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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码他记得他母后是在那一年病逝。

宗聿举起手中的病案,上面记载的病情和江瑾年中蛊时的症状极其相似,病案隐去了问诊人的信息,看样子是不想让人知道。

宗聿看向院中的另一个太医院院判,目光阴沉道:“这是谁的病案?”

第36章水凉了,殿下起身吧。

阴沉一日的天在傍晚时分下起了大雨, 雨滴落在琉璃瓦片上,急促的雨声吵醒了在摇椅上小憩的江瑾年。

他坐起身看向窗外,暮色和雨幕混合在一起, 屋檐下的灯火变得朦胧昏暗, 屋子里只剩一点薄薄的光晕,能看清模糊的轮廓。

因为他在休息, 白榆怕吵到他, 就和小福子去了外间。为了方便江瑾年, 小福子这些日子一闲下来就会向白榆请教手语。

江瑾年走出去,环顾四周, 用手语道:你们殿下还没有回来吗?

江瑾年看向外间的大雨, 一时间心慌的厉害, 心里格外的不安。

宗聿已经去了好几个时辰, 就算事情麻烦,耽搁了时间, 这会儿也该说完了。

江瑾年不放心,道:【白榆,让小福子出去看看, 是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

白榆转达了江瑾年的意思, 见江瑾年担心, 小福子立刻起身朝门外走。

只是他还没走出多远,就看到宗聿的身影。

小福子连忙迎上去:“殿下, 王妃刚还念叨你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未落, 小福子就看见宗聿浑身湿透,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

听见他的声音, 宗聿抬头看向他,眼神冰冷, 毫无温度。

小福子打了个冷颤,宗聿错过他往前,他没有避开雨水从回廊过去,而是径直穿过庭院,雨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可他无知无觉。

江瑾年就站在房门口,看见他从雨里走过来,心里一跳,连忙让白榆去拿干干净的帕子。

白榆转身进屋,宗聿已经一个大步跨上走廊。他看向江瑾年,那冷冰冰的眼神里有了情绪波动,眼球颤动,眼眶发红,脸上满是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江瑾年接过白榆递上来的帕子,走到宗聿面前替他擦拭面上的水珠,道:【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先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说着便拉着他进屋,同时不忘叮嘱白榆:【去厨房煮碗姜汤,让他们备好热水。】

白榆立刻就去,不敢耽搁。

宗聿任由江瑾年牵着,随着他的脚步走进房间。跨过门槛,屋内烛火跳动,二人身影摇曳。

室内外的温差让宗聿打了个冷颤,他往前一步,猛地将江瑾年抱进怀里,把头埋在江瑾年的肩上。

江瑾年有些茫然,他停下脚步,握住宗聿环在腰上的手。他想问宗聿发生了什么,却无法出口。

宗聿站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唇语,把头埋在他肩上,也看不见他的手语。

江瑾年沉默,此刻无声的陪伴成了唯一的答案。

宗聿不断地收紧手臂,在此时此刻,仿佛只有眼前这个人才是真实的。他靠在他的肩头沉默好一会儿,细碎的哽咽声响起,温热的眼泪浸湿了江瑾年的衣裳。

宗聿压抑住自己的哭声,却止不住不断放大的悲伤,明明对小时候的事已经没有多少记忆,可当它被触动时,还是会将宗聿拖进过去。

而回忆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痛。

宗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淋着雨从宫里出来,这一路上想了很多,无数熟悉的面容从他眼前闪过,最后是母后模糊的样貌。

原来他已经不记得母后的模样,可每每想起她,心里还是会空一块。

“瑾年,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宗聿的声音痛苦哽咽。他抱着江瑾年,寻求一个无人能解的回答。

他从太医院翻出先皇后的病案后,太医院的人答不上来。

他心中已有猜测,可他还是不死心,心里存着微乎其微的希望,带上病案返回宫中,让宗熠给他答案。

宗熠见瞒不过,便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他。

先皇后生下宗聿后,身体就一直不大好,常常辅以药膳调理,所以当年她的病逝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怀疑,大家更多的是难过和缅怀。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她当时是中了噬心蛊,蛊虫在她体内埋藏了三个月之久,一点点吃空她的身体。

噬心蛊杀人于无形,宫中又没有蛊师,事情就这样断了线索。先帝为了稳定人心,没有公开此事,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知道。

这些年幕后黑手一直没有再露面,宗熠自觉惭愧,一直不敢让宗聿知道真相。

江瑾年中蛊当日,敛芳公公心生怀疑,才直接请陆院判过府,他们二人同样不敢给宗聿说实话,只能含糊其辞。

宗聿骤然知道母后死亡的真相,心中悲愤万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出了宫,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身在王府。

江瑾年听见这让人惊讶的真相,很快就明白曲落尘为什么会出现在宫中。原来他娘亲不是第一个受害者,早在她之前,就有人和江瑾年一样痛苦。

谋害一国皇后,此事非同小可,曲落尘介入,起码能把事情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宗聿埋在江瑾年的肩头哭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江瑾年,那双哭红的眼睛里还带着泪光。

江瑾年转身看着他,眼里满是心疼。

宗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让你担心了,我已经没事了。”

江瑾年没有和他争论,把人推进卧室,道:【殿下先把衣服换下来。】

宗聿全身湿透了,站的地方也有洇湿的痕迹。眼下这天落雨而寒,稍不注意还是会受凉染上风寒。

宗聿乖乖听话,江瑾年走出房门。外面白榆已经备好姜汤和热水,只是看见宗聿抱着江瑾年哭,她没敢进来。

江瑾年道:【让他们把热水送到房里,你和小福子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白榆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有多言。

宗聿院里有单独的厨房,热水送的很快。

江瑾年端着姜汤进去,外面就响起了送水的脚步声。

宗聿脱了衣服,这会儿身上刚穿了一条亵裤。看见江瑾年进来,他随手抓了一件外裳披在身上,草草地系上系带,衣领凌乱,露出小半个胸膛。

江瑾年仿佛没有看见他的慌乱,把姜汤端给他:【殿下喝碗姜汤暖暖身子,一会儿再泡个热水澡。逝者已去,我们活着的人都应该往前看。殿下若是因此事伤及自身,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宗聿想说自己没那么娇气,只是一场小雨,算不得什么。

可是看见江瑾年,他把话都咽回去,端过姜汤一饮而尽。

姜汤味辛,再多的糖也无法掩盖那股味道,可宗聿第一次没有排斥。

在这个雨夜,他内心痛苦难过,可他不是一个人独自面对。江瑾年一直陪着他,不需要多少关切的话语,他光是站在这里,就足以抚慰宗聿的内心。

一碗热辣的姜汤驱散了寒意,外面的仆人已经备好热水,

宗聿脱了衣服跨进浴桶,温热的水流漫过胸口,热气舒缓四肢,胸中的郁结之气随之舒缓。

江瑾年让人进来收拾房间,将宗聿的衣服拿去清洗。

宗聿靠着浴桶,情绪大起大落,被热水一激,就有些犯困。他听见往这边走的脚步声,一抬头看向是江瑾年,顿时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

江瑾年是过来送寝衣,他把白榆和小福子都支出去,这种小事就是他自己来。

宗聿浑身赤裸,只觉无所遁形,道:“你就放在门口,我等下自己拿。”

江瑾年没听,继续往前走。宗聿肌肉紧绷,拉下浴桶边上搭着的布巾,往下身遮了遮。

【殿下在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江瑾年放下衣服,走到浴桶边上,视线落在宗聿泛起红晕的脸上,【小福子出去了,让我来吧。】

宗聿结巴道:“我,我自己来。”

说着脸更红了,满脸写着抗拒,甚至有些慌乱。

他长这么大,身边伺候的人不少,就算是侍女靠近,他都没有这般紧张。心脏仿佛跳到嗓子眼,手脚不听使唤。

江瑾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视线落在宗聿赤裸的身体上。不可否认,宗聿常年习武,自然拥有一副好身材,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可在这具身体上,也有不少的伤痕。横七竖八,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

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凭着一腔的孤勇走上战场,近七年的战场厮杀,从一个小兵步步走到今天,经历的战场凶险,常人难以想象。

江瑾年的手落在宗聿左肩的伤痕上,秀眉微蹙:【疼吗?】

宗聿本能的想躲开,可看见江瑾年难过的神情,他压住了逃离的冲动。

“早就不疼了。”宗聿放松身体,道,“这都是刚上战场那两年受的伤,那个时候个子不高,体格不强,就容易被伤到。等我长了个子,熟悉了战场,受伤的情况就少了。”

十三岁的孩子到底是比不过那些强大的士兵,而且宗聿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没有接受任何的优待,从一个刚入伍的小兵做起。

边关苦寒,就算大家平日里会因为他年纪小让着他,上了战场刀光剑影,众人自顾不暇,又那有时间时刻盯着他?

宗聿一开始还是会哭的,可后来伤着伤着就习惯了。那片土地上充斥着太多的生离死别,伤痛也会随之麻木。

江瑾年知道宗聿是在宽慰他,那么多的伤痕,怎么可能会不痛呢?他见过十三岁的宗聿,手上的口子都能疼的他睡不着,更何况是那么多的伤?

江瑾年的心像是被针扎一般,他不禁想,若是先皇后没有病故,外祖父一家没有出事,宗聿是不是就不用被迫上战场,为他皇兄去争那份兵权?

可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江瑾年心中酸涩,眼底布满水雾,视线有些模糊。

宗聿见不得他难过,看见他掉眼泪,下意识地就想站起来抱人。可他人在水中,赤身裸体,实在不敢在他面前起身,只得小幅度移动到江瑾年身旁,抬手替他擦去眼角的泪花,低声哄道:“真的不疼。”

江瑾年低声应和,脸上却不见笑意。

他往后退了两步,道:【水凉了,殿下起身吧。】

水只剩一点余温,再泡下去就不是驱寒了。

江瑾年退至门外,宗聿这才从水中出来,他擦干身上的水珠,穿上寝衣走出去,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身上。

江瑾年在吩咐白榆去做点吃的,宗聿道:“不用做,我没胃口。”

江瑾年回头看他,让白榆先退下。

宗聿走进卧房,坐在藤椅上,江瑾年拿了一张干净的布巾走来,替他擦拭头发。

宗聿发质偏硬,乌黑发亮。江瑾年用布巾裹住发尾,一点点往上轻擦。他动作轻柔,十分有耐心。

宗聿背对着看不见他的神情,但透过不远处的铜镜,能够看见他的身影。他知道宗聿心情低落,没有贸然追问,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安抚宗聿。

他的手拂过宗聿的头发,是温情也是怜惜。

不是只有宗聿在乎他,他也珍视和宗聿有关的一切,包括宗聿这个人。

此生结发,愿有朝暮。

第37章“我想抱抱你。”

窗外的雨没有停歇, 雨声滴滴答答连成一片。

屋内的烛火留了床头的一盏,宗聿和江瑾年和衣躺在床上,纱帐轻垂, 把床内和床外分成了两个天地。

宗聿心里装着事, 越想越睡不着,江瑾年就陪着他说话。两个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在这个柔和的雨夜, 诉说着不曾对外提起的心里话。

“母后离世时, 我还是个似懂非懂的小豆丁。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哭的那么伤心,也不知道母后为什么要躺在那么窄小的地方睡觉。棺材板又硬又冷, 睡起来一点都不舒服。”

宗聿已经平复下情绪, 语气淡淡的, 却每一句都透露着心酸。

他知道棺材板睡起来又硬又冷, 是因为他当时也睡在里面。

先皇后的离世对先帝的打击不小,那个时候宫里人心惶惶。先帝不肯接受发妻死亡的事实, 一连问罪了好几个太医。

可这些太医和此事无关,他们也是无辜受累。

朝臣不敢在这个时候触先皇的霉头,就只有身为嫡长子的宗熠出面劝阻。

然而也就这一小会儿的功夫, 宗聿就消失在宫人的眼皮子底下。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照顾他的宫人语无伦次, 一会儿说宗聿吵着要找母后,一会儿又说宗聿吵着要找哥哥, 他一晃眼人就没了。

宫人有意推脱, 无非是觉得先皇后没了,先帝又正值壮年, 后宫早晚会易主。后宫的人都会为自己的孩子做打算,宗熠嫡长子的身份, 只会让两兄弟的处境变得尴尬。

宫人想另谋出路,照顾宗聿就没那么上心。找都没找,便想着糊弄过去。

可他未免太过心急,先皇后丧期未过,先帝又在痛苦中,他此刻对两个孩子的关怀怜惜最是顶峰。

宫人被直接下狱,若是宗聿有个三长两短,夷三族。

后宫之人寒蝉若惊,刚才还推说没有看见的人,纷纷回忆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可那些话又相互矛盾,没有太大的意义。

直到添香烛的宫人听见棺材内有声响,颤颤巍巍地往里面看一眼,才发现宗聿所在。

他蜷缩起身体躺在先皇后身边的空隙中,挨着先皇后的遗体呼呼大睡。额上鼻尖上全是汗珠,碎发湿漉漉地贴着脸,手上还拿着先皇后买给他的小木马。

他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哥哥说是永远的睡着了,永远太过深奥,他听不懂,可是他知道什么是睡着了。

他以为母后只是在睡觉,所以他带着最喜欢的小木马陪母后一起睡,等他醒了,母后肯定就能陪他玩游戏了。

可最终他醒了,母后没有,她永远沉睡在那个大盒子里。

宗聿抱着他的玩具等了又等,等到先皇后出殡,等来疾风骤雨,突然明白永远睡着了意味着什么,嚎啕大哭。

“母后死后,大概是觉得我们翻身无望,她殿内的宫人开始另谋出路,就剩下贴身的宫人照顾我和两位哥哥。父皇知道后,直接定下大哥储君的位置,他把对母后的爱投射到了我们身上。

在后宫中没有母妃没有背景的孩子很容易被欺负,宗樾就是最好的典型,他母妃出生低微,是遭人暗算才有了他,而且生下他后不久就死了。

如果不是先皇后把宗樾带回去抚养,他现在是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宗聿两兄弟要比他好太多,他们外祖是手握兵权的镇北候,就算母后不在,也能保他们平安。

可先帝的打算远远不止如此。

“我们几兄弟还小,身边不能没人教导,父皇几番思虑后,把当时只是妃位又失了孩子的太后升为皇贵妃,让她抚养我们兄弟三人。我们外祖父在武,江家在文,其实那个时候父皇就已经在为大哥铺路,他想把一切都替大哥准备好。可谁也没想到,他会倒在江家野心最膨胀之时。”

先帝爱屋及乌,对孩子的爱同样毫无保留,唯一的遗憾是还没来得及打压江家的野心。

宗熠上位后,江家野心勃勃,若非外祖父镇得住,只怕宗熠要成傀儡皇帝。

可厄运总会在不经意间找上门,三年后的战场破碎了一切。

宗聿的声音有些沙哑,幸福快乐的童年是那么的短暂,他们一直在聚散别离。而也正因为失去的多,宗熠很在乎他们,从来不会过分约束。

他作为大哥,有担当,有责任心,瞒下先皇后的死因,是因为没有找到凶手。他更想在事情水落石出后,让宗聿的痛苦可以发泄,而不是同他一般,深埋在心底。

宗聿难过,为母后难过,也为宗熠难过。

“我不知道在皇兄心里,长兄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他没有收走我的兵权,是希望我不依赖他也有自保的能力,让御史弹劾我,则是堵悠悠众口,让其他人不能借题发挥。可我以前不懂,还会因为御史弹劾不去上朝。”

宗聿说着说着,自嘲一笑:“我是不是很任性?”

他侧身躺着,枕着自己的手臂,和江瑾年面对面。

前世种种恍若昨日,他因亲事和宗熠生出嫌隙,加上徐归的挑拨,种种小事的堆积,他变成别扭的小孩,哪怕心里紧张在乎,也很难表达出来。

他总觉得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慢慢弥补,可现实永远残酷,别离更像是一种诅咒,从他幼年起就不曾停歇,只不过最后轮到他自己。

魂游天际,他见众生相,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真的错失太多。

兄长的疼爱,江瑾年的执着,他一直是被爱的那一个。

【殿下为了不让皇……皇兄受制于人,在边关坚持了七年,回来后没有拥兵自重,继续用皇兄给的人手。你说自己是臣,不想引皇兄猜忌,其实那都是借口。殿下在乎当初的感情,心里知道回不到过去的纯粹,就想尽可能的远离权利中心。你讨厌被弹劾,不是因为你任性,而是你觉得委屈。】

江瑾年上次就和宗聿谈过这个话题,宗聿笑的一脸无所谓,他可以不在乎身边是谁的人,可他在乎皇兄的信任。

年少的接连失去,并没有让他变得麻木,反而让他更懂得珍惜。

他的皇兄是天下人的君父,也是他唯一的亲哥哥。

被弹劾,会让他觉得不被信任。虽然那只是朝堂上的权衡之策,但还是会让他觉得像是被扎了一下。

宗聿怔愣,江瑾年的话击中了他的内心,他竖起来的高墙被江瑾年伸手推倒。江瑾年把高墙后面那个困在过去和现在的自己拉出来,轻声细语地说知道他的委屈。

宗聿的眼眶有些热,眼前这个人,两辈子都是他的救赎。

“瑾年,我……”被抚慰的情感有了一瞬的冲动,那句喜欢就在嘴边,却在对上江瑾年柔软的眼神时被止住。

欢喜是一时的好感,宗聿可以说的毫无负担。

喜欢是情意的表达,说出去以后,就会变成责任和担当。它应该更谨慎,更郑重,是在两情相悦之后,而不是一时的冲动,单方面的自我沉沦。

宗聿平复下心绪,低声道:“我想抱抱你。”

江瑾年滚进他的怀里,这一次他没有使坏,拉过宗聿的手搭在自己的腰上,道:【抱住了。】

江瑾年的腰柔韧精瘦,不说一只手就可以揽住,但也大差不差。

他神情温和地看着宗聿,带着少许的纵容,眼神明亮而温柔。他似人间的一缕清风,吹散宗聿心中的阴霾。

宗聿扣住他的腰,把人搂进怀中,埋进他的脖颈。不带欲念的亲密,蔓延的是无尽的温情。

窗外雨声减弱,逐渐停歇。

江瑾年轻抚宗聿的后背,等人放下心事睡着后,他轻轻挪开宗聿的手,从他怀里钻出来。

雨停后,乌云散去,一轮残月高悬,银光流泻。

江瑾年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劲装,束发戴冠,没了平日的柔软温和,一双秀眉也难掩英气。

睡在耳房的白榆听见声响起身,看见他的打扮楞了一下,瞬间睡意全无,神情严肃:“主子,你要出去?”

江瑾年颔首:【如果宗聿醒了,替我遮掩一二。】

白榆愣住:“你不带上我?”

【王府守卫森严,你的轻功避不开他们的耳目。】

江瑾年说着,找出一张银质的蝴蝶面具。他把面具往脸上一戴,那抹银光透着寒意,完全剥离了他身上的温和,让他看起来更像冷酷的杀手。

他推开门,走入暮色,足尖轻点,身体犹如轻盈的燕子一般,敏捷地避开王府的守卫,出了院墙。

漆黑的暮色里,不会有人注意那稍纵即逝的残影。

京都的街角,一家不起眼的胭脂铺子门前,点着一盏红色的灯笼。那灯笼纸不知道是用什么草料染成,烛光一透,映着大片大片的红,如同血迹一般,在暗夜里显得格外的阴森恐怖。

江瑾年现身此地,上前敲门,五短一长。

他等待两息,铺子的小门被人打开,江瑾年侧身而入。

替他开门的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穿着一身粗麻布衣,双眼如电,太阳穴微凸,双手细长,犹如鹰爪。

他看见江瑾年,毕恭毕敬地行礼,抬手递上纸笔:“主子深夜来访,不知有何吩咐?”

江瑾年没有接他的纸笔,而是往铺子的里间走去。

小小的胭脂铺,站在外面往里看,一眼便可到底,小的可怜。但往里一走,过了偏门,便会出现一个楼梯,顺着楼梯一路往下,就能到一扇暗门前。

暗门的周围堆着货物,会让人以为这是个小货仓。

男人紧随江瑾年,见他停下连忙上前拨动机关,打开暗门,一条明亮的通道出现在二人眼前,江瑾年继续往里走,男人却停下了,守在门口。

门内别有洞天,四周修成一个圆弧的广场,广场上分布着十八根圆柱,而每一根圆柱的顶端都盘膝坐着一个黑袍人。

在圆柱的后方,是一排排的书架,上面堆满了竹简和竹筒。这些竹筒竹简内藏着四面八方的消息和不为人知的秘密。

江瑾年走上广场,拿出一块赤色的令牌。

十八根圆柱上的人纷纷看向他,其中圆柱上刻了一的人出面问道:“这块赤令是令堂当年救下我等性命,我们等为了报恩所赠。持令牌者,可以命令我们杀一人,不论身份,不死不休。你今日把它拿出来,是想要我们杀谁?”

“云川国前任大祭司之徒,唐夜羽。”

第38章那你也尝尝味。

宗聿这一觉睡到五更天, 醒来的他下意识地去搂身旁的江瑾年,手掌扑了空,只摸到冰凉的床榻。

宗聿残存的睡意全无, 他坐起身, 发现江瑾年早已不在房中。

屋外天际泛白,王府的下人陆陆续续起床干活, 新的一天从忙碌中开始。

宗聿起身走出卧室, 室外一片安静, 下人们看见他纷纷低头行礼。

江瑾年不在,白榆也不在。

小福子站在院子里和人说话, 看见宗聿连忙上前, 躬身行礼:“殿下。”

“王妃去哪儿了?”宗聿抬手整理衣襟, 问道。

小福子朝小厨房的方向看过去, 凑到宗聿跟前,神秘兮兮道:“王妃给殿下准备了一份惊喜。”

宗聿疑惑:“惊喜?”

他顺着小福子的视线看过去, 蒙蒙透光的苍穹下,袅袅炊烟升起,一个念头从他心底闪过, 他诧异道:“他在厨房?”

小福子大概是想继续卖个关子, 没有回答, 可他的神情已经出卖了他。实在是他笑的太灿烂,只差把王妃对王爷真好写在脸上。

宗聿没有见过江瑾年下厨, 在他的记忆里, 江瑾年的衣食住行一向有人负责,用不着他操劳。

宗聿抬脚准备往小厨房走, 小福子连忙道:“殿下,你现在要是过去了, 那惊喜就不是惊喜了。”

江瑾年还真在小厨房。

宗聿停下脚步,在小福子期盼的眼神下退回去:“瑾年今天起的很早吗?”

往日宗聿要上朝,晨练,都会在江瑾年的前面起身,他会记得叮嘱下人动作轻点,不要惊扰江瑾年。

小福子道:“殿下昨日心情不好,没用膳就歇下了。王妃怕你今早还是没什么胃口,灶房生火后,她就带着白榆姐姐去了小厨房。”

宗聿昨夜淋着雨回来,下人们也不敢追问发生了什么,敛芳更是从上到下敲打,让他们不要多嘴。

江瑾年希望宗聿高兴,动人的话对他而言有些苍白,倒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

小福子伺候宗聿洗漱,晨曦逼退暮色,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等宗聿收拾妥当,小厨房的下人开始传膳。因是早上,江瑾年准备的清淡,但多是按照宗聿的喜好来。

等下人备好最后一个菜,江瑾年才从小厨房回来。他今早穿的窄袖修身的劲装,长发高束,未施粉黛,显得英气十足。

宗聿看的一愣神,看习惯了江瑾年的女装,对他偏中性的样子不免感到新奇。宗聿的视线描绘他的身影,心里不禁在想他换上男装会是什么样子。

是和现在一样俊美?还是会更英气硬朗?

他身形偏瘦,但并不是那种枯竹竿样的单薄干瘪,反倒匀称和谐,充满韧劲。宗聿搂过他的腰,能感受到肌肉的线条,他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文弱。

而且不知道是太医院的药有效果,还是那日噬心蛊惹出祸端曲落尘救治的原因,这几日江瑾年的面色明显红润起来,看不出先天不足的样子。

太医院的麻烦事还没解决,宋治没有上门问诊,药已经停了。

宗聿心里冒出旁的念头,曲落尘那么厉害的人,会治不好江瑾年?而且曲落尘身在江湖,走南闯北,武功奇特。就他在乎江瑾年的那个劲,会不教江瑾年武功,让江瑾年有自保的能力?

宗聿思绪清明,前世的一些不解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他之前见江瑾年病弱,又不知江瑾年背后还有其他亲人,便下意识地把他放在一个弱势的处境上,觉得他是进了王府摆脱江家才有了转变。

但如果从一开始就只是障眼法呢?他本就能文能武,身体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差。

宗聿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到,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在心中暗道:真好,瑾年无灾无病,他们的未来还很长很长。

“殿下……殿下。”

小福子的声音传入宗聿的耳中,宗聿回神,这才发现江瑾年在看着他。

江瑾年给宗聿盛了一碗汤,道:【殿下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宗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在想瑾年居然有那么好的手艺,我有口福了。”

江瑾年温柔浅笑道:【你都还没开始动筷子,夸人的话倒是不含糊。】

“食讲究色香味俱全,我虽然还没动筷子,可这色和香却能凭借眼睛和嗅觉感受。”

【那你也尝尝味。】江瑾年替他夹了一块口菇,裹满了鸡汤的鲜美,入口滑嫩。

宗聿不吝赞美,言语中满是惊喜之色。两个人的相互了解,就是不断发现对方身上闪光的一面。

这一顿饭吃的轻松欢快,宗聿好奇问及江瑾年是和谁学的手艺。

江瑾年道:【以前在庄子上,闲来无事就会和白榆琢磨一些吃食,久而久之便会了。】

宗聿想到江瑾年说过庄子上除了他和白榆就只有一个老嬷嬷,江家对他们不闻不问,自然不会给他们多的人手,衣食住行大抵要亲力亲为。

这样一想,江瑾年会做饭好像就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了。

不过江瑾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宗聿不会扫他的兴致,泼他冷水,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道:“我常年在外行军,正儿八经的做饭不会,但论烤东西,我绝对拿手。若是有机会,我给你露一手。”

江瑾年微感诧异,笑道:【好。】

用过早膳,宗聿和江瑾年在院中消食,顺便指点小福子练武。

小福子这一身本事是跟着敛芳学的,多是拳脚上的功夫,套用一点棍法。而宗聿擅用剑,剑术精妙,也会一点枪法。

枪法和棍法有一些共通之处,宗聿看着看着把视线转向江瑾年。那日曲落尘闯入王府,身法精妙,但功法上看不出路数。

宗聿前世陪了江瑾年三年,记得他擅枪法,一杆长|枪能让他立于不败之地。

“瑾年以为小福子练的如何?”宗聿问道。

江瑾年没有推说不知道,见宗聿问他,定定地看了宗聿一眼,道:【底子不错,但略显浮躁,有卖弄之嫌。】

小福子这个年纪,不大不小,平日里有敛芳护着,不愁吃不愁穿,在练武这件事上是兴趣大过目的,偶尔松懈,自然就没那么认真。

宗聿觉得江瑾年说的在理,笑道:“那让他再加练一会儿……”

宗聿话音刚落,就听见前院传来一阵骚动。敛芳带着一个身着轻甲的将军疾步而来,宗聿认出是营中的右将军赵昂。

赵昂来的急,腰间挎着大刀,一脸横肉。此刻脸上写满了焦急二字,见了宗聿匆匆一拜,道:“殿下,军营内出了命案,林副将不敢擅作主张,特请你过去主持大局。”

城外的军营是宗聿一手带出来的兵,他们上下团结一心,干不出内斗的事。只是听赵昂的描述,宗聿瞬间联想那几个匪患身上。

果不其然,等他到了军营一看,出事的确实是那几个匪患。林宣第一时间封锁了军营,请军医检查,确定几人是中毒而亡,死亡时间是在昨天夜里。

昨日负责送饭的官兵和做饭的伙夫都被林宣控制起来,他一一盘问排查,这几人的证词相互佐证,都可以确定饭菜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视线,他们也没有机会下毒。

是饭菜没有问题,还是他们中有人说谎?

林宣一时焦头烂额,看见宗聿赶来也没能舒展眉头,瞥见他身后的江瑾年更是瞬间戒备起来。

军营重地,宗聿一向管的严,就是朝中和他熟悉的大臣也不能靠近,可他这次居然把江瑾年带过来了。

林宣对江瑾年的记忆还停留在他是江家人的身份上,加上平日里徐归有意的引导,他对江瑾年心生抗拒,面色越发难看。

为了不破坏现场,林宣没有移动尸体,这几个人还是躺在关押他们的营帐内。

宗聿上前查看,几具尸体面色发青,嘴唇发黑,眼窝落下去,尸体的尸僵已经缓解。

他们的身体表面没有任何的外伤,只是有一些捆绑的痕迹。

宗聿微微蹙眉,道:“你后来有没有从他们嘴里问出什么?”

林宣摇头,这几个人也只是小喽啰,知道的不多。林宣留着他们,主要是想利用他们引出背后的那个人。

可奇怪的是自从这几个人落网后,他们背后的那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一点痕迹都没有。

林宣之前还让刀疤脸尝试和他联系,可是消息石沉大海。

宗聿环顾四周,这是个临时的牢房隔间,一眼就能看完。门外有人防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在这样的情况下,下毒无非两种手段,饮食或者水。

宗聿低头审视地上跪着的几人,林宣盘问过他们,饮食没有问题,那剩下的就是水。

宗聿环顾四周,寻找屋内的水壶。

江瑾年安安静静地站在桌子旁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注意到宗聿的眼神,看向身边的茶壶。

就是很普通的茶壶,容量大装水多,不过很快江瑾年就注意到茶壶盖子边缘有一圈黑色的粉末。

他用手指沾了一点轻捻,并不是烧火时喷上的黑灰。

有问题,江瑾年警觉。

他从茶壶中倒出一杯水,放到鼻尖闻了闻,随后看向宗聿,道:【有问题,可以请军医一验。】

宗聿连忙起身走向他,把茶杯从他手上取出,道:“有问题你还碰?”

江瑾年笑了笑,并不在意。

宗聿叫来军医,把水递给他,让他检查。

其他人不懂唇语,看不出江瑾年在说什么,但从宗聿的话和态度,不难看出他是怀疑水有问题。

顿时营帐内的几人面面相觑,面色有些发青。原因无他,他们几个人昨夜喝过茶壶里的水。

刀疤脸他们虽是犯人,但对宗聿还有用,林宣不至于虐待他们。偶尔看守的士兵口渴,也是用这个茶壶饮水,林宣昨夜最后一次审问几人,问的口干舌燥时,还猛灌了两口。

很快军医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茶壶内的水确实不干净,他话音一落,林宣后背瞬间冰凉,一脸震惊。

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额上起了一层细汗,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他开始呼吸困难,眼冒金星。

宗聿问道:“昨天晚上都有谁碰过这个水壶?”

林宣抬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边的看守:“我们不仅碰过,还喝了里面的水。”

“林将军审问完后,再也没人动过茶壶,我们也没有给他们喂水。”其中一个看守补充道,他小腿肚有些打颤。

没在动过,就是在之前喂的水,他们用的时候,毒已经在里面了。

可奇怪的是这几个人死了,他们却没事。

江瑾年拍拍宗聿的肩,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水里面加的是玉玲珑的汁液,不会立刻致人死亡,但多喝几次毒性增加会让人麻痹昏厥,在睡梦中死去。下毒的人很谨慎,他有足够的时间离开。】

说着江瑾年看向林宣几人,道:【壶里的毒很淡,应该是又添过一次水,他们喝的不多,让军医开一个解毒的方子,不会有大碍。】

宗聿转述了江瑾年的话,林宣他们的脸色才好看些,看守更是一脸感激之色。

宗聿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看向江瑾年道:“你会辨毒?”

江瑾年道:【你忘了曲落尘是什么人?】

蛊术,毒术,医术,这些对曲落尘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虽然江瑾年没有继承娘亲练蛊的本事,但他聪敏,对药理略知一二。

宗聿心头怪异的感觉更甚,一个能辨毒的高手,怎么可能死于毒杀?

宗聿心生疑惑,可眼下并不是深究的时机。他压下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看向在场的这几人。

从江瑾年的话看,下毒的人可能更早之前就已经来过,抹去了自己的嫌疑。

“最近都有谁来过这里?”宗聿问道。

林宣不苛待犯人,但也不是谁都能见,他仔细想了想,神色微变,迟疑道:“徐先生来过……”

徐归时常出入军营,又是王府的人,就算他在军营内走动,大家也不会太在意。

林宣下意识地否定他,可除了他再无旁人。

宗聿面色微沉,一些忽略的细小线索随着林宣的这句话被串联起来,他严肃道:“你去王府找我那天,是在哪儿遇见的徐归?”

林宣回忆道:“半道上,徐先生先和我打的招呼,他说有事找你,我们一起去的书房。”

宗聿又问:“你当时有没有主动向他提起这几个匪徒的事?”

林宣明白宗熠的意思,脸色难看,如实道:“是他主动问我,我还以为是殿下向他透露过。”

宗聿对徐归起了疑心后,就不在让他过多接触军营的事,怎么可能会告诉他?

他没到军营,也没问过宗聿,却事先知道这几个匪徒的事,答案已经不言而明。

营帐内的几个人也猜到了,林宣一时难以接受。他们和徐归共事多年,觉得他平日除了性格偏激一点,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没想到他包藏祸心,甚至不在乎林宣他们几人的安危,直接在饮水中投毒。

林宣又怒又气,问道:“殿下,可需要我把人抓来审问?”

审自然是要审,但结果宗聿已经能够预料到。

这几个庄稼汉子就算落草为寇,也是一贫如洗,却能拿出大把的银子买做火药的东西,这本身就不正常。

除非背后的人给他们提供银钱,供他们挥霍。

宗聿想到徐归去账房支钱被拒,多半是账房意识到了什么。

宗微手上的那间慈幼院,当年是徐归帮忙修建,所以他对慈幼院知根知底。也因此他才敢赌,在知道慈幼院出事后,宗微会选择前往。

他利用身份的便利游走其中,在知道这几个庄稼汉子靠不住后,选择了杀人灭口。

宗聿心底发寒,这一世只是稍不如意,徐归的祸心就完全藏不住了。

第39章你不怕明日早朝御史参你?

徐归的家里种了好几颗玉玲珑, 院子不大,大门一开,就正好能看见这些花。

眼下不是花季, 只有细长嫩绿的叶子在肆意生长。

宗聿站在院子门口, 看着这些花,久久无言。

徐归家里没有人, 这个点, 他应该还在王府当值。负责盯梢的暗卫将他这几日的行踪报上来, 宗聿站在院子里翻看,

他动了王府的那笔钱, 除去正常的花销, 剩下的进了他的口袋。他用这笔钱打点了几个地痞, 伪装成官家的人去宗微的慈幼院闹事, 把宗微骗出城。

按照他的计划,宗微会再回去, 只是他不知道宗微半路上遇见了宗聿,和他吃了饭,被他送回家, 还叮嘱不要乱跑。

宗微是个听话的姑娘, 她果然没有踏出公主府。

徐归的计划搁置了, 他开始给自己善后,杀人只是第一步, 之后应该就是利用王府的职务之便, 把自己摘出来。

他的打算很好,可也到此为止。

林宣奉命带人去王府, 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带着徐归回来了。

徐归中过举人, 当过教书先生,敛芳和凌霄阁轮番出手,也没查出他身上有什么问题。反倒是举荐他的官员露出马脚,被宗聿发现和江家有染。

这样一个不在政治利益中心的人,又为何要苦心孤诣地离间宗聿和宗熠的感情?他有才华,有上升的渠道,明明可以大展拳脚,却选择用上不得台面的阴毒手段。

前世他蛰伏到最后,这一世宗聿没有遂他的意,他越走越偏。

宗聿和江瑾年提及,心生感慨,想到上一世江瑾年出手惩治,一时不由地多言了两句。

江瑾年和宗聿在大堂坐下,这里正对着大门,院子也是一览无余。

江瑾年几次见徐归,都能感觉到对方对他的敌意。江瑾年之前一直以为是因为他江家人的身份,现在看来不完全如此。

【有的人天生坏种,他们的所作所为和立场无关,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人心不是只有立场才能衡量,江瑾年反倒觉得徐归只是恰巧沾了权利的漩涡,但并没有涉足其中。

宗聿身在朝堂,惯性思维让他选择去查徐归和各方的关系,自然而然地走入了死胡同。

【他这人处事极端,毫不在意他人的性命,我倒是觉得把他推给殿下的人,从一开始就了解他的为人处世,知道他是个不稳定的因素。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一直跟在殿下身边,长久以往,殿下真的能不为所动?】

王府的长吏主管内务,有规劝亲王的职责,对亲王的影响并不小。只不过宁王府多了一个管事的敛芳,徐归一直是暂代长吏,没有那么随心所欲。

宗聿想起前世种种,徐归一向耿直,直言不讳,根本不怕得罪人。

他在宗聿身边多年,出谋划策,确实办过不少有利于宗聿的事。但一遇上宗聿被弹劾,他总会怂恿宗聿,说他手握兵权,没必要受这种窝囊气。

那个时候,大家只当他是打抱不平,气糊涂了,都会婉言相劝。现在回过头再看,宗聿发现徐归是真的一心劝他造反。

宗聿后来和宗熠的感情变得十分别捏,徐归可是在其中出力不少。

徐归被林宣带来时,神色坦然,看见宗聿他也不慌,反倒是看见江瑾年时,有了两分情绪。

林宣等人守在外面,没有进来。徐归走上堂屋,端正地给宗聿行礼,道:“寒舍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东西,还请殿下莫要见怪。”

宗聿佩服他的冷静,道:“你给的东西我还敢吃吗?”

徐归愣了愣:“我自从入了王府担任长吏一职,可曾有对不住殿下的地方?”

徐归办事靠谱,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听见宗聿的质疑,他的情绪有些激动。

宗聿道:“你事事以我为先,任谁看了都觉得你是我的助力。可你扪心自问,当真如此?你早知皇上让御史弹劾我,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他指婚之时,故意在我面前提起。”

徐归神色闪烁,视线落在江瑾年身上:“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宗聿见他装傻也不生气,道:“好一个你不明白,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装傻,一切就能蒙混过去?”

徐归不吭声,他嘴唇紧绷,并不想配合。

宗聿冷笑,道:“地方官员侵占土地,你选择瞒而不报,引导那些百姓落草为寇,为你所用。如果你是真心为了他们考虑,我顶多觉得你行为偏激,但还不至于无药可救。可你是如何打算的?徐归,我问你,慈幼院的那些孩子做错了什么?宗微又做错了什么?你设计用他们来作为引子,爆出土地案时,有没有想过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命?”

徐归目光微暗,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被宗聿派人请来,就不意外宗聿知道这个计划。

“殿下忧的是民生还是九公主?”徐归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宗聿,“朝堂之上,江家独大,百姓被逼上绝路,也不见得他们动容。但如果死了个公主,他们还敢如此懈怠吗?你问我九公主做错了什么,她没错。可她生在皇室,平日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来自民间?她享受来身份带来的便利,牺牲一下算得了什么?”

徐归的话就像是淬了毒一般,眼神阴冷,如同蛰伏的毒蛇,让人忍不住心底发寒。

他不是不知道后果,可他全然没有把别人的性命看在眼中。

宗聿被他气笑了,按照徐归的说法,朝堂上的达官贵人不是更该牺牲?只是徐归接触不到他们,也掌控不到他们。

“你选择宗微,不过是因为她年纪小,手无缚鸡之力。你无力抗争权贵,才把屠刀转向柔弱者。”宗聿一针见血道,“你要的不是公道,而是让所有人都看见你的杰作,满足你扭曲的内心!”

徐归面颊抽动,眼皮止不住地狂跳,他平静的表象被宗聿的这句话击的粉碎,露出了满满的恶意。

“殿下觉得这该怪我吗?不,这都要怪你自己!”徐归低声嘶吼,怒视江瑾年,道,“我说过让殿下不要答应和江家的亲事,江家错综复杂,皇上就是要你为刀,替他挡了江家的亲事。你兵权在握,同为嫡子,为什么甘于人下?”

徐归双眼通红,语气中大有怒其不争的愤慨。

宗聿听的一怔,就连只是坐在一旁陪着宗聿的江瑾年也停住摇扇的手,难以置信地看过来。

以前徐归挑拨归挑拨,还没明目张胆到这个地步。

宗聿揉了揉眉心,他觉得既荒唐又好笑。他皇兄九岁为储君,太傅和大儒教他帝王的平衡之术,而宗聿只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要越过宗熠去坐那个位置,帝王二字又岂是随随便便换个人就能担得起的?

“你当真是异想天开。”宗聿庆幸他把人都支出去,只留下江瑾年陪他审问。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若是旁人听了,不管心中作何感想,日后终究是隐患。

而此刻他也意识到江瑾年刚才话中的深意,把徐归送过来的那人真当不清楚徐归的心思?

他不需要徐归和任何一方有关系,只要徐归有不为人知的想法,早晚会给宗聿挖坑。

看似两不沾的人,从头到脚就是一条藏着信子的毒蛇。

宗聿把门外的林宣叫进来,他已不能再留徐归。林宣明白他的意思,神情复杂地看了徐归一眼,让人堵上他的嘴拖下去处置。

虽然平日里他们和徐归关系很好,但这都是建立在不伤及宗聿的前提下。知道徐归有叛主的心思,不管多好的关系,他们都不会选择求情。

从徐归家里离开已过晌午,雨后的晴空碧蓝如洗。

宗聿带着江瑾年跑了一早上,到了这会儿有些饿了。

他从林宣手上牵走一匹马,翻身跃上马背,对着江瑾年伸出手。

林宣和手下的官兵不由地看向他们二人,宗聿肯带江瑾年进入军营,可见江瑾年在他心中的分量,他们这些跟了宗聿多年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宗聿如此上心。

本来因为徐归的挑拨和对江瑾年身世的不满,在此刻已经淡了很多。

林宣更是因为误喝毒水一事,对江瑾年的仗义出手心怀感激。

江瑾年扇子轻摇,道:【你不怕明日早朝御史参你?】

二人同坐一匹马招摇过市,江瑾年不用想,也猜得到御史要挑错。

宗聿才不管这些,道:“你我明媒正娶,我看谁敢多嘴。”

江瑾年哑然,把手交到宗聿手上。他身着裙装,不方便跨坐,便侧身坐在宗聿怀中,宗聿牵着缰绳的手刚好把他环住。

二人情意绵绵,很是般配。

林宣等人看的傻乐,等宗聿带着人离开,他们才出城。

宗聿为了让江瑾年坐的舒服些,走的并不快,他们一路晃晃悠悠,惹了不少视线。江瑾年以扇掩面,侧身靠在宗聿怀中,旁人看的并不清楚。

不过他们认得宗聿,多半还是猜得到他的身份。

如果说之前在南来北往只是一次巧合,那之后的一次又一次就是宗聿最真实的态度,他从来不藏对江瑾年的感情,维护和在意都表现的明明白白。

江家的设计,民间的赌局,对于外界的一切不看好,宗聿会用自己的行动一一反驳。

第40章和江家有没有关系?

宗聿和江瑾年到南来北往时已经过了饭点, 大堂内只有三三两两的食客,店小二引他们往楼上走,路过三楼的雅间, 宗聿听见宗咏的声音。

他寻声而望, 是拐角处的一个隔间。宗咏正站在里面指挥下人搬东西,打算把隔间改成一个临时的落脚点。

曲落尘坐在一旁等他折腾, 察觉到宗聿的视线抬头朝他看过去, 二人四目相对。

曲落尘想起昨日在太医院的一幕幕, 默默地挪开眼神,踢了面前的宗咏一脚, 示意他往门口看。

宗咏转头, 欣喜道:“七哥。”

宗聿带着江瑾年进屋, 他左右环视, 打量一圈雅间的布局:“好好的王府不住,你这是要搬来酒楼?”

宗咏道:“没, 大皇兄说有用,我帮忙布置,免得有不长眼的人打扰。正好七哥你来了, 你帮我看看呗, 我总觉得差点意思。”

听见是宗熠的主意, 宗聿没有拒绝。

曲落尘站起身,抖了抖自己的衣摆, 走向江瑾年:“跟我来。”

江瑾年朝宗聿看了一眼, 见宗聿的注意力并不在这边,没有打扰, 跟着曲落尘离开。

二人并没有走远,就在一墙之隔的另一个雅间里。江瑾年点了一些吃食, 他和宗聿还没吃午饭,事要做,饭也要吃。

曲落尘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问道:“你用了赤令?”

江瑾年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轻抿一口润了润喉,用手语道:你想教训我,说不值吗?

赤令属于青云楼,那是一个曾在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但在十多年前突然销声匿迹。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他们的名头也逐渐被后起之辈替代。

曲落尘靠着椅子,道:“赤令是你的东西,要怎么用是你的事,和我无关。只是你以前说过不会再让他们杀人,为了宗聿,你放弃了这个原则?”

江瑾年道:我只是要他们把唐夜羽找出来,并没有让他们出手。从我娘到我,唐夜羽如此肆无忌惮,难道我不该有所行动?

曲落尘冷笑,毫不犹豫地拆穿江瑾年:“是不是还要算上病逝的先皇后?”

宗聿昨日得知先皇后的死讯,江瑾年昨夜就拿出赤令,说他没受宗聿的影响,曲落尘都不信。

江瑾年没有回避,道:唐夜羽是什么身份你比我更清楚,你不也是因为先皇后的死才答应帮忙?

曲落尘一时语塞,他和唐夜羽师出同门,他出手是不想被唐夜羽这个疯子连累。

江瑾年又道:你在宫里有什么收获?她会在皇宫内?

曲落尘进出宫内已有几日,了解了不少关于先皇后病逝的事,没有否定江瑾年的猜测,道:“他们的调查方向从一开始就被人误导,将蛊术和巫蛊之术混为一谈,被人支去南洋调查,还和南洋的蛊师打了一架,结下私仇。能下蛊,能给出错误的引导还不被怀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江瑾年微微蹙眉,道:和江家有没有关系?

“先皇后一死,江家成了既得利益者,你觉得有这样巧合的事?”曲落尘反问,随后又道,“十几年前,师姐确确实实在江家发现了唐夜羽的行踪,她因此没有选择第一时间离开,后来就突然没了音讯,师父再联系上她,她已身中情蛊,无法离开。能让身为大祭司传人的她束手无策,只可能是另一个祭司传人。”

想到被情蛊控制的母亲,一直在和情蛊抗衡,能够保持清醒的时间都用来教导自己,江瑾年眼中闪过一抹冷光。

他看向曲落尘,沉吟片刻:当今皇上还未立后,后宫以太后为尊,而太后是江家人,她若真想藏起来一个人易如反掌。

曲落尘冷声道:“何止是现在?”

先皇后一死,太后便升为皇贵妃,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开始执掌后宫的一切。

后宫之地,就算是太医也不能自由进入,更何况是没有身份的曲落尘?这给曲落尘的调查带来不小的阻力。

江瑾年暗中思索,以他现在的这个身份,倒是可以进入后宫一探究竟。

曲落尘看穿他的心思,道:“你少动歪脑筋,我已经让皇上去核查宫内这十八年的宫女太监名单,看看无缘无故失踪了多少人。唐夜羽当年违反门规,用人练蛊,才被逐出师门。可她坚信自己没有错,她早就魔怔了,不可能收手。”

唐夜羽被逐出师门时,曲落尘还小,二十几年过去,他早已模样大变,就算站在唐夜羽面前,唐夜羽也不一定认得出他。

但江瑾年不同,唐夜羽对江瑾年知根知底,让江瑾年出面,目的性太强。

曲落尘不会拿江瑾年的性命开玩笑。见他神情严肃,江瑾年只能作罢。

唐夜羽潜伏在此地多年,想把她找出来不是件容易的事。出于对事态的考虑,曲落尘会暂时留下来。

“清理门户的事我会自己看着办,你还是想想你自己。”曲落尘只给了江瑾年三个月的时间处理私事,现在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他想把人带走的心思从来没有改变过。

江瑾年盯着他,欲言又止。就在他组织话语时,宗聿和宗咏已经办完事过来。

宗咏要进宫,嘴上说着不打扰二人的时光,上手把曲落尘带走。

曲落尘懒得和他计较,遂了他的心意。

他们二人一走,雅间安静下来。这是江瑾年和宗聿少有的独处,他们今天出门即没带白榆也没带小福子。

店小二把菜送上来,还捎带了一壶酒,说是宗咏的吩咐。他见宗聿没有旁的安排,默默地退出去,替二人关上门。

南来北往不仅厨子的手艺好,酿酒的师父也不差。

宗聿依旧是独自斟酒,浓郁的酒香勾起江瑾年肚子里的馋虫,从做戏到现在,他已经很久没喝过酒了,在王府也很少看见有人把酒摆出来。

之前他以为是宗聿没有这个习惯,可店小二却记得给他们送酒。

江瑾年心不在焉地吃着菜,想到新婚之夜,他因为药力和酒劲混杂,很快就醉过去。他对醉后的记忆并不清楚,难不成让宗聿误会了什么?

江瑾年抬头看向宗聿,伸手按住他拿酒壶的手,道:【我们成亲那夜,我喝醉后,有没有失态?】

不久前的记忆翻涌,江瑾年的手在身上游走的感觉再次浮现,宗聿喉结滚动,白皙的耳朵泛红,他可疑地避开江瑾年的眼神,哑声道:“没有。”

就算有,他也不会提,因为江瑾年当时真的醉倒了,他和一个醉倒的人计较什么?

江瑾年看着他欲盖弥彰的样子,想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默默在心里道:还是别问了,看他这样就知道我没干好事。

江瑾年以前也没醉过,不知道自己醉了是什么样。

曲落尘给他制药时,也没说那药沾不得酒。

江瑾年不舍地把视线从酒壶上移开,藏起自己的小心思,还是下次再找机会和宗聿坦白他服药的事。

宗聿处置徐归做的并不隐秘,林宣来府里找人时也没瞒着。等宗聿和江瑾年回去,敛芳已经在院子里等候多时。

他手持拂尘,毕恭毕敬,明显有事找宗聿。

江瑾年自觉离开,宗聿见他走的干脆,盯着他的背影沉默半晌,默默收回视线。

宗聿和敛芳去了书房,这里安静,不会有人打搅。

敛芳没有推卸责任,进门便道:“是我疏忽了,没有看出徐归的问题,请殿下责罚。”

宗聿猜到他是为了这件事而来,道:“敛芳公公说的什么话?这些年我不再府里,府里的大小事务都是你帮忙操持。你带徐归入府前,经过我皇兄的同意,并非擅作主张,我又怎么会怪你?你和我先后做过调查,只是我们都想岔了,徐归这个人是本身就有问题。”

敛芳思虑周全,两次都没查出徐归的底细,他心里也犯嘀咕,闻言顿时明了。他见识过不少的阴谋诡计,没想到这一次对方直接明着来。

敛芳惭愧道:“是我识人不清。”

宗聿道:“徐归办事利索,在人前不争不抢,别说是你,就算是我也被他糊弄过去。人心不足蛇吞象,他性格使然,就算我们千防万防,还是会有纰漏。不过说到识人不清,我有件事想问公公。”

敛芳躬身道:“殿下请说。”

“兵部侍郎罗亦,当初就是他推荐徐归入府,他和你关系如何?你对他了解多少?”

敛芳做为内监,贴身伺候先帝,虽说官职不高,但毕竟是先帝身边的红人,朝堂上的官员多多少少会礼让三分。

敛芳做事有分寸,又懂得避嫌,不存在私下结交官员这种事。而且先帝在时,罗亦只是个小官,要巴结也巴结不到敛芳面前。

敛芳和他怎么看都像是不同道路上的人,偏偏有了两分交情。

敛芳没有藏着掖着,神色坦然,镇定道:“罗大人和我是同乡,他初入京都时,在宴会上得罪了朝中大臣,我帮他解了围。他对我心怀感激,之后又遇见过几次,逐渐熟络。”

宗聿对敛芳早年间的事有所耳闻,他是家乡遭了难,逃亡途中被凌霄阁的人看中带回来培养,后入宫伺候先帝。

对他而言,家乡这个词遥远又充满渴望。

“罗大人在升任兵部侍郎之前,一直郁郁不得志,偶尔还会和我发两句牢骚。但他任兵部侍郎后,我们间就没什么往来了。”

敛芳自嘲一笑,现在回想起来,他在把徐归推荐给敛芳后不久,就升任了兵部侍郎,还娶了一个美娇娘。

如今徐归出了事,敛芳也没办法再去考证他当时的心思。

宗聿道:“我记得他有个连襟是江阁老的门生?”

敛芳点头:“也是他升任前后的事。”

宗聿抬头看向敛芳,这几句话很有意思。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朝廷命官,先后做出有利于自己的选择,把自己融入了另一个阵营后,开始平步青云。

敛芳有些惋惜,因为就算罗亦不做那样的选择,他也能在之后升任兵部侍郎。江家早知道宗熠的打算,利用便利先拉拢了他。

他没抵住诱惑,一步错,之后便是步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