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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导夫君考状元 韩小诗 18081 字 4个月前

大伯皱眉道:“这种事情,为何要我去?”

大伯母道:“当初我送过去,你没有反对,自然需要你去索回来。”

府衙内,众人听了肖平的文章,都是沉默了一会。倒不是说这种水平的文章他们没有读过,而是震惊于这样的文章,竟然会出现在县试中,而且竟然是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所作。

陈鹏的一位好友率先称赞:“真是一篇妙文!先指出道通开于尧舜,方有亲见其道而知者和只闻其道而知者。起讲处只提尧舜,后面方用三比分叙三节经文,且见者闻者各还证据。文中用三个‘当是时’,贴合‘见而知其道者’,用词何等简括。汤、文、孔子,各云道统在此,既结束本节,又开启下节,前提后来,中列三比,篇法、般法、句法、字法,各极其妙。破题、承题、起讲以及收束,中间均有内在关系,这等写作技巧着实高明。若非陈兄你保证,我也会疑其为代作。可试想,有此笔力之人,谁又屑于为一县试学童捉刀呢?”

陈鹏的另一位还有赞道:“起处、提处、束处,高老浑重。中间平列三比,而语脉转侧之间无微不到。古文矩度,经籍光华,融化无迹,归于自然矣。”这个评价对该文的写作方法推崇备至,且又切合实际。

陈鹏转问县教谕:“孟兄,你觉得此文如何?”

教谕的回答简短而有力:“可为第一,余卷不须阅也。”

教谕的意思并非是剩下的卷子不需要看了,而是纵然看,这个第一名也是跑不掉的。

陈鹏想得到县教谕会给出一个不错的评价,只是没想到却高到了这等程度。

县教谕叫孟田,是孟子后裔中南迁的一支。虽然并非孟子嫡系子孙,且距离孟子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但是孟田始终秉持着先祖“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风骨。陈鹏到任之前,就听说过他的名声。虽然只是一个正八品的小官,但他不乏犯言直谏的时候,常常导致上官灰头土脸,很没面子。正因如此,孟田在教谕的位子上待了近十年,始终没有升迁的机会。

陈鹏到任后,对他颇为倚重,甚至引为心腹,已经打定主意,有机会会推荐孟田。眼下孟田对肖平的文章给出了这番评价,陈鹏十分欣慰。

陈鹏忍不住道:“诸位可知此子学习八股多久了?”

众人齐摇头。

陈鹏道:“不过半年。”

大家因为陈鹏的一问,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万没想到起学习制艺的时日这么短。想到这,几个人都是老脸一红。想想自己,不能不说是惭愧。

陈鹏道:“唐代张说曾作《五君咏五首李赵公峤》,里面有‘李公实神敏,才华乃天授’之句。此子大概也是如此吧。”

陈鹏的一位师爷捋着胡须道:“这让我想到了嘉靖十五年,当今首辅以十二岁的幼龄参加县试,其才华深得荆州知府李士翱的怜爱,李府台嘱咐首辅要从小立大志,长大后尽忠报国,并替他改名。不过第二年,首辅参加乡试,却因湖广巡抚顾璘的阻挠而落榜。顾抚台之所以这么做,原因是他希望对首辅多加磨砺,以成大器。如此,嘉靖十九年,首辅才十六岁的年龄通过乡试,成为少年举人。顾抚台曾对别人说‘此子将相才也’,并解下犀带赠予首辅,嘱咐他做伊尹、颜渊,不要只做一个少年成名之举人。于是,嘉靖二十六年,首辅在二十三岁的时候高中二甲第九名进士,并且一步步坐到了首辅的位置。”

这位师爷所言,在座之人多少都知晓,尤其是陈鹏。张居正是其座师,又是当今首辅,他对张居正的经历、才学和好恶都有了解。可即使如此,大家也都没有打断他。

这位师爷说到这里,便问:“县尊,是不是您也磨砺此子一番?”

这位师爷由此提议,乃是因为若是陈鹏真的以此为由让肖平再等一年并传扬出去,若此子以后博得声望,自然有陈鹏的一份功劳,且将在朝野和民间留下美名,就如当时的湖广巡抚顾璘一般。反之,若是肖平因此心灰意冷,平淡地湮没在众多读书人中,那么陈鹏也可以说他早就看出肖平的才学不堪大用,所以才将其黜落。

师爷的意思,陈鹏自然明白。他面上一笑,心中已有主张。

再说程家集,最近几日正赶上庙会。不过程念并没有外出游逛的心思。

程启运虽然总有让女儿再嫁的念头,奈何女儿誓死不从,他也只好寄希望于靠时间的消磨,去慢慢改变她的想法。因此,女儿的很多要求他都答应了,但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女儿返回文峰村。其间,女儿一度有了强行离开的念头,程启运知道女儿心软,一度以死相逼,又迫使女儿留了下来。程念自然是知道父亲不会真的寻死,可是她的性格偏懦弱,并没有与父亲决裂的勇气。

困居程家集,她最惦念的便是在外生死不知的丈夫和村里的儿子。很多个夜晚,她以泪洗面,彻夜不眠。让她略略踏实的是,三弟带来的消息告知她,儿子在文峰村尚好,读书也努力,很受先生夸奖。无聊时去读儿子的来信

以及儿子的文章,成了她十分喜悦的时刻。儿子的几篇八股文,她都已经能够背下来了。

程启运看到女儿日渐憔悴,便劝女儿出去走走。前几日,女儿只是应承,并没有迈出家门一步。不过几天,女儿早早梳洗完毕,竟然主动带着丫鬟映月出门了。

程启运无比纳罕。若非看到女儿是空手出门,并没有带行李,他几乎以为女儿要不告而别。

程启运问两个儿子程恩和程恕原因,二人都摇头不知。最后程恕道:“三弟与妹妹素来亲厚,也许三弟知道。”

恰好程意昨晚刚刚返回家中,程启运便去问程意。

程意昨晚并没有睡好,正打着哈欠吃早饭,听到父亲过问,便道:“今日是县试放榜之日。程家集虽然不在县城,但县城那边的消息会很快传到这里。毕竟,程家集参加县试的蒙童也有很多。”

程启运又问:“县试与你妹妹何干?”

程意道:“自然是因为外甥肖平这次参加了县试,妹妹要知道消息。”

程启运嗤笑:“一年前我请人考校过肖平的功课,很是一般。县试虽然简单,又哪里是他轻易能够通过的。”

程意道:“父亲,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肖平早已不是当日的肖平。这次县试结果出来,应该会让你惊讶。”

程启运道:“难道他还能中?就算中了,也不过是个童生罢了,又能如何?倒是你那两个侄子,你要多上点心。也不知道这次县试他们能否考个靠前的名次。”

程启运说着,也不再问其他,又晃晃悠悠地出去了。他想,若是肖平这次没有取中,他会趁热打铁劝女儿与肖家尽快脱离关系。

庙会上卖的杂七杂八的东西,程家并不缺。哪怕真的少了些什么,自有下人去购置,程启运并不需要伸手做什么。不过,程启运还是很喜欢逛庙会的感觉,原因很简单,就是这一天的人特别多。

在程家集,谁不晓得他程启运呢?他操劳了半辈子,才有了这偌大的家业。尤其是前段时间,县尊亲自登门拜访,虽然是奔着他小儿子来的,可哪个儿子不是他养大的呢?而且,奔着谁来,登的也是他程家的门。而他程启运,是程家的主事人。

出了门,见到他的人,都是躬身打招呼,有些胆子大一些的庄稼人,还要称呼他一声“程老爷”。在城里,只有举人才会被称为老爷。不过在程家集,乱叫的人还是有的,甚至有一些是故意叫错的。程启运并没有指出他们的错误。他想:我儿子是秀才,我肯定是在儿子之上的。秀才之上的,自然是老爷。程启运觉得自己被称为“程老爷”并没有错。

在庙会上转了一圈,享受了众多的恭维,程启运不由有些飘飘然,心情比抽了水烟袋还好。他曾在说书先生那里听过中了状元后骑马游街的情景,心中觉得那份荣耀,与自己刚刚享受的也是差不多的。

第117章 县试结果真是不得了

看看日头还早,程启运来到了程家集唯一的一座茶楼,轻踱着步子走了进去,早有小二上来招呼他,要引他坐在二楼最好的座位上。二楼人少,清净,位置还靠着窗,视野也好,不憋闷,。很多时候,程启运都是将在二楼饮茶作为身份的象征。他瞧不起一楼乱哄哄的人,将他们视为泥腿子。不过这一次,程启运一反常态,并没有选择去二楼,反而坚持坐在了嘈杂的一楼。

程启运坐下之后,自然又少不了周围茶客的一番恭维。程启运并不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平日里,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他哪里会瞧在眼里呢?

集镇上的茶客喜欢热闹,坐在茶楼喝茶,图的就是吐沫星子乱飞、天南海北议论的感觉,否则,谁会舍得那几个大钱,在这里耗费光阴呢?反之,若是听得了一些见闻,回去在街坊邻居、娘子和孩子面前提起,便觉得脸上有光。若是提及了某个大人物的见闻,甚至会觉得与有荣焉。

程启运听他们聊了一会,心中暗暗嗤笑。他可是在县尊面前答问过的,平日里又常听小儿子讲述外面的见闻,甚至朝廷有什么主张、首辅家里吃的是什么,他都能说出点门道,现在听这些茶客所谈,只觉得鄙陋。

也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一句:“县试的结果,今日该出来了吧?”

有茶客应道:“老张头,听说这次你家二小子也去参加县试了?可有把握?”

老张头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但头发已经半百,脸上也多有皱纹,不断摩挲的双手上布满老茧。看起来,他平日没少操劳。老张头苦笑一下,道:“只是让他去考试试,他哪里有考中的出息?我们吉水县虽然是出惯了状元的地方,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家那小子,哪里有读书人的运道?不过是让他学几个字,以后更容易找个活路罢了。”

另一个茶客道:“老张头,你可别这么说。读书人,难道还是天生就注定的吗?我们吉水县,可是出过不少农家进士的。我听我家小子说,你家二小子在社学里颇为长进,先生也很看重。说不得这次县试,会被县尊取中呢!取中之后,再过了府试、院试,那就是秀才了!若是再考中举人,当了老爷,到时候,随随便便就能得大把的银子,老张头你也不需要如此劳碌了!”

老张头听了这番话,眼中泛着神采,但却连连摆手,道:“千万不可如此说道。我家二小子啊,是万万取不中的。”

有茶客道:“我们程家集社学的先生就住在这茶楼左近。程家集是大集镇,社学也是吉水县有数的规模,学生很多。哪年县试出了结果,衙门里都会给社学誊抄一份,快马送来。这是历任县尊对我们程家集的看重。我们程家集也不枉历任县尊的关注,这些年颇是出了几个人才,比如坐在旁边的程老爷家的三公子,年纪轻轻就有不小名望。既然社学先生住在附近,你老张头干脆破费几个大钱,请他过来坐坐,让他念念这次县试的结果,大家也听听。万一你家二小子中了,我们几个老茶友就在这里给你贺一贺,你看如何?”

老张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请社学的先生过来一坐,哪里是几个大钱能应付的,总是要叫一壶好茶,要两碟果子吧?这些花销,他要忙碌好几天才能赚到,哪里舍得?

见老张头如此,大家知道他心疼钱,但又想看看热闹、听听逸闻,便纷纷鼓噪起来:

“老张头,不就是花你个大钱吗?你竟然舍不得?”

“老张头,天地君亲师,先生来喝你一杯茶,你如何舍不得?”

“老张头,这茶和果子点心可不是白请的,纵然你家二小子不中,先生得了你的好处,以后也会在教书时多多看顾你家二小子的!”

“老张头,莫非是不信我等?还是你对你家二小子一点信心都没有?各位茶友都在此,若是你家二小子县试真的被县尊取中,我冯五就给你贺一贺,叫一桌席面又如何?”

老张头一是心疼钱,二是委实对自己家的二小子没有信心,还是张嘴不说话。倒是有好事之徒,也不管他是否应允,早已跑出茶楼,叫喊着:“老张头,我去帮你请先生了。待会有好茶和果子,也要匀我一些!”

众人都是大笑,老张头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喊出声来,无可奈何,被架到了火上烤一般,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早有在一旁看热闹许久的店小二急忙忙地上了一壶好茶和四色果子。老张头心疼得厉害,赶忙叫店小二撤掉了两样果子,嘴里还不断说道:“足够,足够了!”

私塾的老先生几乎是被那人硬生生拖过来的。到了茶楼后,他连忙“安抚”了一番自己乱了的胡须才坐下。

众人向老先生见礼。程启运也上前对老先生作揖。当年,程意曾随老先生读过几年书,老先生也以这个学生为荣。于是,二人又聊了几句。周围的人虽然对二人所聊兴趣不大,但也不敢打断。倒是老张头颇有些羡慕。古语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可读书一道,儿子若是英雄的话,老子也会十分荣耀。

待老先生坐定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口果子,众人才把打听县试结果的念头说了出来。

老先生笑道:“你们倒是机灵,我这边刚刚拿到县衙送来的名单,你们就追过来了。”

众人脸上都颇为兴奋,几乎都支起了耳朵,问道:“结果如何?可有老张头家的二小子?”

老张头觉得口干舌燥,他期待老先生点头,又害怕老先生摇头,似乎这辈子的时光都没有这么难熬过。

老先生却故意卖关子,好整以暇地饮茶吃果子,脸上的笑意渐浓,偏偏一言不发。

老张头看着他笑了,而且似乎在对自己笑,觉得心头十分慌乱,而且仿佛心中还有个肉芽在缓缓生长,让他痒得厉害。他终于按捺不住,问:“夫子,你就让我死个痛苦吧!”

老先生“哈哈”一笑,道:“活得好好的,死干什么啊?老张头,你以后的好日子多着呢!”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了一张纸,上面黑压压的全是人名。老先生指着靠前的一个名字,道:“你看,张修平,不就是你家小子的名字吗?”

老张头连忙靠近了两步,手脚忍不住都颤抖起来。他揉了揉眼睛,确信是“张修平”三个字。他二小子的名字,他是勉强认识的。他想笑,却笑不出来,咧着嘴又问:“夫子,不会是重名了吧?难道是别人家的孩子?”

老先生摆摆

手,道:“不会,就是你家的二小子。考得不错。若是再下点工夫,几年内考中个秀才是可能的。”

老张头听了老先生的话,连连打躬作揖,再看周围诸人和桌上的茶水、果子,都觉得尤为亲切,忍不住笑了起来,声调也不知不觉提升了一些,道:“好歹算是中了,哈哈,中了!”一辈子,他从没觉得像今天这般扬眉吐气。

叫冯五的人抿了一下嘴,看到老张头没有注意到自己,便退到了人后。他想转身离开,又有些舍不得,便站得远一些,竖起了耳朵。

“我们程家集可有其他人上榜?”又有人问。

“自然还有。”老先生又念了几个名字,有大家认识的,也有大家不认识的,可跟在场的人都没什么关系。也就是说,在场人家参考的学生,只有老张头家的二小子得中。

程启运侧耳听了听,竟然没有两个孙子的名字,便觉得这名单肯定不全,或者压根就弄错了。

老张头依然在傻乐,想早点回家把好消息告诉家人,又渴望多被周围的茶客恭维几句。他真的是忘了要茶友作贺的事情。

冯五倒是没忘自己的话。他生怕老张头提起,让自己白白送出一份席面,便有意转移大家的注意力,问:“夫子,这县试的第一名是谁啊?”

有茶客道:“自然是县尊的儿子。”

老先生笑道:“县尊年轻得紧,尚未娶亲,哪里有儿子。”

程启运也是点头道:“是,县尊很是年少,和我儿子是同窗。若是县尊娶亲了,自然是会邀我儿去赴宴的。那么,我定然是知晓的。”

有人暗暗撇了撇嘴,但多数人脸上的表情是敬畏和羡慕。

那茶客又问:“这样的话,得中魁首的是谁?难道是县城几位秀才公的儿子?”

老先生道:“若是别的考生,且不是程家集的,我就无从知晓了。偏偏这次的榜上第一人,虽然不是我们程家集的,我却知晓一二。你们看,县尊早已命人将他考场上的文章誊抄了数十份,送到各地社学,我这里也有一份。县衙派人送来这卷子和名单时,我专门问了这个人的情况,哎呀呀,可真是不得了了!”

这次,连老张头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问:“如何不得了?”

老先生道:“这童生文章写得很好,偏偏又十分年幼,竟然只有十四岁!”

老先生的话音刚落,周围的人都忍不住惊叹。有人道起来:“什么?只有十四岁?!我家那小子也十四了,连《论语》都读不好。先生说他要参加县试,要再读三年呢!”

老先生已经理好了胡须,道:“十四岁参加县试,倒不算什么。难就难在取得案首。我教书这么多年,很少看到这么老成的文章。要我看哪……”

老先生拉长了声音,故意留点悬念。

“夫子,你怎么看?”大家都盯着他,充满了期待。至于夫子到底说什么,大家都想猜一猜,又都觉得猜不到。

“我觉得此子二十岁前必中进士!”老先生这次话音落下后,大家都不吭声了。

纵然庐陵是人才辈出之地,可进士依然是众人尊崇的身份。庐陵进士虽多,但二十岁前的进士,数来数去却没几个。

“夫子,你从这一篇文章能看得这么远?”有人问。

“那当然。夫子看人,都是准的。夫子说你家的大小子考不上,你家大小子不就去耕田了?果真考不上嘛!”有人代老先生回答。

那人也不辩驳,只是看着桌上的文章惊叹。

“夫子,这少年叫什么啊?”虽然大家知道了名字也不可能认识他,但还是有人希望知道。“人的名,树的影。”知道了名字,这样未来的大人物似乎就与大家的生活产生了一丝关系。这丝关系虽然微不足道,但却能给人以精神。就像有些人生活在外,会忍不住频频提起某个知名的同乡,这不仅仅是与有荣焉,还包含着给自己鼓劲的意思。

“叫肖平。”有人看到了名字。

“嗯,是肖平。听说是县城不远的文峰村的。”老先生点头道。

“哐当”一声响。大家看到一直安坐的程启运把茶碗打翻了。

第118章 眼光春水碧于天

县试放榜这日,肖平和曾芸芸并不在吉水。

虽然还是乍暖还寒的时节,但江边的垂柳已经透出了丝丝绿意。前几日,阿丰从府城回来,说汤显祖捎来讯息,言道河南的一家书院邀请他前去讲学。因为那家书院的山长乃是他族中长辈,所以不便拒绝。他即日就会启程北上,委托前来送鲜鱼的阿丰告知肖平一声。

肖平自然要在汤显祖行前与他见一面,索性和曾芸芸到了府城,顺便访友闲游。

师徒相比,汤显祖对肖平自然有一番殷殷嘱咐,还递给他厚厚的一摞纸张,道:“时间虽然不长,但你我师徒甚是相得。之前,没想到会离开得如此匆忙。一些关于科考的心得之语,我一一录在纸上,供你学习。切记,读书不可一日偷懒!”

肖平结果纸张,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可知耗费了老师很多心血,感激萦怀,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汤显祖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读书的事情,其实我并不担心。若是有些迷惑,你可以问问芸芸。”

若是其他人在场,定然会吃惊于汤显祖的话,但肖平却觉得这话十分中肯,认真地点了点头。

曾芸芸则摆摆手,惭愧一笑。

简单交代一番,汤显祖便示意肖平可以离开。虽然他年纪并不算大,但作为师长,威严始终都在,肖平在他面前始终还是有些拘束。他了解少年的心情,自然乐意多给肖平一些自在的时间。

走出院门,汤家那位平日里板着脸的叫阿宽的家仆突然对肖平一笑。肖平微微惊讶,面上却不保持恭谨,对他拱了拱手。

转身后,肖平微微蹙眉。曾芸芸问:“平哥哥,可是心头有些疑惑汤先生为何没有提县试的事?”

肖平点点头,道:“通过县试虽然不会直接给我功名,但先生之前就曾说,这是极为重要的一步。因此,先生对我的教授很是尽心。今将远行,且今日是放榜之日,先生竟然没有问我考得如何,我有些纳罕。”

曾芸芸笑道:“阿宽刚刚不是告诉你了吗?”

肖平疑惑:“他没有和我说话,只是对我笑了一下。”

曾芸芸道:“那平日

里你可见阿宽笑过?”

肖平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

曾芸芸道:“这就是了。定是汤先生早早知道了结果,而且结果不错,阿宽才会由此一笑。否则,没有别的解释。”

肖平虽然觉得曾芸芸说的有三分道理,却又不敢相信。毕竟,由阿宽一笑解出这么多内容,听起来有些牵强。

曾芸芸牵着肖平的衣袖,道:“平哥哥且放宽心。我们回村时路过县城,看看榜单便是。”

肖平点头,道:“听闻白鹭洲的春色优美,不如我们去看看吧?”

曾芸芸道:“旧地重游,乃是一件乐事,我们去吧。”

这日恰逢白鹭洲书院有假。平日里,书院也不封闭,所以有络绎的行人在白鹭洲上穿行,欣赏着淡淡的春色和一江悠然的水波。更有一些悠闲的读书人,在水边吟诗作对。

曾芸芸身着男装,与肖平并肩而行,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站在一处高亭上,曾芸芸极目远眺,但见江上白帆点点、沙鸥云集,只觉得襟怀一畅。

肖平站在她身侧,看看她,又看看江上的风景,张了张嘴,也想念诵几句诗,偏偏又觉得不足以道中心怀,索性看着曾芸芸傻笑。

“肖兄,久违了。”正乐着,肖平听到身后有人打招呼。

肖平回头一看,是蓝亮。不过令他好奇的是,在蓝亮身侧,竟然站着之前见过的那位纤纤姑娘。月儿则没有跟在她身边。

看到肖平,纤纤的神色明显有些局促,因此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曾芸芸能够看出,她的笑容有些尴尬,甚至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恐慌和乞求。

她怕的是什么呢?

肖平和蓝亮并不是很熟悉,二人交流甚少,之前到蓝家的田庄游玩是双方关系最近的一次。离开白鹭洲书院后,肖平也没有与昔日的这些同窗有过太多联系。当然,肖平还记得蓝府前去提亲的事情。他并不没有太在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女子径自找人为自己提亲的道理?最主要的是,他对蓝家大小姐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惦念,他的心思只在曾芸芸身上,所以也就没有追究后续之事。

但似乎是因为知道肖平离开了书院,蓝亮表现得十分难舍,话语也尤为热情,说以后要多多联系。

寒暄了数句,蓝亮对曾芸芸歉意一笑,道:“还请肖兄借一步说话。”

肖平和蓝亮移开十多步,到了一个僻静处,蓝亮竟然主动提起了那日提亲之事。

蓝亮道:“肖兄,前段时间媒人登门一事,在下着实歉意。那事,家父、家母并不知晓,不过我拗不过舍妹,只能任其胡来一次。”

肖平无意多说什么,只是道:“到此为止就好。”

蓝亮倒是对肖平充满好奇,问:“不知肖兄可有婚约在身。”

肖平点点头。

蓝亮连忙拱手表示歉意,道:“如此更是失礼。按理说,我应该让舍妹当面向肖兄赔礼道歉。不过,舍妹前两日刚刚订婚,不便来此。”

肖平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

蓝亮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顿了一顿,他才又聊了几句书院的事,转而问肖平:“不知肖兄县试成绩如何?”

肖平道:“我并不清楚。”

似乎是纤纤等蓝亮有些着急,频频往他们这里观望,最后忍不住招手,蓝亮倒也是十分在意这个美人,便匆匆过去了。

过去之后,纤纤道:“公子,你们聊的什么啊?那么久?”言语中,竟然有些撒娇的味道。

蓝亮轻轻一笑,道:“不过是灵儿的事情罢了。前因后果,你也知晓一二。”

纤纤道:“既然灵儿已经与崔主事的公子结亲,肖平就很快会被她忘掉的。”

蓝亮似乎不想在外面多谈这些,遥遥地对肖平拱了拱手,便带着纤纤离开了。

肖平和曾芸芸到达吉水县衙外时,天色已近傍晚。

高悬的榜单下,地面被踩得有些狼藉。负责看守榜单的衙役自觉完成了任务,早已在附近的茶楼里躲清闲。日落之后,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肖平不在意这些,他径直看向榜单,触目便是自己的名字。纵然因为阿丰传讯有些准备,可实实在在地看到自己被取中,还是有些激动。

“平哥哥,开心吗?”一旁的曾芸芸笑靥如花。

“开心。”肖平咧嘴笑了起来,虽然粉嫩的脸上还有些稚气,但无疑,经过了县试这一关,他已经有了略微的底气。

在榜单之侧,还贴有誊录出的前三名的考卷。自是陈县令为了显示评卷之公允。

看榜之人多已散去,唯独几个考了很多年却屡屡落榜的老“童子”似乎无法看开,头发蓬乱地在那里望着榜单出神。看到肖平和曾芸芸两个少年来看榜,他们并不在意,只有个别人想:看热闹看到这里来了。

听到二人谈起“开心不开心”,便有人觉得心里有气,问道:“怎么,上面可有你的名字不成?”说话之人已近三十岁,面色苦哈哈的,颇有些不平。

肖平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另外一人年龄要小一些,却也比肖平大上五六岁,也应该是多次参加县试了。他原本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发呆,此时站起身来,问:“你说有你的名字,你是哪一个?”

肖平并不愿在这种情况下出风头,便欲离开,倒是曾芸芸道:“便是第一个,肖平。”

那青年听闻,不由一笑,道:“我怎么听说案首的肖先生,乃是我吉水县一位大儒,之前无科举之心,潜心学问。前几月,朝廷征辟他,他不愿以白身为官,便决心从县试考起。你说你是案首,你觉得你能是什么大儒?”

此时,又有一落榜男子插话:“果真如此?我真是命运不济!我猜想,我也许就是孙山之后。若是无这位肖先生,我便是孙山之位次,便可以参加府试了。”

青年嗤笑:“你觉得以县试最后一名的身份参加府试,有可能被取中吗?”

那人不服气,道:“毕竟有些希望。再说,去府试经经场也是好的,总好过在县试屡试屡败。”

肖平对他们倒是有同情,但是他和曾芸芸不同,并不是很了解这些人的心境。毕竟,肖平的父亲是早早科场得意,他如今也是县试顺遂。倒是曾芸芸,经历过高考,也读过《儒林外史》,更纵览过华夏一千二百多年的科举史,最是知道其中的残酷。

他们不信肖平的身份,二人倒不欲争辩,便想相携离开。临走时,曾芸芸道:“屡试屡败,何妨屡败屡试?”

曾芸芸的话,倒是让几个人眼前一亮。尤其是那青年,对着曾芸芸拱手作揖,道:“多谢仁兄指教!”

他起身后又对身边的几个人道:“诸位,此次落榜,我们还有下次应考的机会,万万不可一蹶不振。在此默然发呆,不如想想我们因何落榜。县试前三甲的墨卷就在墙上,我们不妨学习切磋一番,方才不负知县大人美意,亦不负刚刚那位兄台良言。”

“兄台之言有理。我们确实要好好参详揣摩才对!”

几个人精神一振,开始了在榜下的吟哦。

第119章 深夜送书人活成自己的样子

肖平返回文峰村时,天色已晚,县试的结果已经在文峰村传遍。不过他和曾芸芸都不在家中,上门道贺的三五人都是族中曾与肖山交好的。他们顾念旧情,前来看看,因等不到肖平,便各自散去了。在院内,放有他们送来的道贺之物,并没有金银财帛,只是一些果蔬和零星的鱼肉。

此前,早有传言肖平与知县相熟。此时,肖平得中县试案首的也就顺理成章。大伯母是不相信肖平有这个本事的。听到肖近说起,先是不相信,随后便料定肖平是走了其他门路。她索性到村里宣扬一番,倒是有人信了她的话。毕竟,村里谁家孩子读书好,大家约略都知悉。对于肖平,很多人还是保持着过去的印象,认为他就是一个老实木讷的孩子。老实木讷,很多时候就代表着脑子不是很灵活,读书也就不可能有大出息。不过当大家想到肖平的家境时,又忍不住暗暗冲着大伯母离开的方向暗暗吐了一口唾沫:“那孩子苦成这样,爹妈都不在身边,能有什么门路?肯定是脑子开窍了!这么好的侄子不爱惜,反而到处败坏他的名声,这女人心肠好毒!”

庄稼人的心肠是十分淳朴的,立即就理顺了其中的关系。随即,又纷纷以肖平作为典型,教训起自家的孩子要学会上进。可以说,这一天,村里的成人对肖平的印象愈发好,而读书的孩子,则多了几个讨厌肖平的。

掌灯之

后,肖近还是前来恭喜了一番,又提起其母在村里喷了一下午的唾沫,明显有些歉意。

肖平并不在意这些,反而惊诧于肖近近段日子的通情达理。

自然,肖近这次肯定是榜上无名,不过他个人并不在意。也不知道是否是在书院中听到了张居正当年的事情,他认定了这是陈知县有意磨砺他。他的自我感觉,一直很不错。

肖近还未离开,二伯又挑灯前来,坐定后恭贺了两声,便不再言辞,闷声抠起指甲。

肖近知道这个二叔是有些话不想让自己听到,便告辞离开。待肖近走出大门,二伯才讪讪地走到院门口的一个角落,拎进来一条鱼和巴掌大的一块猪肉,道:“听闻平哥儿高中案首,我送来些鱼肉作贺。”说罢,似乎是生怕肖近将这些鱼肉退还给他似的,连忙起身要离开。

肖近拉住他,将上次他所送的银子塞到他手中,道:“二伯,这些鱼肉我就收下了,但是上次你和二伯母送来的银子,我不能要,你拿回去吧。”

二伯的脸上立即露出了惊恐的表情,道:“你快拿回去!”说罢,把银子往桌上一丢,他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走到院中,他才高声道:“平哥儿,那只是我与你二伯母的心意,没有其他意思。你莫要多想。”

肖平苦笑,对曾芸芸道:“这银子只能暂且放在我们这里了。哪怕是送回去,他们也会再次送回来的。”

曾芸芸点头,他们都知晓二伯和二伯母的打算。

二伯离开没多久,肖近去而复返。推门进来后,他便道:“知道你不会早睡,所以我还是再来叨扰一番。这几日,三番两次有媒婆登门,都快把我烦死了。其实,我知道我娘也没有心思找附近村镇小门小户的姑娘,但她莫名其妙喜欢上了被媒婆奉承的感觉。也不知道她这毛病是从哪里带来的。”

肖平和曾芸芸只是笑。阿丰坐在一旁,摆弄着一把匕首,在削着一块木头,不知道想削成什么形状,偏偏他就是不言语。

肖近挠了挠头,道:“我说的话就这么没意思吗?芸芸,你来说说你们为何窃笑?”

不待曾芸芸开口,肖平便道:“我们哪里是窃笑,分明是光明正大地笑。大伯母这般,定然是从蓝府学来的。我听说一般都是男方到女方家中求亲,偏偏在府城,蓝府的门槛几乎都让媒婆踏破了。大伯母应该是喜欢这种感觉吧。”

肖近听了这话,有些惊讶,道:“平弟,何时你也这么会损人了?”

阿丰抬起头,突然说:“我知道,少爷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肖近再度惊讶:“阿丰,你这闷葫芦竟然也会文绉绉的句子了。不够你说你家少爷是赤呢,还是黑呢?”

阿丰说:“当然是赤。少爷做的都是对的。”

肖近听了,笑着问:“若是肖平做的和芸芸不一致呢?”

阿丰迟疑了一下,却说:“那也是各有各的道理。”

众人不由一笑。

肖近这时才把话题转入正题,问曾芸芸:“芸芸,我来是问问你,你说我现在定亲合适吗?”

曾芸芸道:“这种事情,哪里需要问我。你既然来了这里,肯定是有主意了吧。”

肖近挠着头说:“我啊,想早,也想晚。”他也不待众人询问,就解释道:“想早,是怕好的女子、好的人家被别人抢走了;想晚,是我觉得自己的前程不止于此,若是现在匆匆寻一个,怕是白白耽误了我这个人。”

阿丰问:“你现在寻一个,若是可心,如何就是耽误?难道你非得考上状元,再寻个再宰相的女儿不成?”

肖近叹息了一声,道:“阿丰,你是不懂我的难处啊!不过和我比,你是没有这种烦恼的。哎,优秀的男子,总会面临这种苦恼。”

肖近磨磨蹭蹭,玩闹到很晚才回去。肖平苦笑:“我这位堂兄,心思可是真多。”

曾芸芸的困意已浓,道:“下次再逗留这么晚,就赶紧催他回去。”

肖近点头,起身和阿丰一起去烧热水。这也成了惯例,过去都是阿丰愿意承揽这些活,肖平也觉得没什么。倒是曾芸芸没有这种习惯,她从不把阿丰当成下人。一来二去,肖平的观念也被逐渐扭转,也不喜欢阿丰伺候。

三个人泡完脚,都要歇息了,却听到院门被敲响。三人不由诧异:“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过来?”

阿丰早已起身去开门,没多久,就折返回来,道:“来的是一个陌生人,倒是没有恶意,也没有言语,只是留下了这个东西,就骑马离开了。”

肖平拆开油纸,看到包着的是一本已经半旧的《唐宋八大家文选》。

“唐宋八大家”的说法,由来并不久远。元末明初的浙江临海人朱右早早地将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和“三苏”的文章编为《六先生文集》共十六卷。后来,有人又将“三苏”分别单列。嘉靖年间,浙江湖州人茅坤选辑了《唐宋八大家文钞》共一百六十四卷,广为流传,一时间“唐宋八大家”之名为时人所重。

肖平手中的这本书,已经被看过很多遍了,上面还有很多批注。肖平一眼就能认出,这面全是他父亲的笔迹。

肖平放下书,二话没说就追了出去,可是茫茫夜色,哪里有来人的影子呢?

肖平怅怅然地返回,曾芸芸安慰道:“快看看书里可有什么夹带。”

肖平点点头,抖了抖,书里并没有什么物件。又仔细看了看前后的书页,也没有特殊的字迹。

“这书肯定是父亲托人送来的。可是,父亲为什么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呢?”肖平遗憾道。

“毕竟是别人捎带,写那些文字不方便。如今可以确定父亲是安全的。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与父亲见面了。”

肖平点点头,随手一翻,看到了曾巩的《越州赵公救灾记》。这篇文章,批注不多,但留白之处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原来文中所述赵公赵抃为人居官正直无私,弹劾不避权贵,当年有“铁面御史”之誉。熙宁八年,越州发生大灾荒,时任越州知州的赵抃采取了一系列救灾措施,取得明显成效,为朝野所称道。《越州赵公救灾记》便是曾巩在去过越州后写成的,记叙了救灾之事,赞颂了赵公的才能与政绩。

曾芸芸看到肖平对着肖山圈勾的一句“公于此时,蚤夜惫心力不少懈,事细巨必躬亲”发呆,便问:“平哥哥,你是不是和父亲一样,和崇拜这样的官员?”

肖平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和父亲一样,都很敬佩赵公的人品,但事必躬亲,并非做官之道。当年诸葛武侯亦是镜鉴。在这一点上,我更赞赏汉高祖。”

曾芸芸点点头,深以为然。当年,汉高祖刘邦曾说:“夫运筹帷鲤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擒也。”

在曾芸芸看来,肖平通过科举步入官场是必然的。学会如何做一个好官,比学会如何读书更重要。

她知道,肖山对肖平的影响很大。她尊重肖山,但并不想肖平活成肖山的样子。否则,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都打了折扣。还好,肖平的成长让她感到欣喜。

第120章 二伯母求助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

第二天天色刚刚放亮,门口就传来了喧闹声。曾芸芸被吵醒了,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又是不得安宁的一天。”她穿好衣服起身后,看到隔壁房间里,肖平早已在窗前读书,并没有受到外面的干扰。不过听到曾芸芸的脚步声,他忙放下书,跑了过来,道:“昨晚睡得晚,为何今天不多睡会?”

他听到了门口的声音,随即无奈一笑,道:“一定是他们吵到你了。没办法。真是怀念在府城的日子,可比这里清净多了。”

曾芸芸道:“眼下这倒是暂时的。不过以后,我们搬离这里,也是必然的。”

说完,曾芸芸自去洗漱,肖平不得不去应付来人。之前没有见到他的人,又有很多,一一前来道贺。一些村里的物产也就罢了,有些还带来了县城里买的点心作为贺礼,可见诚心。

肖平对这些村人都十分客气,对他们的恭维都十分低调地应承着。这些村邻发现肖平和他父亲一样平易近人,都十分满意。

自然,除了当面的恭维之外,他们还有一些其他议论:

“肖家又起来了。虽然肖

山失踪了,但是他儿子却成了案首。这可是整个吉水县的第一名啊!”

“当初我就看肖平这孩子必然有出息。可惜我没有女儿,否则就将女儿嫁给他了。”

“这话说的,仿佛你很有眼光似的。再说,曾芸芸那丫头一直跟着平哥儿,那是丫头是什么长相?就你,哪怕生了女儿,也嫁不出去。”

“我说你这嘴怎么这么毒?我生女儿的话,就算比不上芸芸这丫头,也不会比你女儿差。我还不知道你家的事?前段时间,你想把女儿说给肖近,可是黄春生这头母老虎没答应吧?”

“曾芸芸这丫头命真好,能够嫁给秀才公。”

“听说这个案首并非是秀才。”

“这你就不懂了。我听我儿子的先生说,凡是中了案首的,到了府试,没有不过的。哪怕是到了院试,我们吉水的案首也会被高看一眼,高高被取中是轻轻松松的。过了院试就是秀才了,以后还可能是举人老爷呢!”

“举人老爷?!那可真是了不得!曾家的这丫头,算是掉进了蜜罐里了。”

“那也是人家应该得的。平哥儿饭都吃不上的时候,还不是这丫头不离不弃?”

“这倒是。人家有这福分,是老天爷开眼。”

…………

这天上午,王本财也带人送来了一份厚礼,除了二百两银子,还有两匹上好的布料,以及文房四宝等用具。

他虽然职位是副千户,但依然在文峰村四处闲逛。曾芸芸和肖平猜测,他之所以久驻在文峰村,应该是与父亲的事情有关系。这背后既然牵扯到了过去的宁王,就是朝廷的大事了。可他明显不想让肖平知晓太多东西,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打算。

王本财来了之后,肖平自然说了昨晚有人送书来的事情。王本财点点头,道:“有人来,我知道。不过,你父亲现在的处境,远比你能想象的还要复杂。不过,我能够向你保证,他现在很安全,我们已经发现他的踪迹了。只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还不能接他回来。”

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肖平自知已经无法再要求王本财做什么。

到了傍晚,登门的人终于彻底散去。

曾芸芸道:“这一天,还真累。现在终于消停了。”

肖平苦笑着揉了揉肩膀,看着地上堆积的花里胡哨的礼品,道:“明日我和阿丰把这些东西带到社学去,一半留给曾先生,一半散给诸位同窗。”

曾芸芸对阿丰道:“阿丰,你先挑几样合心意的,顺便带回你家里。”

肖平帮阿丰挑选了一些,然后道:“等我们攒些银子,便去府城买一处房子。”

曾芸芸想这件事已经很久了,看到肖平主动提起,十分高兴。她道:“眼下这点积蓄,也就够维持我们生活的。一旦银子攒足了,也许就不用在府城买了,可以直接去省城甚至京城去买。”

肖平没想到曾芸芸目光这么长远,当即笑了,道:“你倒是对我有信心。”

曾芸芸道:“怎么?县试里考了个案首就知足了?路还长着呢!”

肖平知道曾芸芸怕自己满足于现状后会生出懈怠之心,忙道:“先通过了府试和院试,考上秀才,下一步是考举人和进士,我心里明白呢。”

因为有点疲劳,三人的晚饭只是应付一下。正要关门休息,肖平却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站在门前的是二伯母。

夜色之中,二伯母见到肖平,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眼中带泪,哭道:“平哥儿,还请你救救你二伯。”

肖平将她让进屋里,请她坐下,问:“二伯母,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曾芸芸看到二伯母来了,本不想搭理她。想起过去的那些事,她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可是,她也从不会对二伯母、大伯母这些人给予过高的期许,她们如何做,不过是因为利益的原因。眼下与她去计较那些,已经没有意义。

阿丰看了一下曾芸芸,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给二伯母倒了杯水端了过去。

二伯母看了曾芸芸一眼,带着小心又把头低下来,眼神中明显带着哀求。随后,她对肖平道:“你二伯被河伯所的人抓去了,眼下已经被押到县衙去了。”

肖平一听,知道不是什么大事,问:“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

二伯母道:“他捕了一些河伯所放养的鱼苗,被渔户发现告到了河伯所。”

肖平听了,不由苦笑,心中却暗道:真是活该。

江西的河湖众多,渔业发达。渔民从事渔业捕捞和售卖获利颇丰,于是官府便特设了税收机构征收课税,这就是河伯所。明代河伯所征课的对象几乎涉及所有的湖泊池潭、江河港汊,甚至还包括浅水和高塘。根据水体不同,征收的鱼课也就不同。

前几年,大伯种田之余,经常去捕鱼。不过,他是从不交税的。文峰村离河湖很近,且是乡下,村民悄悄四处捕捞,河伯所基本拿不住人,也只能听之任之。不过大伯这些人却伤害了渔户的利益。

渔户的户籍和军户、匠户一样,都是世袭,相对于其他户来说,属于贱民。这些人放棹于烟波风浪之中,承受着沉重的课税,生活很不容易。因为艰难,一些渔户抗拒官府,拒不交税,还有一些干脆据湖为盗、劫掠行旅。这些渔户暂且不说,单单是那些安分守己的渔户,他们都十分痛恨大伯这些偷捕人。只是他们身为贱民,很多时候只能心有怨愤却无可奈何。

大伯捕鱼这些年,好处捞了不少,却没吃过亏。不过捕鱼毕竟辛苦,甚至还有一定的危险。自从大伯母傍上了蓝家之后,大伯一家的日子好过多了,大伯也就丢下了捕鱼的营生,还把小船和一应捕鱼工具都卖给了二伯。自然,卖之前,大伯给二伯画了不少大饼,让他对捕鱼这项事业充满了无比的期许。

二伯购买大伯这套行当,耗费了不少银子,到手后便急于回本,甚至一度铤而走险,直接去捕捞河伯所放养的鱼苗。得手两三次后,他变本加厉,白日也去捕捞,最终被渔户告发,然后被抓了起来。

看到肖平不作声,二伯母大急,眼泪又落了一地,哀求道:“平哥儿,过去二伯母和你二伯对不住你和芸芸,你们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们一般见识。眼下你二伯被抓了,落在官府的手中,时间久了,我怕他会吃大亏。你二伯若是有什么好歹,这个家就塌了。看在你堂弟的份上,你帮帮我们。”

二伯母求完肖平,又来到曾芸芸面前,苦求道:“芸芸,我知道你最心善了,求求你了!平哥儿听你的,你帮忙说句话,救救你二伯吧!”

肖平没有立即拒绝,曾芸芸便知道肖平心软了。她道:“若是能救,我们会帮忙。不过我们有个条件,就是救出来之后,他不能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了。”

二伯母连连点头,道:“一定!一定!”

肖平道:“二伯母,你且回去,明日上午,我便去县衙一趟,将此事说与县尊。把二伯放回来问题不大,但罚没一些银子是必然的了。”

二伯母听闻肖平直接将事情说与知县知道,心中立即踏实了,随即又充满了无限感慨。当初这个她无论如何都瞧不上眼的少年,已经能在知县面前说上话了。她的感慨还有很多,可眼下来不及发酵酝酿,忙道:“我这就回去取银子。”

肖平道:“不急。县衙是不会怕二伯跑了不交银子的。且等我去过再说。”

二伯母又谢了一番,这才离开。

肖平苦笑着对曾芸芸道:“芸芸,你看,我又添了一件麻烦。”

曾芸芸道:“反正你明日要去拜见陈知县,顺便提一句这件事吧。”

肖平道:“我帮二伯母,你不生气?”

曾芸芸道:“若是整日与二伯母等人生气,我早就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