没有挽留,也没有多说什么。

可就是这样的态度,更加恼人。他凭什么衣摆飘飘,这样轻而易举就能让孟长盈同他站在一起。

“同样的问题,何必答第二遍。”

孟长盈的目光轻灵如水,转到万俟望面上,被捉住的那只手反过来盖上万俟望的手背。

无情的一句话,动作却又带着点安抚。

好像她知道,只要招招手,背过身去的小狗再委屈,也会垂着尾巴回来蹭她的手。

“跟我回北朔。”

万俟望慢慢拂去孟长盈的手,舍不得似的,嗓音低而哑。

孟长盈抬眸,语调轻轻的,目光清润,竟显出几分温柔来。

她开口:“不去。”

万俟望几乎要嗤笑出声,如果嘲讽的对象不是自己的话,那这可真是一出有意思的戏。

孟长盈既不要他,也不要命。

他巴巴地追着求着,要她看他一眼,想把她塞进最温暖安全的地方,再把门关上,不叫她用这半条残命去荆棘丛里翻滚受伤。

可没人听他的,孟长盈怎么会听他的话。

她是个冷静冷血冷漠的人,偶有一丁点的温柔只在嘴上,她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你就不怕死吗?”

万俟望牙关紧咬,锋锐如刀的眼里晦暗情绪狂乱如飓风,表情似哭似笑,显出几分不受控的狰狞来,一时可怖。

孟长盈却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像只弓着背浑身炸起毛的小狼。

他没有筹码,她也不会动摇。

“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怕死呢。”

孟长盈垂目笑了下,透白如雪的脸,薄薄的唇,清浅的笑,像是一支浮在薄冰荡漾水面的透明花朵。

虚弱,美丽,又残忍。

“忘了泽卿吗,我和他说好要在奈何桥再见。殊途同归,人总是要死的,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分别呢?”

好豁达好心境……万俟望真想给她拍手叫好,可又恨不得立刻把她锢进怀里,两人共饮一杯毒酒都去死好了!

他想起湖心亭那惊魂一刻,常岚剑光雪亮,她却伸手去救乌石兰萝密,将自己的心口挡在剑尖之前。

都要死了,甚至还分神对他遥遥一笑。

是啊,她从来都不怕死。

她蔑视生死,蔑视人寰,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指尖棋招罢了。

输赢不介怀,生死不挂心。

既然看淡了一切,怎么不削了头发做尼姑去!

他心里骂了一句又一句,恨得想抓住眼前摇摇欲坠的人,使劲晃她,晃晕最好,直接扛回北朔去。

可他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那我呢?”

万俟望死死盯着孟长盈的脸,彻底抛去了所有文雅伪装,野蛮乖戾的凶气毫不遮掩。

两人瞧着不像是一对情人,倒像是仇人。

“若是有那么一天,你是不是真的会毫不犹豫——把剑刺进我的胸膛!”

他问得恶狠狠,脖颈上青筋鼓起跳动,眼神利得像刀,要把人钉死在眼前。

这话新年时他也说过,可那时他说得卑微,是在求爱。如今却越了一大步,是在质问。

明明该欣喜,可没人笑得出来。

孟长盈还在他怀里,后腰上那只大手还支撑着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却没挪开,仍稳稳护着。

孟长盈长睫掀起,像蝴蝶轻震翅膀,露出一池波光粼粼的微小湖泊。

迎上万俟望如野兽般收缩的浅瞳,孟长盈轻轻点了下头,又摇头。

“不是毫不犹豫。”

那把剑会刺进他的胸膛,却不是毫不犹豫。

狠心的,无情的,可又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留恋。

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

万俟望的心沉沉下坠,还未触地砸落成碎石,又瞬间飞扬,爆开一片毛绒绒的蒲公英伞。

浑身血液沸腾如风起火烈,燎原般烧空他的理智。

他只知道,他真的要死在她手里了。

没叫剑刺死,先叫她欺负死了。

万俟望按在孟长盈后腰的手掌猛地收紧,将那截窄薄腰身猛地压向自己。

他低头怀抱着她,埋进她暖热的颈窝,嗅着蹭着,啄吻着,去含那片薄红如月牙的锁骨,在齿痕上湿湿地吻。

“盈盈……盈盈……”

他低哑唤着人,手压在她后颈。

孟长盈仰着头,病容苍白,两颊慢慢浮起薄涂胭脂似的红,轻嘶一声,颤着手指抓住他微卷的黑发,用力扯了下。

万俟望没抬头,只在她怀里含糊地哼了一声,似是在委屈。

算了,由他吧。

孟长盈手指搭在他颈间,揉了揉那只通红的耳朵,耳廓硬挺火热地硌着手掌,冰凉金珠圆滚滚地滑动,绿意时隐时现。

万俟望猛地低喘,声音压不住地粗粝,块垒紧绷的肩颈肌肉硬得像石头。

好在他终于肯抬头,用唇一点点磨蹭上来,轻咬一咬她的下唇。

想用力,可那片唇太薄,抿一抿就要化在口舌间,只好压着想要弄坏些什么的欲望,气息火热却又爱怜地含。弄。

“若真要杀了我……”

万俟望抬眼,微张的唇莹红肉。欲,浅瞳赤红湿润,透亮得惊人,用几乎要吃人的目光紧盯着孟长盈的脸,胸膛肌肉起伏着喘息。

“那就选在这种时候吧,我甘愿死。”

明明该郑重开口的话,被他说得像句不体面的调情。

孟长盈低低笑了下,轻巧勾上他的脖子,奖励似的吻上他灼热呼吸的唇。

“你这么乖,要叫人舍不得了。”

胡闹了好一会,天色渐晚。这是回临州城前的最后一夜,也是万俟望能留下的最后时刻。

孟长盈这些天身体不适,多在昏睡,醒着的时间要分给褚巍分给胡狗儿,还要纵着他的胡闹,两人都没好好说些话。

平日里万俟望就总抱着孟长盈,让她脚都难得落地,黏着靠着人撕不开。

今日尤甚,话说个没完。用晚饭时,万俟望背对着火堆,不让孟长盈的视线接触到旁人,好叫她只看着他,只跟他说话。

褚巍本来心头沉重,可看着也不免觉得好笑。

“你小山似的往这一坐,阿盈连火光都瞧不见了。夜里凉,还是转回来吧。”褚巍调侃着,劝了一句。

万俟望侧过脸,斜眼睨他,冷哼一声,抱着孟长盈又转了半圈,成了完全背对褚巍、半面对着火堆的姿势。

他压低声音问:“盈盈,冷不冷?”

孟长盈摇摇头:“不冷。”

万俟望把她抱得紧,脚窝在他热腾腾的小腹上,肌理分明,手掌被按在他腰间,温度灼人。再冷也被火炉子似的男人给烤热了。

“你瞧你那表哥,嘴真碎,只会动嘴皮子,我哪里不比他上心?是不是?”

万俟望端着一碗苦药,搅动着散热气,边搅边说,语气讥讽。

孟长盈从他的臂弯里,挑眉看向褚巍,眨了下眼。

“你上心,你最上心,你的嘴皮子不累吗,歇会吧。”

褚巍一怔,随即失笑着摇头。往日他都不知道,原来阿盈喜欢这样凶巴巴又闹腾的小子。

真是难以想象,冷淡漠然的阿盈和锋锐意气的少年人如何看对了眼。

不过这样也好,把阿盈闹些人气出来,省得年纪轻轻总冷冰冰的。

林筠左右看了看,偷偷笑了下,靠近些悄声道:“庭山哥,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北朝皇帝竟是这样的性子。”

“不一样的,”褚巍摇摇头,顿了下,又喟叹一声:“他这是对着阿盈,素日他的战绩你难道没听说过?随太祖打天下的北阳王都曾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回西漠。他不是个好对付的。”

“也是,只有军师压得住他,算是一物降一物了。情之一字,果然玄妙。”

林筠说到最后,脸上的笑隐去了,莫名显出些落寞来。

褚巍发觉出点什么,琢磨了下,开口问道:“在烦心什么?可是在担忧前路?”

林筠慢慢摇头,抬起脸,唇红齿白显得少相:“我不担忧前路,如今这样已很好了。”

褚巍疑惑:“那怎么闷闷不乐?”

“我只是……有些羡慕他,”林筠默了默,又笑了下,“庭山哥不会懂的。”

万俟望一夜都缠着人,又是亲又是抱,从兽园里那两只“福寿”说到十里荷塘冒尖的荷叶,从北朔西漠的战争,说到长信宫里开花的红紫薇。

他不再劝孟长盈,只是诉说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