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清这两天在忙着收拾平川的烂摊子,不是在府衙就是在牢里。
因为宗聿在这里的缘故,宗熠没有再派主事官员,曲落尘也嫌大队人马麻烦,只愿意带几个护卫。
值得一提的是他拒绝宗熠派遣纪凌,而是要走了御前伺候的卫淮。
凌霄阁内部出了大问题,卫淮难辞其咎,曲落尘这个时候把他带走,不知道是要他避祸,还是另有打算。
让宗晟诧异的是宗熠居然同意了他的要求,没有过多计较。
卫淮闲不住,到了这里就去查凌霄阁在此地的暗探,他也得将功补过才行。
宗晟不想插手内政,左右无事,便来照顾宗聿。
而宗聿他们现在养病的这个地方是周宣的府邸,府中的奇花异草,金木玉石照旧,并没有因为主人落难而蒙尘。
除了平川的官员,潜入此地的狄戎人也全部落网。
耶律苏和运气好逃出城,但也仅此而已。
他在城外撞上宗咏和曲落尘,宗咏不认识他,但曲落尘认识。
江瑾年传信时提到过,曲落尘没有犹豫,直接出手把人绑回来。
现在人就关在府中,重兵把守。曲落尘为了一劳永逸,给他下蛊抑制了他的武功,他现在形同废人。
平川内部一时半会儿稳定不下来,未免节外生枝,顾婉清派人封城,一只苍蝇都不允许飞出去,更别提是消息。
宗聿听的认真,顾婉清文武双全,宗晟有勇有谋,曲落尘为人更是嚣张,平川能把他们聚集在一起,也算是小庙装大佛,抬头一看,都不是好惹的。
宗聿和宗晟交换了各自手上的信息,有两个信息差宗晟他们不知。
一个便是地牢里的江回,他是当年矿山的负责人,是重要的人证。宗聿和江瑾年失踪后,不知道周宣有没有对他下手,宗晟需要找到他。
另一个就是宗聿从矿山带出来的卷宗和账本,那东西用牛皮纸包着放在他身上,宗晟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没有贸然打开,便放在了他床上。
宗聿在枕头边上摸到,本想直接递给宗晟,手伸出去的一瞬间又犹豫了:“六哥,你想好了,这东西一接,你之后说不定会有很大的麻烦。”
宗晟远在自己的封地,早已不过问朝廷之事。卷宗和账本牵扯甚广,一旦他接手,知道这些秘密,朝堂上的那些人便会记恨他。
他这次带兵出来,是宗聿借兵,属于紧急情况,不能说名不正言不顺,但也经不住别人挑理。
“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宗晟没有犹豫,从宗聿手上接过那些罪证,轻笑道,“质疑谁也不能质疑皇兄没有容人的度量。就算日后有人想翻旧账,那也是以后的事,我只活当下,但求当下问心无愧。”
宗晟并非不懂走一步看三步,他府中的长吏可是从凌霄阁出来的人,教给他很多东西,也从不掩盖对他的监察之权。
帝王需要平衡,考虑的东西越多,能够感情用事的余地就越少,涉及到朝政,没有疑心也要生出两分慎重。
但即便如此,宗晟也不怕。
大抵是因为他们兄弟间没有经历勾心斗角,比起以往的那些皇室,多了两分温情。
宗聿和宗晟谈完事,很快就显得精力不济,宗晟让他好好休息,他现在还没好全,不要太操心。
宗聿稍加思索就躺下,曲落尘说江瑾年今夜是关键时候,他放心不下,想守着他。
宗聿这一觉睡到晚上,宗晟给他端来药,知道他想去看江瑾年,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出门去找宗咏,让宗咏带宗聿过去。
江瑾年始终没有苏醒,曲落尘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宗晟毫不怀疑,如果是他带宗聿过去,曲落尘会把他们赶出来。
宗咏就不一样了,他在江湖上时就和曲落尘结识,曲落尘总会给他三分颜面。
事实也确实如此,看到宗咏,曲落尘的话先咽回去半截,剩下的也因为有外人在场,没有说出来。
这段时间平川人心惶惶,大晚上还在外面游荡的人少之又少。
孙有财也不想来,但听说曲落尘救人差一味药,他手上刚好有,就给宗咏他们送来。
曲落尘接了药,谢过他的好意,转身进屋去救江瑾年,留下三人在屋子里面面相觑。
宗咏清了清嗓子,干笑两声,对孙有财道:“你也知道,他就是这个脾气,别跟他一般计较。”
孙有财啧了一声,看向宗聿,倒也没说什么。
宗聿伤了腿和眼睛,行动不便,宗晟准备了轮椅,还把周府的一些台阶改成斜坡,这极大地方便了他出行。
宗聿不抗拒坐轮椅,出事那么多天了,他早已接受这一切,适应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身为武者,本来也不会时时刻刻依赖自己的眼睛,终归黑暗之后,以前学过的听声辨位就派上用场。
孙有财对他印象不错,见状不由地惋惜道:“这伤曲落尘也没法吗?”
宗咏一怔,神色略显尴尬。曲落尘有办法,可他不肯治。宗咏这两天旁敲侧击,软磨硬泡,也只得到一句一切等江瑾年醒了再说。
这要是以往,宗咏肯定觉得等就等吧,他七哥七嫂感情那么好,难道还怕七嫂不帮七哥?
可眼下七嫂变男人了,宗咏惊觉事情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他也就没信心了。
不过心里颓然不影响他嘴上强硬:“我七哥吉人自有天相,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肯定能药到病除。”
孙有财欲言又止,就曲落尘刚才那态度,他不把人毒死就算他行善积德了,药到病除好不现实。
第87章七哥,你们洞房了吗?
孙有财没在这里待太久, 和宗咏闲话两句就离开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气氛变得让人一时无所适从。
宗咏闲的把手上的茶杯转了一圈又一圈,时不时地看向宗聿, 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宗聿有所感, 道:“想问什么就问,不用憋在心里。”
宗咏一惊, 若非宗聿还是目无焦距, 并没有看向他的方向, 他都要怀疑宗聿看见了。
“七哥,七嫂的事你知道吗?”宗咏没憋住, 还是问出来了。
他对江瑾年是男人这事并没有多大抵触, 因为在他看来, 性别不会改变一个人的人品。不管江瑾年是男人还是女人, 在他这里,都是个好人。
可这是交朋友的准则, 他七哥是娶妻。
江家替嫁已经是抗旨,宗熠高拿轻放是宗聿自己内心欢喜,可他当时知道替嫁的是个男人吗?
宗咏不敢深想。
宗聿闻言并未惊讶, 那张没什么神采的脸上溢出一抹笑意。
“知道。”他的声音坚定有力:“我一直都知道。”
他娶江瑾年是因为他喜欢, 前世上千个日日夜夜, 他作为幽魂跟在他身边,看尽世事变迁, 人情冷暖。
或许那个时候他的喜欢并不单纯, 掺杂着感动和遗憾。
但当他再世为人,重新认识江瑾年, 他的喜欢不再是一种错觉,而是真实地存在, 真真切切地落在江瑾年身上。
他并非喜欢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幻影,而是这个人本身。
从拒婚到逢场作戏,从点头之交到无法漠视,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他走了两辈子,方才走到江瑾年面前,在他的眼中看见自己。
或许在旁人看来,他的感情有些突兀,比一见钟情更浓烈,却说不上过往。
宗咏有些惊讶,宗聿清楚江瑾年的身份还愿意娶他,难道他也喜欢男人?
宗咏想到他不近女色的传闻,面色古怪,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大皇兄要疯。
宗咏缩了缩脖子,决定这段时间都不去宗熠面前晃悠。
六哥成亲早,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而顶在前面的二哥七哥喜欢男人,他怕宗熠下一个催婚的就是自己。
而他同样一言难尽。
宗咏压下心头的思绪,目光再次转向宗聿时,带了一点奇异的色彩。
他一点点磨蹭到宗聿身边,压低声音道:“七哥,你们洞房了吗?”
宫中有教习官,会教男女之事,但这分桃断袖,他们会提,却不能说的太详细。
宗咏走南闯北,三教九流都有接触,对自己的心意却不敢太过深究,以至于他在这种事情上是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
宗樾是最早露出端倪的人,却碍于身份,和纪凌进展缓慢,最亲密也不过同乘一匹马。
宗聿不一样,他和江瑾年成过亲拜过堂,名正言顺。
宗咏没有恶意,是好奇,也是对自己感情的迷茫。
宗聿被问的一愣神,沉默片刻道:“没有。”
他和江瑾年还没到那一步。
如果不是这次的事,倒是有可能。
他其实可以扯个谎,可是莫名的,他不想说那种让人误会的话。
宗咏有些惊讶,这个答案离谱又合理。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就看见曲落尘从里间走出来。
他依旧冷着一张脸,腰间别着骨笛,别有深意地扫了宗咏一眼,再看向宗聿。
“孙有财带来的药效果不错,他今晚如果不发热,明早就能醒来。你现在这个样子确定要在这里守着?”
宗聿静静地听,听到后面发现曲落尘是在和他说话。
这些天曲落尘看见他就烦,一贯没有好脸色。宗聿以为这话是驱赶,道:“我不会走。”
曲落尘冷哼一声:“随便你。”
这是不再阻挠。
宗咏惊讶道:“我还以为你会把我们赶出去。”
曲落尘走向他,眼神落在他那张带着稚气的脸上,想到刚才他们两个人的谈话,道:“大晚上的你不睡觉吗?”
宗咏道:“我陪着七哥。”
曲落尘把人从椅子上拉起来,道:“用不着你,他一个人也可以。”
宗咏看向宗聿,他七哥伤了眼睛和腿,只怕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可能照顾江瑾年?
曲落尘自然明白,但他还是执意把宗咏拽走,徒留宗聿一个人在这里。
宗咏发出抗议,曲落尘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道:“刚才和你七哥聊的很开心?”
宗咏的反抗顿时僵住,视线第一时间去观察曲落尘的神情。他站在走廊的灯火下,面上半明半暗,神色晦暗,叫人看不清。
宗咏小声道:“你反对我七哥和江瑾年在一起,是不是觉得分桃断袖有违人伦?”
虞朝不禁龙阳之好,有些地方会以结契兄弟的形式在一起。但这毕竟不是大流,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
曲落尘身为江瑾年的舅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江瑾年的身份。宗咏想到他看不惯宗聿的种种,心里忽地生出几分忐忑,可面上依旧强装镇定。
曲落尘垂眸看他,那直白的心思写在脸上,让人一眼便能窥见底。
少年人的喜欢最是热烈,无论如何遮掩都会留下痕迹。
曲落尘不是木头,他看得懂听得懂,在这热烈中,克制越界。他抬起手拂去宗咏额上被夜风吹乱的碎发,手指擦过他眉尾上的小痣。
宗咏抬头看他,眼神茫然中透着些许期许,
直白的纯真滚烫如火,曲落尘的手指仿佛被烫到一般,他抽回自己的手,神情恢复一贯的冷漠。
“爱情的骗局不分男女,落在他们身上也一样。”
曲落尘在乎的从来不是男男女女,而是他打心底就不相信情爱。
他在这段感情中只看出荒唐,想爱的人奋不顾身,却又藏着掖着,不敢袒露。因为清楚怪异和荒诞,是摧毁信任的火药。
宗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句没有同房,便是江瑾年还在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嘴上是甜言蜜语,缠绵悱恻,心里是犹豫和不信任。
“飞蛾扑火,从来就没有好结局。”
曲落尘的声音比夜风还冷,不知道是说屋子里的二人,还是在警醒自己。
屋内,宗聿感受到那股寂静,确信人已经走了。
曲落尘让他留下,却不给他任何帮助,就是要他自己想办法,自己去体验那种无助。只有这样他才会明白,他现在就是个废人,什么都帮不上。
这种恶意甚至不需要说出来,把宗聿往这里一丢,他就能明白。
宗聿没有迟疑太久,他转动轮椅,尝试在房间内行走,如果撞上桌子或者墙壁,就退两步,换一个方向。
一开始确实会因为处处受限而烦躁,可是他并没有自暴自弃,在山洞内的那几天,知道自己失明,断腿后,他已经想过很多种可能。
他小时候想当纨绔子弟,后来参军,一步步走到将军的位置上,有自己的兵权。
他的过去写满了他的骄傲,旁人提到他,想到的除了他的地位,还有他在马背上,在战场上的英姿勃发。
像他这样的人,如果真的不能再站起来,不能上战场,领兵作战,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在山洞内,除了倒在怀里的江瑾年,一点声息都没有的时候,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和悲观。
他也会想自己变成这样,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可是那样的情绪并没有持续缠绕他太久。
那时死亡离他们那么近,能不能活下去都是未知,江瑾年躺在他怀里生死不明,他搂着他失温的身体,在完全看不见的情况下,只能用手去摸索,试探,检查。
他们连最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眼前的适应又算得了什么?
大不了从头再来。
宗聿在不断地尝试碰撞后摸清了房间的布局,他确定了江瑾年所在的位置,重新调整轮椅的方向。
这一次他避开了不少障碍,顺利到了江瑾年的床边。
床上的人睡的很安稳,如果不是面色过于苍白,给他添了几分病容,倒像是个睡着的美人,让人不忍打扰。
宗聿摸到江瑾年的手,他的身体还是那么冷,好像怎么都捂不热。即便是在夏日里,也是冰冰凉凉。
宗聿怕惊扰他,动作很小心。看不见让指尖的触感被放大,也让他逐渐安心。
曲落尘只是对他不上心,对江瑾年极好。他敢让宗聿一个人留在这里,就是对江瑾年有信心,相信他能在第二天醒来。
宗聿从不怀疑他的医术,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床边,没有松开江瑾年的手。
他看不见,只能靠触感去辨认,方便在江瑾年清醒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
床榻上,江瑾年眉头紧蹙,似乎陷入了梦魇之中。
今日的夜格外漫长。
但对于宗聿而言,守着喜欢的人,再漫长也会变得短暂。
时光不等他,好像还没来得及亲亲抱抱就消失了。
以至于他变得贪婪,有了日月,有了朝暮,就想要一辈子。
第88章“江瑾年,玩够了吗?”
江瑾年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梦里光怪陆离,他披麻戴孝,持枪立于朝堂之上, 以江家为首的文臣对他口诛笔伐, 九公主宗微被他护在身后。
皇上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江瑾年看不清他的神情。
朝堂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说话, 他们很吵很闹, 江云枫更是气的恨不得冲上来掐死他。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 不卑不亢地和他们争辩。最后许是争论的烦了,有个情绪激动的大臣扑上来就要和他动手, 他直接一枪将人挑起, 挂在枪头上。
那人的鲜血哗啦啦地流了一地, 别说朝中大臣, 就是江瑾年也愣住了。
以他的身份,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出格的举动?
江瑾年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梦, 如果不是梦,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离谱的行为。
他下意识地去寻找宗聿的身影,可是他在大殿上看了一圈, 都没有看见宗聿。堂上的那些人有些陌生, 他不曾见过, 有些熟悉,是猎场出现过的面孔。
他再回头去瞧身后的宗微, 不再是十六岁的模样, 更接近双十年华,出落的亭亭玉立, 正满脸愤慨地盯着这些朝臣,粉面微红, 眼底蓄满泪水。
江瑾年的视线越过她往后看,王位上的人神情依旧模糊不清,但那一头白发江瑾年看的真切。
他心口一阵闷痛,莫名的悲伤和恐慌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感到惊惧,在梦中问自己,为什么宗聿不在这里?
江瑾年低头,看见自己一身丧服,他潜意识里拒绝去思考是谁死了,逃一般地飞奔出大殿,一边喊着宗聿的名字,一边努力地让自己醒过来。
“瑾年……瑾年……”
耳畔传来熟悉的呼喊,江瑾年惶惶不安的心仿佛是找到了方向,他朝着那道声音努力跑去。
跳跃的梦里充斥着走马灯的幻象,纸钱如同雪花片飘满长街,他所熟悉的宁王府停放着两尊棺椁,敛芳穿着素衣,跪坐在棺材前,神情麻木地往里面丢纸钱。
心脏的剧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江瑾年大喊道:“不要!”
伴随着这道声音而来的是强烈的失重感,江瑾年猛地睁开眼,蹭地一下从床上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胸腔内的痛感没有消失,天光刺入眼帘,他不适地闭上眼,
不同梦境的恐慌和无助,现实中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握住他的手腕,活人的体温炙热温暖,那关切的声音更是犹如天籁。
“瑾年,你怎么了?”
江瑾年适应了眼前的光晕,转过头去,正对上宗聿担忧的神情。
他握着江瑾年的手腕,轻拍他的手背,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瑾年下意识摇头,对上宗聿没有神采的眼睛,触及他身下的那张轮椅,呼吸一滞,混沌的思绪清明,反应过来他伤了腿和眼睛,看不见他的动作。
江瑾年摸了摸自己的嗓子,经过曲落尘的医治,那种仿佛在吞刀片般的触感早已消失。
他清了清嗓子,道:“没有。”
声音不算清冽,带着一点沙哑。
除此以外,他确实好了很多,面上有了气色,没有之前那般苍白。
宗聿摸向一旁的床头柜,动作缓慢生疏地替他倒了一杯水。水还温着,是暗卫不久前送来的。
宗聿现在这个样子,可不敢真留他一个人,暗卫都在附近听令。
一是怕宗聿有什么需要,二是担心江瑾年有个三长两短,三是江瑾年醒了,需要有人去通知曲落尘。
江瑾年看着递到面前的半杯水,不知道宗聿适应了多久,才能做到这一步。
递出去的水杯没有人接,宗聿疑惑道:“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手里的杯子被人拿走。
江瑾年喝了水,放下杯子,往宗聿的方向靠了靠。他抬起一只手在宗聿眼前轻晃,宗聿神色不变,他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空气的流动,他知道江瑾年在做什么。
他不觉得冒犯,用心感受江瑾年的动作。
江瑾年见他没反应,又摸上他的腿。
宗聿膝盖以下两条腿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对江瑾年的触摸没有感觉,但大腿是有知觉的,夏日单薄的衣衫阻挡不了江瑾年手指的触感,宗聿无奈地握住他的手,道:“我没事。”
都伤成这样了,怎么会没事?
江瑾年心道他宽慰人的话有些敷衍,转念一想又明白,宗聿是不想他担心难过。除了这三个字,他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语言。
江瑾年有些心酸,他们在洞内时,缺少药物,没有大夫,他心存侥幸,觉得只要出来了就会好,没想到事实不如他所愿。
“瑾年?”宗聿没有听见江瑾年的回应,心中生出几分忐忑。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江瑾年的眼中是什么样子,看不见就意味着无法捕捉江瑾年的神情,揣摩他的心思,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可以不在意旁人的眼神,唯独在意江瑾年的看法。
江瑾年察觉到他的不安,坐起身,反握住他的手,没有问他的腿和眼睛,而是道:“我昏迷多久了?现在外面情况如何?”
江瑾年对昏迷前的记忆是模糊的,他不知道被困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谁救援。
感觉眼睛一睁一闭,是个极短的时间,但事实是外界已经是好几个日升月落。
平川的情况复杂,宗聿行动不便,江瑾年需要这些信息,用来分析当下的局面,以便更好地应对。
下意识地,他敛了藏拙的心思,把宗聿划在自己的羽翼下。
宗聿嘴角微扬,道:“你才刚醒,别操心这些。饿不饿?厨房温着粥,喝一点。”
宗聿说着就吩咐暗卫去厨房拿粥,然后又对江瑾年道:“我六哥和表姐带人赶来了,是六哥把我们从矿山挖出来。京都那边宋治和白榆没来,来的人是曲落尘和八弟。”
他们安然在此,两边的助力不容小觑。
江瑾年听见曲落尘的名字,先是喜,而后又露出几分担忧之色:“他来了平川,宫里怎么办?”
江瑾年一开始的选择就不是曲落尘,防的是平川消息走漏,京都的人狗急跳墙。
没想到曲落尘还是来了。
“我若不来,你早死了!宋治可救不了你。”
江瑾年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有功夫惦记别人的安危,没时间顾着自己?”
曲落尘大步而来,身后跟着宗咏。
宗咏见江瑾年醒了,友好地笑了笑,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转变,而有半点不满。
江瑾年看向曲落尘,他的脸色臭的可以,这一看就知道攒了许久的怒意,才能让他本就冷漠的神情,添上几分愠色,仿佛一点就炸。
江瑾年稍微细想,便知他为何如此生气。他这次确实大胆,有失考量,可人命关天,他能眼睁睁地看着宗聿死在自己面前吗?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江瑾年理亏,说这话时,底气不足。
曲落尘白了他一眼,对宗咏道:“带你七哥出去。”
这一看就是有话要单独淡,宗咏的视线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略显犹豫。
曲落尘这一副别人欠他几百万的样子,真的不会和江瑾年吵起来吗?
宗聿握着江瑾年的手没有松开,担忧都写在脸上。
他醒来后曲落尘是什么态度他可清楚的很,他现在成了这样,江瑾年的秘密也不再是秘密,他已经能猜到曲落尘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曲落尘冷哼一声:“我要真想拿他怎么样,凭你现在这样,能够阻止我?”
这话扎心,却是事实。
宗聿神情一滞,但很快调整好心态,道:“我不至于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曲落尘没再说话,而是看向江瑾年,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对宗聿的话嗤之以鼻。
一个不明白真相的人,说什么要面对,简直可笑。
宗聿看不见曲落尘的嘲讽,宗咏和江瑾年却瞧的真切,二人心头思绪各异。
江瑾年知道曲落尘无所顾忌,也怕他在宗聿面前说些不该说的,轻拍宗聿的手背,安抚道:“没事,我和他说两句。”
宗聿想了想,不再坚持。
宗咏推着宗聿出门,二人就在院子里,没有走远。
宗咏想着安慰宗聿两句,以免他忧心,话还没开口,猛然想到了什么,愣了愣道:“七嫂会说话?”
他这后知后觉的反射弧有点长,宗聿原本有点烦闷的心思被这话驱散不少,忍不住笑了。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下摆,平静道:“他不止会说话,声音也很好听。”
宗咏:“……”
重点是这个吗?
重点是他这个七嫂身上秘密太多。
饶是宗咏不爱动脑筋,这会儿也察觉到不对劲。他看向宗聿,迟疑道:“这一点七哥也早就知道?”
“这个真没有。”宗聿毫不犹豫地否认。
说起来确实有点奇怪,他回想前世在战场上的三年,因为白榆跟在江瑾年身边,他以为江瑾年的命令是靠白榆传达。
可仔细想想,有些时候白榆不在,江瑾年和其他人的交流也没有障碍。
那些人可不懂唇语手语。
宗聿想到一种可能,他当时唯独听不见江瑾年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他不曾听过,也或许是别的原由。
前尘已散,宗聿没有过多久纠结。他抬头看向屋内,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轮椅扶手,若有所思。
房内,曲落尘给江瑾年检查身体,他身上的伤在药物的作用下已经止血,开始结痂。
要说他幸运也幸运,身上就这一处伤口,其他的都是一些小擦伤,要说他不幸也真不幸,因为这一处伤处理不好足以致命。
江瑾年不是不明白,可他还是把药给了宗聿。
这要是换个人,不一定能诊治出来。可曲落尘是谁?他自己的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江瑾年,玩够了吗?”曲落尘收起药箱,冷眼看向江瑾年,面上是不耐和阴冷。
他可以容忍江瑾年玩闹,但不允许他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自己伤成这样,还敢拿血给宗聿喂药?你有几条命够你这样玩?”曲落尘冷声道,“你是想假戏真做到最后,让我带你的尸体回去给你舅舅?”
江瑾年的辩解在这句话面前溃散,他当时确实没有想太多,一心想要宗聿活着。
生死关头,平日隐藏的感情冲击心脏,那些看不清的,想不明白的,在那一刻都有了答案。
他和宗聿之间,早已不是逢场作戏的敷衍。
“是我欠缺考虑,下次不会这样了。”江瑾年理亏,没有强硬争辩。
曲落尘冷笑,并不打算放过江瑾年:“是欠缺考虑,还是色令智昏?你初心已变,还想自欺欺人到何时?如今约期将至,你还会和我走吗?”
历经生死明悟的感情更深刻,若是以往,曲落尘不会有此一问。
他认识的江瑾年,从来就不是会乱发善心的好好先生。他当然可以救宗聿,但不该是这种不顾自身安危的救法。
他的药足够他们两个人撑过去,可他没有选择共用,而是把更多生的机会给宗聿。
江瑾年被问了个正着,以往能够脱口而出的答案在此刻变得艰难。他扪心自问,真的能够毫无留恋地抽身而走,把这段感情埋藏在心底,让它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
他和宗聿的相识,是两个失去亲人的少年人在雨夜中相互依偎,宗聿忍着悲痛安慰他。
他和宗聿的重逢,江家屋顶上一闪而过的披风,还有那不合时宜的猫叫,宗聿藏在暗处替他摆平一切,偷偷地看着他。
他以为宗聿识破了他的身份,几番试探,他却完全不记得往事。那种没由来的保护,一开始带给江瑾年的是戒备。
可后来宗聿一次次纵容,他的戒备心越来越低,到最后,担忧和在意反而更多。
他承认,年少的悸动被点燃,他对宗聿生出了不该有的感情,无法控制地蔓延在心尖,明知荆棘也奋力生长,想开出一朵名为欢喜的花。
“我会处理好一切,答应你的事断不会食言。”江瑾年回避了尖锐的问题,言语含糊。
曲落尘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对他的答案一点都不意外:“你要是处理不好,就别怪我插手。”
江瑾年抬眸,直勾勾地盯着曲落尘。
曲落尘的神情是冷的,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他可以宠着江瑾年,但不能越过他的原则。在带江瑾年回家这件事上,他是半点不让。
江瑾年知道说服不了他,争论下去没有意义,敷衍道:“知道了。”
说完往床上一靠,道:“我饿了。”
这是不想在和曲落尘谈论这件事。
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骂过后曲落尘也心疼他,转身就要出门去给他备膳。
“等等。”江瑾年叫住他,道,“宗聿的腿和眼睛,你能不能治?”
曲落尘没有回头:“能不能治在你,而不在我。”
曲落尘医术高明,要治宗聿不在话下,可他不给准信,不是他不治,而是要江瑾年做这个选择。
江瑾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要救宗聿,就要离开宗聿。
“这算威胁吗?”江瑾年问道。
曲落尘回头看他,道:“我一向卑劣,这是警告。珍惜你最后能相处的时光,别想着走了还能回来。你的身份对他而言,从来就不是什么助力,甚至会成为一个隐患,让他万劫不复,一如今朝。”
暗卫早早地从厨房取来吃食,但因为曲落尘和江瑾年在谈话,一时进不去,宗聿便把食盒接过去。
他们在院子里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曲落尘从房间里出来,他往廊下扫了一眼,对宗咏招手,道:“跟我出去买点药材。”
宗咏看了看宗聿,又看了看他,起身道:“好。七哥,我们去去就回。”
宗聿颔首,示意暗卫送他进屋。
江瑾年着衣下床,长发随意用发带绑了一下,鬓边留下几缕碎发,衬的他带着病容的脸多了两分柔弱。
听见轮椅滚动的声音,江瑾年从里间走出。宗聿抱着食盒,神色淡然,并没有因为变故和曲落尘的不善而受到影响。
暗卫把人送进屋就识趣地退下,江瑾年上前从宗聿手中接过食盒,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摆上。
两碗清粥,几样小菜。
考虑到他们两个都是病人,这个时候还不能大补,所以东西都很清淡简单。
江瑾年将粥放到宗聿面前,拉过他的手,把勺子放在他手中。
这事要是换个人来做,宗聿不一定配合。可这人是江瑾年,宗聿乖乖地顺着他的动作行动,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和愠怒。
等江瑾年给他安排妥当,宗聿微微一笑:“其实我自己可以。”
做瞎子这事不难,难的是接受自己成了一个瞎子。
江瑾年在他身旁坐下,道:“我想照顾你,我见不得你委屈。”
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江瑾年只是觉得他有能力让宗聿感到舒服,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宗聿心里一暖,玩笑道:“头一回做瞎子,这种感觉还挺新鲜。眼前一片虚无,但不妨碍我听见风吹过庭院,或急或缓,淘气得很。”
“风无拘无束,自然是由着性子而舞。”江瑾年顺着宗聿的话道,看他的眼神格外柔和。
宗聿听见他轻快的声音,便知道他这会儿情绪挺好,心里也跟着高兴。
“其实从矿洞醒来时我是害怕的,因为我看不见你,想到你不会说话,受伤也无法呼救,心里就一阵恐慌。”
宗聿拨弄着碗里的粥,和江瑾年提起那天的事:“后来听见你的声音,我一阵庆幸。幸好你会说话,不然此刻就算你站在我身边,我也没有办法和你交流。我再也看不见属于你的言语,仿佛被剥离出你的世界。”
宗聿微微偏头,凭着感觉看向江瑾年的方向,笑道:“瑾年,能叫一次我的名字吗?”
面对江瑾年的隐瞒,困在矿洞内的宗聿没有精力去深究。此刻他们二人脱困,这种事也过了追究的最好时间,再问显得有些怪异,可如果不问,又显得稀里糊涂。
宗聿委婉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不介意江瑾年骗他。
江瑾年看着他,没有如他所想唤他宗聿,而是启唇喊出另一个称呼:“哥哥。”
这一声清脆,不带任何的欲念。
宗聿一愣,莫名地觉得熟悉。
江瑾年嘴角微扬,道:“宗聿,在山洞不是你第一次听见我的声音。”
江瑾年把他的名字藏在那声哥哥的后面,如同一片羽毛落在宗聿的心上,轻轻地挠了一下,让他的注意力被牵过去。
他不记得和江瑾年有过更深的过往,可也没有出口否认,他总觉得是自己遗忘了什么。
江瑾年往他的碗里夹菜,目光落在他手掌内侧的刀疤上,曾经藏在心底,因为身份没有坦白的过往,在一切暴露后,便再无顾忌地滚上舌尖。
“八年前,顾大将军和顾小将军一死一失踪,你回京奔丧的途中救过一个和你同龄的孩子,还帮他安葬了母亲。你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家中不缺一副碗筷,如果他愿意,就认你做哥哥,你养他。”
回忆往事,那个雨夜褪去不少悲伤,染上两分重逢后旧事重提的释然,江瑾年嘴角笑意不减,在宗聿震惊的神情中,认真道:“我就是那个孩子。”
八年前,不管是对江瑾年而言还是对宗聿而言,都是一个不太美妙的时间。
江瑾年的娘亲死于噬心蛊,他在江湖上被追杀,没能第一时间赶回来。等他接到死讯回来,他娘被江家的人弃尸荒野。
宗聿自己也忙着回去,却还是耐下心陪他在荒野中寻找,让属下去最近的义庄买来上好的棺木,帮忙收敛尸骨,让他娘入土为安。
之后也邀他过府,可江瑾年心中满载仇恨,没有答应,那一别就是多年。
宗聿失去舅舅,失去表哥,朝堂上文武百官为了兵权吵的不可开交,他这个京都的纨绔子弟一夜之间成长起来,偷偷跟着表姐上了战场。
战场上风霜凌冽,刀剑无眼,他逐渐忘记在京都的锦衣玉食,每天琢磨的是怎么打败敌人,守卫边疆。
如今江瑾年旧事重提,那段记忆逐渐清晰。
他没有忘记,只是不曾想那个人是江瑾年。
那时的他年幼,哭的眼睛都红了,晚上睡觉时抓着宗聿的袖子,时不时地哽咽。
像一只幼兽,藏着悲伤和委屈,无处述说,在梦里还被骚扰。
宗聿动了恻隐之心,知道就算回去也难以再见舅舅最后一面,便多耽搁了一日。
他没想到年少的一点善意,兜兜转转八年后,落在自己的姻缘上。
前世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和江瑾年只是点头之交,江瑾年却愿意为他披麻戴孝,为他镇守边关。
如今答案已在他眼前,隔了两世的再重逢,他们都已不是彼此最初的模样。
“你是来王府……报恩?”宗聿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知晓了前缘本该高兴,他却笑不出来。
一个念头在心底盘旋:只是报恩吗?
原来江瑾年不是因为喜欢他才入王府,他只是重情重义。所以前世他只做名义上的王妃,没有相认,没有靠近,就那么远远地站着,看着。
宗聿心底说不出的失落。
“一开始确实是想还了你的这份恩情,你被逼成亲,不喜欢我也是情理之中。我都做好了和你约法三章的准备,可是没想到你会一直护着我。”
江瑾年想到他入了京都后的种种,衣食住行,每一样宗聿都暗中安排,不让他受委屈。
他怀疑过,戒备过,后来发现都是沉甸甸的真心,没有算计和利用。
他不明白,他也疑惑。
“我以为你把我认出来了,可几次试探你都没有反应,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会帮我?我们后来不曾见过,也没有交集。”
江瑾年问出心底的疑惑,他还不至于觉得宗聿是对自己一见钟情。
他当时可是个病秧子,看着就是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
江瑾年的坦诚解了宗聿的困惑,也安抚了他的失落。江瑾年描述的不正是前世所发生的吗?
其实江瑾年一点都没变,做出改变的人是他。
前世他不满赐婚,又被挑拨,对江瑾年不冷不热,若没有做那三年的孤魂野鬼,他又如何能看见江瑾年?
说到底,是他的抗拒把江瑾年越推越远,江瑾年的打算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要是一纸婚书就能让两个陌生人一眼爱上,不生猜忌,很快爱的死去活来,那才是轻浮又荒唐。
江瑾年对他好是恩,他对江瑾年好是情,只不过江瑾年的恩不曾变,他的情走过生死。
他没办法去解释上一世,只能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我见你的第一眼便觉得投缘,后来知道你和江家的事便是心疼,你那么温柔,坚韧,本就该肆意绽放,而不是凋零。”
宗聿的喜欢在嘴上,更在行动中。江瑾年入府这些日子,从没在他面前受过丁点委屈。
他宠着他,护着他,皇帝面前都敢争辩两句。
他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江瑾年,他可以成为江瑾年的依靠。
第89章我来做你的眼睛,你的腿
同样是病人, 江瑾年度过危险期后,恢复的比宗聿快。
之前曲落尘把他们两个人分开,宗聿不好反驳他, 江瑾年就没那么多顾虑, 苏醒以后就搬回去和宗聿住在一起。
他可以照顾宗聿的饮食起居,宗晟正好腾出手去帮顾婉清, 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搭把手。
原本大家对江瑾年的存在只是怀疑, 他这一行动, 就坐实了自己王妃的身份。
只是和传闻不同,他不哑不病, 还不是女人。
除了宗咏接受良好, 其他人或多或少有些顾虑。
特别是卫淮, 他奉命调查过江瑾年, 却没有调查出这些信息。江瑾年把自己隐藏的太好,不仅骗过江家, 还骗过他这个凌霄阁的阁主。
他所知道的消息,是江瑾年想要他知道的消息。他不敢想,江瑾年若是心存恶意, 他得掉几次脑袋。
而且这还不是最头疼的, 最头疼的是宗聿明知江瑾年是男人, 还高高兴兴地把人娶回去。
卫淮想到宗熠亲自做媒,坐高堂受礼, 胃里隐隐作痛。
宗樾和纪凌的事情还没个结果呢, 宗聿这边更是胆大妄为,搞得卫淮都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个消息传回去给宗熠。
“卫大人, 事情办的不顺利吗?你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宗晟刚去地牢放了一批无辜的百姓,回来看见卫淮站在官府的石狮子面前, 冷着一张脸,在石狮子身上比划,以为他查凌霄阁的事情查的不顺利,出声询问。
卫淮抬头看见他,规矩地行了个礼,随后摸着自己的脖子,叹道:“我在想我的脖子够陛下砍几次。”
卫淮是天子近臣,先皇后过世后,他就被调给宗熠,陪着宗熠一起长大,历经权利起伏,如今已有十八个年头。
他这人表面上一本正经,面无表情,实际内心戏很多。
宗晟对他并非一无所知,见状笑道:“皇兄宽厚,不会砍你的脑袋,而且你现在不是正在将功补过?”
卫淮挑眉,这事还能将功补过?
“安王殿下,你可有什么好主意?”卫淮问道。
安王娶妻生子多年,怎么想都比他这个单身汉了解感情方面的事,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法子。
宗晟见他一脸虚心求教的样子,只当他在刑讯中碰壁,给他出主意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们现在正是低谷,你不妨试试小意温柔。”
不管是凌霄阁的探子,还是狄戎的人马,都经过专业的训练,严刑拷打不一定能击破他们的内心防线。
既然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
卫淮若有所思,宗聿现在这个样子,确实是低谷。
如果美人计奏效,能够成功离间二人,让宗聿放弃江瑾年,他怎么不算将功补过呢?
卫淮合掌道:“确实可以一试,多谢安王殿下。”
宗聿和江瑾年两个伤患搬到一起后,曲落尘看诊都是一起看。有江瑾年在,曲落尘收起那点不耐烦的态度,认真检查了宗聿的眼睛和腿。
宗聿的眼睛是撞击导致的失明,等脑子里的伤势好转,慢慢地就能复明。
相比之下他的腿要麻烦一点,左右两条腿都伤到筋骨,只是受伤的程度不一。右腿更严重,左腿这两天有一点点感觉,但也就一点点,大体还是使不上劲。
曲落尘眼睛和腿一起治,他突然这样积极,不是对宗聿改观,而是只有治好了,江瑾年才愿意离开。
“不想以后都坐轮椅,这两天还是老实点,没事别和两条腿较劲,有事你身边多的是人,喊一嗓子不会掉块肉。”
曲落尘诊治完,写好药方交给身后的暗卫,让他们去抓药。
宗聿坐在床上,听见曲落尘的声音,神情闪躲。江瑾年没醒之前,他还挺老实,江瑾年醒了以后,他就耐不住性子,想快点恢复。
他这个样子能做的有限,他不想江瑾年因他困住。
曲落尘懒得拆穿他的小心思,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江瑾年能听懂他的意思。
江瑾年看向宗聿,没有说话。
宗聿有所察觉,伸手去勾江瑾年的手指。江瑾年就站在他身边,这个动作并不费劲。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江瑾年低头瞧见宗聿一脸乖巧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没有甩开宗聿的手,又问了曲落尘一些注意事项。
曲落尘简单交代两句,治病这种事,最怕的就是病人不配合。不然他就是大罗神仙,也挡不住有人作死。
“要是不想要常规的治疗,我还有不同寻常的法子。”曲落尘警告似地看了宗聿一眼,想起来他是个瞎子,瞧不见他的神情,他仿佛是一拳砸在棉花上,当场啧了一声,露出两分不满。
宗聿耳朵一动,道:“什么是不同寻常的法子?”
曲落尘正欲开口,江瑾年抢先道:“他骗你的,这你也信?”
曲落尘的坏心眼不少,所谓不同寻常的法子,就是利用蛊另辟蹊径。这种办法当然有奇效,但同样后遗症也很严重。
或折寿,或短暂养好,之后会报复似地反复。
宗聿的伤只是需要时间调理,还没到不能治的地步。
曲落尘是说着玩,但难保宗聿不会当真。
江瑾年不会让他冒这个险,不满地看向曲落尘。
曲落尘把头一扭,权当没看见,依旧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提上自己的药箱出门了。
宗聿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他们如今住在一个院子里,在外人看来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但实际上除了诊治的时候,曲落尘基本不在二人面前晃。
他去见耶律苏和的时间都比见宗聿的时间长。
而且他每次见宗聿都要给宗聿找点不快。
比如他今天拆穿宗聿的小心思,让宗聿在江瑾年面前装不下去。
宗聿内心有些许忐忑,江瑾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宗聿方才拉他的手,流露出的是不安。
从出事到现在,宗聿一直都表现的很镇定,仿佛这点伤不足以击垮他。
可他毕竟是从一个正常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长时间的黑暗剥夺他的感官,让他如何真的一点都不介怀?
他是马背上守边疆的将军,在他的心里,他属于战场,早晚有一日还会站上去,眼睛和腿对他而言真的太重要了。
屋内一片寂静,宗聿不太习惯,他拉了拉江瑾年的手,以此来引起他的注意:“瑾年,你生气了吗?”
江瑾年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江瑾年十分平静,这让宗聿以为是自己做贼心虚,想多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坦白:“我不习惯暗卫离我太近,没有遵循医嘱,有偷偷地尝试站起来。”
宗聿这个样子,身边离不开人,吃饭睡觉,甚至是沐浴更衣,都要假借人手。江瑾年若有事耽搁,不在身边,就需要暗卫帮忙,这让一向独身的宗聿感到有一点别扭。
所以他这话不完全是借口。
江瑾年了然,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突然来这一句,宗聿反倒有些懵,他正疑惑,就察觉到江瑾年走到他面前,在他腿边蹲下,手掌落在他的大腿上。
宗聿不解地低头,江瑾年屈膝半蹲,仰头看向他。这个角度从下往上,不是凝视,而是仰望。
曾经的少年郎跨越时光又站在江瑾年面前,他一向骄傲,从来不会把自己的脆弱和狼狈示人,哪怕受伤也只会偷偷地哭,而不是嚎的所有人都知道。
他很会收敛自己的痛苦,从来不过度表现。
唯独这一次,他身处黑暗,隐藏的一切便在光明之下,事事要经人手,无一不在诉说他的狼狈。
江瑾年之前忽略了这一点。
不过没关系,此刻他已经想明白。
“在你的眼睛和腿好起来之前,我来做你的眼睛,你的腿。任何时候,你只要唤我的名字,我一定会出现。我不是外人,我是你的枕边人,我们拜过高堂,入过洞房,这一生就是应该相互扶持。”
何为相爱?
见识到对方难堪的低谷,想到的不是嘲笑起哄,而是心疼。
我能陪你看风花雪月,也能陪你克服艰难险阻。
江瑾年不敢许诺以后,还有很多东西横在他和宗聿之间,以后是虚幻而不真实的存在。比起不切实际的将来,眼下才真正能够抓在手中,他能给宗聿的,他断然不会吝啬。
宗聿微怔,心里激起一股暖流,他的不安和彷徨被江瑾年察觉,低声细语的安抚一字一句敲在他心间,温柔又充满力量。
他握住江瑾年的手,轻蹭他的掌心,嘴角微扬,带着欢喜:“瑾年,我此生能够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第90章瑾年,不要故意欺负我
江瑾年说到做到, 宗聿一开始还喜不自禁,可很快他就尝到了甜蜜的痛苦。
之前暗卫在侧,沐浴更衣可以让他们帮忙, 现在江瑾年接过这些事, 暗卫识趣地保持安全距离,不再越线。
面对江瑾年的无微不至, 宗聿心里自然高兴。
可当江瑾年的手滑入水中, 力度适中地擦过他身体的每一寸, 带着凉意的手指激起阵阵战栗后,他的反应变得奇怪。
黑暗放大了他的感官, 宗聿能清晰地感觉到江瑾年的手擦过他的胸膛, 他的指尖带着凉意, 顺着水流描绘他的肌理, 探入下腹。
宗聿脸上发烫,迷迷糊糊的大脑总算反应过来, 他抓住江瑾年的手,道:“我可以自己来。”
他是伤了腿,不是伤了手, 洗澡这种事只是进浴桶时有些麻烦, 其他的完全可以自己来。
他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 是因为暗卫不会僭越,还是因为照顾他的人是江瑾年?
宗聿拉过一旁的布巾, 热气熏的一张脸艳如桃李。他强装镇定, 让江瑾年先出去。
江瑾年没有动,他的手搭在宗聿的肩头, 靠近他的耳畔,浅笑道:“我不能看?还是不能摸?”
热气熏在宗聿耳朵边, 他想起那些充满旖旎的夜。
他们紧紧相拥,在黑暗中互帮互助。欲色点燃暧昧,满屋春色染红桃花,软语低喃,因为青涩而格外动人心弦。
江瑾年看过,摸过,他的身体江瑾年熟悉,现在只是换一种方式相对,他却臊的慌。
是因为看不见?
还是因为江瑾年的那双手给予了无限的暧昧和遐想,让他不能自已?
宗聿答不上来,他的舌头仿佛被猫叼走了,这下换他像个哑巴。
江瑾年没有为难他,轻叹道:“好吧。”
宗聿松了口气,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听见江瑾年离开的声音。
江瑾年还站在他身后,双手搭在木桶上。
宗聿疑惑道:“瑾年?”
江瑾年道:“怎么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就在这里,放心,我不看也不摸,等你要起身了我再帮你。”
话虽如此,宗聿却没有半点放松。
他无法想象江瑾年此刻的神情,是盯着他没有挪开视线,还是非礼勿视?
一想到自己在江瑾年面前赤身裸体地擦洗身体,他就有种形同当面自渎的赧然窘迫。
若是看得见,他断然不会有此烦恼,说不定还会把江瑾年拖进来和他共浴。
偏偏他看不见,一切只能凭感觉,凭想象。而那些想象是想入非非,是正经面孔下的喷薄欲望,是忠于心的无耻下流。
他怕吓到江瑾年,偏又无处躲藏。只能硬着头皮,装的若无其事,在江瑾年面前,隔着水幕,老老实实地清洗。
所幸最近还在养气血,他没有更失态。
缓过那点窘迫,他如释重负,后面就没那么尴尬,清洗的很快。
江瑾年半搂半抱地将他从浴桶带出来,他要了布巾自己擦拭,过了洗澡这一关,后面的好像就没有那么难了。
他穿上寝衣,坐上轮椅,被江瑾年推回内室。
江瑾年铺好床榻,扶他上床躺下,撩起他的裤腿。
宗聿的心绪还没有完全冷静,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道:“干什么?”
江瑾年拿出药酒倒在手心搓热,清苦的药味和酒味混合在一起,味道有些刺鼻:“当然是帮你按摩活血,以免肌肉萎缩。”
知道自己想岔了,宗聿不好意思地收回手。他仰面躺在床上,耳边是江瑾年衣物摩擦的声音,很轻很细,如果不仔细听,很容易忽略过去。
江瑾年的手覆上他的腿,不经意间调笑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还是说你在期待什么?”
江瑾年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一般落在宗聿的心上,柔软细密的绒毛勾的人心痒难耐,不自觉地随着他的这句话浮想联翩。
喜欢的人就在眼前,气息萦绕在周围,宗聿如何能不想偏?
他呼吸一滞,耳垂微微泛红,心中早已百转千回,面上依旧平静:“没什么,我以为要换药。”
“是吗?”江瑾年反问,语调微扬,从喉咙间溢出一声轻笑,双手从小腿滑上膝盖,往上轻撩,低声道,“如果我说我有在期待,你也要无动于衷?”
冰冰凉凉的触感隔着薄薄的寝衣落在宗聿的大腿上,暧昧的话随之钻入耳中,宗聿的脑海中一片炸响,仿佛爆开无数的烟花,耳垂上的红色迅速蔓延到脖颈。
他猛地抓住江瑾年的手,半是无奈半是忍耐:“瑾年,不要故意欺负我。”
他们都是成年人,江瑾年的话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清楚。
倘若宗聿没有受伤,江瑾年这般撩拨,只怕他已经忍不住把人拖上床。偏偏他这会儿行动不便,气血有亏,就算想做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的情绪卡在心里不上不下,此刻的江瑾年对于他而言是近在咫尺也是远在天涯。短暂的暧昧后,宗聿内心升起的是挫败。
他松开江瑾年的手,心情灰败地想,他如此窘迫,却连江瑾年的神情都看不见,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玩笑。
从头到尾仿佛只有他自己在挣扎,像一个丑角。
宗聿的手还没有完全收回去,就被江瑾年抓住。江瑾年靠近他,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
江瑾年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长睫低垂,眼底流光溢彩:“心里不确定,何不用手来感受?我是笑,还是在闹,你摸一摸。”
宗聿抬头,手指在触及到江瑾年的肌肤时,不禁蜷缩。但很快他又张开手指,不需要江瑾年引导,自然地把另一只手也抬起来,用指腹临摹江瑾年的面容。
他见过江瑾年无数次,幻想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用手指来“看”他的容貌。和视觉不同,触感是新奇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江瑾年肌理的走向,用手指在心里画出江瑾年的神情。
江瑾年在笑,他和宗聿说的话,并不是拿他寻开心,而是积极的纵容。
宗聿认真地描绘,从脸到眉眼,从眉眼到鼻梁,一点点滑落在江瑾年的唇上。
他的唇柔软,微润,宗聿想起来唇齿相依时的触感,心漏一拍,手指仿若火燎,下意识地就想撤回。
可这个念头刚动,今夜种种在心中闪回,一时间恶念迭起,他非但没有退,还将指腹压在江瑾年的唇上轻碾。
他想亲江瑾年,只是这话还没出口,就察觉到手指被人轻轻地咬了一口。
牙齿刮过指腹,湿湿热热,宗聿一懵,随即感觉到手指被人含住。江瑾年的舌尖扫过他的指腹,那感觉就像是有一串电流从宗聿的脚底一下子窜上尾椎骨,他头皮发麻,心中的恶念被击的溃不成军,慌忙把手指抽出。
这种事,他总是很少能占江瑾年的便宜。
宗聿的脸热起来,脑子里已经在找说辞。而就在他迟疑间,江瑾年靠过来,压住他的手,直接亲上他的唇。
一个在不断撩拨后,以示安慰的吻,温柔又缠绵。
是灯影交错,是人影相依。
夜深人静,最是好梦。
翌日,宗聿心情大好,就算曲落尘帮忙换药时阴阳怪气,他也笑脸相迎。
曲落尘奇怪地看了江瑾年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更是疑惑不解。
这些日子宗聿的状态算不上好,江瑾年昏迷时,他靠一口气撑着,看起来还有点精神。江瑾年苏醒后,他撑着的那口气散了,人是有问必答,但总感觉少了股劲。
他遭此变故,又不想被人看轻,心里一时别扭矛盾实属正常。
曲落尘本以为他还需要点时间才能走出来,没想到开窍的比他预想的早。
把他这些天接触的人算一算,曲落尘猜了个大概。
人在低谷之时,关怀和爱是一剂不错的良药。
宗聿今天难得有兴致,换了药用过膳后想出去走走。
“你是想单纯的逛一逛,还是去官府?”江瑾年问道,“平川的担子压在顾将军的肩头,相关的人都被她问了一遍,这些天可是忙的脚不沾地。”
宗聿受伤,宗晟避嫌,宗咏是个闲散王爷,顾婉清独挑大梁。
除了涉及矿山的那些人,唐家也没能躲过。
唐诀还想做成和宗聿的那桩生意,面对顾婉清的传唤,没有不乐意,十分配合。
毕竟抛开顾婉清的身份,顾婉清提枪杀进来救他于水火的恩情也不小。
前世今生,算起来宗聿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过顾婉清,他前世被人出卖时,顾婉清在另一个战场,那边战况胶着,完全腾不出手。
倘若她在宗聿身边,宗聿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此刻听见她的名字,宗聿心弦微动,道:“瑾年陪我一起去,你还没见过表姐,她是个十分爽朗的姑娘,你们一定聊得来。”
舅舅亡故,表哥失踪,外祖父和表姐是宗聿为数不多的亲人。
前世没机会看清身边人,以至于一直在错过。
这一世宗聿不想留下这样的遗憾,他的亲人也该是江瑾年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