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应对之策学会借势
三天后,阿丰带着学童开垦的荒地终于有了模样。
种植番薯对土地的要求不是很高,经过曾芸芸的亲自鉴定,土地可以了。
几天下来,学童们都明显黑了、瘦了一些,但都更有精神了。开荒的过程中,他们也都明白了平日父母劳作的辛苦,导致在课堂上读书也比以往认真了许多。这让曾夫子觉得不可思议。
在文峰村那边,黄冬生占着房子依然没有搬出。他打定主意耍起无赖,觉得肖平拿他没有办法。至于宗族,有大伯母张牙舞爪,哪怕是族长,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过分得罪大伯一家。事情又这样悬着了。
曾芸芸问:“平哥哥,你打算怎么做?”
肖平道:“只能打官司了。”
曾芸芸点点头。这个曾经懦弱的少年,已经懂得抗争了。
阿丰要回谷中取番薯和苞粟的秧苗和种子了,顺便,他还可以向父亲和林大海等人报个平安。
临行之前,肖平给了他一个布包。阿丰以为是吃的,打开一看,不由一愣:是精盐!
这要花不少银子才能买到。对流民来说,哪怕是最苦的硝盐,平时饮食中也不是可以随意使用的。
阿丰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想要说什么,肖平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用说了,大家在谷中生活的太艰难,我们能帮一点是一点。以后有机会了,我们争取带他们出来,过正常人的生活。”
阿丰点点头。他知道说太多感激的话,不如以后帮肖平和曾芸芸实实在在做点事情。
他在散学后悄然离开了,天黑时,他就能返回谷中。
今天还是熊峰去文峰书院的第一天。
傍晚,当他散学回来时,身后竟然还跟着肖辩。
“辩哥儿,你怎么来了?”肖平很惊讶。
“我有事要问你。”看来,肖辩来此,并非为了玩耍或参观鉴湖
社学未来的番薯基地。
“什么事?”肖平找了个凳子,让他坐下,曾芸芸还给他倒了碗水。这里的居住条件,明显比文峰村赣江边的那个小屋强多了。
“你家的宅子是不是要卖掉?”肖辩问。
“没有啊。现在被大伯母的弟弟住着,我正要收回来。”肖平好奇,这消息到底从哪冒出来的?
“最近有人来找我爷爷,说要买你家的宅子。我爷爷自然说他没权力卖。可是,那人却给出了很高的价。”肖辩道。
“多少?”肖平问。
“二百两!”
肖辩说完,一旁的熊峰也吓了一跳:“二百两?太多了!在府城都能买三四套好宅子!”
“那人是什么来路,你知道吗?”肖平问。
“我偷听了几句,仿佛是省城来的。说实话,我爷爷听了这报价后有些犹豫。他倒不是贪图这些银子,而是觉得这笔买卖划算。卖掉之后,用这些钱,完全可以给你建更好的宅子。”肖辩解释。
“我倒没有怀疑族长。我只是好奇,文峰村的宅子这么多,我家的并非最好的,为何他们愿意出这么高的价格去买。”肖平道。
“听说那人找到我爷爷之前,还去找了黄冬生,也是出价二百两。黄冬生一开始就答应了,可是后来迟迟拿不出房契,他们才找到了我爷爷。”肖辩探知的消息还真不少。
“他们还说了什么?比如说用途这类的。”肖平问。
“没有讲太多。”肖辩摇摇头,“爷爷也问起他们为什么花大价钱买这样一处宅子。那人说,他这个宅子是为府城的一个亲戚置办的。亲戚喜欢文峰村的环境,之前也来此了解过,说唯独你家的宅子里出过秀才,风水好,才愿意买。一听就是假话。”
说完这些,肖辩看看天色,道:“我该回去了。这些事情很古怪,你要多小心。”
肖辩走后,熊峰慨叹了一番在文峰书院读书压力大,有点后悔去那里之类的,随后也离开了。
曾芸芸和肖平并肩坐在小小的院子里。院墙外是一棵古樟树,白日里会慷慨地将阴凉送到院内。此时,浅浅的月亮正挂在树梢。
曾芸芸和肖平都没有说话,看着月亮,任夜色静静地将鉴湖和周边都笼罩住。
许久,肖平才道:“芸芸,你之前分析得很有道理。我原本以为这只是宗族内很简单的财产纷争,谁想到现在,连省城的人都插手进来了。”
曾芸芸站起身来,月光之下,她的影子被仿佛也在思考一般。
“我们的宅子里,肯定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曾芸芸道。
“你和我都很熟悉那处宅子,里面能有什么呢?”肖平疑惑。
“你和我不清楚,但他们清楚。我觉得,这事情肯定和父亲的失踪有关系。”曾芸芸边说,边走动起来。这是她的习惯,当遇到比较纷乱的事情时,她喜欢这样思考。
“这样的话,我们就要尽快把宅子要回来。”肖平的目光一直在跟随曾芸芸在移动。
“有这个必要。但是我们还要清楚一点,就是一旦我们在他们得手前把宅子要回来,我们可能会遇到一些危险。平哥哥,你怕吗?”曾芸芸扭过头,问肖平。
“不怕!”肖平也站了起来。
“很勇敢。但单纯不怕还不行,我们还要学会借势。我觉得,明天你可以去找王本财,就把肖辩带来的消息告诉他,看看他怎么说。”曾芸芸道。
“虽然王本财之前帮过我们,但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我怕他……”肖平有些迟疑。
“怕他看似热情助人,实则包藏祸心?平哥哥,你想一想,若是他真的想对我们不利,以我们当前的力量,他需要忌惮吗?哪怕有什么原因需要隐忍,他整日在村子里,我们的情况、宅子的情况,他能打听不到吗?因此,无论他是友是敌,我们都需要告诉他。是友,我们多个帮手;是敌,我们干脆把主动权交出去,反倒是更能保护自己。任何时候,东西都不如人重要!”曾芸芸在小院内转了两圈,已经把思路理清楚了。
“芸芸,你说得对!我听你的!”肖平道。
事不宜迟,第二天上午,肖平又请了半天假,返回了文峰村。
这是肖平第一次来王本财家中。乍一进入,他就觉得怪怪的,原因是王本财家中的布置有点四不像。
王本财家的院子很大,房屋有好几间,但里面光秃秃的,没有种植任何花草。院内的地面平整而硬实,中间还放了两个石锁。
王本财的正屋内倒是摆了几个花盆,但是里面并没有种花,而是种着一些庄稼和蔬菜。靠墙的一侧,有一架书籍,倒是给人以亲近之感,偏偏另一面墙上,贴了一张巨大的金灿灿的《招财进宝图》,顿时让书卷气荡然无存。
王本财一如既往地穿着员外服,带着两个彪悍的保镖。
“贤侄,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坐坐?在社学读书还顺利吗?”王本财问。
“多谢王员外关心,我在社学读书还挺好。今天我来这里,是有一事请教。”肖平随即将关于宅子的事情尽数说了出来。他已经和曾芸芸商议好了,所以这一次没有任何隐瞒。
王本财没有立即回答,反倒是问肖平:“这件事确实有古怪。不过,你为什么选择告诉我呢?实际上,你可以寻找官府的帮助。听说新来的陈知县,为人刚直,应该会管你的事情。”
肖平道:“因为我信任王员外。而且,我也没有别人可以求助。至于陈知县,他再好,我一个小孩子,能进得了县衙吗?”
王本财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我有个办法,就是你把宅子卖给我。当然,若是你不完全放心,租也行。总之,我有了一个名义,就能在你家宅中安插人手。”
顿了顿,王本财又道:“不过,一旦我安插进人手,对方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恐怕会另想办法,你也很难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东西。你都说了,宅子里你很熟悉,但并不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是对方大概是有线索了。有时候,我们还不能让对方太绝望。”
肖平道:“既然这件事与我父亲的失踪有关系,那么我也是希望得到一些线索的。我打算先收回房子,还请王员外再费费心。”
王本财道:“我与你父亲乃是同窗好友,帮你这点事情不算什么。贤侄请放心。贤侄打算如何收回房子?你与你大伯母那边,恐怕协商不出结果吧?”
肖平道:“我打算到县衙打官司。”
王本财道:“那好。这两日我找人替你写好诉状。讼师还需要吗?”
肖平摇摇头,道:“不必。”
将要离开时,肖平看到王本财一个身材瘦小的手下气喘吁吁跑进院子,兴奋地道:“老大,山里有消息了……”可看到肖平之后,他忙收声了。
王本财一笑,对肖平道:“贤侄且去,我这边处理点事情。”
肖平行了个礼,离开了,心里却想:这王员外,不知道整日在忙什么。
第32章 湖上大佬成双对陈知县的惊人背景……
陈知县最近忙得焦头烂额。
在京中候缺时还不觉得如何,来到县里掌印后,他才明白,父母官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县里的事情本来就多,县丞、主簿却觉得他年轻,有意懈怠。再加上聘的两个师爷一个突然丧父,一个突然生病,都没有到位,到如今还是他在穷忙。
昨日下午,他得到消息,江西提学官已经到了吉安府,具体在哪个县却不清楚。陈知县赶紧连夜通知县学和县里的几大书院做好准备。重教兴学,这是知县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考绩的内容之一。尤其是在江西,如果学校搞不好,民情都会受影响。
今天一早,陈知县才知道,提学官到了吉安后,并没有留在府城,而是直接去了地方各县。如今已经来到吉水县,而且已经在吉水县待了两三天了。这么说的话,吉水县学校的情况,提学官早已摸清楚了。这让陈知县有些惴惴。他到任的时间并不长,对学校的了解也并不多,哪里出了纰漏,他都未必清楚。
陈知县不敢远走,便在
县衙等候,得到的消息却是提学官直接去了文峰山,接下来还要去鉴湖。提学官请他直接在鉴湖等着,要和他一起游湖。
陈知县随即换了便服,又带着县丞和主簿,马不停蹄赶到鉴湖。至于县教谕,还在县学里守着。
等了没多久,就看到提学官到了。
江西布政司提学官杨秋池,今年五十多岁,在江西担任提督学政已近两年,素以爱才著称。不过,若是认为他是好脾气,那就错了。实际上,杨秋池在任近两年来,已经摘掉了四五个秀才顶上的方巾。
明朝注重学校教育,规定“科举必由学校,而学校起家可不有科举”。意思是你想考科举,必须在学校里读过书,但是在学校里读书不一定要参加科举。这也是曾芸芸认为肖平必须到学校学习的原因。只有到学校学习,才能融入大环境,才能找到归属感,也才能有参与科举的机会。
为保证地方儒学向国子监输送优质生员以及通过科举选拔官员,朝廷认为必须加强对地方学校的管理,确保地方学校按照国家意图培养才俊,于是便设立提学官这一职位。
就职责而言,提学官主要是提调学校、约束师生,负责一省院试,对地方军民利弊和官吏情况,具有上奏之权,很大程度上是“纠风纪”的“风宪官”,若是曾芸芸评判的话,她会说,提学官不仅仅是教育部门的官员,还是纪检监察部门的官员。
要当上提学官,并不容易。首先要有较高的学识,很多提学官甚至由翰林院的官员甚至儒学大师担任。其次要有良好的德行。风评不好的官员,是很难当上提学官的。
此时,杨秋池穿着便服,只带了两个随从,丝毫看不出他有朝廷正三品大员的架子。可是,有督学的身份在,任是谁都不敢小觑他,
“拜见督学大人!”陈知县赶紧上去见礼。县丞和主簿也连忙上前行礼。
“免礼。忙完了公事,顺便看看此地大好山水,倒是耽误陈知县的公事了。”杨秋池托了一下陈知县的胳膊。
至于县丞和主簿,没有资格让正三品大员特意关注。
陈知县看督学面色很平和,心中稍安。他谦恭地道:“不敢。有幸跟随督学大人,于下官也会大有裨益。”
“陈知县不用如此紧张。这两日,我去了吉水的官学和多个书院、社学,办得都不错。吉水不愧是文化昌鼎之地,一路行来,我所学也颇多。”
杨秋池捋了一下胡须,看了看整个鉴湖的景色,突然问:“陈知县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吧?”
陈知县忙点头:“督学大人好记性。”
算一算,今年恰好是陈知县中进士的第三年。
杨秋池道:“你们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我与首辅等中进士时还是嘉靖二十六年,距今已经二十五年了。你看,如今头发都白了。”
陈知县忙道:“督学大人头发虽白,但气色却好。”
杨秋池摆摆手,道:“我的身体和精神可比不上首辅。不过,首辅是你的老师,我与首辅却是同年。今日又是私游,我便称呼你的表字云台吧。”
陈知县一躬身:“陈鹏多谢年伯抬爱。”
二人简单的几句话,就将比较亲近的关系定了下来。督学杨秋池是知县陈鹏的老师的同年,陈鹏称他一声“年伯”,他则称呼陈鹏的表字,俨然是把他当成了子侄辈。
官场之中,这种攀扯故旧的方式极为常见。不过,二人的一段话听在县丞和主簿的耳中,却俨然响起了炸雷一般。
一个七品县令,得到三品督学的青睐,本就算殊荣。不过,相比知县的另一重身份,这又显得微不足道了。这些与陈知县相识多日的人都没有意识到,陈知县会试时的主考官竟然是当今首辅张居正!
隆庆六年,也就是去年,隆庆皇帝朱载坖驾崩,年仅十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继位。首辅高拱因为得罪了万历皇帝的生母李太后和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获罪回了原籍。于是,张居正便担任首辅。宫内,他深得李太后和小皇帝的信赖,又交好冯保;朝内,他整饬吏治,牢牢把控内阁。如今,张居正不过四十八岁。
此前,无论是县丞还是主簿,看到的只是县丞年轻,而且在京中候缺接近两年,才得了这个位置。他们都忽略了隆庆五年会试主考官是谁。
若说一场科考下来,虽然中的进士都可以称主考官为老师,但是主考官未必会把所有的新科进士视作心腹。可是杨秋池身为当今首辅的同年,浸淫官场多年,如今放下身段与陈鹏结交,很明显是知道张居正看重这个学生。以张居正的权势和陈鹏的年龄优势,陈鹏的前途不可限量!
想到这里,二人心中都有些不安。相互看了一眼,在陈鹏身后,腰忍不住又弯了一些。
果然,杨秋池带着众人上了湖上的一艘游船之后,便道:“云台在京两年,可不是尽在候缺吧?”
陈鹏道:“随恩师在内阁历练了一段时间。不过恩师说,宰相必起于州郡。还是让我到下面来锻炼一下。”
杨秋池忍不住笑了:“首辅看重地方为官经验,引韩非子的话教训你,倒是饱含了他的苦心。不过,他中进士之后做庶吉士,进翰林院,也没机会似你这般到地方历练。”
杨秋池是张居正同年,且年龄比张居正稍长,他拿张居正开玩笑可以,但其他人可不行。别说县丞和主簿不敢吭声,哪怕是陈鹏,也不敢胡乱回应。
杨秋池又道:“当年,首辅一次和我闲谈,曾遗憾于没有到地方做过亲民官。他让你到地方来,也许是为了弥补他的遗憾。”
杨秋池这般说,真真假假,谁也不清楚了。不过所谓的到地方历练,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陈鹏殿试时的名字不够靠前。名次靠前的,都直接进了翰林院,无比清贵,可不是知县能比的。
县丞和主簿只是在心里想:京中候缺两年,原来是在内阁历练。常人往往认为候缺越久的,越是没有关系的,越容易被踩捏,谁想到眼前这位,却根本不走寻常路。
杨秋池却没注意到他们的心思,道:“有人说本朝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可你们吉安的杨文贞先生可没中过进士啊!”
杨秋池所说的杨文贞,乃是吉安府泰和县的杨士奇。杨士奇历经五朝,在内阁为辅臣四十余年,任首辅二十一年,与杨荣、杨溥一同辅政,并称“三杨”。文贞是他的谥号。他并没有中过进士,而是被翰林修撰王叔英以史之才推荐,才入的翰林院。
杨秋池说这番话,是安慰陈鹏,尽管没有进入翰林院,也不要灰心,依然有入阁拜相的机会。
县丞和主簿听了,愈发感受到了杨秋池对陈鹏的器重。
舟行湖中,如人在画中。
看到湖光粼粼,垂柳依依,远处青山如黛,近处田连阡陌,杨秋池的兴致不由上来了,吟诵道:“肩舆岂不稳,万象非我有。呼童换马来,湖山落吾手。”
杨秋池所诵的,是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杨万里的诗句。杨万里就是吉水人。
主簿平日里喜欢吟诵诗词为乐,此时终于找到了插嘴说话的机会,忙道:“诚斋先生这四句诗气势非凡,也只有督学大人这般,才能不堕此诗的气象。”
主簿不着痕迹的一个马屁过去,让县丞有些落后。他挠了挠已经半秃的脑袋,可惜并不曾记诵太多的诗句,只能干着急。
杨秋池听了主簿的话,微微一笑,道:“解学士曾言,诚斋先生文章足以盖一世,清节足矣励万世。我们这些做官的,还是要多做些为国为民的事情。”
县丞知道解学士便是解缙,终于找到了发言的机会,忙道:“督学大人所言甚是。另外,解学士的家,就在这鉴湖湖边。”
几个人正在船上闲谈着,忽然听到湖边传来喧闹之声,原来是一群孩童拿着盆、桶等物,正在往岸上挑水。一丛丛樟树之中,有几处房舍显露。
杨秋池一指孩童喧闹的地方,问:“那里是何处?”
无论是陈鹏还是县丞、主簿都答不出来。
还好撑船的船夫是本地人,听了大人问话,壮着胆子回答:“那里是鉴湖社学。”
杨秋池一听“社学”二字,顿时来了兴趣,勒令船家:“靠岸,我们去社学看看。”
陈鹏、县城和主簿都暗叫“糟糕”。这处社学,不好好教书,怎么反倒显得乱糟糟的?他们有心阻止杨秋池上岸视学,却已经来不及了。
第33章 督学考校竟然和首辅的见解一致……
这一日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风和日丽。
中午散学后,曾夫子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去睡午觉,因为学童太吵了。
就在昨日,林丰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些种子和秧苗,带着学童种在了新开垦的土地里,甚至曾芸芸和肖平都参与了进来。如今,这些学童又在林丰的鼓动下开始浇水。
平日里,学童们的乐趣来自玩闹,这是这段时间却来自这些莫名其妙的劳作。大夏天里,哪怕简单的浇水,也被他们折腾出了锣鼓喧天的感觉。
曾夫子看了,只觉得心累。
好在,曾夫子的老母亲耳聋,听不到这些吵闹声,否则可能被闹得背过气去。
无聊之余,曾夫子忍不住观察这些学童。他发现,大多数学童看似唯林丰马首是瞻,但他们真正的领头人是曾芸芸。
散学之后,还没出屋,早已有学童搬好凳子放在树荫下等着她坐。一直好好读书的解鉴每日都专门为曾芸芸带来茶水,如今正小心地伺候着。
曾芸芸一边和肖平闲聊,一边指点:“这里水多了,那里水少了。”十三岁的小孩子,仿佛是种过好几年庄稼一般。
偏偏这些学童就爱听她的。她说了一句话,便有学童立即执行,争先恐后,甚至为了做好而起争执。当然,争执得过于激烈时,曾芸芸一句话,又能让他们消停下来。
曾芸芸的权威还不止这些。大家都知道肖平书读得好,有问题便向他请教,肖平基本都能解答。不过大家很快发现,当肖平遇到解答不了的问题,他会去问曾芸芸。曾芸芸总能给出很好的解答。这让学童们崇拜,也让曾夫子叹为观止。
曾夫子看过他们种的秧苗和种子,他从没见过,也不知道林丰从哪里弄来的。不过,对这些秧苗和种子,学童们却看得十分金贵。哪怕是曾夫子靠近了,他们也会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搞破坏似的。
实在忍不住了,曾夫子问他们这是什么。平生第一次,他从自己的学生眼中看到了不屑且骄傲的眼神:“番薯和苞粟!”
读了这么多年书,虽然不事生产,但是农人种的是什么,他还是分辨得清楚的,可是却从来没听说过番薯和苞粟是什么。
正观望着,他看到一条游船靠近了。
鉴湖中一直有游船,但很少在这里停靠。曾夫子有些好奇:难道是船漏了?不像啊!
很快,船就靠岸了。船夫支好了跳板,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靠了岸。他们径直往社学而来。
曾夫子不由自主站起身来。看领头那人的气度,不像是寻常百姓,倒像是有官位的读书人。
不过,学童们却不在意他的气度如何。突然上来了这样一群人,且拥堵在那里,学童们觉得他们挡了自己的路,都纷纷嚷道:“让让!借道!”
县丞和主簿立即要呵斥这些孩童,以维护督学大人的权威,却被杨秋池止住了:“孩童都小,不要责怪。而且今日本就是私游,散心重要。只是看到如此一处社学,难免新奇罢了。”
杨秋池带着众人走到田地旁,看到解鉴在殷勤地给大家倒水,便问:“你们都是社学的学生吧?在田里劳作,想是先生支使的吧?”
解鉴将茶碗递给了一个学童,才道:“你说对了一半,不是先生支使的,是小先生支使的。”
陈鹏的脸上不由有些愠怒。这几个人都理解为,社学教书先生的儿子被称为小先生,是他勒令这些学童帮他务农。
杨秋池的脸上却十分平静,或者是作为督学,在地方巡查时已经见惯了社学的此类情况,又或者作为大人物,觉得立即发火有失颜面。
县丞和主簿心中都认定,不管是老先生还是小先生,这处社学的先生都已经倒霉定了。
杨秋池有意考考这里的学童,便问解鉴:“《三字经》《百家姓》都读过了吗?”
他看到解鉴年龄很小,问的也简单。
解鉴却觉得被轻视了,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眼神,道:“这都是我多年前学过的东西了。别说‘三百千’,就是《论语》,我也背得滚瓜烂熟。”
杨秋池一听,不由乐了。县丞和主簿却在心中斥其狂妄,只是在督学面前,没有他们随意插话的机会罢了。
杨秋池问:“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这一段,你能背出来吗?”
解鉴又递出了一碗茶水,才道:“这有何难?”随即滔滔不绝,一口气背了下来。
众人一听,微微颔首:背得确实很流畅,且一字不错。
杨秋池点了点头,又道:“光会背诵,不算本事,可会解?”
解鉴问:“难道你有不懂的?尽管问!”
杨秋池堂堂二甲进士,曾经的翰林,且常以大家自居,如今被一个小小学童认为不懂《论语》,这种被轻视的遭遇还是第一次。不过,他又不能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怄气,便问:“你知道夫子为什么唯独赞同曾皙吗?”
解鉴道:“因为夫子和曾皙的志向,是尧舜气象。”
杨秋池略略吃惊,点头赞道:“这是伊川先生的注解。”
不仅是他,陈鹏、县丞和主簿也都惊奇:十来岁的乡野顽童,能背诵《论语》还算平常,但是清楚注解算是很不容易的。
县丞终于忍不住了,问:“你是不是社学里最出色的学生?”
解鉴本想说是,可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底气,便摇了摇头,指了指远处树荫下的两个人,道:“那两个最厉害,一个是肖平,一个是小夫子。”
陈鹏这才注意到,远处树荫下坐着两个少年,都是他认识的。肖平一直捧着一本书在看,而一旁的曾芸芸则是在打瞌睡。
杨秋池心下了然,又走到肖平面前,问:“你就是小夫子?”
正抬着水经过的两个学童听了,道:“错了,错了!他不是小夫子,小夫子是他娘子!”
杨秋池的思路顿时乱了。
肖平已经看到了陈鹏,便站起身来。他注意到陈鹏今日穿着便服,跟随着这个老者。很明显,这个老者的身份很特殊。
陈鹏站在杨秋池身后,对他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行礼。
肖平便对杨秋池道:“我是肖平。小夫子不过是同窗乱叫罢了,她是芸芸,我的未婚妻。”
杨秋池看了看曾芸芸,实在无法将她与“夫子”两个字扯上关系,只能归结于孩童的玩笑。
曾芸芸已经醒来,因为刚睡醒,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又叫她小夫子,她还以为同窗乱叫,便道:“好好种田,什么夫子不夫子的。”
杨秋池不再关注曾芸芸,而是看了看肖平手中的书,发现也是《论语》,便想:刚刚那个最年幼的学生已经熟读且能够解出《论语》,可眼前这个更大一些的,却仍在读《论语》,看来他不会是社学里读书最好的学生。可是,他是如何驱使其他学童劳作呢?也许是因为他是社学教书先生的子弟吧。
看他二人在树下如此惬意,其他学童却忙得汗流浃背,杨秋池顿时有些不喜,有意刁难一下肖平,便问:“我看你读《论语》,我有个问题,你可敢解答?”
肖平放下书,道:“长者请问。”
杨秋池道:“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这一段,你应该读过吧。你认为,夫子为什么唯独赞同曾皙?”
杨秋池问出和刚才一样的问题,正是想等肖平回答不出后,借解鉴的优异表现来训斥他。
曾芸芸已经醒透了,也看到了陈鹏,同样看到了为首的杨秋池,自然也猜到了杨秋池的身份不同寻常。听了杨秋池的问题,她顿时放心了,心想,这个问题我教过平哥哥,而且最低三个答案。
肖平的反应很快,略一沉吟,便道:“盖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乃出处之大节也。若负其才能,汲汲然欲以自见于世,则出处之际,必有不能以义命自安,而苟于所就者。子路仕卫辄,冉有从季氏,病皆在此,故夫子独与曾点,以其所见超于三子也。”
肖平话音刚落,县丞和主簿虽觉得好,但也只是觉得小小年纪,能有此深刻透彻的解释,应该是家中长辈或老师教得好,可是杨秋池和陈鹏都是脸色一变:肖平的这番话,竟然与首辅张居正的理解一致!
万历皇帝年幼,为了帮助他读书,张居正连同翰林院讲官专门为万历皇帝编了《书经直解》一书。不过,张居正当上首辅没多久,这本《书经直解》尚未刊印。杨秋池和陈鹏,分别是因为张居正同年和学生的身份,才有机会看过《书经直解》的书稿。里面的内容,肖平的长辈或老师是断断不可能知道的。
杨秋池急问:“你的《论语》是谁教的?”
肖平一愣,看到杨秋池有些扭曲的脸,心想:糟糕,这段话讲得不符合这老者的心意。
想到这,肖平更不能将曾芸芸或父亲推出来了,只好硬着头皮道:“在社学里,先生尚未讲解《论语》,刚刚这番话,是我胡乱理解的。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指教。”
杨秋池不由仰天长叹,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胡乱理解竟然和首辅的见解一致,这世间还有谁能做到?
陈鹏也是瞠目结舌。之前,他只是觉得肖平的际遇奇异一点,竟然从洋人那里得到了番薯、苞粟和土芋的消息。他没想到,肖平竟然是个读书好种子!
县丞和主簿看到杨秋池和陈鹏脸上便秘一般的表情,不由面面相觑:督学大人和知县怎么了?
第34章 消罪未来的海外作物培育基地
杨秋池和陈鹏慨叹之后,也就没了继续考校的心思。
杨秋池看了看学童们正浇灌的田地,问肖平:“你们种的是什么?这样不耽误读书吗?”
这个问题,最初熊峰也问过曾芸芸。这时,肖平直接借用了曾芸芸的回答:“家俭则兴,人勤则健,能勤能俭,永不贫贱。”
这段话是曾国藩教训子女的,算是后世的鸡汤文字之一。曾芸芸自身并不是很认同,但不妨碍她拿来安慰这些不求上进的学童。
杨秋池听罢,又是一叹,道:“言虽粗浅,意却悠远。”
随即,他对陈鹏道:“云台,你治下百姓,不简单啊!”
陈鹏忙道:“年伯过奖了。”
曾夫子看到有人围着解鉴、肖平和曾芸芸问东问西,便走上前去。
杨秋池看到曾夫子的打扮,便问:“你是这里的先生?”
曾夫子道:“是,你们是?”
县丞忍不住道:“这是督学大人!”
曾夫子有点懵:“督学大人?”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督学大人怎么会到这个行将倒闭的社学中来。
因为肖平和解鉴的表现,杨秋池的态度好了很多,问:“先生在这社学中多少年了?”
曾夫子道:“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杨秋池听罢,吃惊且敬佩。他看了看曾夫子的衣着,问:“先生是秀才吧。”
曾夫子点点头,道:“我是嘉靖二十八年中的秀才。不过我不是江西人,来自山东。”
杨秋池听了,神色不由一动,问:“山东哪个府?”
曾夫子道:“兖州府。”
杨秋池又问:“先生大名?”
曾夫子道:“曾信。”
杨秋池一把握住曾夫子的手,显得十分激动:“先父便是当年的山东学政,他曾多次提到过他取了兖州府一个叫曾信的案首!”
按照科场和读书人的规矩,杨秋池的父亲可以算作曾夫子的老师。这样一来,曾夫子与杨秋池便亲近多了。
陈鹏、县丞和主簿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辗转千里,两个人竟然在这种场合以这种形式见面了。
肖平和曾芸芸也都觉得稀奇,没想到曾夫子当年竟然中过案首!
杨秋池看曾夫子的样子,比他苍老多了,可是他知道,曾夫子的年龄要比他小几岁,忍不住有些心酸,道:“贤弟这些年辛苦了。”
曾夫子摆摆手,道:“教书育人,且有俸金,并不觉苦。”
杨秋池问:“贤弟当年没有继续参加乡试吗?”
曾夫子道:“因家父去世,错过了一届。以后再考,却每每名落孙山,让督学大人见笑了。”
听了曾夫子的话,在场众人无不叹息。科举就是如此,哪怕有实力,也看运气。能如杨秋池和陈鹏这般中进士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杨秋池道:“贤弟,我痴长几岁,你我便兄弟相称吧。”
见曾夫子点头同意,他便不愿再提科考之事,转而问:“贤弟这院内种的是什么?”
曾夫子一脸惭愧,道:“学生乱种的,我却是不识。”
杨秋池便不再在意,正想谈些别,却看到陈鹏眼睛炽热地盯着田中的幼苗。
肖平便道:“田中所种,乃是苞粟和番薯。”
杨秋池、县丞、主簿和曾夫子,都没听说过这两种作物。
陈鹏却已经不顾形象地蹲下身子,用手抚摸着番薯的秧苗,问:“这就是亩产能达到二三十石的番薯?”
肖平点点头。
“二三十石?”县丞和主簿都觉得知县是被太阳晒出了失心疯。
陈鹏贪婪地看着这些秧苗,心中觉得无比亲切。从程家集回来后,他始终记得肖平所说的事情,派人调查了一番,果然听说流民中有叫番薯的作物,亩产可达二三十石。不过这也只是传言,除了流民,没谁统计过,也没谁如何在意。而且,这些流民一旦听到官府的动静,就如老鼠见到猫一般。想要从他们手中弄到番薯的种苗,一时半会做不到。陈鹏便想选择得力可靠之人去福建探访,却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看到杨秋池疑惑,陈鹏便将前几日从肖平那里得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杨秋池一开始并不信,可是陈鹏言之凿凿,他就有点半信半疑了。他虽然是提学官,但是在官场这么多年,甚至比陈鹏更清楚一种作物能够亩产二三十石的分量。
历朝历代,朝廷最犯愁的事情有两件,一是灾荒,二是叛乱。这两件事都与粮食有关。朝廷如果有足够的粮食,就能够在灾荒之年平抑粮价、赈济灾民。百姓有足够的粮食维持温饱,也就不可能作乱造反。可以说,一个朝代有了足够的粮食,只要施政者不自毁长城,就足以维持长治久安。
因此,杨秋池道:“贤侄,此事不仅涉及到流民处置,更有裨益于江山社稷。若是需要,我也会帮你向皇上奏疏。不过,我们不妨还是先听听这几位小友的想法。”
曾夫子已经唤学童搬来了几条长凳,大家都坐于树荫下。
肖平站起身来,对杨秋池和陈鹏都郑重行礼,道:“小子斗胆,有一事相问。”
杨秋池道:“你说。有什么事,自有我和陈知县为你做主。”
此时,杨秋池已经没有了游湖时的心情,满心里都是产粮、安民诸事。
肖平问:“敢问大宗师、知县大人,若有人肯献出番薯和苞粟之种,可算有功?”
杨秋池和陈鹏一起表态:“自然,献出番薯和苞粟之种,于国于民乃是大功!”
二人都想到,这可能是肖平为自己表功。虽然觉得肖平有些心急,却也觉得能够理解,因此二人一起应承下来,甚至都往下想,肖平开口后,会求些什么。
肖平又问:“若有流民,不得不遁逃入本县。这些流民与世无争,却为朝廷立功,是否可免罪?”
杨秋池和陈鹏相互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杨秋池开口:“我以为,若是大功,可免罪。陈知县你觉得呢?”
陈鹏道:“自然。”
肖平将阿丰唤过来,道:“我信得过大宗师和知县大人。”
说着,肖平指着阿丰,对杨秋池和陈鹏道:“二位大人,他叫林丰,便是流民的一员。是他,不辞劳苦,将番薯和苞粟的秧苗和种子带到这里的。”
顺着肖平的手指,大家看到,阿丰的身上,有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虽然这些疤痕都已经愈合,但能够想象得出,他的身上,曾经历过多少创痛。
肖平继续道:“他的家人,他的同乡,如今都隐居在吉水县中。他们带来了番薯、苞粟的种子,他们与人为善,不曾拿吉水百姓一点物品。哪怕做流民,也只是因为他们在老家活不下去了,只能来此寻一条生路。”
当即,肖平将林大海等人由福建辗转到赣南,又历经辛酸迁徙到吉水的经历讲述了一遍。
杨秋池和陈鹏都有些动容,问:“他们现在哪里?”
肖平道:“若是二位大人能做主给流民免罪,我便会将他们的居所说出。否则,哪怕背上刑法,我也不会出卖他们!”
杨秋池和陈鹏不由笑了起来。杨秋池道:“我和陈知县都在这里,怎么会欺瞒你?不过,守牧之责在陈知县,在吉水县是不是免罪,他说得算。但有一点你要注意,若是流民有作奸犯科之事,陈知县说无罪也不算。不过我可以为此事向皇上上书,相信流民之前纵然有些罪责,亦能免除。毕竟若是番薯和苞粟真有那么高的产量,他们献出种秧,便是大功!”
杨秋池如此肯定,自然是因为如今的朝政已经为张居正所掌控。除了他上奏之外,陈鹏也可以私下与自己的老师沟通。
听到这话,肖平不由一喜。
陈鹏道:“我打算就在这鉴湖边上,辟一块田地,专门安置流民,并且种植番薯和苞粟,并且将向各地推广。今天回去之后,我便会向朝廷申请。”
听到这,阿丰已经哽咽起来。他没有想到,之前千难万难的生计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县丞和主簿则想,还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有个做首辅的老师,什么事情不是一说就成?否则,擅自处置流民且为他们脱罪,岂是一个小小知县能够做到的?
肖平又道:“县尊,县内其他流民又将如何处置?”
陈鹏道:“若是变成流寇了,自然难逃制裁。如果只是因生计沦为流民,朝廷自然不会坐视。我离京之时,朝廷其实也在讨论章程。不过,无论是赈赡、遣返还是复业,都需要大量的粮食。粮食问题解决不了,一切都是空谈。所以,这个问题讲了很久,却一直悬而未决。你看这鉴湖边上,有的是土地。平地虽少,但是山田却多。若是番薯和苞粟等真的有那么神奇,此事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一贯木讷的阿丰此时开口了:“谷中番薯和苞粟已熟,大人可派人核验。”
陈鹏听了,又是一喜。
杨秋池道:“那我也在吉水多住几日,看一看亩产二三十石的宝贝庄稼。”
曾芸芸看到这件事得到了较为圆满的解决,也是心生欢喜。她看了看鉴湖边上广袤的山野,心想:不需要多久,这里就会成为海外作物的培育基地了。
第35章 大有可为一跃成为重点中学的感觉
人老了就容易念旧,一念旧就容易冲动。
原本是私人游湖,想要喝点酒、做首诗,可在认出曾夫子,又弄明白学童在播种着大明长治久安的希望之后,杨秋池就无心山水了。游山玩水的机会多得很,青史留名的机会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文人,对扬名的渴望是深入到骨子里的,哪怕高蹈的隐士也不能免俗,更何况这些官场中打滚的士大夫。
于是,游湖变成了观风社学。虽然杨秋池、陈鹏等都没有穿官袍,但是这种非正式的探访更容易表现出朝廷重视文教、鼓励民间向学之风。
平平无奇的鉴湖社学行将倒闭,可是转眼之间得到了督学的青睐,不仅是面子,里子也要过得去。陈鹏在简单了解社学的情况后,当即表示,鉴湖社学即可转为“财政全额拨款”。曾夫子的职业生涯顿时有了保障。
如此一大堆人聚在一起,督学和知县到来的事情自然瞒不住。学童们浇水很久也不觉得累,又是兴奋地一溜小跑,迅速将消息传开了。于是,里长和附近的乡绅、百姓也都聚集过来。至于谁谁被督学大人考校过,谁谁得到了督学大人的夸奖,类似的话题立即成了很多人的谈资。
明明杨秋池只考校了解鉴和肖平,可是在传递一番之后,立即多了好几个学童的名字。
“儿子遇到贵人了!以后会有大出息!”学童的家长都与有荣焉。
解鉴的父亲最近小生意做得并不好,今天早早地回家了,坐在家中与自家娘子聊起儿子,都不由叹气。儿子最初说县尊可能来视学甚至考校他,一家人都很高兴。谁想到没多久,儿子就阴沉着脸不说话了。他和娘子都不敢多问,只觉得儿子在社学中并不如意。过了几日,儿子又高兴起来,只是晒黑了不少,经常把自家的茶水带到社学。夫妻两人看了之后,只觉得有些奇怪。刚刚听人谈起,说督学和县尊来社学了,他便随众人前来。到了之后,他听说督学大人亲自考校了他儿子,并且着实夸奖了一番。解鉴的父亲顿时激动起来,不断向邻里念叨。
熊乡绅也赶过来了。作为鉴湖社学的“大股东”,社学得了督学和知县的夸奖,他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前几天他的孙子刚刚转到文峰书院去,错过了给督学和知县留下好印象的良机,让他痛悔万分。
杨秋池和陈鹏开起了“现场办公会”。
杨秋池没有拿架子。在百姓面前,他的样子往往是仁慈长者。他叹道:“这些都是诚斋先生、胡少师、解学士的族亲、乡里啊!”
杨秋池所说的胡少师是建文二年的状元胡广,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明朝第一个得赐谥号的文臣,被追赠太子少师。他和杨万里、解缙一样,都是吉水县人,也是吉水县百姓心中的骄傲。所以,当杨秋池提起这三人,哪怕是没有读过书的百姓,也有了由衷的自豪感,自然觉得杨秋池这个朝廷大员很亲民。
陈鹏和曾夫子不说话,其他人都不敢随意插嘴,一个个看着杨秋池,十分热切。读书和科举是老百姓十分重视的事情。杨秋池是为朝廷选秀才、管学校的官,在官场中并不算最为显赫的那种,可在百姓看来,却比那些阁老、尚书都要亲切。
杨秋池看到百姓渴慕的表情,又看了看已经老老实实站好的学童,赞了一句:“诗书之乡,人多锦绣!”
待杨秋池的话音落了片刻,陈鹏才道:“太祖曾言:‘治国以教化为先,教化以学校为本。’昔成周之世,家有塾,党有庠,故民不知学,是以教行而风俗美。今京师、郡县皆有学,乡社之民可入社学,亦睹教化,全赖朝廷恩典。今日,我与督学大人到此,乃是鼓励百姓子弟向学。”
陈鹏开了个头,杨秋池道:“社学所设,效仿三代,有教无类。有社学,则王公子弟可入学,庶民百姓亦可入学。本官督学江西,在勤考绩、荐英才,不使学校荒废,不令贤良遗落乡野。众乡亲若有什么意见,尽可以对本官和陈知县提出。”
大家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鉴湖社学已经得到了朝廷的重视。至于意见,百姓多胆怯,自然不会提什么。社学的经费问题解决了,又得到督学和知县的重视,一些没有送孩子来此的百姓,在思考要不要把孩子送过来。
杨秋池和陈鹏又叫了几个百姓问话,这些百姓被
问起,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解鉴的父亲也被杨秋池叫住问了两个问题。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跪在地上磕头,不断说:“谢大宗师恩典。”
杨秋池经人提醒才知道他是小童的父亲,又勉励了他一番。他又是一番磕头,让杨秋池和陈鹏忍不住善意地笑起来。解鉴在一旁看了,只觉得老父丢人,扭过头不去看他。
倒是其他百姓,羡慕得眼睛都冒光了。
文峰村曾氏家族的族长得到消息比较晚,赶过来又耗费了些时间,过来的时候看到其他学童都站在督学和知县面前,旁边还有县丞、主簿和一众乡绅,唯独肖平和曾芸芸远远地站在别处。
曾族长叹息了一声。这肖平,在文峰书院读书时就呆呆的,不受先生们的喜欢,到了社学之后,还是不受待见。这么多学童都想着在督学和知县面前露脸,他和他家的童养媳却站在这么远的地方。
曾氏一族人口众多,历史上也曾出过进士、中过许多举人,显耀过很久。翻翻族谱,每一个曾氏族人都会感到骄傲。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再显耀的家族也有落寞的时候。
如今,曾氏一族居住在这个小村里,不管是他这个族长,还是家族中的每户人家,都有让家族振兴的渴望,他这个族长的渴望无疑更加强烈。可是,要振兴家族谈何容易,没有做官的,无论是经商还是种田,都会受欺负。
多年前,肖平的父亲肖山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一下子就成为全族的希望。谁想到,肖山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看在肖平父亲的份上,他对肖平多加照顾。可是,肖平的表现实在平平,甚至有些糟糕。在肖平的两个伯父都在、且有主张的情况下,他也不便过多干预肖平的家事,随后才出了后续那些事情。
今天看到肖平的情况,他对肖平又灰心了几分,只觉得这孩子已经难有出息了。
不过再怎么样,肖平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族人。曾族长叹息一番,也就作罢,不去关注他了。
这样的环境,曾族长挤不进去,只能远远观望,算是长长见识。
杨秋池和陈鹏又叫出那些资助社学的乡绅,夸赞了一番。熊乡绅等都心花灿烂。他们都见过些世面,自然又一起将督学和知县都恭维了一番。
杨秋池看社学无校名树立,便提了出来,众人立即表示期望大宗师留下墨宝。杨秋池和陈鹏谦让了一下,依然由他题下了“鉴湖社学”四字。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落款处他一系列的头衔,尤其是嘉靖二十年二甲进士第五名的身份。除了陈鹏之外,几乎所有人都看得两眼放光。
熊乡绅等立即表示,将即刻找人装裱、刻匾。
众人都觉得:鉴湖书院的好日子要来了。有督学和知县的青睐,办好书院之后,又能出一批举人和秀才。若是能出一个如督学和知县般的进士,那么这一天将成为很多人心中值得自豪的日子。因为他们见证了鉴湖书院迎来的新转机。
曾夫子的老母亲和娘子都来了,杨秋池纵然见惯了世间百态,可是看到曾夫子的母亲和娘子沧桑的面容和破旧的衣着,他也不由觉得心酸,便从宦囊中取了五十两银子送给曾夫子。杨秋池表示心意之后,陈鹏和县丞、主簿自然不能落后,陈鹏送了二十两,县丞和主簿各自送了五两。
乡绅们也是会来事的,表示将会再次筹资,将校舍再翻修一次。
曾夫子已经表示,将放弃余下的科考,安心在社学教书。
杨秋池立即表示,将把此事上奏朝廷,对曾夫子这类常年坚守讲堂的社学塾师进行旌表。
曾芸芸和肖平并没有要出风头的意思。他们站在外围,面带微笑看着这一切。
曾芸芸想:鉴湖书院真的有种一跃成为重点中学的感觉。
热闹了一番之后,杨秋池便和大家道别。杨秋池感觉自己今天做了大事、善事,还是有功之事,感觉十分充实,当然,暗中还有庆幸。一旦流民处置尤其是种植苞粟、番薯之事推开,他荐举之功是跑不掉的。
陈鹏则觉得没有出纰漏,算是好事。最主要的是,在社学之中得到了番薯和苞粟的秧苗、种子,未来大有可为。
曾族长看罢热闹,本欲离开,可随意地一瞥,却惊讶地看到,年轻的知县临走时来到了肖平和曾芸芸面前,竟然面带微笑和他们说起话来,而督学大人竟然也走了过去与这两个孩子交谈,还十分亲切地拍了拍肖平的肩膀。偏偏肖平和曾芸芸两个孩子站在督学大人和县尊面前,竟然没有丝毫畏怯,表现得十分从容。
曾族长的嘴巴张开之后就合不上了:这是怎么回事?肖平怎么突然之间和督学大人、县尊如此熟悉了?
第36章 恶人先告状黄冬生的准备
黄冬生这几日十分忙碌。
来到文峰村的两年多来,在姐姐的帮助之下,住进了肖平家的宅子,他十分满意。姐夫怕姐姐,姐姐很疼他,在这里,他们一家三口人,常常饭都不用做。
可是眼下,好日子却过不成了,到嘴的好处也马上要跑了。
一想到肖平要收回宅子,他就恨得牙根痒痒,可是始终没有办法。
房契在肖平手中,他想了办法,但除了弄伤了脚,并没有什么收获。
想到自己的脚,那里便一阵痛,他愈发痛恨肖平,恨不得一把将他掐死。可是明目张胆地害肖平,他不敢。
之前姐姐通过逼迫曾芸芸离开,夺了肖平在文峰书院读书的机会,他受了启发,试图用衙役抓捕跟随肖平的小子,却徒劳无功,结果还给姐姐家惹来了不小麻烦。
那天晚上,两个衙役又吃又喝又拿,耗费了姐姐家好几两银子才罢休。
事后,姐姐第一次责备他做事不周全。
无奈之下,黄冬生只好想别的办法。
他去了一趟吉水县城,找到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叫孟二,是城中的一个混混,但是鬼点子多。黄冬生之前遇到了一些事情,请他出主意,倒是有不错的结果。这一次,黄冬生还是要来找他帮忙。
唯一令黄冬生心疼的是,找他做事,需要耗费银子。可为了那处宅子,黄冬生一咬牙,带来了二十两银子,其中的十两,还是向姐姐借的。借银子的时候,他看到姐夫的眼神明显有些不善,只是碍于畏惧姐姐不敢说话罢了。
黄冬生倒并非完全不讲感情,他也知道自己这些年多亏姐姐照拂。对于这个姐夫,他是觉得有些亏欠的。但是,这种感觉只是偶尔出现,一旦面对酒肉银子等好处,他又很容易地就把这种亏欠忘掉了。
想到好处,黄冬生不由想到了那天坐车马车来的两个人,看起来像客商,又像是做官的,还像读书人,更像是道上混的。总之,两个人神神秘秘,很奇怪,让他摸不透底细。
一开始,这二人认为黄冬生就是宅子的主人,直接出价二百两银子要买宅子。这把黄冬生惊呆了。不过,他并非宅子的主人,也瞒不住对方。但是他多了个心眼,撒谎说自己正和房主交易。来人说,他们会等黄冬生几天,要他快点。
随后,黄冬生才去寻找肖平要买房子,而且出了高价。没想到,肖平死活都不卖。黄冬生想到那二百两银子如此诱人,便找机会去肖平的房子中去偷房契。他想,若是把田契也顺便偷出来送给姐夫,倒是能让他收起小觑之心。谁想到他偷鸡不成蚀把米,什么没找到,还把脚扎伤了,至今还在鼓脓。
那两个人为什么要出这么高的价格买一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