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柏埋了一半的脸在枕头里,温热的脸颊,暖呼呼湿漉漉的短发,让以诺联想到刚出生的,盘成一团,带着血污和腥气的小兽。
她明显比平时更沉默,在咬他脖子时也没有故意闹他,说些让他羞耻的话,在某个瞬间,他甚至感觉到她在默默哭泣,眼泪浸润他的腺体。
所以是真的愧疚吗?
“很多年前的今天,你记得吗?”
赫柏哑声:“什么?”
“我生日那天,安妮塔邀请我回家赴宴,前一天准备好的礼服,我翻开衣襟发现了一滩牛奶……嗯呃……”,脖子再次被含住,以诺咬住自己的手背,声音颤抖地继续诉说,“鞋子表面黏着吃过的口香糖,头发定型喷雾,喷出来的是面粉……”
那个时候,他刚进皇宫不久,塞克公主新丧,虽然交换过命书和册封他为亲王的文牒,但是,如果有另一位贵族alpha娶他,他还是可以离开的。安妮塔展现了罕见的善意,琢磨着他再交换一次政治资源。
“你知道是我做的?”赫柏胡乱转动眼睛。
“除了,除了你,还会是谁。”
以诺不知道当年才六岁的赫柏是怎么察觉出这件事的,那几天跟在他身后,抱着他的腿一个劲儿纠缠,说不要他走,恶作剧的罪魁祸首,想当然是她。
一阵刺激过后,以诺汗泽淋漓的脸摔回枕头里:“我总是没办法怪你。”
他在隐晦而矜持地表达原谅,她把他变成信息素的奴隶,在他心里的重量,和她小时候在他的鞋子上黏口香糖的行为是一样的,他在表明这个事实,无论她在他身上做什么恶劣的事,他都会原谅。
真好啊,赫柏酸涩地眨眼,她就是潜意识里知道,以诺会无条件包容她,永远原谅她,所以才作恶得毫无负担。
她抱紧以诺,像盔甲一样黏在他后背,双手紧紧按住他的心脏。她一向知道自己是个坏人,像最卑劣的盗贼,暗中觊觎神明,所谓痛哭道歉,也只是在苛求受害者的帮助,帮她释罪恶感。
“现在开心了?”
“嗯。”
以诺抚过她的脸,确保没有眼泪,才把手放回身前,双手搁置在脸旁,任由赫柏抱着他,安详闭眼睡去。
几天来赫柏遵照医嘱,严格控制信息素的用量,不能根治但可以有效改善以诺的信息素依赖,目标是控制在只要睡前那段时间给他信息素,其余的时候不会有任何不适感。
维托克医生登门拜访时,赫柏正在帮助以诺进行康复训练。
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接触他做康复训练的场面,以诺有点不愿意,但赫柏强硬地留下了,是不太好看,从绑上压力带走上步行仪器开始,以诺的眼泪就没停过,却固执地偏过头不让她看见。
赫柏后知后觉,原来自己以前陪他做的康复训练远远没有触及核心,他把所有挣扎的冷汗、狰狞的面容藏起来,不让她看见,出现在她面前的,永远是特别斯文体面的形象。如果不是上次,她无意中闯入小房间,她也许永远都不会发现。
他的身体,真像一堆破破烂烂、缝缝补补的碎布条。
这样想着赫柏没有任何旖旎的心思,看见以诺疼得皱眉,自己也心脏揪紧,抱着他帮他进行训练,后来她想到了用信息素作为麻药。那招真的有用,以诺的身体舒展了,赫柏趁机把他的腿搬起来,只是苦恼于没有更多一只手捂住以诺的嘴巴,阻止他在又疼又爽当中控制不住地发出那些羞人的声音。
“咚咚咚——”半敞的房门被敲响,小床上的两人同时抬头看去,维托克医生侧着身体望向外面,重重咳了两声,“陛下,亲王,我可以进来吗?”
以诺的一条腿被搬到
他自己胸前,一张脸又热又粉,额发全部被汗濡湿,糜烂酣醉之态,像是狠狠承受过一些东西。
赫柏忙扑向前,双手盖住以诺的脸,胡乱搓掉他狐狸精似的神态,转头对维托克说:“进来吧。”
“陛下,请您站到仪器那头,按照我的嘱咐按下按钮。”
“好。”
维托克惊讶于赫柏变得很顺服,点头说了一个“好”字,就下床趿着拖鞋去到检查仪器边上,双手交叉在身前等着他发号施令。
“请把那支探头拿给我,然后把红色的按钮顺时针旋转六十度。”“以诺亲王品这几天的吃了什么,您还记得吗?”“亲王的睡眠怎么样,您有按照我的嘱咐进行信息素治疗吧?”
“好,吃了……有的……”赫柏一五一十回答,面容乖顺至极,维托克看着垂着眼睛当鸵鸟,害羞得全身泛红的以诺,颇有一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感觉。
“有人辅助训练的话,其实是很好的,但您需要注意手法,您过来一下。”
在他给她示范怎样辅助训练时,陛下在小床边蹲下,握紧以诺的手,一边专注地观看学习他的手法,一边不停地把以诺的手拉到唇边轻吻,宽慰他很快就没事了。
维托克发誓,认识赫柏这么多年,从未看见过她这么真情实感紧张的样子。他心里升起几分玩味,看来他们的小皇帝,是真的认栽了啊。
看来,再冷硬的心肠到了以诺亲王面前,都会变成绕指柔。
只做了几个动作就放开以诺,摘下塑胶手套,低声对赫柏说:“亲王的情况比前几天好多了,双腿和信息素上瘾都是,您做的很好。”
顺便提醒赫柏,“您如果要搬动亲王的双腿,最好还是戴上手套,否则在他挣扎时会很容易指甲刮伤。”
赫柏看着那双完成使命的手套,随手放在桌子上,想到刚才,因为维托克要登门,所以以诺提前换上一套休闲运动装,不算轻薄的布料被戴了手套的指节捏出一个个印子,那布料陛下,是他柔韧的大腿。
平时以诺在家里,只会穿丝绸睡衣,那种又贵又娇气,指甲轻轻划拉就会抽丝的面料。
赫柏眯起眼睛看向维托克:“你还真是细心呢。”
“医者父母心嘛。”
二人一起往门外走,身后小床上,疼痛近乎晕厥的以诺张口说话:“等等……”
“赫柏,你扶我起来,我想送送维托克医生。”
赫柏不认同,还是扶他起来,帮他穿上拖鞋,小声嘀咕:“送什么送啊,他来过几百次来,还需要你专程送么?”
以诺微笑摇头。
到了客厅,以诺伸手招呼站在门旁,不时弯身咳嗽的亚瑟,“请维托克医生为你看看吧,你患了流感快一个月了,一直没好,有时候我晚上能听到你在一楼咳嗽的声音,我很担心你。”
亚瑟顿时面色煞白,流感当然不可能拖延这么久,是他在洗澡的时候往头上浇冰水,晚上故意不盖被子,才能一直维持轻度感冒的症状,因为他想留在别墅,留在陛下身边。
如果让维托克医生看诊,一定会看出来的!那样的话,陛下一定会第一个给予他深深的厌恶的神情,叫他立即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第37章 第37章爱是……
维托克给亚瑟留了体面,看诊过后,只是嘱咐他注意身体,不要再受凉。
亚瑟战战兢兢地应下,领了一张药单,对维托克医生表示感谢,抬眼就见陛下正扶着亲王上楼,压根没关注他。
“再等等吧。”维托克拍拍他的肩膀,意味不明地说:“陛下她不见得是个感情专一的人,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谁也猜不准皇帝真正的心思。”
“亚瑟,你的病怎么样?”赫柏下楼给以诺拿落在小房间的薄绒被,顺道问了句,亚瑟红发耷拉眼泪汪汪:“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是维托克医生说,身体还算虚弱,不宜活动太多。”
“这样啊,你在房间里好好休息吧,我叫亲卫来做家务好了。”
“不……陛下,我可以的,我不想毫无价值地待在这儿……”
赫柏随他去,无关紧要的人一向占据不了她的太多脑容量。
维托克也走了,空旷客厅里只剩下亚瑟一个人,他难过地蜷缩在沙发里,边咳嗽边哭。
他忍不住一遍遍回忆亲王病重的时候,他随身服侍,帮了陛下很大的忙,赫柏陛下夸他有用来着,他们还一起出去给亲王做蛋糕了,陛下完全接受他的建议,在蛋糕上加了桃子果肉和白巧克力。
陛下也不像刚来别墅时那样,对他态度恶劣、想方设法赶他走,他以为让陛下看到他的忠心,一切都会好的,没想到,还是不在意啊……他本来就是一团垃圾,唯一能做的就是闭好嘴巴当隐形人,不让臭味发散出来,让人厌恶。
好难过好难过,好想就这样死了算了,死在这里,陛下一定会对他印象深刻,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
赫柏全然不知自己无意中让一颗少男芳心碎成渣渣,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以诺养好一点。
她把以诺当成一件错综复杂、各方势力纠缠的,需要妥善处理的政务。
想要他在康复训练时能好受一点,突然想到把那个小房间重新装修一遍,贴上色调柔和的墙纸,装上空间环绕音响,在训练时播放交响乐团的恢弘乐曲应该会让以诺有种为人类大业献身的感觉,更容易忍受身体的痛苦。
以诺的反应是哭笑不得,还有谢谢好意。
信息素治疗时规规矩矩,每用牙齿注入一点儿就停下,绕到他面前问有没有不舒服,需要加大还是减少剂量,好吧,反而让以诺更羞耻,甚至一反常态地闭眼低斥,“别说了!”
“你……你看着来吧。”他同时坚定地阻止了她给维托克打电话,直播信息素治疗过程的想法。
以诺的身体真的太糟糕,她请来顶级厨师烹饪维托克给的疗养食谱,为表诚意,在厨师准备好一切,备菜齐整、热油下锅、抽油烟机也在呼呼运转的情况下,她叫停,亲身上阵。用锅盖挡着脸,手抓一把食材迅速扔进锅里,伴随着厨师的惊呼“陛下不能这、这样扔啊!”“兹拉——”热油溅上她的手心和手腕。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楼站在她身后的以诺立即把她带到水龙头下,让哗啦啦的凉水流过,赫柏不服气地甩了甩手,还要再战,“没什么事儿,再来一次我肯定就会了,厨师叔叔都说了很简单的。”她本来就打算做个样子,只放一下食材,过后就可以说这疗养餐里充满了她的爱心。
以诺却握住她另一只完好的手腕,带她离开厨房,他坐到她身边给她上药,冰冰凉凉的烫伤药抹开,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没必要强求,我已经看到你的爱心了。”
他的声音像流水,赫柏烦躁的心情被抚平,低头轻“嗯”了声。
庭院里栽种着许多花,进入五月陆陆续续地开了,以诺站在藤蔓缠绕的花架下,提着铜制长嘴水壶给花浇水,花如美人,美人也如花,非常赏心悦目,赫柏却不能仔细欣赏,皱眉看着灼热的阳光洒在以诺头顶上,怕把他晒坏了,匆匆上楼拿了遮阳伞。
极度喜爱的alpha气息萦绕四周,脚边则多了一片阴影,以诺看向身旁努力举起遮阳伞的赫柏,因为来回奔跑而面颊微红,挺翘的鼻尖上浮起一层薄汗,非常可爱地在呼吸。
赫柏则把遮阳伞全部盖住以诺的身体,同时扬起亮晶晶的笑意。
以诺的脸可真好看,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夸,只能想到他比所有当红的星际明星都要好看,她一辈子也不会看腻。只过了几天而已,他的皮肤重新呈现出美玉的光泽,头发也变成了质感很好的金,站在花丛下和美景融为一体,让她非常有成就感。
赫柏不知道自己睁着又圆又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以诺,实在带有几分痴气,把以诺看害羞了。
感受到腺体又像小刷子刺过那样细细密密地发痒,从早上的康复训练开始,痛和痒混合没有边界地在他体内乱窜。
他握紧水壶的手柄,默念一定要控制自己,维托克医生制定了早晚两次信息素治疗的时间,今天早上赫柏才抱着他,给予他一场颅内盛开的烟花,现在还不是时候,会显得他很放。荡,不知餍足。
在擂鼓般清晰可闻的心跳声中,他
抬手捏了把赫柏的脸,一触即离,手指按在冰凉的铜制水壶上,赫柏对他皱着鼻子笑了笑。
“这是什么花呀,挺好看的。”赫柏努努下巴看向花圃。
以诺总算可以正经说话转移注意力,他一一给赫柏介绍:“后面的几棵树是樱花,这是水仙、郁金香和风信子。”
他一口气说了每种花的生长习性,还有他刚搬来的时候,是怎样一株一株亲手种下。
“你最喜欢哪种花?”赫柏和以诺一起沿着花圃边的小道慢慢走路,说自己最喜欢郁金香,红的粉的紫的,非常好看,经常在油画里见到,证明古往今来的大艺术家都很喜欢这种花。
走到阴凉处,以诺叫赫柏收了伞,以免他太累,他走在前面,弯身剪去杂草,说:“都喜欢。”
赫柏一愣,然后失笑,她应该想到没有别的答案。
以诺喜欢养花,养小动物,养可怜的人,小时候的她曾经追在他身后,看他修剪花花草草,一边嚷嚷无聊,养这些花有什么用,边偷偷扯一把刚被以诺修剪过的花枝,揪下一片可怜的花瓣。
以诺说:“付出和给予,就很让人开心啊。”
时间过去很多年,她终于听懂了这句话。
又过了几天,军队的采购人员预约拜访研究所,需要以诺出面商讨“赫柏号”的采购和量产计划,这意味着他在休假了近十天之后,要重新回到工作岗位。
赫柏不太放心,虽然他的双腿情况很好,每天只要进行半个小时的康复训练,就可以保证几个小时的站立时间,但是,他的信息素上瘾让她不可能放心,极少数时候,他会在白日里的某个瞬间突然发。情,到了实在无法忍耐的程度,才支支吾吾地请求她给予额外地信息素。
以诺抿唇而笑,赫柏追问他笑什么,他说:“陛下没来帮我治疗信息素紊乱之前,我靠着喝抑制剂、贴抑制贴,每天出门工作,没有缺勤过一天。”
“那不一样。”
他们站在窗前吹风,赫柏的刘海被吹起来,稚嫩的脸颊鼓起又瘪掉,什么不一样呢,她说不清楚,只知道自己不放心以诺这样出门。
“陛下,亲王,咳咳咳。”亚瑟从庭院大门进来,吃力地抱着一大包食材,看见赫柏和以诺在窗边,站在石板路上礼貌问安。
陛下最近突然爱吃甜品,焦糖布丁、奶油泡芙、提拉米苏和各种小蛋糕,他就变着花样给她做,每天不重样。
赫柏见亚瑟这样,脑中浮现一个背着大包裹踽踽独行的流浪汉的形象,生怕以诺觉得她欺凌弱小,朝外面扬声说:“我也没说每天都要吃甜品啊,你非要做,我不好一口不吃,吃一口就停不下来,都吃胖了!你以后别做了,别诱惑我!”
亚瑟纠结难安,站在原地耳根涨红,陛下她,这是在夸他的厨艺好吧,但她斥责了他,他又搞砸了……
以诺:“亚瑟,你还病着,陛下是叫你不要太劳累了。”
亚瑟胡乱点头,说“不劳累,不劳累,能为陛下效劳我很开心,我喜欢做,陛下不吃也没事的,我先进去了……”三步并作两步进入别墅,躲进厨房。
赫柏搓了搓自己的脸,皱巴巴地说:“我是不是吃胖了?”
“没有啊。”以诺笑着回答。
其实是圆润了一点,那种虽然笑着但还是阴郁的气质少了很多,现在的她脸颊带了一点肉,常常让他觉得可爱。
是明知道这副身体之下,住着怎样一个劣性难改的灵魂,还是会觉得可爱。
他拨了拨她被风吹乱的刘海,回到之前的话题:“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就跟我一起去工作吧。”
“我,跟你去工作?真的可以吗?”赫柏的双眼点亮,她当然是很想的,又怕以诺生气她插手他的工作,这个话题,曾经引发过一些很不愉快的争吵。
“当然,有皇帝陛下坐镇,相信军队的采购人员不敢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我其实也害怕,‘赫柏号’过不了军队最后的验收关,赫柏本人在场的话,相信没人敢挑刺。”
以诺这是向她寻求帮助吗?他用指尖轻轻刮着她的刘海,这么温柔地看着她用这么可爱的声音和语气说话,赫柏不仅高兴,而且油然而生了一种使命感。她重重点头:“我去,我去。”
第38章 第38章高空飞行
工作中的以诺是什么样子的呢,赫柏曾经设想过,应该是很专业、精准和锐利的,但同时也是春风和煦的,她可想象不出来他在面对脑残下属和听不懂人话的合作伙伴时横眉生气的模样。
如果以诺被欺负的话,她一定要帮他出头。
很快她发现,其实她什么也不需要做,因为军队来的人负责人是大块头文森,以诺曾经的下属,后来因伤转到财务部,成为高层负责人。
会议现场一片和谐,军方负责人对以诺毕恭毕敬,文森和他的几个下属称呼他从前的军衔“上将”,研究所的所长希拉则全程眉开眼笑,因为“赫柏号”业内专家评议委员会的审查中获得优异的分数,媒体造势也跟上了,公众空前关注,而且甲方还这么满意,采购计划一旦成功签署,将带来大量进项资金,大大提升资本投资预期。
还有皇帝陛下坐镇,虽然皇权无法直接插手研究所和军队,但这两方的最高负责人都要向内阁述职,而改组后的内阁由皇帝一手组建,这其中可以操纵的空间可大了。皇帝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促成这件事,哪还有人敢自讨没趣,自然都是谦虚平和、互相恭敬。
赫柏端坐主位,看着以诺站在长桌的另一头操控荧蓝屏幕,侃侃而谈“赫柏号”的特性,以及投入使用后将如何提升军队战斗力,最后给出改进军队士兵训练计划的建议。
他的声音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好听,不急不徐地向众人展示他的头脑有多性感,灵魂有多丰盈。
赫柏的目光黏在他身上,虽然知道身边有多少故作正经却按捺不住偷看的目光,也知道身为皇帝,在公开场合必须保持庄重,但她控制不住自己被这样的以诺吸引。
这种感觉就像镶嵌在高塔上俯瞰全城的石刻时钟,无论刮风下雪始终准确而锋利地摆动指针,无悲无喜跨越千年,赫柏常常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驻足仰望。
“陛下,陛下,您认为这份采购协议书是否合理?”
希拉所长的声音唤她回神,赫柏从容看向手边的协议书,一目十行,从研究所的角度提出几个自己有疑问的节点,“订购一万台机甲,交货时间是一百天,如果因故延误,比如厂房着火或者主理人暴毙,容错的时间是多久,如何赔偿延期损失?”
主理人希拉打了个寒颤。
“成品请第三方机构辅助验收,这个‘第三方机构’至少要是三家检测公司,并要求出具和甲乙两方毫无利益联系的证明,另外,这个99.5%的验收通过率,有什么实验性依据吗,据我所知,流水线生产的汽车不合格率在1%到3%左右。别紧张,没有质疑军方诚意的意思,只是叫我过目就尽我所能认真看了看,这是我个人的疑问,希望文森中将解惑。”
文森也流了冷汗,谁都以为今天只是走个过场,谁也没想到陛下会问这么刁钻的问题。
他苦笑几声:“哈哈,采购协议书有通用的模板,具体情况我确实不太清楚,我马上叫人去查,一定解释清楚陛下的疑问。”
“准备充分当然更好——所长,我这样做没错吧?”
“当然,当然没错,陛下也是为了研究所的利益考量。”
合作最终暂时搁置,文森承诺一定好好准备新的协议书,回答陛下的所有问题,“这是应该的,这次实在是我们太不上心了。”
希拉所长有点绷不住,都想快点把钱拿到手,以免夜长梦多,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搁置合作了呢,如果是平时在研究所她早就破口大骂了。
但罪魁祸首,是他们皇帝
陛下呀,找谁说理去!
一行人在希拉的带领下参观研究所,互相捧哏,赫柏被簇拥在最中间,恭维到了眼前也只是随意笑笑,渐渐的所有人都发现皇帝兴致缺缺,声音也都低下来。
以诺落在后面,围上来很多同事,一人一句问他的身体如何,怎么会病重到深夜叫医生抢救的程度?
以诺一一道谢,他们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两声,“是重病了一场,不得已半夜叫了医生,打扰到大家休息了,我请客今天的晚饭吧,吃什么都行。”
见亲王还是一如既往的和善,有人蠢蠢欲动想要问问他和陛下之间的秘辛,真的很好奇啊,整个研究所私底下都传疯了,陛下对亲王实施性。虐,差点闹出人命,才深夜紧急求医。希拉所长严格管控所有员工的社媒账号,不许发布任何跟皇帝有关的消息,但越是这样,他们的八卦之火就越是熊熊燃烧。
但是,皇帝本人就在前面,亲王又是这样正派的人,怎么好问他这么难堪的问题。
而看着以诺色如春花的脸,众人看的目光多了几分怪异,他这次出现的气色实在很好,和陛下来之前实在判若两人,总觉得是这段时间被狠狠滋润过呢,难道他是心甘情愿的……
“这边是我们的模拟操作室,操作舱,还处于保密阶段的黑科技,只要进入操作舱内调整不同参数,就能复刻乘坐任何型号的飞船或机甲在天空中驰骋的真实感受,这样的仪器目前我们研究所有两部,可以在成本极小的情况下,通过数次模拟实操,预演出所有实战过程中可能的突发状况,也能大大提升战机和飞行员的配合度。”希拉所长骄傲地介绍。
数百平方的模拟操作室,目之所及铺满led屏幕,裸眼3D呈现整片动态变化的星空,一颗颗星星在宇宙中静谧流转,和真正的星空一样令人震撼,但真正有价值的,是希拉所介绍的两个操作舱。
“那不就是全息游戏机舱吗?”
“不,这不是普通的全息游戏可比的,坐进这个操作舱里,无论是视听体验、触感、嗅觉,还是生物疼痛反应都一比一复刻真实,最重要的是载入了真实地图系统,意味着可以模拟在世界上每个真实的地形上空驾驶战机、进行作战,系统将根据投落炮弹的位置,即刻模拟运算的房屋崩塌和地形凹陷痕迹,一切都与真实无异。”
“这么好啊,”一个士兵上前触碰操作仓流畅的机身,感慨,“如果能做成全息游戏机舱,一定会卖爆吧。”
“成本太高,不能量产,没有公开发售的意义。”
希拉所长解释完,提出各位如果有兴趣可以进去体验一下,军队的人都表示很厉害,但他们见过真正的战场,对模拟战场没什么兴趣。
“我想试试。”众人正要离开,一直沉默的皇帝发声。
“但我不熟悉操作,需要一位将军协助,联机告知我如何操作。”赫柏平静地提出诉求,众人赶忙应是,给她让开通向操作舱的道路,开启舱门调整座椅等。赫柏从军队众人面前走过,站在文森面前:“文森,你来吧。”
“是。”
研究所的工作人员犹豫要不要为陛下关闭疼痛反应装置,如果操作不当摔了战机,陛下将会感受到极为真实的挫骨扬灰的疼痛。
赫柏淡然拒绝:“不,我要留着疼痛反应。”戴上头盔握紧手柄,工作人员只好听令,为她关上舱门。
赫柏和文森进入两座操作舱,系统加载,环绕四周的屏幕先变成一片纯白,忽然开始加速移动,渐渐升到云上,是在模拟驾驶员看到的视角,操作舱里,赫柏正在体验驾驶战机飞到云端。
以诺沉眸看向面前的屏幕,他曾经无数次这样升上天空,天气好的时候有晴日相伴,阴沉时窗外刮过丝丝雨点,还会与一些小动物意外相遇,等升到云上,又是另一番风景,那是极度的安静和无边的自由,轻薄的云载着他和战机飘向远方。
可是现在,他甚至无法通过操作舱模拟飞行,即使模拟飞行也需要足够的腿部力量。
他被困在这副残缺的躯体里面,日日夜夜感受疼痛。曾经的自由是从皇宫逃向战场,现在,还能去往哪里?
“以诺,陛下刚才一直挑刺,不会是想要阻拦我们和军方达成合作吧?先故意拖延,再用别的办法彻底搅黄,”夏洛克在风声呼啸的环境音里来到以诺身边,低声说,“一旦交易完成,你会是全世界知名的天才设计师,你会有钱有名,你的故事会被重新解读,所有人都会崇拜你、敬爱的,到那时候她就不能再控制你了。”
夏洛克认为以诺就是个软包子,盯着他闪动水光,或者是折射了屏幕亮光的眼睛,“你帮了我很多,我无以为报,所以就算你讨厌我多管闲事,我也必须从你的角度为你考虑!陛下把你扔到研究所只是举手之牢,她压根不会真正在意你的愿望、你的才华和你的思想,她只是用尽手段,想占有你而已!所以她不会真的帮助你成为帝国的明星,你相信我说的吗?”
第39章 第39章毁灭与新生
“陛下,您有跟上来吗?在我视线范围内看不见您。”
他担心陛下第一次驾驶战机会害怕,周围的环境太真实了,连他也会忘记这是全息模拟,在划拉资料片的时候突然战士血脉觉醒,切换雷达显示屏观看身后有没有敌机。
赫柏驾驶B-17重型轰炸机在周围转了一圈熟悉手感,飞回文森身边。
脚下的机舱装载着4800磅弹药,足够把一个村庄夷为平地,操纵杆就被她握在手里,她感受到,和握着皇帝的权杖别无二致的,权力。
文森看见陛下的战机回到身边,松了口气。
“陛下,您想要在哪里进行战斗演练?”文森打开操纵板面,共享到赫柏的屏幕上,可供选择的有无数个真实城市,还有一系列带有奇异幻想色彩的虚拟地名。
“文森中将。”陛下的声音从耳麦传出,浸润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异常冰凉。
“是。”
“去,和加里南帝国接壤的边境。”
边境……那不就是两年前,两国大战展开的地方,以诺亲王重伤回国,牵扯出一场举国震荡的政商勾结大案,众多官员被清算,堪称巨无霸的巨头企业埃利森集团轰然倒塌。然后就是新皇的登基……新皇为什么要去边境?
“文森。”
“是。”
边境是连绵的山地,文森点开真实地图资料片,把传送点设定在距离最近的小城镇朗代诺。
“两年前,你们就是先抵达这个地方吗?”
“是,陛下,加里南帝国进攻拉雅山脉,在那儿难以驻扎营地,我们的大部分士兵在朗代诺休整。”
“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打仗的。”
文森在拉雅山脉排布了几个兵力,赫柏提醒:“要全部还原,我想体验真实的战场。”
“陛下……”
“反正是假的嘛,我不喜欢玩太简单的游戏。”
“那就请陛下准备好躲避吧。”
刚到朗代诺的上空赫柏就差点被一阵热浪掀翻,是一场剧烈爆炸引发的空气波动,不断有敌军从前方投来弹药,轰炸他们脚下的土地,发出惊雷般的沉闷轰鸣,房屋轰然倒塌。
她紧紧拉住手柄,在空中旋转几圈,才稳定机身。
这个小城镇被轰炸得一片狼藉,弥漫的硝烟被风吹去一点儿,就能看到焦黑的颓垣断壁和沾满血污的残肢,尽管飞在半空中也能闻到浓重的焦炭的味道。
脑子里塞满了高速旋转后的阵阵眩晕,看见这么逼真的战场,赫柏当下真的很想呕吐,狠掐手心强迫自己冷静。这有什么好怕的,到底有什么好怕的!真实的战场只会更残酷,以诺都经历过不是吗?omega都可以承受这些,她为什么不行!
从进入模拟操作室开始,她的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她想体验战场,想看看以诺的眼睛看见过的残酷的场面,还想感受给他留下终身病症的
刻骨疼痛。
因为她爱他,所以她要了解他的一切感受,她所不知道的,或者除了他,全世界没有另一个人能够了解的,他的感受。
“陛下,敌军发现我们了,小心握紧方向杆,抓住时机发射弹药反击。”
文森先轰炸了两台飞到附近的敌机,但是他们进入了敌人的雷达监测范围,敌军肯定会越来越多,到那时……他希望陛下能喊停,他可不想体验被炸弹炸死。
……
操作舱外,在文森选定传送地点为朗代诺小镇时,一片哗然,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地点背后的深意。
以诺看着传送过程中不断闪过的朗代诺小镇的图片,头脑一片空白,呼吸凝滞,身旁女beta担忧地拍拍他的肩膀:“以诺,你还好吗?”
夏洛克刚才,似乎在跟他说她对赫柏的猜疑,以诺深呼吸找回神智:“我很好,陛下也很好,我相信她不会伤害我,还有我说过这是我的私事,夏洛克,如果你把我当朋友,就别再擅自揣测了,可以吗?”
夏洛克满脸错愕,眼睁睁看着以诺提高音量,展现难得一见的亲王的威严:“希拉所长,继续参观流程吧,军队的参访时间有限。”
希拉不禁弯腰点头:“是,是。”赶忙组织众人离开模拟操作室,其实心里捏了一把汗,陛下要去曾经的战场自然有她的考量,作为局外人一定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幸好以诺亲王解围,提出让她继续接下来的参观流程。
“夏洛克,走了。”霍尔撞击夏洛克的手肘,后者瞠目看着以诺亲王,亲王则对他们点头,“你们先走,我留在这等待陛下和文森将军。”
“好的。”霍尔拐走了夏洛克,模拟操作室内彻底安静,下一刻,是剧烈的轰鸣声,枪林弹雨在屏幕上飞过,让以诺瞬间回忆起哀鸿遍野的战场。
他们竟然复刻了真实战场的敌军战力吗!真是疯了!赫柏没有操纵过战机,她是常常驾驶飞船,但那是简易交通工具,和战机完全不同。
以诺紧张地盯着屏幕,看着赫柏驾驶战机不太熟练地在空中转圈,猜测她这个时候应该会恶心难受,因为战士在上战场前至少要接受长达一年的专业训练,才能克服失重状态下的生理反应。
他害怕她被敌机击落,感受到和真实伤痛一样的神经性疼痛。
他暗暗希望赫柏叫停,这不是什么好玩的游戏,等战机稳定下来,她应该会叫停吧,她一向是这样的,只是一时贪玩而已,想要体验刺激和冒险,其实最爱她自己,在察觉到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时,她一定会退出模拟战场。
以诺这样想着,担忧的心稍稍放下,却见赫柏稳定战机后,立即迎战迎面而来的敌机,投射弹药的准头不好,但她的飞行技巧不错,周旋了几分钟后成功炸掉敌机。
他仿佛看到赫柏重重拍大腿,大喊“成功了”的画面。
赫柏又炸毁两台敌机,飞行速度放缓,以诺以为她该是累了,想结束了,但她马上全速冲向敌军阵营。
那是盘旋在拉雅山脉上空,像苍蝇一样密密麻麻的加里南军队,遮天蔽日,赫柏的战机就像茫茫黑海里的一片小船,义无反顾,充满决绝地,撞向黑色漩涡。
……
转向主机视角,以诺看向无数敌机的炮筒对准自己,投掷出弹药,点点火焰汇聚成一团巨大的火光在眼前炸开,让他也感到耳膜刺痛的爆裂轰鸣之后,世界安静了。
“操作员一号死亡,模拟操作结束,历时三十八分钟零九秒,战绩……”机械提示音响起。
赫柏……
以诺踉跄着快步来到操作舱前,拉开自动解锁的舱门,抱起全身湿透、不停抽搐的赫柏。
她还在被濒死体验之中,可能要很久才能缓过来,而且接收了到爆炸产生神经疼痛,这个时候虽然失去意识还是疼得眉心直皱,以诺坐进宽大的舱位里,抱着赫柏不断按揉她的四肢和脊背。
“没事了,回来了,别怕。”
以诺拨开汗湿的额发,亲吻她的眉心,安慰她已经没事了。
“陛下!上将……”文森从操作舱中苏醒,只记得陛下最后朝拉雅山脉上空飞去,他特意设置了大部分敌机只能在那里活动,他一直通过传送设备恳求陛下不要过去,只得到回复“不想痛就离远点,别管我”。
“我想死一次。”
然后陛下的战机被炸毁,模拟操作结束,文森苏醒后立即吓出一身冷汗,跑去看陛下的情况却看见,操作舱里,以诺上将抱着陛下,亲吻她的额头。
“嘘。”
以诺用气声说:“你先出去吧,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是。”文森照旧对昔日的上级行了个军礼,“上将,我先走了。”
舱门关上,以诺把四周的画面调成星空,抱着困倦沉睡的赫柏,一直用手掌轻拍她的肩膀。
她虽然高挑,但骨架细窄,正好被他圈在怀里,温顺地舒展眉心,微弱的心跳敲打在他的心上,安静却有存在感,时刻提醒着他,他在抱着一团活物。
以诺喜欢星空,在很久以前就喜欢自己坐在窗台上仰望,孤寂的,无垠的星星,那时就算不想让赫柏失望,无论她怎么砸门,也不想放这小魔头进来破坏一天之中难得的安宁。
赫柏在彻底醒来前,早就凭借潜意识和本能抱住身边的人,所以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带着笑容,以诺,这是以诺。
她仰着头眨眨眼睛,对上以诺垂落的目光。
她一直认为,以诺有一双既温柔又冷淡的眼睛,连绵的青翠远山,缭绕着经年的云雾,温柔在所有人都含情,冷淡在你看进那双眼睛,总是难以透过那层浅浅的雾气触达眼底,看见他的心。
所以对他总是很幼稚,像顽劣的小孩子对待又爱又怕的同伴,戳他一下,打他一下,在他生气时想办法弥补,他消气了就粘过来,下次又故技重施。怕过火了他不肯再和她玩闹,又怕,永远没法试探到他的底线。
但在这一瞬间,那双水光融融的碧蓝色眼睛里全是她的身影,透过一层泪膜,她看到了真实又明朗的她自己。
第40章 第40章他认输了。
赫柏的笑容很快僵住,因为感受到了浑身剧烈的酸痛,身体像被拆卸成碎片然后乱七八糟地拼装起来,她不信邪地动了动,痛得大骂出声。
“别动。”
以诺按住她的脊背,在疼痛处轻轻打旋,“你在短时间内承受了大量神经刺激,造成一定的肌肉损伤,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我不后悔,我终于也切身体验过,你的痛苦,以诺,你真的很坚强。”赫柏咬牙破碎地说。实际上还是有点后悔的,她以为只要体验一秒钟的疼痛,线下就好了,没想到会把疼痛带到现实世界,如果提前知道,可能会掂量一下再去找死。
以诺只用一个“嗯”作为回应,赫柏一点儿也不能满意,放开呻。吟的声音让他知道自己有多痛:“呃啊——你知道吗,我现在真的很庆幸,你当时被敌军轰炸,变成在医院里我见到你那个破烂的样子,医生说你只差一点就会死,我那时候没什么感觉,但是在刚才,我感谢了满天神佛,感谢他们让你活着,活下来,在我的身边。”
赫柏被深深抱住,同时张开双臂环住面前的充满神迹的身体,闭眼感受以诺的心跳,在他看不
见的地方翘起嘴角,语调却依旧悲伤:“你,你是想要信息素,还是想要抱我?”
以诺收紧手臂,让她都有些喘不过气,但他还是没说话,赫柏的手向上摸到他脖子上的抑制贴,既然不说实话,就让她自己来检查好了,手腕却被捏住。
以诺拉下她的手退开一段距离。
赫柏这下真的有点生气,但很快就发现以诺的神色格外不同,寂夜流光的眼睛注视着她,饱含千言万语。
“你……”
“嘀嘀嘀——”握住赫柏腕骨的那只手戴着随身手表,响起提示音,以诺按停的同时反手滑向她的掌心,“门禁时间到了,我们先离开这儿吧。”
赫柏就这样被牵着手,匆匆离开模拟操作室。
他的手,是可以牵的吗?赫柏这才发现,她和他抱过亲过,做过,但这样最最单纯的亲密动作,牵手,竟然一次也没有。
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掠夺,想要他的身体,更想要他的心,按部就班,得寸进尺,而牵手这样的动作实在是太小儿科了,从不打算在这上面浪费宝贵的时间。
但她的心跳得非常快,感觉脚下的步子都快了起来,头顶的月亮和绿树都在流转,明明以诺为了照顾她,走得非常慢,是她的问题,她像喝多了,灵魂都要离开身体飘到天上。
“以诺,以诺。”
如果以诺双腿好好的,他会把赫柏抱起来,尽快回到房子里,但是现在只能小心关注赫柏的状况,她时而仰头时而低头,齐肩短发和下巴一起耷拉注视着地板的影子,不知在看什么想什么,好在她的身体应该不太疼,他放心了很多。
至于“门禁前半小时牵着皇帝陛下的手走在研究所的林荫道上很可能被同事撞到”这件事,他已经懒得思考了,随它去吧。
“以诺,以诺……”赫柏又小声叫了几声,轻晃以诺的手,引他看过来。
“怎么了?”
“想要那种牵手。”
什么牵手?以诺的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赫柏抻平掌心,贴着他的摩挲了几下,突然张开五指,迅速嵌入他的指间。
十指相扣。
以诺看向赫柏的脸,她是那种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扑过来抱住他的手臂,“握住了就不能再放开咯。”
她掌心的温度比他要高,暖烘烘的,以诺感觉到一片大号暖宝宝贴上来,不,撞上来,让他没有防备地稍微踉跄了一下,稳住身体后捏了把赫柏的脸,“身体不痛了?这么活蹦乱跳的。”
“不痛了,不痛了,只要看到你就什么痛都没了,什么苦都忘了。”
以诺笑了笑,笑容却忽然凝固在脸上,赫柏凑到他耳边呵气:“是不是又发。情,咳咳,又开始信息素紊乱了?我们走快点吧,回去给你。”
前面不远就是以诺的小别墅,别墅内有灯光却没有人,赫柏奇怪亚瑟去哪了,随便蹬掉鞋子,用目光在一楼巡视一圈,喊了声“亚瑟——”
以诺俯身脱鞋,把两人的鞋子放进鞋柜,拿出两双拖鞋,关上鞋柜,给自己穿鞋以及示意赫柏穿鞋,再把唯一劳动到的那只手伸进便捷清洁仪器中,然后一气呵成地牵着赫柏上楼。
“那破小孩儿,跑去哪里玩了,深更半夜的,他有门禁卡嘛他就乱跑,等下被研究所的警卫抓走不去领他。”赫柏骂骂咧咧完了之后,晃晃以诺:“你要不要先去训练室呀,今天的半小时康复训练还没做呢。”
“不用了,信息素比较紧急,”以诺补充,“康复训练你不是可以帮我做吗?一起做吧,在床上。”
“这样啊——”赫柏点点下巴。
可能是身体遭受了巨大刺激的缘故,赫柏的大脑神经异常兴奋,迅速冲完澡顶着一头湿发跑去以诺房间,他还在浴室里,她则绕着大床转来转去,琢磨着接下来的漫漫长夜要开展的项目。
她之前是曾经试过,把信息素作为麻醉剂,在以诺康复训练的时候使用来着,但是两种治疗一起做的话,好像是有点难度呢?
对了,还有压力带,她飞快下楼把训练室里的压力带拿上来。
虽然她浑身疲累,而且接下来要干的明显是一件体力活,但她摩拳擦掌,期待万分,兴致盎然,摊开双手躺在床上。
好吧,自从她来了这栋别墅,以信息素治疗为名,只有第一天晚上不是在这张床上度过的。
以各种姿势抱着以诺,双腿紧贴他常年冰凉的病腿,抱他的脸或者身体。
她总是做噩梦,在梦里寻求安抚,有时候会无意识地啃咬以诺的锁骨,就算咬得血肉模糊他也不会抱怨一句,只会在痛醒之后,犹在睡梦中就已经轻抚她的后脑勺,一遍遍安慰她说“没事了,那只是梦。”
以诺总是会一直纵容她的,那真的很好。
被她念叨的以诺虽然说着紧急,但在浴室里待了很久,穿衣护肤,仔细吹干头发,虽然浑身发软,但看着镜子里双颊泛粉的自己,心情却越来越沉重,按下浴室门柄时手在颤抖。
房间里有沉缓的呼吸声,赫柏仰面大字型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头发上的水浸湿了一块被褥。
他说不准自己一瞬间是放心还是揪心,只是扯了扯嘴角,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从浴室取了块干净的毛巾,过去捞起赫柏。
抱着女孩擦拭她的黑发,赫柏闭眼沉睡的样子真的很乖,像艺术家精心雕刻的瓷偶娃娃,眉心舒展,没做噩梦,今天肯定是累坏了。
他俯身亲吻赫柏的眉心,祝她有个好梦。
赫柏睡得很沉很沉,但潜意识里知道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意识在某一刻惊雷劈地似的回到脑子里,她意识到有人在亲她,还给她擦头发,是以诺,呜呜呜,以诺竟然亲她了,怎么没让她当场抓到呢,以诺竟然亲她,是不是代表他忍不住了,她竟然在这种时候掉链子,真的太可恶了。
可是眼睛睁不开啊,她的眼皮像被胶水黏在一起了,嘴巴也睁不开,她自己“啊啊啊啊”半天结果以诺完全没动静,那就是她困在梦魇里,没能说出话来。
太可恶了,太可恶了!
“赫柏,究竟为什么要在模拟战场上被炸死呢?”以诺的声音。
“我想肯定是你的苦肉计吧,你一直是想要我爱上你的,软硬兼施,所有手段都用过了,现在说什么要感受我当时感受过的疼痛,其实都是你的诡计,只是为了愚弄我的又一种诡计。”
“你是天生的冷血政客,为达目的,伤害自己也在所不惜,你也知道那样会让我心如刀绞,所以你才那么做对吗?”
“你的心真的好狠,我都已经放弃挣扎了,我的身体既然永远不可能离开你,那么你想要就拿去好了,挣扎也没有意义,可你认为那还不够,你还想要我的意志全都服从于你,你想要我做你的小狗吗?在被你抛弃的时候就会可怜得活不下去的小狗。”
赫柏感觉到以诺从身后抱着她,靠着床沿坐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时而轻咬一口她的耳朵,眼泪滑进她的脖颈。
不是这样的,虽然是这样,不不不,不是这样,不是,她爱以诺,她确定这件事,不是小狗,真的不是小狗。
她已经学会了什么是平等的爱,以前是不会,但她已经道歉了呀,他也说了原谅,难道他是骗她的吗?说着原谅,其实并没有原谅,心里还在怨她对他做过的事。
“赫柏……我真恨你……”
“不!你不能恨我!”赫柏从睡梦中惊醒,意外发现自己这次竟然喊出声了,立即回身抱着以诺,紧紧抱着,要把他融入骨血中的力道,“你不能恨我,我爱你,我没有愚弄你,我那个时候真的是很想体验你当时的感受,没有想过什么苦肉计,结束后还有点儿后悔呢,早知道这么疼,我就不试了!”
“我是爱你的,我真的是爱你的,从我明白什么是爱那天开始我就在爱你,一直到今天,虽然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爱一个人,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但是你说了会原谅我的,我相信了,你可不能骗我,我也会慢慢学习的,我会好好爱你的,你真的原谅我好不好?”
女孩哭的一塌糊涂,她梗着脖子大声嚷嚷,其中真意以诺再也无从分辨。
他想,无论如何,他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