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决意离开将机密图交去对方手中。……
季砚不再提要封她为后的事。
不久后,待冬寒褪尽,冰雪消融,春意萌发枝头,虞黛那边立即给出讯号,她主动来紫宸殿邀晏乐萦出宫去玩。
这段时日晏乐萦总在季砚耳边说道此事,可季砚又被政事缠身,他似乎遇上了更棘手的事,有时三更天才会回来抱着她入睡。
季砚听闻此事时,眉眼略有倦怠,他揉了揉眉心,最终没有拒绝。
他只是略过虞黛,将晏乐萦叫到身边,细细叮嘱她:“万事当心,朕叫胡令带人去护着你们,记得早些回宫。”
胡令便是上元节随他们一同出宫的锦衣卫指挥使,也是皇帝亲卫统领,京城治安太平,季砚身为帝王周身却有细作,为防万一,胡令一向是护在天子身前的。
晏乐萦一听,连忙装作关切他般摇头,“不行不行,胡统领应当贴身保护你,哪里能随意被我调用。”
“朕在宫中能遇上什么危险。”季砚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上元夜你叫朕孤身去买花灯的事,这便忘了?”
季砚竟用这事在此刻反驳她,晏乐萦懊恼,一下竟没了法子。
不过她余光瞥向虞黛,见虞黛仍是神色平和的样子,心又渐渐冷静下来。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味拒绝反而露出马脚。再者,就算不是胡令亲自带人去,季砚也定会派不少锦衣卫与她们随行,差别并不大。
胡令跟随她们,反而能安季砚的心。
她只好应下,却也不算敷衍,还装乖讨巧赞了他一句,“哥哥真关心我。”
季砚若无旁人捏了捏她的手心,淡笑,最后又叮嘱了声。
“近来京城不太平,莫要贪玩。”
晏乐萦只当他是关心则乱一通嘱咐,她连连点头,松开了他扣住她的手。
最后露给他的笑容仍是假心假意的,饶是如此,美人莞尔一笑,杏眸轻弯,百媚横生,依旧令人沉沦。
“阿砚哥哥。”晏乐萦道,“回头见。”
季砚眸色轻晃,他停顿了少顷,才应她:“回头见,雁雁。”
*
出宫“游玩”的事很快打点好。
晏乐萦早叫妙芙备好细软,为了不引人注目,她们只带了一小部分东西,她不贪财,至多爱美,毕竟钱能再赚,命只有一条,万事都得小心谨慎。
一辆宫中形制的马车驶出宫门,临到此刻,晏乐萦仍心跳如擂,无法平静。
与她同坐的虞黛看了她一眼,含笑,压低声音:“晏姐姐不必忧心,既然叫您出宫去,万事我都已思忖备至,姐姐只需跟着我玩便好了。”
隔窗有耳,胡令等人就在外面。
虞黛的话模棱两可,但足矣给晏乐萦一记定心丸,她抬眼看虞黛,点了点头。
今日她们出宫早,先是将东市的华贵铺子都逛了一遍,挑了不少时兴的胭脂水粉,还裁了几身衣裳,此刻胡令还未放下戒心,晏乐萦几乎没离过他眼皮子下,她却也不心急,由着虞黛又带她去城中最好的酒楼聚月楼用膳。
用完膳后,小厮忽然端上来一份杏花酥酪。
晏乐萦顿了顿。
浮冰飘浮其上,灿黄点点的桂花与雪白牛乳融在一起,晶莹诱人。
她记得小时候母亲也带着她来过这家酒楼,这里并没有杏花酥酪卖,她吃过最好吃的酥酪,唯有上元节令妙芙去买的那家。
“这是陛下吩咐的。”待小厮走后,虞黛见晏乐萦眼含疑惑,笑着解释。
晏乐萦眼中顿时起了一丝涟漪,几不可察,又真实存在。
见状,虞黛也只是继续解释道:“陛下特意嘱咐今日要带晏姐姐吃杏花酥酪,但宫门落钥前我们便要回宫,怕时间仓促,我干脆命人先去买了来。”
“陛下说,这是赔给晏姐姐的,上元夜那日害得姐姐没吃着。”
汤勺在白瓷中稍稍一蘸,舀起一勺,晏乐萦安安静静品尝起来。
她并未多言,只简单嗯了一声。
饭毕,逛累了的众人都有些倦意,虞黛却说还能去西市的茶楼听戏。
一旁候着的胡令皱眉,好似不大满意这个提议。
他看了虞黛一眼,“娘子,茶楼人鱼混杂,又在西市,不比东市安宁。陛下交代过要护好您二人安危,您还是莫要带晏娘子去为好。”
晏乐萦并没有对此提出更多意见,她看出胡令严防死守的态度,尤其虞黛还提出了这般看似“荒唐”的提议。
她只是安静听着,蓦然又皱起眉头,似乎突然发觉了什么,“糟了……我的玉佩掉了。”
众侍卫都朝她看来,胡令狐疑一瞬,现如今的他看晏乐萦是哪里都不对,“什么玉佩?”
“是阿砚哥哥送我的一枚玉佩,今晨我佩在腰间的。”晏乐萦心焦异常,“快瞧瞧,瞧瞧这四处有没有?”
谁会记得她今日佩了什么玉饰,尤其今日晏乐萦着了件层层叠叠的百花团锦春裙,瞧着华贵明丽,摇曳生姿。
这样的打扮一看便是世家娇女,是不大会四处走动的,她特意穿这身叫人放下戒心。
胡令当真不记得,可晏乐萦的语气越发焦急,直直看向他:“胡统领也不记得?那日…上元节那日,您瞧见过的,上面描了金边,那是阿砚哥哥送我的生辰礼。”
电光火石间,胡令脑海里一闪而过那块玉佩的模样,不免倒吸口凉气。
“您是说那块……”尽管是在包厢之中,他还是下意识压低声音,“凤纹玉佩?”
众人顿时神态各异。
可晏乐萦仿佛还没意识到那块玉佩代表什么,她只是急切季砚送她的礼物遗失了,皱着脸,眼中隐有焦急懊恼的泪光。
“是呀。”她点头。
胡令给周身侍从递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在包厢各处搜寻,还有几个出了包厢,打算在酒楼里也好好搜搜。
可尽管今日带出宫的人手众多,一时半会一枚玉佩也难以找到,不一会儿,众人都重新回来,都拱手说没有看见。
“这可怎么办?”晏乐萦眼眶通红,仍是急得不得了的样子,“胡统领,你快派人去东市找找,该不会是上午落在哪个铺子里了……”
虞黛接腔:“晏姐姐,我们午前去了几家衣裳铺子,不会量衣之时不小心落了吧。”
胡令立刻吩咐人去东市找。
怎知一回头,又听晏乐萦道:“多派些人,再多派些人去,胡统领,不如劳烦您也跑一趟?”
“娘子,卑职恕难从命,玉佩丢了事小,若不能保证您与虞小娘子的安危才事大。”胡令猛地皱眉,想也不想便反驳道。
晏乐萦只道:“玉佩丢了真的事小吗?”
“胡统领,包厢之中也留些人便好了。”虞黛也道,“那玉佩听晏姐姐说来无比贵重,若是遗失,被有心之人拾去……”
“今日随行者,唯有您见过那玉佩。”晏乐萦看出胡令的纠结,她还心知胡令根本看不上她。
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又是皇帝亲信,他本该誓死护在帝王身边,却被季砚指来保护她,一整日他都是一派不耐隐忍之色。
上元夜若不是她干脆直接叫妙芙离开,恐怕待他反应过来,彼时他便怎么也不会肯。
今日他更是铁面无私,严阵以待,生怕她又搞什么名堂。
不过无事,只待过了今日,她也不必再看这些人脸色。
如此想着,晏乐萦的声音软下些许,“若玉佩真丢了,陛下怪罪下来,谁都脱不了干系……”
他不会看她的面子,但一定要顾及季砚。
果真,这下胡令的纠结迟疑之色越发明显。
“我们就留在聚月楼等待,不会擅自离开的。”虞黛再度接话。
最终,胡令面色难看地点了点头。
两个小娘子对视一眼,待胡令走后,其余随从多数也随着他离去,唯余一些候在包厢外,晏乐萦立刻收敛了那幅虚假委屈的模样,静静看着虞黛。
怎知虞黛忽然也神色复杂看了她一眼,只是待晏乐萦再去探究,虞黛的神色已恢复平静。
虞黛抬袖,指尖沾了些许茶水,在桌案上缓缓写下了几个字。
[真想好了?]
这是在向晏乐萦做最后的确认。
晏乐萦一刻也没有犹豫,她点了头。
片刻后,虞黛收袖,掩下眸间复杂之色,轻声道:“晏姐姐莫急,再等一会儿吧,就会有消息了。”
好似在安慰她会找到那枚丢失的玉佩。
实则内里三人,她和虞黛、妙芙都心知,说的是季淮派来的人。
“不过,近来京城是不大太平。”虞黛又道,“晏姐姐还是小心些,往后尤其东西看牢些,免得落人把柄。”
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晏乐萦又开始猜测她是在询问自己当真将那枚玉佩丢了,还是说今日自己带出来的军事机密图。
没等她琢磨明白,蓦地响起刺耳破窗声。
聚月楼本在内城繁华之处,照常什么风浪也不会有,是故胡令才能稍稍安心带了大部分侍卫往东市而去,仅留了小部分人守着她们。
饶是晏乐萦心中做了准备,此刻也稍稍被吓着。
迎面闯来几个黑衣人,妙芙连忙护在她身前,虞黛又起身推了她二人一把,以口型道:“快走。”
晏乐萦当机立断,拉着妙芙就跟黑衣人离开。
一切发生的十分迅速,待略过惊呼的平民百姓,飞在空中好一会儿,黑衣人带着晏乐萦和妙芙二人置身于一处偏僻之地,那儿自有备好的马车。
其中一个黑衣人对晏乐萦拱手道:“晏娘子,军事机密图可到手了?”
此人晏乐萦竟然认得,的确是从前跟在季淮身边的。
“自然到手了。”晏乐萦抿唇,推着妙芙尽快上马车,才转头对黑衣人道,“公子来了京城?”
黑衣人一顿,点头称是。
晏乐萦实则是个很容易感知他人情绪的人,方才在酒楼她的心已平静下来,此刻却因黑衣人的稍微停顿,复又心跳加速。
她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可事到如今,已没有回头路。
又看了黑衣人一眼,晏乐萦心跳如擂,还是毫不犹豫地上了马车。
繁复层叠的衣裙被她随意扯开,因为怕季砚看出端倪,她不敢在里头穿太多,华服之下只是一件简单的春衫,在春寒之下还有些单薄。
晏乐萦立刻哆嗦起来,又被妙芙搂紧,给了她些许慰藉。
马车专走偏僻之路,颠簸异常,晏乐萦又问黑衣人,“我们是去城外和公子见面吧?”
“晏娘子放心。”黑衣人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听着倒冷静,“公子非是不顾旧情之人,娘子替公子办了这么一桩大事,公子自然也顾念着娘子。”
“仍按约定在城外相会,娘子,机密图不若先交给属下保管吧。”黑衣人又道。
晏乐萦笑笑,她怎么可能此刻给,“人都是为自己做打算的,非是我不信任公子,而是常年孤苦无依,所想的自然多些。”
“为防万一被季砚发现,我临摹的图特地用的易燃料子,交给你怕不小心损毁了,还是届时我亲手交给公子吧。”晏乐萦诚恳道。
黑衣人沉默一会儿,不再多言。
这一路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晏乐萦在途中想了许多事,若事情当真能就此解决,之后她该怎么去与母亲汇合,又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回去江南,也或许不回江南了,青鄢忠心,画舫之中也有不少愿意跟在她身边的人。
她已让季砚放宽律令,将来,她能带着画舫重新操持一份彻底清白的产业,谁也不再真正低人一等……
正想着,周遭声响越发小了,马车趋于平稳,最后停了下来。
“晏娘子,下车吧。公子正在等您。”
晏乐萦先是小心翼翼掀开车帘,见此处的确是郊外,又一眼望见不远处的几辆马车,却谈不上稍稍松了口气。
她叫妙芙也下了车,认认真真听了一番身边的动静,再真切瞧过那几辆马车前的确是季淮的人,才往前走去。
不待她走至近处,一辆马车动了,一人丰神俊逸,轻轻巧巧走了下来。
晏乐萦又有些狐疑,她抬眼看去,这人身形的确像极了季淮。
可是……
可是不太对,她突然又心跳加快,季淮谨慎且不轻易信人,当日他肯答应来京城也叫她有些惊讶,可待在季砚身边实在痛苦,她太想离开,只能见招拆招。
本来一切也挺顺利的……
可是到了此刻,她心中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挺顺利的,但就是太顺利了,真的能有这么顺利吗?被迫进宫,被迫与季砚周旋,从前她就没有斗过这两兄弟,如今又能吗?
待她迟疑之间,穿过树林,她彻底瞧清了对面季淮的样子。
他带着面具。
晏乐萦心下微沉,就晓得季淮并不轻易信人。
果然,对方开口,也不是季淮的声线,“晏娘子,将机密图交于我吧。”
晏乐萦心中闪过数道思绪,但不管怎么说这周围都是季淮的人,只是季淮不愿亲自露面而已。
她最终沉吟思忖,还是将贴身携带的丝帛,递去了对方手里……
而后,竟然当真无事发生。
对方朝她颔首,将军事机密图小心翼翼收好,又道:“晏娘子,您之后计划为何?公子还让属下带话,您不必急着一拍两散,若无处可去,尚可来投奔公子。他日公子重临帝位,定予您无上荣华。”
这时候断然拒绝是傻人才做的事,晏乐萦笑笑,只含糊道:“那民女先行谢过公子了。待那日,民女定然来寻公子。”
言罢,她便要告退。
对方见状也没拦她,只叫她回去黑衣人那辆马车,再送她一程,又道了句“保重”,便也转身离去。
或许季淮一党此刻要紧的事还是查看军事机密图,无暇顾及她这个小女子,晏乐萦心跳得很快,连忙叫妙芙坐回车上,她太想离开这里,远离这些。
她打算再行一段路,临到相近的城镇,便叫黑衣人将她放下来。
京城中已闹出不小动静,季砚或许也会来寻她,届时官府会四处寻人,青鄢必然也会得知,先前她便让妙芙与青鄢商量好了,一旦京城有异动,青鄢就会找时机带着母亲出城,他们再去说好之处汇合。
晏乐萦想了太多太多,一切峰回路转,好在结尾真的这么顺利,她难得真心地想要喜极而泣。
她还得快些离开,因为……
忽然间,马车却戛然刹住。
“小姐!”
妙芙尖叫出声,晏乐萦也被吓了一大跳,她下意识抬眼看去,忽然眼前撞见大片的红,车帘处凝结着极深的血迹,如稠浓刺眼的红雾。
眼前的感官绵延至耳畔,外界嘈杂的声响也变得尤为清晰,最终成为惶恐的耳鸣声。
外面发生什么了?
到底是自幼没经过什么大场面的小娘子,昔年,仅仅是被刀架在脖子上就能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晏乐萦,如今突然亲眼瞧见这样大片的红……
温热的,刺鼻的,鲜活的,令人作呕的……
又有“咚”的一声厚重闷响传来,这下妙芙更是揪紧了晏乐萦的衣服,吓得整张脸惨白。
“小、小姐。”妙芙几乎要哭出声来,又去捂晏乐萦的眼睛,“他…他死了!别看他!”
原是那黑衣人身首分离,一侧身子倒向其中,头颅更是就这样簌簌滚进了车厢里,妙芙的手掌在晏乐萦眼前晃,晃得人越发炫目,晏乐萦僵着身子,竟在某刻直直与那死不瞑目的人对上。
突出的眼珠狰狞可怖,殷红粘稠的血模糊了那张脸,那一瞬,晏乐萦脸上的血色也尽数褪尽。
“谁准你直接动手的。”
忽然,她又听见车厢外那个熟悉而清冷的男声。
除此之外,她脑子里也轰隆一声炸开。
马蹄声渐行渐近,逐渐到她跟前,染血的车帘被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挑开,晏乐萦却僵着身子根本无法动弹。
——她在血色之中,直直撞入季砚那双深邃狭长的乌眸。
第52章 从未相信到底肯不肯屈服。……
为什么……
晏乐萦张了张唇,发现惶恐至极时,人根本发不出声音。
她好像在颤栗,好像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可她竟然动弹不得,就这样眼见着季砚跨过那具尸体,他的动作慢条斯理,浑然不在意此刻是什么境况与她再相见。
甚至,他走过来时,鞋履漫不经心
地碾过了死尸的半截断指。
这般薄凉,这般冷厉,晏乐萦瞳孔微缩,惊吓之间终于有了些力气,她无意义地发出了些声音,想往后逃,才缩了一会儿背就抵在车壁上,原是她退无可退。
季砚很快捉住了她的手腕。
他没有笑,但他的语气却是温和的,乃至沉静到有一丝诡异。
“阿萦,可有吓到?”他轻声询问。
可没等晏乐萦回答,他便扯了扯薄唇,似乎并不在意她要如何回答,他犹自往下说着。
“若是不逃,本就不会受此惊吓了。”
“随朕回宫吧。”他轻声叹息。
季砚扯住她的手腕想将她横抱起来,蓦地,她却生出些力气死死拽住他的手,她颤抖道:“此事与妙芙无关,你放过她……”
那双杏眸间流露出极致的破碎和抗拒,她不敢与他对视。
精美华贵的丹蔻已嵌进面前男人的手心,季砚眸色沉如深冰,冷声道:“松手。”
晏乐萦不肯放,所有力气全用在了此刻,死死扣住季砚的手,甚至已经将他的手掐出血印子来,好像他不肯松口放人,她就一定要和他僵持在这里。
季砚看着她的模样,倏然却轻哂一声。
没被晏乐萦抓握住的另一只手抬起,缓缓覆上她那脆弱的脖颈。
娇弱的小娘子实际并没有多大力气,他的手压在那片细嫩皮肉上,再度寒声警告,“阿萦,别再挑战朕的底线。”
“放手。”最后两个字,季砚的声音平淡却莫测。
晏乐萦眼皮颤抖,脖颈被大手扣住稍稍使力按压,她无意识仰头,被迫与季砚对视上。
那双如墨幽邃的长眸微微眯着,透出冷寒警告,更含着极清楚、清醒的失望。
明明今晨出宫前,两人还一副温存蜜语的模样。
但此刻,两人这般对视着,好像他们是什么天大的仇人,晏乐萦甚至发觉他的眼尾不知何时缀了一滴血珠,她颤了颤睫羽,他眼尾的那颗血珠竟然也往下淌,在他清俊的脸庞上洇出一条刺目血痕。
血色又好像能加深那双乌眸间的怨,她瞧着,越发觉得太刺眼,太窒息,直至她好像再也呼吸不上来。
她也不晓得他有没有用力掐她,晏乐萦感受不太出来,但她依旧死死抓着他的手,艰难颤声,“求求你,一切事与她无关,你放她自由……”
面前熟悉的男人只是眸色更沉,他不予理会,不容置喙地反扣住她的手,一下就将她拎了起来。
妙芙也来拦他,又被他随手拂开。
晏乐萦觉得心如死灰。
她被季砚抱入怀中,可周身浓烈翻腾着的血腥气令她几欲作呕,离开逼仄的车厢后,豁然一亮,那些生冷的兵刃交接声也越发清晰。
她还看见胡令跪在地上,“微臣失职,请陛下恕罪。”
他的失职不是指在京城没有看住她。
而是指方才没得季砚之令,就一刀砍死了黑衣人。
因为,晏乐萦死咬着唇瓣,她的眼皮也在颤动,却努力看清了不远处的人——虞黛。
虞黛站在一众禁军之间,她倒没有看晏乐萦。
面容与晏乐萦极为相近的小娘子,举止却总是老成从容,佯装的天真盖不过其下的冰冷,正往某个方向看去。
晏乐萦也顺着虞黛的视线看去,那处正是方才她和季淮汇合的地方。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料到了发生的所有事,可是当又一次亲眼看见,嘴唇还是忍不住颤动。
青天白日下火光冲天,弥漫的硝烟几乎将林间染成一片厚重的沉墨色,乌烟如网,将所有意图逃跑的人尽数网缚。
惨叫声不绝于耳,刀光剑影间还带着残忍不堪的血色。
似乎察觉到晏乐萦的视线,虞黛微微一顿,倏然间,又偏着头与晏乐萦目光相对。
她冲晏乐萦笑了笑,神色无辜。
“阿萦本事真大,季淮宵小之辈,不敢如约而至……”季砚淡漠的声音也自晏乐萦头顶传来,“不过,那机密图倒着实让他稀罕,斩他手下五千精兵,这趟也不算毫无收获。”
晏乐萦听闻,收回了看向那边的目光,她原本好像看出些异样,却不抵此刻季砚的宣判令人注意。
她僵着身子,仰头问他:“……你早就晓得,你晓得了多少?”
季砚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晏乐萦反倒生出些理智,她再度哀求他:“无论你知晓多少,我不求你放过我,但妙芙真的什么都不知情,罪不累及旁人,你放她走——”
“阿萦。”
季砚俯首,这下含笑看她,“虽说逃跑是不该生出的想法,可将一张尽是埋伏的‘机密图’送去他手中,阿萦也算头等功臣。”
晏乐萦愣了愣。
明明他的重音落在“机密图”几字上,可晏乐萦能听到的更多是“尽是埋伏”。
……明明他还笑着,可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晏乐萦从前觉得,他生气时就会抿紧唇,好像一句话都不愿多说,可原来那个季砚早就在记忆里变得陌生,如今他也能眼含浸着凉意的笑,生出滔天的怨气。
“你对旁人倒是上心。”他淡漠轻声道,“对朕却狠心。”
“要朕放妙芙走是为了什么,你心中当真没其他想法?又想哄骗朕,但如何能呢?”:
“既已是自顾不暇之人,不必再劳心顾念别人。”
这样的句句怨怼,最终让晏乐萦痛苦地闭上眼睛。
止不住的颤栗原来也能被对方控制,季砚紧紧抵住她的肩,他使力的手叫她身上荡开痛意。
她感受到他的气息流连至她耳畔,毫无感情地,像施舍一样给了她一点好处,“将功抵过,朕替你将妙芙一并带回宫去。”
还不如不要。
晏乐萦心中渐渐生出绝望之感,她又输了一次。
*
季砚始终扣着她的手腕。
纤细的腕很轻易被男人并拢,他稍稍收起手,就能令她无法动弹。
饶是有意低调,帝王的舆车仍比周围的马车都要大,季砚将她抵进车内铺的软座上,待外头硝烟渐熄,胡令前来拱手汇报事已了结。
一行人很快往城中回城。
晏乐萦在不停发抖,她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因为料峭春寒。
季砚并未开口,他替她将凌乱的发丝重新理好,替她裹上裘袍,但只要她敢抗拒动弹一下,就会换来他越发用力压制住她的动作。
他将她当成一个任由他摆布的娃娃。
晏乐萦唇角翕动,恍惚间生出些许羞辱感,她问他:“你究竟是何时看出来的……原来你从来都没相信过我。”
狐裘披风裹住她娇小的身躯,季砚正在替她系上披风锦带,闻言一顿,他看着她那双灰败噙泪的杏眸。
他反问她:“那你可相信过朕?可曾有一次选择过朕?”
晏乐萦张了张唇,试图说出些什么,却发现无从辩驳。
“你没有心的吗?”季砚仍存不甘,眼尾的血痕早已被他拭去,可那双长眸依旧殷红,他捏着她的下巴,一字一顿道,“晏乐萦,一次次的哄骗朕,可饶是今晨你出宫,朕都还在希冀……”
希冀着她会回来。
余下的话,事到如今即便不说出口,两人也心知肚明。
可惜她真的毫无留恋,根本没有想过回头。
甚至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连虞黛也在聚月楼中问过她。
季砚替她系好披风,又从一旁的锦盒中,将那枚被她遗落在成衣店的凤纹描金玉佩取了出来。
他不由分说替她重新系回腰间。
晏乐萦弯腰看了一眼,金丝细绳好像将她整个人也牢牢栓住,她再也无法逃离。
她不知道还能与他说什么,干脆阖上眼。
她想,时至今日,到了此刻,彼此之间的爱与恨都掺杂着重重疑虑,过于深重的掌控欲将她包围,她什么也化解不了。
这一路回皇宫,晏乐萦都是浑浑噩噩的。
清晨离宫有多么雀悦,此刻就有多么痛苦,希望原本近在咫尺,又亲手被季砚打破。
才至宫门,晏乐萦望向厚重高耸的红墙,旁边却有宫人迎上,在
季砚身边低语了几句。
季砚的面色渐渐沉重起来。
晏乐萦心觉他是有政事要议,想趁机远离两步,怎知他早察觉她的想法,大手一捞重新将她捞回怀中。
依旧是扣着她的手腕,帝王沉沉不发一语,带着她往宣政殿主殿走去。
那儿是晏乐萦更不可能去过的地方,飞檐之上麒麟肃穆,九龙昂首盘旋于殿柱,沉沉压过来,让人蓦然喘不过气。
更令人无法喘息的是,殿上已伫立了一排正颜厉色的臣子。
几色朝服威严至极,晏乐萦不喜如此场合,她下意识就想逃,可季砚还牢牢压着她的腕,最终她只能被他拽着进殿。
季砚端坐高堂,晏乐萦便立于他身侧,可饶是如此,被他钳制住的手依旧没被他放开。
“陛下!您可算回来了!”
率先开口的是当日上元宴,对季砚意欲立后之事发难的刑部尚书林呈,他迟疑地看着两人相执的手。
季砚淡淡开口:“林尚书,你私自汇集群臣,是为何意?”
林呈不再犹豫,立刻跪下,面色的惶恐之意却不多,是因为他自认拿到了稳操胜券的证据。
“陛下误会老臣了,老臣实在惶恐。只是兹事体大属实不能耽搁,这才令诸位同僚一同在此等候。”
“陛下。”林呈俯低,手却抬高,呈上一沓信封,“今晨雍州府来信,燕厉大将军膝下根本没有名唤‘燕萦’的千金,您被身旁的妖女蒙蔽了啊!”
晏乐萦的脸色骤然煞白。
应庆瞧了眼季砚的脸色,派人将信封接来放在桌案。
她自然也能看得几眼,上头有真有假,似是非是,有不少是先前季砚就有查到过的证据,又被换了种表述递上高堂,但更多的是子虚乌有。
她想要摇头,身子却僵着。
季砚只问:“何人托嘱回信,难不成这查疑的信会自己通晓疑处,又自行送来?”
林呈顿时哑口无言,答不上话,“这……”
这信自然是他先投了信去,雍州那边才来的回信,可不知怎的,他小心翼翼看了眼季砚,却发现这位帝王面上依旧风轻云淡。
季砚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可这不算小事,他心中当真毫无波澜吗?
林呈心底忽然有了个不好的猜想,还未将怀疑说出口,一旁一袭赤色衮龙袍的男子已将他要说的话补齐。
“她本是八年前被贬谪江南的户部郎中晏知文之女。”
说话的人,晏乐萦竟曾在少时见过,那还是某次季砚带她去御花园玩,无意撞见一病弱卧榻的少年人在园中小憩。
他是当年的三皇子季韫,如今被封了王,于庙堂之上一贯低调内敛,昔年又是久病缠身病弱之相,并未参与宫变的任何一方。
是故,季砚才一直没有动他。
可此刻的季韫难得露了锋芒,似乎已找到为其撑腰之主,步步上前,目色凌然。
“陛下今晨去了何处?”见季砚在看信,季韫意味深长地认真解注,“听闻陛下苦于废太子谋逆之事,此番证据呈上,足以证明此女与废太子结党营私,通奸判国。”
即便晏乐萦一直明白自己被逼着做的便是这么一桩事,可蓦然在殿堂之上被人一一揭露,她有片刻脑袋轰鸣,忍不住想往后退。
朝堂之上也顿时炸开了锅,此起彼伏的质疑声与审视的目光朝她看来。
可季砚仍牢牢扣住她的手,她只能艰难忍受这一切。
晏乐萦在惊恐间,倏然也瞧清他掀眸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淡漠,疏离,那双凤眸之中怨恨的情绪收敛许多,可望向她时,却在一刹那让她觉得他在看一个陌生人,他要对一个陌生人进行无情的审判。
她开始怀疑,他晓得那么多事,此刻在朝堂上发生的这一切……
他也提前晓得了吗?
晏乐萦感觉胸膛之间有委屈与痛苦的情绪在交叠,更深的是绝望与惶恐。
她竟然也能一瞬间想明白,这些证据能突然呈上高堂,多半由季淮所为——季淮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她,她献上了机密图,对他而言便再无利用价值。
他想借季砚的手,置她于死地。
为何……为何,这些人都是这样身居高处,高高在上,随意就能处置旁人的性命?
他们根本不会在乎她究竟是不是受人胁迫,他们只会一遍遍质问她,到底肯不肯屈服。
“陛下?”季韫狐疑道。
晏乐萦死死咬着下唇,薄嫩的朱唇几乎要沁出血来。
她已经垂着头不敢看任何人,腕间却有季砚的体温源源不断传来,他握着她手的力度不断收紧,早已弄疼了她。
恍惚间,她觉得心死,身躯不由自主剧烈颤栗起来。
从被他捉回来的时候她就这样想了……
不是像这样被群臣诬蔑,私下也少不了被他折磨,他们之间的情分已经彻底磨灭,他那么怨恨她,他不会再放过她。
她觉得她恐怕难逃一死,她彻底赌输了。
唯一的遗憾……应该,只有最后没能见母亲一面。
“陛下,您还不裁断吗?”季韫眼见季砚半晌不发话,心中终于有了急切。
“此女已露出狐媚本性,臣还听闻她少时不服家中规训,自甘堕落成为商女,在江南行作下三滥卖艺之事,诱骗清白人家从业,又将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家收归红帐中,如此水性杨花,无媒苟合的淫。妇——”
忽然,晏乐萦身旁传来纸团搅乱的杂响,纸声悉索,又有更尖锐的声响响起,“砰”得一下,似重物砸去了高台之下。
第53章 徒劳无功亲手将金链镣铐扣上她的细腕……
“陛下!”群臣皆惶恐跪下。
晏乐萦也怔怔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那一沓信封如雪花飞溅,落于玉砖之上,季蕴捂着额头痛苦哀吟,原是方才季砚连着信与砚台一并砸去了他身上,赤色衮龙袍上也溅开深色血迹。
“雁雁。”季砚倏然唤她。
她越想逃,他的手便越用力拽住她。
直至她感觉腕骨都快被他捏断了,这是怎样的怨恨?她不愿读懂,忍不住想呼痛时,他终于出声追问道:“你看着朕的眼睛,亲口告诉朕,你有没有做过?”
高堂之下,群臣不解其意。
高台之上,晏乐萦亦是如此,她稍有怔愣,待对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时,却仿佛看清了什么。
她看见了生的希望。
她看见了他眉角压抑的暴起青筋,眉宇间萦绕的戾气,却也看见了他殷红眼眶中孤注一掷的祈望与偏执,她其实看到过太多次,可没有一次如此刻般刺痛了她的心。
她好像明白了,颤抖着嘴唇,缓缓道:“……我…我没有。”
于是,季砚颔首闭目。
“好。”他道。
“陛下——”群臣愤慨至极。
季砚站起身来,与她并肩而立,他说着:“诸位爱卿都听见了吧,她说没有。”
晏乐萦瞪大了眼睛,这一瞬间她也被震撼了。
她只是赌一次,他竟然真的会在这个当口如此应她……
“怎可如此?怎能如此?!荒唐至极!”
刑部尚书此刻倒好像看出了一朝帝王的怒火,喏喏不敢再言。
被砸破了头的季韫却更加不甘,大声反驳:“听信妖女谗言,耽于狐媚声色,非是明君所为!陛下三年励精为政,怎会看不清其间厉害?!”
“声色之害,甚于鸩毒,妖女祸国啊——”
不少言官的声音此起彼伏,最终季砚的神色越来越沉,他寒声冷斥众人:“够了!尔等身为臣子,不
与朕一心稽查奸邪谋逆之辈,反而插手朕的家事,是要越权不成?”
“再妄言者,杖八十,即刻革职。”季砚睥睨高台下,“若还敢私下妄议者,举族贬谪。”
晏乐萦在一片喧哗之中看他。
季砚没有多说,他将她带离。
*
离开宣政殿,季砚沉沉不语,面色凝冷。
有宫人重新备了龙舆,见他们出殿便即刻迎了上来,众人见帝王目色沉似滴水,皆大气不敢出。
有那么一刻,晏乐萦觉得自己好似真如群臣言之,像一个祸国妖女,将原本清廉勤政的帝王变成如今癫狂的模样,“阿砚…陛下,您……”
季砚侧目看了她一眼,忽然眉峰微动,勾起唇角。
极淡的一个笑容。
乍一眼看像曾经那个少年郎缄默无言却又温柔的安抚,可晏乐萦瞧清了他眼底挥之不散的阴戾森寒,她不觉得仅是如此。
季砚这一笑的意味其实很好懂,他并不想听到她说任何话,事到如今,猜疑诸多,他只希望她点头或摇头,嘴里只说出他乐意听见的话。
果然,她抿唇不语,季砚便不再看她,只强硬地将她拽上舆车。
晏乐萦颤颤巍巍,被他摁在怀里,他的表情依旧是淡漠的,令人捉摸不透,渐渐又变成了阴晴不定的一朝帝王。
东珠点缀的华贵珠帘在眼前摇曳,不算模糊视线,晏乐萦发觉这驾舆车要去的目的地并非紫宸殿,甚至直直略过了含凉殿,她艰难辨别方向,感觉是朝玉衡苑去的……
“不要,我不要去那里——”晏乐萦被自己的猜想吓着,连声惊呼,她以为季砚又要将她关去玉衡苑。
那儿实在有太多年少的回忆,初进宫时,她或许并不在意。
可渐渐地,她好像有些在意了,又不愿意说出口,不愿意去深想,她不愿置身于那儿,更怕季砚彻底将她软禁在那里。
“不是去那儿。”
季砚回答她。
青年人的声线稍显清冷,如霜雪,可旧年时也是这样泠泠的声音安慰过她许多回,饶是晏乐萦心中有疑,潜意识里仍会被他如此的语气安抚。
她略略平静了一些。
可很快她的心再度提起——
转过玉衡苑,高大巍峨的宫墙近在眼前,厚重的红木宫门前伫立着宫人,他们已将那把斑驳落满锈迹的大锁提前打开,此刻正垂首待着季砚和晏乐萦到来。
——是早前,晏乐萦曾无意看见过,还曾稍起注意,问过季砚“这处作何用途”的宫殿。
晏乐萦心起更强烈的不祥预感,她疯了一样挣扎起来,沉重龙舆竟然也因她的动作晃了晃,可她的力气在季砚看来实在太小。
男人轻而易举将她重新压在案前,长眸轻眯,淡声警告:“阿萦,乖,别再胡闹。”
“你要把我关进这里……”晏乐萦唇瓣颤动。
“胡说什么呢。”季砚睨着她,并不多费唇舌解释,“只是为你换一处宫殿安置。”
“我不要——”
她的反驳没有像从前一样被在意,被允许肆意妄为,季砚面无表情,将她从舆车上横抱下来,带她径直踏入宫殿之中。
晏乐萦双手被他钳制着,腿弯亦是,她丝毫挣脱不得,偏头间窥见宫殿全貌,又无可抑制地颤栗起来。
与其说这是一座宫殿,不如说是一座牢笼,四周的宫墙皆被加高,四处虽有栽种花卉,缤纷斑斓,可却无树木假石能够攀爬,墙壁光秃秃猩红的颜色刺眼至极。
待步入内殿,她更是忍不住瞪大眼睛,杏眸间溢出泪水,“别这么对我,别把我关在这里……”
窗棂被人钉死,门也眼瞧着厚重万分,里面虽布置华丽精巧,可昏暗沉沉,不知此刻熏了什么香,许是想掩去久未居人的尘气,萦萦绕绕的香雾并着厚重帷幔,有些遮人视线。
晏乐萦隐约窥见内殿放置着一张华贵的拔步床。
那张拔步床实在华丽,黄梨花木制,雕龙刻凤,也做的十足大,比之含凉殿,甚至紫宸殿的帝王榻还要大,几乎占据了半个内殿的空间,好像人躺去上面,就再也不必下来一样。
她心中的惶恐越发盛,可季砚不为所动,跨步带她走了进去。
“叮铃”一声金属碰撞声响起,晏乐萦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放进了拔步床之中。
殿内昏沉靡靡,有宫人掌灯的悉索声响,又很快退下关上了门。
晏乐萦仰面躺在床上,她瞧清了四角钉着的金链,那金链蜿蜒至下,落在床榻间,有一条甚至就在她手边,手背就能触碰到那冰凉的质感。
她一双明眸蓄满惊恐的泪水,前处被季砚所挡,于是她撑着手想往拔步床内逃避片刻,可这拔步床也是囚笼之内,她逃脱不了,一下被他擒住脚腕拖回他身前。
“不要——”
季砚不置一词,垂下的乌眸窥不见其中情绪,他压制住她颤栗着的娇躯,不由分说将那金链上连接的金圈镣铐套进她细嫩的脚踝。
而后,他半跪上榻,又捉住她的手腕,将另外的金铐分别圈进了她的双手。
“阿萦。”
晏乐萦被迫四肢大张躺在软榻上,她还想起身,可这拔步床垫了不少锦缎软垫,柔软的床褥卸了她的力气,好容易还要挣扎起来,肢体便传来令人崩溃的拉扯感。
季砚的手逐渐落去她腰窩之上,稍一使力,便将她彻底按在拔步床上无法动弹。
“阿砚哥哥……求你。”晏乐萦哽咽着,她不想看他,可她只能求饶,“别这样对我,往后我会听话的,我保证,我绝不会再骗你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事情竟会变成这样。
宣政殿的片刻平息原来只是幌子,她的心还没着落,就陷入更深的深渊。
她一时想不明白,若是事先就晓得自己会落入此等境地,她还会不会选择那样做……
昏昧烛光下,泪水朦胧了晏乐萦的视线,萦绕迷蒙的香雾被不断吸入,那熏香原本是清甜柔腻的,可惊惧下只让人觉得呛,叫人愈发昏沉。
季砚居高临下睥睨着她。
他依旧半跪在她身前,渐渐摩挲着她的腰窩俯身往前,直至彼此之间的距离足够近,他能很清楚瞧见她清澄水眸间摇曳的泪。
“不会骗朕?”他反问她,语气在这一刻,倒久违地又显出一丝怨,“阿萦,你知道吗?其实这里是朕早为你备下的宫殿。”
“在去岁,你刚入宫时朕便想将你关进来,可彼时朕到底心软了……”
“我不是……”晏乐萦哀吟出声,却蓦然被他扣住下颌。
他抬起她的下巴,叫她将头仰得更高,足以认认真真、不再虚伪躲闪地与他对视。
“就是这双眼。”季砚叹息着,“就是这双总是无辜可怜的眼,让朕屡屡顾念年少情分,每每对你心软。”
“——若起初就将你关在此处,起初便不听你那些巧言令色之词,不信你那些装乖讨巧之举,你还能娇纵任性地再度背叛朕,抛弃朕吗?”
“你可还能将那张机密图送出去吗?”季砚问她。
在季砚那双平静无澜的眼眸中,晏乐萦看见了自己此刻狼狈惊恐的模样,她哽咽哀求:“我错了,阿砚哥哥,是我不该……”
“晚了。”季砚无奈叹息,他渐渐松了钳住她下颚的手,但那火热的大掌仍在她莹润的脸颊上流连。
晏乐萦的身体颤栗得越发厉害,明明他的手掌炽热,可却莫名给她带来一丝慰藉,这依恋太诡异,诡异到令人心生惊恐。
重逢后近半年的缠綿悱恻,她无法坦然承认,又好像不得不承认,她的确重新熟悉起他的体温,他的抚慰。
那样酸涩的情感混杂着年少永远无法忘怀的情谊,又变得苦涩。
“是你从始至终都不曾全心信任我。”季砚在她耳边道,“不然怎会有这桩事。”
晏乐萦哭得越发厉害,她避不开他抚摸的手掌,最终心口闷涩,痛苦难堪,“别这样,我并非有意,我不想这样……”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季砚的眸颤了颤,他不愿再听她辩驳,长指圈起细细金链,将她彻底扯至身前,啄吻着她的殷红泪湿的眼泪。
“阿萦,事到如今,你不会想不明白。”
已贴着她身軀浸染了温度的玉扳指拂过她心。口,
稍稍使力摁壓,抓握,他不断吻去她淌下的清泪,瞧着她面色逐渐染上迷离绯红。
“你所谓的那些计策、筹划、阴谋……”缠綿地俯吻上她的锁骨,热息惊起她越发深的颤。
晏乐萦却觉得他的声音是冰凉的,连带着心口也冰冷一片,原是衣襟已被他轻易扯開,她想躲避,换来的也不过是金链将她扯得越发紧,被他死死桎梏,她听见他说,“在朕看来,都不过是猎物徒劳无功的挣扎。”
猎物么……
恍惚间,晏乐萦心口溫热,闷钝的痛意却从心底蔓延,她忍不住泣声,换来的不是安抚的语气,而是他似叹惋的低喃。
“晚了,现在再说什么都晚了,雁雁。”他的唇触上温軟雪膩,晏乐萦感觉到有濕潤的泪珠贴着心口颤颤巍巍滑落。
她没有选择他,始终都没有选择他,他纵容了她一次次做下选择,可最终的选择却将彼此都推至深渊。
缄默无言下藏得是永无止尽的猜疑,是彼此始终不曾坦诚布公过一次的情。
晏乐萦恍然意识到这点,好像一切真的晚了。
她不是做错了选择,而或许是从起初就没看透他的心,她也不曾让他看透过她的心。被彻底压制在拔步床间,金链轻晃的声响那般刺耳,晏乐萦咬紧唇不愿再发出泣吟,抵進深入間,季砚压着她意图寻到更深。
她又忍不住如他所愿哭吟出声,水湿锦褥,他恨不得將她融進他的身體裡,一次次契進直至她香汗淋漓,娇泣着越发可怜无助。拔步床上已是濕漉漉的大片痕迹,溫熱晶瑩滴落成深痕墨团,是她的泪不断滑落,她一遍遍说着“不要”,但季砚却抵着她在她耳畔轻喃,“真的不要么?”
“可是阿萦……”他拂过她被汗水濡湿的凌乱发丝,“你的身体可不是如此说的。”
“或许身体比嘴更诚实,嗯?”
晏乐萦无力抬起的手被他重新拢回锦被,他不愿她再有反抗、挣扎,好像这样也能自圆其说她是乐意的,也是爱他的。
进行到最后,他搂着晏乐萦,倏然又道:“臣工要朕处置你,可倘若你怀上朕的孩子,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长久的情事令人恍惚昏沉,晏乐萦止不住轻喘,音色已染上难以忽略的媚与疲惫,她沉默一会儿,问他,“难道不怀皇嗣,你就不能替我化解吗?”
季砚淡淡笑了起来。
“阿萦,别说傻话,你心知本是朕想要个孩子。”
她蓦然觉得心中生出痛意,无法再接话,细嫩的手腕由于长久跌宕与挣扎勒出些许红痕,季砚眸色渐深,一点点拂过那已然泛红的肌肤,轻轻揉按,替她释去那点细密的痛。
分明是白日,可这座宫殿仿佛暗无天日,唯有余光可见侧面唯一一扇置在高处的小窗。
烛火已经燃尽,晏乐萦仰面瘫軟在床榻之上,好似也能隐隐窥见那一丝光亮。
第54章 掌中燕雀他想她满心满眼都是他。
晏乐萦有些恍惚。
她已经不大记得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或许十几天,或许几十天,也或许更久,被锁链囚在一方宫殿之间,连自由行走的资格都没有之时,日子是极其难熬浑噩的。
华贵的熏香掩不住其下的浓烈兰麝气息,月复下也有些微脹。她觉得度日如年,于是任何事的展开都变得更加漫长。
多数时候她都在床上度过,细长的金链始终拷着她的手脚。
季砚不允她四下走动,还是她几乎以死相逼说他一定要这样折辱她吗?他才将金链锁改成了活扣,不然她简直像个废人,做什么都要旁人伺候。
只是,金圈镣铐却依旧戴在她的手腕脚腕上。
他不在的时候,会有宫人替她解开金链让她在内殿稍稍活动一会儿,可那两个伺候她的宫人似乎被下了死命令,根本不与她多说一句话。
晏乐萦猜想,可能季砚觉得她又会装乖投巧扮可怜,干脆让她一个人待在这儿,即便派了人来听唤,也要她们像个死人。
他不想留给她一点逃跑的机会。
“阿萦在想什么?”
浑噩之间,晏乐萦回神,蹆上的酸痛尚未消除,大腿和小腿被红绳并住一起,双手也被缚于两侧,她身后垫着軟枕,身前的男人正望着她。
她偏头,想避开他那沉炽的视线,身下却蓦地一凉。莹润清凉的药膏被他蘸取在指尖,没得来她的回应,他也未恼,只细致地继续替她在嬌嫩皮肤上擦拭涂抹。
晏乐萦咬着唇,这般半深半淺的涂药方式令她自尾椎骨生出一股酥。胀与不耐,可是越是扭动月要肢挣扎,蹆上的红绳便陷得越深,直到将白皙肌肤蹭出红痕。
见状,季砚眸色越发晦暗,碾入更深,“阿萦别再乱动,不然,吃苦头的又是你自己。”
近来他批阅奏折处理政事也都在此处,除了上朝的时辰,几乎是一瞬都不愿让她离开他的眼,日日的胡作非为,索求无度,已叫晏乐萦有些難以接受。
晏乐萦也不是没有挣扎过,可他的意图早已亮明过给她看,他要她日日承受这等歡缠直至怀上他的孩子为止。
饶是初春雨水充沛,原本嬌艳慾滴的海棠绽放,经太多的風吹雨打,雷霆阵阵,也难免有些蔫紅。
丝丝清凉的药膏贴上肌肤,连带着那佩戴的白玉扳指也是溫潤的,某一刻化解了涩痛酸脹,可那药膏过分潤泽,又蹭得嬌嫩肌肤发麻,晏乐萦将唇咬得越发紧,也抵不过药液淌濕锦褥。
季砚有一会儿没说话,药渍滴落他便再补,待彻底将药上好,才慢条斯理捻过锦帕拭手,又似笑非笑嘱咐着,“还是含一會兒吧,药膏冲出来便没用了。”
晏乐萦眼睫轻颤,不可置信他说这等话,她本想反驳些许,又觉得毫无意思。
故作可怜的招式她用过太多次,无论是何等软磨硬泡,他根本不再相信。装病也不再可能,她一贯身体康健,眼下他一直在她身边,就算他不在,也有宫女在。
她不愿说话,季砚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似乎是觉得她心里对长久的情事生了气,温声哄她,“是朕这段时日过了些,你且好好歇几日,可好?”
晏乐萦不是对这事生气。
她是对他如今做的所有事都有怨。
不愿承歡却被绑在榻上,不愿上药又被捆住蹆,他多数时候并不在意她说什么,他已经认定了她是个屡次三番背叛他的叛徒,乃至不愿再听辩驳,只随他自己心意,做着他想做的事。
他将她当成任意摆弄的娃娃,就算她不开口,只是安安静静的,只要在他身边,他也能自得其乐。
果然,没等来她的回答,季砚并不恼,而是转头去替她梳理凌乱的鬓发。
过了片刻后,待晏乐萦的长发被他用玉簪挽了个髻,将白皙光洁的额头完完整整露出来,他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安抚的吻,才稍稍松开她,替她将蹆上的红绳解开。
他在时,许多事不再假手于人,松开她腕上
的金链,将她抱下了拔步床。
这个年轻的帝王原本自冷宫长大,许多照料人的事也能做的得心应手,替她在鬓边又别了两支蝴蝶簪,又替她穿好衣裙,他打算带她去院里走动一会儿。
“今日晴好,难得雨停了,我们去晒晒太阳,对你身子也是好的。”
晏乐萦听着他的话,耳边响起的更清晰的声音,却是双手搂紧他时,腕上那金圈的磕碰脆响。
脚踝也是。
她被他横抱怀中走动,又见他去桌案前将那盏琉璃宫灯熄了——他晓得她偏好晴日,喜欢一切带着璀璨光华的物件,这灯盏也被他取了来,时时点在案上。
好似这样,这里就不像一座阴暗囚笼。
“搂稳了。”他又宽声在她耳畔嘱咐了句。
挣扎得久了也有些乏,可此刻,随着灯盏暗下,仅有一扇小窗棂的内殿又令她心里生起怒,她偏头对他道:“我自己有腿,能走路。”
“还是稳当些好。”他随口道,“这些日劳累了你,若是腿软跌跤如何是好?”
晏乐萦抿唇,不由得收紧圈住他的手。
她想质问他若非他要将她缚在床榻间,她可会成这般模样?可季砚已抱着她往殿外走去,他果真是不容置喙的。
待见了殿外艳阳高照,晏乐萦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要与他争辩的心思也淡了,被放入另一张贵妃榻上,她开始思索起些别的,“妙芙究竟被你安置去何处了?”
这些日子来,晏乐萦也问过季砚数回这个问题。
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譬如此刻,“她很好,你不必忧心她,安心在这里住着便是。”
“可是……”
“好了,阿萦。”季砚心知她又要说这里很无趣,要妙芙来陪她,他只道,“旁的不必再问,朕不是陪在你身边么?”
晏乐萦仰头看他,渐渐地,她好像越来越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
曾经亲密无间过,又分别疏离过,待八年后重逢,他们竟然又经历了一轮如此之事,说起来……实在好笑。
她扯了扯朱唇,笑意却不深。
季砚瞧见了,微蹙长眉,“阿萦今日看上去,心情倒还不错。”
当然是不好,可他也看不懂她,亦或者看懂了,于是不许她这样笑。他想她满心满眼都是他,什么都听他指使摆布。
比如此刻,晏乐萦才懒懒地缩回贵妃榻,曲起腿微眯双眼,就有宫人呈上了滋补的汤水。
季砚轻抿一口试了冷热,便将玉勺递去她唇边。
晏乐萦僵着身子,她并不想吃,紧紧抿着唇。
她于药理之上真有些天赋,起初吃过两回,便大致摸清了药中成分利于受孕,可她并不想接受。
当然,季砚也没有对她避讳过此事。
春日尚寒,饶是日光正明媚,玉勺中浅薄的一层汤药也很快有了凉意,季砚始终举着玉勺,与她僵持着。
待他彻底耐心耗尽,重新舀了勺热汤药,轻叹一声,“阿萦,你也不想被捆在床上喝吧。”
晏乐萦眼皮一颤,再抬眼,那双水色杏眸间荡漾起一丝浅淡怒意。
“就在外头,我们晒晒太阳说会儿话,多好?”季砚视若无睹她眼中的薄怒,犹自轻声,好似宽慰,“何必又要置气。”
“谁与你置气?!”
哗啦一声,晏乐萦忍无可忍他这般将她视作一个物件的态度,抬手将那碗汤药拂开。
碎盏迸溅,季砚下意识抬袖替她遮挡,热汤与一点碎玉溅在他手上,很快他白皙的手背便起了红,是烫伤,也是血痕。
但他的表情仍是平静的。
一旁的宫人吓得跪下,神色惶惶不安。
晏乐萦瞧着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对比那般鲜明,她越发觉得此刻的自己狼狈不堪。
她败了,不仅败给了他,还败给了季淮,两兄弟都将她玩弄于鼓掌间,没有人肯放过她。
可明明她的初衷只是想活着……
活着,却要忍受这样的屈辱。
那汤药并不算苦,季砚与她说过是特地调配的,一旁还会备上不少蜜饯供她药后服用,可她厌恶他如此行径,每每被他灌进去汤药,她都觉得反胃至极。
此刻虽然没喝,但药味蔓延开来,晏乐萦不由得紧蹙眉尖,蓦地拂着心口真干呕起来。
“阿萦!”季砚的神色立刻变了。
他终于褪下那层瞧着就令她反感的淡然面具,其下露出些许情真意切的真心来——虽然平日里他也没有故作冷态,可晏乐萦总觉得那样高高在上的帝王,叫人想要远离。
但季砚这么一声唤,晏乐萦顾不上他有多情真意切,她的心一下跳得很快,眸间也露出些慌张来。
“快去传太医。”季砚对宫人吩咐着。
晏乐萦想要挣扎,更想要逃避,“不,不要去请,我只是对那药反胃,我不是……”
“阿萦。”季砚已经扣住了她的腕,听闻她言,眸色终于沉下,“当心身子,好好坐着。”
她对他怒目而视,“你这是何意?当心什么身子,何来什么身子?!”
季砚怔了怔,似乎没想到最后她的反应竟如此大,仅仅是一句关心的话也会招来她的怨。
晏乐萦也发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她失力重新躺会榻上,缩起双腿不愿再与他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渐渐冷静下来,又道:“我月前才来了癸水……”
她不是怀了,她只是不愿喝药而已。
季砚瞥她一眼,依旧坚持,“待太医看过再说。”
晏乐萦沉默一瞬,没再多言。
果然是不顾她说了什么,他只是想如此做而已。不过她的确渐渐冷静下来,循着记忆回想起画舫临街一位姐姐怀孕的事,那位姐姐待人接物极好,早年她也承了那位姐姐几次情。
那位姐姐自己开了铺子,又教晏乐萦经商,待晏乐萦的画舫渐渐立足后,那姐姐也寻了位好郎君成亲,没多时便怀上了个小娃娃。
彼时晏乐萦还带着妙芙去过好几回,看那位姐姐从初怀到临盆,乃至小娃娃出世,还是她给娃娃取的小名。
她不是怀了,只是不想喝药而已……只是不想看见他如今这副模样而已。
晏乐萦彻底沉默,只卧在贵妃榻上晒太阳。
不多时御医便行步匆忙踏入此间,似乎是急召而来,也不敢看四周,隔着临时搭来的帷幕屏风替晏乐萦把脉。
结果自然如晏乐萦所料。
她松了口气,心中却难免生出更多的惶恐,这次侥幸没怀,可下次呢?季砚日日在此……
晏乐萦卧在榻上睐了季砚一眼。
季砚还在听太医回禀,太医说她心思郁结,还是要多宽心养神才好……但看着季砚越来越沉的神色,太医又噤了声。
实则谁都心知肚明,季砚和晏乐萦都正值年轻又身体康健,若真想怀并非难事,他日日来此,总会有喜讯——不单晏乐萦如此想,季砚也如此想。
最后,季砚道:“退下吧。”
说场面话的太医如释重负,即刻告退。
季砚坐回晏乐萦身边,将她揽进自己怀中,他垂着长眸,缓缓抚摸起她的小腹。
两人却是相顾无言。
春日午间的日光正盛,又不会灼人,待在殿外用了午膳,季砚将晏乐萦轻柔抱起带她回殿小憩。
晏乐萦到底受了些惊,排斥的情绪太深,人便容易一惊一乍,她有些乏,昏沉间,照拂在身上暖洋洋的阳光渐渐褪去,又成了一片阴冷。
骤然,锁链摇晃的声音又将她惊醒,那声音轻微,可落在她眼里却刺耳。
季砚将金链重新铐在她腕间,见她醒了,微微一顿,“睡吧,朕在这儿守着你睡。”
如此言说着,他替她将颈上的珍珠璎珞拨弄至一旁,似乎怕碍着她休息。
自来了这里,被他戴上手铐脚铐,应庆送她的那支玉镯自然是容易磕碰到,早早被他取下。
但这珍珠璎珞却没有被他取走,许是那缀在其中的红宝石明艳璀璨,每每衬在如雪嫩肤之间,也会多几分动人神采。
可晏乐萦怎
会因为他的话安心?她反倒困意全无,看他也十足烦郁,排斥,怒意再起,用力推了他一把。
可即便她想去推他,腕上的镣铐却将她的手扯回来,最终也只推动了一点距离。
“你走!”她只得开口道,“你在这儿我睡不着,离我远点!”
季砚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渐渐沉了下来。
晏乐萦视若无睹,闭上了眼,“左右今日也做不成你想做的事了,这几日你也不必再来。”
溫潤的药膏似乎已被吸收了不少,原本紅肿刺痛的感觉也消去了一些,可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胡作非为怎可能不令她心生怒意和抵触?她讨厌时时刻刻被人占有,被人掌握,被人窥视的感觉。
她不想看见季砚,也不想感受他的视线,无论是淡漠的,还是炽热的。
倏然间,温热的气息却凑近她耳畔,惊得晏乐萦颤抖一瞬。
“阿萦是觉得朕日日守在你身边,只是想与你行那般事?”
她没有睁开眼,可冷讽的话很快说了出来,“难道你不是?”
季砚沉默一会儿,开口有些艰涩,“朕不是……”
“是了,当然不是,当然不止这样。”晏乐萦打断他,话却越说越凉薄讥讽,“你是想看住我,让我永远在你的掌握中,永远当你掌中的玩物,成为你豢养着再也逃不掉的金丝雀。”
“你——”
“左右我如今也逃不掉了。”晏乐萦觉得很疲惫,她只是想好好睡一觉,没有任何人看着、盯着,安安心心休息会儿而已。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季砚,锁链再次发出声响,她微微停顿,声音不由得带上哽咽,“你大可宽心,不必将我盯得那般紧,我哪里又有通天的能耐能撬了链子跑了?”
“……就让我好好歇息一会儿吧。”她最终道,“让我睡个好觉,求你。”
凝注在晏乐萦后背的眼神始终炽热,她清楚他还在看她,如此想法又令她觉得冰寒,直到许久过去后,那视线才淡下。
半晌,季砚什么都没说。
但晏乐萦听见了一些细微悉索的声响,一会儿后,又成了脚步声渐行渐远。
他离开了,或许没有离开这座宫殿,可不再非要待在内殿扰她清梦。
安静了片刻后晏乐萦转回身,发觉原本总能于屏风边窥见的那袂衣角也不见了,季砚走时将宫人也一起带走了。
如此,她心中淤积的闷意才疏解了些,呼出一口气,殿内暗香涌伏,疲惫感与难得的一丝轻快一起涌上心头,困意也重新袭来。
第55章 咎由自取“你已经走到绝路了。”……
晏乐萦渐渐睡了过去。
可这一觉她睡得并不算踏实,原本也是午憩,约莫着也没多久她便被另外的声响惊醒。
其实也不是多大的声音,但近来她都睡得浅。
悠悠转醒之际,内殿小窗棂的光亮仍存,瞧着天色尚是白日,蓦地,又有一点暗遮蔽光线。
晏乐萦被来回转换的亮光弄得不适,微微眯起眼,待看清了窗棂那儿的境况后,又猛地瞪大眼。
那儿竟然站了个人。
宫殿之后原不是平地,而是一处假山石,可惜从里头根本攀爬不上去,外面却能瞧见里头的情况。
只是平日里这周围都有人把守,她从未见过那儿有谁驻足,更听不见外头有什么响动。
这整座宫殿,无论内外都是极其寂静的,晏乐萦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少顷,晏乐萦重新适应了光亮,也彻底瞧清了那儿的人是谁——说起来竟也是老熟人,是那个起初被江九和她利用过的后苑宫人,名唤云娘。
她还曾经去过几次后苑,给这个叫云娘的宫人带过丰肌膏。起初云娘对她的态度依旧是怨恨,后头却有所好转,直至她决定离宫前,还去看望过云娘一回。
云娘为何会在此?
有阵子没与人交流,晏乐萦脑子竟有些迟缓,她看着云娘满目惊恐的神色,倒是下意识摇头求对方别发出太大声音。
云娘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宫人,她很快冷静下来,瞧着晏乐萦如今的模样,神色极为复杂。
“贵人,你如何成了这般模样?”云娘轻声与她沟通。
晏乐萦等了一会儿,见外间并没有声音,季砚或许并不在,她好歹鼓足勇气答了话:“……如今我落得如此境地,也算是咎由自取。云娘,我不求你能帮我逃出去,可你我好歹相识一场,可否另外帮我个小忙?”
云娘沉默,为难地看着她。
晏乐萦向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或许季砚还在,或许这仍是他这个多疑之人的试探,可她依旧选择揪住来之不易的“救命稻草”。
因为她深知,已经陷入深渊无法逃离,沉默以待也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好。
求季砚放过她已经成了一种不可能的事,她如何保证也换不来他的松口,此刻赌上一把,也许还有转机呢?
晏乐萦眼中流露出祈求与期待,再度对云娘道:“我晓得,你或许恨我,可我也帮过你,你也曾经受过季淮囚。禁,如今我也沦落至此,也算让你解恨了……”
“我不会连累你,只需要你带句话给虞黛,让她来见我……求你了。”
“你……”云娘的目光倒是一直凝在她身上,最终迟疑道,“你如今可还好,会哭吗?”
晏乐萦怔了怔。
“从前我被那奸人季淮关在地牢之中,起初还好,可不过多久就开始整日掉眼泪,身上的伤是痛的,心里也渐渐是说不上来的痛。”云娘看着困住她的锁链,“人被关久了是会疯的,你……”
晏乐萦有想过,对方可能并不愿帮忙,亦或是至少要对她出言嘲讽一番才肯答应,可她没想到,云娘会如此说。
少顷,眸中似真有酸涩蔓延,可她很快止住情绪。
其实她已过了爱哭的年纪。
在画舫时,除却母亲相关的事,几乎没掉过一滴眼泪。
晏乐萦只继续方才的话题:“我猜,本也是虞黛授意你来的吧?”
云娘的脸色稍变,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但晏乐萦一见对方有要走的意图,连忙道:“派你来探查是因为她身份特殊,若她来过,定然会被人发觉,可宫人却好遮掩。”
虞黛一向与后苑的宫人最熟,此处距离后苑尚有段距离,云娘身上的伤好了不少,可她在意脸上的,于是惯常不会四处走动,更遑论走来此处,又正巧与晏乐萦遇上。
“可饶是宫人微末,被发现也难免责罚。这本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你只需带话叫她前来便是,不必掺和其中。”晏乐萦柔声道,与她分析利弊,“云娘,你也不想真的被利用吧?”
能从昔年活下来的宫人,还能忍着仇恨唤过晏乐萦几声贵人的人,并非毫无心机之人。
上一回云娘便被人当成了靶子,若上位者非是季砚而是季淮,她这条性命早便不在了。
踌躇一瞬,云娘答应了下来。
晏乐萦遂不再多言,只叫她尽早离去。云娘救不了她,能不被季砚的人发觉已是万幸。
*
这日夜里,季砚还是回来与她同宿。
晏乐萦心中有事,心烦意乱,越发不愿与他虚与委蛇,可即便如此,季砚仍作一副毫无隔阂的模样,还替她带来了些解闷玩意儿。
“阿萦看看。”
季砚端来一个象牙制的四寸小盘,其上放了两个木质插铁针的小玩意。
此物名唤“千千车”,手捻铁针旋转,将其落在象牙盘上便能自如转动,通常是二人竞斗,比谁的“千千”能转得更久。
“朕记得少时,阿萦很喜欢找朕比这个。”季砚淡笑,“可还要试试看?”
那时晏乐萦的确爱玩此物,更爱与季砚一同玩,每回他要去看书习字,她不肯依,就用此物与他比赛,若她赢了季砚就要留下,若她输了…她就耍赖再多来几局。
想到此处,晏乐萦心中稍有涟漪。
但她很快又想到,她不止喜欢玩这个,她还喜欢许多事物,她的喜好总是变得很快。后头去了江南,画舫之中的歌舞她都要每三月重新编排一出。
瞧着在季砚手中转动的“千千”,晏乐萦只看了一眼便毫无兴趣,“小孩儿才喜欢这个。”
季砚微顿,又从才叫宫人抬进来的箱笼之中去挑选他物。
晏乐萦讨厌他如此行径,他将她当成什么,几岁的孩童吗?
“你喜欢玩这些吗?”晏乐萦出声,打断了他继续的动作。
季砚回头看她,面上一派平静。
他清楚晏乐萦又要出言讥讽他,这个小娘子实则从不是柔媚的性子,相反,自幼她便明艳出挑,惹人瞩目,是曾经在沉暗泥沼之中唯一带给过他神采的人。
八年后再度重逢,她好似变了,变得更加虚伪薄情,总是假面示人,可依旧掩不住骨子里的倔强果断。
她看似怯懦,软弱。
可也是她说离开便是离开,说抛弃便是抛弃,说不爱,也是真的不爱。
果不其然,他未答话,她便自顾自说着:“你也喜欢不起来对么?这些少时的把戏,哄不了你也哄不了我——”
“如今早就不是昔年了。”看着季砚那双凤眸,她如此道,“我也不再是那个小娘子燕燕了。”
被人捆住手脚不得自由,她捱过了起初的惊惧、痛苦、绝望,又看出他没有杀她的心,那些锋芒连带着怨恨便重新萌发。
季砚静静凝视了她一会儿,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守着她洗濯沐浴,又替她换好新的寝衣。
夜里拥着她的时候,两人依旧相顾无言。
可即便如此,他心想,她已经彻底属于他,昔年的小青梅已然被他折下枝头,拢在掌心,她永远也无法逃离,永远也无法抛弃他、舍下他。
一切已经如他所愿。
*
这夜过得很快,没有绵长的情事令她难以招架,翌日晏乐萦醒得很早。
季砚已经去上朝了。
晏乐萦静静躺在拔步床上,却依旧觉得浑身很酸软,许是很久没有正经活动过的缘故。
她甚至不想动弹,不想听见金链因她动作而带动的哗啦声响,那般刺耳并着羞辱,听一遍便难受一遍。
也不知发呆了多久,被打开的小窗棂前蓦然暗下些许,一人影在那处轻晃。
晏乐萦心念一动,朝着外间唤道:“去将早膳备来,今日我想喝薏苡仁粥,再配上些松子百合酥来,对了,再煮一碗八珍茶。”
外间的宫女平日里并不与她说话,今日也是沉默少刻,却难得开了口,语气是晏乐萦意料之中的为难。
“娘娘,今晨御膳房已备好了早膳,且在外间温着呢。”宫人道,“薏苡仁粥倒是还好,御膳房有备,只是百合酥与八珍茶若要做来得费些功夫,叫您劳神等候……”
“我不怕等。”晏乐萦只道,“今日起身只想吃这些,至多我在榻上再睡一会儿,待你差人送来再起身。”
“可是——”
“罢了。”一再坚持反而引人怀疑,晏乐萦懂得张弛有度的道理,又道,“若当真劳神劳力,今晨我便不吃了。”
她不吃那更是不行,宫女唯恐季砚怪罪,连忙应下:“奴婢…奴婢去御膳房瞧瞧,娘娘还请稍作等待。”
“嗯。”晏乐萦懒懒应着。
宫女走后,她扬起下巴,正对上小窗棂边虞黛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晏娘子,您唤我来所为何事?”虞黛音色温和,“若要我救您,那可恕我无能为力。”
虞黛生得澄澈懵懂的眸,可接触几回之后,便知她并非表面纯然无害。
晏乐萦稍有沉默,才接话:“那你为何叫云娘来见我?”
“晏娘子,公子因城郊之事怒不可遏。如此雷霆怒意,非是我等能承受的。”虞黛顾左右而言他,“公子折损精锐数千,损失惨重,自然也想晓得眼下晏娘子在宫中过得如何。”
这次晏乐萦沉默了更久。
她听见虞黛继续道:“倘若娘子当真无力回天,阿黛尚可献一计。”
只是她并未能等到晏乐萦的询问,她也不在意,舒然展颜。
“服下璎珞中的‘假死药’,或许能寻到转机。”
晏乐萦眉心一动,感到片刻昏沉,她想抿唇思虑对策,终是忍不住反驳:“你将我当傻子?那枚药丸分明与我交予季砚的一模一样,那般浓郁的断肠草气味,还是我特地配了颗浓郁的香丸同置于璎珞中,才掩了气息——”
“虞黛,你与季淮,你们想要我死?”
她本思忖着虞黛或许是她能逃脱的一线生机,毕竟当日在城郊,虞黛……
可怎知,虞黛竟真是这般两面三刀。
掩不住的怨与惊怒从晏乐萦那双水眸中流露出来,美人怒目圆瞪,甚至清艳脸庞上都漫起绯色,瞧着竟真有几分浓烈冷寒。
可虞黛居高临下睨她,更多看见的是如此孱弱的美人手脚被缚,受制榻间,华贵的黄金被打造成囚人的利器,看似恩宠,实则她已身陷囹圄,永无翻身的可能。
“晏娘子。”虞黛神色未变,压低了声音,“您有所不知,公子已在城中四处搜寻您母亲的踪迹,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有所收获。”
晏乐萦身子一僵。
“毕竟您为公子办了这么一桩‘大事’,少有的功劳,公子将您与母亲都记挂在心上,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