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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弃疯批帝王后 未蓝澜 27060 字 4个月前

第61章 消磨殆尽让她走吧,她不该困在深宫里……

藏在心底的爱意,从前那么坦诚,如今却是谁也说不出口。

因为彼此心中的爱已经几乎被消磨殆尽,更多的,或许是恨。

这一切让晏乐萦觉得很无力。

虞黛不解其意,也不知怎么安慰晏乐萦,后来她只得时而来看望晏乐萦,与她说些体己话。

虞黛说的最多的便是自己的弟弟,看得出她对弟弟很在意。

晏乐萦起初会与她有来有回闲谈,可到后来,晏乐萦越发觉得精神不济,多数时候她只是静静倚在贵妃榻上听,很难接上一句话。

只是她到底有些识人的本领,她看得出虞黛眼中的亮色,这样生机勃勃的小姑娘,还对往后充满希冀。虞黛定然是早就盼着能有新的生活,所以也赌了这一把,决意与她合作。

心照不宣的是彼此都知晓,季淮只要答应了,此事便可透露给季砚,将奸邪余党一网打尽。

她们都没有将这个最终目的挑明,但终于到了那么一日,虞黛送来医治她母亲的“解药”,又悄声在她耳旁道:“季淮同意了。”

那枚虞黛带来的解药装在锦袋之中,晏乐萦收了起来,却没有特地放好。

她并不是很在意这颗仅是让季淮放下戒心的药,随手将其化入水中,倒进了泥里。

此时盛夏早过,已快至仲秋。

世人常说“伤春悲秋”,春日种的许多春花已然凋谢枯萎,秋叶一黄,时景便变得悲怆。

晏乐萦的心也变得越发压抑,有时她当真会止不住哭泣,却又不知自己在哭什么。

虞黛离开后不久,季砚回来了。

他今日下朝早,特地叫人去宫外给她带了时兴的零嘴,要拿给她时,却瞥见她眼眶微红,立刻眸色沉下,有些紧张:“这是怎么了?”

温热的指腹剐蹭她的眼尾,一点点轻柔摩挲,那般亲昵。如此时候,晏乐萦总能瞧见他眼中的温柔关切,他依然呵护她,如他所言的爱她。

因她未答,他招手,打算将两个伺候她的宫女叫来问话。

可如此高高在上的姿态,分明

还是那张清俊的脸,晏乐萦却越来越觉得他和印象里的阿砚哥哥相去甚远,甚至看着看着,她蓦地有些反胃。

忍住干呕的欲望,她抬手扯住他的袖袍,无声示意他别这么做,又倏然问他:“我母亲如何了?”

季砚那双大手覆上她有些微凉的手,揉捏她的指尖,似乎想给她带去一些暖意,他安抚她:“你母亲的毒已解开,身子也好转不少,你且宽心。”

晏乐萦松了口气,直直瞧着他的那双眸却蓦地酸涩,不知怎得,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一双杏眸眨眼就浸满了泪液。

“阿砚哥哥,你让妙芙去见一趟母亲吧,让母亲寄一封家书给我,我想她了。”

季砚看了她片刻,神色渐渐缓下,迟疑道:“朕可以让你母亲入宫来看你。”

晏乐萦却哭得更加悲伤了。

她摇头,哭到几乎哽噎,还有些不知所措,像是茫然询问他,仰仗他能给她一个答案,“我…如今我这副模样,如何见母亲?”

季砚没有少她的吃穿用度,宫中仅有她一位“娘娘”,任何奇珍异宝,一贯都是流水似的送来这儿。

因他担心她用尖锐的物件会伤到自己,更是特意嘱咐了尚衣局改了不少首饰。

吃的更不必说,季砚早已细心记下她爱吃的菜式,甚至还能说出她的哪些口味与八年前不同,哪些后头又吃腻了,他还会特地吩咐御膳房做新的菜品来。

但此刻,他凝视着她,忽然发觉那个昔日里明媚妍丽的小娘子,竟是变得十足脆弱怯软。

华贵璀璨的首饰不再是昳丽娇容的点缀,反而稍稍艳一点,就会将她的神采压下。她纤瘦苍白,那双本该明丽的眼也是黯淡的,再施粉黛也掩不住其下的憔悴。

“雁雁……”再开口,他的声音蓦地有些艰涩。

晏乐萦没有应他,她一直在哭,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哭得无法自抑。

“……好。”他最终答应了下来,又轻柔地吻去她脸颊上的泪,“待中秋之后,我们便成婚行封后大典,可好?”

言罢,他又轻轻蹭了蹭她额头,吻上她眉眼,想让她舒展蹙紧的眉。

晏乐萦说不出什么话,她只是点了点头。

再仰头看他,余光却带过小窗棂边的一点枯黄秋色,她想到多年前她离开的时候也是秋天……

这又是哪一个秋了,她竟然有些分不清了。

*

晏乐萦恍惚的时候越来越严重。

不过,又过了几日,虞黛再来看她之时,她难得清醒,还有心情问了虞黛一桩事。

“虞黛,你想不想离开这里?”她道,“我可以向季砚讨个恩准,让他放你走。”

虞黛微顿,笑了笑:“晏姐姐说笑,如今你都举步维艰…我不是嘲笑的意思,只是……”

晏乐萦没反驳她,只是安静看着她。

虞黛沉默一瞬,最终轻叹,“自然是想的,被迫卷入这些事之前,我便想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而不是只在一片宫墙之中。

晏乐萦愣了愣,少顷,她喃喃接话:“是啊,谁都想看更广阔的天地……”

所以活在这里,被人这样关起来不得自由,还不如死去。

近来,她有许多如此的念头。

她等着妙芙来,又等了好几日。

距离上一次城郊分别,再见妙芙,竟然已过了大半年。

因着季砚许诺让妙芙去看望她母亲,她说自己还有些想嘱托对方的,才终于得见妙芙。

妙芙第一时间却哭着扑进晏乐萦怀里,搂着她难舍难分。

“小姐?!”妙芙哭得哽咽,紧紧攥着她的袖子,语气慌乱极了,“你、你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了?”

主仆之间就是有这样的默契。

明明晏乐萦看似什么也没变,她没有骨瘦嶙峋,也没有形色憔悴,甚至今日为了见妙芙,晏乐萦还特地施了粉黛,穿了身颜色妍丽的衣衫。

秋海棠明媚,簇簇嫣红,落在她的裙襟之上,妙芙却觉得极为刺眼,将她家小姐的脸庞衬得越发苍白。

“陛下对你不好吗?陛下怎能——”

晏乐萦抬手捂住妙芙的唇,此时,晏乐萦才发觉,自己连这么简单的动作,做起来都有些无力。

她勉力摇了摇头,示意妙芙不可妄言。

又捧着妙芙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晏乐萦一遍遍替她拭去眼泪,问她:“这段时间你在哪里?你过得如何?”

可当妙芙要说的时候,晏乐萦又觉得精力不济,犹自道:“如今我瞧你好好站在我面前,已经足够了。”

“妙芙,你看上去一切都好。”她又想哭了,她还能再见到妙芙,“小丫头瞧着还丰腴了些呢,这样就够了,你好好的……”

仅有的精力,晏乐萦有更重要的事要交代她,她让妙芙附耳过来,好像只是因为无力枕在妙芙肩头,与她喃喃说着话。

妙芙一吸鼻子,最终郑重点头。

“妙芙。”晏乐萦轻声道,“我这一生抛弃过别人,所以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太累了,我会永远记得此事……不会再抛弃你。”

“小姐,什么‘这一生’的,这一生还长呢。”妙芙又用力拥紧她。

如此温暖的体温,才稍稍给了晏乐萦一些力量,她好像可以短暂忘却这段难熬的时光了。于是,她也用尽全力抱紧妙芙,迫切想从对方身上汲取更多温暖。

许久之后,她靠在妙芙肩上,淡淡道:“你去吧,去找母亲。”

妙芙应了好。

*

妙芙再回宫的时候,带回了晏乐萦的家书。

那封家书用锦袋装好,并着一份母亲亲手为她做的月饼,被妙芙小心翼翼交到她手上。

算算时间,也离中秋越发近了。

季砚近日时时想着要与她商议封后大典的事,可她精神不济,且很久不愿再与他开口说些什么了。

多数时候,两个人不算闹得不欢而散,却也相顾无言。

这日也是如此,皇后礼制的婚服已经做好,季砚特地拿来叫她试穿,凤冠霞帔明艳夺目,九龙四凤冠其上诸多翡翠雕刻成龙凤,还镶嵌着数颗璀璨华珠。

赤红大衫绣织金云霞龙纹,裙幅逶迤展开,金线光澜如浪,铺翠点珠,丝丝缕缕都荡漾晖光,在青砖上投下细碎虹影。

季砚也在今日终于得见这个姿容绝代的小娘子,露出些原本就该有的勃勃生气。

晏乐萦原本就生得美极,杏脸桃腮,眸含秋水,如此的珠光华彩又如众星捧月般映衬在那张昳丽脸庞上,叫人痴醉。

季砚眼眸轻颤,他搂住晏乐萦的纤腰,无意识又显出几分想占有她一切的心思,可触及那冰凉缀珠的腰封,才发觉她好像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

这件婚服的尺量,还是去岁他拟好给尚衣局的。

“如何又瘦了?”他将目色定在她身上,又似反问自己,轻喃一声,“婚服都不合身了。”

晏乐萦从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她一直由着人摆弄,此刻才随口接话:“那便再晚些成婚吧,不急这时。”

季砚眸色微沉,“不行。”

于是晏乐萦又道:“随你,那就还是中秋吧。”

明明澄然的秋眸中映着璀璨珠色,盈盈生辉,可季砚再度认真看去,发觉那双瞳仁底色是空洞的,平静的。

他心中又生出一股哑火,苦涩又沉闷,不甘她好似浑然不在意的态度。

可即便他再多说什么,不知从何时起,晏乐萦不会再反驳,却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午膳来时,季砚替她布菜,又亲自盛汤拿着玉勺喂她,他温声哄着:“雁雁多吃些。”

晏乐萦瞧着那碗浮着晶莹油润的汤,其实汤色很漂亮,可她第一反应就是想吐。

可是吐了又会惹他不快,晏乐萦按捺住反胃的冲动,忍着一勺勺喝尽。

今日她还有事要与他商议,并不想这么快与他不欢而散。

而且她要快些说,如今她很容易感到疲惫,她怕还未多说就开始精

力不济。

饭毕,宫人才收拾完碗筷,季砚要抱她去小憩,她便趁机扯了扯他的袖袍,倚在他怀中轻声道:“你让妙芙走吧,放她出宫去。”

季砚将她放在拔步床上,替她掖锦褥的手一顿,问她:“为何?”

他清楚晏乐萦与妙芙情同姐妹,起初晏乐萦住进这座宫殿里,还时时会问妙芙的消息,后来她不问了,可是听宫人说,这次她们见面两人还是感情很好。

他有想过,待封后大典之后,让妙芙重新回她身边伺候。

但此刻,晏乐萦却说:“我用不上她了,你不是派了旁的人伺候我么?让她走吧,她不该困在深宫里。”

究竟是妙芙不该困在深宫里,还是她自己不该困在深宫里。

晏乐萦也不知道了,她只是觉得很累,仰头看着季砚那双漂亮却幽邃的桃花眼,她没有精力再去探究、分辨,他如今是怎样的情绪。

她觉得那股恶心干呕的感觉还持续在胸口,闷闷的,但她一直在忍着。晏乐萦心想,或许是她面对他太久了,看见他已经无所谓爱与恨,只剩下麻木与反胃。

季砚也与她对视着。

青年帝王有片刻未言,他直直凝望她那双眼,分明直白,难得坦然,可他心中忽然生出些惶恐。

她或许的确是这样想的,她想将妙芙送走。

为何?

如此这般,好像她想交代一切,也要抛下一切。

“阿萦……”

晏乐萦避开他探究的眸,只垂首决断道:“不要再多一个无辜的人留在深宫了,放她走吧。”

“……”

第62章 虚情假意大抵是,他总觉得我不爱他。……

妙芙离宫之时,晏乐萦并没有去送。

此事还是如今伺候她的宫人告知她的,而她已经快忘了这两个宫女叫什么名字。

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晏乐萦也只能轻声应一句好。

她甚至没觉得多悲伤,只是很累。

近来她越发嗜睡,应下宫人后就继续昏睡了过去,一觉睡到天昏黑,又被轻微动静吵醒,是季砚回来了。

“睡了一整个白日,夜里不睡了?”他已问过宫人今日她在做什么。

此刻,他俯下身,轻轻将她搂起来一些,给她后头垫了个软枕。

琉璃宫灯被他点起,曾经晏乐萦喜欢明亮的灯光,如今这样的光线却让她不适,她微眯起眼,想将头缩回被褥里。

季砚一顿,用纱巾将灯蒙上,如此只透出一点朦胧微光。

她没有应话,季砚便抱着她去沐浴。

入了秋的京城已有薄薄凉意,宫人早就备好了热水,浴桶之中热气氤氲,被放进水中没多久,晏乐萦白皙的肌肤便被蒸得有些透粉,连带那双清眸也蒙上潋滟水雾,十分勾人。

她的神色还带着些许慵懒懵涩,瞧着却越发清丽,妩媚,叫人心中的暗火往上窜。

季砚神色微暗,他很喜欢亲自服侍她,多数时候沐浴时并无人伺候,此刻也是如此,拨开她被水浸湿的青丝,指腹一点点抚过那身柔嫩的肌肤,手浸入热水之中荡漾开些许涟漪。

水原本就有浮力,泡在浴桶之中,虽不似汤池那般场地宽敞,晏乐萦还是稍有跌宕起伏之感,等到季砚越发探入,她扭着腰呜咽避开,“唔,阿砚哥哥……”

澄然的眸间蒙上潮紅媚态,只是些许輕拢慢捻也能叫她軟了身子,季砚的袖袍稍有不慎已被水濡湿,瞳色深暗,可瞧着她神色倦倦的样子,最终轻叹一声。

“坐好,别着凉。”热水浇过玉润肌肤,季砚将她往水中压了压,又抹去她唇上无意溅开的水珠,轻哄着,“不做什么。”

晏乐萦又渐渐放松下来,她的头枕在浴桶边,又被季砚用巾帕垫着。他做这些事总是很耐心细心,就像昔年一样。

不知过去多久,昏昏欲睡之时,季砚捧起她的下颌,轻柔落下一吻。

乌发已被他搅干,他将她抱起来带她回内殿。

“怎得还如此困?”

晏乐萦重新躺回床上,季砚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头,唇落在她眼睫上,又辗转至鼻尖,他很喜欢如此,也有许多时候会如此,但一般是事后温存的时候。

她勉力睁眼,忽然又发觉,其实小时候他也会这样,有几次他们拥抱在一起,季砚也很喜欢蹭蹭她的眼睛,鼻子,然后轻轻地亲她。

正想着,那个吻果然落在她柔软的唇瓣上。

她正微张着唇,给了他可乘之机,被他舔舐探入,轻柔索取,复又大肆掠夺,从头至尾她都没有半分反抗。

晏乐萦轻眨眼皮,其实她已经很累了,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待吻毕,她边平缓呼吸边看了他好一会儿。

她正在斟酌将要开口的话。

季砚也在看她,此刻的她看上去尤为乖巧,水眸泛着晶莹波光,唇也被浸润得亮亮的,他忽然道:“雁雁,我们从头开始吧。”

晏乐萦顿了顿,没想到他会突然如此说。

唇依旧无意识微张着,要说的话因他这一打岔,没有哽在喉间,反倒变得顺畅,她轻道:“我从虞黛那儿听说,她有一个弟弟落在季淮手中。”

季砚的眼眸顿时沉了下来。

晏乐萦佯装没看见,可还是无意识颤栗起来,她心觉自己已经很难与他心贴着心了,饶是看着他阴沉的脸色,也会叫她心中生出酸涩,苦闷。

但她仍硬着头皮继续道:“你去救她弟弟吧,若救下她幼弟,她定然会死心塌地跟随着你。”

“晏乐萦。”季砚音色冷沉,唤她全名,似警示。

晏乐萦的确沉默了一会儿,可她与他对视,眼中并没有退缩之意。

“什么叫死心塌地?”于是季砚忍不住道,“你明知朕对她无意,朕最希望能死心塌地跟在朕身边的,唯有你而已。”

她笑了笑,“如今还需要我死心塌地么?你不是已经将我锁在你身边了。”

季砚抿唇不语,却见晏乐萦仍望着他,那目色犹如寒刃,又似有灼人的温度,会将人的心烫伤。

半晌,他自嘲着,“年少之时,你便不在乎朕身边有谁,刚回宫之时也是那般想将朕推走……雁雁,朕在你心里就那么无足轻重?”

晏乐萦侧躺的身躯微僵,她咬着唇瓣,也沉默了少顷。

却也想到,起初他不也是说着她不许提虞黛,不配唤他阿砚哥哥吗?

她也不是不会难过的。

对彼此的伤害都造成了,无论是他或她,伤疤便是如此,不可能轻而易举揭过。

可如今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

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软声解释道:“我并非你所想的意思,我晓得阿砚哥哥不喜欢虞黛,这段日子,虞黛也与我说了许多。”

“你想想看,她在宫中也待了三年之久,又已然及笄,自然想去过自己的日子。阿砚哥哥无所不能,定是能救下她幼弟的,之后,我们……”

晏乐萦的音色很轻,虽仍有倦意,却难得与他说了不少话。

季砚的神情却并没有缓和太多,那双乌眸落在她张合的唇瓣上,又辗转瞧着她盈盈的眼,渐渐地,他的心情愈发复杂。

他自然明白,晏乐萦还在算计。

他想了许多,无奈,痛苦,绝望……

最终,轻启薄唇,能问的只有一句,“雁雁,我们真的不能从头开始了吗?”

晏乐萦总会与他视线对上。

当他望向她时,她下意识想避开,多数时候还是忍不住会再度望进他那双幽邃墨瞳,往往仅需看上一会儿,她就明白他会答应她的请求,譬如此刻。

她忽然也觉得胸口沉闷,淡淡的迷茫无助涌上心头,逐渐酿成更汹涌的情绪。

她也很想问问他,要怎样才叫从头开始呢?

可那句话好似哑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太难受,也太无力,她好像真的没有办法爱他了。

最终,她淡笑,“待这些事了结,或许我们可以好好过一辈子。”

季砚的睫毛在烛火下投下一片阴翳,轻颤着,像是挣扎,最终仍会妥协,他道:“好…好,雁雁,如你所愿。”

青年帝王俯下身,宽厚温暖的身躯将她包裹,她被他紧紧抱住,听见他在喃喃。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晏乐萦眨了眨眼,她恍惚想起,许多年前的青梅树下,他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如此。

*

翌日,虞黛照例来看晏乐萦。

彼时晏乐萦正捻着一只水头甚好的碧玉镯发呆,那是应庆曾送她的及笄礼,先前被季砚收了起来。

如今二人婚期将近,季砚重新将其交予她,他说这是应庆的一番心意。

晏乐萦明白,季砚的童年也曾凄苦,应庆于他而言也算是长辈。

他想让她在大婚之时戴上,可她手上已经有两个金圈,她不想再套更多的束缚,于是只是看着。

虞黛来了,晏乐萦将玉镯重新装回梨花木盒之中,扣好,又将旁边的琉璃宫灯放得离自己近了些,才叫虞黛入座。

“季淮何时会来?”晏乐萦开门见山道。

虞黛注意到那盏琉璃宫灯,虽然此刻未点灯火,依旧璀璨精致,她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才应道:“三日之后。”

晏乐萦说好,旋即在虞黛的注视下,轻轻拨开了琉璃灯下的暗格。

噼啪一声,极轻微的声响,那封泛黄的信笺被晏乐萦拿出来,其下竟然还放着东西——是那颗先前藏在璎珞里的毒药“断肠伤”。

季砚日日都会点这盏灯,可就像他不曾告知晏乐萦其中有这么一封信,他并不会刻意打开这个暗格,反而让晏乐萦有了可乘之机,将此物藏在了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

虞黛讶然,紧盯着那颗药丸,倏然反应过来,“你是要服毒……”

虞黛原本以为,晏乐萦先前说自戕只是为了稳住事态而已,一切尚有回旋,直至此刻亲眼见晏乐萦还藏着这枚毒药。

她下意识想去夺那枚毒药,晏乐萦快她一步将机杼合上,冲她摇了摇头。

“你何必如此……”虞黛神色复杂。

“你可以向季砚告发我,可是走到如今这步,其实并不太必要了……”晏乐萦笑了笑,倏然又道,“我已经让季砚去救你幼弟了。”

虞黛瞳孔微缩,顿住手。

她认真看着晏乐萦,似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可面色苍白的晏乐萦神色倦倦,整个人看上去空洞又平静。

“之后,你能够自己决定自由来去,但在此之前,我想让你彻底归附季砚一次,助他将季淮的暗线一网打尽。”

此事其实是心照不宣的,可虞黛没想到,晏乐萦真能给她好处,将她不敢告诉季砚的秘密说了出来,还换来季砚救她弟弟的承诺。

虞黛忽然有些心涩,越发觉得晏乐萦何必做到如此,“晏姐姐,你与陛下,你们就不能好——”

“我还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晏乐萦眼看她露出些真情实意的神色,却打断了她的话。

“看在这么多日我们相处的情分上……”她还看了看虞黛颈上系着的那枚玉珏,倏然唤她一声,“阿黛表妹。”

虞黛欲言又止的模样,渐渐平静下来。

“如此活着只令我痛苦。”晏乐萦笃定言之。

“待一切事结束后,我会服下‘断肠伤’,届时请你送我出宫。”言至此处,晏乐萦又笑得有些凄惘,“我怕季砚不会肯。可是我想回家,求你让他不要再执着,求你亲自送我回我母亲身边。”

“若他依旧不肯,你便告诉他这是我一早嘱咐你的,他不会怪你…他从来不会怪无关之人,他只是不想放过我……可是我想放下了。”

季砚不想放过她。

只要她“活着”,他会永远执着,放不过她,也放不过他自己。

只有死,她才能彻底逃离这里,逼他对一切做个了结。

虞黛却忽然有疑,张口欲言,晏乐萦又道:“阿黛表妹,别再多问。若你当真对我有情分,求你…别再多问。”

晏乐萦自知,此等计谋谈不上精妙绝伦,也称不上天衣无缝。

她原也没有多聪明绝顶,何况,被关在这里的大半年里,她觉得自己的精力一点点被消耗殆尽,无数次想要放弃,又咬着牙去想要如何离开。

她只能想到如此了,她已经再也等不了下个机会。

虞黛紧紧抿唇,半晌,她应了下来,又突然道:“……表姐,我好像明白陛下为何那么执着于你了。”

晏乐萦又开始恍惚,但这句话还是让她稍稍凝起注意力,抬眸,却没有看虞黛,她只是勾唇自嘲。

“大抵是……他总觉得我不爱他。因为不爱,所以他便不算真正得到了,于是一直执着吧?”

晏乐萦心想,她是可以哄着自己对季砚虚情假意一阵子。

可她做不到一辈子都如此。

尤其是……假意好像不再是全然的假意,她爱过,也不爱过,渐渐地又说不清了。

于是她更做不到说服自己,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她做不到就这样过下去。

虞黛却摇摇头,“或许不是的,是因为你很坚韧…却又很柔软。”

晏乐萦看她。

“表姐,你对旁人好的时候是真的很好,或许陛下……”

虞黛想了想,才继续道:“或许陛下,他很希望永远能得到你的好。”

晏乐萦默然着。

她眼睫轻颤,倏地有些迷茫,也或者有点恍然。

可她难以接话,只能勉强冲虞黛笑笑,今日便言至于此。

待虞黛走后,晏乐萦又发了会儿呆。

季砚还不知何时回来,她再度打开琉璃灯的暗格,思索了一番,捻下一点药丸,放入唇中。

为了保险起见,她要先试一下药性。

昔日她让云娘匀些稀释毒性的药给她,可中途被季砚阻拦,好在她早早让江南的老铃医随着青鄢北上,起初本是想托铃医照顾自己的母亲,没想到会在如今用上。

——她将向摇铃医寻解药的事托付给了妙芙,那药随着家书被置于锦袋之中,如今晏乐萦将锦袋取了出来。

断肠草的辛辣苦涩在唇齿间化开,饶是服了大半解药,晏乐萦还是渐渐感觉喉间烧灼,心口泛疼。

没过多久,五脏六腑也开始绞痛,尤其是肚子,她捂着小腹,这一刻的确有些害怕。

她如果真的死了怎么办?

可是,如今的日子也让她觉得生不如死。

晏乐萦不是害怕与季砚过日子,她只是太害怕要永远背负这样沉重的猜疑,两个人心里明明藏了那么深的怨与恨,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般,互相折磨地一辈子走下去。

如此之痛中,晏乐萦打开了那封母亲写给她的家书。

母亲字字句句懊悔自己拖累了她,又怕她从此一蹶不振,于是说自己的命是晏乐萦好不容易救下的,以后都要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啊……

晏乐萦看着其上的字,也对自己如此心说。

母亲盼她好好活着,也盼她勇敢,盼她活得恣意洒脱,成为翱翔的雁,而不是被囚困的燕。

*

之后的一两日,晏乐萦愈发感到疲惫,她忍耐着药性化解,想装作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事,却没想到季砚很快就察觉到了端倪。

他看出她并不舒服,连忙让太医来诊。

两种药在晏乐萦体内相生又相克,脉象一定乱得可以,这是晏乐萦预料到了的。

她看着太医惊疑不定,一时拿不准主意的样子,心里却很平静,她忽然仰头看向季砚,轻声道:“阿砚哥哥,可以带我出去走走吗?”

季砚尚在等着太医的答复,并未看晏乐萦,下意识蹙眉低斥,“胡闹。”

明明瞧上去病了,岂有此刻乱跑的道理?

“我只是想…去从前的地方看看,再晒晒太阳……和你一起去,可以吗?”

软糯至极的音色,晏乐萦的语气听上去像服软,又更像某种憧憬与期待。

季砚稍怔,偏头去看她。

那张玉容之间尚有几分苍白憔悴,可她的眼眸却亮晶晶的,像是盛了一片盈盈的光,不是故作温顺媚态的样子,他难得见她这般纯粹、真心实意的一面。

季砚的心忽然被揪紧,旋即又松神,感受到自己的动容。

“好。”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朕带你出去。”

这下轮到晏乐萦一怔。

第63章 有如少时“季砚,就这样恨我吧。”……

心口依旧泛着隐隐的疼,呼吸间也会有些刺痛,可更难以言喻的是某种酸涩在荡漾,逐渐又变成极为复杂的情绪。

晏乐萦愣住,心底五味杂陈,又恍惚间好似看明白了什么。

这么长的一段时日,长到有时她也记不清究竟有多久了,她无数次向他保证,她不会再逃跑,她会永远爱他,可他都不信。

可她却忘了说出这么一句最简单的话。

她想和他出去走一走,和他一起。

“……雁雁?”

季砚又唤了她一声,见她未答,干脆屏退太医和宫人,他亲自替她挑了身衣裙,为她更衣。

晏乐萦抬眼看他挑的那身衫裙,不是荷花,也不是过于素净的颜色,他记得她所不喜的一切,认认真真地记在了心底。

唯独她若是不喜他,他无法接受。

殿内空寂无声,唯有两人相依,晏乐萦颤了颤无力的眼皮,有一瞬间,恍惚感觉自己回到了少年时光。

他好似变了太多,又没有变,依旧如少时一样,他无数次气闷紧锁房门,可只要她主动走到门前,敲了敲那扇门,靠近了那么一步,他的自我较劲就会悉数瓦解。

季砚总说他恨她。

但此刻,晏乐萦却忽然意识到,他的爱好像藏在无数的恨意之间昭然若揭,她总想着要他亲口确切地说出那个答案,可无数的纵容,早已让那个答案无尽接近了她的心底。

可是一切好像也没有了意义,他们无数次误会,无数次错过,无数次用自己的方式将对方推开更远,事到如今她已经很累了。

晏乐萦心想,好像已经不需要他说出来了。

她只想未来拥有自由,她不愿与他这样痛苦地朝夕相处,含着永远的心结共度余生。

她主动抬手,握住了他的手。

季砚却有一瞬间僵硬,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他发觉她的手是那般无力又冰凉。

“你……”

“走吧,阿砚哥哥。”晏乐萦道。

厚重的宫门被打开,这次终于不是形形色色来往的宫人,而是晏乐萦自己能够走出去。

明明宫殿院中她也能瞧见阳光,可这一刻,她还是忍不住眼皮颤了颤,似乎久违地,在沐浴的阳光中感受到了温暖。

季砚仍然牵着她。

她恍惚又回到了小时候,他们曾经牵手走过那么多个春秋,又分道扬镳,兜兜转转,此刻,季砚却还能牵着她的手走很久很久。

没有乘轿辇,季砚看得出晏乐萦很享受此刻的时光,他没有打扰,也只是安安静静陪在她身旁。

秋日总是一派萧瑟之景,好在才入秋不久,御花园中,揽菊园里的各色菊花仍然盛放,晏乐萦太久没有感受过一眼看去有天、有地的世界,饶是只有这些,也比围墙之内好上太多。

季砚早便想将那些菊花都搬去宫殿之中给晏乐萦看,可晏乐萦推拒了。

但眼下,他瞧着晏乐萦终于露出的清妍笑容,心中五味杂陈。

“若是喜欢,晚些叫宫人都搬去给你看,好不好?”他喉中艰涩难言,良久,也只能再问上这么一句。

晏乐萦避而不答,只是笑笑,“小时候,这儿还不是揽菊园,我记得这儿有一片池塘,里头栽了很多荷花……”

她就是在那片池塘落了水,险些丧了命,哭天喊地,哭得季砚心中也疼得发紧。

他在彼时用力搂紧她,抱住她。

他在彼时就发誓会一辈子守护着她,希望她喜乐无虞。

可是现在呢?

季砚沉默一瞬,“你还记得。”

“再远些的地方,是我常央着你带我捉迷藏的地儿,有一次我不小心扭伤了,疼得掉眼泪,也是阿砚哥哥将我背回去的。”

那些往事,其实都藏在彼此心中。

晏乐萦娓娓而谈说了许多。

或许是寻到了这么一个契机,她以为遗忘的,回避的,又会重新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季砚薄唇微启,似乎也有些触动,“那时的你,胆子很小,总是爱哭。”

晏乐萦忍下眼中酸涩,她面上依旧是笑着的。

“如今我不爱哭了。”她轻声道。

可季砚久久凝视她,他分明瞧见了她清眸间的薄薄水莹,想抬指替她抹去,甚至想亲吻她,恨不得替她含下那些酸涩的泪,可不知怎的,却有些无力。

一股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突然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握得太紧?

是否是自己心中聚积的爱与恨太多,说出来的却太浅?

“雁雁。”再开口,心也变得苦涩起来,他温声问她,“还想去哪儿看看?”

晏乐萦说去玉衡苑。

初回宫之时,她对那儿是恐惧的,那里有太多太多属于彼此的往事,可是情意已经被磨灭,她总觉得季砚在强迫她记起。

可或许她有了新的决断,心中竟然又生出些怀念,八年过去,她还想再看看曾经的那八年。

季砚应了下来,他们携手走着,晏乐萦落后他一步,便侧目看他。

他果然很快就慢下步伐,直至与她并肩而立。

又很像小时候。

若是没有那些背叛……此刻,两人竟同样心想着,他们本该像如此一般,执手幸福地走下去。

待到了玉衡苑,晏乐萦已经稍稍有些累了,心口又开始闷疼,还倏地有些反胃。

但她面上并未表现出来,她心知今夜会痛得更甚。

她可以忍,因为就这样留在宫中,比之如此更加痛苦。

此时却难得心神松懈,季砚忽然起了兴致去取茶具,说要亲手给她煮茶。

晏乐萦一怔,调侃的话说了出来,“我刚回宫的时候,阿砚哥哥还要我给你煮茶呢。”

季砚静坐于凉亭之中,朝她招了招手。

风未止,萧瑟落叶翩跹而下,有一刻晏乐萦眸色飘忽,以为是青梅树的落叶,树下的昳丽郎君一袭玉色长袍,丰神俊逸,疏朗灵秀,像极了当年的少年郎。

她缓缓向他走去,而后被他极自然地揽入怀中,大掌拂过她纤嫩微凉的手臂,他如少时般手把手教她如何炙、碾、罗、投、酌,将一壶好茶烹煮出来。

晏乐萦渐渐又觉得眼睛酸涩,却听头顶传来清冷却稍显揶揄的音色,季砚笑着,“当时你煮出来的茶,着实一言难尽。”

“……”

“还好才饮一盏,茶便洒了。”

晏乐萦有被气到,没好气地反驳道:“这么繁琐的煮茶方式,我不喜欢才没认真学的,可我做其他事也很厉害的,小时候还给你涂蔻丹呢,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手上五彩斑斓的,多好看呀。”

季砚一噎,无奈将茶递给她,意图堵住她得理不饶人的嘴,“喝茶,小心烫。”

可惜,晏乐萦喝完还要继续说,她又认真回想了下当日的场景,反过来捉住他的“把柄”。

“哦…我懂了。”眉眼生动弯起,晏乐萦调侃笑道,“是不是那天你眼看着我给度月流萤她们涂蔻丹,你眼馋了——”

季砚垂眸看她,眸光轻闪。

此刻的小娘子难得恢复了原本该有的明媚俏丽,那双盈盈秋眸极为勾人,其间映着他的身影,好似彼此交融,依旧含着对他的情意。

这样的情意,他求了太久,求而不得,直至他自己也变得狰狞可怖,面目可憎。

竟然在这一刻,他在晏乐萦的瞳孔中瞧见了。

再眨眼,他好像又看不清,寻不到了。

究竟有没有呢?他又一遍自问。

他分不清,只得顺势接话道:“手的确是巧,就是煮茶天赋太一般。”

他怎么还揪着这个不放呢,晏乐萦气笑了,开始在他怀里扭动想去挠他,才扭过头,猝不及防被他捧住脸颊亲吻上。

这是一个极尽轻柔的吻。

缠绵,克制,却也滚烫,晏乐萦下意识颤了颤眸,感觉有一点湿润落在脸颊上。

她想抬手去摸,又被季砚牵着手,他的大掌拂过她的手腕,依旧是头一次温柔和缓地与她十指相扣。

他们早已缠绵贪欢过许多次,自然也亲吻过许多次。

可每一次季砚的亲吻都含着很深的情。欲,像是一种掠夺,一种占有她的证明。

只有这个吻,浅尝辄止,他轻碰着她的柔软唇瓣,缓缓厮磨着,没有想着深入,没有想着侵略,只是想与她贴近一会儿,品尝,勾勒她的轮廓。

很像小时候,情窦初开的小时候。

在曾经拥有过无数的玉衡苑中发生这个吻,也好像回到了从前。

待茶水咕噜声响起,季砚松开她,他眼中的晶莹似乎已寻不到痕迹,偏头替她斟茶。

晏乐萦听着茶水泠泠声,瞧见热雾氤氲,仿佛唇上依旧残留温热。

不知怎得,她忽然想起虞黛的话。

于是她问季砚:“……阿砚哥哥,你喜欢我什么?”

虞黛说,因为她坚韧,又柔软。

季砚想要她的好。

可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多好,她曾经想要被人呵护和宠爱,将她捧在掌心,就像父亲对母亲那样,可她后来却发现那样的爱如镜花水月,亦或者说并不是爱。

她也不想要对方贪恋她的好,人的好也如流水,昔年她可以向季砚许下一生的承诺,转头也可以放下。

相依执手,相伴不离,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她好像从未得到过,又或许曾从他身上看见过,感受过,可她分不清,看不明,参不透。

或许,她并不懂得爱,再也想象不到爱真正的模样应是如何。

“我的雁雁,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自然是令人心悦的。”季砚稍顿,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将茶水递给她,几乎没怎么思忖,便这般郑重道,“有惊绝风华的美貌,有善良柔软的心肠。”

真和虞黛说的差不多,还被夸漂亮了。

晏乐萦笑了起来,她想,季砚自然是很了解她,她喜欢被夸好看。

如此说倒也没错,她以为这便是全部,刚要说话,又听季砚继续道:“有隐忍蛰伏的耐心,有大雁南飞的坚韧,还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这下,晏乐萦有些怔住了。

良久,她不再能开口,原本也只是想说两句活络的话而已,她感觉自己隐隐意识到了什么,眼前蓦地酸涩起来,又不敢问他。

避开他灼灼凝望的眼神,她还是忍不住哭了。

温暖干燥的大掌再度托起她的脸颊,包容了那些湿润泪水,缱绻的吻便一个个落在她脸上,直至她渐渐停止啜泣。

他一遍遍轻哄她:“雁雁,不哭了。”

“要不要替我涂丹蔻,你不是想涂么?”而后,她又听见季砚问她,依旧是安抚。

晏乐萦的泪水止住,却还有些愣,“你还在这里备了东西呢……”

季砚嗯了一声。

可是苦涩的泪好似再度牵扯出了心口的疼,尽管她用的毒药少,甚至哪怕她提前服了解药,可断肠草的毒性太烈,她疲惫地摇了摇头。

“改日吧。”她轻声道,又环顾四周,似乎想将今日,乃至昔年发生的一切都好好记住。然后她看着他,“我累了,哥哥……可以背我回去吗?”

明明只有最后的一段路,明明那么短,她却已经难受到走不动了。

季砚自然不会拒绝晏乐萦的要求,这是他爱过也恨过,却依旧一直想将她捧成掌中明珠的小娘子。

他俯下身,将晏乐萦背在背上,却忽然发觉她的身体很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

明明她一直在他身边,明明这就是他想要的……为何一切会变成这样?

季砚垂眸,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

“……抓紧了。”他轻声嘱咐晏乐萦。

后背却只淡淡的回了一声嗯,似乎她已经极为疲倦。

断肠伤的药效涌了上来,晏乐萦只觉得连呼吸都是疼的,甚至喉间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她无意识抓紧季砚,却又丝毫没有力气。

这又让晏乐萦开始惶恐,可不知为何,就这样静静躺在他背上,又不那么害怕了。

他宽厚的后背是暖的,体温通过衣料浸染,竟然也能渡来她身上。

晏乐萦将头搁在他身上,这一路平平稳稳,她好像什么都不需要说,浮浮沉沉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回到了那个下着大雪的九岁生辰,也回到了那个扭伤脚的夏日,更回到了少时无数朝夕共处的时光,她的阿砚哥哥一直都是这样背着她回玉衡苑……

最后,却回到了那座无名宫殿。

季砚忽然在殿前顿住脚步,他看着那扇巍峨的宫门,好像意识到了这是多么沉重的囚笼,他忍不住问了最后一句,“……雁雁,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有许多次,如此刻一般凝视着这个小娘子,他好像永远看不透她,又太想看透她。

他心想着,他好像做错了。

看不透的,却非要执着的,最终伤了她。

……只要她说一句,她不想再待在这里,季砚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他想,他立马就让她出来。

她想要的依然照旧,但他不会再用这样的方式来爱她。

“雁雁……”他又唤了一声,语气极轻,似乎不愿打扰她的判断,更像是某种祈求,祈求她能给出一个答案。

晏乐萦眼皮轻阖,颈间有发丝轻拂,蹭得脖颈痒痒的,她嗅了一路季砚身上雪中春信的香,那香气那么熟悉,好像已经篆刻在了她的心上,烙印在了灵魂里。

她好像也渐渐确认了自己的心意。

她想说,其实,她应该还是爱他的。

这样的爱意经过逃避、遗忘,她以为在她心里已经是过去,可分明藏在心底永远也忘不掉,放不下。

但最后,她说:“季砚,就这样恨我吧。”

季砚托着她的手倏然收紧,她察觉到他的脊背也紧绷起来,可她的心里竟然只是淡然的,平静的,也无力的。

她太累了。

“就这样恨我,如你所做的所有事一样。”她轻声道,“唯有恨才会做出这些事,我们没办法从头开始了,我不能原谅你,你也…永远别原谅我。”

第64章 鱼死网破她不想再这样任人摆布。……

“一切都回不去了。”晏乐萦道。

季砚沉默了很久。

他感受到她在他后背挣扎起来,她似乎想下来,他的手又收紧一瞬,最终还是如她所愿,轻轻将她放回地上。

晏乐萦觉得心口的疼更甚了,可她还能站住,不需要仰仗依靠他,她也能好好地站稳。

再与这个面色总是沉冷的帝王对视时,晏乐萦难得从他眼中瞧见极深的脆弱,迷茫,像是当年那个青梅树下的少年郎。

他看着她,好像想不明白她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原来眼神也能透露出心声。

她想,季砚似乎很想质问她,难道她对他就没有一丝感情吗?

可她只是极为疏离淡漠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脆弱与痛苦,看着他纠结挣扎,看着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重新蒙上殷红,眼尾潋滟,却又破碎。

依旧很像当年,她又要抛下他。

季砚心想。

“……如你所愿。”最终,他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好

似又成了面无表情的冷酷帝王,“朕会恨你一辈子。”

晏乐萦觉得心口疼得更厉害了,但她淡淡扯动唇角。

那句“如此最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面前的男人已经转过了身,他不再愿意听见她说出任何伤人的话。

她静静望着他的背影,看着那高大俊挺的身影步伐竟有些踉跄狼狈,逐渐在澄金晚霞中成为一个小点。

他成功被她气走了,不到深夜不会回来。

但看着余霞成绮,晖光弥散,晏乐萦还是深感时间不多,轻咳一声,没再管他。

殿门前早已站着宫女接应她,见晏乐萦转身,两个宫人连忙去搀扶她。

晏乐萦依旧摆了摆手,饶是已经很累,往后的路她也想自己好好走下去。

*

唯有一扇小窗的内殿,哪怕夜晚还没完全来临,也是一片漆黑的。

晏乐萦屏退宫人,只说想自己歇息一会儿,虽是很累,可她的心底竟是平静的。

她独自点燃了那盏琉璃灯。

宫灯上五色斑斓的花卉随着烛火变得栩栩如生,熠熠生辉,光色那般柔丽,缤纷,映衬在内殿之中,将一切阴霾都照亮了。

这是许久以来,晏乐萦再度在明亮的灯光下,感受到了温暖。

她看着琉璃宫灯,看了许久,直至眼睛开始因为烛火酸涩,生疼,这一刻她眼前又浮现出季砚那张清俊的脸庞。

他曾为她亲手点上这盏灯,让满室光华璀璨,好像能将她的心也照亮;又亲手用纱巾将它蒙上,令它只能露出微弱的光,也好像叫她的心也封闭。

爱也是他,恨也是他,走到这一步,晏乐萦也再难分得清究竟该不该怪他。

她揉了揉眉角,将这些无关的想法驱逐出脑海,打开了琉璃灯下的暗格……

药丸融化在唇齿间,苦涩至极的味道流向喉间,很快,五脏六腑都开始抽痛,连浑身血液好似也变得冰凉,她有些撑不住,伏案昏睡了过去。

……

琉璃宫灯内的烛火摇曳闪烁,终是油尽灯枯,“噗”得一声,殿内刹那间被浓沉丝墨的黑暗吞噬。

晏乐萦再度悠悠转醒,下意识朝着殿外喊了一声,但两个宫人都没有回应。

不过难得她没有很慌张,很快,有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稀疏月光下步入殿中。

许久未听见的音色,那人总爱像调侃一样唤她“燕燕”。

这个小字由季砚喊出来时,晏乐萦的内心总是平静的,或者说心底会荡起清浅涟漪,明知不该,仍忍不住柔软。

可由季淮喊出来,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十足恶心。

晏乐萦强压下那股呕吐的欲望,缓缓站起身来,静静看着季淮绕过檀木屏风,一步步走进。

与季砚有些相似的高大身形,季淮一袭黑袍裹身,身姿俊挺,似如暗夜鬼魅,几乎要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

可那并非是宫人着装,他的衣角依旧堂而皇之地绣着缠金蟠龙纹,似乎废太子的身份于他而言也未有什么影响。

虽然晏乐萦知道不是,他很在意败给季砚的过往,从前相处的时光里,这个青年的神色越发阴郁。

此刻更是如此,那张脸庞眼见是笑着的,依旧俊雅从容,可在昏暗夜光的笼罩下,那一双乌眸幽深得不见底,如冷夜中锋利的刀刃,寒光闪烁,似要从晏乐萦身上生生剜下一块血肉。

“好燕燕,你真是好重的心机啊……”

季淮一边信步朝她走来,一边缓声感叹,“用假的机密图糊弄孤,诓孤叫你母亲脱身,现在又想用一个宫女来糊弄孤,啧,谁给你的胆子?”

“殿下说笑了。”晏乐萦单手撑着桌案,忍住喉中欲翻涌的血气,“您会进宫,自然不可能只是为了一个宫女。我等了您数月,等到都快死了,这么长的时日,想必您定是有所筹谋。”

季淮顿在她一步之外。

琉璃灯燃尽后,殿内昏沉,唯有清冷月光艰难地从窗棂透入。

他不急着上前,反而借着微弱月光打量起晏乐萦,她眼瞧着清瘦了许多,尤其面庞煞白,饶是光线昏黑,也难掩气色之差。

“燕燕,你也别怪我,我这不是来宫中救你了吗?”他嗤笑一声,难得地摆出一副耐心解释的模样,“你我本是一类人,从不轻信人心,就如同你不肯轻易将机密图交予我,我在宫内的暗线,又岂能轻易透露给你?”

月光下,稍显寂静,晏乐萦也可以安静地打量他。

季淮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变化,他说的也没错,实则他二人都是那种无论如何都不会轻待自己的人。

近一年,季淮定然在暗中筹谋着夺权,亲自北上京城,又冒险重返皇宫,如此多事之秋,他却依旧能维持一副安然自若的模样。操心的事或许有,可定然是下属比他操劳的多得多。

但她和他也有许多不同。

譬如此刻,季淮仍用一种打量物件般的眼神审视着她,嘴角虽挂着笑,眼底却透着彻骨的凉薄。如此高高在上的模样,晏乐萦永远做不出,也永远都令她恶心。

他永远觉得自己是天潢贵胄,高人一等,生来就有权随意主掌旁人的生杀。

或许掌权者都是如此,所以,她也在八年后与季砚渐行渐远。

她厌恶这样的他们。

“可如今,殿下还是愿意以身涉险啊。”晏乐萦只道。

季淮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那副高高在上的伪装瞬间崩裂,像面具被狠狠撕下。

这般变脸却让晏乐萦感到一丝快意,因为今日他也该尝尝,一切都掌控不住的滋味。

季淮连音色也变冷了,压低声音问她,“你最好别耍花招,阿乐在何处?”

没想到他还不是先问机密图,而是先问“阿乐”。

晏乐萦微顿,一时也有些唏嘘。

像季淮这种真正冷心薄情的人,竟也会真为了一个宫女前来。

想到这里,她也学着他的样子,想要冷嗤。

季淮便阴沉沉盯着她,见她这副一时并不打算开口的样子,他又勾起一个讥讽的笑,一双阴鸷的眼自上而下扫视着她,“还以为季砚对你有多么情根深重……”

“还不是将你折腾成这样。”他轻蔑地瞧着晏乐萦,见她虚弱至极,反倒笑意愈深,“你说你,燕燕,从前是多美的一张脸,孤瞧了都动容,你早早应了孤多好?偏偏惦记着季砚那个低贱的杂种,只可惜,这再续前缘的滋味……好似不甚美妙啊。”

晏乐萦皱眉,她张唇欲反驳些什么,喉间的血气再度涌上来,叫她抿紧了唇,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见状,季淮笑得越发肆意畅快。

他笃定她是无言以对,无力反驳,又如此虚弱凄惨,继而走近了她一步继续端详她。

“好好替孤办事,你做不到,如今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真叫孤唏嘘……好了,别瞪孤,孤还是垂怜你的。”他以一种上位者的虚情怜悯在与她说话,居高临下看着她,“今日孤愿意为了阿乐而来,自然也愿意救你,你好好交代——”

那口鲜血终于被晏乐萦艰难咽下,她咳了一声,听着他的话,只觉得越发恶心。

她终于忍无可忍,也是头一回十足硬气地质问他:“你真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我又可曾承过你半分人情?”

“将自己说得那么良善,实则是道貌岸然,枉顾人命的伪君子,我已经恶心你如此行径够久了。”

“季淮,你也配做一国之君——”

余下的话晏乐萦没能说出来,被激怒的季淮抬手掐住了她

的脖子,“你放肆!”

“孤怜你命运多舛,给你翻身立命的机会,让你这个低贱平民还有机会重入皇宫,是你自己抓不住,还敢与孤叫嚣!”他目眦欲裂道。

是了,就是这样。

从前晏乐萦问他,她欠了他什么?他连回答都觉得不屑。

“若非是看在你这张脸尚有几分姿色的份上,孤起初连看你一眼都不会,早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了。不过,现下孤也看不上你此等残花败柳之态了……”他冷冰冰看着晏乐萦,极尽讽刺。

在他看来,他愿意施舍晏乐萦一个眼神,已是她这种人天大的荣幸、莫大的恩赐,她自然欠他的。

像她这等低贱之人,生来就该为他这等高贵出身的人铺路、为他的“皇权大业”当垫脚石的。

多可笑。

可晏乐萦又有些庆幸,还好最终登上皇位的不是季淮,往后他也不会再有机会。

晏乐萦当真想笑出声,她还想说话,又被季淮死死掐住脖子,直至只剩嗬嗬喘音。

她甚至有些耳鸣,隐约听见殿外喧嚣之声,又听不真切。

“你在…气急败坏什么?”她艰难出声,话语中依旧带着刺,“殿下,你当真还以为…自己是殿下?废了的太子,朝廷缉拿的要犯,连庶民都算不上——”

“好,好得很!”季淮怎么也没想到,曾经胆小怯懦的晏乐萦竟还敢顶嘴,面色越发阴沉,“入宫一趟,性子也养野了!晏乐萦,季砚教不会你规矩,今日孤教教你什么是尊卑规矩!你还敢嘴硬!”

他越发下手重,声音沉得可怕,“快说,机密图究竟在何处!”

忽然,外头有轰隆一声,好似有重物狠狠撞击在殿门上,声响之大,连内殿都震得嗡嗡作响。

季淮的手松了一瞬,下意识偏头去注意动静。

就在此时,晏乐萦趁机说道:“根本没有什么机密图。”

他猛地再转回头,死死盯着她,“何意?”

“便是你理解的意思,我清楚你入宫定然是做了诸多打算,你要与季砚殊死一博?殿外想必你的人吧。”这下晏乐萦的声音充满快意,讥讽。

勉力勾起的笑是她从前不敢向季淮展露的,像挑衅,“可惜,从始至终都没有机密图。”

季淮默然一瞬,旋即用更大的力道掐着她,似乎真想把她掐死,“孤就知道,你这个叛徒!我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濒死感在一瞬间笼罩她,可是断肠伤的痛远比脖颈间的痛更刻骨。

“你要是真…把我掐死,就永远也别想晓得…阿、阿乐的消息了。”她断断续续咳嗽,话也说得支离破碎。

终于,她忍不住咳出一口血。

季淮瞧着她,由于挨得太近,大口黑血瞬间溅满他的衣襟,他怔愣下松了手,又骤然质问她:“季砚是不是已经来了?你是不是早与季砚串通好了?”

“你才想明白?”终于能够汲取新鲜空气,晏乐萦大口喘气,“季淮,你自诩聪明绝顶,也不过如此…咳咳!”

话未说完,淤积在喉间的血一股股涌上来,她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不断涌出,染红了她的衣襟,整件衫裙都被刺目的殷红浸透,如蜿蜒成团的花。

季淮看着她,眼神中满是惊悚,眼底闪过无数复杂的神色,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你不必想着用我威胁他。”晏乐萦却看清了季淮在思忖什么。

她一贯会识人,此刻,尽管身体虚弱,还能冲他露出个笑,“今日我本就没打算活,殿下不是也一直想要我死吗?”

“我已服毒,还是殿下托虞黛给我的毒药。”她道,“趁…趁着此刻,季砚还没进来,殿下,我们来做最后一笔交易吧。”

“你到底和他谋划了什么?!”季淮怒道。

晏乐萦只道:“殿下,你还要枉费时候吗?”

“你真是个疯子。”季淮横眉怒对,喃喃着,“晏乐萦,你是不是在宫中被季砚逼疯了…也是,他也是个疯子,从前被鞭刀抽得皮开肉绽都不吭一声……”

“我是被你逼疯的!”听闻他言,晏乐萦也不知怎的,心抽得更疼。她狠狠蹙眉,寒声怒道,“你德不配位,没有所谓机密图,凭你这点微不足道的人脉,大势已去,你靠什么复位?”

“你——”季淮想说她何时这等牙尖嘴利了。

自然,其实他也从未真正了解过晏乐萦,在季淮印象里的她,总是唯唯诺诺的,她怂得可以抛下八年情谊的竹马,又因此,晏乐萦被他视作同样无心的人。

“你告诉我,宫中还有多少你安插的暗线。”好不容易喉间的血气被压了下去,心口又在隐隐抽痛,晏乐萦深呼吸一口气,“好好说……说出来,我便告诉你阿乐的消息。”

季淮冷笑一声,“你凭何觉得孤会听从你?”

晏乐萦还在喘息,但那双因疼痛泛红的杏眸直直盯着他,竟然看得人毛骨悚然。

“晏乐萦?”

“你已是强弩之末。”她疲惫道,语气却是平静的,“季淮,你来之前,难道没有料到根本没有所谓的机密图吗?你本性多疑,定会如此设想…你根本不是为了机密图而来,而是为了……阿乐。”

她的音色已经很轻,在殿外的兵刃交接声之中显得微不足道,“你怎么就,不敢承认呢?”

可就是这样微乎其微的声音,季淮却好似清晰可闻,他的脸色骤然大变。

临到此刻,晏乐萦忽然从心中生出一股报复的快意,她被季淮拿捏了那么久的软肋,没想到最终竟也找到了他的弱点。

他也该尝尝被人拿捏的滋味。

“晏乐萦!”季淮青筋暴起,玄色衣袖翻涌,“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以为孤是季砚,为了一个女人甘愿受几年磋磨?孤平生最恨的,便是他那般沉溺儿女情长之人。”

愤怒的男人甚至推了她一把,晏乐萦本就是勉力站着,饶是他的手是颤的,并没有多少力道,依旧叫她的腰磕在桌案上。

她闷哼一声,终于忍不住难受得倒在地上,喉间腥甜翻涌,她感觉那股刺鼻的血腥气近乎将她包裹,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包裹。

眼前的世界也渐渐被这血色模糊,变得朦胧难辨。

可她却觉得无比快意。

因为,对方不过是色厉内荏,被捉了痛处,恼羞成怒罢了。

季淮依旧在愤然言之,“你瞧瞧你如今这副模样,你以为你这样维护季砚,为他做事,他又能记得你多久?”

“孤的父皇便是如此,看似情深意重,实则不过是想占有对方罢了。”他大声嘲笑她,“待你死后,不出几年他便会将你忘得一干二净,而后,还要纳一群与你眉眼相似的妃嫔,他会寻出无数荒诞借口……”

“眼睛像你,嘴唇像你,笑起来像你……到那时,就算你下了黄泉也定会满心作呕。既厌恶他的行径,也唾弃自己曾错付真心,你看你,实在可笑至极!”

说着说着,季淮的语气却渐渐起了变化,从起初的愤怒激昂,转为深深的怨恨,末了,竟似有一声不甘的哽咽,隐在话语之间,转瞬即逝。

晏乐萦的确愣了愣,但她忍耐着痛意,不为所动,只道:“我晓得你恨我,恨我背叛了你,就如昔年季砚也恨我背叛一样。”

可她依旧不觉得她欠了谁。

她是没有信季砚,可季砚也只在最后一刻才向她透露了那些,他将感情视作博弈,他想赌她有多爱他,但彼时她也懵懂无知,甚至她也从未在他口中得到一句确切的爱。

如此的情意,自然撑不起生离死别的劫难,她还有家人在等待她,不止是她要活命,还有更多人也要活命。

她更不欠季淮的,季淮于她而言是全然的胁迫,她恨不得他死!

“当年,我未曾给季砚一个交代。”此刻,她如此麻木道,“如今,倒是能同你二人一并做个了结。”

她好像当真怀着必死的决心。

季淮双眼圆睁,死死盯着晏乐萦,殿内被死寂笼罩,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殿外的兵刃相接之声却越发喧嚣。

一声接一声,尖锐刺耳,径直钻进两人心底,搅得人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

“晏乐萦,你当真要这样鱼死网破,不留一丝余地?”季淮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

又是一个人这样问她,晏乐萦颤了颤眼皮。

因为他们不明白,比起他们,像她这般出身低微、身轻言微之人,能选择的余地,实在太少了。

她不似他们还能筹谋希冀着东山再起,即便她以退为进,小心翼翼退让,意图寻到一线生机,还是会被人轻而易举拿捏,毫无还手之力。

季淮是这样,季砚也是这样。

他们说到底,都不在乎她究竟想不想,只会问她肯不肯屈服。

但她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她不想再这样任人摆布。

她轻轻嗯了一声,平静,却很笃定。

她宁愿鱼死网破,釜底抽薪。

最终,季淮像是彻底败下阵来,他恨声半天,垂首,声音低的几不可闻,“……晏乐萦,阿乐究竟在哪儿?”

第65章 我们两清自以为是的爱,是占有。……

“我找了她十年…十年了,甚至比你和季砚分别的时日还久。

快告诉我,你快说——“季淮怆然大笑,笑得无端像哭,“父皇曾言,为君者不可动情,可他不也是那般?他可以寻那么多母后的替身,我却不可以?他凭何那般教训我!”

“告诉我,你告诉我,我的阿乐究竟在哪儿?”

晏乐萦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喉中涌去,原本血应该是温热的,可淌在身上,又令她彻骨冰凉。

太难受了。

她很累,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季淮见状,顿时慌了神,唯恐她就此咽气而什么都来不及说。他急忙要来扶她,却又见晏乐萦吃力抬起手,虚弱地指了指桌案的方向。

殿外,兵刃相接之声愈发激烈,可直到此刻,也不见他安排的人来此支援。

季淮隐隐意识到什么,他转而快步走向桌案,要拿笔墨书写晏乐萦索要的暗线部署,慌乱之中,手臂却无意间碰倒了什么东西。

只听见“啪”得一声,如玉石碎裂,一时竟比外头的兵刃交接声还要突兀清脆。

是那盏琉璃宫灯。

晏乐萦微微一怔,有一瞬心似绞痛,想摒除那情绪,却难受地落了泪,又见季淮注意到了什么,他弯腰,在残碎琉璃片中拾起一样东西,是那封季砚写给她的旧信。

季淮目光匆匆,一目十行扫过信上内容,沉默一瞬,随手将信重新丢回地上,对着晏乐萦冷嗤出声:“燕燕,你真是好狠的心,季砚爱了你十余年,你却要留给他一具冰冷的尸体。”

从他的角度看去,晏乐萦几乎整个人都倒在血泊之中。

她一贯爱漂亮得紧,许多次,季淮见她,她都是明艳动人的,像一株盛放的牡丹,光彩明丽,撩人心弦。

饶是八年前,他在父皇手底下将她送出宫,她面上惊惧异常,那股鲜活灵秀劲也依旧在。

这一幕,令季淮心中起了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他实在想不通晏乐萦为何要做到如此。不过,很快他又回过神来,将暗线部署图画好后,在她面前晃了晃。

“如此,够了么!”他阴沉着脸,“晏乐萦,快告诉孤,阿乐究竟在何处。”

晏乐萦眼前一片血色模糊,她起初看见的是那封已经被浸染在蜿蜒血痕中的书信,待季淮唤她,她才渐渐回过神来,努力看清上面的书画,也没太多所谓。

能帮到季砚自然最好,帮不到也无妨,左右今日季淮也逃不掉了。

今日,她最终的目的,只是想回家而已。

晏乐萦眉宇尽是倦色与痛苦,片刻后,淡淡道:“她在后苑……最高的那棵槐树下。”

话音才落,季淮没再看她,径直转身离去。

但他走了几步却踉跄了一下,似反应过来般喃喃自语:“槐树下?”,可他已没有太多时间反应了,又继续步履匆匆而去。

槐树下。

埋在槐树下。

阿乐原是旧年里侍奉在季淮身边的宫人,因季淮对她展露出情,遭到先帝不知何来的扭曲情绪。

或许是嫉妒,或许是震怒,先帝没有得到过先皇后的爱,便也不容许先皇后的孩子有爱,他冠冕堂皇言之,一国储君怎可耽于此等情爱?

先帝派人将阿乐捉了起来,对季淮谎称将那小宫女送出了宫,可季淮怎么会信?他苦苦寻觅阿乐的下落,却始终音信全无。

出身低微的小宫女,比晏乐萦更容易死在这座吃人的深宫里,她死的甚至都没有一丝风声波澜,悄无声息,如同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上位者总自恃权势滔天,无所不能,可也正是因为他们眼高于顶,从不能真正瞧清楚底层的人会过如何卑微凄苦的日子。

季淮找了十年,什么也没寻到,却在阴差阳错间叫晏乐萦有幸得知了阿乐的下落,可惜也是晚了太久。

晏乐萦心想,季淮应当再也见不到“阿乐”了。

他苦求的,痴心的,唯有这么一人,却将他人性命视如草芥,说起来也是可笑的。

更可笑的是,这季家的江山,两代人,两兄弟,其实命运也都差不多。

他们都以为自己掌控了爱,实则也因自以为爱是掌控,最终什么也得不到。

“虞黛!”

心口绞痛,意识昏沉,晏乐萦隐隐约约听见殿外季淮的暴怒声传来。

她就说,他见不到阿乐的,也走不出去的。

“虞黛,连你也背叛我!你该死——”

那声响又渐渐远去。

晏乐萦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周身是黏腻又冰凉的,温热的血液流得太快,蜿蜒落在地上成了血泊,接触到青砖的血很快便凉透,令她也感到冰寒刺骨。

或许也没过去多久,她又听见那熟悉的清冷声线,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轻颤。

“雁雁……”

她已经快睁不开眼睛了。

可是,她还是努力地撑开眼皮,想看看是不是他。

手中的信已经被攥皱,浸泡在血水里,其上的自己早已被鲜血彻底染红,就像此刻浑身浴血的她。

她似乎看到对方的身形狠狠摇晃了一下,紧接着,他倾身,将瘫软在地的她搂在怀中。

她本该能嗅到那股熟悉的清冽梅香,可此刻,浓重的血腥气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所有气息隔绝在外,她什么也嗅不见,感受不到。

晏乐萦的意识有些模糊,思绪不受控制飘远。

她又一次想,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换取离开的机会,真的值得吗?

或许,她是不是该顺从他,就这样屈服,也不是不能佯装美好地走下去。

“雁雁。”季砚搂住她的手颤抖得厉害,他头一次露出这般惊恐脆弱的神情,无助地看着怀中的她,“……雁雁,怎会如此?为何,要做到如此?”

晏乐萦哭了。

她才和季砚说,她早就不爱哭了。

可是只要一面对他,无论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她都哭过许多次。

她又变成了一个爱哭鬼,如他所言。

“朕去找太医——”季砚的声音,因焦急而变得沙哑。

“哥哥。”她终于能开口了,哪怕浑身力气消耗殆尽,气息也好似是微弱的。

晏乐萦心想,最后,就放纵自己一次,做一回年少时他的雁雁妹妹吧。

她眨了眨眼睛,原本明亮的眼眸已被血色浸染,眼睫微微颤动,轻道:“我替你捉到季淮了……”

“朕知道,朕知道……”季砚声含哽咽,他一遍遍擦拭着她唇角的鲜血,心好似也在滴血,“先不说这个,朕带你去找太医,你撑住——”

“所以,我们两清了吧。”她轻声打断他的话,“我们说好的。”

她早前就与他说好的。

她会借虞黛之口,将季淮引入宫中,让他可以瓮中捉鳖,将季淮一举擒获,就地正法。

“城郊放跑他的事,机密图的事,八…八年前我出言伤你的事,咳……咳咳,都两清了吧。”

季砚沉默了一会儿。

这一刻他是无力的,前所未有的无力,却依旧执着地搂紧了她。

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彻底消失。

“没有两清……如何两清?”他的声音逐渐惶恐,哽咽,火热的大掌紧紧桎梏着她,丝毫没有放手之意。

他在低喃着:“就算这些能够两清,我们八年的情分呢?雁雁,你当真一点也不在乎么……”

他们是说好了的。

可是,也只是说好那些。晏乐萦从未透露过,她要以这等惨烈的方式来换季淮入宫。

非要做到如此,走到这一步吗?季砚只觉心如刀绞,这一刻,他终于真切看清了她的决绝,明白了她的底线,可他依旧不愿放手。

温热的泪滴落在晏乐萦眼睫上,混合着血水,一同酿成尖锐的疼痛。

晏乐萦也恍惚心想,看吧,这样的情分,只会让她更痛而已,她只觉得如此不过伤人伤己。

“阿砚哥哥。”她道,“我们是最好的青梅竹马,对么?”

季砚愣了愣,应了声,“对。”

“可青梅竹马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别再执着了,好不好?”

季砚就知道,她是如此狠心。

伤人的话总是放在他心有希冀的时刻,以最尖锐的方式刺痛他。

不知怎么,痛意弥漫在心里,连拥住她的手都是抽疼的,可他固执地仍旧不愿放手。

“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晏乐萦的声音微弱。

他只是将头埋在她颈间,他不愿让她看见他狼狈的泪,又像是昔年那个较劲的少年郎,“妹妹,雁雁妹妹,我错了,原谅我……原谅我,求你。”

他一遍遍唤她妹妹。

他苦苦哀求她留下,譬如当年,可晏乐萦总是不为所动。

她沉默了好半晌,似乎还想说什么,一时又无力至极。她不仅不为所动,还总是劝不动他。

因而,只能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叫他彻底看清,他们从来都不合适。

晏乐萦失力极了,却又想笑,虽然不算真正的临死前,可眼前当真蒙上一层怪诞的白雾,许多过往的场景在白雾中交织,一幕幕在她眼前铺开。

她瞧见了初见时,那个站在青梅树下的俊秀少年郎。

彼时他冷漠疏离,后来却随着年岁渐长,冲她展露笑颜,他陪她上树摘青梅,教她习字煮茶,乖乖地由她给他涂丹蔻,让她为他作画……

可后来,他却哭了。

她也哭了,泪水模糊了双眼,画面变得似真如幻,叫人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

她只知道四肢百骸都是痛的,是昔年刀架在脖子上的痛,是眼见他露出失望神色的痛,是马车颠沛一路下江南的痛,更是他重新找回她,却说她不配再唤他“阿砚哥哥”的痛……

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止他会痛,她也是会痛的。

季砚的声音仍在她耳边回荡,“雁雁,别抛下我,求你……”

在这一刻,晏乐萦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她太痛了,乃至很想将所有的委屈宣泄而出,她要怎样才算不抛下他?她问过他的,若是爱他,便要抛下生命,她该如何选?

“我好痛…好痛。”晏乐萦痛苦地呻。吟着,声音哽咽,“为何你不能护住我?你让我受伤了,我好痛苦……”

明明他说了要娶她为妻的,说了要护她一世无虞的,可她还是被先帝捉进了宫,被迫离开了他,又被迫卷入这一场权柄之争,受尽颠沛流离。

明明是他说话不算数,是他根本没有护好她。

晏乐萦想,她是自私的,可她也不是没有用尽全力去爱过他。

她是连进宫都不够格的人,昔年若非有姑母,她一辈子都不会和皇室有所牵扯,若非是季砚执着,她更是没有总来找他的资格。

她也曾幻想过要与他举案齐眉,忘却所谓世俗,抛弃所谓阶级,只是和他在一起而已,去信那个执手一生的承诺,去信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可现实就是如此残酷,残忍,鼓足的勇气会被滔天权势轻易折去,拆散。

如今,她只想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她再也做不到全力以赴、毫无保留地去爱他了。

她很痛苦。

“对不起。”季砚似乎想将她抱起来,声音也颤抖得厉害。

他再抬头时,眼中第一次尽是泪光晶莹,“是我没保护好你,雁雁,是我……”

晏乐萦抬手,想要阻止他的动作,可手臂已经几乎抬不起来,于是细腕被他小心翼翼握住,引导着她与他十指相扣。

但她只是淡淡摇了摇头,“放手吧。”

她贪恋季砚的体温,眷恋他的气息,可她又惧怕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滔天的怨与恨。

此刻,晏乐萦感觉自己在做梦一样,身体渐渐变得昏沉,却又轻飘飘的,她叹息一声,“若是……”

若是,他早早说爱她就好了。

若是,将那句话在昔年就说出来,或许她还能鼓起勇气,相信彼此之间是坚定的,少生出些怨怼自艾的心思,与他共同面对那场骤变。

若是,那时候她没走,她的母亲也不会遭季淮毒手,她也不会受季淮胁迫,也不会不能爱他……

恍惚间,晏乐萦眼前真的浮现出那样的场景。

她没有离开,她选了他。

十多岁的少年郎眉眼含笑,那双桃花眼灼灼潋滟,满是柔情地望着她,他将那盏琉璃宫灯亲手赠予她;

转瞬满目赤红,昳丽的少年一袭婚服,连眼尾都是绯红的,他将她拥入怀中,两人陷在浓情蜜意里,一同陷落在大红罗帐之中。

留在京城,母亲也会好好的,他们真的会执手共白首,从前看不真切的、想不明白的爱,慢慢也会认清楚……

可是他没有说出口。

甚至,他说他恨她……

所以爱不再是爱,背叛成了真的背叛。

那句“若是”之后的话,晏乐萦终究没能说出口。

若是没有这一切,她很想爱他。

但她最后只能缓缓合上眼,呢喃着,“放我走,让我回家吧……”

周遭似乎都沉寂了下来,变得阒静无声。

可她最终还是等到了他的应声。

“好。”季砚松开了紧握着她的手,却又凑去在她唇边,似乎想最后一次厮磨她的唇瓣,留住些许她的温度。

温热湿润的气息却比鲜血更凉,短暂熨帖了心底的绞痛,最后的片刻清醒里,让她得以听清楚他的话。

“如你所愿,雁雁,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八年前,季砚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如此。

八年后,他也这样说过好几次。

晏乐萦闭上眼,泪水却顺着眼睫悄然滑落,她恍然间察觉出来,他应该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可是如他所言,如她所愿。

第66章 天有微雨不如不应,放下执着。……

春夏之际,天有微雨。

画舫边的杨柳已然繁茂,沾了丝丝雨水,恰好有人从柳树边经过,碰到一旁的梅树,几滴雨珠顺着他肩线滑落,留下洇湿的水痕。

“晏娘子。”

不止如此,梅花遭了碰撞,枝上嫩绿也抖了几抖,晏乐萦从昏昏欲睡中抽离,抬眼看向那人,连忙道:“青鄢,小心些我的梅树。”

青鄢一袭儒雅青衣,闻言,长眉微扬,淡笑颔首,朝她行礼:“是青鄢莽撞了。”

晏乐萦搁下手中扇风的双蝶团扇,拎着裙摆凑去梅树旁看了看,见枝条未折,才小步走回来。

青鄢扬了扬手中的白瓷罐,向她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