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的宅子呢?黄冬生也不是傻子,很快猜想到宅子中可能有宝贝。最近几个晚上,黄冬生在宅子中细细搜寻了好几遍,没有结果之下,又带着妻女在堂屋和院中挖了很久,可还是没有结果。失望之下,黄冬生决定继续想办法把宅子弄到手,然后卖出去。既然对方愿意出二百两银子,那么多要一些的话,对方可能会出三百两甚至四百两。
宅子并非自己的,只是暂住着,这种情况下要把宅子弄到手,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肖平的父亲失踪,母亲不在家,而肖平的大伯母是自己的姐姐,这个姐姐支持弟弟,于是黄冬生看到了希望。他一直信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巨大的诱惑面前,搏一把是必然的。哪怕是失败了,黄冬生认为自己的损失也不会很大,大不了再从姐姐那补回来。
黄冬生知道孟二好面子,所以在县城最好的茶楼“四时春”请他。
黄冬生咬牙要了顶楼一个十分幽静的雅间。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单单是坐一个下午,就要一两银子。请孟二坐在上首,要了壶上好的碧螺春,以及一些瓜子、果仁、蜜饯,黄冬生看到孟二露出满意的神色,才敢谈事情。
当黄冬生向孟二说明了来意——当然,他不会提有人出二百两买宅子的事情,只是说肖平收了他了的银子,最后却抵赖,而他当时因为信任肖平,所以被骗了——孟二在县城混迹多年,对黄冬生也有了解,自然知道黄冬生说的八成是假的。不过,他既然要赚黄冬生的银子用,就不在意这些。惹出麻烦,也是黄冬生自己扛,与他没有关系。
“你这事,要打官司。若是我猜测没错的话,那人若先告你。你没房契,准输。”孟二嗑着瓜子,看着街景,看似随意的一句话,点到了黄冬生的软肋。
“就是因为难办,才求到二哥你嘛!你看,我二十两房钱已经付了,总不能白白打水漂吧?”黄冬生讪笑着道。
“我知道。不过你可带足了银子?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牵扯到打官司,没银子是不行的。你占理也没用。”孟二盯着黄冬生问。
黄冬生被孟二看得有点心虚,吭哧了半天才道:“我就带了二十两银子,待会结账,还要花掉二两。”
孟二不屑一笑:“你以为我想讹你银子?别说二十两,你就是二百两,我也未必看得上!我孟二在吉水县城,有的是买卖!”
黄冬生心中一松,脸上却露出极为佩服的深情,道:“二哥,谁不知道你在吉水县城的威风!也就是因为能找到你,我才觉得这事有点把握!”
孟二灌了半盏茶水,才道:“虽然我与县里的县丞、主簿都熟悉,但是他们求我的事情也多,一旦见面,我也抹不开情面不管。所以,我一般能不见就不见他们。你这事,我考虑了一下,有一个人最适合。”
黄冬生忙问:“什么人?”
孟二道:“和你一样,是个秀才,你应该听说过他。”
孟二顿了顿,才继续道:“说来,他还是你的本家,叫黄宽。”
黄冬生一听这名字,就咽了口吐沫,道:“你说的是黄五爷啊?听说他要价很高。”
孟二一拍桌子,把黄冬生吓了一跳。孟二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你买房子的银子既然被被人讹了,难道就不想要回来?这已经不是银子不银子的事情了,是脸面!再说,你赢了官司,除了房子是你的,知县还可能让被告给你一些补偿。最主要的是,你不找黄五,别人就会找。若是讹你银子那人找到黄五,你怎么办?”
孟二的一番话终于把黄冬生给吓住了。黄冬生一咬牙,道:“二哥,我听你的,就找黄五爷!”
孟二将一个瓜子米直接抛入口中,笑道:“这样想才对。走,我带你去黄五那!”
黄冬生看了看桌上剩的茶水和瓜子、果仁、蜜饯等物,觉得十分可惜。他站起身来,直接扯起茶壶,猛灌了一阵,然后又将蜜饯和果仁揣在怀里,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在吉水县,黄宽的名气要比孟二大多了。
大概从晚唐开始,江西的诉讼之风就兴起了。到了宋、明两朝,则达到了一个顶峰。民间有俗谚说“筠袁赣吉,脑后插笔”,意思就是筠州、袁州、赣州、吉安这四个地方脑袋上插一支笔的讼师不少。
江西民众的争讼之风一度让朱元璋十分恼火,但也不无好处。乾隆年间任江西巡抚的胡宝瑔感慨:“江省民情狡黠,浮议最多,稍有不公,舆论立起。贪污之吏,断无所容。”
江西之所以多讼,与江西人的性格有关。这里的人勤劳、节俭,十分在意自己的利益,偏偏又容易执拗,常常不惜破家费财,也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就是所谓的“宁可输钱,不可输气”。
讼风盛行,导致诉讼在江西成了一种专门的职业。为此,还有“讼学”悄然兴起。北宋沈括《梦溪笔谈》中直指江西人“好讼”,提到:江西有一本《邓思贤》的书在宋朝时候非常流行,这本书其实就是讼学的教材。邓思贤这个人把如何对答、如何辩驳、如何起诉编成书,起名就叫《邓思贤》。
江西的讼风辐射甚广,周边的湖南、浙江、福建、广东等省,都受到了影响。同样,在江西内部,甚至连小孩都学讼词。到了明朝,一些社学的塾师还常用诉状教学童识字。在江西,类似《公理杂词》等书,很多地方的小孩子过街能诵。还有一些地方干脆开办学校开设“讼学”来培养这方面的人才。后来,官府禁止办这种学校,打击非常严厉,但还是禁而不止,这种学校不断在城里、乡下冒出。这些学校细致教授学生怎么写诉状、如何在公堂上答辩、怎么钻法律空子,手法刁钻古怪,却又细致专业。为搞好教学,还有老师组织学生当堂辩论。
当打官司成为发财致富的手段,这个行业便涌现出了许许多多有天分的能人。吉水县城的黄宽就是其中之一。
第37章 早行一步黄秀才与黄秀才
黄宽是吉水县极为知名的讼师。
他做讼师,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家学渊源。他的祖父、父亲都是有名的讼师。不过,他曾说过另一部分原因,就是喜欢。他喜欢耍耍嘴皮子就能决定别人命运的感觉。当然,这两大原因有个基础,就是获利丰厚。无论是谁来求他,都要拿出足够的银子才行。
黄宽自小就经常跟随祖父和父亲学习如何打官司,得到了祖父和父亲的倾囊相授。后来,他又到外地专业的学校中“深造”了几年。
回到吉水县之后,他的父亲托关系,让他到县衙里当了一段时间的书办,进一步熟悉了县衙的运作,而且积累了不小的人脉。
偏偏黄宽的运气也好,又考上了秀才。这样一来,功名又给他提供了许多便利。
中了秀才之后的黄宽,就不再继续当书办了,专心给人编造事由、代写状纸。因为打赢了几件看似不可能赢的官司,黄宽名声大臊,找他的人便络绎不绝。
当一个人的爱好和利益能较好地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往往就能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手里有了足够的银子,黄宽的人脉便经营得更稳当,打官司也就更容易赢。如此便进入了良性循环。不知不觉中,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干了一大堆,银子也赚了一大堆。
因为在家中行五,他便有了一个“黄五”的代称,而求他的人,则称他为“黄五爷”。
孟二带着黄冬生来到黄宽家门口,黄冬生很惊讶,一个小小的讼师,宅子竟然如此气派!不仅门口放了两个石狮子,还在门口建了门房,有门子在门口守着。
二人到门房一看,竟然还有三四个人在等着。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二人才见到黄宽,这还是孟二和门子熟悉的缘故。
听罢黄冬生编造的被骗经历,黄宽早已心知肚明,因此很快打断了黄
冬生的唠叨:“你就是想得到宅子,对不对?”
黄冬生点了点头。
黄宽便敲了敲桌子。
黄冬生愣了一下,并不知道黄宽的意思。
一旁的孟二戳了他一下,提醒道:“银子。”
黄冬生这才醒悟过来,连忙递上了二两银子。
接过银子的黄宽将银子在手中颠了颠,一把丢在了地上,对孟二道:“孟二,你带来的人不懂规矩啊!”
孟二忙欠身,道:“五爷,他村子里来的,不懂事,你千万别见怪。”
说完,孟二对黄冬生道:“还没明白吗?不够,多拿点。黄五爷出面,最低五两!”
这时,大概是等得有点不耐烦了,黄宽道:“你要那套房子,我帮你,最低十两!”
开弓没有回头箭,黄冬生硬着头皮交出了十两银子。
黄宽嫌他磨磨蹭蹭,道:“原觉得你也姓黄,向你少要一些,谁想到你如此不爽利!你知道我的时间多金贵吗?因为你,我会耽误多少事情?”
黄冬生心中暗暗骂娘,口中却不敢反驳。
黄宽挖苦啊了黄冬生一阵,道:“我给你说个主意,你即可去试试。有我在,不用担心。”
黄冬生耐心听完黄宽的计策,迟疑地问:“这可行吗?”
黄宽道:“听我的,得到房子,否则,你另请高明!”
黄冬生又看向孟二。
孟二道:“事成之后,再给我五两银子,我帮你!”
黄冬生苦着脸算了算,打赢了官司,卖出了房子,还是有些盈余的,便同意了。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若是再放弃,之前的银子都白花了。
看黄冬生同意,黄宽提起笔来就写状纸。
黄冬生睁大眼睛看了看,发现黄宽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就写好了。
黄冬生暗道:乖乖,这么快就赚了我十两银子!
吹干墨痕,黄宽将状纸递给了黄冬生,道:“走吧,去县衙!”
对黄冬生来说,虽然此前曾经多次路过县衙,不过到县衙告状,这却是第一次。
吉水县衙与他处的县衙并没有太大不同,居于县城正中,坐北朝南。前面是县衙公署,衙署西侧是申明亭,右侧是旌善亭,后面是廨舍,周遭则建有幕厅、库房等。
吉水县衙大门前有一照壁,上面画了一只四脚兽,名为“贪”,是为了警戒官员才建的。另有一个圣谕亭,亭中的石碑上刻了朱元璋的《圣谕六条》:“孝顺父母,恭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
县衙的第一道大门上贴着门神,最上方则有一匾,上书“吉水县”。二门上的匾额写有“仪门”二字,门两侧贴有对联“门外四时春和风甘雨,案内三尺法烈日严霜”。过了仪门,又有一亭,刻有“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大字。这段《戒石铭》是宋太宗颁布的,宋高宗命人刻黄庭坚所书颁发于各府州县大堂前。朱元璋进一步命令设于甬道中,便建亭保护。戒石亭两侧,则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
过了戒石亭,便是大堂,门口悬有一副对联:“从来清白无遗漏,自古贪争有后殃。”
穿堂过道,一路行来,黄冬生有些敬畏地看着周围的陈设。黄宽则熟门熟路,很不耐烦地催促:“快点!赢了官司再说。”
县衙后堂,知县陈鹏正和督学杨秋池闲谈。在二人面前的地上,放着几株刚刚外出的番薯,连藤带叶,以及地下的根茎都连在一起。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苞粟。
这是杨秋池、陈鹏各自派人随阿丰到谷内带来的。之所以杨秋池和陈鹏各自派人去,就是防止有人做手脚。当来人转述了所见所闻,又找人对地上的番薯进行称重,专门被请来的有经验的农人很快就算出,这番薯亩产真的可以达到二三十石。
杨秋池和陈鹏最后的疑问落地了,心中都充满兴奋。
下午,杨秋池即将赶往其它县,二人聚在一起,一为话别,二为商谈安置流民、种植番薯和苞粟之事。后者自然是二人心中重中之重,若是能推行,政绩挡都挡不住。
前日从社学离开时,陈鹏专门嘱咐肖平,今天就到县衙来一趟,为的就是此事。
二人正商议下一步举措,一个衙役已经送来了名帖,陈鹏一看,上面写的是“治下门生黄宽”。
陈鹏皱了皱眉,问衙役:“为的是什么事?”
衙役道:“黄秀才的族兄黄秀才被人讹诈了财物,且黄秀才的妻女被人调戏,他特来告状。”
陈鹏怒道:“什么黄秀才黄秀才,话都数不清楚吗?”
衙役忙解释:“叫黄宽的秀才的表兄黄冬生也是秀才。黄冬生被人讹诈了财物,黄冬生的妻女也被人调戏。黄宽特来为族兄告状。”
陈鹏道:“那黄冬生口不能言吗?怎么还要其族弟代为出头?”
衙役道:“黄宽懂得一些律令,所以代为告状。”
这衙役经常与黄宽打交道,收过他的好处。若是说黄宽是讼师,可能会让知县不喜,所以才委婉地说他懂些律令。
陈鹏正待说话,又有衙役来报:“县尊所唤的少年肖平到了。”
肖平来此,陈鹏倒是早有嘱咐,否则他不可能得到通报。
陈鹏和杨秋池谈兴甚浓,恰好肖平又来了,便对先进来的衙役道:“让他们下午再来。”
这衙役得了黄宽好处,希望知县接案子,但又不敢反驳知县,因此有些迟疑。
这时,杨秋池道:“云台,既然关系到两个秀才,那便审案吧。我也随你一起听听。”
陈鹏道:“年伯要听,小侄自然依从。不过这是小侄到任后的第一案,堂后还请年伯多多指教。”
杨秋池点点头,道:“指教不敢,你我一起参详。”
陈鹏便嘱咐另一个衙役,让肖平稍等。
大堂之上,杨秋池自坐在公案一侧,陈鹏坐在正堂,命人带原告上堂。
黄宽上台之后,作了个揖。这是秀才的特权,见到知县不用下跪。
黄冬生也是一揖,一脸苦相,仿佛受了很大的冤屈。
黄宽递上状纸。作为诉讼老手,他三言两语就讲清楚了案情的因由。黄宽说,他的族兄黄冬生为人老实,因家道中落,来吉水县投靠于他。不过黄宽自家亦是清贫,只能帮族兄从县城孟二手中借了银子二十两,于文峰村中先租后买肖平的宅子。谁想到肖平拿到银子之后就拒不认账,还屡屡以催收房租为由调戏黄冬生的妻女。
说罢,黄宽和黄冬生一起道:“请县尊做主!”
陈鹏问了几句,得以确认,案中的肖平就是他认识的那个肖平。他和杨秋池都没有想到,这事情竟然会涉及到他。
陈鹏想了想,问黄冬生:“二十两银子,县城之中亦可置宅,为何选文峰村?”
黄冬生道:“门生是苦读之人,只因喜文峰村幽静,才在那里置宅。”
陈鹏点点头,便命衙役传唤黄冬生妻女上堂。
黄宽便问:“县尊,应该传被告肖平吧。”
陈鹏冷哼一声:“肖平已经到了。”
黄宽和黄冬生对视了一眼,并不吃惊。他们要告肖平,想来是肖平也想告黄冬生。黄冬生暗暗欣喜:还好自己早行一步!
第38章 审案有何不服
文峰村距离县城并不远,很快,黄冬生的妻女都被带上堂了。黄冬生的妻子薄有姿色,只是女儿尚幼,大概比曾芸芸还要小一些。
黄冬生的妻女已经得到了黄冬生委托孟二送去的消息,于是早有准备,上堂之后,面上犹有泪痕。
陈鹏问:“肖平是何时调戏你们母女的?”
黄冬生的妻子回答:“前日上午,趁我夫君外出会友之时。”
陈鹏问:“你确
定没有记错?”
黄冬生的妻子道:“因在前日,不会记错。”
陈鹏面无表情,道:“带肖平上堂。”
当肖平被带上堂后,陈鹏再次问黄冬生妻女:“你们看好了,可是他前日上午调戏你们妻女?”
黄冬生的妻子只看了肖平一眼,便低头道:“便是他!”
陈鹏又问黄冬生:“你说你将银子二十两交给了肖平,可有人见证?”
黄冬生道:“有。我族弟黄宽和借银人孟二都可为证。”
很快,孟二也被传唤来。
三人早已统一了口径,一致说是十日之前。
陈鹏听罢,一拍惊堂木:“简直满口胡言。十日前,肖平人在程家集,怎么可能在文峰村收你的银子?前日上午,肖平人在鉴湖社学,又怎么可能在你家中调戏你的妻女?”
黄冬生和妻女都是一哆嗦,他们想不明白,知县为何能迅速说出肖平的行踪。
倒是黄宽并不着急,摇着折扇,道:“县尊,有些人包藏大恶,名为在他处,实则可能偷偷潜回。知县没有亲见他在程家集和鉴湖社学,怎么能轻率作出判定?”
陈鹏冷笑:“好一个没有亲见!可是本官若是告诉你,我是亲见肖平在程家集和鉴湖社学呢?”
黄宽已经认定肖平是直接给陈鹏送了银子,便笑道:“若是县尊存心包庇他,自然怎么说都行!不过,十日前肖平于文峰村收了我族兄的银子,是我与孟二亲见!”
陈鹏看向孟二,问:“孟二,你确信十日前在文峰村,亲眼看到黄冬生收了肖平二十两银子?”
孟二得到了黄宽鼓励的目光,倒是不畏惧什么。他早已知道黄宽的大名,之前的几任知县,没有一个能收拾得了他的。如今,孟二拿了黄冬生的银子,自然要为黄冬生说话,便道:“县尊,小人确实亲眼所见。因为银子是小人借与黄冬生黄秀才的,我怕他用作他途,便去做个见证。谁想肖平拿到银子便变卦,说从未见过银子。着实可气!”
临到最后,孟二换上了一个感慨人心不古的表情,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肖平小小年轻,便如此居心,还请县尊重重惩处!”
陈鹏看到孟二义愤填膺的模样,怒极反笑。
孟二看到陈鹏笑,自己就跟着笑。他感觉到自己精心准备的言辞已经打动了知县,心中不由有些得意。
陈鹏看向肖平,问:“肖平,你可有什么好说的?”
肖平摇了摇头,道:“没有,听凭县尊处置。”
黄冬生不由长舒了一口气:这官司,总算是赢了!
黄宽摇起了手中的折扇,略有些倨傲地抬起头,一副输赢尽在掌握的模样。
孟二大概是被自己感染了,道:“县尊,这等无赖,应该重重惩治!”
陈鹏看了杨秋池一眼,看到他面带微笑,不由暗暗懊恼:“你等刁民,实在丢吉水县的脸面!”
陈鹏抽出令签,道:“将这刁民拖出去,先打二十板子!”
黄冬生一听,不由一喜,觉得脚底的伤口一痒,仿佛那里已经长出新肉了。
黄宽则冷哼一声。
孟二觉得知县简直是从谏如流,不知不觉忘了自己身在公堂之上,忍不住喝起彩来:“打得好!”
两个衙役上前,就要把肖平拖下去。
陈鹏怒喝一声:“把这孟二给我拖下去,重重地打!”
陈鹏的话音一落,公堂上立即寂然无声。片刻,醒悟过来的孟二大喊:“县尊,我冤枉啊!”
陈鹏一时间无法对两个秀才动手,对孟二这种泼皮,哪里会手软,直接道:“好好打!打到他不喊为止!”
黄宽立即道:“大人,案情如此明了,为何要错打好人,反而放过坏人?”
陈鹏哼了一声,道:“十日前,我就在程家集,前日我就在鉴湖社学,而且都和肖平在一起,他如何讹诈黄冬生的钱财,又如何调戏黄冬生的妻女?难道他会分身不成?”
黄宽一听,不由一懵,心想,哪里可能这么巧,当即道:“县尊若是为此等小人强出头,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府城、省城之中,有的是说理的地方!”
陈鹏道:“黄宽,你如此诽谤本县,不怕督学大人革了你的头巾吗?”
黄宽没有一丝害怕的模样,反倒笑了起来,道:“谁是谁非,自有公论,督学大人怎么可能听你的一面之词?告辞!”说罢,黄宽扭身就走。
“慢着!”这时,杨秋池站起身来。
“你是何人?乱入公堂,岂不知朝廷的法度?县尊引闲杂人等坐于公堂之上,这点我也要向上官告发!”黄宽道。
“你这秀才,倒是真正猖狂!你将朝廷法度挂在嘴边,却是十足的讼棍一个!”杨秋池骂完黄宽,又道,“你问本官是谁?你刚刚提过了,我就是督学。本官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的秀才功名没了!”
“督学?”黄宽脸色阴晴不定,却觉得在县衙内,眼前的人不可能撒谎,只觉得一脚踢在了铁板上。
不过,黄宽依然想在垂死前挣扎一番,大叫:“我不服!”
杨秋池问:“你有何不服?”
黄宽道:“我代族人诉讼,违反了什么法度?我指责知县,可知县包庇罪犯,我指责了又有何错?”
杨秋池的经验比陈鹏老道,当即问:“黄秀才真的是你的族兄?要不要我现在派人找你们黄姓族人查证?至于说陈知县包庇肖平?可笑,世道如此,还想抵赖。前日我便在社学,与陈知县在一起,肖平也在,他如何调戏别人妻女?天日煌煌,你却满口胡言,攀诬他人,革了你的功名,你有何冤屈?”
黄宽一听,两眼不由一番,再也支持不住,立即委顿于地,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
没了功名,县衙自然能够惩处他。陈鹏让人将他拖下去,命人好好搜索他是否还有其他劣迹。
黄冬生只觉得一切都完了,低着头,试图逃脱杨秋池的眼睛,可是杨秋池却始终注意着他。杨秋池问:“黄冬生,你可记得本官?”:
黄冬生摇了摇头。
杨秋池道:“你没见过我,我却知道你。你是抚州府金溪县人对不对?我记得,两年前,你因为科场舞弊,已经被革除了秀才功名,为何还以秀才的身份在吉水县活动?”
黄冬生的嗓子已然发颤:“督学大人可能记错了,或许是同名。”
杨秋池道:“你的功名,是我到任江西后革掉的第一个功名。你不学无术,却靠面容相似的堂兄代笔,一路考中秀才,难道有错吗?还需要我把你遣到原籍去查问吗?”
黄冬生绝望地看了妻子和女儿一眼,满心里都是不甘。
杨秋池所带随员,最喜办的就是这等案子。不用说,黄冬生冒用功名乃是大罪,等待他的不可能是好日子。
他的妻子和女儿看到他要被拉出去,都害怕得瑟瑟发抖。
就在黄冬生刚刚被拖出门槛的时候,他的妻子突然大叫一声:“青天大老爷做主啊!我不是黄秀才,不,我不是黄冬生的妻子啊!这也不是他女儿。我们是被他骗来的啊!”
陈鹏和杨秋池没想到此时竟然出现这种情形,便让这女子细细道来。
女子道:“小女子是抚州金溪县城郊翠溪村人,丈夫因病去世已经五年了。三年前,黄冬生从村里经过,看到我,就上前搭讪。小女子坚决不从,他便强迫我,说要坏我名声。他还说他与金溪县知县大人有旧,若是我不从,就让我家破人亡。小女子害怕了,不得不委身于他。”
陈鹏问黄冬生:“这女子所说是否属实?”
黄冬生已经万念俱灰,只是点头。
陈鹏令人将黄冬生拖下去,令女子带她女儿退下,又命人去金溪县查访。
随即,肖平随陈鹏和杨秋池来到后堂,三人议论了一番迁徙流民和如何推广番薯、苞粟之事。
陈鹏和杨秋池发现,肖平侃侃而谈,条分缕析,很有见地,丝毫没有受到被诬告的影响。一时间,二人都起了惜才之心。
杨秋池道:“云台,你这县里有这等人物,要好好栽培啊!”
陈鹏道:“只要他好好读书,县试时我自然取他!”
杨秋池不由一笑,道:“那院试时,希望能看到小友!”
肖平心中暗暗感激曾芸芸。刚刚在陈鹏和杨秋池面前谈的那些,虽然有一些是他个人的看法,但是还有很多,则是曾芸芸整理出来教给他的。
肖平想,有芸芸在,真好!
三天后,肖平携曾芸芸搬回家宅。阿丰再也不用睡窝棚了。
第39章 争船且比试一番
这一日清晨下了一场急雨,整个上午,天晴得很好,却不算热。在鉴湖周边,一丛丛樟树、榕树、桂树、柳树提供着阴凉,又因临近浩渺的湖泊,所以特别凉爽。
府城、县城之中,早有了蒸笼的感觉。前段时间,经常会有人来鉴湖游玩避暑。今日恰逢学校休学,游人比平时要多出许多。
用过早饭的时候,鉴湖社学的人来得已经比较齐整。原来是熊峰从肖辩处得知肖平搬回来原来的宅子,便要与众同窗为他贺一贺。
肖平坚决推辞,但熊峰去了文峰书院,倒是长了本事,列出了多种理由。最后曾芸芸拍板:大家一起游湖、野炊!
熊峰自去联络同窗不说。肖平和阿丰一直都是曾芸芸赞成的,就是他们赞成的,曾芸芸反对的,就是他们反对的。一旦曾芸芸点头了,他俩也就没什么意见了。
曾芸芸突然问肖平和阿丰:“你们知道如何游湖、野炊吗?”
肖平有点懵,迟疑了一下,才道:“就是大家一起去啊。”
阿丰则道:“要准备一些吃的。不过我可以捉鱼。”
曾芸芸找来一张纸,列了几条,递给了肖平。肖平看罢,不由叹服:“你不说我还真想不到。”
曾芸芸上大学后,好歹参与过几次社团活动,组织这种游玩,可比他们在行多了。简单的一个小小的方案,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社学中的学童都早早到了。阿丰来得更早一些,先去找游船。
鉴湖中的游船并不多,最近游人却多,曾芸芸列出的方案中,便有一早找游船这一条。
学童差不多聚齐了,看到阿丰回来,便问:“丰哥,小夫子和肖平怎么还没到啊?”
阿丰知道曾芸芸起床比较晚,道:“老大一会就到。大家帮我把这些酒水搬到船上去。”
解鉴有点夸张地大喊:“我们小小年纪,喝酒不太好吧。”脸上却露出了恨不得现在就捧起酒坛子的表情。
熊峰道:“都是我家中自酿的果酒,不醉人的,不要怕!”
解鉴道:“可是你引我们喝的。若是醉了,也与我们无关。”
熊峰道:“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没人拦你,也没谁劝你。”
解鉴忙道:“我喝!”
又有学童问阿丰:“丰哥,你说的老大是谁?肖平?”
阿丰摇摇头。
另一个学童道:“一定是小夫子。”
阿丰没回应,算是默认了。
就在这时,这个学童看到了曾芸芸晃晃悠悠赶过来的身影,便喊:“老大来了!”
大家一窝蜂地跑出去,纷纷喊:“老大来了!”
“哇,老大今天着男装了!”
“哈哈,把肖平比下去了!”
“好奇怪啊,我突然觉得老大若是男人也会很好看。”
大家的谈论让肖平暗笑。今天曾芸芸倒是没有起床太晚,只是换衣服花了不少时间。她说她要试试男装,因此把肖平的衣服试了个遍,还学他扎了个发髻。除了面容俊秀得厉害,倒是和学校读书的小书生没有太大区别。
肖平想不到的是,阿丰才来这一小会,他对曾芸芸“老大”的称呼已经传遍社学了。
随肖平一同前来的肖辩不由吃惊:肖平在鉴湖社学的威望不小啊!
可是片刻之后,他发现,所谓的老大是曾芸芸。看了看肖平在一旁傻笑的模样,肖辩暗想:夫权沦丧啊!
众人抱着吃吃喝喝的东西走向湖边,阿丰看了一眼,迅速跑过去,问船家:“我刚刚订的船,怎么给他们了?”
大家这才发现,那船上已经上去了五个人,四个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还有一个年龄更大一些。另外有两个中年人,一身家仆的装扮。
那船家四十多岁,长相有些猥琐。他笑笑道:“他们给的银子多,我自然给他们用。你的订金,我还你就是了。”
船上的几个少年,年龄最小的也比阿丰、熊峰稍大一些,大一点的足有十六七岁。他们轻蔑地看了一眼岸上的学童,催促道:“船家,速速收拾船舱,等什么?!都打扫干净了,待会有贵客上船!”
眼前的这条船,是整个鉴湖最大的一条游船,正适合鉴湖社学这边使用。若是大家分散开乘船,也就少了很多热闹。
熊峰越众而出,道:“魏三,怎么回事?”
船家魏三一看熊峰,忙道:“峰少爷,你也在啊。这几位府城来的少爷要坐船,小的刚刚收了他们的银子了。”
看起来,船上的这些少年给的银子不少,魏三还是希望能够赚下这些钱。
熊峰问:“你刚才没收我丰哥的订金吗?”
魏三讪讪一笑,道:“峰少爷,这几位少爷给的多。小的在湖上日晒雨淋,自然希望多赚点。”
熊峰一看他这样子,觉得很没面子,道:“想多赚银子是吧?好,我家的田,秋收后你就不用租了。这几位少爷应该能养着你!”
魏三不由一急,道:“峰少爷,我租你家的田,是已经立了契的,怎么可以改啊?”
熊峰道:“你收了订金都能毁约,我们立了契又怎么了?毁了就是了。”
魏三故意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看向熊峰,希望他心软退一步,谁想到熊峰一直冷着脸。
见熊峰如此,魏三只好对船上的几个少年道:“几位少爷,还请你们下船吧。这是你们的银子,我分文未动。”
船上为首的少年冷哼一声,道:“凭什么?既然我们上来了,就没有下去的道理。再说,船家你怕什么?不租田就不租田,那能有几个大钱?少爷我们几个玩得高兴了,随手赏你点银子就是了。”
魏三做惯了生意,什么人都见过,没到手的银子,哪里会当真。因此,他忙弓腰道:“小人的少东家就在岸上,我没这胆子,还请几位少爷不要为难小人。”
船上的人则道:“他是你的少东家,却不是我们的。我们为何要让?”
魏三暗骂自己刚才鬼迷心窍,眼下进退两难,只好苦求他们下船。
解鉴看魏三如此,有点不忍,对熊峰道:“不然就算了。我们坐旁边那艘船,虽然挤点,但也没什么。”
熊峰摇头,道:“若是这样,我熊峰以后如何在文峰书院混下去?小小的一个佃户都能随意戏弄我丰哥,岂不是打我脸?”
尽管熊峰对阿丰如此客气,阿丰却冷着脸不说话。他在等待的,只是曾芸芸的指示。
船上的几个少年听到熊峰自报家门,不由笑了,纷纷道:
“呀,好大的来头,文峰书院!没听说过。”
“一个乡下土财主罢了,也不知道他识不识字。”
“哇,土财主?我好怕哦……”
“哈哈哈!”
就在这时,一乘二人抬的竹轿被晃晃悠悠地抬过来了。坐在轿子上的是一个年方十四五岁的窈窕女子,有着小巧玲珑的身材,瓜子型的白嫩脸蛋透着微微的红,明亮的双眸仿佛会说话一般,两弯蹙长的眉毛,配上一身浅素的衣服,显得端庄又俏丽。
在竹轿后面,还跟着一个小丫鬟,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甚是可爱,只因走路太热,不断地拿手绢擦拭额头。
看到竹轿,船上的五个少年都站起身来,道:“纤纤姑娘来了!快请她上船。”
那个叫纤纤的少女下了竹轿,扫视了岸上的众少年,目光在曾芸芸和肖平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不由一笑,便要踏上船去。
阿丰猛地向前一步,拦住了她,道:“我们
的船,不许你上!”
船上的少年看到阿丰如此,都不由怒喝起来:“你这乡巴佬,竟然唐突纤纤姑娘,速速让开!”
纤纤却并不生气,退了两步,并没有言语。跟随她来此的小丫鬟倒是机灵,向船家借了了小竹凳,让纤纤坐在了树荫下。
船上一个面上敷粉的少年看了看熊峰,道:“原来你们是文峰书院的啊。我们是府城白鹭洲书院的。想坐着船,可以,我们比试一番如何?”
白鹭洲书院建于南宋淳祐元年,是整个吉安府最强的书院。南宋宝祐四年,白鹭洲书院的学生文天祥高中状元,同榜吉州进士三十九人,占全国录取三百九十名进士的九分之一,居全国首位。宋理宗亲赐匾额“白鹭洲书院”以示褒扬。从此,书院名声大震,与庐山白鹿洞书院、铅山鹅湖书院、南昌豫章书院并称为江西四大书院。能去里面读书的学生,基本上都是各县最拔尖的。当然,才学和家境有一样拔尖即可。
熊峰问:“比什么?”
敷粉少年道:“自然是比文。难道还比撑船不成?”
熊峰道:“比文倒是没什么。不过,除了我和另一位同窗是文峰书院的之外,我的这些伙伴都是社学的。你们和我们比,有点以大欺小吧?”
听闻其他人都是社学的,船上的少年愈发不屑。敷粉少年道:“我们自然不会和你们比试八股文。你们也不懂。《笠翁对韵》总读过吧?我们每人出一个对联,你们能对出一个,便算通过。你们也可以出几个对联,若是我们有一个对不出,便算我们输,如何?”
熊峰看了看肖辩,不由有点着急。在文峰书院,先生倒是讲过对对子,但是他根本一窍不通,肖辩也比他强不到哪里去。至于肖平和解鉴,背背《千字文》还不错,可熊峰不觉得他们对对子方面能有什么本事,毕竟,曾夫子从没教过这些。
这时,肖平道:“和他们比!”
熊峰悄声问:“能行吗?输了船不要紧,丢人可就坏了。”
敷粉少年道:“怎么?怕了?怕了就说不敢,我们也不会欺负你们。”
肖平道:“谁怕了?可以开始了。希望你们输了以后,不要耍赖!”
船上的几个少年不由都笑了起来:“我们耍赖?哈哈!”
船上为首的那人道:“我们可以请个中人作证。”
此时,恰好湖畔有位四十多岁的文士缓缓走来,船上的少年道:“那人如何?我们各自都不认识。”
熊峰点点头,船上为首的之人上去说明来意。那文士看了看这些少年,点点头道:“好,我正好见一见吉安子弟的风采!”
第40章 出气拍着巴掌叫好
白鹭洲书院为首的这位,其实已经是青年了。十六七岁的他站在船首,对中年文士施了一礼,道:“我是白鹭洲书院的方卿。就由我先出一联!”
他环顾了鉴湖四周,装模作样地吟哦了片刻,看似随意地说出一联:“两涧交融湖似镜。”
中年文士听罢,没有说话,却皱了皱眉头。
解鉴应声道:“在下解鉴。鉴湖社学中数我年龄最小,就由我来对你!”
以年龄最小对年龄最大,本就带着轻视。因此,当他自报家门之后,白鹭洲书院的几人都有点愤怒。其中一人道:“也不知道他《三字经》读过没有,竟然也学我们作对子。”
解鉴看到他们瞧不起自己,反倒是将头昂得更高。他道:“这位方兄,你这一联很不应景啊!哪里来的两涧?今日有风,湖面如何似镜?不过,我不与你计较这些,随便对一对就是了。”
解鉴说的倒是没错。方卿刚才的这一联,是他早就想好的,所以才不应景。
明朝的科举考试中,还会涉及到诗词,不过并不重要。但是,读书人出去游玩,每逢胜迹,还是愿意吟诗作对来彰显自己的才情。若是能有一两句流传开来,自身的名气便有不小的提升,对科举和交际都有莫大的好处。
不过,临景赋诗并不简单。若是当着众人的面吟哦不出,会很丢人。于是,很多读书人在聚会之前便偷偷准备。为了觅得佳句,甚至整宿不睡。有些读书人实在不擅长作诗,可是又不想被人瞧不起,便会用银子买诗,甚至还有剽窃诗句的。
方卿的这一联,确实是他自己作的,但是属于提前准备。此前他并没有来过鉴湖,并不清楚这里的地貌。原以为山间之湖,必定位于两涧之中,谁想到湖面竟然如此广阔,与山涧根本就不搭边。所谓湖似镜,不过是他化用古人之诗,并没有去想有风无风。
听到解鉴讥诮他,方卿的脸一红,看了一眼坐着的纤纤,发现她正盯着湖光山色出神,暗暗松了一口气,道:“古人作诗,讲究虚实相生,你小孩子一个,如何懂得其中的妙处?对得出来便对,对不出来便认输!”
解鉴却是一笑,道:“我就住在这湖边。若是以鉴湖为句,我多的是,随便给你来一句吧。”
说完,解鉴还故意模仿方卿刚才吟哦的样子,随后道:“我对的是,群山拥抱树如麻。”
对罢,他和方卿一起看向中年文士。
中年文士捋了捋胡须,笑道:“对得还算工整,但两联的意境都一般。上联确实不算应景,下联以麻对镜,也少美感。”
中年文士随口指出二人对联的优缺点,倒是让众少年都赞同。
第一回合比罢,船上另一个少年早已急不可待,忙道:“我是白鹭洲书院的陈克。我有一联,请指教!”
这人大概性子比较急,一指远处的一丛荷花,也不停顿,直接道:“芰荷绽放深犹浅。”
陈克道罢,船上的少年都纷纷叫好。岸上坐着的纤纤也露出了赞许之色。
陈克是白鹭洲书院里略有诗才的,他也颇为自得。他比方卿聪明,来之前已经问了家中下人鉴湖的情况,知道此地有荷有柳,倒是不怕作错了。至于这一联,乃是他父亲的一位老友所作。不过那位老先生去年去世了。作此联时,陈克恰恰在场。如今老先生不在了,这一联就成了陈克的了,反正死无对证。
中年文士微微颔首,道:“此联有些味道。”
陈克的这一联,“深犹浅”三个字难对。解鉴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肖辩则故意推了推熊峰:“要不你来试试?”
熊峰道:“摘荷花我还行,对荷花我可不擅长。如今文峰书院的就咱俩。鉴湖社学好歹应付了一关,你呢?想想办法啊!”
肖辩道:“我已经无所谓荣辱了。你如此看重文峰书院的名声,倒是可以尝试挫一挫白鹭洲书院这帮家伙的威风。若是你有建树,我回书院之后肯定替你宣扬。”
熊峰刚想继续指责肖辩没有书院的荣誉感,没想到肖平附耳对他说了一句话,熊峰猛地抬头,精神一振。
他看了看四周,哪怕肖辩都没有注意到他,脸上不由一喜。
“那个……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一句开场白吸引了大家的注意,熊峰的胖脸上荡漾出了笑容。
“我乃文峰书院熊峰!待我来对你!”熊峰说着,目光开始四处逡巡,当他的视线停留在不远的鉴湖社学时,他道,“鉴湖社学,是我之前苦读的地方,我对这里感情很深。啊,檐下竟然多了几个燕子窝!我便以燕为联,聊解
相思之苦吧。”
看到熊峰这般模样,陈克的脸上不屑更浓。其他几个白鹭洲书院的少年也在不断鼓噪:“你到底能对还是不能?啰嗦这么半天!”
熊峰的脸上露出了宠辱不惊的神色,道:“自然能对,各位听好。”
坐着的纤纤早已扭过头,看了他和肖平一眼,最后目光定在了曾芸芸的身上。此时,曾芸芸早已让阿丰找来一个竹椅坐下。看似在发呆出神,实际上正在脑海中看小说。
别人没注意,纤纤刚刚却注意到了,曾芸芸告诉了肖平一句话,肖平又告诉了熊峰,随后熊峰才出来对对联。
纤纤很感兴趣,他们到底说的是什么。
熊峰用手指理了理并不凌乱的鬓发,看了纤纤一眼,突然问:“请问,你是否就是府城之中琴诗双绝的那位纤纤姑娘?”
听他问起,纤纤站起身来,微微一福,道:“琴诗双绝不敢当。不过纤纤确实居于府城之中,今日得几位小郎君邀请,来鉴湖赏玩。”
曾芸芸立即领悟,这位纤纤姑娘,原来是混娱乐圈的。不过这个年代,混娱乐圈的女子,往往卖艺不卖身,在读书人的圈子里,常常有很高的人气。
纤纤的丫鬟头抬得比刚才解鉴的都高,道:“我家小娘子确实是府城中鼎鼎大名、琴诗双绝的纤纤姑娘。”
说完,小丫鬟看到纤纤瞪了她一眼,便吐了一下舌头,俏皮地微微一笑。
解鉴一把搂住了熊峰的胳膊,道:“她好可爱!”
熊峰猛地挣脱他,没好气地道:“你见谁不可爱?”
发现纤纤看向了他,熊峰忙对纤纤行了一礼,道:“久仰!那小生就献丑了!我对的是:燕子呢喃有若无。”
熊峰说完,纤纤便一拍手,道:“好一个‘有若无’,恰恰对上了‘深犹浅’。”
中年文士也颔首道:“此联精巧。”
熊峰对陈克一抱拳,道:“承让,我们又赢了!”
一直稳坐的曾芸芸发现那个叫纤纤的女子对着自己微微一笑,不由觉得莫名其妙。
船上还有少年跃跃欲试,敷粉少年站起身来,道:“不必再出了。还请文峰书院,哦,对了,还有鉴湖社学出联。”
他已经看出,哪怕再出两联三联,也未必能难得倒对方。另外,纤纤在场,他也着急在纤纤面前挽回颜面,当即道:“任你们谁出联,都由我来对。对不上,我们立即让出游船。”
他如此说,船上其他少年倒是觉得理所当然,因为敷粉少年是他们五人中文采最好的,平日里吟诗作赋,他的本领还在陈克之上。若是文峰书院和鉴湖社学将他难住,白鹭洲书院的其他人大概也无能为力了。
熊峰胜了一场,气势便上来了,问:“你又是哪个?报上姓名!”
敷粉少年道:“我是白鹭洲书院的邱乘。”
中年文士道:“白鹭洲书院邱乘,我听说过。吉安府许多读书人都认为,你是下次府试案首的最有力争夺者。”
邱乘面露自得,口中却谦虚道:“吉安人杰地灵,才士云集,所谓府试案首,我不过全力以赴罢了,未必能得到。”
纤纤的眼中也露出了欣赏的神色,小丫鬟干脆举拳高呼:“邱公子加油!”
解鉴藏在人群中,低声道:“牛什么?府试案首轮不到我,也轮不到他啊!”说完,他幽怨地盯着小丫鬟,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满是伤感。
肖平早已从曾芸芸那里得到指点,当即不急不慢地道:“我是鉴湖社学肖平。我有一联,请邱兄指教: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肖平此联一出,熊峰、肖辩和解鉴都是拍着巴掌叫好!
实在是太妙了!不仅把“老”“考”二字十分形象的融入对联,而且讽刺了对方要得府试案首的狂言。肖平的话语看似温和,但“童生考到老”五个字,却说他不可能通过府试。因为只有通过县试和府试,才可以称童生。
听到这联,纤纤目露神采,若有所思,明亮的眼眸不时瞥向肖平以及他身后的曾芸芸。
中年文士赞叹之后,也是皱眉思索。
船上的这些少年听了肖平此联,一个个心有不忿。邱乘听了,更是面露怒色。不过他想,既然对方用对联来嘲讽他,他便用对联嘲讽回去。可是一旦细细思考这一联,就发现上联实在太巧妙了。别说借对联讽刺对方了,哪怕勉强对上,也是困难。
这对联是曾芸芸此前看到的一个民间小故事,说的是雍正年间,一个读书人因为没有后台,加上性情耿直,不肯送礼给考官,参加科举总是被黜落。考官讽刺他时,作了此联。此联不无恶意,但也揭示了科场之中绝大多数读书人的命运。
曾芸芸将此联告诉肖平,并用在此处,倒是让大家出了一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