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担心江瑾年不自在,宗聿说了很多关于外祖一家的事。舅舅和大表哥离世,表姐扛起家族重担,舅母在城外的道观修行,为他们积福。
宗聿自己也有好些年没见过舅母,印象里她是个稳重的人。
江瑾年放下毛笔,收拾桌上的书卷,倾听宗聿的声音,时不时也会回答两句,让宗聿知道他有在听。
“小时候只要能出宫,我和皇兄他们一定会去舅舅家拜访。表哥比我们年长,我最小,他就会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带着我去逛街看热闹。如果他还在人世,也会像当初宠我那样,宠他的孩子吧。”
宗聿轻叹,情绪有一瞬的低落。
江瑾年想到他曾见过的陆无名,除了感情上的争吵外,他确实是个合格的父亲,会给孩子做玩具,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带着他打猎,习武。
他失去记忆,却没有失去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他是个好父亲……”
江瑾年随口感慨,话音未落就猛地回神,他下意识掩唇,剩下的话都咽回去。
宗聿以为江瑾年是在安慰他,道:“我也觉得。”
谈论故去的人,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宗聿不想影响江瑾年的心情,说完这句话就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江瑾年看向他,迟疑片刻,道:“宗聿……表哥当年下落不明,或许他还活着,只是记忆全无,想不起自己回家的路……你们会怪他吗?”
宗聿诧异江瑾年有此一问,不解道:“为什么会怪他?当年战况惨烈,他能活下来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若真的因为失去记忆,一命尚存,我会为他高兴。”
“那你想他回来吗?”江瑾年问道。
这话更是奇怪,宗聿不禁皱眉。若是表哥还活着,他当然想他回来。可事实是,他这些年没有任何消息,大家早已不抱期望。
宗聿不想江瑾年和自己一样失落,顺着他的话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若是还活着,应该已经娶妻生子。回来不再是他一个人的选择,而是一个家的选择。”
江瑾年心头一沉,有些真相一度涌上心头,又被他压下去。
偏执疯狂的曲无觞,少不更事的小孩子,陆无名确实不能一走了之。
先不说虞朝的人能不能进入云川境内,单是陆无名至今没有恢复记忆这一点,就很难让他和顾家人相认。
万一他不是呢?万一只是巧合?
曲落尘他们没有见过顾小将军,顾家的人没有见过陆无名,这两个身份并不是百分百对等。
江瑾年心中矛盾,他如此顾虑的原因还有一个,曲无觞疯起来会带着陆无名一起死,他什么都不怕,只要涉及到陆无名,极端又恐怖。
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处理不好,顾家找过去,只会让矛盾不断激化。
江瑾年想到其中厉害,敛去透露陆无名消息的心思,他觉得事情应该从曲无觞身上下手。只要曲无觞愿意,他可以带陆无名来虞朝一探究竟。
是与不是,见了面就会有结果。
“瑾年,你怎么心不在焉?”宗聿见江瑾年久久无言,便知他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
受到冷遇的宁王殿下有了小脾气,他凭感觉握住江瑾年的手,道:“别管这些琐事了,我让敛芳来处理,你陪陪我,好不好?”
江瑾年道:“已经处理完了。我推你出去走走,这两天园子里的花开的很好看。”
边关大捷,狄戎请求议和。
这两日朝堂上因为这个事开始吵起来,有人觉得耶律苏和在他们手上,狄戎投鼠忌器,肯定不敢耍花样,议和是不错的选择。
但也有人反对,觉得狄戎败退,正是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应该一劳永逸,让狄戎成为附属之地,不敢再称王。
“穷寇莫追,狗急跳墙,狄戎未到山穷水尽之地,只是人心不齐,才露出破绽,我不赞成接着打。这种时候,谈判的优势在我们,我们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让狄戎失去发展的机会。”
傅鸿带着不少内阁大臣站在议和的一方,他和其他人据理力争,说完后发现江云枫一脸愁容,便把话抛给他,道:“江大人,多年前的议和就是你一手促成,你以为现如今这事如何?”
江云枫回神,发现朝中大臣都在盯着他,就连宗熠也饶有兴趣地看下来,等着他的答案。
江云枫心中五味杂陈,狄戎人奸诈,背信弃义,万万不能信。若是往日,他一定主战,让边境事态继续拖着。
可如今大势已去,他摸不透宗熠的心思,附和道:“多年征战,边境动荡,民不聊生,既然有和谈的机会,又何必再争事端?”
“看来江大人也要主和。”站在左侧的许征道,“当年耶律华在我朝为质时,曾和江大人大打出手,还是江大人有度量,不曾和他计较,江家也是促成了一次次的和解。只是狄戎人屡屡背信弃义,我倒是觉得应该用耶律苏和祭旗,扬我军威,直接挥师吞并狄戎。”
“许大人,你记错了,是江大人把耶律华揍了一顿。那年的江大人可是意气风发,正年轻。”傅鸿哎了一声,指出许征话中的错误,他满脸堆笑,一脸和蔼,笑眯眯道,“我倒是有点好奇,江大人当年为何打人?”
傅鸿和许征都是宗熠的人,他们两个一唱一和,旧事重提。
江云枫心中暗惊:“原来你两在这里等着我!”
他没有正面回答傅鸿,神情严肃,厉声道:“傅大人,这里不是议论我私事的地方。”
傅鸿依旧是一脸笑意,道:“是我失言。”
“好了,大家都是为了政事,争论之时难免会牵扯往事,耶律华也是你们中不少人的老熟人,不用如此避讳。”宗熠适时出来打圆场,看似简单的一句劝阻,却绵里藏针。
他说不用避讳,就是暗指江云枫反应过度。
朝上的人都是人精,这些日子看着熟悉的面孔一个个消失,年轻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他们已经不敢轻易站队,干脆眼观鼻鼻观心,上头说什么就是什么。
江云枫觉得憋屈,一场朝会下来,那是一肚子的气。往日得意之时,人人巴结,往他身边凑。现在巴结他的人不是下狱,就是墙头草,他身边只有父亲相伴。
走在他面前的是才提拔上来的青年才俊,他们三三两两,高谈阔论,把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他跟不上这些人的步伐,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王朝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脱离他们江家的掌控,振翅高翔。
“这些年他什么都依着江家,替嫁这种死罪他都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我曾以为那是江家的殊荣仍在,却不想是江家的阎王帖。”
江云枫陪着父亲走在宫道上,面色阴郁:“他什么时候长大的呢?我回头去看,却发现什么也看不清。”
江阁老没有说话,他的背影有些佝偻,他抬起头看向远方。
宫廷的高墙连成一片,阻挡外界的风雨,把这里围起来,是束缚,也是保护。
夏日的太阳暖不透江阁老的心,他抓着江云枫的手,继续往前走,冷静道:“递道请安的折子,我们去看看你妹妹……也看看那个孩子。”
第107章“皇兄,离我远点!”
“轰隆!”
夜里一声惊雷闷响, 晴朗多日的京都霎时暴雨倾盆。苍穹上,银龙竞走,银光划破天际的黑暗沉闷。
宗聿刚喝完药躺下, 江瑾年在手上抹了药油捂热, 准备给他按摩。
院子里,哗啦啦的雨声中夹杂着少年清脆的嗓音, 有人打着伞冒雨冲过来, 一个箭步跨上台阶。
“小福子, 我七哥呢?”宗咏把手上的伞递给身后的护卫,抖了抖袍子上水珠, 整理衣冠。
小福子进门给他拿了张帕子擦水, 江瑾年听到动静, 擦去宗聿腿上的药油, 放下他的裤腿,把人扶起来。
“小福子, 让他进来。”宗聿道,他没下床,只是从躺着的姿势变成了坐着, “大晚上的, 你怎么过来了?”
宗咏脚步轻盈, 一阵风似地进了里间,不高兴地嘟着嘴:“七哥, 你今晚收留我吧。”
江瑾年给宗聿披了件衣裳, 拉起床上的帘子,闻言回头看向宗咏。
宗聿道:“怎么了?突然跑我这里来让我收留你, 你的王府漏雨了?”
宗咏搬了个凳子坐到宗聿跟前,抖平自己的衣摆, 道:“没有的事儿。是曲落尘让我来的,就住一晚,他明天来接我。”
宗咏最近和曲落尘在一起,宗熠特许他在宫中留宿。但今天曲落尘让他出宫,他走那会儿都要下雨了,曲落尘也不管,直接让人把他送来宁王府。
宗咏不高兴,所以进来时还带着气。
宗聿听他说完,意识到宫里不太平,曲落尘是特意把人送走。宗咏没有自保的能力,曲落尘是怕顾不上宗咏。
只是以他的性子,不可能说出担心的话,只是一味的态度强硬。
宗聿没有帮人解释,不动声色道:“来了就安心休息,想睡哪儿自己选。小福子,你下去安排。”
小福子应声,过来请宗咏下去休息。
宗咏心里憋了不少话想和宗聿吐槽,但眼前这个状况明显不太合适。他看了眼江瑾年,起身揽上小福子走了。
宗聿坐在床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当初太医院闹蛊,宗咏见了血腥的场面就想跑,被曲落尘揪回去放在眼皮子底下。
在曲落尘看来,他有能力护住宗咏,反而不放心交给别人。能让他做出把人送走的决定,只有两种可能。
他会完全腾不出手,无暇顾及。
他在做一件不能让宗咏知道的事。
宗聿更倾向于后者,宫中守卫森严,曲落尘不至于小心到这个地步。
“担心宫里生变吗?”江瑾年走过来,问道。
宗聿颔首:“我有点不放心。”
江瑾年宽慰道:“曲落尘有分寸,他不会乱来。”
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乱来。
“我知道。”
话虽如此,宗聿心里还是不踏实,窗外的雨无端地叫人心烦。他就是想起身去外面透口气,也会被大雨挡回来。
江瑾年看出他心情不佳,起身关上门窗,挡了外面的喧嚣。
雨声一小,屋内就显得清净。宗聿下意识地找江瑾年的位置,江瑾年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肌肤相贴的实感让宗聿心里的不安消减很多。
他拍拍自己身边的床,示意江瑾年上床:“陪我躺一会儿。”
宗聿会心烦是因为他现在帮不上忙,只能被动的等待。所以哪怕他知道宫里的事情都在掌控之中,他还是没有底。
那种时有时无的焦躁,其实是来源于他的伤势带来的落差感。
想当年,朝臣逼迫,边境动荡,他能直接远赴边疆,策马疆场。而如今他就在皇城脚下,却比当年还无力。
不过这种落差并非时刻萦绕,江瑾年陪宗聿说话,他慢慢冷静下来,那点焦躁也压下去。
窗外的暴雨没有停歇,屋檐上的水珠连成线,狂风呼啸而过,雨雾被高高扬起,冲上台阶,湿了殿前的红砖。
吕忻手持拂尘站在御书房门口,一门之隔的里屋灯火通明,宗熠还在批改奏折。一门之外的长阶大雨倾盆,灯火的光晕被压在雨雾中,四周昏暗。
吕忻觉得夜里有些冷,让人添杯热茶送来,给宗熠解乏。
徒弟领命退下,吕忻看向院子,光线昏暗的雨幕中晃过一道人影。吕忻一愣,定睛再看,果然有人冒着雨朝御书房来,而且没有打伞,浑身湿透了。
吕忻大惊,连忙取伞撑开往下走,几步迈下台阶,把伞往来人的头上遮:“瑞王殿下,你这是怎么了?纪凌怎么没同你一起?”
宗樾脚步微顿,黑暗中,他的眼瞳极黑,有种不透光的沉闷。吕忻问话,他反应稍慢,道:“纪凌不在。”
他想不起来了,纪凌被人叫走了,但不记得是曲落尘还是卫淮。
吕忻觉得奇怪,但没多想,先把人迎到屋檐下。
雨太大了,即便只是一小段距离,吕忻还是湿了鞋袜,下摆的衣服润湿了小半。
宗樾就跟别提了,他浑身和刚从水里捞出来没区别,衣服紧贴在身上,站着的地方很快就晕开一滩水渍。
值夜的宫人送来干净的帕子,吕忻摆手:“这顶什么用?还不快带瑞王殿下下去更衣。”
别看夏季天热,这一下雨温度骤降,湿衣服在身上穿久了,一样会染上风寒。
宗樾推开上前的太监,道:“我要见皇兄。”
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御书房,脸上没什么神情。
宗樾这人是温和儒雅,很少会有红脸的时候,就算真生气了,也会带着一点嘲弄的笑意,不会彻底黑脸。
吕忻还是头一次在他身上看到如此奇怪的表情,冷漠的没有一丝人情味,僵硬,迟钝。
吕忻心生警惕:“瑞王殿下,你这样实在不宜面圣。”
宗樾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径直往里走。御书房的门是开着的,起不到阻拦的作用。
吕忻没想到宗樾会硬闯,在几位亲王中,他是最懂礼法的人,可如今他行为出格,和往日大相径庭。
吕忻连忙小跑上前阻拦,岂料宗樾身形灵活地躲过他的手,已经步入内殿。
宗熠听到动静,放下御笔抬头,看见的就是浑身湿漉漉的宗樾。
吕忻赶过来,本能地挡在宗樾前面,站在他们两兄弟的中间。这是一个很好的防守位置,可以预防一切突发状况。
宗熠道:“这是怎么回事?”
吕忻微微俯身:“陛下,瑞王像是魇着了。”
听见宗熠的声音,宗樾又站在殿上不动了。他先是看了看吕忻,然后才抬头看向宗熠,道:“皇兄。”
几息的停顿后,宗樾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纪凌不在。”
这是宗樾来了以后,第二次提起这句话。吕忻一开始因为他把自己淋成落汤鸡,无心顾及其他,没有深思,此刻再听,只觉得汗毛倒竖。
宗樾和纪凌的事,他们是知情的,纪凌对于宗樾而言,是安稳牵绊。纪凌不在,也就意味着此刻他处在混乱和不可控中。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吕忻的心头,他猛地意识到什么,刚喊了一声陛下,小心二字还在嘴里,眼前就多出来一道人影。
只是略通拳脚的宗樾在这一刻变得力大无穷,他毫不犹豫地挥出一掌,逼退吕忻,随后飞身而起,越过案桌,袖中寒光一闪,削铁如泥的匕首伺机刺出。
鲜血滴落,案桌上的御笔滚下台阶。
吕忻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大喊一声:“来人……”
窗外守着的卫淮一听,立刻往屋子里冲。他刚踏进来,就听得宗熠呵斥道:“退下!卫淮,你给朕守在门外!”
宗熠坐在龙椅上,至始至终没有挪动半分,他抬头盯着贴近自己的兄弟,眼底是惊讶,是愤怒。
宗樾握住自己刺出去的匕首,只一瞬间,刀刃的惯性就破开他的手掌,鲜血直流。
剧痛让他冷漠地近乎麻木的神情松动,理智在挣扎和反抗,面色狰狞,额上分不清是水珠还是汗珠。
“皇兄,离我远点!”宗樾咬牙道,左右手的博弈,是两个意识在身体里争抢主动权。
他挣扎间露出一截手腕,腕间的蛇纹在灯光下,仿佛活过来了一般,高昂着头颅,阴气森森。
宗熠瞳孔骤缩,吕忻已经扑过来把他护在身后,震惊地看向宗樾。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宗樾竟然中蛊了。
这段时间,他身边的守卫同样周全,怎么会让人钻了空子?
吕忻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劝宗熠退后:“陛下,龙体为上。”
这种时候,宗樾不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吕忻要人进来,是想控制他。宗熠喝退卫淮,是因为宗樾手上拿着匕首,不管是主观还是被动,一旦被其他人看见,哪怕只是传出一点风声,也会掀起轩然大波。
宗樾这会儿的脑子很乱,身体被不同的意识分成两半,一部分要去刺杀宗熠,另一部分在极力阻止。他的身体有一种被撕裂的痛楚,这让手上的伤都显得微不足道。
吕忻挡在宗熠身前,这个时候他也不敢贸然行动。
“皇兄……”宗樾的声音哑的厉害,“走!”
宗樾不会伤害他,可他的眼神并不清明,强烈的痛楚使得他眼前失焦,他咬破舌尖,一头撞向案桌。
“嘭”地一声,听的人心惊胆战。
宗熠看见他额上瞬间渗出血珠,心底酝酿着怒火,混乱中,殿外传来宋治的声音,他喊了一声陛下。
“滚进来!”宗熠还没听清宋治说什么,就先开口命令。
宋治麻溜地进来了,他挎着药箱,见了殿内的场景一点都不慌,仿佛早有预料,也顾不上给宗熠请安,打开药箱抓出一把银针就往宗樾身边去。
宗樾的意识在反抗,即便头晕目眩,也抗拒被人靠近。
宋治眼前是凌乱的刀刃锋芒,宗熠给吕忻使了个眼神,吕忻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他手中拂尘甩出,如同绳索一般,牢牢地卷住宗樾的手臂。
宗樾是被操纵才会爆发出不符合常理的举动,真动起手来,吕忻制住他绰绰有余。
有了吕忻的加入,宋治的压力小了很多,他下针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手上的银针就全用完了,宗樾的头快被他扎成刺猬,反抗的动作逐渐变小,一只眼睛恢复了清明,但另一只依旧黑沉的吓人。
宗樾胸膛起伏,声音嘶哑:“把我绑起来,还没结束……”
吕忻回头看向宗熠,等他的指使,宗熠颔首,宋治直接从药箱里掏出绳子,把宗熠绑在椅子上。
吕忻嘴角一抽:“宋太医,你准备的很充分啊!”
宋治欲哭无泪:“吕公公,你有什么火,你冲曲大夫发。我都是临门一脚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他从床上薅起来的。”
宋治穿着官服,带着官帽,乍一看确实整整齐齐,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他衣襟折在里面没整理,腰带是歪的,脚上的鞋一样一只,只是衣摆遮住了,不容易看见。
吕忻怒从心起:“曲落尘发什么疯?瑞王这是怎么回事?”
宗熠上前查看宗樾的情况,吕忻连忙护着,宋治也如临大敌,生怕自己的绳子不够结实。
宗樾额上的血滚落在衣服上,挡刀的那只手血肉模糊,他看着自己的皇兄安然无恙,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真好,他赌赢了。
“曲落尘人呢?”宗熠问道。
宋治摇头,他不知道。曲落尘把他抓起来,就交代了让他来救宗樾,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纪大人跟着他呢,”宋治想起关键点,补充道。
在宋治看来,有纪凌在,不用担心曲落尘乱来。
不过这话落在其他人耳朵里又是另一种感觉,宗熠沉下脸,他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恼怒曲落尘的我行我素的同时,也生气宗樾给人当诱饵。
他看向宗樾,气不打一处来:“你两串通好的?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宗樾没吭声,低着头认真听训。他当然知道后果,行刺君王,他就是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
宗熠瞥见他额上的伤口,深吸口气压下自己的情绪,吩咐宋治:“把他的伤口处理一下。”
宋治提着药箱上前,这比他以往任何一次的伪装都要小心翼翼。
宗樾额头上的伤问题不大,就是他撞的狠,磕了道口子。相比之下他手上的伤麻烦多了,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宋治给他上药,鲜血止不住地往下流。
宗熠又气又心疼,他把宗樾养的很好,长这么大,还没让他遭过这种罪。
宋治好不容易给宗樾止了血,正包扎,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卫淮的声音传来:“陛下,是曲大夫。”
卫淮话音未落,曲落尘就已经进了内室,他身上沾了雨,但不算狼狈,只是衣服有些湿润。
他手上握着骨笛,头上的发饰被打掉了一个,紧扣的半边头发散下来,有种凌冽的冷艳。
在他身后,纪凌提着一个女人走进来,那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身姿曼妙,身上没有任何被束缚的东西,可被纪凌放开的瞬间,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头发披散紧贴着脸颊。
她一度想要站起来,身体却像没有骨头一般,软塌塌地,能看见移位的骨头在皮肉下支棱。她试了两次都倒回去,十分狼狈。
吕忻今日受的惊吓不轻,看见这个陌生的女人,已经下意识地防备,直接挡在宗熠身前,质问道:“曲大夫,你这是何意?”
曲落尘看他一眼,随后低头看向地上的女人,笑道:“清理门户罢了,我和她的仇已经算完了,剩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吕忻一惊,宗熠拂开他,走到曲落尘面前:“她就是唐夜羽?”
宗熠的话带了两分质疑,他知道唐夜羽还年轻,但没想过这般年轻。仿佛是二八少女,肤如凝脂,吹弹可破。不过她的眼神是掩盖不住的怨毒和沧桑,充斥着欲望。
曲落尘把骨笛插回腰间:“是。这还得感谢瑞王以身做饵,让她肯剥了那张虚伪的皮,露出真面目。”
唐夜羽隐藏在宫里,她伪装的皮囊并不是只有一个,太后的陪嫁嬷嬷只是其中一个。狡兔三窟,抓不到唐夜羽本尊,抓了再多的皮囊也不过是徒劳。
听到曲落尘真的将宗樾当成诱饵,宗熠压抑的怒火彻底爆发,他上前一步抓住曲落尘的衣襟,怒目而视:“曲落尘,我敬你有本事,对你的无礼一再忍让,不是我怕你。你竟然敢拿我弟的性命当儿戏,你真的以为我不敢动你吗?”
宗熠突然发难,情绪少有的失控,周围人吓的不轻,吕忻站在一旁防备,宋治看了一眼就连忙低下头,纪凌则紧盯着宗樾的手,眉头紧蹙。
曲落尘抬手抓住宗熠的手腕,道:“他中蛊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是他在一步步算计我。你在质问我之前,要先弄清楚状况。”
曲落尘的力气不小,但宗熠也不差,他们两个人持续僵持,没有放手。
这一刻比起君王这个九五至尊的身份,宗熠更像是个兄长。他和曲落尘同为王权,以势压人只会扩大矛盾。但不涉及王权,就是他和曲落尘的恩怨。
他可以容忍曲落尘的桀骜,但不能容忍曲落尘把他们的性命当成儿戏。
曲落尘垂眸:“他在春猎时已经中蛊,是他心甘情愿被寄生。”
宗熠一惊,转头看向宗樾。
宗樾因为失血,面色苍白,低声道:“皇兄,和他没有关系。”
宗樾和曲落尘没有串通,他们两个人甚至都没有一个眼神交流。之所以能如此默契,是宗樾算准曲落尘不会错过这种机会。
他拿自己的命在赌,赌曲落尘技高一筹。
他可以承受所有的代价,但唐夜羽必须被抓出来,他要的是她的命。
“你疯了吗?”宗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宗樾抿唇不语,一副挨训的模样。
曲落尘站在一旁,幽幽道:“他没疯,他只是想复仇。”
唐夜羽杀死的先皇后不止是宗熠和宗聿的母后,也是宗樾的母后。他除了没有在先皇后的肚子里待过,他和两兄弟没有任何区别。
唐夜羽找上他的时候,他就知道是个机会。敌人藏在暗处不肯现身,那他就以身为饵,让他们上钩。
他的示弱让唐夜羽觉得他可以掌控,而要控制他,就要走出来。不管唐夜羽有多少个皮囊,她控制人的这一个,一定是她自己。
宗樾问过曲落尘关于蛊术控人,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唐夜羽不能离自己太远。这个范围够曲落尘把她找出来,让她无路可逃。
宗熠的怒火撞上冰墙,这一刻,愤怒里多出来别的情绪。他闭上眼,背过身去,神情悲伤。
仇恨从来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隐忍的这些年,宗樾看在眼底,记载心里。
宗樾从来不会让他为难,喜欢纪凌不说是顾忌他的颜面,被朝臣弹劾退出是为了不让他去费心权衡。
他可以是皇兄灿烂光明下的影子,皇兄只需要站在光里。
第108章“明明是你给她下蛊!”
一场暴风雨彻底撕开京都的平静, 不过是一夜之间,朝臣们醒来后,觉得天都变了。
太后被软禁, 江家被围, 瑞王宗樾殿前失仪,被禁足瑞王府, 无令不得出。
太后和江家大家还能理解, 知道是宗熠终于清算到他们头上, 瑞王就让大家百思不得其解。
瑞王是谁?那是掌管宗正令的宗亲,管的就是宗亲言行, 却因为殿前失仪被罚。
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宗聿昨夜没睡好, 醒来知道后也是一脸惊讶, 连忙让敛芳去宫里问发生了什么。
敛芳今早得到消息就已经让小福子去问了, 但宫里没个准信,之后有小太监出来传旨, 请宗聿进宫。
这个点宗聿刚用过早饭,宫里也差不多。
和宗聿一起被宣进去的还有许征。
做为大理寺卿,许征出现就意味着有命案, 而且非同小可。
在小太监的带领下, 许征和宗聿被引至太后宫中。
昨日刚下过雨, 今早雨停了,但地面还是湿的, 一踩一个脚印, 沾了泥土更是泥泞。
宗聿看不见,只听许征嘀咕了一句:“这宫里在挖土吗?”
“土?”宗聿疑惑, 没听工部说有这方面的预算,他稍加思索, 道,“恐怕是在挖尸骨。”
许征微惊,想到之前吕忻调查宫里宫女太监失踪的案子,心中了然。
宗熠开始清算太后和江家,这些罪证自然要挖出来,昭告天下。
自宗熠登基后,太后就一心礼佛,工部规划佛堂时,还给单独规划了一片园子。
现在这片园子里站满了人,里面栽种的花树被挖开,随意地丢弃在地上,娇艳的花朵被踩进泥泞中。缠绕的根系下方,一具具尸体被抬出来。
他们整齐地摆放在一起,随行等候的仵作一具具验尸,查出死因,整理归册。
太后坐在自己的宫殿里,她今日穿着华服,打扮的光鲜亮丽,维持自己的雍容威严。面对那些死去的人,她没有任何的害怕和心虚,反而气定神闲。
宫殿的大门敞开,外面的喧嚣声一清二楚。而这对她而言,像是不起眼的打闹。
宗熠也在此地,侍卫们守在外面,殿上就他和太后两人。
宗聿和许征过来时,殿内静悄悄的,那种如同对峙般的沉默沉闷的吓人。
许征还没走上前,吕忻先迎上来,压住许征要行礼的手,快人快语道:“许大人,陛下让杂家在这里等你,有什么话,我们去那边说。”
吕忻握住许征的手腕,把人拖着往园子那边走,许征甚至没来及说一句多余的话。
宗聿听见许征被拉走的脚步声,思绪一回转,便察觉到眼前多了个人。
卫淮行礼道:“宁王,陛下有请。王妃,你要随行,还是……”
卫淮的话没有说话,他看向江瑾年,显然这要江瑾年自己拿主意,他有很大的选择权。
江瑾年看向金碧辉煌的大殿,那个殿内坐着他只有几面之缘的姑母,他们之间没有见面的必要。
“瑾年,你陪我进去。”江瑾年还没有做出选择,宗聿先打断了他的思绪。
宗聿隐约猜到,皇兄叫他来的目的。跨过这道门,他们要面对的就是当年的真相,直面他们母后的死。
过往的回忆,那些痛苦的过去,宗聿不想背着江瑾年,他和江瑾年是一体,他想走进江瑾年的世界,也想江瑾年走进他的世界。
卫淮没有阻拦,把二人送进大殿。
太后还是那副端庄的模样,看见聚在面前的小辈没有太大的反应,她宫殿里的人被看管起来,这会儿上茶做事的是内务府新调的人手。
“我这里也是许久没这样热闹过了,难得见你们两兄弟都在。”太后放下茶杯,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若不是想给我定罪,你们应该是不屑进我这大殿。”
宗聿没有说话,他在江瑾年的指引下确定皇兄的位置,安静地坐在一旁。
宗熠手持茶碗,他和太后平坐,目光朝外,目光所及是来往的禁卫军。
“母后辞世后,是你教养我们,我们之间还是有母子情分。若非事实就在眼前,我都要以为真是我对不住你了。”
宗熠放下茶盏,看向太后,神情嘲讽:“不过想来你也不在意这点情分,毕竟我们不是你的亲生子。”
太后睫毛轻颤,回应宗熠的是沉默。
宗熠道:“你去见过耶律苏和吗?不如我让人把他带来,全了你们的母子情分。”
太后搭在腿上的手指轻颤,眼看宗熠要喊人,她厉声道:“慢着,我不见他!”
“为什么不见?怕他不想见你?怕他因为你的抛弃而憎恨?”宗熠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忧,毕竟当孩子的人,没有不想生身母亲的。就像我们三兄弟,母后辞世多年,但想起来总是痛的。”
宗熠神情冷冽,话语到最后,那声音冷的掉冰渣子,听的人心惊胆战。
太后猛地看向他,眼神有一瞬的凌厉,不知道是耶律苏和会憎恨踩到她的痛脚,还是宗熠提到先皇后让她恼羞成怒。
宗熠直视她的眼神,声音铿锵有力:“踩着我母后的尸骨得来这一切,你睡的安稳吗?”
宗熠的眼神锐利如刀,恨不得看见太后的心里,剖出那颗心,看一看是不是烂透了。
太后被宗熠看的背脊发寒,可是很快她就大笑起来:“只有懦弱的人才会为自己得到的一切心虚,你母后自己的身子骨不争气,和我有什么关系?”
“明明是你给她下蛊!”宗聿听不得太后的嘲讽,气愤不已。
太后瞥了他一眼,想起来他现在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心情更是愉悦,道:“这做人,早死晚死都是死,我不过是帮她提早了一点。她要是死在你父皇后面,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只怕是生不如死。如此,你们应该感谢我,我让她解脱了。”
太后强词诡辩,字字诛心。
宗聿听的一懵,继而是无比的愤怒。江瑾年连忙压住他,安抚他的情绪,看向太后道:“既然早死晚死都是死,江家和耶律苏和死在你的前面也是合情合理,不如现在就让他们解脱。”
“那你去杀好了,最好是全部杀死,一个不留,以绝后患。”太后无所谓地耸肩,好像江瑾年说的是些无关紧要的人。
她平静地笑着,实际已经在疯狂的边缘。当江家把她送进来,送给一个不会爱她的男人,还要每天赔笑后,她就一直生活在压抑的情绪中。
江家要殊荣,所以理所当然地牺牲她。
她恨皇上,恨江家,恨这里的一切,甚至是耶律苏和。
“你恨江家拆散你和耶律华,你恨我父皇不爱你,你把你的不幸归咎在他们身上,他们在你的眼里有错,那我母后呢?她是宫里真心对你好的人。你不敢去反抗家人,却能对恩者拔刀?”
宗熠只觉得可笑,太后怎么会看不清事情的本质?她一直都很清楚,可她不敢也舍不得去仇视真正把她变成这样的人。
“她算什么恩人?她分明是在高高在上地施舍我,我用不着她可怜!”太后怒视宗熠,提高声音,发泄她的嫉妒,“凭什么她可以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携手相伴?而我就像一个陪衬,要讨好她才能被看见?”
往日宫中种种如走马灯般重现,太后想起的是先帝一直落在先皇后身上的眼神,带着爱意,不管何时何地,都在认真的凝望。
她站在一旁,是多余的存在,但即将如此,她也得想办法挤进去。
因为江家需要一个妃子,一个可以给他们权势的棋子。
三人听得一愣,一时间被太后的话震惊的无以复加。
宗熠摇了摇头,自嘲道:“是我错了,我以为……是啊,你要是有一丝一毫的悔过之心,又怎么可能用如此残忍的手段谋害我母后?江月柔,你和江家有此下场,是你们咎由自取。你放心,我不会杀你,死对你而言,反而是解脱。”
宗熠站起身,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和冷漠。
他的母后养了一条毒蝎在身边,被她给了致命一击。现在这只毒蝎的一切手段都被扼制,想要杀死她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宗熠不会杀她,他要她看着江家流尽最后一滴血,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在眼前被磋磨,她却无能为力。
太后闻言大笑,平静之下,疯态逐渐显露出来。她笑着笑着,眼泪不自觉地流出来,雍容端庄的表现被破坏的一干二净。
这座宫殿是她的荣耀,也是她的囚笼。往后余生,光阴寸许,已是全部。
宗熠带着宗聿二人走出门,门外尸首全部挖出,许征做了统计,和吕忻站在一起核对,二人神情凝重,挖掘的太监们也是愁云满面,看不见丁点松快。
这一个小花园,埋了三十二具尸骨,失踪的名单比对出来,最大的二十又五,最小的才十五,都是花一样的年纪。因为太后一手遮天,永远地深埋在这里。
宗熠神情凝重,他看着没有被破坏的小佛堂,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那佛像见证了多少罪恶?它非但没有阻止,还是掩盖的帮凶。
宗熠抬手,对卫淮吩咐道:“让工部择日拆掉佛堂,里面的东西全部烧干净。”
承载欲望的东西,就该随欲望毁灭。
第109章我们重新成亲好不好?
宫里的事情处理的很快, 早上的时候大臣们还是一头雾水,过了晌午,他们大部分知道发生了什么。
太后谋害先皇后, 在宫中行蛊术, 混淆皇室血脉,许征拿全证据, 透出风声。
当年侥幸活下的宫女被宗聿移交给许征看管, 她出面证实耶律苏和就是当年的四皇子, 是江家掐死了三皇子,偷梁换柱。
这还只是太后一人的罪, 还没有清算到江家头上。但就这些, 也够江家喝一壶。
心存侥幸的江党余部这一下彻底死心了, 连给江家辩解的想法都没有, 只想着怎么把自己摘干净。
宗聿和江瑾年在宫里用过午膳才回家,出宫的路上, 宗聿一直没有说话,江瑾年看出他情绪不高,问道:“你不开心?还在想太后的事吗?”
宗聿握住江瑾年的手, 把人拉进怀里, 面色阴郁。当初在知道先皇后的死因时, 他也有过疑问,为什么那个和善的母亲会遭人毒手?
她养育皇子, 善待妃嫔, 对宫人和蔼,后宫上下没有人说她不好。
可即便如此, 还是有人把她看成眼中钉肉中刺。
“我从来没有想过,幸福会成为一种罪。”宗聿觉得讽刺, 太后不为权不为利,仅仅是出于嫉妒,就对先皇后亮出利刃。
先皇后对她的好,被她当成是施舍,她仿佛早就忘了,她进宫时闷闷不乐,是先皇后开导她。
她怀孕生下四皇子,却因为孩子不像早产,惹得后宫非议,也是先皇后出面护她,制止了宫里的流言蜚语。
她享受从先皇后那里得到的利益,却毫无感激之心。
时至今日,她依然觉得问题不是出在她身上,控诉自己才是那个无辜的牺牲者。
“幸福没有错,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你要是依着坏人的逻辑讲道理,那你就落入了她的语言陷阱。”江瑾年开解宗聿道,“对于太后而言,挡在她面前的都是造成她不幸的元凶,如果母后死后,掌握大权的人不是她,也会有下一个牺牲者。”
坏人之所以是坏人,是因为他没道德,而不是他有多悲惨。
痛苦的过去从来就不是杀人的理由,一个有良知的人,哪怕是误伤别人,也会感到愧疚不安,又怎么可能忍心痛下杀手?
太后的逻辑是以自我为中心,她就算真的忏悔,也不过是鳄鱼的眼泪。
宗聿心里堵得慌,自嘲道:“我们去问她缘由,是不是很傻?”
“不傻。”江瑾年道,“身为人子,你们应该了解过往。你会感到痛苦,是因为你的正直和良知在鸣不平。母后在天有灵,看到这样的你一定会很欣慰。”
仇恨的痛苦不会因为复仇而消失,仇人伏诛的那一刻,被抚慰的是疲惫奔波的身体,心里的创伤依旧存在,它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抚平。
江瑾年能够体会宗聿此刻的心情,他也曾失去,在仇恨中迷失。复仇不该是终点,而该是一段新生活的起点。
宗聿抬手揽过江瑾年的肩,把人抱在怀里:“瑾年,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而来,谢谢你留在我身边。因为有你,那些处在低谷的日子没有那么难熬,我的痛苦有人分担,我的快乐有人共享。
比起过去的单调和一成不变,你的到来是岸堤上拂过的清风,让我平静的日子泛起涟漪。
江瑾年无声纵容,浅笑道:“你我一体,何须言谢?”
宗聿垂首,耳朵泛起一抹红:“瑾年,等我伤好后,我找皇兄求一道圣旨,我们重新成亲好不好?”
江瑾年面上的笑意微僵,宗聿伤好意味着分别,他们并没有以后。
“为什么?我们不是成过亲吗?”江瑾年不忍打破宗聿的期待,低声问他。
宗聿蹙眉,面上闪过一抹不喜,道:“那不算,那是江家算计你,不管是生辰八字还是出嫁的日子都是挑着江闻月的命格来。我要的是一个属于你的婚礼,和江家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你。”
宗聿说的情真意切,他目不能视,但还是执着地追寻江瑾年的目光,甚至有意收敛自己的气息,这样就能更好地感受江瑾年的存在。
江瑾年心里一痛,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
当初逢场作戏的初衷是两不相欠,此后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现在假戏真做,红线相牵,姻缘树前有盟约,却是镜花水月,竹篮打水。
他和宗聿注定有缘无分,没有江家,还有国界。
就算他固执地选择留下,说服曲落尘不管他,这个故事也不会画上完美的句号。
他的身份对手握兵权的宗聿而言,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就算宗熠不计较,那些拥护皇权的大臣也能不计较?
云川和虞朝没有往来,更谈不上建交,能够相安无事一辈子再好不过,怕就怕漫长的余生中,有一方动了别的心思。
一旦兵戎相见,相爱就是一场笑话,
江瑾年不能赌不确定的未来,与其在消磨掉所有的爱意后,变成彼此憎恨的模样,不如及时止损,把一切留在还能想象未来的时刻。
江瑾年难得理智,换来的是心如刀绞。宗聿在求娶,可他无法回应。
他从宗聿怀里起身,笑着模糊宗聿问话的本意,道:“婚姻大事不能儿戏,皇兄不会让你胡来的。”
江瑾年的离开让宗聿觉得奇怪,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深想,马车就停了。
他们已经回到王府,小福子在外面请他们二人下车。
被小福子的声音一打岔,宗聿心头那股奇怪的感觉消失,他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王府上下来往人多,宗聿不好再提婚嫁的事,这个话题就这样揭过去了。
江瑾年推着宗聿回去,一路上有些心不在焉。等到了他们院子,看见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曲落尘,江瑾年瞳孔骤缩。
马车上的事让他的情绪没有那么快平静,曲落尘的出现就像是承接后续的离开信号,他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给江瑾年带来很大的压力。
院内一片寂静,像是被人施了暂停的法术。
江瑾年一时失去往前的动力,宗聿察觉到他停下来,疑惑地转头:“怎么了?”
话音未落,耳边就是一道高兴的欢呼:“七哥,你们可算回来了。”
宗咏从曲落尘身后探出头来,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笑容。
江瑾年这才发现不是只有曲落尘一个人,只不过刚才他的视线被曲落尘遮挡,没有看见他身后坐着的宗咏。
宗咏的出现就像明艳的太阳,瞬间驱散阴霾,让压抑的气氛鲜活起来。
江瑾年定了定神,想起宗咏昨夜说了曲落尘今天会来接他,或许只是路过。
江瑾年安慰自己,推着宗聿上前。
宗聿道:“还没走呢?”
宗咏扁嘴:“我不走,七哥,继续收留我呗。”
宗聿熟悉曲落尘的气息,察觉到曲落尘也在院子里。他见宗咏有人接还不回去,猜到曲落尘没把人哄好,看热闹不嫌事大,应道:“好啊,你想住多久都行。”
宗咏露出胜利的笑容,冲曲落尘得意道:“只能我住。”
意思是不许曲落尘跟着他。
曲落尘瞥了他一眼,对宗聿道:“你要把大夫往外赶?”
藏在宫里的蛊师已经不是威胁,曲落尘没理由赖在宫里不出来。他眼下只想赶紧治好宗聿,带江瑾年离开。
宗聿不想掺和他们两个人的事,本打算说两句就劝和,没想到曲落尘抛出诱人的条件。
他太想快点好起来了,在这个前提下,委屈一下自己弟弟好像也不是不行。
宗聿转变态度,道:“要不你们一人一个院子?”
宗咏顿时抓狂,生气地瞪了曲落尘一眼,道:“我才不要看见某人,我回去了。七哥,我改天再来看你。”
宗咏耍小性子,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宗聿无奈地摊手,转头面向江瑾年,看似在和江瑾年说话,却话里话外都是挤兑曲落尘:“死要面子活受罪,说句软话又不会少块肉。瑾年,你说是不是?”
江瑾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立刻换来曲落尘的冷笑。
曲落尘走到宗聿面前,道:“你还治不治?”
宗聿:“……治!”
软肋在别人手上,宗聿嘴硬不起来。
曲落尘满意地轻拍他的肩:“我看过太医院的病案,药继续吃,我明天来给你施针。”
“明天?”宗聿捕捉到关键信息,没忍住笑出声,“你也不在王府住了?”
曲落尘神色如常,只是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
随后他站起身,对江瑾年道:“你不送送我?”
这是有话要谈。
宗聿揉着肩膀,听到这话,对江瑾年道:“你去吧,我这里有小福子,没问题。”
江瑾年犹豫了一下,转身和曲落尘一起往门外走。
路上曲落尘简略说了昨夜的事,道:“唐夜羽被关在大理寺,我没有取她性命,但给她种了断魂蛊。你要去见一面吗?”
江瑾年道:“我能直接杀了她吗?”
曲落尘微顿,道:“你可以杀她,其他问题不需要你考虑。”
曲落尘和宗熠达成了协议,用唐夜羽换江家由江瑾年处置。但如果江瑾年想亲手了结唐夜羽,曲落尘可以再谈判。
江瑾年笑了,转移话题道:“宗熠要如何处置江家?”
“混淆皇室血脉,通敌叛国,这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心里没数?”曲落尘反问。
江瑾年白他一眼,他当然知道,甚至他都在九族之列。如果他不离开,宗聿又得想办法把他摘出来吧?
他的身份左右是个麻烦。
江瑾年自嘲地笑了两声,随后目光一变,面带寒意:“我要亲手解决江云枫。”
曲落尘目不斜视,淡然道:“可以。但最好是你确定离开以后,杀了他我们就得走。”
江瑾年一怔,曲落尘侧目而视,提醒道:“不想让他染上污点,就要让你这个身份消失的彻底。”
江瑾年憎恨江家,可他是从江家被抬入王府,这一点毋庸置疑。
江家倒台,宗聿身为姻亲,要有所取舍。
曲落尘不是吓唬江瑾年,他给的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案。
只是这个法子,理智的近乎无情。
他冷静地,堵死江瑾年的退路。
第110章害喜
江家倒台牵扯了很多人, 朝堂上的格局变了又变。
宗聿对谁升迁,谁被贬没太大兴趣,他更关注和狄戎的战况。宗熠和大臣商议, 之后达成一致。如果狄戎愿意割地赔款, 退出虎山关,双方就可以签停战协议。
虎山关是军事要塞, 易守难攻。狄戎早年间就是以此为屏障, 休养生息。
一旦他们退出去, 之后再想攻进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宗聿料想狄戎不会轻易答应,不过眼下不是他们讨价还价的时候,
停战协议签不下, 边境大军会继续深入, 这一次可没有江家给他们做内应, 让他们的主将在边境上来去自如。
狄戎现在已是进退两难,没有选择的余地。
宗聿知道大局已定, 便不再过问,专心配合曲落尘治病。
曲落尘研究了一套新的针法,他给宗聿治疗时, 会带上宋治。宗聿调侃他真把宋治当个徒弟, 唯独江瑾年知道, 曲落尘这是为离开做准备。
他现在主要是给宗聿治眼睛,腿上的治疗可以在有起色后交给宋治。如此一来不仅缩短了自己的时间, 也不算违背他答应江瑾年的承诺。
宗聿一无所知, 反倒最自在。
“你的左腿现在应该能站起来了,不过还是尽量别使劲, 骨头没完全养好,太用力会适得其反。”
曲落尘检查了宗聿的两条腿, 他的恢复能力远超常人,腿部肌肉萎缩的情况也不严重,左腿已经可以移动。至于右腿,当时伤的重,还需要继续治疗。
宗聿很高兴,他撑着轮椅尝试站起来,确实能感觉到左腿踩在结实土地上的踏实感。这比之前他强行站起来,让小福子扶着他走的时候,好了很多。
曲落尘让他别得意,把人压回椅子上,回头给宋治叮嘱两句,讲了一些宋治之后治疗需要注意的地方。
宗聿这会儿的心有些飞,没注意曲落尘说什么。
另一边,江瑾年和小福子提着食盒走进湖心亭。
江瑾年道:“最近的天怪热的,喝碗酸梅汤消消暑气。”
夏季的热是空气燥热,像个大蒸笼一般,就算躲在树荫下,也能感到阵阵热浪扑面而来。
江瑾年一早就吩咐下人熬好酸梅汤,放在冰块里面冷着,这会儿端出来,还带着凉气,一口喝下去,能让人清爽不少。
不过宗聿要少饮冷食,他的那一份江瑾年只过了凉水。
宗聿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十分清爽,和之前喝过的不太一样,随口问道:“感觉多了点什么味道。”
江瑾年道:“是火齐花,添了几分香味。”
小福子盛上一碗,递给江瑾年。
江瑾年正要喝,闻到碗里的味道,忽然觉得有些不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放下碗,掩唇几步走出湖心亭,面向波光粼粼的湖面,深呼吸好几次,才勉强压下那股恶心的感觉。
湖心亭里的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他,小福子和宋治一头雾水,曲落尘喝着酸梅汤,若有所思。
宗聿则是困惑他为什么走出去。
江瑾年在湖心亭外站了好一会儿,等恶心感消失后,才回到湖心亭。
小福子关切道:“王妃,你没事吧?”
宗聿一听,立刻意识到自己看不见的这一刻,发生了别的状况,他连忙关切道:“怎么了?”
江瑾年看向他们,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可能最近天气太热,食欲不振,脾胃虚寒。正好宋太医在这,帮我开副药调理一下就好。”
宋治道:“包在我身上,没问题。”
宗聿心疼地拉过人,哄道:“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让厨房做。”
江瑾年道:“不用了。”
他这两天食欲大减,什么都不想吃。
正说着,反胃的感觉又涌上来,他掩唇垂眸,深吸口气才压下去。
曲落尘看向他,目光落在宗聿牵着他的手上,面色渐沉。
宋治上午来和曲落尘学针灸,下午要回太医院当值。喝完酸梅汤,他休息了一会儿就先告辞了。
临走前,他给江瑾年开了方子,曲落尘接过方子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你不诊脉?”
宋治有点怵他,没有怀疑,反而是反思自己,道:“确实是我疏忽了……”
宋治话没说完,曲落尘就把药方还给他,道:“行了,你不是要回去换班?”
宋治也不是那么着急,但他见曲落尘怪怪的,下意识地想跑,道:“那你来。”
说罢,提上药箱就走了。
宗聿没在意两个人之间的暗潮涌动,两个人都是大夫,谁开药方都一样。
曲落尘说湖心亭不是看病的地方,让宗聿给他准备一个房间。
宗聿觉得奇怪,但事关江瑾年,再奇怪他都照办。
他们从湖心亭回去,曲落尘带走江瑾年,二人一进屋,门还没关上,曲落尘就对着江瑾年出手。
他扣住江瑾年的手腕,把人拽到桌边坐下,手指搭上他的脉搏。
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犹如珠滚玉盘。
曲落尘眉心狂跳,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松开江瑾年的手。他看向江瑾年,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道:“恭喜,千分之一的概率都能让你碰上。”
江瑾年收回手,不解地看向他:“你突然发什么疯?”
“我现在是很想发疯,江瑾年,你出息了!”曲落尘咬牙切齿,他面上神情平静,声音却带着颤音。
好几次他手握成拳,一度深深吸气,才压下心头的暴躁。
他冷眼看着江瑾年,面沉如水,看起来是很想嘲讽江瑾年两句,但最终还是不忍心,转而把矛头对准另一个人:“我看宗聿精神的很,都这样了还有精力做多余的事。倒不如直接一点,我送他下地狱。”
江瑾年惊讶地瞪大眼:“你在胡说什么?”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难以遏制的反胃,他忍不住干呕。
电光石火间,他猛地反应过来曲落尘的古怪和愤怒,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他,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
“我……”
江瑾年调不成声,他害喜了,这个认知击中了他的内心,他身形一个踉跄,全身的力气被抽空,无力地跌坐在凳子上。
他怎么会怀孕呢?
江瑾年看向曲落尘:“你说过,这个概率比生子蛊的概率还要小!”
曲落尘直视他的眼睛:“是概率小,不是没有可能。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和他同房?
曲落尘气不打一处来,他本来就不同意这桩亲事,看在宗聿舍命救江瑾年的份上,他才没再多说什么。
可眼下他和江瑾年就要离开了,却出了这样的插曲,这让他如何不生气?
“他已经知道你的情况了吗?”曲落尘问道。
江瑾年面色一白,摇头。
宗聿并不清楚,江瑾年杜绝了他触碰的可能,每次都会绑住他的手。唯独灯会那夜,宗聿挣开束缚,但他似乎知道到江瑾年的逃避,一直很克制,他的手没有越过江瑾年的腰。
但同样,那一天他没有离开江瑾年的身体。
江瑾年心乱如麻,大脑空白。
曲落尘俯身逼近他,道:“这个孩子不能留!”
江瑾年抬头,意识到曲落尘说了什么,他眼眶发红,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曲落尘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依然坚持自己的态度:“他能不能在你的肚子里活下来还是未知,就算真的能行,他会不会是第二个你,谁也说不准。瑾年,听话,越早做决定,对你的身体伤害越小。”
江瑾年的眼泪随着曲落尘的话从眼眶里滚落,护在腹部的手没有挪开。
他是个怪物,从出生的第一天起,这幅男女同体的身躯就跟着他。母亲说过,皮囊不能代表什么,真正决定他人生的是他内心的选择。
他遵从本心,选择做一个男人。
可现在他怀孕了,过去的种种被一击崩塌,嘲笑他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有一种浑身赤裸的屈辱感,被江家当成怪物驱赶的回忆涌上心头,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什么都想不到,也没有办法做决定。
“我现在太乱了,你让我一个人想一想。”江瑾年没有办法答复曲落尘,他擦掉自己的眼泪,道,“让他再陪我两天。”
曲落尘心生不忍,眼底满是心疼。这是他护在羽翼下看着长大的孩子,终究舍不得他委屈。
江瑾年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抹干净眼泪,确定不会被看出异样后,起身道:“该出去了,不然宗聿要起疑了。”
曲落尘这会儿最听不得宗聿的名字,他嘴唇动了动,以往的毒舌对上江瑾年泛红的眼睛,硬生生忍下。
他大步流星朝外走,江瑾年连忙跟上。
宗聿坐在院子的树荫下,这会儿太阳偏西,树下凉风习习,正正好。
曲落尘扫他一眼,实在是不想多言,怕自己口出恶言,干脆径直离开。
宗聿诧异:“他怎么走了?”
江瑾年上前道:“他那次不是办完事就走?”
宗聿一想确实如此,便没往心里去,问道:“他怎么说?”
江瑾年面色一僵,好半天才缓过心里的难受劲,笑道:“他说我是这几日贪凉,少食冰,慢慢就会好。”
宗聿不信,把人揽进怀里,凑过去亲他的鼻子,忽地眉头一皱,道:“瑾年,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