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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县试将近肖平的备考日常

这个新春,对肖平来说无疑是特殊的。不需要为了温饱而烦心,也没有人打扰,每日可以坐在炭火前读书、练习书法、作八股文。

大年三十之后,他除了到本村的族长、大伯、二伯家拜年外,还去了趟社学和新村。另外,府城那边他和阿丰也去了一趟,顺便给汤显祖、袁源等几位先生送了一些番薯。相比大伯和大伯母的冷淡,二伯和二伯母无疑要热情许多。不过肖平没有去提科考的事情,只是礼节貌性地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他反倒是在社学曾夫子和府城汤显祖、袁源那里逗留了很久,三位先生不约而同向他强调了一些参加县试的经验,他们各有侧重,令肖平受益匪浅。

民间风俗,要过了元宵节,新春才算结束,各行各业才重新忙碌起来。不过吉水县城虽然还算富庶,但因为临近府城,反倒是在元宵节时很少去搞灯会。多数人宁愿多走几步,去府城观看。照例,这样的日子里,如蓝家这等豪绅,或者其他本地大族,都要张灯结彩喜庆一番。

这些可以想象的热闹,都没有影响到肖平读书。一开始,肖平还提出要带着曾芸芸一起去府城看灯。不过曾芸芸却拒绝了。二月份便是县试,每一天的时间对肖平来说都是紧张且珍贵的。肖平为此还愧疚了一阵,却发现曾芸芸是实实在在没有去府城看灯的念头。他自然不知道曾芸芸曾经见过何等世面,又如何会为府城的灯会牵肠挂肚?这倒不是说曾芸芸认为府城的灯会一定鄙陋,不值得一观,而是她清楚孰轻孰重。当肖平读书有成,别说府城,就是省城和京城,乃是苏杭等地的灯会,她都有机会去饱览。

元宵节刚过,正月十六这日,包括社学在内的所有学校都接到了县衙的出牌告示,甲戌年吉水县的县试定于二月初六举行。凡应考者应于二月初一日前到县学署或县衙门礼房报名。报名时,要填写姓名、年龄、籍贯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履历,以保证身家清白。同时,告示写明,非倡、优、皂、隶、奴仆及其子孙方准应考。同时,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就是要找一

个担保人,这担保人必须是本县在学的廪生,廪生即县学岁考第一等的生员。应考儒童要由这样一个廪生书面担保,或是五名儒童相互结保,以保证该儒童无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这样的儒童才具有参加县试的资格。

自然,这样的告示还会在县城人流密集处张榜公布。

五人结保,其实是有不小风险的,毕竟有人出现问题,其他四人都要受牵连。所以有关系的考生会选择由廪生作保。

肖平也是到了吉安府之后才明白,考上秀才后也并非一劳永逸可以无所事事。首先,并非所有的秀才都可以参加乡试。在三年一度的乡试之前,提学官会在各府、县诸生中进行科考,被评为第一、第二等的生员,才可以参加乡试。另外,秀才,也就是生员与举人、进士不一样,并非完全终生制。

朝廷除了在一省设立督学外,还在府设教授,州设学正,县设教谕,来管束读书。县学教谕每月要进行三次讲学,每次连续讲三天,生员基本上就是三天上学三天休息,每月月初还有一次小考,每季还有季考,月考若作文不佳会被教谕训斥,季考则更严格,考试成绩分六等,一、二等的有赏银,三等的不赏不罚,四等的要挨板子,五等的罚三个月不许穿襕衫以示轻贱,六等的直接革除生员功名。当然,几乎没有哪个教谕会把属下生员判为六等。否则,革除一个读书人的功名乃是大仇。教谕只是九品官,一般不会承担这种遭人怨的事情。

制度虽然严格,但哪怕是一些请人捉到代考或者是提前请人做好文章蒙对考题获得功名的,也有机会不被责以下等。毕竟县教谕的俸禄微薄,很多生员表示一下心意,教谕就不会与他们为难。

曾夫子虽然是秀才,但并非廪生,是无法为考生作保的。不过肖平的三舅程意早就知道了外甥要参加科考,所以主动捎来口信,要做肖平的保人。这就解决了肖平的一个问题。当然,其他考生也都有办法。毕竟做一下保人不是很难的事情,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谁也不知道自己作保的考生,哪天会不会走了鸿运高中。若是真的有这种事情,当初作保也是份香火情。

最近几年的县试都是从四书中出题的,不会去考五经。所以,肖平近几日的精力都放到了四书上。

正月二十日,程意来到文峰村,随身还带来了程念给肖平的一封信,无非是嘱咐肖平保重身体,安心读书等。

第二日尚未出门,解鉴便一早登门,手里还拎着几色点心。肖平立即知道解鉴的来意。

见到程意,解鉴小心行晚辈礼,然后道:“程叔,我是肖平的社学同窗。我想求你为我县试作保。”

程意看解鉴年幼,便问:“你参加县试,可有准备?若是刚刚入学,不妨再多读两年。”

解鉴咬牙道:“还请程叔考校。”

程意便问了几个四书中的问题,发觉解鉴答得还算流畅。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道:“既然如此,你去经经场也是好的。不过,第一次考试,无论什么结果,都要坦然。”

解鉴一脸喜色,道:“多谢程叔教诲。”

一般来说,廪生为人作保,一般是要收取一定钱物的,往往要二到三钱银子,有时候还要更多。如吉水县,每次参加县试的儒童足有三四千人,而吉水县的廪生仅有三十多人。除掉五人相互结保的,依然会有大量儒童求他们帮忙,均摊下来,大多数廪生都有笔不菲的收入。当然,这些银钱有一部分又会流入县教谕的口袋。不过,既然是外甥的同窗,程意自然不会去惦记这个。

三人路过县学,发现里面人很多,便径直去了县衙礼房。这里的人比县学要少一些。

肖平和解鉴站在了一个队伍的后面。排在肖平前面的,有一个头发斑白的男子。他大概三十多岁,但衣衫褴褛,满面菜色,看起来十分潦倒,显得十分老相。

轮到此人时,小吏什么都没问,就直接给他迅速办妥了手续。

男子后面有个少年惊讶地问:“手续如此简单,不需要查验什么吗?”

小吏道:“他已连续考了十几年了,自然不需要查验。至于对你,该怎么查验还得怎么查验。”

排了一会队,轮到肖平时,便有小吏上前询问他向上三代中是否有娼、优、皂、隶等贱民,以及其他事项,还查看了他带来的资料。

填报信息时,有一项是年龄,也称作试年。古代并没有准生证,所以年龄可以弄虚作假。科考时,试年便可以自己报。在明朝,有崇尚神童的风气,有些人会故意少两三岁,以便得到考官的重视。

肖平本就年幼,便按实际年龄上报了。

这些流程走完后,便是领考牌,然后签字用印,程意在保结上为二人签字画押。肖平看到上面写了这样的一行字:“廪保生员程意,为县试事所保文童肖平实系正身,其中并无冒名顶替匿丧违碍等弊,保结是实。”

小吏还在一张纸写了肖平的相貌特征,贴在考牌之后。这张纸称为浮票。

办妥手续,程意去拜访陈鹏。肖平和解鉴则先返回社学。

返回的路上,大步向前的解鉴突然停下脚步,问肖平:“肖平,你说县试中我能考中吗?”

肖平笑道:“你如此用功,概率很大。但曾先生也说过,科考之中,任是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被取中。”

解鉴叹了口气,看向远天发呆。

肖平便问:“你年龄这么小,担心这个作甚?哪怕不能取中,积累了一些经验,明年再考中,也算早的了。”

解鉴道:“我爹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我说我想考中秀才之后再提婚事,可我爹觉得对方家境较好,有点舍不得。”

肖平示意解鉴边走边聊,问:“定亲便定亲,若是合你心意,也不妨碍你科考吧。”

解鉴用怪异的眼神看了肖平一眼,道:“我随你去文峰村。你,是不会懂我的心思的。看来,这种问题,我还得求老大帮我解答。”

肖平笑道:“是,这种事情,芸芸看得比我们通透。你问她肯定没错。”

解鉴问:“你与老大相识很久了。她以前也这样吗?”

肖平道:“这倒不是。也就最近这大半年,她有些变化。不过我也变了。就连你,我觉得也变了。也许,孩童在长大的时候,总是在变吧。”

解鉴随肖平去了文峰村,又将自己的苦恼向曾芸芸倾诉了一番。

曾芸芸直截了当地问:“你还是放不下月儿姑娘吧?”

解鉴瞪大眼睛问:“你如何知道?”

曾芸芸道:“自然是猜的。不过在府城之时,你曾于梦中呼唤月儿,我们都听到了。”

解鉴不由大窘。

曾芸芸又问:“若是你科考有成,按照风俗,月儿哪怕钟情于你,也是不能作你妻子的,顶多是小妾。”

解鉴道:“风俗是风俗,我的心意是我的心意。只要月儿喜欢我,我愿意娶月儿为妻。”

曾芸芸道:“那你就努力科考吧。为月儿赎身还需要一笔银子。你只有考出来了,才可能为她脱籍。”

解鉴点点头,随后又有些迟疑地问:“那我爹张罗的这门亲事?”

曾芸芸道:“先不忙回绝。你可以在县试之后去府城,寻月儿表明心迹,看看她意下如何。若是她无心于你,你再作选择不迟。”

解鉴对着曾芸芸郑重作揖,道:“还是老大懂我心思。”

随后的几日,肖平安心读书。程意两日来一次文峰村,指点肖平学习。他虽然只是秀才,但作为廪生,对于八股文的写作自然十分熟悉。不过一番交流之后,程意大为吃惊。和上次在程家集见面时相比,肖平的学业几乎是突飞猛进。若非之前亲自考校过肖平,他难以相信眼前还是他那个老实得有些木讷的学生。在细细读过几篇肖平的八股文后,程意觉得在这方面,自己无法给外甥更多的指导了。

不过肖平却不这么认为。术业有专攻。程意的才学能够得到考上进士的陈鹏的赏识,是有其过人之处的。肖平虽然也满意于自己的进步,但并不觉得自己就如何了不起。除了耐心请教八股文的问题之外,肖平还仔细求教县试、府试和院试的注意事项。这方面,程意比他清楚得多。看到外甥如此好学,程意知无不言,倾囊相授。

于是,程意每两日去一次文峰村,然后出两道四书小题让肖平作八股文,随后点评。所谓小题,是因为题义往往不完整。但八股文是县试的关键,虽然后面还要考其他的。但很多时候,知县看了第一道八股文,几乎就圈定了人选了。

在紧张的备考中,县试终于到来了。

第112章 县试开始凭借自己的本领打开这扇大门……

二月初六,吉水县试开考。

这一日,曾芸芸、阿丰和肖平一样,都是早早起床,各自洗漱完毕。曾芸芸指导阿丰做了一锅鸡蛋手擀面,三个人热乎乎地各自吃了一大碗。

吃完早饭出了门,天依然没有点亮光。肖平和曾芸芸并肩走在前面,能够感受到风吹在脸上,有刀割一般的感觉。已经是二月,而且还是在江南,却依然冷得异常。阿丰提着考篮走在后面。篮子里整齐地放着笔、墨、纸、砚、装好的清水和几块点心。

三人的步伐稍快,走了没多久,发现前面有盏灯笼在亮着,走近一看才知是肖近在大伯、大伯母的陪同下去赴考。

肖近兴奋道:“哈哈,平弟,还是为兄先走一步。谓言侵早起,更有夜行人。”考前说这类话,无疑可以讨个吉利。

肖平一边点头,一边和曾芸芸向大伯和大伯母打了招呼,二人神情冷漠,还是哼了两哼,并没有如何回应。

肖平问肖近:“二哥,你不是说不参加这次县试了吗?”

大伯母恶狠狠地道:“我儿为什么不参加县试?我倒是劝你现在就回家睡觉,你去了也是白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也有考上的命?”

肖平道:“我父亲可以考上秀才,我去参加县试,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大伯母被肖平这句话堵得不行,思量了半天找不到反驳的话语,脸憋得通红。

肖近拉住母亲,傲然道:“我本不想去参加。奈何前两日遇到了几个文峰书院的同窗,态度着实嚣张。我想,索性我取个案首,挫一挫他们的锐气才好。否则,我在白鹭洲书院,直接参加府试便罢。”

肖平知道肖近虽然通过别的办法留在了白鹭洲书院,但是他并不具备直接参加府试的资格。不过肖近性格如此,他的这个牛皮,肖平并不愿意戳破。

马上就要县试,肖近还是比较兴奋的,忍不住问:“平弟,你觉得这科举可公平否?”

肖平道:“全天下大概都很难找到绝对的公平。不过相对公平却是能够实现的。不过,科举之弊不在公平与否,而在能否起到安邦治国的作用。”

肖近最热衷探讨这类话题,忙问:“平弟,你觉得科举有何弊端?”

肖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眼下要考试,他也难有心情与肖近细细分析,他觉得,这种问题,若是由曾芸芸来回答,将会更好。不过当初在程家集,他倒是听程意与陈鹏探讨过这个问题。当时,陈鹏曾言,科举之弊有三,他至今还记得。当即,他便将当时所记一一道来。

肖近听完,叹服道:“平弟所言极是,与我所想恰恰一致。不过,这并非平弟一人所得吧?莫非听于师长之口?”

肖平想,陈鹏于他,也算是师长一辈了,便点点头。

两伙人随即保持了一点距离同行,上了大道后,渐渐遇到了附近村落的子弟赴考。

到了县衙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很多人家的子弟都是坐着马车过来的。衙前的几个火把照得地面雪亮,一个个灯笼则在外围不肯散去。一行行队伍已经排起来,作保的廪生在前面,他们身后都聚集了一大批考生。

程意早已到了,他的身后还站了几个少年,大概是别人找上他作保的。看到肖平,他赶紧招呼。肖平上去之后,曾芸芸和阿丰远远观望。肖平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曾芸芸倒没有作小儿女态,带着阿丰到附近找了一家早早开业的茶馆坐下,捧着热茶等肖平的消息。

没多久,解鉴也赶过来了。他的老父一同过来,但不敢靠得太前,只是远远缩在一个墙角抽着清鼻涕,忐忑且充满期盼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肖平看到解鉴的眼眶乌黑,便问:“怎么,没睡好?”

解鉴打了个哈欠,道:“何止没睡好,根本就没睡。有些紧张,翻来覆去睡不着。稍稍有点困意了,又担心某页书的注释没记牢,不得不爬起来看,一看之下,发现早已熟记在胸,可还是不踏实。你呢,睡得怎么样?”

肖平道:“我倒是睡了个好觉。”

解鉴羡慕地道:“我已经看出来了。你比我沉稳,这点我不服都不行。”

肖平道:“你我练了多少篇时文了?正常发挥就好。”

解鉴点头道:“也是。你我若是考不上,眼前的这些人也够呛。”

肖平看向周围,有些考生已经三四十岁,还有一些竟然是比自己还小的孩童。不过在县试里,很少有白发苍苍的老学童。毕竟,县试虽然录取率低,但一年年考下来,多数读书人都能被正常录取。哪怕有个别比较困难的,往往也在一次次应考之后在衙门有了些“名气”,知县往往不会与这些老学童为难。

个别家境不错的子弟来得晚了一些,站在队伍后面又寻不到作保的廪生,忍不住呼喝起来,惹来衙役的弹压。科举历来是国之大事,这么多人在场,维持秩序很重要,很难完全看家境、讲情面。

也许有陈知县的刻意照顾。刚开始放考生进场没多久,就叫到了肖平的名字。

一般的小县、穷县,科考往往直接在县衙或者县学署内举行。不过吉水县是科考大县,历任知县都十分重视科考之事,所以每逢县试,县衙前就会搭起长长的考棚,足以容纳这三四千人的考生。

考棚的大门名为龙门,取“鱼跃龙门”之意。龙门外是一八尺高台,知县陈鹏就坐在台上,县中胥吏分列左右。开考之后,胥吏依照名册点名,廪生便带着自己所保的儒童,或由互保的儒童一起上前一一验视。

叫到肖平的时候,程意带着肖平、解鉴和其他几名少年上前。考生先向知县行礼,陈鹏自与程意点头示意,却也没有多说其他的话。

进入考棚前,自然是要搜检。不过县试的搜检不算很严格,但也需解开衣服、脱掉鞋袜。既然知县有关照,肖平只是考篮被掀开看了看,就被放了进去。至于后面的解鉴等人,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要依例细细检查。

肖平看到不远处另一个考棚入口处,曾经与他打过交道的有黄牙、长黒痦的两个衙役,正卖力地在一个十几岁的读书人身上揉捏。那读书人眼泪欲低,却又无可奈何。肖平看到这一幕,不由摇了摇头叹

息一声。

进入考棚,肖平便领到了卷子,并被告知,卷子上就写了座次。肖平看了看,发现自己的位置是“天一丁卯”。这是按照天地玄黄、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子丑寅卯再继续往下的顺序编录的。

沿着一排排长条桌,肖平来到座位,看到桌子还算平整,位置相对居中又比较安静,光线还不错。相比他的位置,很多座位就比较糟糕的,有的甚至座位都不平整,想要写好字是很难的。

肖平坐定之后,陆陆续续有考生进来。有些考生看起来并非第一次参加县试,熟门熟路,面带微笑,有些则显得十分紧张。还有一些考生大概起得比较早,坐下之后就掀开考篮大口吃东西。

肖平看了看手中的卷子,足足有十几张纸,却并没有考题。这十几张纸,三分之一为正卷,其余则为稿纸。没柰何,肖平只能闭目养神。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所有考生才进场完毕。肖平睁开眼睛,看着黑压压地一群人,不由慨叹在江西参加科考的残酷。之前,曾芸芸就和他说过这个问题,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可眼见这么多人一起挤独木桥,还是觉得震撼。震撼之余,他看向那些脸庞,又觉得有一丝凄凉。这么多人怀揣着莫大的希冀,甚至背负着整个家族的期望,将漫漫一生投入到不可测的科考中,真正入陈鹏那般中进士的能有几人呢?可明明知道希望渺茫,大家还是义无反顾投入其中。

稳定了一下情绪,肖平听到有云板被敲响,考棚随之被封闭,有些喧闹的考生顿时安静下来。

有胥吏上前说明了一些注意事项,实际就是考场纪律。参加县试的,早就都一一打听清楚这些内容,却又不敢有丝毫不满。云板响起后,便算开考。这时候有任何喧哗或左右顾盼,都可能被以作弊论处。在县试中作弊,会被枷号赶出,而且还要登上黑名单。

宣布结束,有书吏举着题牌在考场内慢慢走动,务必让所有考生都看到。同时,县衙从别处借来的兵丁开始巡视。

因为已经明确了县试不考五经,所以这次县试,就是一道四书题,另外要求作一首试帖诗,也就是五言六韵诗。不过很多时候,知县是不去看五言六韵诗的。所以,县试成败与否,就是看第一道四书题做得如何。

肖平看了五言六韵诗的要求,写在了稿纸上,确认无误后,注意力集中到了走在前面书吏所举的题牌上。

这个题牌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了一行大大的字:“由尧舜至于汤。”

这个题目并非截搭题,出自《孟子尽心下》。在场的考上,多数对四书都滚瓜烂熟。肖平也是轻易就想到了原文: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孟子的意思是,从尧、舜到商汤,有五百多年,像禹和皋陶,是亲眼见到过而知道尧、舜的;至于商汤,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从商汤到文王,有五百多年,像伊尹和莱朱,是亲眼见过而知道商汤的;至于文王,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从文王到孔子,又有五百多年,像太公望和散宜生,是亲眼见过而知道文王的;至于孔子,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从孔子到现在,有一百多年,离圣人的时代是这样的不远,离圣人的家乡是这样的近,这样的条件下还没有继承的人,那也就不会有继承的人了。

肖平虽然没有做过这个题目,但却有过思考,在白鹭洲书院也读过相同题目的考卷。因为记忆力超常,他还记得那份考卷的内容,眼下直接抄下来也无妨。但是,肖平并不愿意走这个捷径。这次是科考的第一场,他打算凭借自己的本领打开这扇大门。

第113章 万里长征第一步县试之上砚留冰

考场内外,但闻纸张翻动的声音和巡视的书吏、兵丁走路的声音,除此之外,一声轻轻的咳嗽都十分清晰。

肖平微微扭头,用余光看了一眼场外的方向。他清楚,曾芸芸就在外边等着他。他深吸了一口气,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到了墨卷之上。

面对试卷,肖平之前所学似乎在脑海中以迅捷无比的速度过滤了一番,随后又浮现了父亲和曾芸芸的笑容。这个过程只需要几个呼吸,却给他增添了不少勇气。

写好八股文,除了技巧外,最重要的就是思想。八股文是代圣人立言,并非无病呻吟的文字。抓住题目的意旨进行阐发,才可能受到考官的青睐。

眼前的这个题目,可供肖平发挥的并不多。所以,肖平很快就明确了孟子悯圣道之不明于世,欲使道统归于已而历数世代而言之这一主题。

主题明确,剩下的便是技巧了。虽然初学八股文不久,但是在汤显祖、袁源等人的指导下,再加上个人勤练不辍,肖平自信写好这篇文章并无太大问题。

不过在落笔的时候,不自觉地,肖平将进入考场后的感受融入文中,写出了遇与不遇之叹。

此时刚刚二月,肖平在草稿纸上写了片刻,便觉得手变得僵硬了。他还算好的,位置比较避风。一些坐在风口的考生,又穿得单薄,鼻涕都耷拉了下来,只能不断吸进去、滑出来,又吸进去。尽管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大家还是尽可能地用胳膊压紧卷子,生怕自己写的文稿飞出去了。

肖平搓了搓手,继续在草稿纸上构思,却觉得身前光线一边,似有人站在身前,他看了看,发现陈鹏带着县教谕来巡场了。他没有受影响,继续在草稿纸上涂改。陈鹏也只是站了片刻,就感受到考场内寒风凛冽,便低声吩咐手下去做事。

陈鹏离开后不久,便有一些胥吏带人搬来了一些草席,挂在四周挡住寒风。虽然并不能完全隔绝寒意,但最低能够让大家坚持下来。

写完八股文,肖平又润色了两遍,自觉没有问题,就开始作那首试帖诗。

他的诗才一般,但读的诗句却不少。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有大量的诗句作为基础,他倒是也写出了符合规范的句子。但是若是追究其思想内涵,却只能说一般了。不过似他这个年龄的考生,想要写出有深度的诗句,也是千难万难。毕竟,这是需要生活作为基础,又需要高超的文学素养的。另外,真正的好事,往往来源于刹那的灵感,偏偏这刹那的灵感在紧张的考场上十分难寻。古今名诗,除了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钱起的《湘灵鼓瑟》和祖咏的《终南山望余雪》是科场上写就,其余的诗句,基本都是拼拼凑凑的平庸之作,而祖咏的《终南山望余雪》写得虽好,却不符合考试要求。因此,肖平没有理由苛求自己。

肖平写完这些,听到了三声鼓响。这是告诉考生,可以饮水、上茅厕了。

一些考生连忙呼唤公差,被带入茅房。这时候,也是一些考生作弊的机会。毕竟如厕时有怪味,很多公差会站得比较远。

肖平吃了些点心,但没有喝水。他已经完成两道题,只需要小心誊写即可。

再次搓了搓手,让手彻底暖和起来,他才吹透已经冰冻的砚台,小心研磨,最后工工整整在卷子上写出答案。

誊写之后,肖平又读了两遍,确定没有抄错,也没有犯忌讳,便决定交卷。

在他之前,已经有多个考生交卷。早早交卷,是有好处的,往往考官会多些关注,甚至还会当堂问一些问题。若是答得好,便可能给考官留个好印象。当然,这么做必须有真才实学才行。否则,直接当堂被问住,哪怕被取中,名次也会很差。

肖平并不求被陈鹏如何照顾,他早已面见陈鹏多次,并不缺这个机会。可是坐在考棚内太冷,他也不愿曾芸芸等得焦急。

肖平收拾好东西起身时,他左侧的考生,一个比他大了足足十几岁的中年人还在冥思苦想,竟然一个字都没写,大概是在仔细揣摩。他右侧的考生年纪不大,和他相仿佛,也是早早写完,但大概因为着急或紧张,抄错了,把卷子弄得一团黑,不得不重新开始。

看到肖平起身,他左侧的考生不为所动,继续深思,右边的考生更急了,一不小心又打翻了盛清水的碟子,再度将卷子弄湿。这少年忍不住低声哭了起

来。

交卷的地方在县衙大堂。肖平过去的时候,陈鹏刚刚打发走一个妄图投机的考生。

看到肖平过来,陈鹏问:“你觉得今日的试题,是否过于简单?”

肖平道:“《论语》全篇语言简练,但用意深远。细细品之,只觉雍容和顺、迂徐含蓄。”

肖平并没有直接点评今日的试题,但以《论语》作论,很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简单不重要,重要的是内涵。

陈鹏也不看肖平的卷子,道:“你且回去等消息便是。切不可因为县试结束,便有懈怠之心。”

陈鹏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取肖平了。

肖平行了礼,看到又有几个考生前来,便迅速提着考篮离开。

出了县衙,他看到许多考生的父兄都在门外守候。寒冷追得这些人面色铁青,但他们的目光却充满希冀。一旦有人走出,他们看到出来的不是自己要等的人,便会有些失落。一旦接到了自己的家人,便将其拉到近前,问他考得如何。

肖平挤出人群,来到他和曾芸芸相约的茶馆。在靠里的一角,肖平看到曾芸芸和阿丰坐在那里,正向外张望。

这间茶馆也经营一些简单的菜肴,想是曾芸芸刚才点了什么,小二正往桌子上送热气腾腾的菜肴和饭食。

肖平进来后,小二直接将他引入里面,言语中十分客气。

阿丰站起身道:“老大猜得真准,片刻前说你该交卷了,便要了这些吃食。我一开始还担心上早了凉了,没想到少爷你来得正好。”

肖平坐下,笑道:“芸芸已经将我写完一篇文章的时间估算得十分准确了。”

阿丰问:“少爷,接下来可要再考?”

县试并非单单一场,第一场考不好,还要考第二场、第三场甚至第四、五场。当然,若是第一场表现优秀,便会被直接取中,不需要参加下面的场次。

肖平脸上带笑,没有立即回答。

阿丰又好奇地问曾芸芸:“老大,你不想知道少爷考得怎么样吗?刚刚我可是看到,有个人出场后,被四五个人追问呢!”

曾芸芸道:“平哥哥这次考试,应该比较稳。”

阿丰似惊似喜,忙道:“真的?虽然我也觉得应该比较稳,但若是少爷不亲口说出来,我也不敢确定,生怕出些纰漏。”

说到这里,阿丰似乎认为自己犯了忌讳,忙又道歉:“少爷,我可没有诅咒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他越解释越乱,生怕肖平会错意,最后已经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肖平忙安慰他:“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光是你,社学和新村,以及文峰村,多有关心我的。”

在这二人面前,肖平不需要隐瞒什么,道:“差不多吧。陈知县让我不要在县试后懈怠。考完这场,我就应该准备府试了。”

阿丰激动得猛地站起身来,偏偏说不出太精彩的道贺之语,只是说:“太好了,太好了。”

肖平拉他坐下,示意他不要声张:“这只是我的猜测,算不得准。而且,结果没出来之前,也不宜去说如何如何。”

阿丰忙点头表示明白。

曾芸芸轻叹一句:“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了。”

肖平和阿丰都有些不明白。肖平问:“万里长征?王昌龄的‘万里长征人未还’?”不过二人随即自动联想,觉得将漫漫科举比作万里长征很合适,都点头认同。

茶馆里的人越来越多,进来的考生,发挥不错的喜笑颜开,发挥失常的垂头丧气。曾芸芸、肖平和阿丰吃完了要的饭食,就返回文峰村。

巧的是,三人于路上又遇到了肖近及大伯、大伯母。

肖近略有些激动,为:“平弟发挥得可还好?以你在白鹭洲书院的成绩,通过县试应该是有把握的吧?”

大伯和大伯母都很惊异。此前,肖近眼高于顶,对肖平这个弟弟并无多少认可,谁料到他竟然这么夸赞肖平。惊异之余,他们又有些担心。肖近如此,莫非是没有考好?

大伯道:“近儿,出了考场,你也不说考得如何,我始终无法心安。”

大伯母白了大伯一眼,道:“我儿如何会考不好?我儿,你在大堂内逗留很久,是不是知县老爷亲自考校你?”

大伯母这么一问,俨然是搔到了肖近的养处。他抬起头向天。竟然大笑起来。

路上有行人,看着他们提着考篮,知道他们是做什么而回,不由摇头叹息:“哎,又逼疯了一个。”

第114章 读书种子国家的希望

县衙之内,诸事齐备,知县陈鹏等着阅卷。

今天天还未亮,陈鹏就来到考场。他虽然上过殿试、中过进士,甚至曾经有过面圣经历的。区区一个县试,按理说不需紧张。但是,这毕竟是他宦海生涯第一次主持科考,而科考,从来都是国之大事。

看到乌压压的人群,他又有些兴奋。这个国家要有前途,很大程度上依赖这些还没有冒头的读书人。

他想到前段时间的一段经历。因为风雪颇大,哪怕已经到了休沐的日子,知县陈鹏依然带着两名长随微服出访,探望民情。若有百姓遭灾,度日艰难,他还会解开宦囊,略略资助。虽然于众多贫苦的百姓而言是杯水车薪,但如此雪中送炭,对他,对百姓,都算少许安慰。自然,也会有人讥讽他以小利买名,可陈鹏并不在意这些,只求良心上过得去。

到任半年后,他终于在一名族叔的帮助下,聘了三名师爷,一掌钱谷,一掌刑名,余下一个负责文书。三名师爷到位之后,他手头的事务才算逐渐变得井井有条。另外,半年来,他作为一县之主,恪尽职守、体恤民情,不仅积累了一些官威,也受到了不少百姓与下僚的拥戴。那些衙役和文书,再也不敢因为他年轻而有轻视之心。至于县丞和主簿,在知道了他的背景之后,凡事都予以配合。纵然陈鹏的一些政见与他们的向左,他们也只是保留意见,并不同他争执。

当然,陈鹏公事公办的性格并不会让早已是官场老油子的县丞和主簿喜欢。就比如陈鹏在鉴湖边上找了一群流民种植番薯,这种行为在他们看来就是胡闹。什么时候,流民能解百姓温饱的难题了?乱翻几亩田,流民便可以得到合法的身份?这更是笑话。可是,谁让人家的座师是当今首辅呢?县丞和主簿便静看陈鹏折腾。若有功劳,自然少不得他们一些。若是出了差池,自然是知县顶锅,毕竟他们都已经在案牍中明确表明并不赞同知县的行为。不过他们盼望的还是陈知县尽快高升,他们虽然因为功名的原因做不了知县,但再来一位新知县后,或许更能体恤他们这些常年“兢兢业业”指望县衙养活一大家子人的“廉吏”。

对于号称自己左膀右臂的县丞和主簿,陈鹏并没有存在过高的期望,只要他们不给自己添乱掣肘就行。至于有人私下里称他为“番薯县令”,以及县丞和主簿私下里叫地方里正和衙役盯紧鉴湖边上的流民,陈鹏得知后也并不觉得如何,反倒是觉得正常。在最开始,他有了这个大胆的想法后,行文报到府衙,直接被驳了回来。幸好恩师的

复信让他多了一些底气。不过,他并没有立即挟恩师的认同再度上报,毕竟知府的颜面他是要维护的。为此,他亲自到了府城,向汪知府禀告了事情的原委,重点阐述了自己最初的方案中存在的漏洞以及打算接下来如何修正。

此时,汪知府已经收到了张居正一位幕僚的信,知道了首辅的心意。对于陈知县的计划,他虽然觉得有点不合常规,对其结果也并不看好,但并不妨碍他看在首辅的面子上予以支持。和多数人一样,他不觉得流民可以解决什么问题,他们不添乱就是好事了。不过对于陈鹏主动上门之后的言行,他还是很满意的,便嘱咐陈鹏安稳为先,不要着急出成绩。陈鹏自然唯唯。

除此之外,另一件让陈鹏心情舒畅的是家族对他的支持力度大增。人财物各方面,都开始有人替他打理。也正是因为这些,他才可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安稳。至于今后他能为家族做什么,几乎不用他考虑。他只需要将官做得越来越大,家族那边自然会得到想要的东西。而且,家族中的几位长辈,包括他排行第二的父亲,都算是有些眼界的人,不会为了眼前的一些利益影响他的官声。他的家族,还是深谙低调之道的。

正是带着这些情绪,纵然迎风踏雪,靴子也被冰水侵湿,但是陈鹏的心情却好。刚刚他在鉴湖岸边的新村查看了百姓的生活,还和鉴湖社学的曾夫子聊了一盏茶的时间。自然,他也看到了番薯的好处。如此隆冬时节,番薯的保存却好,足以让人们充饥。有了这些番薯,明春的开播就可以大展拳脚。他和新村林大海等人商议了一番,甚至觉得单单靠这些流民已经不够,还需要招募周边的村民加入到明春的耕种之中。

忙完这些,陈鹏才想到肖平便住在鉴湖不远的文峰村。他便带着两个长随来到这里。一路上,对于鉴湖和文峰山的美景,他赞叹不绝。进村之后,他没有让长随透露自己的身份。一名长随寻了个老者问了问,他们很轻松地找到了肖平家。

陈鹏看到,半新的大门上贴了对联:“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陈枫沉吟了一下,评点道:“虽然不合对联的章法,但颇有意趣。这字也不错,应该是肖平所书。只是不知道联中之句是何人所拟。”

随即,陈鹏听到了院内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

陈鹏听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是《资治通鉴》中的句子。”

敲门之后,是阿丰把门推开的。阿丰见过陈鹏几次,赶忙躬身领他进去。

在廊下苦读的肖平见陈鹏进来,赶忙起身,恭恭敬敬行礼。

陈鹏待他起身,问:“县试在即,你为何在此读《资治通鉴》,而不是四书五经?”

肖平道:“四书五经,小子每日勤学不辍。不过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小子愿意践行之。”

看到肖平以《中庸》里“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来应对,陈鹏不由笑了,便问:“博学可不单单是多读几本书,那不算涉猎,而是要读明白。我且问你,你刚刚读的《资治通鉴》中的这一段,可有什么想法?”

肖平刚刚所诵,乃是商鞅变法开始之初,遭到了秦国大部分人的反对,他对秦孝公说的一番话中的一部分。听了陈鹏的问题,肖平略作沉吟,便答道:“小子认为,无论是士大夫还是普通百姓,其行为往往是在追求本身所得,做事的动机也常常是为了获取报酬。为此,治国者应当善于以考核监督来奖励先进,鞭策后进。商鞅这番话中将普通人的定位于‘不可虑始’‘安于故俗’,实际上就是将国内的人视作有所求之人。正因如此,商鞅在随后的变法中将秦国原有的爵制加以改造,重新制定爵位获取、升降、继承等原则。以‘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作为赏爵的唯一根据。在战场上英勇杀敌者,不管其出身是贵族、士人还是农民,都可根据斩首的数量赐予爵位。战败者,则要削夺爵级。如此一来,既激励了战士,提升了士气,迅速建立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又打击了旧的宗法贵族势力,从国家制度上为庶民打开通往爵位之大门,为变法强国铺平了道路。”

肖平所述这番话,乃是他之前与曾芸芸交流时所得。至于曾芸芸,则纯粹是因为张居正在进行变法,她不由自主将其与商鞅联系起来。她与肖平交流这些,也是因为变法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在官场中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哪怕是普通百姓都会与变法发生联系。

肖平说完之后,陈鹏沉默了一会,随即道:“好好读书,县试时我会取你!”说完,并未多盘桓,便带人离开了。

肖平没想到陈鹏来得突然,去也匆匆,却也只觉得他是临时想起了某件公务,不得不离开。

那一边,陈鹏带着长随走了一段路,来到了无人的路口站住,对着沃野里尚未融化的冰雪,对一名长随道:“陈铁、陈铜,你们来评评刚刚肖平说的那番话。”

这两名长随都是家族送来的。之前一直跟随陈鹏的父亲,算是家生子。他们的父亲是伺候陈鹏祖父的仆人。在明朝,早已没有奴隶的说法,但是大门大户还是有一些常年依附的群体。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命运早已紧紧相连在一起。所以,对于陈铁和陈铜,陈鹏并没有什么避讳。

年龄稍长的陈铁道:“少爷,小的读书不多,不过却觉得他说的在理。人活在这世上,都有所求。如果没有利益,无论干什么,都不会卖力气。”

陈铜也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少爷。就像我们在鉴湖新村看的那些流民。若非您亲口告诉我们,我们是无论如何都猜不出他们之前的身份的。在别的地方,我也见过流民。个别地方,官府也会给他们一些田地耕种。可是他们却不肯卖力,哪里和这里的流民一般。我就想了,为什么这里的流民会如此顺从少爷您的教化。我觉得,就是利益大。不仅仅能够吃饱,而且孩子还有书读,能够体面做人。人活在这个世上,谁不想体面一些,风风光光呢?”

陈鹏点了点头,却忍不住对着阴沉沉的天空怅问:“恩师,如此简单的道理,连我的仆役都明白。可是您的变法,触动了那么多人的利益,真的能成功吗?百姓固然拥护您,可是有人层层掣肘,最后百姓未必能得到多少实惠。到时候,您还能有退路吗?”

陈鹏叹息了一阵,却知道自己的忧虑并没有什么用处。他觉得,自己只有尽快做出点成绩,才可能为恩师分担丝毫。三个人继续上路,到了镇上,陈鹏便可以坐轿回县衙了。凛冽的风中,他又回到看了看之前到过的那个屋舍,似乎还能听到院内传来的读书声。

陈鹏的脸上不由又浮现出笑意。不管如何,有这些读书种子在,这个国家终归还是有希望的。

第115章 阅卷一文读罢,四周皆静

肖近交卷并不算早,毕竟县试不是随随便便写几个大字在上面就能把人糊弄倒。按照在书院学的一点稀松的本领,肖近勉强将卷子写满。度过了一个抓耳挠腮的上午,他的心中并没有太多底气。不过想到考中与否,皆在知县一念之间,他又有了打算。

他猛地站起身来,带得桌子差点倒掉,把旁边的考生下了一大跳。

“你干什么!”有考官上前低声喝问。

“我交卷!”肖近趾高气昂地回答。收拾了一下卷子,他拎着考篮,径直来到县衙大堂前。差役将其拦住后,他大声道:“我乃知县门生,你们竟然拦我?”

肖近这番说法,差役都是一愣。陈知县到任时间很短,如何这么快收了门生?不过肖近的神态似乎又非作伪。

肖近又道:“我来自鉴湖社学,你们速速通传。”

差役不敢怠慢,赶紧进去通报。

大堂内,陈鹏早已不再当面考校这些学生。面对着厚厚的一摞摞考卷,他又有些头疼。知县名为县试主考,但想凭一己之力完成阅卷是不可能的,在这种科考大县尤其如此。

此时,陈鹏已经把县教谕及所聘师爷一并叫过来,这还不够,他还临时请来了三名至交好友,都有举人功名,帮其一同阅卷。

陈鹏刚刚展开一张卷子,便听门子通传,说有鉴湖社学的门生前来。

陈鹏立即联想到了肖平。本次县试取中肖平,他倒真的是自己的门生了。不过肖平已

经交卷离开了,为何去而复返?

陈鹏命人唤他进来,却发现不是肖平。

肖近不待陈鹏问话,便跪倒在地,高声道:“恩师大人在上,学生肖近有礼了。”

看到这一幕,陈鹏不禁笑了。师爷和好友也都一笑。他们清楚,陈鹏应该没有这样一个学生。唯独县教谕的面色比较严肃。整个吉水县,只要是没有举人以上功名的读书人,都算受他管辖。突然跑出来这样一号人物,让他觉得在知县面前丢人了。

陈鹏问:“你为何称我为恩师?你叫肖近,与肖平是什么关系?”

肖近道:“学生是肖平的堂兄。之所以斗胆称呼县尊为恩师,是因为学生见到县尊,顿生敬仰濡慕之情,‘恩师’二字脱口而出,还请县尊恕罪。”

陈鹏问:“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肖近道:“学生斗胆请县尊当面考校。”

陈鹏问:“你应该懂得规矩。我现在要阅卷,若无特殊因由,不会考校你。”

肖近道:“学生明白。不过学生请县尊考校的,非四书五经,而是安邦治国之道。”

肖近话说出后,众人又是一笑。陈鹏的一位好友抚须道:“真乃狂生!”

县教谕脸色阴沉,喝道:“还不速速退去!”

肖近连忙低头,但并没有立即退走的意思。

陈鹏对县教谕摆了摆手,道:“安邦治国,法有千条。我这里还有事要忙,你觉得我该考你哪个方面?你又如何证明你不是纸上谈兵?”

肖近道:“学生就斗胆论一论这科举之弊!”

肖近话音刚落,众人便有些蹙眉:难道此子背后有人唆使?要知道,科举乃国之大事。到了明朝,八股取士已经定型。虽然朝野里私下对此颇多诟病,但是明面上,倒是没有谁敢大着胆子去批评。

陈鹏没有说话,就是顶着肖近看。

肖近被陈鹏看得心头发毛,心说:“完了完了……铤而走险,坠入深渊了……”因为心中有了畏惧,他脸上的从容早已消失无踪,身体不由颤抖起来。

不过陈鹏仿佛突然来了兴趣,轻声道:“你且讲来……”

肖近终于暗暗长舒一口气,知道自己转危为安。他清楚,如果接下来的表现很关键,忍不住变得兴奋起来,道:“学生认为,科举之弊有三……”

众人凝神细听,都没有说话。

待到肖近说完,陈鹏神色古怪,沉默一番,才道:“你且退去。我已有计较。”

肖近退出后,一开始觉得没戏。后来又想,知县这种大人物,怎么可能突然大肆赞美他呢?那样岂不是很没名字。哪怕要收他做门生,也要首先给个案首。这样才水到渠成。

越是这么想,肖近越觉得有道理,认为自己已经将知县折服。平日里,他将志向告知父母,可惜父母对他所言,往往一知半解。遇到肖平,他自然忍不住将自己的信心表达出来。

肖近并未详说自己如何应答,但却道:“县尊命我退出时,颇有爱才神色,看起来已经取中我了。只是当堂人多口杂,县尊一方面为了科举规矩,另一方面也是免我生出骄傲之心,便温言让我回去等消息。在我看来,唯一不确定的,是县尊是否将案首给我。其实,我对案首并不如何看重。不过县尊爱我之才,应该会将其给我以壮鸿鹄之志!”

大伯和大伯母听到此处,嗟叹连连:“我儿真是为肖家上下增辉!”

将肖近打发掉,陈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随即吩咐师爷和县教谕加紧阅卷。几位好友也理解他身上的担子,阅卷也颇为认真。

为了让考试公平,这次县试之前,陈鹏耗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取消了县内各书院的免试名额。这个举措,首先就遭到了县内耆老的强烈反对。也幸亏学政大人也取消了直接参加院试的名额,否则在触动了地方利益的情况下,纵有老师背后撑腰,陈鹏可能已经灰溜溜地回去了。即使如此,陈鹏也是在其他地方退让了三分,才有了如今能够赢得多方支持的局面。因此,判卷他更马虎不得,否则之前的努力都枉费了。

陈鹏自己坐在公案之上,也加紧读起卷子。算上身边的几个人,他的年龄最轻,但功名最高。因此阅卷之时,他的信心也最足。

大家在阅卷前已有交流,对于取中的比例都是有数。遇到不通的卷子,看上两眼,便会有一个大大的叉打在卷首,便是黜落了。

读了几十份卷子,陈鹏便觉得有些乏味。作为一名二甲进士,他的科举水平在整个大明朝都是靠前的,如今去看这些学童的卷子,总觉得泛善可陈。

挺了挺笔,陈鹏问下属:“去把一个肖平的学童的卷子找出来。对了,刚刚那个叫肖近的卷子也找一下。”

肖近的卷子,他手下的文书倒是很快帮他找到了。

看了肖近的字,陈鹏便摇了摇头。再看内容,他不由又笑起来,肖近所书,赫然是他当年应试的墨卷之一。他中进士的时间并不算久,科名虽有,但也不算彰显,搜寻他少年时候的墨卷,倒是需要花费一些功夫。

肖近所写,完全是照搬,一字未易。

即使如此,肖近还是认真读了一遍,不由又回忆起自己年少苦读时的夜晚。当年,他的命运寄托于那些考官。纵然有些信心,但更多的还是忐忑。古往今来,有才华而落榜者不计其数,谁能给谁的命运打包票呢?而今,这三千考生的命运又寄托于他的手上。想到这,陈鹏便有了振奋之意。他想,不管是这次,还是以后,他一定要对得住公心和良知。

这两日,不乏请托之人,亦有相熟的好友甚至前辈递条子。陈鹏虽然无法彻底杜绝这些陋习,但是若那些人真的上不得台面,他也不会徇私。

画了个叉,直接将肖近的卷子黜落,陈鹏问:“肖平的卷子还没有找到吗?”

县试人多,糊名并不规范,手下找寻不易,只是因为卷子太多。

这时,陈鹏的一位师爷举着一份卷子,道:“县尊,我所读到的,正是那肖平的卷子。”

陈鹏问:“你既然看到了,不着急给我,先说说那卷子如何?”

这师爷停顿了一会,才道:“难得一见。”

陈鹏笑了,便道:“你且说说。”

他的几位好友、其他师爷和县教谕也都停下笔,都来了兴趣,想听听如何难得一见。

刚刚上堂的那个少年,所言似乎也难得一见,可知县的表情十分古怪。大家不清楚他又寻这个肖平有何用意。

那名师爷道:“读来总觉是宿儒所作,几乎疑为他人代笔。”

陈鹏道:“他人代笔必不可能。”

知县既然如此说,自然不会是代笔。

师爷想了想,道:“还是我读来,大家听听。”随即,他清了清嗓子,朗声读来:

“圣人之生有常期,或传其道于同时,或传其道于异世。

盖圣人之生,即道之所在也。非见之者之在当时,闻之者之在后世,则斯道孰从而传之哉?孟子于此而历叙之,意有在矣。

盖尝论之,道之在天下必待圣人而后传。然其生也不数,故率以五百年而一见。

尧舜者道之所由以传者也。

自尧舜以至于汤,以其年计之,则五百有馀也。当是时,见而知其道者,禹得之,于执中之命;皋陶得之,为典礼之谟;若汤之生也,则闻其道而知之焉。观于上帝降衷之,,则斯道之统在于汤矣!

自汤至于,以其年计之,亦五百有馀也。当是时,见而知其道者,伊尹得之,而为一德之辅;莱朱得之,而为建中之诰;若文王之生也,则闻其道而知之焉。观于缉熙敬止之诗,则斯道之统在于文王矣!

自文王至于孔子,亦五百馀年,犹汤之于尧舜,文王之于汤也。当是时,见而知其道者得之为丹书之戒,则有若太公望焉。得之为

彝教之迪,则有若散宜生焉。若孔子之生也,则闻其道而知之。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无所不学即文王之道也。斯道之统不又在于孔子乎!

吁!世虽有先后也,而道无先后之殊。传虽有远近也,而道无远近之异。然则斯道之在天下,何尝一日而无哉!”

文章不长,但一文读罢,四周皆静。

第116章 打算各有各的想法

回村的路上,肖近传递的消息,无疑让父母喜悦。且不说肖平发现大伯和大伯母的头昂得很高,哪怕是肖近自己,也颇有些春风得意。回村的路上,肖近一路上吟诵了数百遍孟郊的《登科后》:“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曾芸芸还隐隐约约听到大伯母说:“县城张媒婆给近而说的亲,我看就算了。”

大伯道:“为何?那户人家与我们正好般配。之前你可是很支持的。”

大伯母哼了一声:“你真是猪脑袋。近儿很快就有功名了。那种小门小户的人家,配不上我们了。”

大伯道:“可你之前已经送去了那些东西作聘……”

大伯母道:“要回来就是了。今晚歇息一晚,明天你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