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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娇 温柿 21258 字 26天前

41? 第四十一章(修)

◎这样不算,过完这辈子才能是白头偕老。◎

许是刚从暖气氤氲的屋内出来, 阵阵寒意乍地袭面,谭清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裴无察觉出来,眉头微微皱了下, 脚步硬生生地定在原地。

握着自己的手掌隐隐有松动之势,谭清音一把按住他的手, 十指相扣紧紧攥着他,她抬眸望向他,神色不悦地说:“你可不能临时反悔。”

她心心念念了一下午,哪知道到了晚上, 外面会变得这么冷。

“我真的不冷的, 夫君,求你了……”

谭清音忽地扑进他怀里, 将脸埋在他脖颈一侧,使劲蹭着, 大有他不答应,她就不停下的趋势。

像只无赖的猫儿,毛茸茸的脑袋不知轻重的拱着他的下巴。裴无的眸子扫过她露出半截的白净耳尖,最后落在一圈温暖的围绒上。

他一手伸进围绒里,捏着她的后颈, 让她远离了自己,答应她:“行了, 你再乱拱就真的出不去了。”

谭清音这才停止了攻势, 抬起脸笑嘻嘻地望着他。

裴无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尖,将披风兜帽给她带上, 兜帽很大, 她整个脑袋都罩在里, 全身上下, 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

与市井街巷充满烟火气不同,临街环绕京城整条护城河,更富有玩乐气息。

沿河长堤火树银花,整条长街从头至尾灯火如昼,街上年轻的郎君娘子相携同游,不时有孩童手提着花灯,嬉笑着在人群中追逐穿梭。

十里迢迢鱼龙灯飞舞动,谭清音好奇的看在眼里,目中是掩不住的兴奋愉快,若不是手还被身旁男人拉着,恐怕如今早已同脱了线的风筝一样,不知飘到了何处。

人群熙熙攘攘,裴无小心地将她护在身侧,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她身上。

谭清音回过头来雀跃地望着他,正撞进他幽静却如水般温柔的眼底,靠着高楼的灯宛若银月悬挂空中,灯光映照在他清隽似玉的面庞。

这是她心爱的郎君。

谭清音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手心,唇角上翘一下:“大人,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像是出来幽会的情人?”

手心痒丝丝的,裴无眉头轻拧,很煞风景告诉她:“我们是夫妻。”

情人便意味着关系不明,哪怕再心意相属,也有可能会分开。

裴无不喜这样的关系。

谭清音轻叹一声,有些惋惜:“所以说啊,要是我们没成亲多好,这时候偷偷摸摸出来幽会肯定别有一番情趣。”

正是遮遮掩掩、芳心暗许的萌动期,想想就很刺激。

小姑娘家的心思多,想法也简单,裴无失笑一声,伸出手,轻轻将她垂在脸颊边的碎发拨至耳后,低头看着她,“你父亲是不会允许的。”

如果不是那一旨赐婚将他们相缠,这辈子他都不会有机会能同她在一起。

谭清音仰头眨了眨眼睛,朝他微微一笑,“也是,要是让我爹知道了,他肯定不会放过你。”

两人行于花灯游会间,一路上,不时会有人频频回望,无非是两人相貌和气质太过出众。

男人轻裘黑氅,身形修长,威严冷肃的面庞与热闹非凡的街市格格不入,偏偏低头望向身前少女时,那分疏离顷刻间又荡然无存。

身旁少女一袭狐绒披风,严严遮身,虽瞧不见样貌,但那露出的一双乌黑潋滟眼眸,盈盈润润,寒冬腊月里,宛若春水荡涤。

谭清音望着他身后,忽然眼睛一亮,扯了扯他的衣袖,“夫君,我想吃冰糖葫芦了。”

裴无早已习惯了她的称呼,平日里无事就叫他“大人”,有求于他便会软软地唤他“夫君”,若是自己惹她生气了,她还会直呼他名字。

但他从不会恼,反而甘之若饴。

裴无松了手,柔声叮嘱她:“不要乱跑。”

谭清音立马乖乖点头,离他身侧两步远,她低下头,手指拨弄着他给她买的鸳鸯花灯。

这鸳鸯相依相并,拨动这一只,另一只也会跟着旋转,有趣得很。

眼前忽地小心递来一盏芙蓉花灯,谭清音手中动作一顿,心里疑惑他怎么又买了一盏。

她抬起眸,围绒半掩遮面,乌发雪颊,尤似与花灯交相辉映,灯火下煞是动人。

身前是位年轻的公子,并不是裴无,谭清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在看见他手中花灯时,便知晓了他是何意。

大晋民风还算开放,这种灯会,若是遇到心仪之人,便会通过赠送花灯,来表明心意。

“姑、姑娘,可否……”那位公子腼腆的红着脸,想将手中花灯赠送出去,顺便还想问问她的芳名。

谭清音刚想摆手拒绝,就被身后男人强势地握住,熟悉的温度覆在她整个手背上。

裴无掀眸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已如冰刺般冷厉,权势浸养多年的男人,哪怕是收敛了那一身气势,还是会给人无声无形的压迫感。

那公子蓦地噤了声,再看向两人相握的手,顿时明白,他忙不迭地道歉。

裴无沉下脸,一言不发地拉着谭清音从他身旁离开。

他的那只大手紧紧攥着自己,攥的她手指微微发疼,谭清音挠了挠他的手心,示意他轻些。

冷恻恻的俊脸缓了一丝,薄唇却还是紧抿的。

谭清音将男人这些变化都看在了眼里,她目中噙了笑,笑得格外好看。

行至一处人少声静之地时,谭清音反握住他的手掌,拉着他往一侧巷中走了几步。

巷子幽静,远处灯光隐隐投照进来,朦胧昏暗一片。

谭清音伸手轻轻捉住裴无的衣襟,将人拉着俯下身,靠近自己,亮晶晶的眸子看进他的眼里:“生气了?吃醋了?”

裴无那双漆眸深邃,视线落在谭清音的脸上,沉默半晌,极轻地“嗯”了一声。

他不过就是转身之际,便有别的男人生了妄想。

裴无心中清楚,之前种种那都不是私心,是骨子里天生的占有欲,他想将她藏起来,身边只有他一人。

谭清音想哄哄他,但她生怕被人看见,便抬手将自己宽大的兜帽也罩住他的脑袋,眼前瞬间黑暗。

如今两人鼻尖相抵,气息交缠,她小声地哄他:“你都是我的夫君了,这还有什么好醋的。”

小姑娘娇娇俏俏的悄声话在黑暗中清晰可闻,她将那“夫君”二字咬的极重,在耳边经久缠绕。

裴无心头柔软一片,指骨分明的大手压在她背上,将她按向自己,高大峻挺的身子将她罩在怀里,他微微俯身,隔着兜帽,将脸贴在她耳畔。

良久,他沉沉低声:“嗯,你是我的。”

他嗓音温厚,低低地像是从心底发出。

隔着衣物,谭清音感受到他胸腔震鸣,一下一下,她环臂抱紧他劲瘦有力的腰身。

忽然远处传来“砰”地一声,一簇烟花凌空盛开,星星点点缀在漆黑苍穹,倏然照亮了小巷一隅。

与烟火一同垂落的,还有霏霏细雪。

谭清音抬起手,接住了天空正飘下的雪花,托在指尖,雪粒慢慢化成水珠。

她忍不住拍了拍裴无宽阔的肩背,语气惊诧又欢喜:“大人,落雪了。”

往年十一月中旬京城便会落雪,今年竟然生生拖到了快要新年。

裴无颔首,紧了紧怀中纤柔的身子,恋恋道:“再抱一会我们就回去。”

簌簌飞雪纷扬,落在他头顶、肩上,很快染白。

好似长了白发,谭清音伸手替他拂了拂,转念一想,她将自己头上兜帽也扯了下来,任雪花飘落堆在她发髻上。

裴无见她如此,旋即蹙眉松开她,伸手将兜帽重新罩住她。

谭清音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脸上露出甜笑:“我们这样也算是共白头啦。”

裴无心跳不禁一顿。

灯明月皎,少女颊畔的笑涡浅浅,杏眸闪烁,与他对望。

裴无低头抵住她的额头,如同那盏相依偎的鸳鸯花灯。

他在那若隐若现的笑涡碰了一下,目光温柔,以极低地声音道:“这样不算,过完这辈子才能是白头偕老。”

——

御书房内。

晋帝坐在玉案前,明黄龙袍空荡荡地挂在苍老干瘪的身上,他颤巍巍地窝坐在椅子当中,脸上生满褐斑,一副大限将至模样。

恍惚间想到什么,晋帝浑浊的老眸里忽地燃起一丝希望,他嘶哑着声音,“裴卿,你再去帮朕找找炼药师,这世间有没有能安然入睡的丹药。”

他这些日子,噩梦缠身,甚至只要一闭眼,那些血腥的画面便会争相浮现脑海。

“微臣这就去找。”

裴无长身肃立,目光深邃幽冷,静静看了眼不远处眯眼昏睡的晋帝,转身离开御书房。

倏地惊醒,晋帝望向殿外光景,微弱如游丝般地问身边太监,“今儿个什么日子了?”

“回皇上,腊月廿一了。”

腊月廿一,腊月廿一……

晋帝面色骤变,目光空洞地望向一处,他突然觉得面前的一切又都模糊起来,滔天血海翻涌中熟悉的人影浮现……

……

回到府中,裴无径直去向小院。

昨夜那盏鸳鸯花灯被她挂在了门檐旁,悠悠荡荡晃着。

忆起谭清音昨夜对着这盏花灯,虔诚地祈愿,口中念着“年年岁岁如今夕”。裴无步伐匆匆,迫切地想要看见她。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谭清音抬起脸看了一眼,浓长的羽睫颤了颤,又低下头,轻声说:“你回来了。”

裴无走到软塌边,蹲在她身侧,将目光凝在谭清音身上,一刻不离。

谭清音知道他在看自己,可她手中针线不能停,一停便不知道下一针该如何走了。

“清音,今日是我母亲祭日,我带你去见见她可好?”

绣针一抖,倏地刺向柔软的指腹,血珠顷刻冒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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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第四十二章(修)

◎“我陪着你。”◎

血珠渗透在练白丝帛上, 小小一滴,迅速晕染开来。

谭清音刚想将手收回,裴无却先她一步, 立刻捏住了她冒着血的一双素手。

男人冷峻的眉宇间,当即浮现深深的沟壑, 略有些急切地低声问她:“疼不疼?”

指腹上温热濡湿的触感,细细将血吮去,她垂下眼眸,指尖颤了颤, 声音微微发涩:“不疼的。”

裴无从未跟她提起过他的父母, 仅有的一次还是成亲当晚,那时他告诉自己, 他无父母,不需要她早起去敬茶。

因而她也从未问过他。

陡然听见裴无说带她去见母亲, 她一时怔愕,竟将针扎进了肉里。

谭清音目光落在裴无身上,心中突然涌起难以言喻的酸胀,她将手指抽离,轻轻地拽住他的衣袖, “你带我去吧。”

直至今日,他从前的过往她一概不知。

如今, 她想知道。

*

昨夜的那场雪只簌簌落了一会, 细细碎碎地铺在地上,满目一层浅薄白色。

天色灰蒙, 云雾霭霭, 似在酝酿下一场风雪何时到来。

山间石路崎岖泥泞, 马车坎坷行至半山腰处停下。裴无小心翼翼地将人抱下马车, 寻了一处干净的地面放下。

灰墙深瓦的庙宇掩在萧肃山林间,寺门残雪渐渐消融,有被清扫的痕迹。

谭清音看了眼四周,慢慢转脸,茫然地望着裴无,目中带了一丝疑惑。

不是带她来祭拜母亲吗,怎么来了檀柘寺。

山风凛然,裴无抬手拢紧谭清音的衣裳,他知道她想问什么,轻声解释道:“她葬在寺里。”

谭清音眸光微变,总算明白为何他每月都会来檀柘寺一趟,她的目光,心底那股酸涩又袭上来,一阵一阵,压得她难以喘息。

漂亮的眸子里渐渐沁出水意,裴无轻叹一声,抬起她的脸,手指抚了抚她的眉心,低声说道:“别皱眉,她最喜爱笑的小姑娘了。”

谭清音闷闷嗯了一声。

“我母亲已经逝去快二十年了,她走时是很安心的,你来看她,她也是高兴的。”

细眉是渐渐舒展了,可红唇却还是紧抿着,裴无指腹压在她唇角边,轻轻戳了戳,唇畔小小的弧度翘起。

谭清音微微一怔,在他瞳孔里,看见自己被人硬扯着强颜欢笑的脸蛋,很难看。

她拍掉男人的手,气呼呼地瞪着他。

裴无将她神情变化看在眼里,笑了下,复又嗓音低柔地命道:“等会儿不许掉眼泪。”

他知道她心思敏感,从说要带她来祭拜母亲时,整个人周身就弥漫伤感,还死死憋着不想让他察觉。

谭清音点了点头。

裴无牵起她的手,向寺内走去。

他对檀柘寺很熟悉,带着她绕过耸立的佛塔,穿过禅院长廊,来到后山松林。

路面湿滑难行,谭清音一手攀着他的臂弯,紧紧跟在他身侧。

后山松林还依旧葱郁,四野空旷间,孤零零地躺着一个小小的坟包。

裴无紧了紧手中的细嫩柔荑,另一手拂去碑上落雪,他那双漆黑冷然的眸子此刻温润和煦,轻声道:“母亲,我带她来见你了。”

先前来看望母亲时,他跟她说过,自己娶了妻。

谭清音站在他身侧,她心头微沉,跟着轻轻唤了声“母亲”。

墓碑上并未刻字,岁月、风雨冲刷留下的痕迹,道道斑痕深刻。

谭清音望着那墓碑,歉然说道:“成婚半载,儿媳今日才来见您,您莫要见怪。”

裴无不许她哭,谭清音便絮絮叨叨,将满腹的话语都尽数说出。从两人不情不愿成亲,到他欺瞒骗她,大大小小趣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好似眼前人还活着,正坐在一起相望谈笑。

她说话时,眉目轻轻扬起,乌灵生动。

谭清音停下,喘了口气,又继续道:“母亲,往后儿媳会常和夫君一起来看您的。”

裴无在一旁听着,不由失笑,若是母亲还在世,定是极爱跟她谈心闲聊的。

临走时,谭清音松开裴无的手,从袖兜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锦盒,蹲在墓碑前,将锦盒掩在泥土下。

裴无看过去,问她:“放了什么?”

“一对白玉耳铛。”谭清音掩好土,回头望着他说。

谭清音算了算,母亲逝时才二十来岁,还是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她不晓得母亲喜爱什么,便给她捎了一对耳铛,女儿家的肯定喜欢。

白嫩的细指上沾了泥水,还带着松针枯叶,裴无拿起帕子,替她细致地擦去指间污泥,忽听她轻声地问道:“那父亲呢?”

谭清音怕她触及到他心底伤事,因而她问的很小心。

裴无的手停住了,记忆力那个高大男人浮现在眼前,他沉默了下去,片刻后,他回她:“父亲葬在别处,等过些时日,我再带你去祭拜他。”

皇陵守卫森严,他如今的身份还不足以能进去。

他脸色凝重,低低的声音之中,满是遗憾。

谭清音很心疼,不由地踮起脚尖,用额头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安慰他:“好。”

裴无低下头,望向咫尺之间的少女,眉眼间氲起一片柔和。

天渐渐暗沉下来,彤云密布,山林间狂风呼啸,鹅毛大雪纷纷而下,顷刻,地面覆上柔软雪层,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歇了。

谭清音凝着眉,担心地问身旁男人:“大人,雪太大了,我们怎么下山啊?”

这雪落得太急了,举目望去,天地之间一片茫茫雪幕。

裴无挪开视线,抬眸看了眼天色,忽地拉着她向禅院深处走去。

“今晚不回去了,带你去个地方。”

谭清音“啊”了一声,只能提起裙摆,呆愣地随着他的步伐。

两旁雪景如走马观灯般掠过,参天菩提,木屋静室……

谭清音怔怔地看着,似曾相识的幕幕画面突然在她脑海闪现,断断续续,可她实在想不起何时见过这些。

“这是哪?”她忍不住问出口。

裴无停下来,握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在长廊上,缓缓说道:“我在檀柘寺待了近十年,这里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谭清音四处张望着,细眉蹙起,越看越觉得熟悉。

静室门忽地从里打开,空尘方丈提步跨出,正要阖门离开,恰看见相携而来的两人,他的视线落在两人十指相握的手上。

两人似乎是没想到会有人,皆愣在原地。

空尘方丈慈眉善目,可那目光不容忽视,谭清音想起这是佛门清净之地,如今两人拉拉扯扯,影响实在不好,她慌地挣了挣手,裴无却将她握得更紧。

他不肯松开,谭清音面庞登时布满红晕,掩耳盗铃般将两人手背在腰后,扭捏道:“方、方丈。”

空尘笑了笑,“小施主,许久未见了。”

谭清音讪笑着,她仰面瞪了瞪一旁男人,裴无却气定神闲,恍若未察。

空尘看在眼里,眼底掠过一缕欣慰,他看向裴无,笑道:“老衲知道你今日要回来,静室已经提前收拾好了。”

从裴无离开檀柘寺后,每年母亲忌日,他都会回来在寺里住上一晚。

裴无颔了颔首,他侧过身,让出一条道,举止不言而喻。

谭清音惊诧于两人居然相识,可转念一想,母亲葬在寺里后山处,裴无说他在这里住了十年,他们肯定是认识的。

“天寒,快进去吧。”空尘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他笑着收起手中佛珠。说完,便转身离去。

人一离开,裴无便带着谭清音进到静室,阖上屋门。

静室内烧着炭炉,暖烘烘的,所有桌椅器具都不染纤尘,显然是刚清扫过的。

谭清音皱眉道:“你刚刚为什么不松手,叫方丈看了,肯定认为我们很轻浮。”

裴无淡淡地笃定道:“他不会的。”

裴无褪下她的外衫,抱着她坐在炭炉边,烤着火。

盆里的炭火不时哔啵两声爆出火花,裴无眼疾手快地将她手收回,揣在怀里焐着。

谭清音抬眸,看着眼前神色认真的男人,心跳不禁加快了许多。

“大人,我第一次在寺里见到你时,可害怕了。”谭清音想了一番,忆起他当初阴沉的脸色,作出害怕状,埋怨道:“你那样看我,我还以为我犯了什么事呢。”

裴无默了默,突然说道:“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谭清音看向他,脸上露出微笑,“我知道,是上元灯节那次嘛。”

“不是。”裴无摇了摇头。

谭清音瞪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她这样子傻傻的,裴无笑了下,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慢慢说道:“在你更小的时候,那时你在寺里迷了路,扒着我的腿哭哭啼啼地让我带你出去。”

那年也是这个时节,寒冬朔雪,她裹着樱桃红的披风,个子不及他腿高,不知怎么跑到了后山禅院,见了人就抱住他的腿,哭着让他去找娘亲。

他在檀柘寺待了太久,身边常年都是灰色僧袍,弥弥佛经声,枯燥无味。

乍一抹鲜艳亮色侵入眼底,他怔愣了许久。

因而上元灯节那晚,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谭清音脸上笑容顿住,她惊愕地张着唇,难怪她方才觉得这周边一股熟悉之感,可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可是我记不大清了。”她垂下眉眼,很是可惜。

溺水之后,她断断续续高烧了半月,七岁之前的大多记忆都忘了。

她曾以为两人只是上元灯节那日萍水相逢,却不想很早就见过。

谭清音握住他的手腕,眨着眼睛央求他:“你再同我说说你吧。”

她迫切的想知道他的过往。

裴无将她抱坐在怀里,搂着她,目光深远地望向一处,低低地道:“我五岁那年,父母就相继离世了,空尘方丈将我带回了檀柘寺里,是他教养我长大的。”

甚至如今的姓名也是他取的。

空尘方丈对他有救命、庇护之恩,他很敬重他。

谭清音靠在他肩上,静静地听他讲着,从他幼时在檀柘寺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到十五岁下了山,进了锦衣卫,八年摸爬滚打走上如今的地位。

他语气很平静,说得云淡风轻,好似只是在描述别人的半生。

可谭清音听得越发心酸,她抬起手,指尖摸索着,抚过他微蹙的眉宇,高挺的鼻梁,半抿的薄唇……脑海里那个少年最终慢慢融聚成如今成熟坚毅、孑然孤立的男人。

指尖最后落在他凸起的喉结处,谭清音忽地伸臂环住他的脖颈,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闷闷地道:“往后你有我,还会有孩子,我们慢慢地养,等他们长大成人,就可以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了。”

你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裴无嗫嚅了一下唇,却是紧紧地抱住她,眼眶渐渐发热。

他何德何能,这辈子能够拥有她。

裴无看着怀中小妻子,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告诉她:“清音,再过几日,我要做一件事,无论事成与否,我都可能会被世人唾骂,甚至遗臭万年。”

谭清音怔住了,她抬起脸,静静地看着他,像是要将他的面容印在心底。

良久,她捧起他的脸,轻启唇瓣。

“我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

推了一下时间,第三十六、三十九章的“二十四年前”更改为“十九年前”(不影响阅读的)

这篇文不长,可能大概还有六七章就完结了,更新时间实在拖沓,很抱歉,可以等完结来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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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第四十三章(捉虫)

◎“以后孩子随你就好了,聪慧些。”◎

——我陪着你。

直至后来许久, 裴无每每再回到这间静室,总能忆起当初她捧起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 眼中映有星光,灼若芙蕖的小脸在火光投照下, 宛若九天神女临世。

她告诉他,就是前路莫测,也会和他要一同前行。

静室之外,风雪交加, 厚雪压断树枝, 偶尔发出“咯吱”声响,在雪夜里尤为清晰。

月色照雪, 透过窗纸照进室内,床榻间并无帐幔遮掩, 一室黯淡的白光。

身侧人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翻动着身子,连带着被褥间的热意也往外四散。

山里不比家中,哪怕炭炉烧得再旺,稍不谨慎寒气就会侵袭入体。

裴无看不下去, 倾身靠近了她几分,伸臂连人带被子圈进怀里。

没过多久, 怀中单薄纤瘦的身子轻轻挣了挣, 细眉紧紧蹙起,睡梦中发出一声呓语:“疼……”

裴无蓦地一僵, 下意识以为她又做噩梦了, 他伸出了修长清瘦的大手, 动作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低声安抚:“不怕,我在你身边。”

谭清音苦着脸,一只细手扒着他的衣襟,哼哼唧唧地说:“这床榻硌得我浑身都好疼。”

如同睡在地砖上似的,越翻身越难捱。她睡得迷迷糊糊,听见耳畔熟悉沉稳的声音,便向他哭诉。

“……”

裴无冷峻的眉峰和缓下来,他将人抱到自己身上,扶着她软绵无力的脑袋靠在颈窝处,手掌搭在她柔腻的后颈,有一下没一下的按揉。

睡意朦胧间,身下木床换成了男人结实阔挺的胸膛,虽然也硬得跟铜墙铁壁似的,但谭清音莫名觉得舒适,侧脸埋在他颈侧,细声细气地哼哼。

酸痛的脖子覆在温热的手掌下,微砺且带着薄茧的指腹摁揉着,不轻不重,力道恰好。

谭清音寻到他的手,得寸进尺般地扣住,拉着往下,搁在腰侧,喃喃道:“腰也痛。”

她推了推他的手掌,催着他快揉。

裴无一时不知道她究竟是清醒,还是在梦游。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手上动作重了几分。她旋即惊呼“轻点”,但眼皮还是闭着的。

他曲指刮了刮她的鼻尖,说出口的话带了一丝宠溺。

“娇气。”

寺里的床榻都是硬木亦或是竹板做成的,她细皮嫩肉,磕着碰着肌肤都会立马泛红,从小又娇生惯养长大,乍睡到这种床,自然是适应不了。

没多久,颈侧便传来轻微的呼声,小小的,一下一下挠着他的心窝。

隔着薄如蝉翼的寝衣,那云软般的玉柔压在心口,随着她清浅的呼吸,轻触即离,反反复复。

淡淡的女儿香盈在鼻端,缭缭绕绕,贪念渐起。

她睡得香甜。

裴无一双漆眸微沉,他揉了揉眉心,另一只搭在她腰上的手掌紧握成拳,克制地垂在身侧。

他微阖上眼,长叹了口气,默念着熟记于心的《清心咒》,一遍又一遍,将心里那股不适宜的燥热压了下去。

———

寺里晨钟清澄,“咚——”一声之后发出长长的颤音,余音悠远,经久回绕。

天还未亮,淡青色的夜幕笼罩佛寺,山峦交际处浮起银白的曙光,跃跃欲要跳出。

深长的禅院回廊中行着一身形高大峻挺的男子,檐下的风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雪地上映出一道斜影,寒风穿堂呼啸,墨色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在一处四方禅院停下,门窗里亮着黯淡飘忽的光。裴无抬手叩了叩房门,推门而入。

禅房佛香袅袅,豆黄烛火朦胧,一老僧盘膝而坐,听见动静,抬眸望了他一眼,复又阖目诵经。

空尘方丈并不惊诧,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

裴无垂眸在一旁候着,并未言语,静静地等他念完经书。

良久,耳畔弥弥低声停止,禅房里陷入一片岑寂。

空尘方丈合上经书,凝望着一丈之外的年轻男子。

隔着缭绕的香炉佛烟,空尘忆起当初年少的他,接连失去至亲,那时他终日如一头压抑隐忍的困兽,无数次在仇与恨的边缘徘徊。

生在皇家,势必会陷入皇权争夺。父辈仇恨,却要一个孩子从小背负起。

是以,空尘从不认为他本性凉薄狠厉。

他将他带在身边,十年如一日的手抄经书,耳聆经声。可即便如此,也难以压制他满身的戾气。

空尘闭了闭眼睛,收回思绪,他长叹一声:“梁施主当年将你托付给我,临终前告诫你不要再入皇室纷争,望你忘却前尘。可你心意已决,老衲也无法阻拦你。”

“如今既然也走到了这个地步,莫要伤及无辜,皇庭动乱,一旦引起战事,受苦受难的是芸芸众生。”

当初,从他执意要下山时,空尘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

裴无面色如常,双眸凝视着空尘,一字一句道:“我向您保证,这天下黎民百姓不会流一滴血。”

如若此,那他与当初的晋帝,并无差别。

空尘微微颔首。

“等一切尘埃落定,将梁施主带回去,和你父亲合葬在一起。”

他们夫妻二人生前相离,死后甚至不能同穴而眠。

裴无垂眸敛住眼中的情绪,低低地“嗯”了声。

——

屋外一声震荡欲耳的枝木断裂声,携着簌簌积雪“砰”地砸在地上。谭清音猝然惊醒,她下意识地伸臂抱紧身侧人,却发现抱了个空。

枕畔空无一人,但还留有余温。

她困惑地撑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环顾一圈,没有发现裴无的身影。

炭炉烧了一夜,如今炉中木炭所剩无几,被褥滑至腰间,寒意一点一点浸上来,她立马卷着被褥,抱膝缩在里回暖。

待身上稍微暖和了些,她起身爬下床,站在地上穿了衣裳。

屋外时不时传来童稚的欢声笑语,一阵一阵。

谭清音一边系着外衫丝带,一边来到窗前,她推开半边窗扇,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望着外面。

山间寺庙静谧,满地白雪覆盖,远处能看见几个小沙弥互相扔着雪团,你砸我,我砸你……不消一会儿,一位严肃的大和尚走过来,几人便立马持起竹帚,佯装清扫积雪。

谭清音噗嗤一声笑出来,她看得心痒痒,也想出去玩雪。

眼前忽地被阴影遮住,一只大手伸过来,毫不留情地将她脑袋推至屋内,动作却是温柔小心的。

谭清音还未反应过来,窗扇便“吱呀”一声合上。

脚步声从外传来,屋门打开,裴无携着一身寒气走到她面前。瞧她这副发鬓松散,乱糟糟的迷糊模样,忽生了逗弄心思,将自己的手掌整个包住她温热柔腻的脸蛋。

那冷冽的手贴在脸颊上,寒意渗进肌肤,谭清音不由自主地往后缩,捂着脸,怒目瞪他。

“冷!”

裴无佯意沉下脸,眉头紧锁,训责她:“知道冷,还勾着脑袋往外伸?”

他声音微沉,带着责备。谭清音手指捏住他的袖口,颇为心虚地垂下眼睫,小声地说:“我这不是在看看你什么时候回来嘛。”

谁知道他一早就不见了人,等了许久也没回来。她还没质问他呢,他倒好,上来就先发制人。

裴无没想到她今晨醒的那么早,他将人拉到身前,伸手拢了拢她睡乱的乌发,问道:“你不怕我将你扔在山上,自己一人下山?”

谭清音就势贴过去,仰头看他,声音低软含笑:“我才不怕呢,你不敢。”

小姑娘抬起杏眸,细眉轻扬,眉眼弯弯的笑起来,一脸笃定地看着他。

他是不敢。

裴无垂首看她,忍不住失笑,捏起她的脸,“头发乱蓬蓬的像个什么样。”

谭清音睁大眼睛,脑海里想象到自己现在顶着个鸟窝似的一团乱发,还和他嘻嘻哈哈闹着,顿时羞赧,双手推着他,恼道:“你出去,不准看我。”

女为悦己者,她现在肯定很难看。

裴无丝毫不生气,站在原地岿然不动,抬手按住她的薄肩,微微用力,让她坐下。

“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好好坐着,我替你梳发。”

谭清音不情不愿地坐在临窗木椅上。

他前半句话听着怪怪的,谭清音品咂细想一番,脸“唰”地就红了。

什么样子都见过……

她甩了甩脑袋,那些旖旎画面消散,心底默念着“罪过,罪过,佛祖莫怪”。

这寺里都是男人,还是没有头发的男人,自然找不到一把木梳。裴无只能以指作梳,顺着她乌浓的长发,从头至尾滑过,再将长发往后梳髻。

谭清音胡思乱想间,身后男人已将发髻挽好。

静室里没有铜镜,瞧不见妆发如何,她抬手摸了摸,随云髻卧在发顶,发髻间以珠钗固定。

也不过几日,他居然真的能替她挽发,谭清音抬头看他,正欲问他。

裴无清咳了声,认真道:“我去学了。”

谭清音惊愕:“还有人会教郎君替女子挽发的?”

她尾音上扬,夹杂了一丝不可思议。

裴无将最后一根芙蓉玉簪拿起,耐心地簪在发髻间,含糊地道:“没有找旁人,是在书里。”

他自小学什么都很快,女子妆发虽然繁琐复杂,但比起那些晦涩难懂的经书,他很乐意去学。

谭清音目光悠远,忽地轻声叹了口气,垂下眼睫,有些感慨:“以后孩子随你就好了,聪慧些。”

可千万不能随了她,她心性不定,稍稍难些就想撂挑子放弃。

裴无笑起来:“嗯,是不能随你,爱哭又娇气,女儿还好,若是儿子可就让人笑话了。”

谭清音一时语塞,脸上绯红,听出他是在打趣她,她握紧拳头作势要锤他。

拳头还未落到身上,便被他握在手心里,温热的掌心紧紧的包裹着她。

裴无垂下眸,目光落在她脸上,慢慢逡巡,他眉眼间尽是温柔的情意:“样貌要随你。”

他声音清润醇厚,如玉石轻碰相撞,低低地响在耳边。

谭清音抬了抬头,眸光深深地望着他,唇角抑不住的上扬,她忍不住伸臂环住他的腰身,搂着他蹭来蹭去,笑靥如花。

———

待到晌午时分,阳光耀烈,积雪慢慢消融时,两人准备回府。

山路雪水泞泞,湿滑难行,马车上不来,只能在山下等候。

静室前的菩提树下,雪层平整干净,还未有人造访,因而很适合玩雪。

谭清音蹲在树下,一手团着雪球,纤细白嫩的玉指被冻得通红,却是不肯撒手,显然是不愿意走的。

眼角余光处瞥到一抹墨色衣角,她慢吞吞地抬起一双杏眸来,望着居高临下凝视她的男人,扁着嘴:“我还想再玩会儿。”

她的雪人就差一个脑袋了。

她今日披了件绒白的披风,蹲在雪地里,仿若与白雪融为一体。

抬眼间,乌溜溜的眸子纯净,清凌凌的,像是雪天林间的幼鹿,对人极为信任。

裴无眼睛微微眯起,挑着她最害怕的威胁,薄唇轻启:“回了家再玩,等到了傍晚夜路不好走,你今晚又要在那硬邦邦的木榻上睡觉了。”

谭清音抿了抿唇,垂下脑袋彻底噤了声。她可不想再睡那床了,一觉醒来,身子像是被车轱辘压过似的。

“可是它还差一个头……”她指着树下胖的不成型的雪人身子说道。

裴无轻叹一声,他无奈地撩起衣袍,蹲在她身侧,从她手里接过那团雪球,在地上滚了一番。

雪球渐渐变大,隐隐有个脑袋的雏形,他便敷衍地放在那身体上。

本就丑丑的雪人身子,放上脑袋更丑了。

谭清音的小脸慢慢垮下去,嘴角耷拉,委屈极了:“你毁了我的雪人。”

裴无望着那脑袋与身体极其不搭的胖雪人,脸上难得浮现一丝不自在。他伸手遮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另一手拉着她往外走。

“回去再给你堆。”

“乖,听话。”

眼前昏暗一片,脚下磕磕绊绊,谭清音只能搂住他的腰,将一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他这般强势,谭清音气不过,抬手在他劲瘦腰间掐了下。

裴无一笑,随即放开她,微微矮身下去,对她说:“山路不好走,背你下山。”

地上深浅雪水,脏污不堪,裴无担心她绣鞋里浸上冰水,恐会冻坏脚。

他这么一说,谭清音便气消了,细眉蹙起,担心地道:“我会压坏你的。”

“不会。”裴无摇了摇头,不由分说将她背在身上。

她这点重量,还没有诏狱里的刑具重,根本算不上什么。

谭清音软软地伏在裴无的背上,脸贴在他颈边衣领处,轻轻蹭了蹭。

她伸臂环住他的脖子,乖巧又安静,低低地喃着:“夫君,你真好。”

裴无低声笑了笑,她总是如此,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佛殿阶上,空尘方丈一身袈裟,凝目望向寺门。

天地皑皑白雪间,两抹身影融聚一体,一步一步安稳地走向寺外。

他曾经担忧过,很怕裴无事成那一日,便会随着前尘了结,现在看来是不会了。

往日孤绝一身的孩子,背上除了血海仇恨,也有了要牵挂一生的柔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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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第四十四章

◎如同奖励,更像是封口◎

从檀柘寺回来后, 眼看着没几日便是除夕了,裴府里上下也开始忙碌起来。

没成亲前,谭府里年年过节都是娘亲在里外操持, 置办年货。等到了自己开始着手打点这些,谭清音方觉得是多么繁忙。

兴许是到了年底, 朝中事务也繁重,裴无这几日早出晚归,忙着政事,夫妻俩竟连一同用膳的时间都没有。

谭清音也不怨他, 毕竟她也有许多事要做, 一辈子还那么长,她不在乎这几朝几夕。

后院里热闹的不得了, 主仆三人手里拿着簇新的灯笼和窗花,站在廊檐下说说笑笑。

谭清音亲自在院内树上挂满花灯, 小院里如今花木枯凋,厚雪覆盖,唯有一株红梅,在冰天雪地里开得如火如荼。

盈月站在南窗贴着窗花,偏头正见夫人站在梅树下, 仰着白腻无暇的面庞,轻轻嗅着枝头红梅。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 树下美人如花枝盛放, 娇俏柔旖。

盈月心头渐渐涌起热意。

往年的府里无一丝人气,越是到这种阖家团聚的时日, 就愈发显得冷清落寞。

可今年有了夫人, 整个裴府从里至外张灯结彩, 喜气盈盈, 到处充斥着欢愉气氛。

暮色渐合,华灯初上。

裴无回到府中,便径直来到了后院。他快步走到门口,院内灯笼光晕温暖,热烈地洒在他寒凉的衣袍上。

好似回到当初成亲时,他从前厅回来,满院红绸烛光拂照在他身上,屋内佳人等候,那是他第一次心底生了异动。

他抬眸朝里望去。

长廊灯架下,人影晃动,娇小的身子在墙上投下晦暗影子。她搬来绣墩,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踩上去,踮起足尖,莹白的手提着盏灯笼,想要将其挂上。

可奈何她个子实在矮,颤颤巍巍地够不着。

云秋瞧得心惊胆战,仰头看着她,“小姐,奴婢来吧。”

谭清音摇了摇头,攀在檐柱的手松开,葱白玉嫩的细指悬停在了半空,招手示意她:“你伸个手,让我撑一下。”

她就快挂上了,云秋同她身高差不多,估计也是如此。

再不济,等裴无回来,让他挂上。

不知为何,身旁突然安静了下来,谭清音茫然未察,她伸出手探了探,指尖触到一方温热的掌心,微砺带着薄茧,她有些奇怪,云秋的手何时这么粗糙了。

谭清音垂眸看了一眼,顿时怔住,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在自己腰侧,修长有力,这分明是男人的手掌。

顺着手掌慢慢看去,入目是男人清隽俊逸的面庞,檐下灯光映在他漆黑深沉的眸底,好似一团烈阳灼得她心头骤动。

裴无身姿颀长,站在她身后,如一堵高挺的墙,以一种保护姿态将她虚罩在怀里。

四目相对之际,谭清音心中雀跃,脸上笑意更甚。

她抓住他的衣袖,伸出一根细指,向上指了指,乌灵灵的眸子望着他,声音清脆:“夫君,我够不着。”

裴无单手揽在她腰间,以防她后仰倾倒。他方才见到她那般危险,脚下顿时步如疾风,恨不得立马到她身前,将她揪下来训责一番。

可在看见她扬着小脸,笑意盈盈地望向自己时,心头泛起的那些惧意与怒气顷刻间又顿然消失。

裴无握着她腰上的手掌重了一分,却还是沉声道:“下来,我来挂上。”

闻言,谭清音朝他撒起娇来:“不要,我想自己挂上去。”

身侧男人还是这副岿然不动的姿态,谭清音伸手捏了捏他的指节,往自己腰上按了按,眸光期期。

他怎么就是不懂,他只要稍稍托着她一下,她就能够到了。

裴无起先不明所以,见她眨着眼睛,面上神色一瞬间温和下来,明白她的心思。

宽大有力的手掌握紧了她的细腰,手臂微微用力,将她往上托了托。

骤然凌空,足下无支撑物,谭清音却丝毫不慌,只因身后有他。

她一手撑着他坚实的手臂,另一手伸高,只一瞬,便将灯笼勾在了檐下灯架的倒钩上。

裴无抱住了她,将她稳稳接在怀里,他伸手惩罚似的重捏了下她腰间软肉,眉眼压低,说:“下次不能这样了,等我回来。”

“我知道了。”谭清音眉眼藏笑,与他四目相望,忽地也重重啄了下他的唇角,如同奖励,更像是封口。

裴无显而易见的一顿,他抿了下薄唇,有些无奈想笑,她惯是这样无赖。

谭清音咯咯笑着,像只得逞的小狐狸,她最爱他这副清冷自持的面上出现异色。

————

两人用过晚膳后,谭清音去浴房泡了汤浴。她忙活了一日,身上汗意涔涔,袄衣与肌肤黏在一起,很不舒适。

月色如水,在雪地上投照出一片银华。

屋外冰冻寒凉,她是烘干了长发才从浴房出来的。

屋内灯烛通明,谭清音推门而入,她抬起脸朝里望去,许是浴房水雾深重,一双杏眸湿漉漉的。

裴无坐在灯前看着账册,烛火微动,在他冷峻眉骨,挺毅鼻梁投照出一片暖色阴影,手中狼毫斜影荡荡,恰映在他薄唇上,轻晃摇曳。

他背脊挺正,坐在书案前纹丝不动,不时会执笔写上几字。

谭清音一时看怔了,原来这世上不止有女色惑人,男色亦如此。

裴无早听到屋外的脚步声,他顿下笔,抬眸望去:“过来。”

她心底怦怦跳着,魔怔了般向他走过去。

一缕熟悉的清香瞬时充溢在周身,盈盈浮动,裴无伸臂将她抱在怀里,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

见她依旧呆呆地看着他,裴无眉头轻皱,屈指弹了下她的眉心。

这一下,不重,却生生将她从旖念中扯了出来,她回过神来,慢半拍的捂着眉心,睁大眼睛看他。

裴无笑了下,将她这副柔弱无骨的身子往怀中扣紧一分,圈在书案与胸膛之间,随后镇定自若的处理账册。

谭清音坐在他怀里,偏头看去,伸手抽去他手中的笔,挂在一旁架上。

她垂下脑袋,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账册我会好好看的,你白日里这么忙,就别帮我看了。”

他整体日理万机的,回来还要看她的账册,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谭清音掰着手指慢慢数着,有些担心:“我这两日花了许多银两,府里上下基本换新了,然后快过年,府里下人的月钱我也多发了些。”

手中也无笔了,裴无双手搭在她腰间,微微后仰看着她:“你不用担心,养得起你。”

裴无觉得,她是真的很好养,金钗步摇买了她也不戴,无非就是些胭脂玉膏她会用,再者就是馋嘴,偏偏脾胃小,吃不了多少。

谭清音松下口气,那就好,她总怕她花钱大手大脚会将裴府吃空。

怀里的她忽地坐直身,跟只猫儿似的,鼻尖耸动,凑在他颈间闻着。

被她呼吸拂过的皮肤微微发痒,裴无忍不住笑,伸手捏着她的后颈,提着她远离了几分,温和地道:“做什么?”

那股淡淡的酒气中夹杂了一丝果梨的香甜,她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

像是要确定心中所想,谭清音偏过身子,细长的手指拎起书案一角的白瓷小壶,空空如也。

方才的细声细语变了调,带着不可思议,“你喝我的酒了?”

今日在院内挂灯笼时,谭清音忽地想起在那棵海棠树下,还埋着一坛山梨酒。

算了算时间,也恰好能拿出来了。

晚间沐浴时,她让云秋温了一壶搁在她书案上。

她细眉拧起,杏眸里幽怨深深,裴无面上浮现一丝心虚,清咳了声。

他向来是不爱喝这些甜酒的,只是不知今日怎么了,一盏一盏倒下去,竟不知不觉见了底。

谭清音声音轻轻,有些失望:“我还没尝呢,就让你先喝了,还喝光了。”

裴无抱着她,问她:“我再给你温一壶?”

谭清音想了想,她摇摇头,心中有了另一想法。她忽地凑近,俯身尝他唇间味道,细致描绘。

裴无一动未动,他靠在椅上,背脊僵硬的挺直,任她细细探寻,摸索。

良久,她松开他,稍稍后退些,烛火光线明暗不定,映得她面色微透红晕,如同抹了胭脂。

红唇间沾染了甜滋滋的梨酒,她分明未饮酒,却如同醉了一般,脑袋晕乎乎的。

裴无凝望着她,将她这副娇俏明媚模样尽收眼底,两人除了那晚,再未有过。

……

屋外忽地传来一声笃笃叩门声,有些急促——

“大人,宫里出事了。”

裴无蓦地停下,呼吸深重了许多,他脸埋在她的颈窝处,慢慢平息着。

他紧紧抱着她,借以缓息,谭清音面色一红,她如今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稚子,自然晓得那是他情动了。

外头又敲了敲门。

后背压在书案边上,硌得她蝴蝶骨生疼,谭清音推了推男人,催着他:“你、你快去!”

裴无抱着她起身,将她放在椅子上,随后他抬手理了理自己皱巴巴的衣襟,面上神色渐渐恢复自然。

临走时,他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你先睡,今晚先不要等我了。”

谭清音点了点头,望着男人离去的挺阔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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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第四十五章

◎“你要谋反?!”◎

屋门应声而开, 祁明见大人一身冷肃的气息,敛着眉走出来。

夜已深,事发突然, 他见书房内未点灯,这才来到后院。

祁明拱手立于一侧, 将宫内发生的事情一一禀报。

兴许是那些丹药食多了,晋帝身体越来越差,晚间游园赏雪时,竟脚下失空栽下了玉阶。

将将清醒, 便急召了朝中几位重臣进宫觐见。

闻言, 裴无下颚紧绷,薄唇抿成一线, 漆黑的深眸在清辉月色下,瞧不清半分情绪。

他沉默着, 纹丝不动。

良久,裴无的脸色略一阴沉,对祁明道:“去备马车。”

乾清宫。

裴无一步步走向殿门,隔得很远就看见里面情形——寝殿内早已恭敬地候立着几位朝臣,皆垂首站在一侧榻边, 一大群近侍小心翼翼地环跪在榻前。

晋帝此刻正斜倚在靠枕上,眼下乌青凹陷, 气若游丝, 本就不健朗的身子骨经这一摔,愈发破败。

瞧见入殿的来人, 近侍宦官眉头一喜, 躬着身走到榻前, 小声道:“禀皇上, 裴大人到了。”

晋帝闻言费力地睁开眼眸,望向阶下姗姗来迟的裴无,忽地喘了几大口气,一字一句道:“裴卿,你来了啊,这几日……咳咳咳,你先替朕监国问政……”

话未完,晋帝便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喘息咳嗽起来。身旁宫女太监见状,忙慌地上前抚着他的心口顺气。

晋帝心里盘算着,如今这个节骨点上,他更不敢将监国之权交给太子。他也曾为皇子,自然知道皇位于他们而言,是有多么渴望,为了这个位置,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比起自己的儿子,他更信任他的臣子。

裴无目光无半丝波动,神色平静,领命道:“皇上放心。”

一旁的谭方颂略略抬起头,望向身侧的年轻男子,神色复杂。

话语落下,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鸦雀无声。其他几位重臣面面相觑,脸上看似平静,实则心底暗流汹涌。

众人嘴上虽然说着皇上正是寿永,其实心底清楚,晋帝恐就这几天了。

经周国公一事后,太子越发不得皇上器重,储君之位更是如同虚设。

如今皇上行动不便,卧病在床,甚至还未流露出传位之意,竟提出要让裴无监国。

这实在是令人费解。

太师宋延辅眉头拧起,心中思忖,皇上给裴无的权势是否过于甚了,他欲张口劝言,晋帝却闭目挥挥手,虚声道:“都退下吧。”

言下之意,这事已不容置喙,几人只能行礼告退。

冗长宫道上,裴无步履从容,走得不快,谭方颂负手跟在他身侧,与他齐行。

翁婿两人埋头行着,只字未提方才殿内任何政事。

出了宫门,谭方颂想了想还是叫住他,看他一眼,说道:“过几日除夕,我和清音她娘亲在家也冷清,你带她一起回来,一家人也热闹些。”

自女儿出嫁后,这还是头回未在一起过新年,夫人这几日总是在他耳边念叨,觉得身边少了什么。

谭方颂听言无奈一笑,往年到了这个时候,清音势必会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边,讨着她买糖吃。

裴无脚步顿住,挺拔的身影与深沉的夜HSR—070色融为一体。

他清冷如玉的面上,那分严肃慢慢褪去,眼底浮现温意。

裴无眸光微动,他低低地嗯了声。

……

待他回到府中时,已到了后半夜。

院子里灯火四歇,一片静谧。

甫一关上屋门,裴无便走到书案前,他点燃一盏灯烛,挑灯在案上翻寻着什么。

账册一本一本掀开,底下并没有那封信纸。

“夫君,你回来了。”

里间传来绵绵的娇声,带着浓重的困倦。

裴无身形一顿,他放下灯抬眼往里间看,帘幔轻掩,影影绰绰映着一具娇小的轮廓,她并未起身。

裴无轻手轻脚走向里间,他撩开床帐,坐在床榻边。

小姑娘蜷在锦被里,脸侧向外,浓长的乌睫如小扇般垂下,在光洁莹白的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锦被滑下去,雪白的脸颊被睡得红扑扑的,一绺乌发贴在腮畔,发尾随着绵长的呼吸,轻轻浮动。

一侧细嫩玉颈之上,还有他先前离开时轻咬留下的红痕。

裴无凝视着她的娇憨的睡容,目光深如墨,他知道她现在还未清醒,方才只是半梦半醒间喊了他一声。

谭清音实在是困,睁不开眼。她听见屋内轻微声响,随后察觉到身旁坐了人,那股熟悉的松木香混着冷冽的寒气拂在她鼻端,离她很近。

裴无手指碰到她颈间那抹痕迹,轻轻抚弄摩挲,趁着她意识朦胧压低声音问:“你的和离书呢?”

若是白日里跟她要,恐怕她会缠着他追问要做什么。

颈间手指冰冷,带着薄茧微砺的抚过,她下意识往锦被里缩了缩脖子,迷迷糊糊地回道:“在妆奁那个匣子里。”

裴无收回手,他起身走向梳妆台前,抽开匣屉,玉坠金钗下正压着一纸和离书。

他小心翼翼将信纸抽出,期间珠钗滑落碰撞,发出玉石清灵的相击之声。

信纸被折叠放进袖兜内,裴无熄了灯,掀被躺上床榻。

屋里安静了下来。

黑暗之中,谭清音半睁着惺忪的睡眸望了他一眼,忽地轻轻“哎”了声,疑惑问:“你问和离书做什么?”

裴无一怔,随后他侧过身,伸臂将那柔软的身子捞进怀里,手掌抚在她背脊上,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

“你忘性大,怕你弄丢了,我替先你收着。”裴无怕她深想,唇贴在她的耳畔,劝慰道,“睡吧,不必多想。”

谭清音如今的脑袋像是一团浆糊,他又温柔地哄着她,根本理不清他说的是何意,不消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怀中彻底地安静了,纤白玉嫩的长指搭在他胸口衣襟处,紧紧攥着,好像生怕他离开似的。

裴无抱着她,手上动作未停,他缓缓低眸,借着朦胧月色深深地看向怀中人。

裴无望着,渐渐出神。

过了今夜,恐怕她又要责备他了。

——

翌日,裴无下朝之后便往文林院走去。

文林院为大晋首辅与其下附属官员商讨、处理政事的地方。

谭方颂见到来人时,有些惊讶。

他负责的朝中政事与裴无素来无关,因而两人私下里从不会有公事交接。

裴无并未多言,他拿出袖中那纸和离书,递上前,在谭方颂疑惑的目光中,一字一句地直接道。

“这是当初清音写的和离书,后日除夕我恐怕不能陪她一起回去,皇宫动荡,若是不测,还望岳父到时对外宣称,就说清音早已同我和离,并无干系。”

从前他可以确保万无一失,他不在乎生与死,哪怕最后同归于尽,也无所顾忌。只是如今他有了软肋,唯恐自己的妻子成为那一失。

他死了无所谓,可是清音势必会受到牵连。

他不能像他父亲一样,在自己一朝死后,留下他们无依无靠的母子俩,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幸而她出生高门,父亲为当朝首辅,身后势力不容小觑,哪怕到时若是有了意外,也能同他摘掉关系。

所以无论如何,他要事无巨细的为她打点好。

福祸共之,荣辱共之。福与荣可同享,只是祸与辱,裴无到底舍不得让她陪着他。

他的一番话如一声重雷平地炸响,谭方颂双眸倏地睁大,他紧紧盯着身前的颀长青年,目中震颤,嘴唇翕动:“你要谋反?!”

他说完,惊觉失言,忙起身走向门窗边,探头望了眼四周,见无人,又紧关门窗。

谭方颂复又拧眉望着他,压低声音,只问了一句:“你如此同我相说,就不怕我向皇上告发?”

裴无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么问,他摇了摇头,眸光坚定,意味深长地道:“岳父为忠臣。”

闻言谭方颂失语,嘴里喃喃嚼着“忠臣”二字,忽地一笑,他抬眼看向身前男子,道:“你年纪轻轻,到是将我看的明明白白。”

“忠君,忠君,君要勤政图治,臣子方能忠心辅佐,若是昏聩无能,岂不就是为虎作伥。”

谭方颂不是愚忠之人,他身居高位,能清楚的看见如今皇帝内里是有多昏庸无道。

朝中有老臣知道,当年皇上登基并不清明,若不是先太子殿下战死沙场,这皇位理应轮不到他。

起先登基之初,晋帝也纳言求治,为政精明。只是这些年他越发迷信方术,希求虚妄的长生,来延续自己的皇势。

若不是大晋朝几代积累的富庶与长治久安,只怕如今早已民不聊生,四下群雄揭竿而起。

谭方颂手中捏着那纸和离书,心中了然,裴无如今这一番举动,也是为了护他女儿安然无虞。

临走时,谭方颂叫住他,说:“你若是有何需要,只管同我开口。”

他一定尽力而为。

裴无闻言顿住,心底如被一只手紧紧攫住,泛起从未有过、难以言喻的酸胀。

他回身,拱手躬身行礼,沉声道:“小婿多谢岳父大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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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第四十六章(修)

◎我想要你陪我守岁◎

除了那晚目睹的宫人和急召的重臣, 几乎无人知晓晋帝病重卧榻的消息,他对外只称这几日服用丹药,需静心修养, 不宜过劳。

如今正是腊月岁尾,举国上下沉浸于欢庆新岁中, 松怠之余,若是有人生了异心,起兵造反逼宫,后果恐不堪设想。

景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