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我的答案“季砚,我不敢再赌了。”……
日子一转,又是秋日。
虞黛姐弟再度回来江南,这次,是因为虞盛准备参加秋闱。
两人祖籍既是在江南,乡试自然也要在江南参加,盛夏已远去,燥热被秋风一扫而空,秋高气爽,接连数日都是好天气。
长宁身着一袭双蝶苏绣的绯红裙子,这是小丫头四岁的生辰礼,正是季砚几月前赔罪送来的料子做的——不过,他也的确该赔。晏乐萦原本放的那条就是要给长宁做裙衫的。
后头季砚拿来的多,晏乐萦又另外叫人裁了数套,小孩儿长得快,还搁了几套留作来日用。
“近来安心住在画舫便是。”
凉风台上,晏乐萦将目光从玩耍的长宁身上收回,她正与虞黛相对而坐,一边给虞黛斟了杯茶,一边如此道。
从前,虞黛若是来看望她们,并不敢留宿在画舫。
可既然上回已经与季砚打过照面,将晏乐萦假死之事搬上了明面,季砚离开后,众人便也不再东躲西藏。
虞黛笑了笑,道了句“多谢”,抿了口清茶,神色间却隐隐透着欲言又止。
晏乐萦视线落在她身上,微微偏头问:“有心事?”
“嗯。”虞黛点头,犹豫着要不要说,片刻后,还是坦然道,“表姐,你可知晓科举改制一事?”
晏乐萦微顿,随后颔首。
此事近来闹得沸沸扬扬,说是皇帝下令开办女学,若有能者,女子也可入仕。
她听到这样巨大的变革时,第一反应是季砚怎敢如此大刀阔斧篡改祖制?旋即想到的,却是少时他在青梅树下教她写字的画面。
女子从学之事向来鲜少,唯有贵族设有女塾,可晏乐萦的家室还够不上贵族一说,她曾艳羡那些高门贵女能识文断字,出口成章。
季砚便教她读书,习字,只要她想学的,想读的,尽数倾囊相授。
是故,她才能辨“燕”与“雁”。
“早年……陛下便有如此设想,只是行之必定困难重重。”虞黛回忆着,“没想到,陛下真的付诸行动
了。”
茶水渐凉,晏乐萦搁下茶盏,大致想明白了虞黛的意思,却还想等虞黛犹自笃定想法,便顺势问道:“你的意思是……”
虞黛抿唇,最终下定决心:“表姐,在宫中的三年,我也曾读诗书,学典文。”
“起初,我只是想着多学多看,往后还能教教阿盛……”虞黛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可后来我想明白了,是我自己也有此心。改革虽是才起步,可我不想观望,这次便打算随阿盛一同参加。”
说完,她却还有些小心翼翼,询问晏乐萦:“表姐,你觉得如何?”
晏乐萦抬眼瞧她。
若说虞黛是怕她和季砚关系不好,而自己意图从仕,唯恐与她生了嫌隙,那便是看轻了虞黛。
虞黛一贯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小娘子,此刻,她只是还有些怕,有些迷茫。
同为女子,是故虞黛才想问问她。
晏乐萦微微一笑,说道:“遵循你心意便是,旧年里我曾看过你所书策论,虽不大懂,可见其上写的漕运调行一事,我心觉是利于商帮出行的。”
那年她曾去过虞黛所居的珠镜殿,出于对虞黛的防备,趁虞黛不注意,她曾有心认真看了虞黛所书之信,唯恐是什么密信。
没想到虞黛写的是策论,其中那一小段关于漕运的文书,一眼瞥去,却也记忆犹新。
虞黛也没想到晏乐萦竟然瞧见了,她讶然一瞬,又有点不好意思,“表姐过誉了……表姐,你少时跟着陛下,果然——”
言之于此,虞黛又噤声。
她心觉晏乐萦并不想听见与季砚相关的话题,讪讪笑笑。
晏乐萦确实没再说什么,只说自己还是喜欢经商。
“百业皆是一样,为官为商各有所得,表姐有经商之能,也令阿黛佩服不已。”
这下,晏乐萦愣了愣。
不过这个话题并未聊多深,未尽的话,两个小娘子都是聪慧之人,之后自会自行领悟。
“虞姨母,你说的‘漕运调行’是什么?”
现下里,长安凑了过来,听见她们方才讨论的话,小大人似懂非懂,却看起来极感兴趣,又追着虞黛问了许多问题。
“哦,这个啊……”虞黛见小孩竟是一脸正色,便也耐心用浅显易懂的话与他解释着,“长安晓得城外的那条大河吗?那便是漕运运河,多用以运送官粮,唯有每年枯水期的一段时日允许商运,我想,可以疏通北段淤泥,加大水流,让漕商并行……”
“我知晓。”长安道,“可是姨母,你不晓得每到五六七月,我们这里会下很大雨呢。如果让河水流得太快的话,会很危险的。”
晏乐萦一顿,与虞黛对视一眼,心中有些惊。
两人都没想到孩子竟然真会接话。
“若是能在一个合适的位置。”长安奶声奶气,明明是一截短短的胳膊,应是手舞足蹈张得很开,想叫她们理解一样,“加一个机关,或者将河水分去别的地方……”
明明才是三四岁的孩子,可他说起来还真有理有据,此事他感兴趣,于是又絮絮叨叨与虞黛讨论了许久。
他展现出某种惊人的天赋,几乎是和季砚一样过目不忘,连从前虞家姐弟与他随口说的话都记得,此刻还拿来引经据典。
虞盛也凑了过来,震惊道:“长安,你往后想参加科考吗?”
长安摇摇头。
“我不用科考。”长安答道,“影子叔叔说,将来应是我考你们。”
晏乐萦:?
狗男人怎么还留这手。
晏乐萦险些被茶水呛住,搁下茶盏就要站起身,又被虞黛眼疾手快拦了下来。
“表姐,孩子戏言。”虞黛唱和,安抚晏乐萦,“听听便算了,没准过几年就忘了。”
长安抿唇,“我不会忘。”
晏乐萦:……
不过她本也只是打算叫长安来问两句话,见他一副人小鬼大十足坚定的样子,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了。
“表姐,长安有此志,其实……”虞黛又道。
晏乐萦垂眸,明白这下虞黛是想劝谏她,不过未等虞黛说完,她已与虞黛对视上。
两人目光交汇,虞黛瞬间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晏乐萦轻叹一声,“我心中自然明白。”
她本无意扼杀孩子的想法,况且长安本生得聪慧稳重,长宁倒是更像她,平日里古灵精怪得很,也对经商很有兴趣,抓周时还抓了把算盘。
*
此事过后,晏乐萦开始着手给长安长宁物色开蒙先生。
金秋时节,秋意渐浓,转眼间便至秋闱之时,此时也正值中秋佳节,晏乐萦正与晏母筹备着画舫的中秋宴。
待中秋夜宴过后,虞家姐弟也要往更南去参加乡试了,是故,这顿既是团圆宴,也是为虞家姐弟备的践行宴。
晏乐萦原本事忙,可妙芙忽然急匆匆跑来,也是一副遇上急事的模样。
“怎么了?”晏乐萦瞧她这着急忙慌的样子,心觉不妙。
“小姐!”果不其然,妙芙并没有带来好消息,“陛、陛下又来了!”
晏乐萦:……
再至别院相见,此刻一别也有数月。
晏乐萦心底十分纠结,并不想见,却担心拒绝会惹来对方的怒意。
她着实是觉得二人并不合适,又惧他会像从前那般偏执,不说不敢不从,可心底到底有怨。
于是,哪怕应了他的约,晏乐萦也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雁雁。”
水榭别院之中,季砚长身玉立,他穿着少时她喜欢的白衣,锦衣端秀,龙章凤姿。
晏乐萦被他这副“精心打扮”稍晃了眼。
到底相识十余年,晏乐萦心想,季砚就算看不透她的心,却对她每一样爱好了如指掌,尤其晓得,她其实很喜欢他的外貌。
“为何还要来?”晏乐萦给不出好脸色,自然也给不出好语气。
季砚仿若毫无察觉她的冷淡,快步走去她面前,温声道:“秋闱将近,我来江南视察,顺带来看看你。”
晏乐萦不想他站在身前,下意识王旁边挪了挪。
视线一偏,瞧见不远处的花圃被人翻动过的痕迹,她刚要走去细看,季砚便解释着:“从前你在宫中想种牡丹,却未能成功,我命人送了许多来。这次,来年春日必然会满庭牡丹……”
“你如何笃定?”晏乐萦勾起一抹笑意,却不达眼底,“我可不一定种的好,难道你要专程叫人来打理?”
季砚一顿,心觉她话中有刺,可仍盼着她能接受,于是脱口而出道:“若你需要——”
“我不需要。”不出所料,晏乐萦冷冷打断他。
“你登门究竟所为何事?”随后,她开门见山问他,“秋闱乡试举国有之,京城还有秋祭事宜,本是诸事繁多,你又何必特意跑来江南。”
“是,或许不该‘特意’。”
季砚见她目色仿若含着尖刺般的凛光,抿唇一瞬,却是坦然承认了。
他点头,柔声道:“可雁雁,确实就是‘特意’,我是特意想来见你,不是顺带。”
本想叫他哑口无言,却没想到他从前的那扭捏样子敛去不少,竟如此直言。
晏乐萦感觉自己被呛声了一样,顿时有些不自在,别过头不再看他。
季砚见她径直往屋内走,忙亦步亦趋跟去。
晏乐萦那分不自在便更深了,从前季砚也不是没有这么黏她过,可那多数是在敦伦之时,他这人自矜自傲,也就在床笫间会显出几分乖戾恣意。
幽香又窜入鼻尖,她越是躲,他越是挨得越近,直把她惹恼了,随手抄起条丝帛要将他那张还含着浅淡笑意的脸捂上。
已至室内,江南的一应建筑与北城不同,并不追求敞亮大气,更偏爱婉约精巧之风,多是亭台楼阁组成的园林别院,这处前室建的不算宽敞。
晏乐萦扭腰去捂他,季砚虽没躲,可稍有逼仄的空间还是叫她没施展开,险些自己跌了一跤。
季砚趁机揽住她的腰,任她胡所非为蒙上他的眼,却没叫她逃,而是薄唇微抿,稍显可怜,“雁雁长大了,脾气也见长了。如此,可消气了些?”
晏乐萦一噎,只觉得他越发无赖了。
可偏偏正经的人一旦无赖起来,又叫她有些无法招架。
她心烦意乱,又将那丝帛扯下,丝帛太轻薄,不经意勾住了他束发的簪,季砚轻嘶一声,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你松开!”晏乐萦觉得他在得寸进尺。
直至丝帛彻底扯下,又听“啪”得一声脆响,似玉碎。晏乐萦微怔,才见他乌发凌乱,长眉微蹙,再往下看去,地上碎落的正是他的玉簪。
晏乐
萦蓦地又生出些讪讪之意。
可想到是他自找上门来的,晏乐萦重新有了底气。
“你看也看过了,若还有事便直言,无事就快走。”
长发既已散乱,季砚干脆将歪斜的冠也取下,霎时间,乌发倾泄。
男人本生得昳丽无双,一头青丝垂下之后,瞬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冷厉,多了几分温润缱绻。
这般如墨长发随意披散的样子,更衬得他眉眼深邃,晏乐萦瞧着,神色却沉了沉,从旁边妆奁中取出一支金簪递给他。
“还是将发束起来吧,像什么样子。”
若他之后就这样披头散发走出去,也不知旁人要怎么说。晏乐萦可不想无端落人口舌,但季砚垂眸一看,薄唇微抿。
这正是他数月前赠予她的那枚金簪,并不是什么繁丽的款式,但胜在质地纯粹,素纹篆刻,男女皆可用来挽发。
只是她又这样还给了他,季砚明白他的意思,心底生出些失落。
簪子已递到眼前,季砚只得伸手接过,却没有立刻将发束起,而是目光在她生动的眉眼之间凝了一会儿,才道:“我知晓你正在给两个孩子找先生。”
“太子太傅上月我已定下。”怕她再动怒,季砚的声音很低,“你若准许,下月便可叫他来江南教导长安长宁。”
太子太傅,一般而言都是由朝中极有名望的清流之士兼任。季砚此意,显然是另外择了个人选,叫人家不在朝中做官,跑来江南任职。
荒唐。
而且,他这是装都不装了。他又想掌控她的生活吗?
晏乐萦的确怒从心起,才要开口斥责,又见季砚将簪子收在手心,他继续解释:“我并非刻意探查你的事,只是身为孩子的父亲,我也想尽己所能护他们平安。江南我留了侍卫,你重金聘请先生,这周遭的街坊邻里都清楚,侍卫们自然也会有所耳闻。”
对方的语气十足诚恳哀求,说没有一丝动容,那是假的。
只是她并非为自己动容,而是,她其实并没有想过,要长安长宁就此失去父亲。不过偶尔,她又会觉得不太踏实。
许是小时候,她曾经得到过的父爱并不完美,甚至丑恶。
季砚也不曾有个美满的童年,晏乐萦算不准,他是否能真的明白要怎么对两个孩子好。
可另一方面,季砚或许的确懂她,晏乐萦想,他明白要如何说服她。
这下,她沉默了下来。
“雁雁。”季砚见她不做声,心底涌起一丝紧张,可他仍然想告诉她。他声含苦涩,“昔日中秋之后,本要举办封后大典……并非是不了了之,我依旧在等你。”
“但这次,雁雁,我想认真地等你。”他轻道。
可是,他不如此直白倒还好,一旦将事情重新扯回晏乐萦身上,她便会立刻紧张起来。
晏乐萦那双杏眸间乍然展露出防备之色,她甚至不愿让他再近身,趁机不备,猛地将他推开。
眼见季砚一脸愕然,她眸色复杂,却是恨声道:“你究竟要纠缠到什么时候?长安若真有做太子的志向,我可以随时让他与你回京,我是他阿娘,可我也不想因我的选择耽误他。”
“届时若他要回来,自然也能回来找我,我会一直在他身后。但是——”
“他的选择亦不能左右我的意愿。”晏乐萦决然道,“你若想以此说服我,那绝无可能。季砚,我们之间……早在昔年我背叛你之时,便都结束了。你还不明白吗?”
她甚至主动说,她背叛了他。
一瞬间,季砚流露出极度哀伤的神情,那双幽邃的乌眸中似乎有什么光骤然熄灭,他眼皮轻颤,感觉胸膛之间一阵闷痛,乃至那股熟悉的腥甜又涌上来。
可他强行压下血气,手心抵按着那枚发簪,隐忍克制,声音一下变得极弱。
好在室内寂静,晏乐萦听得清楚。
她听见他问她:“雁雁,我的答案又何尝没有告诉过你?”
“我与你说过……”没等她回答,他深呼吸一口气,语气微颤,“无论何时,选活着。”
他自己将那个答案说了出来——
选活着,便够了。
是抛弃,是背叛,早就不重要了。季砚只想她活着,好好活在这个世上。
这个答案,实际四年前他便给过她。
晏乐萦愣住了。
“我知道,我当初伤害了你,将你逼到那样的境地。”季砚还想向她靠近,可见她警惕地退后一步,最终只得苦笑着,“雁雁,怎样你才能消气?我不再求你非要爱我,可是……我希望,我能有个重新与你开始的机会。”
“因为……”他深深凝视着她那双挣扎的眸,以一种比过往任何时刻都要卑微哀求、又含着希冀的语气,认真告诉她,“我——”爱你。
他的话并没能说完,晏乐萦倏然冷笑一声,“你知道吗?当时我真的快死了。”
季砚的身子顿时僵硬下来。
胸口的闷痛好似涟漪般不断绵延,酿成更剧烈的痛意,乃至耳廓轰鸣。可他想要认真听清她接下来的话,哪怕晓得她的话或许会叫他更痛。
“最后在皇宫的那段日子,我已感到灯枯油尽,行至绝路。我是真的会被你逼死……”晏乐萦头一次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而是如他所愿,直直与他对视,“季砚,我不敢再赌了。”
她本该很怕死的。
是他将她逼到那样的境地。
季砚沉默了良久,他眼皮在颤,痛意酿在手心、心底,逐渐荡开至周身。
心底的痛很难化解,可无意识松开手心,那枚金簪被他攥的太紧,已经在他手心留下了斑驳的痕。
一种无力感如潮水般蔓延全身,他还是勉力抬起了手。
“若叫我也体会一次那样濒死的感受……或者,直接杀了我。”他极尽哀伤道,“雁雁,如此,你是不是可以解气了?”
晏乐萦沉默片刻。
在他的目光下,她当真重新接过了那支簪子。
第72章 落荒而逃好像昔年的阿砚哥哥。
“季砚,你会不会以为我不敢……”晏乐萦喃喃低语着。
她知晓,季砚曾将她视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连见血都会害怕的柔弱小娘子。她是需站在他身后,由他来告诉她,她该怎么做、怎么选的雁雁妹妹。
他曾意图占有她,掌控她,让她屈服。
可她不想,于是最终走到了这一步。
如今,他还是这般看她吗?还觉得能以此逼她,让她松口心软?
晏乐萦紧握金簪,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抿唇半晌才松开,忽然笑了一声,“你太自信了,也将我看得太懦弱了。”
话音刚落,那枚金簪便真的扎进了他的胸膛。
刺入的瞬间,她的手微微一颤,但很快复归平静。
四年前,晏乐萦假死逃离了皇宫,也是那一刻,她才彻底想明白,她并非是那样懦弱的人。
如他所言,她会选活着,在要顾念大局、也能选择活着的时候。
可他要将她逼死了,单单只对她苦苦相逼,她不肯再屈服。
再松手时,晏乐萦嘴唇轻翕,依旧直视着他。
她听见尖锐器物刺开骨肉的沉闷声响,听见他因剧痛闷哼的气音,忽然间,好像自己的心口也痛了起来。
温热的血液溅出,不经意沾上她的手,那滚烫的触感,又好似烫得她指节也开始痛了。
“雁雁……”季砚轻唤她,微弱的声音似安抚。
晏乐萦倏然觉得迷惘,她看着他漂亮的薄唇溢出殷红鲜血,明明告诉自己下定了决心,还是忍不住惶恐,她难受至极地喃喃着:“为何要如此……”
她不明白,一定要两败俱伤才好吗?
他就不能真的放下,放过彼此吗?
“从前我想错了……”明明受伤的是他,季砚却再度艰难抬起颤抖的手,摩挲上晏乐萦玉润的脸颊。
晏乐萦猛地一怔,这才惊觉自己
已是泪流满面,她的眼皮也在抖,唇角无意识张开,好像想汲取更多的空气,可到头来灌入呼吸的却是浓重的血腥味。
他要说什么?她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雁雁可以受人保护。”他咬牙,显然在忍受疼痛,却又笃声道,“也可以脱离束缚,自由翱翔。”
是他错了。
“雁雁,我曾经说过恨你……”
可是,那其实不是恨,是太怕失去而滋生的执念。
但他没有分清,甚至用那样扭曲的爱意深深缠缚了自己,也最终伤害了晏乐萦,他自言恨她,却又爱她到无法自拔,最终伤人伤己。
“对不起。”他轻声道,“其实,我爱你。”
晏乐萦又落了一滴泪。
晶莹泪珠顺着如玉的脸颊滑落,她的所有情绪似乎也随之沉寂下来,变得异常安静,甚至是乖巧。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从季砚口中,听到确切的爱意。
不是所有纵容的应允,不是宠溺的承诺,更不是他惯常自矜又隐有顾虑而导致的口是心非。
是无比直白,她甚至都没想到……他竟然真会说出口的爱。
“求你,再给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可以么?”
晏乐萦也不知可不可以。
*
与季砚的会面,最终以不欢而散收场。
晏乐萦难以回应他的请求,好在季砚最后也未强求,只说她按自己打算走便是,若给两个孩子找到合适的先生也好,如若不成,便待到年后再说。
她依旧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再强硬反驳。
蒙学是极为重要的事,后来晏乐萦又喊上虞家姐弟一并物色,只是左挑右选,怎么都怕选的不够好。
她还特地去问过长安的意思,长安早慧,并不想让晏乐萦过于操心劳力,最终在一众开蒙先生之中选出来一个。
可晏乐萦看着长安那副太过懂事的样子,却也是看透了他,心里也渐渐有了别的答案。
时至年节,江南并不落雪,却也湿寒。
连绵不断的细雨更是加重了寒意,多数人家都紧闭着窗门鲜少外出,画舫之中也是如此,但好在舫内烧起了炭火,人又众多,倒也暖意融融,十足温馨。
只是没想到,季砚又来了。
这人从前当皇帝都是兢兢业业、勤勉朝政,也不知如今哪来这么多时间,如今还是枯水期,哪怕走水路,也需提前一月启程,平白折腾自己。
晏乐萦暗自腹诽,觉得他真是闲的。
两个小的倒是激动得很,一得知影子叔叔来陪他们过新年,非要跟着晏乐萦一起去画舫前迎接——晏乐萦本没打算迎,只是再找不出一个合适去见季砚的人。
画舫内部也不小,她怕季砚乱走,叫青鄢或其余公子美人去也不好,季砚还莫名对青鄢有敌意,更是让她觉得,他就是闲得慌,才会有此等乱七八糟的情绪。
江南雨落,寒意凛冽,两个小团子却穿得格外喜庆讨喜,皆是一袭鲜艳的红袍子,外头又套了个狐毛围襟,看上去毛绒绒很好摸。
待季砚来了,晏乐萦一瞧,见他也是一身锦袍红衣,外罩一件团云纹狐裘。身姿挺拔的青年如此伫立江南冷雨之中,清贵又昳丽,平白给周身略显萧索的景色好似添上了几分暖意。
“雁雁。”见晏乐萦竟在风雨连廊下等,季砚稍显苍白的眉眼间露出一抹惊喜。
这次他并非独身一人前来画舫,眼瞅着其后还有不少侍从,侍从手中皆拎着数个箱笼。上头还挂着红绸子,看着和聘礼似的。
好在这个时辰,邻里街坊都在家中团聚,一时倒没引起太多躁动。
可晏乐萦瞧这阵仗,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
微雨落在季砚的伞沿,随着他的快步走动坠下朦胧雨珠,他倒是一人走来。
待走到近处,他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有些情怯,小心翼翼问她:“你在等我吗?”
晏乐萦抬头看了看他伞沿滴落的雨水,下意识拉着两个小的往后退了一步,“你离远些,别将水溅到长安长宁身上——”
话还没说完,季砚的伞已搁下,又将系在自己身上的狐裘解开,动作轻柔地替她围上。
浸润着那股熟悉香气的裘袍将她裹紧,其上还残留他身上的体温,一下驱散了站在冷风中的寒凉。
晏乐萦微怔。
“……少自作多情。”沉默一瞬,晏乐萦偏开头不再看他,只是指了指两个小团子,“是他们想来,我可没想。”
无论如何,她都是来了。
季砚心想,唇角忍不住浮现笑意,见长安长宁热情,他心里也像吃了蜜一样甜滋滋的,满是欢喜。
晏乐萦瞧他这副笑得心满意足的样子,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迷茫。
季砚不是没对她笑过,也不是没有因她的好满足过。甚至说,多数时候,晏乐萦其实都清楚,他的笑容只因她展现,她会牵动他的所有心绪。
可是,有必要笑得这么开怀吗?
他到底求什么呢?晏乐萦想不明白。
于是她不再回应其他,至多只是问他那一大堆东西是何意,听他说是带给画舫众人的新年礼,她刚要拒绝,又听季砚可怜道:“雁雁,上回不是说会重新给我机会吗?”
“……我没答应。”晏乐萦立刻反驳。
怎知季砚竟敢顶嘴,“也算默认。”
“……”晏乐萦一时语塞,不想再和耍无赖的人斗嘴,眨眼功夫,侍从都已经在往画舫内搬东西了。
季砚又特意强调,绝大部分礼物都是带给长安长宁的,两个孩子一听都开心极了,此刻她再拒绝,会伤了两个孩子的心。
她只好想着,当皇帝的人总归家大业大,随他要送什么,最好将他送心疼了,疼死他好了。
将季砚引入画舫,晏乐萦嘴上还在说着下回不许再来了。
“你好大的胆子。”晏乐萦对季砚说话一向肆无忌惮,少时是,如今也是。
所以四年前的那次重逢,他向她展露冷意,她心底是会难过的。
只是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此刻她却将那点娇纵不满重新展现出来,晏乐萦冷哼着:“还敢提前托信来,说你要来……你还敢来。”
季砚生怕惹她不高兴,并没有直接去揽她。可是两个小团子被他抱在怀里,一双儿女自是要亲近晏乐萦,于是他也凑去她身边,含笑回应:“怕雁雁来不及准备,才提前托信的。”
还敢叫她准备!
晏乐萦乜他一眼,又是一声冷哼。
季砚还欲说什么,骤然面色一变,忍不住轻咳起来。
“影子叔叔,你怎么了?”长宁焦急问道。
晏乐萦也脚步一顿,回头看他,明明知道不该问,可总归有些欲言又止。
许是冬日清寒,他舟车劳顿,风尘仆仆赶来,脸庞少了夏日里很容易泛起的红润,愈发清瘦苍白起来。
她的视线又不免从他的脸上往下移,落在他的胸膛上。
中秋那日,她被季砚气得狠了,当真下手用金簪刺进了他的胸膛。她从前没有做过这等事,可怨太深,动了手之后,也不知究竟刺入了多深。
季砚一直说无事,可那日,他唇角的血不停往下落,着实有些把她吓到了。
会流那么多血吗?
她不清楚,最后又回想起了那日深宫之中,她喉间的腥甜也不断往外涌。
“你……”思索半晌,晏乐萦最终还是问出了口,“那日的伤,可好些了?”
季砚微愣,旋即眸中乍然露出欣喜,咽下喉中血气,安慰她道:“雁雁是关心我?不必担心,已好全了——”
“那便好。”晏乐萦立刻打断了他,并摆出一副不愿再多说的样子。
季砚抿唇,倏然间觉得自己答错了。
画舫之中的众人实则并不大欢迎季砚来,但今日尚有虞家姐弟在。
秋闱早已放榜,虞家这两姐弟都拿了乡贡名次,据虞黛说,她原本以为女子考场中会空无一人,没想到还有好几位女子也参与了乡试。
年后,虞家姐弟便要准备入京了。
他们没曾想又在这里遇上了季砚,虞黛还好些,虞盛却颇为紧张,就像是方才拿了个小名次,忽地却遇上最大的考官,显然不自在。
这倒让季砚好歹与吃团圆饭的一桌人有了些话题,他随意问了虞家姐弟几个问题,却叫虞盛如临大敌,一时饭也吃不下了。
季砚还有心情给长安长宁夹菜。
晏乐萦看不下去了,在桌下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别再说了,叫人家好好吃饭。要说,待饭后你俩私
下去说。”
季砚一顿,反手将她的手攥紧,轻挠了下她的手心。
又在晏乐萦尚在怔愣之际,轻轻松开。
果不其然,晏乐萦一回神,便羞恼低声嗔他:“季砚!”
“宴后我想陪着雁雁……”见晏乐萦神色不虞,他又连忙改口,“陪着长安长宁,哪有空闲同旁人说话,此刻也不再说了。”
晏乐萦给两个小的夹菜,闻言睇他一眼,只道:“想得美,今夜你便住在画舫,我屋里可没有叫你待着的地儿。”
“雁雁的意思是,原本想叫我去?”季砚哄诱她。
竟给他钻了空子曲解她意思,晏乐萦气急败坏,这下话也不想和他说了,只一个劲给两个小的喂吃的。
最终,长安长宁将肚子吃得鼓鼓的,颇有些无奈,还是晏母及时叫停,让妙芙带着两团子出去走走消消食。
晏乐萦才反应过来……每每面对季砚,她的情绪是有些过于激烈了。
筵席将尽,众人散去,季砚却忽然轻扯她的袖子。
“雁雁。”
烛光撩动间,季砚苍白的脸色复又温暖起来,红袍随着他的动作拂动,像春来第一株盎然盛放的红梅,惯有生机,又灿然夺目。
晏乐萦稍有怔愣,一时竟没能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她听见他柔声道:“今年你生辰,我想陪你过。”
年过完,她的生辰在上元节,眼看着也将近了。
不知怎得,蓦然间,晏乐萦想起的是在江南过的第一个生辰。
彼时,她身旁近乎空无一人。
可如今,她身边已有了诸多亲朋好友。这样的生活……她已经很满足了。
她将袖子扯回来,将手背在身后,无意识握紧的拳也掩在袖下,“上一个与你一起过的生辰,我可是非常不乐意。”
季砚随着她的话,也想到了那日宫中的上元宫宴。
他不由抿唇。
当然,也会想到那一夜与她共饮酥酪,她唇角的雪白牛乳顺着秀颈往下坠落,融入更深的起伏间……季砚眸色微闪,忽见此刻她朱唇上也缀了一点雪色的糕点屑,他抬手替她抹去。
略带薄茧的指腹点触在柔软唇瓣上,有些痒,还有些麻,晏乐萦一顿,一下似受了惊的小鹿般往后退。
太久了。
她想,太久她没和眼前的男人有过什么亲密接触了。
可此刻触及他的视线,却依旧觉得十足炽热,竟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深呼吸一口气,冷道:“不想和你过。”
似嗔,似怨,不再是小娘子的晏乐萦,音色却依旧温柔,沉淀了些许沉稳,可尾音处,还有一点唯有季砚能捕捉到的软糯上扬。
季砚似有所感,眉眼渐舒,温声安抚她:“雁雁,我向你保证,这次一定让你开心欢愉。”
此刻,画舫厅中众人已经离去,连拾掇碗碟的仆从都离开了。
烛火熄下几盏。
晏乐萦一贯不爱昏暗的环境,但此刻,在浮沉几盏的灯火下,她忽然发觉如此看季砚,更显得他容色清隽,温润似玉。
那些锋芒冷冽被微光融化,他眼尾晶莹,灼灼望她时,分外叫人恍惚。
好像昔年的阿砚哥哥。
那一年,纵使离乡……可晏乐萦想着,她的确有盼望着,阿砚哥哥可以来到她身边,能陪她度过那个意义非凡的及笄生辰。
但此刻,她面上的神色却愈发冷淡,她冷道:“季砚,你别总是这么自信,觉得一切胜券在握。”
像是想将心都封锁起来,并不允许他再靠近。
她怕了。
于是落荒而逃,没再给他回应的机会。
第73章 上元生辰真正的爱应是如何。
除夕下了雨,但至初一寒雨便停了,这是个好兆头,似乎寓意着新一年皆是好日子。
上元转瞬即至。
数九寒天,画舫会封闭凉风台,众人都窝在暖堂之中,晏乐萦带着两个小团子陪在晏母身边。
长安长宁手里拿着拨浪鼓在互相追逐,那是季砚近来给他们挑的,分明就是小童玩的东西,从前两个孩子都玩腻了,此刻却又爱不释手了。
晏母正拿着绣绷绣花,晏乐萦便与自家母亲对坐,案上置着一个象牙盘制的“千千”。
因为此刻没人同晏乐萦玩,晏乐萦便自己拨弄两个千千车,一轮又一轮,玩得不亦乐乎。
炭火“噼啪”一声,在一个千千车被另外的碰倒之后,晏母哑然失笑,放下绣绷,替她将碰倒的那个转动起来。
晏乐萦抬头看自己的母亲。
“今日你生辰,夜里打算做什么?”
午膳用了晏母做的一桌好菜,晏乐萦此刻肚子还涨呢,才懒得动弹,在桌上拨弄千千车。
听闻母亲问话,方才玩乐的那股劲忽然散了,又忆起午间下肚的大半碗酿肉,晏乐萦倦懒地打了个哈欠,声似撒娇:“还不知道呢。”
她生辰也是上元,今夜没有宵禁,照例都是要出去逛逛灯市的。
果不其然,晏母提议着:“今夜难得热闹,你带上两个小的去看花灯吧。”
晏乐萦自然应好。
谁知晏母又道:“今日是欢喜的日子,你也莫想太多,带着季砚一起去,长安长宁也想和父亲在一起……”
父亲这两个字是刻意压低了声的。
但听说要出门玩,两个小团子早早放下拨浪鼓凑了过来,瞧晏乐萦的眼神,也莫名有点可怜巴巴的。
晏乐萦一听母亲说这话,又触及俩孩子的目光,顿时觉得不对劲,偏头看向晏母:“母亲,你到底站哪边啊?”
一看便是这两个孩子提议了什么。
晏母瞧两个孩子藏不住心事,正巧妙芙端了几碗汤圆过来,便招呼妙芙带两个小的下去吃汤圆。
待暖堂寂静下来,晏母尚未再开口,晏乐萦便问:“不会是季砚还和您说了什么吧?”
那个季砚,天晓得他如今怎么那般无赖了。
四年之后回来,他好像琢磨通透了什么,彻底放下了他那点自矜自傲,反倒变得极为没脸没皮起来。
日日守着她倒也罢了,还在她母亲面前扮可怜,在两个孩子面前扮可怜,弄得好像他是什么受人抛弃的深闺弃夫一样。
说起来,他也就来了画舫几次,这次待了半个月,画舫上下都被他好一通打点,送谁礼物都能送去人家心坎里。
除了对青鄢还尚有些敌意…哦,他还莫名对人家虞盛也有敌意了,叫晏乐萦实在没眼瞧,也管不了,因为如今画舫上下,都还会恭恭敬敬唤他一声“季公子”了。
帝王笼络人心之术,确有一套。
晏母
现下这么说,晏乐萦更觉得如此,面色也不高兴起来,“您怎能听他……”
“雁雁。”晏母无奈道,“并非如此,阿砚那孩子没有在我面前提他与你的事。母亲也不会主动撮合你们,你要明白,无论如何,母亲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晏乐萦:……
阿砚都叫上了。
她一撇嘴,母亲都这样说了,再说季砚,母亲也肯定听不进去,她只得另起理由反驳:“那…您不会觉得是长安长宁一定需要父亲吧?”
晏乐萦虽说,并不打算让长安长宁就此失去父亲,可也是秉承着尊重孩子们意愿的前提,是因为孩子们并不排斥季砚。
实则,她心底并没有觉得非要这个父亲不可。
在晏乐萦的童年里,父亲所给过她的爱十分浅薄浅显,那不是父爱,而是由他宠爱母亲衍生而来的一点施舍。
待父亲不再怜惜母亲了,那点给她的“爱”也会一并烟消云散。
若季砚也是如此,她只会更讨厌他。
晏母看了她一眼,只道:“那倒不是,画舫中一贯有人照看着孩子,我也能帮你,你也不用操太多心……”
“是啊,明明我们如今就过得很好。”因此,晏乐萦更不能明白母亲的用意,她偏头,急切问道,“母亲,没有父亲我们也过得很好,长安长宁也未必就需要——”
“雁雁。”
晏母瞧着她这副无比抗拒的模样,轻叹一口气,温声道:“你还看不清,这与孩子无关,是你想要团聚。”
晏乐萦怔住了。
晏母又道:“你是瞧见了我与你父亲晏知文之间并无爱意,你也看清楚了,想明白了,那样的感情不能长久……可你和季砚之间,你们真的也是如此吗?”
母亲正看着她,询问的语气轻柔,问的问题也不算难懂……
可晏乐萦却陷入了沉默。
她眼皮轻眨,有一瞬恍惚。
晏乐萦一直觉得,季砚的爱太深沉太执着,那是掌控,是占有。
人的掌控欲极其可怕,那妄图占有不属于自己之物的心思,会将心变得越发偏执,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说到底,其实也只是一种追求华美表象,期盼拥握所有的虚荣贪婪。
可得到了也未必会珍惜,尤其是她见识过了父亲露出丑陋一面的样子。
因此,其实她心底还一直有一种恐惧,她恐惧被人当金丝雀、当做玩物一般宠爱。
恩宠如流水,她料不到哪一日她又会被对方抛弃,所以情愿不要这样的爱。
“我……”晏乐萦还有些茫然,“我和他,该是如何?”
晏母看着她还是一知半解的样子,半晌,又无奈叹了口气:“雁雁……身为人母,母亲想教会你如何是爱。”
此刻的晏乐萦,虽然早也为人母,可在晏母看来,依旧是一个懵懂的小孩子,是她疼爱了很多年的长不大的小娘子。
“可到头来,予你的只有关爱。”晏母拍了拍晏乐萦的头,“是母亲没做好,没有叫你看到如何是相爱……”
炭火再度“噼啪”一声,晏乐萦的眼皮猛地一颤。
她下意识看去,见原本炭盆中的炭火平稳燃烧,此刻却蓦地燃得更烈,如星火燎原。
迷茫依然笼罩心中,她觉得,她好像依旧不清楚真正的爱应是如何。
可她生出了一些,想要看清的心思。
*
长安长宁自是很期待上元去看花灯。
是夜,晏乐萦最终相邀季砚,由于有季砚在,两个小团子更是激动万分,蹦蹦跳跳,她都不太牵得住,最后被季砚一手一个抱在怀里。
这是四年多后,他们又一次“相聚”在一起看花灯。
那年在皇宫之中,季砚执意要立她为后,惹得她生出怒火,却无法展露自己情绪,最终怒绵延成了怨恨。
但此刻,因为彼此之间不再有着“势必背叛”的隔阂,反倒磨灭了不少怨气,还能心平气和地并肩而立。
其实气氛挺融洽的,晏乐萦心想,偏头看了季砚一眼。
今夜季砚又换回了一身翩翩白衣,华灯璀璨,灿然如昼,斑斓的灯影落在那袭清隽白衣上,各色浮跃,竟是如梦似幻,将他整个人衬得似谪仙。
这样柔丽的光芒,也令他的神情显得更加温柔了。
只是不知怎得,晏乐萦不由凝注着他的脸庞,总觉得他的唇十分苍白,在灯下仿佛成了透明脆弱的颜色。
“阿娘,阿娘,要下来玩!”
长宁被他抱了一会儿便要下来走动,这小丫头最是活泼,晏乐萦收回目光,听见季砚正无奈轻笑,她没多说什么,伸手牵住长宁。
“雁雁。”她虽不说话,季砚却主动询问她,“有什么想吃的,我瞧旁边有家糖水坊,兴许有你爱吃的杏花酥酪,要去看看么?”
晏乐萦脚步一顿。
又是上元夜,又是杏花酥酪,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四年前马车中的往事。
也不晓得他安的什么心,她心里犯嘀咕,不大自在地摇头,“先逛逛再说吧。”
其实这也是她多心了,四年后面对季砚,她总是心存着提防,反驳回拒的时刻太多,季砚倒也习惯了。
季砚没再说什么,又似不经意将她揽近了些,唯恐她会走丢一般。
奈何长宁又闹着要吃糖葫芦。
这下,两人目光意外对上,反倒松懈了心神,相视一笑。
“等着。”季砚温声嘱咐母女俩,“爹爹…阿叔去买给我们长宁吃。”
晏乐萦微顿,想再抬眼看他,却见他面上也闪过慌乱,并着一丝说错话的懊恼。他不敢再看晏乐萦,抱着长安往身后的小摊走。
“嘻嘻,影子叔叔真好~阿娘,他真的很疼长宁呢!”长宁无知无觉,称呼倒是纠正过来了,在一旁拍手夸赞季砚。
晏乐萦料想暗处必有不少皇帝的随身亲卫,她站在原地,并没有乱走。
长宁正晃悠着小脑袋,总角缀着红锦带,下面还系着两个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也一摇一晃。
晏乐萦便忽然想到方才长宁的头发乱了,是季砚替长宁扎好的头发。
“再让阿娘看看,头发扎好了没有。”她还是不大放心,怕季砚方才没注意,用发绳绞到孩子头发了。
“阿娘,影子叔叔给我扎的头发可好啦!”长宁老实站好,见晏乐萦动作,好像明白了什么。
晏乐萦轻笑,随口道:“他哪里带过孩子。”
长宁冲晏乐萦眨了眨眼,“影子叔叔当然带过啦,他不是一直陪着我和哥哥吗?”
这下,晏乐萦手一顿。
“阿娘,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影子叔叔就给我扎过头发了。但那时候他不让我们告诉你……他说你并不喜欢他。”
晏乐萦并没说话。
“影子叔叔一开始也扎的不大好。”长宁又絮絮叨叨说,“但他和我保证了他会学好的,果然后来他来的时候,一次比一次好了!”
晏乐萦忍不住问:“他还说过什么?”
季砚自然算是会束发的,他自小自立,冷宫之中除了应庆没有旁人伺候他,许多事他都是亲力亲为。
但为何她只能给个“算是”的评价,是因为季砚束起发来,在晏乐萦看来也就勉勉强强能看,她的手艺可比他好多了。
“影子叔叔说,他晓得阿娘最擅长做这些,但他也不能落后!”
晏乐萦眼皮轻颤,骤然抿唇,没再就此事多言。
她回想着,小孩子闹腾,头发是很容易散。好像前两年,的确有几次长宁的头发梳得乱七八糟的,她还以为是画舫哪个仆从帮忙扎的头发,不过后来就好了,于是她也没再多注意。
没想到是季砚的手笔。
“就晓得夸影子叔叔。”晏乐萦意图结束这个话题,刮了刮长宁的鼻子,亲昵调侃,“那阿娘呢?”
“那当然还是阿娘最好啦!”长宁笑笑,“我可没有说阿娘不好哦。”
“雁雁。”
另一边,季砚也回来了。
人群熙来攘往,不过离得不远,季砚一唤她,她还能听得清楚他说话的声音,“给你的。”
他给长安长宁都买了糖葫芦,还给她带了一个。
晏乐萦沉默地接过,沉默地见季砚将长安放下吃糖葫芦,而后他再度询问她:“真没有其余看中的?长安长宁可都有许多想要的。一会儿,待孩子们挑好了零嘴,我再陪你去逛逛,买来给你做生辰礼,可好?”
她唇角轻翕。
耳边忽然传来高喊声,并着漫天亮堂,晏乐萦险些被吓着,又被季砚眼疾手快揽入怀中。
是前头在打铁花,还放了不少烟花。
脸颊贴在温热的胸膛上,馥郁的香也浸入呼吸,一时,晏乐萦耳边唯有听到他的心跳声,竟比烟花乍响之声还要清晰。
“我才不稀罕。”
意识到这个姿势太过暧昧,孩子们都还看着。晏乐萦回过神,慌忙将他一把推开。
少时,她或许真会稀罕那些奇珍异宝,希望拥有无上荣宠。可如今她在江南行商,自给自足,自立自强,凭自己本事和双手赚银子,那些身外之物于她而言反倒不那么在意了。
只要是自己凭借努力赚来的,就是踏实的,哪怕不是最好的,依旧叫她满足。
“我自己有银两傍身,我可是…江南富商!”她哼了一声,“……不需要你的。”
季砚一怔,却是哑然失笑。
不远处是东风夜放,铁树银花,近处是小娘子明媚柔软的娇哼,他不由凝视着晏乐萦那张极具生气的貌美脸庞,杏眼桃腮,清眸妙丽,美得叫人痴醉。
多久了。
他盼着能看见她如此娇憨动人的模样,盼了多久了?
季砚也很难说清楚,那个生机勃勃的小姑娘曾消失在十二年前的青梅树下,哪怕后来他重新将她寻回来,也难以在那年的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态。
许多的顾虑,忧愁,或许还有他对她的施压,让她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先将糖葫芦吃了吧。”他未置可否,只如此道。
人群都往前面打铁花的高台涌去,季砚抬手将妻儿一并揽入怀中,带着她们往城中河岸走去。
这条河叫苏塘河,贯穿此地南北。上元时节,不少人沿着河岸放下各色各态的斑斓花灯。
季砚方才也买了几盏花灯,陪着长宁长安将花灯放了,又送了他们俩一人一个长命锁。
旋即,他又趁晏乐萦不注意,攥住她手心。
一盏花灯递去晏乐萦手中,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等晏乐萦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托着手心,两人一同将那盏花灯送入苏塘河中。
“雁雁。”
水面倒映着岸上光华流转的华灯闪烁,水中又有更多五光十色的花灯浮沉,水光波澜映衬在季砚的脸庞上,他含笑对她道:“生辰快乐。”
第74章 长乐未央雁雁站在我眼前,便是我所求……
“这枚长命锁,是给你的。”
已经被季砚手心捂得温热的另一枚长命锁,落入晏乐萦手中。
晏乐萦下意识低头,在光波流转间看清了上面镌刻的字。
[惟愿雁雁长命百岁,四时嘉应,长乐未央。]
这下,晏乐萦有些愣住了。
她有一会儿没说话,光影浮动之中,季砚便静静凝视着这个一身锦红绣牡丹裙的小娘子,目色染上痴恋,似乎想将她永永远远看进心底。
遗失的许多年岁,他从未忘记过她,世事弄人,兜兜转转,就算再偏执再扭曲,好在他足够执着,至今依旧能与她重逢,再次将她看进眼里。
“我…我不……”晏乐萦随口喃着。
季砚心中一紧,唯恐她又说出拒绝的话,却没再强硬她收下,而是好好与她解释着:“这是我在太素观特地为你和长安长宁求的,雁雁……这不是逼你要接受我,只是愿你,求你,不要再做傻事。”
太素观是京中极负盛名的道观,也是皇家御用道观,皇亲国戚大都在那里祈福。
少时她也曾说过,有机会要和他一起那儿去求姻缘。
彼时情深,自然许下过许多承诺,可事至如今呢?晏乐萦抿唇,轻眨了眼眸,并没有说话。
“无论往后如何,是还能陪你一程,亦或天各一方。我只愿雁雁妹妹,一生平安康健,年年岁岁无虞。”
“阿娘,你怎么不吃糖葫芦呀!”长宁清脆的声音,乍然打断了此刻的氛围。
晏乐萦慌乱垂眸,蹲下身去看孩子,“这就吃呢。”
她知道季砚此刻定然还在看她,她不敢再与他对视,只是紧紧搂着长宁,目光顺势投向依然灯火盈盈的苏塘河中。
波光潋滟,水中波纹一重又一重,托着花灯缓缓流淌向远方,那水光微澜,倏地好像也在她心中泛起了涟漪。
晏乐萦望着水中的花灯,思绪不由得也飘向远方。
及笄那一年的元夜,天寒,微雨。
她也是伫立在苏塘河边,看过这么一场花灯。
只是彼时才与晏家决裂,她开始学着经营画舫,操持生计,忙前忙后,妙芙也帮着她四处打点,好容易到了生辰,妙芙好说歹说让她出门喘口气,疲于奔波之时,连妙芙都没空陪在她身边。
那日,唯有她孤身一人。
如今却不是了。
失去的亲朋好友尽数回到了她身边……甚至,连季砚也在她身边。
尽是遗憾的及笄生辰,她甚至曾以为会成为终生的遗憾,可如今回想起来,好似也不再觉得那般孤单寂寥了。
一切如柳暗花明,再逢山水。
晏乐萦无意识紧攥着那枚长命锁,最后,却又松开。
“你呢?”她问季砚,“你没给自己求?”
季砚回道:“雁雁站在我眼前,便是我所求。”
良久之后,就在季砚以为不会再得到她的回应时,晏乐萦却忽地轻声道:“……谢谢。”
或许不是释然,不是原谅。
可这一刻,晏乐萦好像真的明白了一些曾经看不清,悟不透的事。
关于爱应是如何模样的答案,忽地,逐渐清晰起来。
她曾见母亲满头华贵的珠翠,将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映衬得更为美艳,也叫她被深深吸引,觉得那一切是那般璀璨夺目,美好至极。
却从而忽略了,父亲从未给母亲什么真正的期许与珍视,他不曾给母亲求过长命锁,更没有祝母亲岁岁平安过。
自然,母亲也不爱父亲,不曾衷心祝愿过父亲。
珠翠到底是冰凉的死物,如今再看,竟不如满街花灯流彩。
晏乐萦眨了眨眼,虽没看季砚,却总觉得有炽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依旧想要避开,随口转移他的注意力,“看着两个小的,别叫他们跑远了。”
季砚沉默一刻,失笑道:“好。”
晏乐萦便望着他转过身去的背影,她看了好一会儿,在心里想着……
其实,她是希望季砚也能长命百岁的。
他是她的阿砚哥哥。
正如那些曾落在他身上的伤痕并非她所想,如今见他憔悴,她自然也不愿。
她望他真正放下,不要再被爱与恨,怨与嗔缠身;
也盼彼此都能释然往事,各自寻获更好的将来。
“雁雁。”季砚背对着她,忽地又出声。
晏乐萦随口应了句,“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季砚沉吟着,“去京城开分店?以你的经商才能,此事定然可行,也定会赚得更多。”
晏乐萦:……
“这几年下江南,我也亲眼目睹了此处商业的蓬勃盛景。”季砚又道,“江南富饶之地,若论商业,较之京城有过之而无不及。尤似画舫这种风雅逸乐之地,此地各类经营之法已然完备,若放去京城……”
他说着说着,还说起劲了,回过头看晏乐萦。
“当然,我并非支持朝官百姓纵乐享受,只是亲历一回,方知画舫并非寻常声乐之地,也有高雅志趣,做人,也是要劳逸结合为好。”
在江南走过许多回,季砚有意去感受那段没有他在的八年,晏乐萦的生活究竟是如何模样。
他真的渐渐看明白了,那个曾经总在他身后撒娇的雁雁妹妹,早已成为独当一面的晏娘子。
晏乐萦有经商之能,此乃毋庸置疑。
纵使如今商律严苛,可见到江南如此富饶,季砚心中自然起了改革商律的心思。
见晏乐萦仍不说话,季砚一顿,声音渐轻,“若你需我支持,我必倾力相助,如若不要,我绝不……”
晏乐萦终于忍不住了,嗔他:“季砚,你就是贼心不死!”
但观她神态,倒不是真的生气,就是有些羞恼罢了。
季砚
被看穿心思,还挨了小娘子一拳,原本也不疼,可胸膛前的血气又在此刻涌上,他偏过头,不愿让她瞧见他的疼痛。
“季砚?”晏乐萦还是敏锐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拎起裙摆走了一步,晏乐萦刚靠近他,倏然被长臂一捞揽入他怀中,季砚的下巴抵在她乌发间,稍稍蹭了蹭,轻声问:“待到秋日我生辰,雁雁愿意陪我过么?”
晏乐萦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没好气道:“你想得挺美,我才不。”
“无妨。”感受到晏乐萦要抬头,他的手又抚过她后颈,将她老老实实待在怀中,“我会来找雁雁。”
“你!”晏乐萦语塞,“……你无赖。”
她使力将他推开,季砚倒也顺势松开了她,只是最后轻揽着她的肩当做缓冲,旋即他提醒她,“长安长宁困了,我们回去吧。”
晏乐萦稍顿,轻轻“嗯”了一声。
打铁花结束后,周遭渐渐灯火阑珊,晏乐萦牵着长安的手,季砚则抱着长宁,在花灯摇曳中往画舫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