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婉笑了笑没反驳,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意义。
她们先被带去了御书房,徐秉问和皇上都在。
同上次见面时的容光焕发不同,此时的徐秉问阴沉着脸,眉头皱成川字,焦头烂额的处理着事务,皇上坐在旁边眼底都是惶惶。
知道来的只有穆婉和谢大夫人两人,徐秉问脸色更差,他明明一直派人盯着侯府,竟完全没察觉大长公主和孩子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穆婉还是那套说辞,末了道,“为了安全起见,大长公主带着孩子们走的时候也没告诉我们要去哪里。”
“首辅要觉得不放心,可以派一队人马去找。”
徐秉问冷着脸,她是笃定了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他不可能派人去找,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如今每一个人都恨不得掰成两个用,他哪里可能浪费人手去做这种大概率会无功而返的事情。
索性穆婉和谢大夫人还在,但她们两个为什么没有离开?
这么想着,徐秉问也这么问了。
谢大夫人疑惑道,“我乃朝廷官员,大郢如此危急时刻,怎么可能擅离职守。”
穆婉则道,“侯爷说叫我在上京等他回来。”
这些本该让人放心的话,却让徐秉问心中更加烦躁,总觉得不对劲,但也知道必然问不出什么来,只能先放她们离开。
两人被安置在宁寿宫,吴太后看到她们几乎是殷勤的迎出来,“侯夫人,大夫人,你们来了。”又探头看了看,“侯府的护卫带了吗?带了就都安排一下,不用客气。”
一年多来勉强养出的太后威仪,在没了权势,失去了亲人后,短短时间内又全都没了,她仿佛又成了早年那个身份低微,在宫中如履薄冰的小妃嫔。
穆婉看着她这惊弓之鸟的模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以收拾行礼为由和谢大夫人先去偏殿收拾,而后早早休息。
一是不想跟太后多说什么,二也是忙了这么些日子,趁机歇歇,而且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她要好好养精蓄锐。
穆婉这边一夜好眠,主殿那边却有动静。
一大早木霜就绷着脸进来,云苓一脸的不可置信的跟穆婉八卦,“夫人,徐首辅在太后这里过的夜!”
显然太后失势后,这宁寿宫又成了筛子,叫木霜撞见了不少事。
穆婉确实震惊,“徐首辅这个时候还有功夫过来?”
云苓:……
“您惊讶的地方是不是不太对?”
穆婉不以为意,“身为太后,养几个面首有什么稀奇的。”
云苓道,“徐首辅不能算面首吧。”
穆婉想了想,确实,吴太后与其说是在养面首,不如说是在讨好对她有用的人。
云苓道,“这种时候还来,难道徐首辅真的喜欢太后?”
穆婉觉得,应该至少是有几分怜惜的,不然不会在太后失去一切后,依旧让她在这宁寿宫衣食无忧。
木霜却道,“好像是太后叫徐首辅来的,一直求徐首辅不要杀了她。而后徐首辅也交代她从您这里套话。”
穆婉明白过来,想是徐首辅觉得从她和谢大夫人这里直接问不出什么东西来,才来给吴太后安排任务。
果然刚用过早膳,吴太后就过来了,说是一个人在这宫里闷的慌,来找她聊聊。
在主殿时,穆婉还能主动告辞,但现在在人家的地盘,对方过来,她却不能赶人走。
吴太后并不是什么有城府的人,寒暄了没几句就说到了正题。
“镇北侯府在前线到底什么情况?赤翎应该打不过来吧。”
穆婉看着她殷切的目光,笑了笑,“那可说不准,打过来的可能性很大。”
吴太后不信,“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穆婉道,“若是四年前镇国公和谢家精兵还在的话,或许有几分胜算,但现在……”
她问吴太后,“这四年,您给下面发过多少军饷?培养过几个好将领?我记得有几分本事的,不都叫您喜欢的那个什么艾长青或贬或赶的都打压到没有出头之日了吗?”
吴太后紧紧抿住唇。
穆婉继续道,“哦,还有,本来岚城到鹤城还有三个州,十个城,就算半个月破一个城,应该也能消耗赤翎不少兵力,说不得半路他们打累了就回去了。”
“可是您最喜欢的朱友德他们,直接弃城逃了,赤翎大军如今补给充足,军心振奋,咱们大郢却要兵没兵,要将没将,短短两个月赤翎就打到了大郢腹地,您觉赤翎会中途放弃回去吗?”
吴太后明显慌了,若她还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妃嫔也许还会觉得穆婉是在危言耸听,但掌权一年多,她心里明白,穆婉说的是真的。
但终归抱着一丝侥幸,“不会的,他们有六十万大军,我们也有啊,我这边凑一凑有四十万,南阳王府那边至少有三十万,比他们人还多呢,怎么可能打不过。”
穆婉失笑,“太后娘娘,兵和兵也是不一样的,明镜司一个人能打守门士兵五十个不止。”
“这次强征上来的兵,可都是您养的那些蛀虫们压榨过后,皮包骨头的百姓,最小的只有十二岁,再看赤翎那边……”说到这里,她忽然就没了说话的欲望,“算了,您很快就会亲眼看到的。”
“不不不,不会的,你是因为徐首辅把你关进宫里,才故意吓唬我的对不对?不然你们怎么没跑呢?镇北侯是不是会带你们离开?”
说到后面,吴太后近乎急切的抓住穆婉的手,“我若死了,九皇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镇北侯得保护我!”
穆婉懒得再说什么,目光却不由落在吴太后微露的脖颈处,那里有个带着血印的牙印,明显属于男人。
那绝对不是情浓留下的,反而更像是泄欲。
她就说,这种时候徐秉问怎么还有心思和太后做这些事,原来是发泄情绪。
吴太后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下意识摸了摸脖子,而后脸色大变,赶紧整理了一下衣领,却不敢再看穆婉。
“哀家,哀家……”她努力找着合理的借口。
穆婉叹了口气起身去医用箱里拿出一盒药膏递给她,“活血化瘀的,涂上会舒服些。”若是为了泄欲,怕她身上不舒服的地方会很多。
吴太后愣了一下,终于慢慢抬头对上穆婉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鄙夷没有厌恶,反而带着怜悯。
她突然就落下泪来,“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为什么会是我的错!”
穆婉只是想借机让对方离开,没想到吴太后却突然情绪崩溃,“这宫又不是我想进的。我明明都要嫁人了,我有喜欢我的未婚夫,有疼爱我的父兄,可是我父亲死了,未婚夫也死了……”
“明明是皇上把我抢进宫来,可又由着那些人看不起我,欺负我。”
“这宫中命如草芥,我只能使尽浑身解数伺候好他,后来我终于有了孩子,我以为有个孩子就好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太后,我只想安安稳稳的陪着孩子长大,这就足够了,可是,她们还是不肯放过我。”
说到这里,她覆上自己的小腹,仿佛非常疼,“她们说商户女低贱,没资格养皇子……五个月成型的男胎啊,之后,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没有孩子的妃嫔,都没有好下场,所以,我只能站在这里,”她双目通红的看着穆婉,“我只是想活下去,想活的好而已,我有错吗?为什么就都是我的错?”
“我也想管好大郢啊,我知道我学识不够,我拼命的找人帮忙,但他们全都是利用我……这也是我的错吗?”
穆婉叹了口气,“这本是您的事,我没资格置喙,但太后既然问我,那我就斗胆多说两句,你真的觉得自己没错吗?”
她看着吴太后死死的捂着脖子,脸色惨白,顿了下道,“美貌本就是女人的武器,只不过没有权势背景的时候,伤的是自己,但在危急时刻,它可以护身。”
吴太后看着她,仿佛得到了什么宽恕,穆婉淡淡道,“太后您不管是想活,还是想活的好,利用这个武器本也无可厚非,但这个武器应该是陷阱、迷药或者兽夹,将猎物困在您手里,为您所用;可是,您只是把它当做一根绳索,看到有用的就去栓一栓。”
“拴不拴得住的先不说,就说您能拴住的,拴住以后呢?您把一堆凶猛猎物拴在您身边,手里却没有别的武器,最后到底谁受制于谁?”
“结果显而易见,方统领对您还有几分真心,徐首辅不过是彻底的利用……”
“美貌和任何能力搭配都能成为王牌,单出只能是死路一条。”
穆婉道,“至于您的另外一桩错处,便是您太过贪心了。您说您为了活的好,活的多好算好?”
“为了您的行宫、陵寝、衣裳首饰,多少百姓卖儿卖女,多少女儿背井离乡生不如死。再有,您被妃嫔害的没了孩子,那先皇后又做错了什么,如今的皇上又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死先皇后,为什么要让皇上断绝子嗣?”
“您做的事情,可比当初把您带到这里的人可恶的多。”
吴太后摇头想否认,穆婉淡淡的看着她,“太后娘娘,您只想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却从不想与之相对的义务,最后自然只有粉身碎骨一个下场。”
“不是不是!我没有,”吴太后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我不懂,谁也没告诉过我,我只是想活下去……”
穆婉笑了笑,“是不懂还是不想懂。不过也无所谓了,您总会懂的,人会为自己做的事情而付出代价。”
吴太后几乎是仓皇而逃,但又派人紧紧盯着穆婉和谢大夫人住的侧殿,生怕她们丢下她跑了。
穆婉说的话很快得到了印证,没过几天,就传来了鹤城城破的消息。
消息传来时满京哗然,岚城远在边关,众人还没有那么强的实感,但鹤城离上京不过一日多的路程,赤翎大军真的打到家门口了。
虽然早就知道了侯爷的计划,木霜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定国公尽全力守鹤城了吧?这都能破!”
云苓很快打听了消息回来,“是漳州知州弃城逃亡时被赤翎抓住,为了活命让赤翎人扮做家丁护卫混进了城,而后杀了守卫打开了城门。”
太后拎着包袱跑过来,六神无主,“鹤城破了?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谢大夫人皱起眉头看着她,“自然是守着上京。”
“不不不,不能守着上京。”吴太后道,“我之前听到他们商量了,他们要往东跑。”
王公公跑进来,焦急禀报,“太后娘娘,车辂院那边动了,要调出所有车辆!”
太后立刻招来方泰宁,要对方带着她去找徐首辅。
谢大夫人看着她的背影,脸色难看,“他们还真是一丝犹豫也没有。”
这可是上京,大郢的心脏,代表着大郢的尊严和百姓的希望,他们说弃就弃,毫无骨气。
穆婉笑了笑,“若非如此,大郢也不会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危机比想象中来的还快,不过两天,就有人在城外看到了赤翎大军,虽然大概只是冲破鹤城出来的小股,但也把上京众人吓的够呛。
城门紧闭,徐首辅将所有的士兵都调去守城,但周围村子遭殃的消息还是不断地传进来。
百姓们乱成一团,虽然还有人觉得太后皇上就在这里一定是最安全的,但也有人无法信任他们想要离开。
很多高门世家都开始整理行装。
这天半夜,有人偷偷来叫穆婉和谢大夫人带着行李去宫门口。
谢大夫人冷笑,“看来他们也知道丢人,要悄悄的走。”
穆婉道,“若叫人知道皇上太后放弃上京,动摇军心不说,百姓们也得乱起来,正好给了赤翎可乘之机。”
她深吸一口气,真正的硬仗现在才刚刚开始,“大嫂,之后这里就交给你了。”
谢大夫人握住她的手,郑重道,“你和三郎也小心。”
谢大夫人没有跟着离开,那太监显然也着急,听说谢大夫人肚子不适,一会儿跟来也没多想,最重要的穆婉在,他便先带着人离开。
初秋的夜晚带着冷意,月光皎白,没有灯也看得清路,穆婉罩着斗篷进跟在公公身后,很快就看到了停在宫门口的车架。
徐首辅和太后也正朝那边走,忽然,身后传来凄厉的喊声,“皇上、太后娘娘,不要丢下老奴们啊!!!”
尖利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顿时惊醒无数惶惶之人。
很快,无数宫女太监跑了出来,还有披头散发的嫔妃,一边跑一遍尖叫,仿佛晚一步就会没命。
穆婉回头看了眼,“不对劲。”
云苓道,“那个海公公在宫里一直谨小慎微,最是贪生怕死,这种时候怎么敢这种时候当出头鸟。”
穆婉加快了脚步,“在宫里能有一席之地的哪个不是人精,就算想跟着皇上太后跑,也应该悄悄的才对。”
“对啊,”云苓道,“还有那些小宫女小太监,平日里都轮不到他们,这种时候怎么可能带他们走?皇上太后走了他们说不定还能活的更好点,怎么会做这么找死的事情。”
她刚说完,木霜就挥剑挡掉了朝着穆婉来的暗器,“夫人,快走。”
金甲卫那边也发现了异常,赶来接应,穆婉本想去后面,被方泰宁拦住,要求她上太后的车架,“侯夫人,我们只能轻车从简,您跟在太后身边也更安全些。”
说到底,是怕她这个人质跑了。
已经有太监宫女扑到了车架上,穆婉也顾不得计较,抬腿就要上车,就感觉身体一重,差点被人拽下去,一个小太监死死抓着她的斗篷,“夫人,求求您,带着奴才吧……”
一个小太监可不会有这样的身手。
木霜一剑刺出,对方竟然灵活闪开,还划破了木霜的胳膊,就要继续来拽穆婉。
穆婉正要放袖箭,就觉得眼前一黑,耳边传来了熟系的声音,“别怕。”
紧接着,斗篷上的力道消失,她拉下盖在眼睛上的手,回头就对上一双日夜思念的眸子,穆婉不自觉的笑起来,“侯爷!”
谢珩眼底都是柔情,然而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只快速的摸了摸穆婉的脸,将她推进车厢,“先进去。”
方泰宁艰难的挡着一个嫔妃,才注意到这边的状况,大惊,“侯爷!”
谢珩直接挥刀抹掉冲上来的太监的脖子,温热的液体溅了离的近的几个人一脸,他们齐齐一愣,紧接着有人尖叫,“杀人啦!镇北侯杀……”
他的话未说完,头颅就被高高抛起,温热湿腻的血液喷洒而出,而后咕噜噜的滚到后面赶来的嫔妃脚下。
急着想要逃命的嫔妃们齐齐一顿,抬头看向太后车驾前的男人,皎白的月光勾勒着他笔挺的身姿和半边俊美的面容,却犹如修罗恶鬼。
危险的声音压向她们,“各位娘娘请回宫。”
第187章 187 在其位,谋其政
见无人敢再上前,谢珩冷冷吩咐,“出发!”
这次马车顺利前行,然而驶出不远,就有人高喊,“太后和皇上逃啦!”
“太后和皇上逃啦!”
灯火星星点点亮起,御驾里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徐首辅肃声道,“加速!”
可是还是晚了,这几日上京人本就心惶惶,虽然也有人觉得有皇上和太后在,上京一定最安全,但也有对朝廷失去信任,随时准备找机会离开的人。
许多高门世家都已经整理好的行装,随时准备出发,于是不到一刻钟,上京便满城灯火,人声鼎沸,无数百姓抱着包袱从家中跑了出来。
忠勇伯府,李三太太死死拽着穆柔的胳膊,“赶紧上车。”
穆柔奋力挣扎,“母亲,我们走不了的,还是乖乖待在上京吧。”
“呸!”李三太太骂道,“当初是谁要死要活的非要离开上京的,如今你穆家都跑了,却叫我们留在上京,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说起这个,穆柔也怒了,“我叫你走的时候你不走,这种时候又怨我?如今城外都是赤翎军,现在出去才是找死!”
两个多月前她就知道情势不妙,想要远离上京这是非之地,偏偏李家都觉得赤翎人不可能打到家门口,根本不听她的,她只能去求娘家,想让沈氏带她离开。
结果穆家确实离开了上京,却因为李三太太的阻拦没敢带上她。
她彻底寒了心,也知道没了退路,便想着乖乖守在上京也行,毕竟上辈子她虽被留在上京担惊受怕,反而因祸得福,赤翎大军被太后他们引走,上京城最后还是守住了。
偏偏老妖婆这个时候又非要逼着她跟着逃,“得了吧,仿佛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皇上太后都出城了,他们难道是去找死的?赶紧上车!”
穆柔使劲想要挣脱对方的手,“要走你们走,我留在上京守着。”
“守什么守!”李三太太也气死了,吩咐几个力气大的嬷嬷一起将人推进车里,又问穆柔的丫鬟,“细软都带上了吧,到时候路上没吃没喝,可别怪我虐待你。”
穆柔被按着动不了,气疯了,就因为惦记她的嫁妆,这老妖婆就要她陪着她一起送死。
有小厮匆匆来报,“御驾快到东街了!”
前头李老夫人立刻吩咐,“出发!”
车夫马车甩的啪啪作响,在其他人之前往东城门赶去,之前老夫人就分析过,赤翎大军西下,若要出京,只有东城门最安全。
穆柔却越来越急,上辈子太后和皇上可是一路被赤翎追杀,听说赶到宁城的时候,身边都没几个人了,禁军都能全军覆没,他们这些手无寸铁之人跟在后面岂不是去做炮灰的?!
“放开我!”她挣扎着,然而却不是嬷嬷们的对手,就在她绝望之时,一道杀气腾腾的声音响彻夜空,“所有人,全部退后!不准踏出城门半步,违令者杀无赦!!!”
一身金甲的禁军快马飞驰,凶狠无情,“所有人全部退后!不准踏出城门半步,违令者杀无赦!!!”
众人被吓的后退,自动让出一条路来,穆柔就看到了御驾前横刀立马的谢珩,恍惚间,这景象竟与前世重合,只不过当时是在宫门口,如今是在城门口。
谢珩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恶鬼模样,长刀还滴着鲜血,嘈杂声静了一瞬,没有人敢说话。
最后厚重的东城门缓缓打开,御驾通过后又缓缓合上,只余下门口一滩鲜红的血迹和满城百姓绝望的咒骂和大哭。
李三太太气的胸脯欺负,“镇北侯这天杀的!没本事杀赤翎,却有本事在这里欺压百姓,他算什么谢家人!”
穆柔却只觉得庆幸,上辈子她也曾无比恨他的狠辣无情,如今却要感谢他的无情救她一命,不,救了这上京所有人一命。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国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哈哈哈哈……志意乖兮节义亏!!”
“天亡我大郢,天亡我大郢啊——”
书生大笑的高吟透过厚重的城门传出,声音悲怆痛苦,“谢珩!你愧对列祖列宗,你不得好死!!!”
吴太后回头看着夜色中灯火通明的上京城,嗫嚅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敢说。
穆婉也撩开车帘看着骑马在侧的谢珩,他察觉到之后凑近了些也看着她,眼底带着笑意。
穆婉却只觉得心疼,要经历多少,才能面对这样的误解和谩骂时毫无波澜呢。
她朝他伸出手。
谢珩又靠近了些,“怎么了?”
手掌被握住,穆婉抬眼盈盈的看着他,“侯爷风骨,妾心敬仰。”
“侯爷辛苦了。”
谢珩紧紧握住她的手,突然说不出话来。
刀剑风霜,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但这一刻,他清晰的感受到手心里坚定又温暖的温度,为他生出了一副坚韧的铠甲。
旁边传来一声轻咳,穆婉飞快的收回手,谢珩冷冷的看过去,“徐大人,何事?”
徐首辅看他一副吃了炮仗的模样,心里也理解,好脾气问道,“侯爷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徐大人把我夫人请到这儿,不就是希望我过来吗?”
徐首辅叹了口气,“也是无奈之举,如今大敌当前,还请侯爷见谅。”他姿态摆的倒是极低,“可是为了追击那些赤翎奸细?”
“城中混入多少赤翎人?鹤城那边能顶多久?”
谢珩嗤笑一声,“原先也许能顶个十天半个月,但如今皇上太后出逃,军心动摇,就说不准了。”
“至于那些赤翎奸细,今夜既然已经暴露,断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
太后忍不住开口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接下来去哪里?”
谢珩看向徐首辅。
徐首辅道,“宁城曾是千年前诸侯卫国城门,三面环山,易守难攻,尤其旁边一条大峡谷,十分适合设伏,我们以自己为饵,引赤翎大军进入,再联合南阳王,消灭其主力,挫其锐气,侯爷以为如何?”
谢珩嘲讽一笑,“所以,徐首辅带着皇上太后不是出逃,而是为上京百姓引开赤翎大军?”
“您是笃定了南阳王不会放着赤翎随意践踏大郢,所以还是计划保存实力等着摘果子是吗?”
徐首辅叹了口气,避重就轻,“侯爷,皇上和太后代表的是大郢的尊严,绝对不能落入赤翎人手中,因此我们必须要保证万无一失。”
“侯爷帮我们,难道不是赞同此事?”
谢珩笑了笑,“我确实赞同此事,赤翎想要擒贼先擒王,那我们就将计就计,引开他们。”
徐秉问一怔,脑中飞快的闪过什么,飞快道,“那些奸细根本不是为了阻止我们出城,而是赶我们出城!”
“不然呢?”谢珩道,“您觉得太后和皇上不能轻易落入赤翎手中,赤翎也觉得只要抓住他们就能断了大郢人的脊梁。”
“那么是在几十万大军守着的上京城中好得手,还是在荒郊野外简单呢?”他道,“既可以动摇军心,又能轻易抓住皇上太后,何乐而不为?”
吴太后顿时吓坏了,“侯爷您知道此事……”
谢珩道,“所以才说是将计就计。”
徐首辅短短时间内想清楚了怎么回事,立刻勒住缰绳,下令道,“停车!回城。”如今回去,赤翎以为他们出了城,呆在上京反而更安全。
谢珩却笑,“徐首辅还是好好想想,现在回去,没人会给你开城门的。”
徐秉问猛的看向他,而后反应过来,问太后,“谢大夫人呢?”
吴太后这才发现刚刚混乱中她只顾着看住穆婉,压根没注意到谢大夫人。
谢珩道,“除了定国公,还有我母亲。”
他扫过徐首辅、吴太后和走过来的皇上,淡淡道,“为了上京的百姓,还请几位尽快赶往宁城,引开赤翎大军,保住上京。”
皇上有些慌,“镇北侯你什么意思?!我们被抓住大郢就完了!”
“放心,”谢珩道,“只要徐大人及时将所有兵调往宁城,我们或可以有命活下来。”
“谢天还在鹤城顶着,冲过来的赤翎军只是一小股,从西门绕过来尚需要一些时间,所以只要我们速度够快,完全可以在他们追上之前到达宁城。”
“不过如今你们逃离上京的消息很快就会借由赤翎奸细的消息传到鹤城,届时军心动摇,冲过来的赤翎大军越来越多,到那个时候,十几万赤翎大军追击御驾,便是本侯也无能为力了。”
他看着徐秉问,“还请徐大人尽快定夺。”
吴太后焦急道,“侯爷不管侯夫人了吗,你舍得叫她身陷险境?”
穆婉笑道,“太后也知道我是镇北侯夫人,在这个位置,自然要担起这个位置的责任和义务,太后放心,我与侯爷会和赤翎战至最后一刻。”
徐秉问紧紧盯着谢珩的眼睛,“侯爷是要亲自护送我们前去宁城?”
“自然。”谢珩道,“我也相中了那里,打算在那儿与赤翎大军决一死战。”
徐秉问还在犹豫,上京城城楼的警钟突然敲响。
所有人都是一惊,谢珩提醒,“西城门出现了赤翎军,骑马绕过来的话,应该用不了一个时辰。”他示意穆婉从车厢出来,微微用力将人抱上马,“太后皇上若想回去,现在就去试试吧。”
而后对护卫的禁军道,“愿意跟我走的,全力往宁城出发!”
说罢一夹马肚子带着穆婉就冲了出去,小六他们连忙跟上,禁军们倒是没动,但看起来很着急,方泰宁紧紧的盯着徐秉问,“首辅。”
徐秉问看了看城门上快速集结的士兵,咬了咬牙道,“所有人,往宁城全速前进!”
与此同时,上京的城墙上,一个温和的女声传来,“诸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声音竟然能传出很远。
城门口惊恐绝望的百姓们陡然一静,抬头就看到了城墙上站着的女人,雍容华贵,凤冠璀然,一看就身份高贵。
百姓们不知道她是谁,高门世家却认了出来,“荣昌大长公主!”
“是荣昌大长公主!”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可能?镇北侯要逃,怎么会将亲生母亲留下。
荣昌大长公主已经再次开口,“鹤城被破,赤翎几十万大军不日将抵达上京,”她的声音不疾不徐,仿佛有安定人心的力量,“不过如今镇北侯已经带皇上太后离开,目的就是引走赤翎大军,届时只要他们攻不破上京,待南阳王府援军追击而来,他们只能放弃上京离开此处,届时上京可安。”
众人的心也安定下来,原来朝廷并不是放弃了他们。
大长公主道,“诸位,本宫乃大郢公主!本宫的夫君是满门忠烈的镇国公!这大郢的江山,皇上不守,本宫来守!”
“今日便请诸君同我一起,坚守上京,好叫他们赤翎知道,我大郢即便暂时贫弱,也宁可战死失社稷,绝不拱手让江山!!”
多日积压的惶恐在此时陡然变成了愤怒和豪情,没有人愿意这样憋屈的活着,城门上的士兵最先响应:“也宁可战死失社稷,绝不拱手让江山!!!”
“也宁可战死失社稷,绝不拱手让江山!!”
荣昌大长公主看着他们,又看向西面的方向,她会守住大郢的都城,而他的儿子也会守住这大郢的江山。
第188章 188 初露狰狞
上京民心坚定准备迎战即将到来的赤翎大军,而前往宁城的路上徐首辅吴太后他们却开始担惊受怕。
徐首辅决定跟着谢珩前往宁城后,谢珩就将穆婉重新送回了马车上,不过她没去太后的马车,而是穆婉自己的,减震效果好,坐着也舒服一些。
穆婉知道这可能是他们到达宁城前最轻松的一段路程,所以尽量让自己入睡,就在她适应了颠簸,将要迷糊过去时,马车猛的停了下来。
穆婉睁开眼睛,一旁闭目养神的木霜立刻出去查看,然后就听到了太后的一声惊呼,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见木霜没动,不像是有危险的样子,穆婉好奇的钻出车厢,“怎么……”
“别看。”赶过来的谢珩抬手,但已经晚了。
几十具横七竖八倒在路中间,鲜血几乎铺满了整个官道,谁也没办法忽视。
穆婉拽下谢珩的手,哑声道,“我没事。”这才刚刚开始,她总要适应,否则还怎么带着大家活下去。
老弱妇孺,粗布麻衣,死不瞑目。方泰宁看着眼前的情形,声音都发紧,“何人如此残忍。”
他刚说完,尸体中有什么动了动,众人立刻戒备,就见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从一具女尸上慢慢坐了起来,仿佛是被他们的动静吵醒,一双清澈又茫然的眼睛看着他们,“官兵?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稚嫩的声音,却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头,方泰宁回过神吩咐亲卫,“将孩子抱过来,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谢珩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目光陡然一厉,高喝,“有埋伏!所有人,立刻,全速前进!”
方泰宁下意识迟疑,“可是这尸体……还有孩子……”
前头小六已经一鞭子抽在拉着皇上和徐首辅马车的马屁股上,骏马嘶鸣一声,猛的冲了出去,穆婉立刻退回车厢,和云苓一起飞快的用座位旁边的软布条将自己绑紧。
下一瞬,密密麻麻的箭雨就从四面八方射来,穆婉在关上车窗前,看到谢珩跃马往前,借着第一辆马车的阻挡,挥开了另一侧射向孩子的箭,俯身将小孩儿捞了起来飞快递进了第二辆吴太后的车里。
无声的马蹄和几乎要被抛起的车厢,让他们即使看不到也清晰的知晓马车是从什么上面滚过,然而他们并没有不适的时间,外面厮杀声起,穆婉听到了一个粗犷张狂的声音,“杀了镇北侯赏金一千两,活捉皇帝赏金五百两,活捉吴太后赏金一百两!”
刀剑相击、骏马嘶鸣,还有密集的砍在车厢上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挑动着穆婉的神经,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厮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谢珩犹如天籁的声音响起,“安全了。”
穆婉脱力的靠在车厢上,才觉得浑身发软。
“原地休整半个时辰!”
车帘被撩开,谢珩关切的看着穆婉,“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穆婉却看到了他身上的血迹,立刻解开软布条起身,“我没事,你受伤了?”
谢珩随手擦了一把脸,“没事,都是别人的。”
穆婉松了口气,又听前面太后焦急道,“孩子,孩子!”
穆婉立刻钻出车厢,“孩子怎么了?”
太后脸色煞白,额角还有个大包,应该是刚刚在车厢里磕的,她怀里紧紧抱着孩子,“晕过去了!”
小六立刻将孩子抱过来,穆婉飞快的检查了一下,“没有撞伤,就是饿的,又受了惊吓。”她掐着孩子的人中,“先给他弄些吃的。”
立刻有人去生火做饭,谢地找过来,“夫人,有几个人受了重伤。”
穆婉闻言,正打算将孩子交给木霜,太后却伸手道,“给我吧。”
穆婉没说什么,递过去后带着云苓去看伤员。
基本上都是刀剑砍劈的皮外伤和箭伤,那一队赤翎军人数不算多,所以才想用尸体来阻碍他们。
努力将那些画面甩出脑海,穆婉拿出烈酒和羊肠线,战场上这些东西最需要,所以这半年她准备了许多。
都是类似的伤,穆婉带着云苓拔箭头、消毒、缝合,又挑了个手脚麻利的宫女撒药包扎,处理的很快。
缝合完最后一个人,穆婉起身时忽然有些晕,长时间未进食加上担惊受怕,让她有些低血糖。
一只大手扶住她的胳膊,嘴里忽然被塞了一块儿糖,还带着浓郁的奶香,穆婉瞪大眼睛,“哪儿来的?”
谢珩扶着她,“鹤城的时候从特尔哈身上抢来的,你不是喜欢吃牛乳吗?”
穆婉:……
谁家打仗的时候从人家身上抢糖啊,穆婉失笑,心情却陡然放松。
顺手搭上他的手腕,“有没有按时吃药,身体感觉如何?”
谢珩看着她笑,“放心,这条命都是你的,我岂敢胡来。”
指尖下强劲的脉搏证明他确实没说谎,即使过了两个月,再次摸到这样的脉搏,还是让人心生喜悦。
大手翻转,穆婉的手就落在火热的掌心里,带着厚茧的手指摩挲过手背,透出几分缱绻,兵荒马乱的一夜,此时他们才有机会好好说两句话。
四目相对,压抑了两个月的思念汹涌而出,谢珩握紧穆婉的手,想带着她往里走一走,就听方泰宁叫道,“侯爷,饭好了,快点来吃,时间不多了。”
谢珩一顿,穆婉虽然也很遗憾,但看着他的表情又忍不住想笑。
“走吧。”她抽回手,如今也确实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结果刚走了两步,就觉得身体一轻,整个跌入一个宽厚的怀里,谢珩抱起了她。
所有人都看过来,谢珩绷着脸嫌弃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脚崴了也不说。”
穆婉:……
算了,她确实也很想贴贴他,于是一手环上他的脖子,一手在他胸口乱摸,“侯爷也受伤了?”
谢珩:……
小六啧了一声,没眼看的招呼众人,“赶紧吃饭!”
谢珩将穆婉抱到马车旁边,云苓给他们一人端了一碗肉汤。
穆婉快速咽下口中的奶糖,然后注意到了旁边的被救的小孩儿,他脸上的血污已经被擦干净,白白净净的小脸带着特有的婴儿肥,衣服虽然脏了但能看出是棉布,显然是个家境不错,备受宠爱的孩子。
不过此时他仿佛知道自己失了庇护,不哭也不闹,乖乖的坐在吴太后身边捧着一碗汤,怯怯的看着穆婉。
穆婉柔声道,“吃吧。”
小孩儿才小口小口喝起来,看得出家里人将他教养的很好。
坐在对面的贺兰景也心生怜悯,“到底怎么回事?”
谢地已经调查回来了,“一队赤翎人一天前来埋伏,屠了周围两个村,若我们去处理尸体,必然损伤惨重。”
他的话让他们再次想起那一地惨状,贺兰景突然呕吐起来,穆婉也觉得口中的汤难以下咽。
谢珩将一个荷包递给她,里面都是刚刚的奶糖,但还是温声道,“能吃还是多吃些,接下来我们不一定有时间再消停吃东西了。”
穆婉点点头,吴太后示意不敢动了的小孩儿继续喝汤,而后问道,“这孩子怎么办?”
谢珩道,“一会儿叫人送走,跟着我们太危险了。”
谁知一直没说话的小孩儿却抬头看向吴太后,“找镇北侯。”
吴太后一愣,谢珩在她开口前问道,“找镇北侯做什么。”
小孩儿扭头看他,“娘说,找镇北侯,能活。”
谢珩突然紧紧抿住唇,所有人沉默,半晌,徐首辅哑着嗓子开口,“你娘倒是聪明。”
穆婉看着小孩儿清澈懵懂的眼睛,鼻头发酸,轻声道,“那就带着吧。”
谢珩点点头,伸手在小孩儿头上摸了摸,“我就是镇北侯。”
小孩儿眼睛一亮,穆婉也摸了摸他,“你叫什么名字?”
“迎生。”小孩儿道。
徐首辅道, “迎祥纳福,生生不息,好名字。”
小孩儿却道,“迎来繁盛,生生不绝。”
众人再次沉默,这大概是无能为力的百姓们,唯一能期盼的吧。
安静的填完肚子,众人再次启程,谢珩依旧叫众人全速前进,“追兵最迟一两日就会追上来,加快速度。”
吴太后想到刚刚的凶险,觉得害怕,“前头应该没有埋伏了吧?”
谢珩点点头,“所以我们更要加快速度。”
皇上也还抱着一丝侥幸,“赤翎大军会不会更想占领上京?”比起他们,占领上京才更重要吧。
谢珩扫过他们,淡淡道,“若上京坚守不破,南阳王又全力夹击呢?”
南阳王还有几门火炮呢,守岚城时都没舍得拿出来,虽然威力不及预期,但吓唬赤翎足够了。
“赤翎人对中原地形根本不熟悉,若进不了上京,再被南阳王追击,没有退路的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抓住皇上和徐首辅进行谈判。”
“所以,不要心存侥幸了,趁着他们没追上来之前,尽量往宁城跑吧。”
徐秉问皱起眉头,隐约察觉到了不对,不是赤翎长驱直入吗?怎么现在好像是他们逼着赤翎进入大郢腹地。
“侯爷可是跟南阳王商量了什么计策?”
谢珩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徐首辅不是算无遗策吗,不如猜猜?”说罢微微勒了勒缰绳,退到了穆婉的马车旁边。
徐秉问缩回马车重新将自己的计策捋了一遍,确定并无纰漏,即便南阳王占领上京,哪怕暂时称王,要将赤翎赶出去也绝对损耗巨大,届时他再出来收尾,一切名正言顺,况且,他手中还有底牌。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踏实下来,现在只要顺利到达宁城,将赤翎大军堵在峡谷之外,当然,他也不介意帮着南阳王消灭一部分赤翎大军……
谢珩所料不错,第二天他们早饭才吃一半,谢地突然道,“上马,疾行,赤翎军追来了!大概有一千人马。”
这次的赤翎骑兵显然比上次的要精锐,缠斗半天,禁军死伤将近一半。
等南阳王率军抵达上京,赤翎大军继岚城之战后再一次在上京城外遭受重创的消息传来,他们身后便不再是小股的追击队伍。
一行人几乎没有再停留的时间,饿了就啃干粮,困了就躲在隐蔽的山林短暂休憩,即便这样,两天后不知道第几次快被追上的时候,他们的马车和辎重全部被用来引开追兵。
所有人骑马逃命。
一天一夜后,不会骑马的吴太后紧紧抓着缰绳趴在马背上,不仅饿,双腿也没了知觉,艰难的问道,“还有多久到宁城?”
徐首辅手臂上的伤口崩开,脸色苍白,却也不敢停下,给众人鼓劲儿,“还有一百里,明天就能到,周将军他们会来接应,坚持住。”
可这件事他们知道,赤翎大军也知道,尤其对方后路被堵,大概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所以抓住贺兰景和徐首辅成为他们最重要的一件事。
看见宁城城门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玩儿命狂奔,背后马蹄声声如雷,还要应付时不时射来的暗箭,谢珩跟在穆婉身后,挥去羽箭,又帮她抽了一下马屁股,“别回头,往前冲!”
穆婉俯身向前,余光却看到徐首辅带着皇上太后和禁军往另一边去。
谢珩高喝,“徐首辅!你们要去哪儿?”
大概是成功近在咫尺,吴太后和皇上都提起了力气跑的更快,徐首辅脸上也有了笑意,高声道,“侯爷,我们先走一步!剩下的就交给侯爷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从旁边的峡谷传来,即便看不到也能知晓定然是巨石滚落,遮天蔽日。
提前埋伏在峡谷中的士兵都跑了出来,为首的周将军目眦欲裂,“谢珩,你疯了!”他万万没想到,谢珩真的会放弃这么好的作战地势,只是为了阻拦徐首辅他们离开。
徐首辅才知道竟然是谢珩做的,也气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珩骑马继续往城门口奔,“你们确定要在这里与我争论吗?”
赤翎追兵已经在百米开完,虽然刚刚被峡谷的动静吓的停住脚步,但现在也反应过来,特尔哈兴奋高喝,“天助我赤翎,勇士们,抓住他们!!!”
眼看着滚滚马蹄越来越近,徐首辅不敢再耽搁,只能憋着一口老血使劲往城门冲。
即便这样,因为那一会儿的耽搁也迟了,身后的赤翎军已经同周将军带的队伍短兵相接。
敌人进入了危险范围,城门开始缓缓关闭,朝着赤岭大军放箭。
吴太后吓坏了,满脸是泪的哭喊,“我们还没进去,等等,等等!”
皇上也白着脸疯了一样抽马屁股。
穆婉已经进了城,停下马回头紧张的看着最后的谢珩。
徐首辅还是被特尔哈抓住了,周将军急的要救人,但根本不是特尔哈的对手,还是谢珩飞身而起将特尔哈踹下马,同时一刀砍向对方手臂,迫使他松了手,才拎住徐秉问扔给周将军,“走!”
最后在小六和谢地的配合下,扫退赤翎人,在城门即将闭上的瞬间,飞马而入。
终于安全了,穆婉摊在马背上再也动不了了。
第189章 189 大人的责任。
宁城府衙,众将齐聚。
徐秉问却已经彻底无法维持儒雅形象,他捂着手臂上的伤口几乎是气急败坏,“谢珩,你疯了!!!那么好的伏击地点,你竟然毁了?”
他的心腹周鑫鹏也很气,他们埋伏几日就为了杀一波赤翎人立功,结果竟然被谢珩亲自破坏,“侯爷为一己之私,就要拉着兄弟们跟你一起陪葬吗?”
谢珩眯眼看着他,玩味道,“我一己之私?”
“周将军不妨说说,本侯的一己之私是什么?”
周鑫鹏语塞,总不能说是为了逼他们一起面对赤翎大军吧,面对赤翎大军本就是他们的职责,这些事情可以心照不宣,却决不能说出口。
谢珩嗤笑一声,目光扫过面色惨白的皇上和太后,最后落在徐秉问身上,饶有兴趣道,“诸位怎么吓成这样,当年的岚城之战,没有粮草,军械破烂,甚至被关在岚城城门外没有掩护,徐大人和太后都觉得完全没有问题,如今粮草充足,军备完善,还有这宁城做庇护,你们怎么就觉得不行了呢?”
太后和徐首辅一系的几个将军闻言顿时都变了脸色,这才明白,谢珩压根不是要逼着他们面对赤翎大军,而是要报当年镇国公府被灭门之仇。
镇国公府父子三人加七万精兵全部战死的情形,想想就知道有多惨烈。
他们并不想重现那样的情形,周鑫鹏试图劝阻,“侯爷,大敌当前,您竟然为了私人恩怨,要害死无辜百姓吗?”
谢珩都被逗笑了,“我竟然不知,我们大郢军人背水一战,竟然会害死无辜百姓?”
周鑫鹏却有话说,“您难道不知道这次的兵是怎么来的?多少百姓家里幼子被征、垂老上阵,您如何忍心!”
谢珩道,“周将军却不该问我。”他看向徐首辅,“我大郢四年未有战乱,为何百姓家中子孙少到至此,贫苦如斯?”
徐首辅说不出话来,他看出来了,谢珩今日就是要扒他的脸皮。
谢珩又冷笑一声,“此次征兵,年纪最大的六十,最小的十二,但据本侯所知,周将军的队伍里,可都是二十岁左右的精锐。”
周鑫鹏沉默不语,谢珩淡淡道,“既然当年太后和徐首辅觉得镇国公和边军能做到,如今就一样能做到,还是周将军也觉得太后和徐首辅是故意害死我镇国公府和谢家精兵?”
周鑫鹏心中一跳,立刻道,“镇北侯不要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周将军问徐首辅就行了,”他道,“若周将军觉得我冤枉了徐首辅,那就带着您的精锐,好好守护大郢百姓,别只想着自己跑。”
“哦,对了,徐首辅也千万保护好自己,别被赤翎大军掳去了,到时我大郢怕要损失惨重。”
徐首辅沉声道,“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谢珩道,“意思是徐首辅国之栋梁,若对方抓了您,用来威胁我们,或者通过您掌握了什么我军机密,首辅怕要成为大郢的罪人。”
摆明了怀疑他会跟赤翎一起勾结。
徐秉问依旧无法接话。
谢珩欣赏了一下他们变幻的脸色,起身道,“奔波几日,大家都累了,赶紧回去歇着吧,赤翎大军休整也不会太久,之后怕没有能睡整觉的日子了。”
又吩咐周鑫鹏,“给皇上太后也准备一身盔甲,毕竟必要时可能会上战场。”
被点到名的几人脸色都不好,见他们想反驳,谢珩道,“或者你们信任我,愿意把命交在我手里,倒也依旧可以像以前一样,在这里高枕无忧头。”
几人又都住了嘴,如今知道了他的目的,谁还敢呢?
谢珩很快回到了后院。因为地理原因,宁城并不繁华,宅子也少,二十多万大军驻扎在此,就算百姓们全部都转移走了,也依旧不怎么够住。
所以即便是大郢最尊贵的几个人,也都得窝在这府衙后院,皇上和太后安排在主院,谢珩夫妇和徐首辅各自住了一个偏院。
谢珩回来时,穆婉已经沐浴完出来,小丫鬟扶着她往床上走,虽然谢珩一路护着她没有受伤,但连着几天高强度骑行,大腿已经被磨破,肌肉也有些拉伤。
谢珩进来见她龇牙咧嘴的模样,上前想要抱她,“云苓和木霜呢?”
穆婉连忙阻止,“她们一路还要照顾我,都累的不轻,我叫她们先去休息了。”
“你别碰我,不然我白洗了。”
谢珩看着自己身上的血污,他这一路杀了不少人,确实比穆婉身上脏多了,但看着她嫌弃的模样,还是伸手在她脸颊上摸了一把。
穆婉:……
谢珩洗完出来的时候,穆婉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拿着药瓶,显然是想等他的。
谢珩心头发软,坐在床头撩开她的寝裤看了下,大腿受伤的地方已经涂了一层药膏,大概是肌肉酸疼,他动的时候,穆婉皱起眉头嘶了一声,却也没醒,可见累的厉害。
谢珩给她揉了一会儿肌肉才躺下,穆婉自觉的得滚进他怀里,谢珩满足的喟叹一声,疲惫感涌上来,很快就沉沉睡去。
穆婉是被吻醒的,迷迷糊糊的想要将人推开,她实在是太困了,结果就听男人笑道,“我先走了啊。”
她立刻睁开眼睛,才发现她这一觉竟然已经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谢珩吻了吻她的额头,“你继续睡,我就是跟你打声招呼,有事派人去府衙找小六就行。”
他要起身的时候,穆婉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压向自己,含住他的唇嘟囔道,“你自己亲完就走了,我还没有呢。”
谢珩哭笑不得,配合着她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而后寝衣不小心被扒开,露出胸膛上一道狰狞的疤痕,谢珩将衣襟掩住,“都是小伤……”
穆婉的关注点却不是这个,“肌肉好像大了不少。”忍不住摸了一把。
之前因为中毒的缘故,谢珩身上的肌肉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虽然也流畅漂亮,但现在嘛……就不只是漂亮了,很性感。
谢珩无语的按住她不安分的手,没想倒叫她抢了自己的活,为了防止她再撩拨,谢珩把她按在床上狠狠地亲软了才赶紧穿上衣服跑了。
穆婉看着他的背影,仿佛回到了当初因为中毒而不能动情拼命克制的时候,不过那个时候是不能,现在是没时间……
他们的时间确实十分紧迫,这样简单的温存都成了奢侈,为了将军事力量最大化,谢珩每天早出晚归,将徐首辅一系的士兵将领全部打乱重新编入队伍。
这一举大大的稳定了军心,毕竟之前听谢珩说要报复,还担心会被扔出去当炮灰,如今打乱编入他亲自训练的队伍,就证明他没有针对下面士兵将领的意思,只要好好打仗就行。
而谢珩也没有再瞒着他们自己的计划,“……和南阳王两面夹击。”他淡淡道,“想活着,就尽全力,否则,咱们就一起死这儿,反正我中了毒,命不久矣,本就准备死在这儿的。”
众人大惊,才知道谢珩中毒的事情,瞬间都绷紧了神经,之前他们潜意识中总觉得谢珩应该还有什么后招,毕竟总不可能真的死在这里,但现在不一样了,谢珩会死,他们必须要全力以赴才能有一线生机。
而周鑫鹏他们在得知谢珩活不久之后也没了敌意,甚至表现出了几分敬重,毕竟若换成他们,是绝对不可能拖着一副残躯在国力如此微弱的情况下还计划着重创赤翎的。
徐首辅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由跟自己的幕僚感叹,“此子果然不容小觑,若非命不久矣,必是大患。”
谢珩收拢了人心,将所有人拧成一股绳后,上京也传来了消息,赤翎大军想要撤退。
南阳王占领上京后,以防夜长梦多,迅速展开了拦截包抄,赤翎大汗此时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当机立断要跟南阳王拼个你死我活冲回去。
然而南阳王怎么可能放他们走,祭出火炮和精锐大军拼死阻拦,谢珩还带着兵从后方突袭骚扰,赤翎大军渐渐被逼入了苍山范围。
此时已经进入初冬,过了上京后,百姓们走的走,逃的逃,赤翎大军无法沿途补充粮草,又缺少御寒的衣物,如果不速战速决,都不用和大郢的军队对上,他们的士兵就能直接冻死饿死。
这种情况下,拿下宁城,获得补给和休整地就是他们最优的方案。
之后,赤翎大军放弃和南阳王军对抗,开始全力攻打宁城。
困兽之斗,尤为疯狂。
即便宁城的火炮后来的用处都不大了——赤翎竟然短短时间内就摸清了火炮填装的规律和晚上无法瞄准的弱点,晚上用火把骗火炮,连夜突袭。
穆婉见识到了真正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几十万人的嘶吼声震破天际,遮天蔽日的箭雨仿佛能封住人的呼吸,滚滚巨石砸在城墙和城门上地动山摇,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看不到头的赤翎士兵……在这里,流血只是寻常,断手断脚都成了幸运。
尤其待赤翎暂时退兵后,打开城门清扫战场时,穆婉终于知道地狱是什么样子的,残肢断臂、开膛破肚、死不瞑目,这样的尸山血海,穆婉从一开始的不适到悲伤难过,再到如今完全麻木,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曾经觉得悲壮的诗词,身临其境时才明白,再多的悲壮也描绘不出当下的的百分之一。
“五哥!五哥!!!”年轻的小兵痛苦的呼唤着堂弟,“五哥你醒醒,你不是说你媳妇该生了吗,你不能这么走了啊!!!”
“快别哭了!”年长的兵油子骂骂咧咧,“再哭,下一波再冲过来,你连他骨头渣子都要找不到了,赶紧抬回去!”
木霜不由看了对方一眼,兵油子立刻笑嘻嘻跑过来,他不敢往穆婉身边凑,只谄媚的问木霜,“木霜姑娘,要不要帮忙?”
木霜点点头,“帮忙看看还有没有活的吧。”
她们都已经失去了多余的情绪,只有一个救人的念头。
“回撤!回撤!”城楼上的哨兵发出尖锐的示警,穆婉飞快的将刚刚手边的荷包捡起来就往回跑。
城门关上不久,喊杀声再起,震耳欲聋,地动山摇。
一开始穆婉还不自觉的害怕,现在竟然也习以为常,只快速往医帐的方向走,一会儿怕又要抬来不少伤员。
路过府衙的时候,吴太后突然冲了出来,满脸焦急,“看到迎生了吗?他没有跑去城外吧?”
穆婉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吴太后道,“我也不知道,我就去给他做个糕点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穆婉立刻叫木霜去跟守城门的士兵确认,好在这城中就他这一个小孩子,很快就有人提供了线索,“好像跟着人去城西了。”
吴太后立刻道,“这孩子,去城西做什么?”
那说话的人不由看了她一眼,穆婉淡淡道,“城西是一片空地,现在用来安葬战死的同袍。”
吴太后不说话了。
穆婉抬脚往城西走,见吴太后紧紧跟着,想了想道,“太后娘娘还是别在用迎生做挡箭牌了,他正是开蒙的时候,需要好好引导教育。”
这一个月,穆婉忙的没时间,本来将迎生交给小丫鬟照顾,结果之前一直粘着她的太后仿佛觉得找到了更加安全方便的人,便以要照顾迎生唯有,将孩子带在身边,仿佛这样,就不会被丢出去抗敌。
穆婉本来觉得交给她也行,但如今看她行事作风实在太不像话。
吴太后嗫嚅了一下,解释道,“我没拿他当挡箭牌,我只是在想,如果我的孩子活着,也该这么大了……”
穆婉不知道她是在装可怜还是真的想起了过去,只淡淡道,“九皇子如果活着,也跟他差不多大。”
“我没有害九皇子。”吴太后立刻辩解,“我真的没有害皇后,当时我一直在皇上那里……”
“不给岚城支援的事情,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皇上才刚刚登基,我就是一个后宫妇人,什么都不懂……”
穆婉懒得听她争辩,“对,都是别人的错,太后娘娘你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
吴太后还想说什么,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迎生。
之所以选西郊这边安葬同袍,是因为一个稍微懂风水的老兵算的,说埋在这里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穆婉觉得大概是老兵安慰人的话,结果最后大家都把人往这里埋。
迎生正乖巧的站在一个男人旁边等着他哭完,穆婉认出来,是那个死了哥哥的小兵,老兵油子也在旁边,也不知道是在看热闹还是安慰人,“你们就是傻,这是能往前冲的吗?”
“以后聪明点,往大人物身边凑,他们身边才安全,哦,镇北侯除外,他身边最危险。”
那兵油子见迎生仰头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立刻蹲下来哄道,“这就是镇北侯捡回来的小娃娃,你来这里做什么?叔叔送你回去?”
迎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问道,“埋在这里下辈子能投好胎?能把我娘这里吗?”
老兵油子噎住,半晌抹了把脸问道,“你娘呢?”
“被杀了,爹娘爷爷奶奶,但是我只有我娘留给我的手帕,听说可以立衣冠冢。”
战场上找不到尸体的人太多了,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听来的。
老兵油子说不出话,穆婉开口叫他,“迎生。”
迎生跑过来,“婉姨。”
穆婉摸了摸他的头,“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出来了。”
迎生拿着手帕,“我想给我娘立个衣冠冢。”
穆婉蹲下看着他,“你娘应该会更想跟你爹爹埋在一起,别担心,等此间事了,婉姨会给你爹娘爷爷奶奶都埋个好地方。”
迎生小心的把手帕收起来,道,“我长大了,杀赤翎人报答婉姨。”
穆婉抱住他,眼眶发酸,“迎生不用报答,保护小孩子平安健康的长大,本来就是我们这些大人的责任。”
“婉姨希望等你长大后,没有赤翎人可以杀。”
不远处,谢珩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问道,“你们可都有孩子?”
身后的几个将领,几乎都默默点头。
谢珩道,“那就让他们都父母双全的长大,没有赤翎人可杀吧。”
“是!”
经过一个月坚守后已经麻木的眸子里,又重新燃气了火苗。
第190章 190 太后之死
“夫人,医帐那边送人过来了。”
穆婉立刻准备回去,离开前看了眼迎生,这么特殊的环境下,她实在担心孩子跟着吴太后会移了性情,想了想,将手里的荷包塞到发呆的太后手里,“太后娘娘,大家都很忙,您做不了其他,就帮忙整理一下将士们的遗物吧。”
吴太后下意识想拒绝,但低头对上迎生的目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穆婉本想将迎生送回去,但迎生巴巴的说想去帮忙,确定了他不害怕,穆婉就带着他去了医帐。
小孩儿大概是真的想要报答她,很有眼力劲儿的找活干,一会儿帮忙跑个腿,一会儿帮忙递个东西,或者帮忙安慰受伤的士兵,忙的团团转。
医帐里的压抑气氛因为那陀螺似的小身影被扫去,或许是孩子的天真无邪,又或许是想到了自家子侄,大家逗弄着他,渐渐也重燃了斗志——就算为了不让子孙后辈遭罪,他们这次也得杀退赤翎人才行。
然而随着第一场雪落下,赤翎大军也到了生死搏命的时候,双方都是背水一战,拼杀异常惨烈,西城已经没有可以埋人的地方,不过很快也没有人没有时间去战场收敛袍泽的尸体。
宁城里的人越来越少,气氛越来越凝重,唯有医帐里人满为患,穆婉听到有人绝望的骂,“这些狗日的赤翎人,怎么就杀不完呢!”
也有小兵乐观道,“听说他们已经断粮了,咱们再坚持半个月,来上一场大雪,冻也把他们冻死。”
“对,再坚持半个月,绝对没问题。”
众人抱着这样的希望一日日坚持,就在他们以为能很快就能结束这场战争的时候,宁城破了。
彼时正是深夜,穆婉在给谢珩上药包扎。
随着断粮,赤翎那边的反扑也愈加疯狂,他们也知道谢珩是所有人的定海神针,所以拼着受伤和损失部分人手,也要杀掉谢珩。
这日谢珩被围,身上又添了几处新伤,胸口的一处很深,穆婉小心的缝合上药,忍不住道,“你这个需要养几天,明日还要再出去吗。”
谢珩道,“不了,南阳王那边逼的紧,赤翎越不过去,明天大概会用所有的兵力攻城,我们只要守城就行。”
但是守城战也不是那么好打的,对比大郢这些临时征来的这些老弱病残,赤翎大军确实称得上骁勇,而且经过两个月的消耗,宁城的城墙有的地方已经塌陷,守城比一开始艰难多了。
谢珩抬手摸了摸她发红的眼角笑道,“哭什么,难道是为夫肌肉变小了?”
穆婉被逗笑,抬手打了他一下。
谢珩揽了她道,“放心,今日我砍了特尔哈的一只手,南阳王也传信过来,那边赤翎大汗也快撑不住了。”
“明日就会有大雪,大雪一下,他们会更艰难,只要守住这一次就好了。”
穆婉也期盼着,只要撑过这次,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然而大概老天爷觉得这是他们在做梦,他们才刚躺下,外头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是火炮的声音。
穆婉立刻坐起来,“怎么回事?”
这时代没有夜视仪和红外线,晚上火炮根本没办法瞄准,再加上之前赤翎骗火炮的经历,他们现在晚上基本上不会使用火炮。
谢珩已经穿衣起身,“我去看看。”
穆婉也抓紧时间收拾东西,以防再次开战,结果没一会儿小六焦急的跑进来,快速道,“夫人,赤翎不知道哪儿来的火炮,轰开了城门,我们要准备突围离开。您赶紧准备一下。”
穆婉大惊,“赤翎为什么会有火炮?”
这个问题显然无法在现在得到答案,她快速穿上软甲,绑好袖箭,带着急救包出门,隔壁云苓也用布条把迎生紧紧绑在身前,木霜开路,三人飞快往出走。
路过主院的时候皇上和太后也手忙脚乱的跑出来,太后头上的帽子都是歪的。
“皇上,太后,这里。”徐首辅牵了马过来,快速招呼他们,这两个月,他也常常会穿上铠甲上城门,倒有了几分武将的样子。
皇上立刻跑过去,吴太后却突然停住脚步 ,“糟了,落东西了!”说罢竟匆匆返了回去。
王公公急的直跳脚,“娘娘哎,这个时候还管什么东西。”
又一声巨响,震天的厮杀声传来,贺兰景已经翻身上马,“不管了,我们先走!”
徐首辅看眼后院的方向也没说什么,同样上了马。穆婉和云苓木霜跟在他们身后,倒是迎生一直探头看着后面,一脸焦急,但又懂事的没有说话。
可是他们确实没办法等了,他们甚至看到了零星闯进来的赤翎人,城门已经彻底破了。
小六和几个冲过来的赤翎兵战做一团,“夫人快走。”
穆婉一夹马腹,最后还是忍不住朝身后看了看,从宫中开始,吴太后就一直紧贴着她或者迎生,生怕危险来后会没人保护,却不想真到了危急关头,她反而更在乎什么东西。
她很快就没有时间多想了,城外的厮杀蔓延到了城内,除了跟少数跟赤翎对战的,所有的士兵都往城门口聚集。
谢地和周鑫鹏挡在城门处给众人争取时间,穆婉远远的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谢珩,他一身金甲手持长木仓,他也第一时间看到了她,但并没有时间来跟她说话,只是用口型道【一切小心】。
穆婉朝他点点头:【放心】。
他们被安排进将士们的最中间,又过了一会儿,吴太后和王公公也在士兵的护送下过来了。
穆婉之前见过的兵油子对这她恭敬道,“太后娘娘您往里,这里最安全。”
穆婉有些意外,要知道皇上和太后的身份虽然高贵,但在这宁城却不受待见,尤其是吴太后,皇上至少还有真龙天子的名头,吴太后却是祸国殃民的妖后。
所有人都知道大郢落到这个地步全是因为吴太后的奢靡昏庸,若不是方泰宁和徐首辅还算护着她,吴太后在这里怕是都吃不上口热饭。
也不知最近做了什么,竟然还得了几人真心敬重。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所有的念头都放在了接下来的突围上。
大概一盏茶后,谢珩举起长抢,浑厚的声音用内力传出很远,“将士们!想活着的,就跟我冲!!”
他一马当先,将要冲进来的赤翎军高高挑起,抛出,“冲啊!”
“冲啊!!”
穆婉被裹挟在队伍中,一开始还没觉得什么,直到出了城门。
她以为她已经看过了地狱,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地狱十八层,她之前看到的大概只是第一层,那个时候他们至少还有悲伤的时间。
但现在,黑压压的赤翎军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嘶吼声,惨叫声,还有飞溅而来的不知道是谁的鲜血,他们被卷入其中,犹如蝼蚁,仿佛永远都冲不到岸边。
血腥混杂冰冷的空气充斥在鼻尖,穆婉不由想,他们还能出去吗?上辈子的谢珩是不是就是死在这场战役里……那时候他中了毒,现在他身上还有伤。
穆婉努力抬起头,看向最前方。
高大的男人身躯如山般稳健,“都打起精神!想想你们的家里人,冲出去就能活!”
长枪挥舞,他仿佛不知疲倦般将黑色的潮水撕开一道口子,驱散了众人的绝望。
“冲啊!!!”
穆婉伏在马背上跟着前面的人使劲往前冲,不知跑了多久,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减少,偶尔有赤翎军冲杀过来,穆婉抬起手臂。
就在她袖箭用光的时候,忽然听前方有人高喊,“快,随我救驾!!”
“援军来了!”
“是忠勇伯!”
众人精神一震,再次振作起来,奋力拼杀,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就能活!
终于,周围的压力陡然一松,援兵终于接到他们了。
已经杀近的赤翎兵被驱离,穆婉长长的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她抽空回头看了眼云苓和木霜,“都没事吧?”
木霜挥了挥剑上的血,点点头,云苓低头查看怀中迎生的情况。
就在此时,一支利箭突然朝着云苓的方向射过来。
“小心!!!”木霜飞快挥剑,但还是偏了一些,云苓的肩膀被射中,绑着迎生的布条断开,直直的往马下坠去。
云苓眼疾手快的抓住他,跟着他一起滚落马背。
“云苓!”
“迎生!”
落地时,云苓还是没能抱住迎生,叫他滚出了一段距离。
附近的赤翎残兵发现了这一点,几支箭同时射了过来。
“迎生!”云苓飞快的爬过去,穆婉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云苓!”
然而下一秒,另一个身影扑在了迎生身上,也挡住了云苓的半边身体。
看着那个意想不到的人,穆婉怔愣一瞬,还是忠勇伯先反应过来,“太后!”大怒,“给我杀!”
大郢兵追击而去,赤翎大军彻底远离。
王公公连滚带爬的下了马,“太后,太后娘娘!”
穆婉也飞快的朝她跑过去,之前那个见过的兵油子急道,“夫人,快点!”
穆婉翻出身上的急救包,“木霜,扶一下。”
太后却低头看着动也不动的迎生道,“先看他。”
云苓飞快的将迎生从她身下抱出来,检查了一下道,“他没事,只是暂时昏过去了。”
吴太后松了口气,“昏过去也好,省的害怕。”她仿佛这个时候才感觉到疼,手臂一松差点趴下去,被木霜及时扶住。
她背上插着三四支箭,其中一支直接穿透了她的胸膛,这个时候穆婉才发现,她真的很单薄。
木霜小心的将她扶坐起来,吴太后却按住穆婉的手,艰难道,“别,别浪,费药了,省着点……给将士们用吧。”
看着她口中溢出的鲜血,穆婉心情复杂,“你别说话了。”却也知道她的伤确实没办法救了。
吴太后看着穆婉道,“我,我没骗你,我是,真的觉得迎生,像我儿子……”
穆婉鼻尖一酸,“抱歉,是我错怪了你。”
“不,是我不好,”吴太后突然吐了口血,说话开始困难,她看向兵油子,指了指怀里的包袱,“信,遗……嘱都在……”
穆婉小心的帮她解下来,兵油子打开后,穆婉看到了厚厚一沓纸,字迹娟秀,是吴太后写的。
原来她后来在帮着不识字的士兵们写信和遗嘱,而她冒着危险也要回去取的东西是这些,或许她是从这里知道了她做错了什么……
兵油子哽咽道,“我替他们多谢娘娘。”
吴太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那是个得到别人认可后满足的笑,穆婉忽然就想起九年前,那个偷偷跑到父亲宴会上无忧无虑的女孩儿,自由自在,备受宠爱。
她又动了动手镯,示意穆婉摘下来。
穆婉摘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什么,吴太后定定的看着她,“交,交给你,们了……”
说完她突然露出痛苦的神情,大口吐出鲜血。
“太后!”
“太后娘娘!”
吴太后扫过穆婉、谢珩、忠勇伯和那个兵油子,似哭似笑道,“对不起……”
纤细的手腕重重垂下,吴太后闭上眼睛。
大雪纷纷扬扬飘落,王公公跪下哽咽高喊:“太后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