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名人肖平,那人要和你抢老大
康啸林不明所以,转过身问那少年:“贤侄,怎么了?”
他又看了看曾芸芸,问:“你们认识?”
少年不语,依然在望着曾芸芸默默流泪。
中年男子对曾芸芸略表歉意地一拱手,便拍了拍少年的背,道:“士弘,士弘,圆儿已经不在了。”
随后,中年男子对康啸林道:“康兄,士弘的未婚妻,一年前因病亡故了。士弘这孩子重情,总是忘不掉她。眼前这位小友,倒是与士弘的未婚妻圆儿的长相有七分相似,所以士弘才如此失态。”
康啸林点点头,也叹息了一声,表示理解。随后,他很和蔼地对曾芸芸道:“可是当日鉴湖所遇的小友?你怎么没有随其他交流生在一起?是走迷路了吗?”
曾芸芸摇摇头,道:“康山长,当日湖上的,确实有我。不过我并非交流生,只是陪同窗而来。”
康啸林有些遗憾,便道:“若是小友有意,不妨与士弘一起报名,先在此参加旁听。只是不能同交流生一般立即分配讲堂。”
康啸林说的话有些委婉,但是曾芸芸能明白他的意思。
在白鹭洲书院,学生的人数是有定额的。一旦成为书院正式的学生,不但有机会分到寝舍,每个月还能获得一定数额的银钱补贴。当然,书院经费的来源比较复杂,一般为外界捐赠和自身经营所得。在吉安,因为社会风气影响,士绅和商人大都热衷于捐赠资助书院。就如府城的蓝家一样,贾而好儒,有钱了就愿意与读书人亲近。另一方面,书院也有自己固定的资产,比如学田。
因为书院的待遇很好,所以很多学子趋之若鹜,尤其是白鹭洲书院这样的知名学校,根本无法满足各地学子的需求。为此,入学考试就成为关键。
除了正常入学之外,各地书院还会为游学而来的学子提供机会。他们在这里旁听,参加考试,也有机会成为书院正式的学生。康啸林给曾芸芸和刚才那个少年提供的机会都是这样的。
曾芸芸想着,平日里肖平去读书,她自己待在屋内也是无聊,倒不如也在书院之中,便点头答应:“多谢山长。”
康啸林再看那少年,他终于流泪已毕,回转过神来,道:“多谢山长,士弘刚刚失态了。”
少年又走到曾芸芸面前,道:“刚刚惊扰兄台了,还请见谅。”
曾芸芸微微一笑,表示并不介意。
在那个世界,曾芸芸不是没有遇到过靠这种手段来搭讪的。不过刚刚遇到这少年,他的眼神让她选择了相信他刚刚的情感是真诚的。当然,在高手那里,眼神也是可以作假的。不过曾芸芸现在着的是男装,过于纠结这个问题只会让情况更复杂,也没有必要,干脆就慷慨一些。
中年男子到白鹭洲书院,乃是专门送少年来此。看到康啸林对曾芸芸如此看重,也是惊奇。
康啸林不待他问,便将那日鉴湖一行所见所闻道出。同时,他对曾夫子也是大为钦佩,对鉴湖社学也夸赞了许多。
曾芸芸暗暗想笑。曾夫子有本事,这毋庸置疑。不过康啸林去时,曾夫子还很颓废。之所以曾夫子给康啸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方面有她唬人的原因,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曾夫子的经历与康啸林不同。
康啸林虽然没有参加会试和殿试,但毕竟是堂堂解元、诗文大家,如今又担任了白鹭洲书院的山长,算是海内闻名。曾夫子纵然中过案首,但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潦倒于乡野社学之中。曾夫子的经历,是康啸林所不具备的;曾夫子的心态,则给康啸林以震撼。可以说,曾夫子征服康啸林,几乎是必然的。
康啸林看到少年无事,便对曾芸芸道:“你们运气不错,恰好赶上沈先生来书院。我已经请沈先生出席本月下旬的月会。”
说到这里,康啸林又自嘲道:“你看看我,忘记告诉你了,你眼前的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君典先生,乃本朝名士。”
中年男子忙道:“康兄就不要嘲笑我了。我算哪门子名士?”
若是肖平在此,大概不清楚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是谁。不过曾芸芸却知道,此人确实称得上名士。不过,此人日后的名声还会更大。
曾芸芸上大学时,曾专门看过这个人的事迹。这是一个官二代,是名士,更是学霸。
中年男子名沈懋学,南直隶宁国府宣城县人,君典是他的字。沈懋学的父亲叫沈宠,是嘉靖年间的举人,却从县令官至监察御史,累官至广西参政,是从三品大员。
沈懋学性格豪爽,善书法、骑射、诗文。他少负侠气,曾多次往来于边塞,每次纵论时事,人多奇之。沈懋学素有大志,其诗《凤凰台》有这样一句:“丈夫意气何相若,万里风云指顾中。”
曾芸芸清晰记得,四年之后丁丑科,按照正史,沈懋学会中状元。相传这科开考前,张居正欲使其子张嗣修进入鼎甲,派人访求名士为陪衬,看中了沈懋学与汤显祖。汤显祖不为所动,而沈懋学却与张嗣修一同登第。
不管传闻是否属实,能中状元,沈懋学的科举功力是毋庸置疑的。若是能有机会向他学习,无疑会有不小的提升。曾芸芸觉得自己倒罢了,肖平却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眼前的中年男子既然是沈懋学,曾芸芸便猜出了少年的身份。
少年名叫沈有容,字士弘,今年十六岁。未来的状元沈懋学是他的叔叔。虽然有个学霸叔叔,但是沈有容却不喜欢诗文,反而喜欢骑马舞剑,常常谈论兵法。如果按照原来的历史走向,六年后,沈有容将考上武举,投笔从戎。历史上,他三次入澎湖列岛和台湾抗击荷兰人和倭寇,称得上是一位大英雄。只是如今的他,还显青涩,满面愁容,与未来的名将相去甚远。
这是曾芸芸穿越之后,第一次见到史书中留下详细记载的人物。之前遇到的督学杨秋池和知县陈鹏,在后世的史书中并没有留下什么的记载。哪怕是康啸林,也是如此。也不知是不是她穿越之后,蝴蝶翅膀扇动,直接导致很多历史细节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不管之前有没有发生变化,曾芸芸确信以后会发生越来越多的变化。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她来了!
虽然曾经想过,一旦遇到历史中的名人该如何。可是一次性见到两个,曾芸芸却觉得自己的心态很平和。
当然,平和之外,一点特殊的心态还是有的。谁能想到,眼前这个并不是十分显眼的中年人,会是下一刻的状元,而且他敢于直谏,为了张居正夺情一事,干脆辞官回家?谁又能想到,刚刚这个迎风流泪的少年,会率领雄兵扬起烈烈大纛,让外敌闻风丧胆?
康啸林大概和沈懋学还有事要说,便指点道:“你们过了前面那重门,左拐,便是报名的地方。今日上午报名,下午便可以在书院旁听。”
曾芸芸便和沈有容一起去报名。
途中,沈有容郑重道:“在下沈有容,安徽宣城人,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曾芸芸道:“兄台谈不上,我比你小。我叫曾芸芸。”
沈有容又看了一眼曾芸芸的面容,道:“原来是曾兄。”这句话说出口,他的心中不知道是遗憾还是解脱。
看到曾芸芸步履匆匆,沈有容又问:“曾兄一个人来这里吗?”
曾芸芸摇摇头,道:“我是陪同窗来的,他们两个都是交流生。”
沈有容问:“曾兄来自哪个书院?”
曾芸芸道:“哪个都不是。”
沈有容疑惑道:“哪个都不是?那是……”
曾芸芸想,就知道你猜不出来,只好道:“社学。我们都在社学读书。”
沈有容道:“那肯定是极好的社学。”
曾芸芸一笑,心道:这话,不知道曾夫子爱不爱听。
二人办手续很快,报上自己的姓名、年龄、读书程度和来之前隶属的学校即可。听闻曾芸芸来自社学,办手续的人还是有些吃惊。不过这样的人之前并非没有过,只是他们多数都待不下去,参加了一两次考试,便灰溜溜地离开了。在这个人的眼中,曾芸芸也难逃这种命运。
沈有容在登记时,专门问了在同批报名、同批通过考试后能否与曾芸芸分到同一个讲堂中学习。不过他没有问出结果,那人只是告诉他有这个可能。
登记之后,曾芸芸便去门口继续等肖平。沈有容道:“左右我无事,便陪曾兄一起等你的同窗。”
曾芸芸不好拒绝,便和沈有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不一会,交流生便在汪夫子的带领下有序返回。
刚刚经历了祭祀的洗礼,面容还有点严肃的解鉴看到曾芸芸和沈有容站在一起说话,忍不住对肖平道:“肖平,不好!你看到那人的眼神了吗?他仿佛要和你抢老大!”
第62章 校园的感觉多了一个跟屁虫
沈有容和曾芸芸一起,早已待了一个时辰。时间虽短,可是他却观察她很多次了。这些观察,有明目张胆的看,有看似随意的瞥,有悄无声息的窥。
纵然清楚地知道曾芸芸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圆儿,而且还是男儿身,可是相似的相貌以及近眉眼间的近乎一样神色,让他总是忍不住去看曾芸芸。
如此观察了很久,他觉得曾芸芸有点奇怪,却又说不清楚怪在哪里。
不用解鉴说,肖平也看到了曾芸芸身旁站着的沈有容。他也看到了,沈有容在偷偷打量曾芸芸。
听了解鉴的话,肖平忍不住就笑了:“不怕他抢,因为他抢不走。”
肖平说完,加快了脚步。曾芸芸早已经看到了他,在向他招手。
曾芸芸看到肖平走过来,道:“祭拜结束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肖平道:“接下来便会给我们分配讲郎。不过还有一些杂事要处理,可能会耗费不少时间。不如你先回去歇息,不用在此等我了。等忙完今日,我打听一下书院的章程,看看如何让你旁听。至于午饭,你可以去街上的酒楼吃一些。另外,房间里还有阿丰买的点心和水果。”
曾芸芸道:“刚刚我遇到康解元了,他已经许我在书院旁听。所以我就先不回去了。回去之后,一个人也是无聊。对了,这位是沈士弘沈兄,也是刚到吉安府。他来自湖南岳麓书院,刚刚和我一起报名。”
沈有容对着肖平抱拳道:“在下沈有容,贱字士弘,还请兄台以后多多指教。”
肖平和解鉴看到沈有容英姿勃发的样子,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有吸引力的男子。二人拱手作礼,道:“幸会。”
肖平和解鉴各自介绍了自己,因为时间紧张,便匆匆去了。他们约好忙完之后与曾芸芸在正门后的院内连廊见。
肖平和解鉴随着交流生一起来到了一处讲堂内,然后开始分配讲郎。所谓分配讲郎,就是给他们指定老师。毕竟交流生足有几十人,一个老师根本教不过来。
山长康啸林和监院汪先生都来到了讲堂内。
分配之前,有一位讲郎给所有交流生简要介绍了白鹭洲书院的情况。
白鹭洲书院分为十个学区,吉安府及所属九县的学生各占一区,又另设了东西二学区,东区专供交流生居住,西区供各府县游学者居住。各学区均设厨房、饭堂、厕所等配套生活设施。
至于教学方面,学生则被分为外舍、内舍和上舍,各自教授外舍生、内舍生和上舍生。外舍、内舍和上舍的学生逐级递减。外舍生多数为初学的学生,大多没有参加过县试或府试,或者是参加了却名落孙山的。内舍生和上舍生,则多数为通过了县试和府试的学生。内舍生和上舍生的目标很直接,就是中秀才。
外舍生、内舍生和上舍生的变动,依照书院组织的月考进行排名,连续两次排名靠前的进入更高的舍,连续两次排名靠后的滑落到更低的舍。自然,连续两次位居外舍生末尾的会被淘汰出书院。
所有的交流生,除了个别年长的通过了县试,成为内舍生外,其余的都是没有参加过县试的年轻学生,自然被分入了外舍。
和肖平、解鉴一样,沈有容和曾芸芸一旦通过考试进入书院,也都是外舍生。
外舍生在学区里是没有住宿的地方的,这也足以激励所有外舍生为内舍和上舍的名额努力。
白鹭洲书院的这种制度,并非独创,而是当年王安石在太学中所创。当年王安石想通过月考递补升降,以此取代科举取士。后来,这三舍升补法随变法失败被废除,却被地方官学和书院采纳。
交代之后,所有交流生先拜孔子、朱子,然后拜见山长康啸林。
肖平和另外八名来自各地的交流生,有了一个共同的讲郎,名为袁源。九个学生一起拜见了袁源,献上了拜师六礼。
提高交流生的水平,是给白鹭洲书院扬名。书院高层都很重视,派来的老师也都是精英。
袁源是一位举人,差不多四十岁,面容清瘦,却有亲和力。他向肖平和其他学生送出了葱和糖作为回礼。“葱”与“聪”是谐音,指心思灵敏,又指做人正直。糖则有粘性,表示规劝弟子安心读书。
回礼之后,袁源简单讲授了一下做人为学的道理。
讲完道理,袁源又向肖平等人强调:“江西各地,虽然王学盛行,但王学无法帮你们考科举。平日里,我并不阻止你们探究王学——我自己也喜好王学。但是在书院读书,四书五经,濂、洛、关、闽之学才是你们关注的重点。”
见面第一天,新的老师如此坦诚,倒是出乎肖平意料,让他对这位清瘦的书生有些敬佩。阳明先生的学问在民间虽然盛行,但始终被朝廷视为末学。朝廷科举取士,考的还是四书五经,濂、洛、关、闽之学。
濂学出自濂溪先生,也就是周敦颐,洛学指的是洛阳学派,代表人物是明道先生程颢和伊川先生程颐,关学的代表人物是横渠先生张载,闽学指的则是朱熹。这些都是理学的代表人物,是当世显学,也是科考、官场的敲门砖。
所以,袁源的话很直白,却也点出了科考大环境之下没有办法的事情。
类似的话,曾芸芸也和肖平说过。这让肖平大生“英雄所见略同”之感。
袁源十分开明,讲这些话并没有用多长时间。他随即给出肖平等人时间,让他们随意处理自己的杂事。毕竟,很多交流生因为路途遥远,奔波安居都比较辛苦,有些是昨晚才赶到府城的,甚至有些还带了仆从来吉安。大家的饮食起居,难免很多事情要安排。
袁源离开后,肖平和其余九个同门师兄弟又相互介绍了一番。除了一个名叫王庆的交流生来自吉安的青原书院外,其余的八个人,都来自其他各府的书院。不过,袁源所带的学生,没有一个来自其他三大书院。不知道是不是白鹭洲书院有意安排的。
肖平注意到,解鉴恰好和殷志分到了一起。看到殷志在讲郎和同窗面前谈笑风生的模样,解鉴站在人后暗自噘嘴。不用说,他已经感受到了各大名书院对他这个乡野社学的学生的排挤。
大家乍一见面,都十分新奇,七嘴八舌表达了来到白鹭洲书院的兴奋之情。肖平明显感觉到,这些同窗更好相处一些。虽然他们对肖平来自社学也很好奇,但并没有表现出不屑。
“肖兄,不知白鹭洲书院的院试名额,是否会给我们交流生一些?”来自袁州昌黎书院的张知率先问肖平。
张知的问题一提出,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白鹭洲书院如今是官办,每次府试都有不少直接参加的名额。另外,作为江西四大书院之一,白鹭洲书院还有若干个直接参加院试的名额。
除了肖平和王庆之外,其余的学生都来自其他各府,不可能从白鹭洲书院得到府试的名额。不过,若是可以直接得到院试名额的话,无疑更有诱惑力。
不过肖平却摇摇头道:“我不清楚。”
张知很遗憾,道:“肖兄,我也只是好奇。以我的实力,怎么可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张知以为肖平担心未来的竞争,不肯说出掌握的消息,所以立即谦虚避嫌。
肖平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已经做好参加县试的准备了。”
肖平所说的是真话,但是其他人却都觉得是假话。院试的名额难得,但府试的名额,总是可以争取一下的吧?怎么可能直接选择参加县试呢?
不过大家想到肖平来自社学,又立即觉得合理。社学是不会像知名书院那样拥有什么直通资格的。而且在社学读书,水平估计也很有限。肖平能来这里,应该是走了什么关系。
看到从肖平口中撬不出什么内容,大家便聊了前段时间督学到各地视学的情况。个别学生谈到自己有机会远远见到了杨秋池一面,都兴奋异常,难免喜形于色,难免唾沫横飞地描述了一番。
各自交流一阵,又彼此谦虚客套了一番,大家便去处理自己的杂事。肖平着急去见曾芸芸,便和解鉴打了个招呼,离开了讲堂。
在书院大门后的连廊里,沈有容正好奇地向曾芸芸问着问题,问得曾芸芸有些口渴了。不过碍于颜面,曾芸芸又不好拒绝回答。看到肖平赶来了,曾芸芸像是遇到了救星一般,大声说:“
走,走!去食堂抢座!”
肖平和沈有容都是一愣。
沈有容来自岳麓书院,在那里,凡事都要彬彬有礼,讲究谦让平和,他一时间想象不出为什么要抢座。倒是鉴湖社学的风气比较活泼,学童之间有时候会争抢一些东西,肖平倒是勉强能够明白曾芸芸的意思。
曾芸芸则是暗笑,一着急,不小心把大学里常用的话说出来了。不过相比只有寥寥学童的社学,书院的学校氛围更浓,重新唤回了曾芸芸的一些感觉。
当年上大学,作为校花的曾芸芸,身后总有一群男生尾随。如今,不过又多了沈有容这个跟屁虫罢了。毫无压力。
询问了一下方向,三人向曾芸芸和沈有容所属的西区走去。
第63章 出彩白鹭洲书院捡到宝了
复建之后的白鹭洲书院很大,古色古香的建筑令曾芸芸的脚步都慢了许多。
拐了几个弯,三人经过一处高楼,发现楼前聚集了许多学生,围着几张桌子在讨论着什么。
三人凑过去才得知,原来是书院新建了大量建筑。建好之后,很多亭台楼阁都没有楹联。眼前的这座楼,为三层方形楼阁,名字已经取好,一层为浴沂亭,二层名风月楼,三层叫魁星阁。这处楼,独独缺一副楹联。
听围观的学生讲,为了征集到合适的楹联,书院还拿出了银子作为奖赏。若是作得好,最高可以得到二十两银子。哪怕是当今的楹联大家,润笔费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想要作好此联是很难的。一副好的楹联,不仅要对仗工整、平仄和谐,还必须文意切题,也就是说要切人、切物、切时、切景。
大家平日里读的是八股文,虽然会涉猎到诗词,但是能写得好的,却寥寥无几。尤其是在科考之中,诗词所占的比重极少,这让读书人愈发不重视这门学问。
不过不擅长不代表不动心。奖励丰厚,还可扬名,这种名利双收且无成本的事情还是让很多人趋之若鹜。
眼前的桌案前已经铺好了笔墨纸砚,不时有学生沉思之后上前书写,但往往都不如意。甚至有些学生写到中途,在众目睽睽之下便懊恼地将纸揉成一团。毕竟,写得糟糕,丢不起这个人。
肖平看到,没多久,已经有十来个同窗上前试写,但始终写不出令人满意的联句。大家虽然垂涎那二十两银子,但是已经冷静下来,不再轻易尝试。
场面一时间有些安静。
不知道何时,康啸林和沈懋学也游走到这里。学生见到康啸林,纷纷行礼。
康啸林道:“你们继续,我们也不过是看个热闹。”
随后,康啸林又向学生介绍了一下沈懋学。大家肃然起敬。
不过,有这两大牛人在前,大家更不敢尝试了。
就在这时,众人身后有人说:“邱乘和陈克来了!”
看来,二人在白鹭洲书院的名气确实不小。听到他们来了,大家纷纷让出了一条路。曾芸芸看到邱乘、陈克以及殷志三人并肩走来。
没多久的工夫,殷志已经与白鹭洲书院的二人打成一片。
邱乘、陈克、殷志三人看到康啸林和沈懋学都在,忙上前行礼,面色也比较激动。
三人听说此地有题写楹联的活动,便商议来此,借以扬名。没想到康啸林和沈懋学都在,顿时有种瞌睡了有人送枕头的感觉。
邱乘和陈克当日在鉴湖上与社学学童比试,然后输掉,在山长面前丢了脸面,二人都是耿耿于怀,也一直想寻找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至于殷志,则是自觉得罪了汪夫子,若是能得到康啸林的青睐,也许能够扳回不妙的处境。
三人相互谦让了一番,干脆各自执笔,对着高楼沉吟一番,便开始下笔。
楹联难作,但有时候也好作。中国亭台楼阁无数,多有楹联,民间还有辑录楹联的书籍出版。三人看似当场吟哦,但实际早有准备。他们料定,只要是能够得到康啸林和沈懋学的赏识,自身的名气将会更大。
过了一会,誓要“一雪鉴湖之耻”的陈克率先完成。只见他用颜体工工整整地写的是:“登高望远千家树,长啸临风万里天。”
沈懋学点评道:“颇有气势。就是书法还略有稚气。”
康啸林则道:“平仄对仗都还好。”言下之意,就是内容还是稍稍空洞。毕竟吉安府城早已寸土寸金,树并不多。而且眼前之楼在江中,登高望远之下,悠悠赣江没有得到呈现,也有些可惜。
听了沈懋学的评价,陈克有些欣喜,又微微遗憾。楹联可以早些准备,但是书法却实在难以迅速提升。不过他自忖此联不错,又略略安心。
至于康啸林的评价,他并没有领会清楚,还以为康啸林完全是夸奖。
敷粉的邱乘写完,纸张上也沾了一些粉。只见他用的是隶书,写的是:“大江北去千峰翠,爽气西来两袖青。”
沈懋学点评道:“字颇有功力,联亦是佳句,只是与书院还不算完全契合。”
康啸林点点头,没有再作评价。正如沈懋学所言,邱乘写的这两句颇为精妙,唯独与白鹭洲书院没什么关系。这一联用在它处亦可,换而言之,没有书院的特色。
邱乘躬身表示感谢,心中却有些失落。不过想来自己这一联应该强于陈克的,又稍稍开怀了一些。
殷志是最后写完的,用的是柳体,写的乃是长联:“赣水接苍茫,看滚滚江涛,流不尽云影天光;庐陵通咫尺,听纷纷丝管,送来些鸟声花气。”
沈懋学点评道:“字不错,可惜锋芒太露。上联甚好!很有气象!只是下联不合庐陵气质。”
殷志听了沈懋学的话,有些不服。为了弄到这一联,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忍不住道:“为何不合?还请沈先生指教!”
沈懋学笑道:“小友莫非初来吉安吗?羌管悠悠、鸟语花香,可用于苏杭,却不可用于吉安。盖因吉安齿繁土瘠,百姓勤俭,不尚奢华。”
吉安自古有“金庐陵”之称,殷志认为此地富庶,自然会和苏杭一样,为“人间天堂”,却不想被这般评价。
康啸林听罢,道:“如此点评,十分中允。你们三人,还不谢谢沈先生指点?”
三人谢过,沈懋学道:“若是在这三联中去选,康兄觉得那一幅合适?”
康啸林道:“第一幅最好,只是字要重写,上联也要稍作改动。”
听了康啸林的话,陈克不由一喜。字不好不要紧,可以请山长亲自题写,改动也不怕,可以请沈懋学帮助润色。这样一来,自己的联句、山长的手书以及沈懋学的文思都留在楼前,比单纯自己题写更妙!想到这,陈克刚要开口请二人出手,却发现康啸林走向了远远围观的曾芸芸。
康啸林对曾芸芸笑道:“当日小友在湖上所诵诗句,首首均是佳作,不知今天可有妙句?”
沈懋学也饶有兴趣地看向曾芸芸。那日初见,康啸林早已将当日的事情告诉了他。
康、沈二人都是诗词中的高手,却向曾芸芸索句,一时间让所有的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曾芸芸身上。
曾芸芸道:“当日的诗句,都是曾先生所作。”
康啸林道:“我与曾先生已是好友。他已经将事情告诉了我。小友就不要再低调了。”
沈有容好奇地盯着曾芸芸看了片刻。他想不明白,这个比他还要小的少年,如何能让大名鼎鼎的康解元都如此看重,哪怕自己的叔父也是十分期待。
肖平倒是对曾芸芸有信心,道:“芸芸,你不妨就露一手吧。”
曾芸芸看到拗不过,便提起笔,略一沉吟,一个个字便呈现出来。
沈懋学看了曾芸芸写的前两个字,便微微吃惊地道:“是瘦金体?不对,应该不算,与宋徽宗的差别很大!”
康啸林道:“倒是有瘦金体的影子,但是整体风格变了。”
曾芸芸所用,是后世的启体。在另一个世界,她的书法造诣并不算很深,只算中规中矩,奈何这种字体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属于独一份。平日里指点肖平习字,曾芸芸偶尔也会写几幅字,再加上心境变了,水平又有所提高,所以才引人注目。
在各种书法字体中,瘦金体属于最难练习的那种。这种字体瘦骨嶙峋却铿锵有力,看似无肉却骨中带肉,
看似少变化,却字字有韵味。很多人练习瘦金体很久,却只能形似而少神韵。
曾芸芸所用的启体,只是与瘦金体有些相似,但是风格却不是锋锐,而是清雅,讲究用笔纯净而不杂乱,体势自然而不造作,气息纯正而不浑浊。
曾芸芸一气呵成,哪怕不看内容,已经引来了不少低声的赞叹。
顷刻之间,一幅字成。大家看到曾芸芸所题的是:“城郭几前游,楼高应来白鹭;江山一长啸,诗成何止青莲。”
沈懋学对康啸林赞叹道:“这是学崔颢让诗仙搁笔啊!”
沈懋学的话虽然有些夸张,但无疑表达了对后辈才思敏捷的赞叹。
听了沈懋学的话,邱乘、陈克和殷志立即面如死灰,却不得不在众人强颜欢笑。
偏偏这时,康啸林却问他们:“你们觉得此联如何?”
三人心中骂娘:沈懋学都那般说了,我还能说什么?于是,三人不得不赞了一声:“好!”
三人对康啸林恶感顿生时,自然不清楚康啸林的苦心。康啸林游鉴湖时,就初步看出白鹭洲书院的学生傲气过盛。来到书院这段时间,他的感觉愈发明显。眼下有此机会,正好借机敲打三人。不过,他还是白费了这番苦心,三人并不领情。
且不说邱乘等三人作何感想,其他学生目睹曾芸芸所书,亦有赞叹。他们虽然不善此道,但最低的审美水平还是有的。再说,山长和沈先生都称赞了,自己若是不点头赞许,岂不是显得太没水平?
沈有容也用惊喜的目光看着曾芸芸。他可是清楚,自己的叔父虽然宽容,喜欢提携后进,但是如此不吝辞藻地赞扬一个后辈,还是很少见的。
曾芸芸此联,确实很精当,与白鹭洲的地名和诗名都十分吻合。
不过曾芸芸自己清楚,她写这幅对联,乃是取巧了。
曾芸芸这幅对联,改自湖北黄鹤楼上的一幅楹联。原联是“城郭几前游,楼高应来黄鹤;江山一长啸,笔搁何止青莲。”
这副对联的作者是光绪年间的吉安知府贺良桢。后世,他曾再度修复白鹭洲书院。
曾芸芸将他对联中的字巧妙地改了四个,恰好将对应的黄鹤楼改为白鹭洲,同时将李白在黄鹤楼上面对崔颢之诗搁笔的典故转化为李白在金陵咏凤凰台的典故。另外,曾芸芸的下联还寄寓着白鹭洲书院文气绵延之意,康啸林看了,也是心中欣喜。
诗文就是如此巧合。当年李白在黄鹤楼看到崔颢的《黄鹤楼》一诗,十分赞赏,为之敛手,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后来,李白到金陵等凤凰台,专门摹写崔颢之诗,作了《登金陵凤凰台》一诗,里面有“二水中分白鹭洲”之句。恰恰吉安赣江之中的白鹭洲,正是仿金陵白鹭洲,名字直接出自李白的诗句。
众人略一思考,弄清楚了其中的关系,都叹服于曾芸芸构思之巧妙。
众人的赞叹让曾芸芸略略羞愧,她向康、沈二人告辞,便拉着肖平迅速离开了。
唯独沈懋学还在对康啸林道:“康兄,白鹭洲书院又捡到宝了啊!”
第64章 四书解义书院第一课
曾芸芸、肖平和沈有容没走多远,便被追上了,有人把那二十两银子送了过来。
在沈有容诧异的目光中,曾芸芸随手就将银子丢给了肖平。
在白鹭洲书院,饭堂虽然分区,但相邻的饭堂却是互通的,比如吉水区与永丰区、龙泉区与万安区,再比如东区与西区。书院的学生在对比之下,很容易发现某个饭堂敷衍了事,于是便可以向书院提出意见。书院一旦查实,出现问题的饭堂便会被整饬。
到了西区的饭堂,已经有零零星星的人来吃饭。个别苦学者,吃饭的时候还抱着书本。
来吃饭的学生,只要出示了报名时领取的号牌,便可以端走自己的饭菜。
三人坐下之后,解鉴才愁眉苦脸赶过来。
“和这群老爷们相处,太难了。”只是一个上午,十岁的解鉴已经有了老气横秋的感觉。
白鹭洲书院的饭堂,伙食比较简单,平日里不过一饭一菜而已,开水自取。好的是,这里不收钱。
富人家的子弟一般是不会来这里吃饭的。白鹭洲书院周边的街市上,很多酒楼就是靠他们养活的。
解鉴端来饭菜,坐在了肖平旁边。这张长桌前,暂时只坐着他们四人。不过来饭堂的学生正不断增多,估计很快就会有人坐过来。
今天饭堂供应的是米饭和炒空心菜,四人都能吃习惯。曾芸芸和肖平吃得专心致志。沈有容一边吃,一边观察曾芸芸和肖平,解鉴则继续抱怨:“早知道不来这里做交流生。哎,老大,你说我还能回去吗?”
曾芸芸停下筷子,问:“不想考秀才了?”
解鉴道:“想啊。我感觉,在社学里,考秀才也是有机会的。”
沈有容打量曾芸芸和肖平,并不耽误他吃饭。他笑道:“若是想考科举,来白鹭洲书院肯定会有收获。小兄弟不用焦躁。既然那些富家子弟难以相处,你就随缘好了。”
解鉴问:“你来这里也是为了冲刺科举?”
沈有容摇了摇头,道:“我还没想好。家中长辈自然是希望我早点考取功名,不过我对读书并不热衷。”
解鉴道:“令叔父是沈先生,当世名流,你不考科举,岂不是拜拜浪费了这个条件?”
沈有容道:“叔父是叔父,我是我。”
解鉴道:“我没你这勇气。有时候,我读书也会疲倦。可是我不敢松懈。除了科举,我没有别的路可走。”
不一会吃过饭,沈有容便约曾芸芸一同去旁听。
曾芸芸道:“我乏了,回去睡午觉,下午就不来书院了。”
沈有容十分惊讶:上午刚报名,他下午就逃课!
虽然旁听没有人点名,但能在白鹭洲书院学习,是多么好的机会。哪怕他沈有容无意参加科举,也舍不得如此浪费半日光阴。
和沈有容不同,肖平和解鉴都十分平静,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解鉴瞥了沈有容一眼,暗想:老大哪天中午不睡午觉?想追老大,路还长呢!
肖平则笑着对曾芸芸道:“芸芸,你去吧。锁好院门。我在书院会努力的!”
沈有容再一次惊讶:这肖平向“曾云云”说话的口气,怎么如此乖巧?
曾芸芸摆了摆手,略有些慵懒地慢慢踱步离开了。
肖平道:“吃完饭了,该读书了!”
解鉴忙应道:“对,读书!月考里,我一定要考出好成绩!”
肖平看沈有容还在发呆,问:“沈兄,你不去读书吗?”
沈有容道:“我,我……”他确实没想好为什么要这么用功。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很懈怠了,可是看看曾芸芸,他又觉得自己比较上进。难道,还是需要参加科举吗?
解鉴早已一把拉着他出了饭堂,道:“走,一起去读书。”
三人在一处连廊下坐了一中午,肖平和解鉴都学得津津有味,唯独沈有容有点恍恍惚惚。
下午,沈有容自去找地方旁听,肖平和解鉴则各自去了分配好的讲堂。在那里,他们将迎来在白鹭洲书院的第一堂课。
袁源按时前来,随身还带了一摞纸张,发给了学生。
肖平看到,自己拿到的纸上写了《孟子尽心上》中的一句话:“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袁源道:“诸生先各作四书解义一道,二百字以上。”
四书解义是府学、县学对生员的要求,属于日课。不过肖平连县学都没有上过,而社学之中,先生对四书的释义并不多,并没有要求学生解义。这种情况下。这道题对肖平来说应该是有些难的。好在,曾芸芸之前曾给他细致讲过《孟子》,肖平要解释眼前的这段话并不难,只是不知是
否符合规范。
拿到纸之后,大多数学生都是思索片刻便提笔书写。各大书院之中,四书解义是先生经常教授的内容,并不算难。只是想要答出彩,并不容易。毕竟,这个年龄段的学生,对于四书的了解,只能算入门。
一个个学生伏案而书,肖平仔细回想曾芸芸当日所讲,再结合自己的理解,初步在脑海中理出了一个脉络。
这道题,题眼就在一个“命”字。孟子对于命的理解是比较复杂的。
如今,肖平的记忆力惊人。他还能清晰记得曾芸芸当日给她的讲解:
“命与死亡有关,亦与生命有关。死亡乃生命旅程之终点,命贯穿于人之生命旅程始终,而死亡乃人之生命旅程最重要之结点。孟子多有命之观念,如知命、正命、立命等。何为知命?孟子认为,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相反,置生命于明显的危险之下,即不知命。何为正命?孟子认为尽其道而死者,便是正命也。
同时,孟子认为,命乃生命之充分实现与完成,亦可说是人生目标之圆满实现。君子站在岩墙之下,就是没有尽其道而死,尽有充分之义。君子实现了对于生命、人道的承诺,就是正命。梏桎死者,非正命也。因犯罪而死的人在孟子看来就没有实现正命。命之完整实现,与人生道路的选择、实践有关。孟子对命的想法,非从本体角度,而从践行角度看,尽其道乃价值之实践。”
肖平刚要下笔,突然又想到曾芸芸举过的一个例子: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可《大学》讲修身,《中庸》讲修身,《孟子》也讲修身。修身可谓重也。俟之不是消极地等待死亡,它有顺从之意,即顺从宇宙大化之安排。
曾芸芸当年给肖平讲授这一点时,正巧从自身角度思量到个人对命的不可控,所以有了些平和的感慨。这种感慨微微有些消极,却又暗合修身尽道的一点意味。
如果让现在的曾芸芸再去谈命,她可能更积极,更主动,甚至会带有一些反抗性,却未必符合科举的一些题旨了。
肖平想到此,胸有成竹,援笔先以张载的一句话起首:“横渠先生曰:‘存,吾顺事;没,吾宁也。’一人之命,与性命何关?与性又何关?盖所求也。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求有益于得也。君子所求由己,然得不由己……”
肖平接下来又从求之在内与求之在外的分别,论述了生命自我决定掌握与否的道理。最后由求之有道与俟之以命的结合,得出君子要将得到与否的心态付之于命,而非勉力强求的道理。
肖平写完之后,又工工整整地誊抄一遍,吹干墨迹,其余的同窗基本已经交卷。不过先生既然没有催促,肖平便不着急,依然耐着性子又检查了一遍,才送上讲台。
九个学生,每人写二百余字,袁源读起来很快。不一会的时间,九个学生的水平如何,他已经了解。不仅仅是对四书的熟悉程度,还包括书法、思辨能力和临场表现等。
自然,袁源也注意到了肖平。唯一一个来自社学的学生,年龄偏小,却面如冠玉、器宇轩昂。讲堂之上,其他学生早已交卷,有些甚至因为慌张,磨痕都染到衣襟上,他却依然平心静气地誊写、检查。
将所有的卷子都看了一遍之后,袁源早已心中有数,便没有当堂点评。
他道:“明日,白鹭洲书院有幸请到南直隶的沈先生主持本月下旬的讲会。这将是在场诸生第一次参加白鹭洲书院的讲会。沈先生是当世大家,其所作时文,江南士子多有揣摩。哪怕是我,也有受益。”
袁源说这番话,十分坦诚。沈懋学虽然名气比他大,但二人的功名都是举人,而且袁源的年龄稍长。当着自己学生的面,袁源坦然承认自己也会去学习沈懋学的文章,这是需要一定胸襟的。很多时候,读书人哪怕相互学习,也只会承认学习大家、前辈的文字,对于学习同侪,往往讳莫如深。
袁源没有停顿,继续道:“明日讲会,沈先生所讲的重点之一就是如何写时文。当面聆听,甚至在余下两日还有机会请教,这算是我等的机缘。不过时文如何写,可能有些士子学过,有些还没有开始学习。纵然学过,程度也不尽一致。刚刚我考察了诸生四书解义,略略浏览,能够看出大家都用过苦功,但在章法上、文理、念头通达等方面还有不小的欠缺。为了大家明日讲会能有所获益,今日下午,我就先给大家讲一讲时文的一些基本概念。学过的,就耐心再听一遍。”
肖平听了袁源的话,有些激动,也明白了先生的苦心。明日沈懋学讲如何写时文,也就是八股文。若是对八股文还不了解,一场听下来,也难有收获。
经历了三个月的苦学,即将正式接触八股文,肖平心中不由有些激动。
第65章 怕婆娘来自解鉴的鄙视
白鹭洲书院地处江中沙洲,洲上遍植红花绿柳。肖平所处讲堂的窗子都被打开,习习凉风涌入,吹得案上的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肖平有种回到了鉴湖社学的感觉。
微微一走神,肖平立即集中注意力,因为先生袁源已经开讲:“八股文系源于北宋熙宁之科举变革。当时,北宋朝廷决定以经义取代诗赋作为科举主要内容,同时废除诸科。本朝洪武三年,朝廷诏定科举法,应试文仿宋之经义,便是八股文。八股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题目一律出自四书五经原文。八股文乃是代圣贤立言,形式有特殊规定,正文须两两相对。”
为了避免学生听不明白,袁源又给学生各自发了一篇八股范文。
袁源道:“这篇《责难于君谓之恭》是弘治九年丙申科的会试题目。大家拿到的这篇时文,乃是这一科状元朱希周参加会试时所作。”
紧接着,袁源通过朱希周的这篇文字,具体给大家讲述了八股文的规律:“起讲先提三句,即讲责难于君四股,中间过接二句,复讲谓之恭四股,复收二句,再作大结。每四股之中,一反一正,一虚一实,一浅一深。若题本两对,文亦两大对,是为两扇立格,则每扇之中,各有四股,其次第之法,亦复如之。故人相传谓之八股。长题则不拘此,亦有联属二句四句为对,排比十数对成篇,而不止于八股者。”
袁源讲得十分自信,提纲挈领、条分缕析。八股文这一很复杂的问题在他的清晰讲授下,肖平很快就弄明白了。
不知何时,讲堂后方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都坐后面认真听着。肖平看到其中的一人,年龄似乎比袁源还大,头发已经花白了半边。
这些人,大概不是书院的学生,而是附近的读书人,来书院旁听。白鹭洲书院十分开放,并不禁游学。也许袁源的名声比较大,哪怕他讲的是比较浅显的内容,这些读书人依然听得津津有味。
一个下午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就度过了。袁源讲完之后,并没有啰嗦,只是嘱咐大家好好用功,但要注意膳食和休息,明日上午记得提前来参加讲会。
他笑道:“来迟了,可没位置。”
虽然散学,但是这些交流生并没有立即回去。不管之前有没有接触过八股文,听了袁源的讲述,他们都获得了不少启发,忙着交流心得。当然,也有一些不愿与其他人交流的,卷起书本匆匆离开。
肖平听了周围的同窗谈论了一会,也颇有收获,但他初学乍练,插不上嘴,在大家散去之后也出了讲堂。
看看天色还稍早,肖平打算去藏书楼看看。
白鹭洲书院的藏书楼名为云章阁,藏书甚富。来白鹭洲书院之前,曾夫子就指点肖平,多去那看一看。毕竟在社学,除了四书五经之外,并没有
过多书籍。另外,和曾芸芸待在一起之后,肖平已经被深深影响,深觉多读书的好处。
云章阁很好寻,随便找个人打听一下就到了。虽然已经是傍晚,但是这里还没有闭门,依然有大量的士子来借阅书籍。
步入其中,汗牛充栋的书籍让肖平颇为震撼。作为江西大四书院之一,其底蕴在藏书楼中显露无疑。
肖平在里面转了一圈,最终将注意力锁定在几排书架上。这里,全是科考的墨卷,以及白鹭洲刊刻的优秀范文。
肖平刚刚拿起一卷名为《鹭洲会草》的卷子,恰好看到了先生袁源走过来。
肖平赶紧躬身道:“学生肖平见过先生。”
袁源也看到了肖平,微微一笑,道:“肖平,我记得你。你对《孟子》那一句的解义,我记得很清楚。”
肖平道:“学生第一次对四书进行解义,不知规矩,还请先生指点。”
袁源点点头,道:“规矩可以慢慢学,天分和勤奋却难得。我看你写到孟子的‘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我想问你,你信天命吗?”
肖平一时间被袁源问住了。信与不信,其实是一个很私人的问题。若是曾芸芸问肖平,肖平可以侃侃而谈,哪怕说得不对,也不需要有顾忌。可是面对刚刚见到一天的先生,肖平无法放开。有些话,哪怕认识了一辈子,也不方便说的。
看到肖平的表情,袁源已经猜到肖平的心思,也不松口,就是想听听他的回答。这也算是对这个让他感兴趣的学生的一种考验。
肖平有些无奈,略一思考,道:“我欲仁,斯仁至矣。”
听了肖平的回答,袁源不由笑了,暗赞肖平聪明。
他提出的问题不好回答,尤其是刚刚建立师生关系的两个人,肖平根本放不开。
何为天命?无非能不能实现自己的追求。读书人的追求是什么?多数人想要的无非功名富贵。可是,一个人想求得功名富贵,功名富贵就可以得到吗?这不是人自己可以决定的。得不到要认命吗?肖平很聪明,干脆回避这个问题,直接引用了《论语》中的这句话,我要实行仁义,仁义就到了。
在这种私人对答的环境下,肖平说信不信命都不合适,过于郑重可能会显得虚假,过于真实可能就有悖于纲常。他选择的回答方式,比较取巧,却也让袁源刮目相看。
当即,袁源转移了话题,问:“既然你来自社学,五经你接触了吗?”
肖平道:“都学了一些,不过文意却只能说粗通。”
所谓学了一些,是肖平谦虚的说法。实际上来白鹭洲书院之前,在曾芸芸和曾夫子的双重压力下,肖平已经能够熟练背诵五经。
袁源又问:“你可有本经?”
肖平摇摇头,道:“还没选好。”
袁源道:“读万卷书,不如破一卷书。要想考科举,还是要专研一经。”
袁源所说,是金玉良言。肖平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不过目前他的记忆力极强,哪怕熟诵五经,也没有耗费多少时间。他起步虽晚,但现在正慢慢赶上来。另外,到底选择五经中的哪一经作为本经,他还没想好。
袁源看到肖平所持的《鹭洲会草》,道:“这卷子不错,可以拿回去看看。不过这里面的文章,多是书院的士子所作,还比不上那些真正的举人。若是有余暇,我推荐你读读这些。”
袁源指了指架上的另外三本书,肖平看到,这些书分别是《大题三万选》《小题文府》《小题文府续》,都是书社专门为备考的读书人刊刻的。
这些都是后世所谓的真题集了。不过这三本书,都是厚厚的,而且因为水平较高,读起来也稍稍艰深。书院的学生,多是喜欢《鹭洲会草》这种简单的。就像后世的小学生,喜欢看作文选,而非《人民文学》。所以这三本书一套一套地放在那里,借阅的人却不多。
肖平略翻了翻,直接将三本书一并抱起,向袁源鞠了一躬,道:“多谢先生指点。”
袁源惊讶道:“这三本书,你都要借?”
他刚刚还以为肖平被这三本书吓到了。
肖平点点头,道:“是的。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若是我每日看的都是这《鹭洲会草》,我的水平顶多位居其中罢了。”
袁源点点头,倒是钦佩于肖平的志气。不过他对肖平能否看得进去,还有疑问。
这三本书,可以说是卷帙浩繁,而且其中的一些篇章比较艰深,不是单纯靠一时的劲头就能读下去的。
不过肖平的好学及灵敏还是给他留下了好印象,他道:“若是不懂,可以问我。”
师徒二人分开后,肖平很快就办理了借阅的手续。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这三本书就归肖平保存了。
抱着三本厚厚的书回到住处,肖平发现解鉴早已回来了,正在择菜。
看到肖平抱着书进来,解鉴丢掉菜跑过来看。他翻了翻三本书,就皱着眉头丢下来,问:“你自己主动借的,还是老大逼你借的?”
肖平不由笑了,道:“怎么我做什么事情,都是芸芸逼迫的吗?这三本书啊,都是我自愿借的。”
解鉴继续择菜,嘟囔一句:“我才不信你喜欢自虐。”
肖平刚进屋,曾芸芸就慢悠悠地进去了,也翻看肖平借的书。
曾芸芸一看,不由点头,想:平哥哥还挺上道,知道搞题海战术了。
哪怕肖平不行动,曾芸芸也是要嘱咐他如此开展的。没想到肖平倒是很主动。
她知道如今肖平的记忆力很好,可以过目成诵,但是好到什么程度,并不清楚。虽然肖平对四书五经已熟能成诵,但四书五经加起来,不过四十多万字。
看着眼前的三本书,任何一本都在四书五经的总字数之上。曾芸芸打算测一测肖平的极限在哪里,便问:“平哥哥,这三本书,你借多久啊?”
肖平道:“两个月。”
曾芸芸道:“那你花两个月的时间,能把这三本书都背下来吗?”
肖平道:“应该没问题。”
曾芸芸道:“那就试试吧。”
肖平极为爽快地道:“好!”
坐在门口听到二人对话的解鉴冲着肖平翻了一下眼珠子,嘟囔道:“还说是自愿的呢!哼!这么怕婆娘!”
第66章 忠告这三人惯会用下三滥的手段坑人
肖平等人入学的第二日,正是白鹭洲书院八月下旬的讲会。主讲人是沈懋学。
沈懋学素喜讲学。之前宁国府知府在当地倡导会讲,沈懋学长期充当主讲。年纪轻轻,他便有了很多学生,更有了不小的名气。否则,传闻中张居正也不可能请他以名士的身份充当陪考。
书院和后世的大学差不多,主要功能便是教学与研究。书院的教学形式一般有三种:自学、个别教学和集体教学。
自学很简单,也是大多数读书人采用最多的学习方式。在科举考试中,有很多死记硬背的内容,都需要读书人投入大量的精力进行自学。
个别教学是针对学生个人进行提问、论辩、交流,类似于后世的小班教学、小组教学或一对一教学。
集体教学有升堂讲学和会讲、讲会三种形式。升堂讲学是一位老师在堂上讲,学生在下面听,便是后世的传统教学。比较特殊的集体教学,是书院的会讲和讲会。
所谓会讲,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老师共同讲学,学生在下面听。由于参加会讲的老师学术观点不同,他们经常会激烈地辩论。宋孝宗淳熙二年,四十九岁的朱熹和三十七岁的陆九渊在江西信州鹅湖寺进行了一场大辩论。朱熹把伦理纲常说成是客观存在的天理,而陆九渊则把伦理纲常说成是人人所固有的本心,辩论十分激烈。这便是有名的鹅湖之会,鹅湖寺也由此成为鹅湖书院。理学不同学派同聚一堂、各抒己见、切磋学问的新方式,开启了书院会讲这一教育新形式。
聚徒会众,以讲为学,则是讲会。相比会讲的不定期举行,
讲会定期举行。到了明朝,各书院讲会的宗旨、组织、仪式都已经十分成熟了。
白鹭洲书院的讲会每月分上中下旬三次。因为天气很好,八月下旬的这次讲会便在书院的院子里举行。
院中早已搭好讲坛。讲会尚未开始,书院的学生都已经到了。
曾芸芸拿着一包荷叶,里面放着盐水豆,边走边吃,肖平抱着《小题文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解鉴在曾芸芸的鼓励之下,当然,还有早饭不用做,一起出去吃的奖励之下,早早地占好了位置。所谓占座,也不过是拿个团垫,大家坐在地上,务求离讲坛近一些。
肖平坐在曾芸芸身侧,对着《小题文府》,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还指给曾芸芸看一些另辟蹊径的破题。
他借的三本书,分别讲的是四书五经的大题小题。
四书五经中有很多句话,随便找一句便可以出题。比如“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这一整句话,可以出一道题,这便是大题。如果单独出“君子和而不同”或“小人同而不和”,便是两个小题。所以简单的一句话,可以出三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