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云泥之别从前没赌旁人的真心,如今更……
晏乐萦昨夜刻意吹了风,着了凉。
此刻寒气侵体,只觉头脑昏胀,浮浮沉沉间,沉溺着怎么也醒不来。
这原本就是她的计划。
她不能那么被动陷在他的恨中毫无回旋,干脆破釜沉舟,故意激怒他,逼迫他,再以示弱可怜的模样,让他主动退步。
温泉池的那一日是故意激怒;
佯装受惊是逼迫试探;
后来的憔悴,乃至此刻的高热,便是最后的可怜示弱。
他果真退让了,退让了一步又一步,因为他还在乎。
饶是他说着憎恶怨恨她,可只要他心底还在乎她,她就还能寻到且把握这个转机。
只是不曾想昨夜的风太寒,这病来得太过汹涌,人烧得迷迷糊糊,恍惚间,她做了个梦。
梦里是飞檐翘角,水天相接的水月台。
云水蓝的纱幔如八年后一般清亮婉约,一样的色泽,柔丽,让人心神宁静,可晏乐萦却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八年后的现如今。
是当年。
因为,有一把寒光凛凛的刀正抵在她脖子上。
晏乐萦觉得浑身都在打抖,又不敢抖,生怕一个不小心那薄如蝉翼的刀刃便划破肌肤,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高台上男声冷斥,威慑无边,“朕要你离开季砚,你听见没有?”
晏乐萦颤得更厉害了,哆哆嗦嗦回答:“臣女听见了。”
高台上身着龙袍的高大身影,在迷蒙梦中瞧不真切脸庞,可晏乐萦清楚他是谁。
先帝,废太子季淮的父皇。
可他也该是季砚的父亲。
两个儿子都是他的骨血,可他向来只在乎嫡子储君,从未顾及过与季砚的父子之情。
从前晏乐萦不明白为何先帝是这样,季砚并不愿说这些。
可世事说来也有意思,离开京城后的八年,她从了商,反倒从坊间听来了些宫中密辛,再结合季淮那副“一切合该归我”的模样,她觉得还是有一定可信度的。
传言之,先帝性偏执暴戾,专断独行,青年时便夺人妻立之为皇后,乃至先皇后郁郁寡欢,诞下太子便撒手人寰。
先皇后死在了先帝最爱她的时候。
先帝对其念念不忘,将所有对先皇后的爱,倾注在他们共同孕育的这个孩子身上。
可晏乐萦曾在心底觉得,这份爱,怎么越想越觉得可笑呢?
即便念念不忘,先帝也找了不少先皇后的替身,她们都不是先皇后,却被迫做了先皇后的影子,成了先帝用来追忆爱的工具。
例如昔年的谢贵妃,晏乐萦自己的姑母,还有季砚的母亲……
一个个如花般的少女,将一生献祭给了一个求而不得的偏执帝王。世人对爱的理解就是那般浅薄,得不到的便想要,漫漫一生追求着虚假的金昭玉粹、和得到手的满足与虚荣。
只是先帝意图将这些女子当做精致的、令人摆布的傀儡,可她们并非如此。
储君虽定下嫡子季淮,可其余妃嫔膝下也有皇子,譬如谢贵妃和季砚的母亲,她们也想谋求机会,又譬如晏乐萦的姑母,纵使无子也想弄权。
皇宫是最华贵却阴晦的牢笼,金玉锦绣在其外,风云诡谲在其内,无数人追逐着权贵荣华,渴望势倾朝野。
先帝自知眼下人虎视鹰瞵,季淮面上却太过温和,令他恨铁不成钢。
所以他势必要替这个嫡子铲除所有潜在威胁,甚至到仇视自己其他儿子的地步。
晏乐萦的族亲曾与季衡勾结,也因此触了先帝逆鳞。
今日她还敢进宫,更是叫这位偏执阴郁的帝王勃然大怒,连声质问她:“你如何进的皇宫?谁指使你来的?是不是季砚那个狼子野心的?”
帝王一连三问,滔天盛怒。
晏乐萦吓得杏眸噙泪,满脸血色褪尽,颤颤巍巍一句话说不出来。
“父皇。”一旁,一派温和儒雅的太子季淮却充当了好人,挡在晏乐萦身前,“这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娘子,她能懂什么?何必如此吓唬她。”
先帝冷哼了一声。
晏乐萦尚未因季淮的解围松口气,便听先帝又冷笑道:“近来,朕因季衡结党营私一事头疼不已,倒是小瞧了季砚。他自幼生在冷宫之中,还能手眼通天,将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官庶女日日接进宫中!”
那句“上不得台面”刺痛了晏乐萦的心,可她什么也不敢说。
先帝那柄寒刀还架在她纤细的脖子上,连声逼迫她,要她离开季砚,趁早举家迁离京城。
“还是说。”先帝阴恻恻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晏家并不服朕的裁处,又想与季砚那个不中用的里勾外连……”
他的话,有如一道惊雷炸开。
晏乐萦蓄满泪珠的眼瞪大,拼命摇头:“没有…陛下,臣女一家绝无——”
“你,离开季砚,滚出京城。”薄刃贴着她娇嫩的脖颈划动,上位者将她视作物件一般,任意打发,肆意发配,“不然,朕诛你全族。”
暴戾恣肆的帝王,神情漠然轻蔑。
晏乐萦最终痛哭出声,跪伏答应,只求一朝天子别如此无情。
她被随意处置,偏着“好太子”季淮却来扶她,温声抚慰:“晏小姐,父皇也是一时气急。储君早立,此乃国之根本,怎能由着他人居心叵测,争夺染指?”
先帝最瞧不得季淮这副和善模样,他屡屡恨铁不成钢,却未想过他越是替季淮着想,越是陷入偏执境地。
“你真是气煞朕!”先帝抛了剑,语气阴恣,苦口婆心,“朕自小没管过季砚,哪知他背地里还有这等手段?季淮,你可知以小见大,今日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带入宫中,焉知他日他不能将兵马带入宫中!”
这话,在如今的晏乐萦看来,倒真是一语成谶。
季砚日后自死局逃生,兵指紫宸宫,逼宫先帝,废黜太子,可昔日的季淮或许并没有听进去。
诸事都有先帝替他铺路的既定储君,或许其中也有自导自演让先帝将目光集于他身的心思,可的确他自小便权柄在手,万事顺遂,自有傲然资本。
“罢了,若季砚当真不听话……”甚至到了这时,先帝眼中闪过一丝晦色,竟如此道,“朕会替你处理。”
季淮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晏乐萦错愕一瞬,想抬头看看他们的神色,可贵人高于天,她便低如泥,她连抬头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低声喃喃着,“求您……”
*
晏乐萦已然记不清,那日自己究竟有没有将求情的话说出口。
温热的泪浸满眼眶,流淌下来的水珠却是冰寒至极,扎进人的心窝,令人通体生出寒意,手脚都是冰凉。
可躁动的心火还一直在烧,烧得她浑身发颤,浮浮沉沉,眼前朦胧一片。
恍惚间,仿若见一人向她走来。
那人身长玉立,龙姿凤采,头戴十二串玉珠的冕旒,一身玄黄锦衣袍,缠龙纹,缀东珠,缎面精绣的金龙那般栩栩如生,不怒自威。
她不由得抖得更厉害,又努力抬起眼,嗓子像被人掐住般艰难开口:“陛下……”
面前的人停下脚步。
晏乐萦抬头仰视他,将昔年未能做到的事,未能求出口的话,一一说出:“陛下,求您别杀季砚,求您别这样做……”
高热使她一张俏脸潮红,看似弥漫生机,实则更像是惨白底色上的刺目色彩。
洇满水液的澄然眸子那般脆弱,像是被人肆意摔碎的琉璃盏,盛满晶莹,又尽数漏空。
她面前的人凝注着她,沉默一瞬,“……是这样么?”
当然是这样。
晏乐萦浑噩间,咬着牙,感受到舌尖弥散的刺痛,以此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她知道面前的人是谁,她也知道他会听懂。
所以只能是这样,她对自己心道,顺势抬起无力的手,揪住来人袖袍一角。
“陛下……”
八年前的先帝容貌渐渐淡下,晏乐萦眼前的朦胧白雾散去,清晰看见了季砚的脸。
可她仍一副不甚清醒的模样,哽咽着,哀求他:“臣女可以离开,离开他,离开京城,去哪里都可以……只求您别杀他,别杀民女的家人——”
温暖的怀抱令此刻的她倍感燥热,可对方拥紧她时,那萦绕的冷傲梅香,却意外抚平了煎熬。
“原来,是这样么?”季砚又问了她一遍。
灼热的呼吸落在她耳畔,晏乐萦眼皮轻颤,这感触太真实,反而也激起了更真切的回忆。
她明白他懂了,高热使人昏沉,话也“含糊”。
“你、你是谁?”她茫然眨眼,眼中噙泪。
季砚稍稍静默了一会儿,抬手替她将凌乱的发别去耳后,“……你希望我是谁?”
“是哥哥。”晏乐萦哽咽着,音色尚绵,又似乎极其希冀,“是阿砚哥哥,对不对?不是先皇了,不是他,我的阿砚哥哥也登上了皇位……”
“雁雁。”他轻声唤她。
晏乐萦立刻环住他劲瘦的腰身,主动缠紧他,她哭得越发大声。
泪水濡湿了季砚的衣襟,可从季砚的角度而言,也看不见她的神色。
他只能听见怀中的小娘子抽噎着,楚楚可怜极了,“哥哥,你没有事,雁雁晓得哥哥会没事的……”
他没事么?季砚也不知道。
面前的人是那么熟悉,也那么陌生,她分明在说着他,如何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有事没事呢?
环抱着她的手,他也不知自己该不该收紧。
“雁雁。”他又唤她。
冷不丁地,他忽然转移了话题,“你知道么?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倘若有一日我寻到了你,该怎样折磨你,才能让你体会到我那几年的痛苦。”
晏乐萦的身躯蓦地一僵,颤得厉害。
她下意识就要缩回手,可季砚却在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一如往昔无数次他做过的那样。
他的怀抱与拍抚,曾无数次哄慰过她的愤怒、惊惧与迷茫。
再开口,季砚的声音艰涩,却很平静,“……但是,哥哥没事。如今还能好好抱着你。”
这是对她上一句话的回答。
晏乐萦沉默了一会儿,但很快,她重新开口。
“对方用亲人的命来威胁我…用你的命来威胁我,我该怎么办?哥哥。”她似乎真的迷茫,茫然寻求季砚给她一个更正确的答案,“我不晓得……”
昔年的水月台前,太子季淮看似对先帝的话不以为意,甚至为季砚和晏乐萦求情,而后,得先帝应允,送晏乐萦出宫。
一路上,季淮如外人言之的温和有礼,还叫宫人悉心检查了一番她可有受伤。
好在无事。
那时她还太小,哪知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表面一层白皮,内里一层黑心,表里非一的。
太子对她好奇,她也对他稍有感激,只是他又话起闲事,“其实,上回孤便瞧见过皇弟召你入宫。”
晏乐萦愕然,心中隐隐觉得不对。
可彼时心乱如麻,如何不对,她却说不出。
她只想尽快离宫,结局已定,她不想在此境况撞见季砚,那样不过再生事端,对她和季砚彼此而言都不算好。
季淮却不依不饶。
他夸她姝色无双,如此姿容,应是过无上荣耀的日子,更该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可彼时她才从生死一线中脱身,自是看什么都一惊一乍,她拒绝了季淮还要相送的好意,季淮应了好,但她那口气没办法松懈下来。
不久,她就迎面撞上了季砚。
季砚与她说了那么多,哀求了那么多,换来的却只有她的连声拒绝。
她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她做什么都觉得不妥,她只想逃离这里。
很后来,晏乐萦才想明白。
——季砚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让她进宫这么多回,甚至先帝先前都不知道…那又如何知晓了呢?
从最开始,这一场威逼利诱的戏,就是笑里藏刀的季淮
主导。
那日,她最后当真逃离了皇宫,没有选择季砚。
但眼下,她对着季砚泪眼婆娑,楚楚可怜道:“哥哥,我不晓得……若要爱你,要用生命去换,用你的命,用我与亲人的命去换,我该怎么办?求求你,告诉我。”
季砚垂眸看她。
他忽然也想到了那日青梅树下,晏乐萦也是用这样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看他。
可彼时,她字字句句都令人钻心刻骨,痛彻心扉。
说他不过一个毫无权势的冷宫弃子,说他自不量力妄求平步青云,还说他,事到如今,怎还有心想着与她相守。
她叫他走,让他滚,要从此恩断义绝。
她都忘了吗?
但如今,她的脸色是那般苍白,眼中的泪依旧澄然,这双翦水秋瞳清澈柔媚,总轻而易举能勾人心魄,仿佛她从未做过什么错事,总是无辜可怜。
甚至,连眸底的那丝情绪都与昔年一样。
似是非是,似真似假,他看不透,不敢猜,可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如当年一般对他道:万一呢?
万一这是真话呢?她是受人胁迫,被人威逼利诱,她本想选择他的。
“我想爱你,可是——”晏乐萦未尽的话,忽然被季砚吻去。
晏乐萦通体一僵,对方的唇在此刻的她感知而言,是温凉的。
雪中春信带来的冷香驱散了浑身的燥热,带着凉意的唇反复碾磨她的唇瓣,而后,他又捧起她的脸,轻声叹道:“……选活着。”
“选活着就够了,雁雁。”
攒积在眼眶中的泪尽数滑落,又很快被他吮吻进唇齿。
晏乐萦偏头,想避开,“别亲我,当心过了病气。”
他却毫无避让之意,不依不饶地追着她眼皮舔舐,又慢慢回到她柔软的唇瓣上,啄吻,探入,与她唇齿交缠,动作极尽温柔缠绵。
一吻毕,他拥着她,“雁雁……”
“这就是你所有的苦衷吗?”他呢喃着。
这段日子来森寒冷硬的帝王,竟是就这样软化了态度,他紧紧搂着她,将头搁在她肩上,嗅着她身上的暖香。
晏乐萦无话可说,甚至因他如此快的转变,她有些愣。
这一刻,她在心中想,若他晓得,所有的看似真心坦然,其实仍是欺骗呢……
他会怎么做?她预料不到,也不敢预料。
*
一朝天子龙体尊贵,太医们替晏乐萦开了药,劝他不可与病人过多接触,他却只是大手一挥将人打发走。
这夜,晏乐萦没再拒绝他的靠近,被他拥在怀中入睡。
可或许是病来得狠了,她睡得并不踏实,哪怕睡梦中能嗅见对方身上熟悉的香。
这香气,她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哪怕经年过去,依旧数次令她心安。
但这次却没有,她反倒心虚难安。
昏沉之际,高热让人依旧混沌,仿佛在大浪中跌宕翻腾,又像是坐上了一辆颠簸的马车,她正随着马车一路南下,和家人一同去往江南。
为求保命,举家迁离京城的速度很匆忙,父亲也不敢高调,只选了几辆马车轻量出行,一路摇摇晃晃,艰难往前。
绝情的父亲很快丢下母亲,还将她捆在车厢中,任她哭至昏厥。
晏乐萦永远不会忘记蜷缩在那辆逼仄马车里的感受,狭窄的空间令人作呕,渺无前路的感觉令人绝望,她对什么都无能为力,唯有心如死灰。
除却这些,她还明白了……
母亲曾与她说,美貌是女子最该引以为傲的武器。
母亲用一张倾国之色的脸得到了父亲的宠爱,可最终也因仅有这张脸输得彻底,当年华逝去,当身躯年迈,所谓的情就露出了其下狰狞丑陋的真容。
如先皇所言,如绝情的父亲所做的那般。
云泥之别的二人如何有真情?隔在两人之间的是天差地别,是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天堑。
就算季砚真与她有过美好,可难保他日后不会变心,露出与旁人一般的丑态。她不愿看到,更惶恐如此,他们根本就不合适,所以她干脆利落离开。
晏乐萦越来越感到疲惫,恍惚间又想,其实说到底,果真她还是更顾着自己。
她从前没赌旁人的真心,如今更不会。
第42章 深陷其中“只要你在我身边……”……
天光微明之际,高热总算褪去,随之而来的却是刺骨寒意。
晏乐萦感觉浑身都如凉水浸泡了一遍的寒,让她止不住的发抖,尤其四肢更是冰凉一片。
但很快身边人察觉了她的异常,男人火热的身躯贴上她,将她的手脚都圈在他身上,像是想给她当暖炉。
不一会儿,她又听见男人低沉轻微的声音吩咐着,“再加床锦被来,备着的药也再温热些。”
“陛下,晏小娘子退热了,可您金尊玉体,切莫忽冷忽热病着……”应庆的声音自外间小心翼翼传来。
自是隐晦提醒他,他陪着晏乐萦,当心过了病气。
“多话。”男人低斥一声。
外面小心翼翼的规劝,便彻底偃旗息鼓。
晏乐萦醒了,喉间嘶哑难言,感觉被火撩过一阵喉咙,疼得她眼皮未掀,先蹙紧了眉。
耳边瞬息间传来男人清凉的声线,“醒了?”
这下,她才颤了颤眼,茫然睁眼。
映入眼帘的是季砚苍白俊逸的脸,他当真守了她一整夜,漂亮的桃花眼覆上倦色,眼下也有几分乌黑,明明整个人显得更加阴郁,可那漆黑眼底泛着的柔和关怀,反倒将一切冷峻疏解。
晏乐萦却被这样的温柔刺痛了心。
她下意识想错开他的视线,迫自己不能表现出排斥,很快被他的动作吸引。
案几上置了温茶,浑噩梦中她偶尔能听见脚步声响起,似是宫人来回将茶拿去温热,直至此刻,茶盏依旧是恰好的温度。
“先漱口,一会儿用了早膳再喝药。”将茶盏端给她,季砚温声道,“可有哪儿不适?”
只是一夜而已。
晏乐萦瞧着他,眼中荡开一丝清浅涟漪。
仅仅是一夜的曲意逢迎,她甚至言之尚浅,可对方的冷厉就这样化解了不少,隐隐还能窥见昔年那般温柔的模样。
她摇了摇头,话开口有些干涩,“吹了些风而已……”
季砚没有反驳她,反倒像心念一动,拍了拍她的额头。
似某种温柔的斥责,想狠下心,最终归于无奈的样子,他指尖抚摸过的温度已不算烫,于是叹了口气,“好在烧退了,雁雁。”
晏乐萦就着他的手,嗫了两口温茶。
季砚看着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又拿起备好的衣服,认真专注地为她穿起衣裳来。
这般的事其实常有,无论小时候她皮得很,次次爬墙上树弄得衣衫凌乱,还是长大后,前阵子她被他折腾得浑身酸软,任他摆弄穿衣。
可旁边尚有收拾茶盏的侍女,一朝帝王就这样毫不避讳地为她更衣,晏乐萦还是有了一丝瑟缩,似乎日前的阴影尚未散去。
季砚却不觉得不妥,甚至细心察觉了她的躲避,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抚。
之后,他哄她起床洗漱用膳,饭菜虽清淡,可都是她喜欢的。
季砚好像早就看出她并不爱吃从前在京城的饭菜,很早前便命人改了菜式,先前晏乐萦没有注意到,不知怎得,今日却注意到了。
要顾念她喜好,还要做的清淡却精致,很难不引人注意。
恰好,季砚道:“最近虽是病了,看着倒比才入宫那会儿丰腴了些,好歹是把从江南一路颠簸清减的肉养回来了。”
她夹菜的手一顿,季砚却将她看中的菜夹入她碗中。
他依旧没多言,只淡声,“多吃些。”
晏乐萦越发悻悻,因为除却前一夜故意染了风寒,这段日子来,她都是在装病而已。
饭后,季砚又亲自给她喂药。
这下,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昨夜民女说的那些……”
昨夜高热使人迷糊,她说的太少,言之太浅,既然要挑明说,今日该如何深入解释的,自是早在计划前便过了一遍心头。
她要告诉他,昔年她尽是被逼无奈,本心绝对全是向着他的,乃至后续她依旧受季淮
胁迫,过得凄楚可怜极了,期间绝没有一丝私心。
人心总是复杂易变,可实际上,人们却并不愿真正窥见其下的阴暗多变,人唯恐真心掺假,忌讳赤诚为虚。
最好是将自己说的伤心惨目,楚楚可怜,却仍旧一心系在他身上,以表忠贞不渝。
这样的道理是昔年母亲教给她的。
可她的话才开了个头,季砚已将汤勺递去她唇边,漆黑眸中并无探究之意。
他缓缓摇头,似乎已经做好了打算,并不准备再责怪她什么。
“雁雁。”他道,“朕晓得了你有苦衷,这便够了。”
晏乐萦一噎。
可季砚似乎是当真觉得够了。
如静潭般平静的眸下,藏匿的是他自己也难以分辨的情绪。
是恨,是爱,是唯此人不可的执念,是他无数次自问过,若她愿意坦白她受人胁迫,他就愿意放下怨恨的执念。
“朕晓得,昔年你尚年幼,许多事你身不由己。先前恨你怨你,更多是因为你不愿提起,只有回避……可朕也没有真的伤害过你,对么?”
晏乐萦瞧着他透出几分温柔怀念的眸子,勉强扯了扯唇角。
眼前浮现的,更多却是近来她被迫在他身下承。欢,许多次的言不由衷,行不由己,这样的虚与委蛇,实则已经破坏了所有曾经纯粹的情分。
但眼下,她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对。”
晏乐萦心想着,最终她的母亲也陷入了真情的陷阱,以为明辨了人心,她目睹过开头,也见识过结尾,从此奉为皋圭。
于是她不再轻信别人,也或许本性就是这样虚伪薄情。
“原来哥哥还爱我。”她微微俯身,不同于内心所想,面上她是十足的示弱姿态,含住了他喂来的药勺,乖巧地将汤药喝了下去。
季砚的手一颤,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盯着她纤弱窈窕的身躯,神色复杂。
苦味很快在舌尖荡开,蔓延成无尽的涩意,涩得叫人发麻,她听见季砚在她头顶呢喃道:“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她没有答话,汤药彻底入喉,仿佛一时被苦得说不出话。
幼年爱吃的蜜饯便很快送至她唇边,晏乐萦怔神,季砚见状,以为她是如旧年一般要闹着不愿吃,轻拍她脊背,索性自己含着蜜饯撬开她唇齿。
这下晏乐萦整个僵住,有些羞赧,却终于有了一丝蓬勃生气,“唔,你做什么你……”
或许前阵子她的脆弱,真的伤到了他。
季砚不语,含着她柔软的唇瓣舔舐,蜜饯在两人唇齿间化开,被他抵入她唇中。
“你真是不怕过了病气!”咽下蜜饯,晏乐萦气恼道,“我只是有些没反应过来而已。”
“这几日天凉。”季砚只是缓声哄慰,“待你病好些,天气也好些,朕带你出去走走。”
沉默一瞬后,晏乐萦展颜。
去辨真心太难,佯装假意却简单,近几月面对他,她做了太多次。
最终,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
“好。”
*
之后的许多日,季砚尽心毕力照顾她。
药膳饮食,事无巨细,全要他先过目才行,却已经少了几分先前的监视意味,更多是关切。
他上了心,好似也放下了戒心。
晏乐萦自不愿与他在这等事上起什么争执,他愿意怎么折腾便折腾。
就算宫人们、尤其是应庆对此有些欲言又止,似想规劝他,她和季砚竟难得默契的,都当做无视。
季砚当上帝王后,一向不容微词,就算应庆跟在他身边许多年,也没人能做一朝天子的主。
她却好像可以。
某日,季砚照例来看她,因为还怕她对他有阴影,他并没有强迫她搬回主殿。
京城的天渐渐凉了下来,不再是虚凉,仲秋过去许多事,深秋渐至,秋叶枯黄,晏乐萦的病却没有全然好全。
太医说是多日忧思凝结,又突发风寒加重郁症,才好得慢了些。
晏乐萦不置可否,或许真是这几月来过得殚精竭虑,趁这段时间休养下也好,只是,病不得好,季砚便暂且不愿履行让她外出的承诺。
比之这个承诺,今夜他来,另有一桩事要提议——
“雁雁。”
信步踏来的帝王,俯身以一种认真征询的姿态面对她,替她掖好缎被,才问她,“天渐寒,随朕搬去紫宸殿住可好?”
晏乐萦一愣,眼中一分情绪闪过,心中微慌。
季淮告诉过她,季砚平日宿在含凉殿,唯至深冬才会搬去紫宸殿,可如今远不至于那般寒冷,是因为她的风寒久久未能痊愈,才让他动了这个心思。
“哥哥,我住惯了这里……”晏乐萦道。
军事机密图定然就在含凉殿中,从主殿中秘密的暗道便能看出,此处设了许多机关。
紫宸殿作为帝王主殿,当然也有机关,但从前身为太子的季淮肯定更清楚,季淮在那处安插了人却没有找到,又说在含凉殿,肯定八九不离十。
近来她得了允许可以四下走动,但到底因病体虚,季砚太过关切她,反倒生了缠缚,让她不敢大肆搜查。
再等一会儿,她心想。
随口转了话题,想让他歇下心思,于是她又道:“我并不冷,只是此处的确冷清,唯有妙芙…和你陪着我。”
“不若将度月流萤叫过来?”她眉眼微弯,提议着,“那两个姑娘我看着都挺好,就是当初的事……但毕竟她二人是双生子,还是在一处为好。”
那日水月台设宴,流萤下了药,至今如何处置她还不清不楚,季砚并没有动作。
她不愿刻意提起,只说自己此举是因为两人是姐妹,不好叫她们分开。
季砚稍稍沉默,见她眉目中并无凝重算计,一切极为自然的模样。
“想是这殿中空荡,了无人气,叫人心里也空落落的,病才一直不见好。”她又将迟迟不好的病拿出来说事。
其实也快好了,她自己的身子她清楚。
只是含凉殿的确有些冷,夜里季砚不在的时候,哪怕妙芙陪着她,又点了不少碳,对于久病不愈的人来说也有些难熬。
“有朕在,还不够么?”季砚随口道。
晏乐萦哪敢乱接腔,也不敢糊弄,煞有其事道:“可这不一样,哥哥作陪我心里是舒坦,但平日里我也要多同姊姊妹妹说些话,做些事,多动一动,身子才好爽快啊。”
季砚眼眸一深,“嗯”了一句,算是同意。
但他又揽住她腰肢,凑去她耳边,咬住她耳尖含糊道:“看来夜里也动得少了些,是朕考虑不周,没为你‘多动一动’出份力。”
近日来他并没有迫她情事,甚至在这场病之前,她佯装惊恐,彼此也没太多亲近的时刻。
许是憋得久了,晏乐萦很快察觉到对方身上不同寻常的热度,顿时红了脸,将他推开一些,以免抵着自己不甚舒服,她嚅嗫着,“少说这等浑、浑话。”
她心中的季砚,该是温静娴雅的君子,虽有些哑巴,不大爱说话,但瑕不掩瑜。
总不是这样语出惊人的样子。
说不上不喜欢他这样,毕竟青涩的感情早就变了味,可她在某一刻,又会很怀念昔年那个正人君子的他。
晏乐萦想,大抵是,她明白,那时候的季砚才是真正最爱她的模样。
季砚没再多说,他轻笑一声将她拥入怀中,有力的臂膀将她整个拢住,叫她倚在他肩上,他用下巴轻轻摩挲她的发顶。
他身上淡淡的、一如当年的清傲梅香由此渡来,短暂抚平了晏乐萦心头涌生的陌生感,又让她有了“他长大了,却也还是他”的感受。
“雁雁……”头顶传来他清冷的声线。
比旧年更加低沉的音色,那个少年郎明明变了模样,甚至对她露出过爪牙,但此刻,晏乐萦心想,他的语气还短暂如当年温柔眷恋。
他在呢
喃,近来他总爱如此,“只要你在我身边……”
薄雪酿成深冰,不见其下之寒,太容易陷入其中。
可只要一步也不迈进这处,就不会有任何被霜雪冻伤的危机。
晏乐萦轻叹一声,只是心不在焉敷衍道:“我会在你身边。”
一夜安眠无事。
翌日,季砚去上早朝,小心没将她吵醒,待她醒来时,度月流萤已然来了含凉殿中。
妙芙告诉她两人在门外候着,晏乐萦由着妙芙梳洗打扮,临了才去见了她们。
大抵有个两月未见,她不知这段时日,季砚是如何安排这两位宫女的。
此刻瞧着,两人比之当日她突然离开玉衡苑时,有了微妙变化。
度月倒还好,流萤却看着眼下青黑,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人也消瘦了些许。
晏乐萦不动声色观察了她们一会儿,叫她们进殿相叙,交代了一些日常之事,将她们安插在如今伺候的宫女之内。
今日她并不打算与她们多说,尤其流萤有过被季砚怀疑的前科。
将她们安置好后,算着季砚要下朝的时间,她这段日子来头一次主动去主殿找他。
巧的是,她才到,季砚也刚到。
秋凉已起,风卷残叶。
残叶怎知何人是一朝君主,何人不过一介平民,秋风飒飒而过,簌簌黄叶纷扬飘坠,将站在檐下的众人尽数笼罩。
不少宫人发上肩头都落了秋叶,季砚也不外如是。
晏乐萦瞧他,身形挺秀的帝王伫立在那儿,依旧是人中龙凤之姿。
他好似已经瞧见了她,于是疏朗眉目间含了笑,仿佛下一刻就要说一句“雁雁,过来”。
在他开口之前,晏乐萦先一步拎着裙摆向他走去。
“今日好些了?”季砚垂眸看她。
晏乐萦也顺势抬手,将他肩头的落叶轻轻掸落。
两人一时挨得极近,天色黄昏间,分明满目萧瑟,男人眼中的几许温情却那般灿盈亮眼。
晏乐萦错开他的眸,仿若在众人面前感到娇羞,不好再与他直视。
“嗯。”她小声回应,“我瞧着今日天气好,出来走动走动,也…正好来迎你。”
季砚神色微动,他越发认真打量起面前姿容娇丽的姑娘。
今日她着了一身鲜艳的赤色缠枝牡丹衫裙,金线游走在裙摆处,又绣着凤凰暗纹,随着她些微动作轻晃,妍丽柔媚,华贵至极。
秋黄之下,赤红极为明艳。
连带着她久病的弱气也被压了下来。
这是他特地挑的裙裳,并非是宫妃制裙,因为晏乐萦先前不愿穿,可如此赤色并着牡丹凤纹,已昭示了许多。
他也抬手,替她将鬓发间的金凤羽簪扶了扶正。
她仰头看他,仿若无察觉,只是眨了眨眼,“阿砚哥哥,进殿说吧,”
少时的晏乐萦还稍显青涩,尚未及笄的小娘子瞧着总归是稚嫩弱气的,此刻却不是。
南飞的大雁再归来,经历了一番磨砺,变得越发沉稳柔和,如美玉精琢而成,露出其下风华。
珠翠罗绮并没有压去她的光芒,反倒为她昳丽的容貌更添几分神采,少了那股藏拙的娇气,变得越发锋芒毕露,明艳端庄。
不知不觉,季砚眼眸渐深,看得有些入神。
“哥哥?”
晏乐萦又唤了他一声。
季砚这才回神,二人一道迈入主殿中。因着天尚未完全昏黑,季砚习惯在天色暗下后用膳,他还有些政务要处理,晏乐萦想了想,索性在一旁替他磨墨。
反正先前,他还特意搬了一张贵妃榻,叫她在旁边陪他。
那张檀木贵妃榻依旧放在那儿,只是最后停留在那里的回忆并不算美好,晏乐萦有一瞬迟疑,最终并没有坐下,而是站着。
季砚也注意到了,他微抬眼皮,状似随意道:“小时候,雁雁哪有这样的耐心愿意为朕磨墨。”
“就是前阵子,也没有乐意过。”抬眼,他的目光凝在她的手上。
晏乐萦磨墨的手稍顿,眼皮轻颤,笑了笑。
好在他没有说什么你是不是给别人磨过,她真是怕他那副拈酸吃醋的样子。
“突然想做了。”她面上未露什么神色,只四两拨千斤道,“你若不愿便算了。”
季砚倏尔轻道:“我是怕你不愿。”
这下,晏乐萦微怔。
季砚却已翻开奏折批注起来,他看得认真专注,晏乐萦不再好追问什么,可心思到底开始飘忽远去,想琢磨琢磨他的话有什么意味。
心不在焉了也不知多久,季砚搁笔,瞧她还一副出神的模样,他未出声,便静静望她。
待晏乐萦再回神,正撞入他漆黑的眼瞳。
太多次,她只要回眸,就能瞧见他正在看她,令人心中生出些微弱悸动来。
“雁雁。”季砚忽然问她,“这些年来,你在江南过得可好?”
他冲她伸出手,明白她不愿坐在那贵妃榻上,干脆叫她与他同坐。
天子坐的何处都能视为龙椅,御座很宽,坐下两个人足矣,晏乐萦微顿,还是依了他的意思,与他比肩而坐。
闲话家常而已,比起要说其他都好,晏乐萦想了想,挑着能说的尽数说给了他听。
“刚去江南时并不算好,父亲要另娶续弦,家中两个弟弟立刻投奔了新主母,明里暗里挤兑我,说要将我趁早嫁出去……”
要激起对方的怜悯,自是将往事说的越可怜越好。但这是事实阐述,昔年间,晏乐萦真的经历过这些。
眼见季砚眸色微暗,揽住她的手收紧,晏乐萦又笑了笑,略过这个话题。
“我不肯依,曾经跟在我母亲身边的老嬷嬷为我指了条明路,说从前母亲在江南有处产业……”
若非是父亲默认,续弦夫人也不会那般针对她。
彼时,父亲抛下了母亲,他心中的愧疚难堪没有酝酿得更深,反倒成了一种唯恐旁人发觉他这个污点的惧。
他自然也看她不顺眼。
晏乐萦无路可走,自然只能咬牙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孤注一掷将所有母亲留给她的积蓄砸了进去,好在结果是好的。
“画舫收留了很多无依无靠的男子女子,阿砚哥哥别看面上许多人光鲜亮丽,实则从前过得都不算如意。”
那些人多是官犯之后,明明罪非他们所为,可先帝在世时重典治国,轻罪也要罪连九族。他们再无所依,又无法如寻常庶民一样做工,只能寻求画舫庇护,努力学一项技艺,再反哺报答画舫。
当然,收留他们肯定也有赏心悦目的原因。
但这个不能和季砚说。
“除去他们,还有杂役们、婢子们,也都是俗世百态里的可怜人。要么是家中有垂老双亲,要么尚有病弱稚子要照料,做不得长工,哪怕我将工钱开得低,他们也乐意来,手脚还勤快麻利。”
晏乐萦又眨了眨眼,不知怎得,有种莫名向着季砚炫耀的心思萌发——想对他说,看,她早就不是昔年那个软弱无能的小娘子了。
“压下来的那些钱也不是不给他们,多数当做赏钱发,若谁做得最好,我还会额外添上一笔。”
季砚一听,哑然失笑,“鬼灵精。”
“起初画舫只有仆从几人,并着几个哥哥姐姐,那时我也会帮工,替他们上妆打扮。”
“后来人渐渐多了起来,我便挑了几个手巧的娘子,一些专顾着美人们裁剪衣着,一些顾着鬓妆首饰。要知道,这卖艺也有一番学问,那时我常与妙芙在街巷中去听,去瞧,看看有什么时兴的……”
晏乐萦说的眉飞色舞,一双漂亮的杏眸尽然被点亮。
季砚认真注视着她,忽然有些怔。
娇柔的美人丰肌秀骨,粉妆玉砌,分明仍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并不像能做什么活的人。
可她在离开他的八年里,却当真能做这么多事。
这一刻,好似她过分妍丽的外貌不再那么夺目,却有什么更具华采的光芒自那晶亮的瞳孔间生了出来。
她变得不再那么能让他掌控,仿佛随她心意,她便能逍遥自在,从此离开。
因着如此浅淡的想法,季砚的眸却骤然沉下。
“该不会有谁帮过你吧?”他沉声问。
第43章 心存怀疑他音色喑哑,“帮帮我。”……
晏乐萦顿时歇了侃侃而谈的心思,她很快听出他言下那丝不虞。
这也让她觉得不爽快,这人当真生性多疑,但除去这个,更令她觉得不忿的是他始终觉得她只是个娇柔的小娘子。
依旧像笼中燕雀,像引颈待戮的猎物,她应该柔顺乖巧,留在他身边,做他长年累月积蓄起不甘后势必要掌控在手心的旧情人。
她立刻撇嘴,反驳起来快得很,“你还在怀疑我,阿砚哥哥。”
“明明那日你都听侍从说了,江南商帮多数与季淮勾结……”她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眼尾微红,“与其怀疑我,还不如快去查查季淮到底与谁勾结,除去那个大坏蛋!”
季砚沉下的思绪,很快被她的娇声打乱,一听她如此道,倏然舒展眉头,“他在你心中是大坏蛋?”
“不然呢?”
晏乐萦嗔他,想去掰开他拢在她腰间的手,却引得那有力的臂膀往上一提,将她整个捞去了他腿上。
她一噎,为洗清冤屈,暂且不与他计较。
她继续道:“当年的事……后头一想便能琢磨清楚,我本是赴你的约,却被先帝请去了水月台。季淮若是早就盯上你我,自然那时便有他的意思。”
“那日……”她开口更缓了些,于灯火朦胧下去瞧季砚冷峻的眉眼,见他神色平和,才小心翼翼继续道,“我也是怕季淮跟在我身后,我不敢生事,才…对你说了那些不好的话。”
主动搂上季砚的脖颈,昏黄的灯色下,他的锦袍被她弄乱了些,一条尚且狰狞的鞭痕从绵白衣襟间露出,明晃晃落入她眼底。
但她只当做没有看见,温声凑去他耳畔道:“阿砚哥哥,雁雁希望你不要再提这些往事,好不好?”
季砚沉默了。
从她的角度看去,她能瞧见俊逸的男子抿着唇,喉结一滚,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她唯恐他还要怪罪,先一步吻上他锋利的下颌,轻轻舔舐,渐渐辗转至他的唇瓣。
像乖巧的小猫示好,她以虔诚又委屈的姿态,求他原谅,如他想看到的那般。
“我晓得你还在严查画舫。”她又小声道。
与季砚对视着,她极为干脆,“不如将画舫解散吧。”
这下,季砚眸光微闪,侧目乜她。
“他们都是可怜人,可也该是自由身,纵使戴罪,但我信阿砚哥哥不会与先帝一般重刑治天下。我已不在江南,他们没了依靠,要留者便留,但我想……他们之间大部分人,大抵还是想过更坦然的日子。”
望着她的那双乌眸背着光,晏乐萦很难瞧清他眼底的情绪,只觉得如潭水深渊,窥不见底,复杂至极。
但最终,他紧抿的薄唇被她撬开,松下,他点头答应了下来。
晏乐萦心中这才松了口气。
原本她早做好了打算要青鄢带着人来京城,季砚却一直把控着画舫不肯放人,如今这桩心事才算半了。
“先用膳吧。”季砚不再有其他想说,瞥她一眼,只如此道。
不必对峙废心力,晏乐萦自然应下,随后又话了些家常,她便打算请辞,季砚却蓦然捉住她的手腕。
意思很明显,今夜,他想叫她留下。
没有拿了好处还卖乖的道理,晏乐萦无意与他在这种小事上起争端,左右近来他都只是搂着她睡,给她当暖炉而已。
她笑意盈盈应了好。
只是夜里两人一同躺在雕花拔步床中,锦被下悉索动静,一双大手探过来,晏乐萦哼了一声,才明白今夜他没想老实。
火热的身躯拥住她,几乎将她手脚都缠住,晏乐萦微僵,喏喏哼唧:“病…病还没好全呢。”
男人的鼻息就在她颈后,流连的热气令人自脊骨处荡开一阵酥。麻。
她感觉颈上有些痒,扭着腰要避开,却惹得季砚将她搂得更紧,几乎将头埋在她肩上,发丝也拂过她的耳际。
更痒了。
随之渡来的还有缱绻幽然的梅香,那般熟悉的气息,无孔不入。
“好雁雁。”他的音色已有些喑哑,难得示弱,“……帮帮我。”
晏乐萦:……
含凉殿主殿比她如今住的偏殿大了不少,宫人退下后一切悄然无息,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二人。
这不同于前阵子他在偏殿与她同宿,那里伺候的侍女离不了太远。
尤其妙芙担心她的身子,对季砚严防死守,恨不得就搬张榻睡她身边,他因为理亏,也不好说什么——难怪先前他不发作,顾及她身体是一回事,恐怕还有没找到时机的原因吧!
默念“拿了好处不能太快翻脸”,晏乐萦呼出一口气,由着他牵住她,指引她握上,掌控。
……
天色渐渐晦暗昏昧,烛火噼啪一瞬炸开,晏乐萦憋了个满脸通红,只觉手都酸得想发抖了。
夜已深,她开始犯困,偏偏对方仍不肯罢休。
她不依了,小声道:“…成了没?”
季砚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啄吻一口,声线渐沉暗哑,“你没用心。”
“谁没用——”
“向朕讨了好处,也该给朕些好处吧?”
“……”
谁没给他好处了,晏乐萦没好气,手腕还被他牢牢按住,想抬起身却无法,秋凉的天不知怎得也能叫人发汗,尤其他靠得近了,幽冷的香似乎也被点燃了热度。
晏乐萦逐渐急得眼中有了薄薄水光,瞧着委屈又生气,“是你自己半天弄不好。”
季砚轻叹一声,抓着她的手微抬身子,靠近她脸颊,一张俊颜无限放大在她眼前,鼻尖几乎抵着她的鼻尖,才低声道:“那换个方式?”
“……”
“雁雁。”季砚的声音难得放轻,不再有那么深的压迫感,像某种刻意的蛊惑,“先前看了那么多,当真什么也没记住?”
虽然压着她的手是一点没松。
晏乐萦微怔,想起先前夜夜厮磨中他摊开的书页,耳尖越发红润,那绯色逐渐蔓延上脸颊,可尚未反应过来,身上一凉,寝衣蓦地被他剥开。
“干什么你……”
“嘘。”季砚抬起手掌将她肩头压下,小衣布料摩挲着他尚未完全松开的寝衣衣带,“若是真的累,换处地方也是一样。”
晏乐萦微弯着腰想躲,对方搭在她腰上的手上移,颇富引导性的意味已很明显。
她略微慌乱地仰头抬眼,却恰好撞进他那双带着侵略性的乌眸。
烛火摇曳间,晏乐萦在他的瞳仁中瞧见了自己此刻的模样,衣衫半褪,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尤其是心口起伏的弧度,映衬着他眸间光波潋滟,似乎能搅乱他眼底的那池静潭。
“雁雁……”他又沉声唤她。
晏乐萦只得贴近他,她依旧仰着头瞧他,冷不丁开口问他:“帮你的话,你是不是还能答应我其他的?”
季砚收紧手迫她更加靠近,他垂着眸淡笑了声,“死在你身下都可以。”
直至心口触上溫熱,晏乐萦眼睫轻颤,面上那丝酡红变得深切,晕染在细腻玉白的脸颊上,越发妖冶娇媚。
……她从前怎么不知此人如此滑头,这样的话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雕花拔步床间有了动静,她半塌着软腰努力凑近他,迷朦意识间,她想着要如何开口,微张着唇卻险些濕潤滑入口中,吓得她赶紧闭上嘴巴,狠狠瞪了他一眼。
再稍稍仰着头,被情火点燃的声音还有些柔媚,她小声询问:“我的病快好了,之后让我出去走走好么?”
季砚稍顿,托着她的背,似在思忖。
“阿砚哥哥……”晏乐萦娇声催促他。
但此人竟然使坏心眼,她越是问的急他越是不说话,只一昧将她压得更近,直到她眼见着要气了开始挣扎,才沉着声“嗯”了句。
晏乐萦又咿呀哼吟问他,“到底还有多久……”
“嗯。”他随口道,将她拥紧牢牢箍着,“很快。”
一室殿堂的热度越发被点燃,晏乐萦发了一身汗,黏腻贴在身上,她瞧着仍旧轻晃的床幔,忽然却有些恍惚。
季砚总是这般,将她看得很紧,搂得也很紧,起初将她关在玉衡苑,如今将她留在含凉殿……本质而言,并无什么区别。
她不想这样。
纵使他好似回到了从前温柔的样子。
*
翌日一早,晏乐萦还觉得身子有些发軟,季砚已去上朝,她又稍稍眯了会儿,强打起精神回偏殿。
昨夜得了季砚的应允,他并非出尔反尔之人,至少叫她放下一分心。
趁着季砚不在,度月流萤也来了有一阵子,这一日,她找了个时机支开度月,单独叫流萤留在了内室。
妙芙依旧随侍在晏乐萦身前,奉了盏茶让她醒神。
晏乐萦睇着下首垂头的流萤,开门见山道:“你与度月二人,为何各侍一主?”
流萤错愕一瞬,猛地抬头,眸间闪过一丝狐疑。
她大抵没想到晏乐萦会看出来,毕竟这许多日她再未与晏乐萦相处,就算晏乐萦将她重新调来了含凉殿,也几乎没与她说过什么话。
实则晏乐萦早早猜测起此事,昔日水月台前,季砚挑明下药一事由流萤所为,却只字未提度月。
他将此事放任不管,许是不想真正打草惊蛇叫季淮看出来,再者,或许还想以此事来试探她,看她会如何抉择。
“娘子如何晓得……”流萤瞧她脸色庄肃严厉,不似作违,心口猛地一颤。
晏乐萦嗫了口茶,神色未动,“你姐姐可知此事?”
自然是晓得的。
度月未必是包庇她,早在季砚初次来玉衡苑,晏乐萦就发觉季砚使唤侍女,顺手先喊的度月。
季砚更信任的人是度月,度月在流萤身边,流萤便掀不起什么大风浪,说不定还能从流萤这里获悉一些事。
但度月也不一定没有私心,也曾在她面前替流萤求过情。
流萤沉默一会儿,似在纠结,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晏乐萦早不是沉不住气的小姑娘,她垂头撇了撇茶盏上的茶沫子,殿内寂静,她便始终等着流萤的回答。
过于寂静的氛围使人煎熬,最终流萤的答案却是,“我也不晓得……”
晏乐萦笑了一声,“你不晓得?即便担着风险,你却还乐意替季淮卖命?季淮那厮奸诈狡猾,阴险至极,我倒是看不出他有何值得你背弃亲姐与一朝天子,誓死为他效忠。”
这话说得尖锐,并不像晏乐萦平日里表露的娇弱温善。
流萤懵了。
“娘子此话何意?”流萤被激,顿时上钩,连声反驳,“难道晏娘子要背弃与公子的约定?转投皇帝营阵?娘子连自己母亲都不管了——”
妙芙呵斥她,“你如何与晏娘子说话的?”
流萤这才噤声。
晏乐萦又上下打量起这侍女,倏然笑了起来,觉得这个姑娘倒是真的耿直纯然,观人面相竟也没出错,面庞圆钝,心机全无。
“行了,看你是否忠心而已。”晏乐萦道,“宫苑几重,人心叵测,我怎能笃定你是公子的人?自是要试试,才放心将事交代给你。”
流萤这才松了口气,又咬牙,“娘子尽管交代便是,上回下药的事是奴婢做得不够隐蔽。娘子离开玉衡苑有一阵子,不知皇帝早将皇宫上下筛察了一遍,江九便是那时出的事,我自认低调,已洗脱了嫌疑。”
晏乐萦不置可否,只是触及她一派急切的眼神,才“嗯”了一声。
“你身在宫中,或由季砚培养。”晏乐萦再度问道,“为何投靠季淮?”
流萤愤懑,“季砚怎堪为帝?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又自小未正经学过帝王之术,非是正统之选。”
晏乐萦微蹙眉尖,又不愿让她看出,又抿了口茶。
“公子端方如玉,冠绝当世,自幼便得民心所向,他才是既定的太子——”
不知怎得,晏乐萦忽然有些烦郁,许是季淮本是笑面伪君子,她才是真的见过他的真面目,自然不想听见奉承他的话。
当真是爱民如子的太子,何故以私刑为乐,何故以亲眷胁迫旁人入龙潭虎穴?
“宫中还有多少公子的人?”晏乐萦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我若有事要与他相商,你可否带话?”
前一个问题流萤却似乎答不上太多,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才道:“公子的部署大多隐蔽,以免一人失足牵连全局,奴婢能接触到一些,但究竟有多少人,奴婢也说不上……”
因而,这个问题,昔日江九也没能回答出来。
晏乐萦有所预料,倒也没过多纠结,又听流萤道:“不过只是带话给公子,又不至于有什么大动静,皇帝虽对细作之事忌惮,也不能事事顾及。”
“娘子放心吩咐。”她道,“奴婢会让线人将话带到。”
晏乐萦看了流萤一会儿,思索后,最终点头。
“事关机密图,我已有了些头绪。”
眼见流萤眼睛亮了起来,晏乐萦却话音一转,“可自我入宫来,着实是吃了不少亏,这些,公子也未必不晓得。约定仍在,但他也该给我些补偿……我要他将我母亲带来京城,届时机密图到手,我亲自奉上给他。”
流萤一愣,反驳道:“公子金尊玉贵之躯,岂容闪失?来京城未免太过冒险——”
“那就想办法将我送出宫。”晏乐萦打断她,“换去城外交易不也是一样?我要亲眼见到我母亲平安,届时交易即成,不然我怎能随手奉上此等机密?”
“还是说,公子从未想过管我母女死活,没打算送我离开?”
流萤一时语塞,“这……”
“若是这样,我竟是一点好处也讨不上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倒不如玉石俱焚,谁也别好过。”
“晏娘子。”流萤听她起了这种心思,慌忙解释,却解释不出来,“公子必然不会如此,他仁者善心,定是说到做到……”
晏乐萦明眸微弯,露出个清淡的笑来。
如此虚话,且不说她早已清楚季淮是何种人,就算她不清楚,她自己也说过太多哄骗人的谎话,自己听了不会信,又怎会听别人的。
她早说过,她只信她自己,没人为她做打算,她会自己为自己做打算。
“公子不会一辈子龟缩在江南,总会重归京城的。”她淡道,“届时,未尝不是个好时机。”
让季淮一直在江南拿捏着她母亲的命,这势必不可能的,那样对她和母亲都太被动。
回到京城来,她让青鄢等人也来了京城,届时或许还能找到机会接应母亲。
至于季砚……
晏乐萦杏眸微晃,一时并不愿想他。
流萤最后迟疑了一瞬,点头答应,“奴婢会将娘子的话带到。”
晏乐萦嗯了一声,又道:“你再派人去虞黛宫中知会一声,我要去见见她。”
流萤微愣,想问,可见晏乐萦神色淡然,并无甚要答的意思,最终没
有多问。
流萤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殿门前。
茶水渐渐凉了下来,晏乐萦又喝了几口,妙芙便抬手要收走,关切道:“小姐,您的风寒还未好全,别再喝凉的了。”
“哦哦,是。”晏乐萦不喝了。
毕竟装病是一码事,平日里她还是很爱惜自己身子的,要快点养好身体才是。
妙芙替她又好生装扮了一番,主仆二人便叫宫人带路前往虞黛宫中。
*
天的确越发寒了,御花园中落叶簌簌,葱绿之色少之又少,唯有巍然伫立的假石,光秃秃地立在那儿,越发萧索。
晏乐萦拢紧玉色披风,京城的天比江南冷太多,八年光景过去,她很不适应。
又转过一座假山,路的尽头便是虞黛所居的珠镜殿。
此处离含凉殿不远不近,与其他宫殿也无甚太大区分,晏乐萦稍稍抬头看了眼牌匾,再目视前方,虞黛已出门迎她。
她和虞黛其实不大相熟,但这个姑娘有一张与她极为相似的脸,总能极快吸引她的注意力。
“晏姐姐,陛下让您出来含凉殿了。”虞黛面上有些惊喜,“快进来坐坐。”
二八年华的小姑娘眉眼透露出一股子灵气,像朝露晶莹,似乎很纯粹,饶是上回才来含凉殿给她递了信物。
是敌是友,尚不可分,面上晏乐萦未表露,也含笑与她寒暄,“是要进去说话,天太冷,外头我待不住。”
虞黛步履微顿,神色未变,热情地去牵她的手。
不相熟的人,也能一派熟稔的模样。
晏乐萦侧目看她,忽觉这个模样天真的小娘子,内里并没有多天真。
她飘忽其外,又置身其中。
虞黛一将她带入内殿,便状若无心般将宫人都支走了,又说要叫人去奉茶添点心,又说殿内冷叫人去点炭,连要坐的椅子都叫人去重新拿了锦褥铺垫。
提前派了人知会她,其实这些都能在晏乐萦来之前做好。
晏乐萦环顾殿中,这儿一应摆设实在不像闺阁女子的风格,简单至极,甚至隐隐透着庄肃清冷。
又一瞥,见一旁桌案上还有一本摊开的书,与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其上笔触遒劲有力,端写着“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
晏乐萦微微蹙眉。
治国之典,《大学》之书,这些她原本不该懂,不过少时爱黏着季砚,总能听到几句。
再扫过书架,摆放的也多是治国经典之作,这令晏乐萦越发愣神。
虞黛竟然爱好这些?季砚肯定知晓,她怎么感觉就是季砚默许虞黛看的。
“晏姐姐。”虞黛将她唤回神,笑意绵绵,“今日宫人做了栗子杏仁糕,可好吃了,我已叫宫人去取,一会儿我们一起用些。”
晏乐萦回过神来,看她一眼。
虞黛给晏乐萦的感觉很奇怪,看似在给季淮做事,又好像和季砚也脱不开关系。
今日她便是来一探究竟的,虞黛究竟因何入宫。
先前她原本就想叫江九调查,怎知江九还没带给她任何消息就……既然如此,也只能她自己来问了。
稍作寒暄,晏乐萦便问道:“虞黛妹妹先前说自己是江南人,又是如何进宫的?”
虞黛挑眉,没有扭捏,“我也不是在江南被陛下带回来的,是路上被救下的。”
“救下?”
“嗯。”虞黛的口风并不如流萤那般好探,仅说了这一句,便没了下文。
“你我都在江南待过许久。”晏乐萦只得又道,“上回妹妹还说要互相照应呢。”
虞黛忽然神秘一笑,自案几下抽出一个锦盒。
晏乐萦看到她送东西就头皮发麻,总觉得她笑得神秘,人也神神秘秘的,看上去对谁都没什么心思,偏偏藏的心思不算少。
殿内无人,连妙芙都被虞黛方才风轻云淡打发了出去,她主动将锦盒摊开,“上回给晏姐姐的药,是假死药。”
晏乐萦一怔,眼中掀开惊涛骇浪。
“今日再送姐姐一条璎珞链子,将药丸至于其内,若遇凶,可假死脱身。”
那璎珞链子不同于寻常做得华贵炫目,却胜在精巧别致,珍珠白玉串联居多,最末是一颗嵌在金边中的红宝石。
晏乐萦接过,虞黛就着她的手掐着金丝边,稍稍扭转一瞬,宝石落下,其内是镂空的。
她抬眼看虞黛,蓦地问道:“这是谁交代给你的?”
“自然是公子。”这回虞黛含笑直言,“公子心知晏姐姐对陛下无情,往后必念着要离宫,才着我备上这些。”
“晏姐姐,你看,公子还是挂念你的,莫要去同流萤说那些了。”
晏乐萦猛地一颤,冷眼看了她好一会儿,唇角也勾起笑来,倏然道:“其实你再给我一瓶毒药也不是不可以,我干脆将季砚毒死,他不也一样能重登高堂吗?”
“姐姐说笑。”
虞黛将青瓷茶盏递给她,那微沉的釉色,也叫晏乐萦的心沉了沉。
“公子昔年被扣上谋逆的罪名,朝中还有三皇子虎视眈眈,陛下就算驾崩,公子也难以名正言顺入宫。”
所以最重要的仍是兵权。
季淮要那份军事机密图,要兵权重握,昔年季砚如何从他手中夺过权,他也要那样夺过来。
“也是……”晏乐萦忽然展颜,见虞黛眸色微暗,她反倒笑得更开怀,“是要‘名正言顺’,若是虞黛妹妹也能久居含凉殿,便也无我用武之地了。”
可惜虞黛不能。
军事机密图既然仍旧重要,那她就仍有谈判的筹码。
“公子的心意我收下了。”晏乐萦道,“只是我的要求也不过分,对吧?”
见窗棂外已有朦胧人影,想必宫人们将要回来,虞黛也注意到了,脸色沉了沉,不再多言。
忍了半晌,虞黛也只有妥协的一声“嗯”。
晏乐萦主动将宫人奉上的茶点递给她,她下意识伸手来接,却叫晏乐萦眼前一闪而过一丝殷红。
侍女走动带来熏香的气息,却叫那丝突兀的红、刺鼻的气息,越发显著。
在侍女重新退下后,晏乐萦也扯住虞黛袖子,蹙眉道:“哪来的血渍?”
第44章 有事相求“该长肉的地方都长了。”……
虞黛今日着了一身靛蓝绣鸢尾花的宽衫,如此深沉的颜色,着实不适合这么个十余岁的小娘子。
也是因如此深色,晏乐萦起初并未注意到。
鸢尾花的纹路以银线绣制,满布在虞黛宽大的袖摆上,她被晏乐萦牵起的那边衣袖上的绣线已被血色浸透。
晏乐萦有心避讳外人,虞黛却仿佛并无此意。
她扬眉,难得笑得轻松,直接解释道:“应当是后苑宫人的血吧,我晨起去了那儿,许是不当心染上了。”
晏乐萦却仍旧错愕,没有松开手。
“我时常会去那儿照料宫人。”见状,虞黛说的更细,“不知姐姐晓不晓得,那儿住了不少伤残的宦官宫女,好似…都是三年前那场宫变后盘查出的宫人。”
如何盘查,从何处盘查……
晏乐萦眼皮一颤,自然是从东宫。
“陛下应是晓得他们或伤或残,身子不便,宫外又没有亲眷,所以把他们安置在那儿。我闲来也无事,去帮帮忙走动也好。”虞黛又道。
这下,晏乐萦收回了手,她掀起眼皮看虞黛。
余光还能瞥见那桌案上力透纸背的字,是虞黛所书。
勤政明德,爱民至善,季砚其实都做到了,他在朝堂上雷厉风行铲除异党,实则也是除去了那些贪官蠹役,拔去了沉疴宿疾。
晏乐萦曾在江南为商为民,深入百姓之中,她不是没有察觉。
为何呢?虞黛不清楚吗,明知季淮迫害宫人,却仍选择为季淮卖命?
晏乐萦心中越发复杂,只觉得又渐渐拧成了乱麻。
又与虞黛就此事聊了几句,虞黛却不再透露更深,只说愿意效劳自然便去了,待茶盏凉,晏乐萦呼出口气,起身告辞。
虞黛将她送至珠镜殿门前,一路含笑。
倏然,在晏乐萦临走前,她又道:“晏姐姐,你说的好像是对的。”
“什么?”
“瞧见容貌相似的人,是会生出几分亲近。”她凝视着晏乐萦,表面纯然的眼眸中终于透出一丝情绪,是疑惑。
她也和晏乐萦一样疑惑,为何世间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人,她喃喃着,“我好像真的见过你……”
有什么思绪在晏乐萦脑中一闪而过,却瞬然消散,依旧没能抓住。
晏乐萦无意识眉尖微蹙,也在思索,突然虞黛凑近了她,“晏姐姐,深宫之中多顾念保全自己。”
“谁的话也不要轻信。”她轻道。
言罢,她向晏乐萦行礼,便送到了这里。
*
晏乐萦没有径直回含凉殿,这段日子她闷了太久,虽然深秋总是一派萧瑟之景,也好过被冷冰冰的峻宇雕墙囚困起来。
这一日她带着妙芙在御花园足足逛到日落,直至天色昏黑,含凉殿的宫人找来,才就此罢手。
季砚早已回了殿中。
玩过头了,晏乐萦后知后觉有点忐忑。
殿内,季砚端坐在偌大的黄梨花木桌案前,他脊背挺直,些微垂头,不似在伏案处理政事,更像是在出神。
晏乐萦一眼瞧去,还见宫人早已备好晚膳,但季砚应当是在等她。
“阿砚哥哥?”
宫人们都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看上去季砚果真不大高兴,晏乐萦只得自己先开口。
季砚眼皮微动,掀眸直直朝她看来。
比起少时两厢纯粹的情谊,如今的多数时候,晏乐萦只能在他的乌眸间瞧见一片复杂,纠结,隐忍。
她步履微顿,不愿朝这样的他走去,但今日既然见了虞黛,少不了会被他推敲,她也打算趁此机会将这事摊牌,问问他为何会救虞黛,又为何将虞黛留在宫中。
“阿砚哥哥在等我用膳吗?”她缓步走去,想略过他不大好看的脸色,视线往下落,却瞧见他手里似乎捏了个什么东西。
晏乐萦一怔。
季砚偏好暗的东西,连置在桌案上那盏宫灯瞧着都不够亮,唯有批阅奏折时,会加一盏灯。
此刻没有,灯火朦胧,她隐约窥见……那是一枚木簪。
那是他母亲的旧物。
少年时,晏乐萦曾见他拿出来过两次,彼此信任之时,他还曾与她说过母亲的往事。
季砚的母亲也是小官之女,昔年被先帝纳入宫中,没过多久便被先帝抛诸脑后,彻底失宠。
母家势弱,丝毫帮衬不上他们母子俩,甚至也没过几年,季砚的母亲也在一次急病中离世。
至此,季砚便被先帝随手指了个宫里的嬷嬷教养长大。
这木簪,算是季砚母亲为数不多的几件遗物,当年季砚将它拿出来,一次是他尚且年幼时的生辰,一次是他们私下定了情,季砚忐忑不安地对她说:
“燕燕,若娶你为妻,定重礼相聘,三书六礼,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叫你做皇子妃。但我母妃已逝,母亲那边……只能将这个留给你。”
爱一个人唯恐对她不够好,少年季砚当真如此。
晏乐萦忆起这一桩往事,恍然,原来少时的季砚也曾患得患失,像她也还爱他的模样一般,怕自己配不上对方。
“雁雁。”
眼下,季砚也唤她。
晏乐萦定了定神,乖巧走去他身边,她想自己应当安慰他一番,却又忽然想到——
再过阵子,好像便是季砚的生辰了。
那些想要推敲的话,不知怎得,蓦然变得艰涩不近人情,她难以开口。
季砚却主动与她说起话来,将她的手执在掌心,那枚木簪被贴在两人手心里,稍显坚硬的质地却仿佛会让两人心底的柔软隔开。
“朕母妃离世后,有阵子,先帝的谢贵妃想将朕寄养在她名下,朕去了她那儿,才真知晓皇宫有多华贵,做皇子又该有多少人众星捧月……”
还有,如何才是被人爱护着。
在那之前,他的记忆里只有母妃所居的宫室,算不得破败,却冷清至极,唯有一个对他也谈不上热情的嬷嬷守在那儿。
他也因此生得沉默寡言。
但去了谢贵妃宫中,一切都改变了,谢贵妃也曾对他极尽温柔,将他视为亲子,还派了专人辅佐他课业,甚至说起过为他将来做的打算。
一切都很美好,他好像真的拥有了爱,那种被人爱着的滋味蚀骨钻心,令人着迷。
可好景并不长,没过几个月,多年无所出的谢贵妃却倏然怀上了。
她对他的态度渐渐冷淡,时而看他的模样,季砚心想,都像是在盘算着如何让他离开,摆脱他这个麻烦。
她也的确做到了,彼时的季砚不过五岁稚童,太迫切拥有爱,乃至她一遍遍问他“你爱不爱母妃”,他便一次次回答“爱”。
然后,谢贵妃告诉他,若是爱母妃,明日陪母妃去见父皇吧。
“就在紫宸殿。”季砚淡道,“她佯装失足,嫁祸于朕,彼时无人为朕辩驳,先帝命朕搬去玉衡苑,从此再也没有过问过朕。”
至此,他是真的再无人在意。
他太想拥有爱,拥有失去的亲情,拥有被人关怀的感受,于是他答应了下来,让谢贵妃找到了那个契机。
生来不配拥有爱的人,好似就永远都不配拥有爱。
晏乐萦眼皮微颤,仰头看他,这次是真的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此事季砚从前没有与她说过,她幼时仅仅从宫人那里得到过只言片语,晓得谢贵妃抛弃过他,她还一直以为季砚自小就生活在玉衡苑,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更深的往事……
“雁雁。”季砚扣紧了她的手。
喉结一滚,那枚木簪印在两人手心,他那双乌眸里忽然化开一阵微光,像难得一闪而过的脆弱。
季砚艰涩道:“……别再抛弃我了。”
晏乐萦晓得,他必然想到了昔年她抛下他的事。
那或许是他又一次寻获的爱意,却也那般如流水,从掌心脱离。
沉默一瞬,无以作答,没有肯定,她能回应的仅有一个虚假的“嗯”。
“阿砚哥哥,时候不早了。”她又道,彻底错开这个话题,“雁雁陪你用晚膳。”
季砚深深看了她一眼,薄唇翕动,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可这顿饭也吃得极为安静。
用膳过后,晏乐萦瞧他一副仍旧心事重重的样子,难得主动哄他:“不如陪你去泡温泉?”
季砚的神色总算有了丝起伏,似注意力终于被转移,打量她一眼,沉声提醒:“你还病着。”
“早就好全了。”晏乐萦去牵他的手,冁然一笑,“哥哥今日不开心,雁雁自然作陪。哥哥……在含凉殿真的太无聊了,之前答应过我的,待我病好了,要带我出去走走。”
原来是有事相求,难怪如此热情,季砚眸色微闪,可这样的态度无疑令他受用。
他应了好。
宫人将晚膳撤下,他长臂一揽,将晏乐萦横抱起来。
晏乐萦倚在他身上,用手环住他脖颈,又凑去他耳边厮磨。
衣袖馥郁的暖香随之渡上季砚鼻尖,温热的气息也落在他耳垂,倏然间,他听见晏乐萦极其温柔道:“哥哥,你快过生辰了,届时雁雁会为你备礼。”
季砚微怔,垂眸看她,这一刻,姿容妍丽的小娘子好似还如当年,满心满眼都是他。
那充满期待和关切的眼神,晶亮清澈,好像在他心尖烫了一下。
他抿了抿唇,又道了一声好。
晏乐萦立刻蹭去他颈间,“有机会,我们出宫去逛逛……”
她总是以这般的无辜撒娇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季砚扯动唇角,拒绝的话却说不出。
他又一次道好,旋即将她抱在怀里掂了掂,让她搂稳。
机杼再次打开,这次他们依旧沿着小道往汤泉池去。晏乐萦从他颈间稍微挪动了下头,侧目,盯着石壁上某处突兀发愣。
她已经注意到数次了,一排壁灯绵延灯火,唯有这儿少了几盏灯。
季砚向来爱将东西藏在暗处。
她没有骗虞黛,这个消息很真。
心思变得沉重起来,不一会儿,汩汩水声便隐约响起,热气腾腾的水雾已经开始萦绕在眼前,晏乐萦忽然又主动说起今日的事。
“今日我去了虞黛妹妹宫中。”
季砚步履稍顿,旋即又状若无事继续往前走,只淡淡应声,“然后呢。”
他必然晓得此事,她去哪儿都逃不开他的眼,这是他说过的话。
在他身
上栽过跟头后,晏乐萦对他表面娇柔如当年,实则心底越发严阵以待,干脆自己先“和盘托出”。
她说起虞黛宫中有许多治国策论经典,虞黛还在学习,之后她们还说了些闲话。
“虞黛妹妹说自己常去后苑照顾那些伤残宫人,她真的很善良。”晏乐萦道,仰头看他,“所以,阿砚哥哥才会收留她吧?”
季砚沉默了一会儿。
先前不愿在晏乐萦面前提虞黛,存了太多复杂的心思。
一面他心中存着恨,仿佛不愿与她多话,更憎恶她总说些“你去找旁人”的话;另一面,他却又像个可耻小人,心底希望她能因为虞黛生出一点真实的醋意,好似她还是在意他的。
可她没有。
“若我嫁作他人妇”,八年前他会愿意成人之美,八年后他却想将晏乐萦锁起来,不许她再有任何逃离的机会,遑论她会嫁给他人这样的可能?
但那句“若阿砚哥哥有了别的小娘子,燕燕当真会伤心死了,绝不会叫你去娶别人”,晏乐萦却不再记得。
他们都已经变了。
饶是这般,八年后再度拥有她,经历了这些,季砚却觉得自己…又一次自甘沉沦。
他不想再被她误会,于是难得直言,“朕的密探一直在搜查废太子季淮的消息,两年前,密探在江南将其从一处林中救下。”
“她并非朕的嫔妃。”季淮与她对视,认真道,“雁雁,你晓得虞黛长得与你很像。”
晏乐萦微怔,心下竟诡异的,真的产生了一丝难言酸意。
她没想到季淮真的是因为这种理由将虞黛留下。
“你误会了。”季淮瞧她模样,无奈轻叹,将她搂得更紧,“彼时朕听闻密探来报,本想替她寻处落脚的地方便是,却意外知晓她与你似乎有血缘关系。”
“……血缘关系?”晏乐萦震惊。
何来的血缘关系,当年在晏家她仅有两个庶兄,主母则病逝无子,待到她母亲离开,她的父亲另娶,那也是过了好几年的事。
如何能冒出一个血缘关系的虞黛出来?可好似也能说通一些,不然世间怎会有那般相像的二人?
“季淮清楚朕的把柄。”
今日的季砚,许是因为她先软化了态度坦诚开口,还允诺会送他生辰礼。
他也难得软了口吻,与她说起这些。他看着晏乐萦道:“……是你,与你有关的一切。”
晏乐萦领悟了他的意思,心尖猛地一颤。
“虞黛既然与你有亲缘,朕不想随意打发她去,那时,她与你长得也不大像。”
季砚解释着,彼时虞黛也才十三四岁,都没及笄,只是在宫里将养了两年,长得越发像晏乐萦。
“这两年朕也一直在打探关于她与你的消息,可江南尚有季淮在暗处,他封锁了不少消息,所能探知的不算太多。雁雁,你也想想吧,晏家亦或是…你母家,是否有其他血缘。”
听闻他言,反倒有些茅塞顿开,的确不一定是与晏家有亲,或许是与她母亲……
母亲本是江南人,晏乐萦开始深思。
如此的专注,却叫她忽略了一桩本该拨云见日的细节。
即便季砚当真觉得虞黛有异,也没必要非叫虞黛留在宫中,除非他起初便笃定她会回到这里,亦或是他早便想好一定会将她重新捉回来。
季砚没有打扰她的思忖,他只是静静看着这个被他抱在怀中的娇艳小娘子。
如何能一样呢?
再多相似的眉眼,不同便是不同。
他的喉咙忽然艰涩,有些话又不大说得出来了。他原本还想说,留下虞黛,或许能叫这个“她的妹妹”劝劝她,让她好好待在宫中。
他早就在等着她回来,可怨又似乎在日夜所思中变得越来越深,最终淤积沉底,彻底嵌在心坎中。
乃至对外人难以言说,他连对虞黛交代这桩事都说不出口,一切成了讳莫如深的忌讳。
晏乐萦喃着,“也是,虞黛还很小,我说你也不该那么……”禽兽。
话戛然而止,余下的恐怕惹怒他,她及时止住话。
季砚却太容易辨明她心下的意思,将她揽得更紧了些,手下滑掐了一把她的腰窝。
晏乐萦哼吟一声,在他怀里扭动起来,又被他牢牢扣稳。
“朕无意将你与旁人作比。”似惩罚的力道,是因为想让她认真听他说话,垂眸,季砚目色灼灼,“…也无意去看他人。”
明知她的假意、虚伪、曲意逢迎,明知这一切仍是她的计策阴谋,他却依旧无法自拔地投身其中。
他浸在如此的浓情蜜意里……又看着她作茧自缚,待她彻底黔驴技穷。
此言一出,方才晏乐萦心头的酸,荡漾成了更深沉的涟漪。
她别开眼,不敢也不想再看他,生怕他探究到她眼底的淡漠,因而也没能察觉他眸间的深意。
她又想到自己还在拿他和季淮作比,有一瞬,所有的情绪化成了一种极为难堪的心虚。
季砚没再迫她对视,行步间,又冷不丁凑去她颈窝,模棱两可道:“但朕晓得,你挺大。”
晏乐萦一愣,冷香自他身上传来,绵延成了一片羞赧,直观显现成她绯红的脸庞。
偏偏季砚还不依不饶,又捏了把她身上軟肉,淡声道:“该长肉的地方都长了。”
绯红蔓延至脖颈,她切齿嗔着,“你个不正经的——”
“还得再补补。”季砚若有所思打断了她的话,面上倒显风轻云淡,“说不定还能更好。”
晏乐萦要给他气笑了,一张俏脸白里透红,没泡温泉却似乎已经被热气蒸了个透彻。
她娇斥道:“你就晓得补了有用?说不定其他地方长了呢,届时我吃成一个大胖娘子,你就找地方哭吧。”
季砚一顿,哑然失笑,冲她摇了摇头:“我怎会在意这些。”
晏乐萦还想呵斥他的话蓦然就停了,可她看着他,发觉他的眸色渐渐深邃,目光缓缓落在她的肚子上,“不过……雁雁前一句话,倒是说的在理。”
这下晏乐萦僵住身子,有些惶恐。
她只消看他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迟疑道:“从前你可不是这样。”
他那一眼,含着昭然若揭的期待,与极浓烈的侵占欲。
她只是无意说了句“万一其他地方长呢”,他就真的在考虑想让她生个孩子。
他想困住她,晏乐萦又心起这个想法。
第45章 一亲芳泽昨夜受累,今日朕补偿你。……
可对方如此强烈的占有欲只令她想要逃离,她想起少时她也说过类似的话,彼时季砚的回答明明很纯粹。
从前她说她吃胖了怎么办,他会不会不喜欢她了,他只是笑笑,说着“雁雁若吃成团子,我就将你一口吃掉。”
那时,她还被这样的话逗笑了。
此刻想着想着,那话暗含下的意味却好似变了……季砚原本就大她三岁,她离开京城的那一年,季砚也快是弱冠之年。他早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少年。
眼下,季砚也正覆上她毫无赘肉的肚子,细细抚摸了一会儿,专注至极。
晏乐萦眼皮一颤,听见他又低低笑道:“如今已尝到了,朕却还想品味更多。”
汤泉池已然到了。
水雾氤氲了彼此的眉眼,季砚抱着她缓缓入水。
泉水即将把她包裹的压迫感霎时又让她不适起来,可她不想在答应了他之后表现出来,只能牢牢攀附着季砚的脖颈,企图得到一丝慰藉。
季砚以为这是她的热情,见她仰头想往上蹬,顺势在她秀气的下颌处烙下一吻。
含着眷恋的语气被热泉蒸得越发暧昧,他轻道:“雁雁,为我生个孩子吧……”
晏乐萦一颤。
她的衣衫被彻底褪。去,露出其下白里透红的肌肤,季砚的目光却一顿,凝注在她脖颈间的细长璎珞上。
珍珠与素色衣襟颜色略像,相近色几乎融为一体,因而他起初并没有发现这条项链。
此刻,衣裙尽褪,锁骨之下缀着的红宝石极为璀璨,
将晏乐萦的肌肤也衬得越发莹润。
他抬手,挑起璎珞,冷峻眉峰微微蹙起。
晏乐萦倒没有故意遮掩,反正他迟早会发现这条项链的存在,干脆直言:“这是今日虞黛妹妹送我的,好不好看?”
骨节分明的手反复摩挲着那颗红宝石,季砚每动作一下,晏乐萦的心跳便加快一瞬。
“你说得对。”晏乐萦含糊道,意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或许她真和我有什么亲缘,我与她真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直到他彻底将宝石璎珞松开,他没再多说什么。
晏乐萦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瞬,季砚又仰头咬住项链,些微一扯,她被迫低下头来,细细密密的吻便从锁骨处蜿蜒至她的唇瓣,反复辗转碾磨。
温水顷刻间将她淹没,水纹荡漾,略带薄茧的手抚摸着她的肌肤,她又开始感到呼吸困难。
怕水因为曾经濒死的回忆,成了一种生理性的抗拒。晏乐萦抵着季砚的肩头,还没被他亲一会儿,她就摆动着手想要逃离。
季砚一顿,热息瞬然扑面在她眼睫,水雾凝结的水珠也被他细细吻去,清淡的梅香在此刻竟然是暖的,意外抚平了一些她心头的躁。
旋即,他托着她的腰身,让她浮出水面。
晏乐萦感觉自己的背又抵上汤池玉砖,稍稍一滑,借着水的浮力坐上了岸。
她稍稍诧异,手下意识撑在玉砖上,迷糊低头望向水中的他,又被他的手搭在膝上迫她分开。意识到此刻的坦诚相对,水下至少还有遮挡,水上却彻底没有,她的脸霎时通红起来。
“阿砚哥哥……”晏乐萦嚅嗫着,生起无措。
对方却在夸赞她,他眼眸渐深,勾起笑轻声道:“雁雁,你很漂亮。”
“……”
“别怕。”季砚又轻叹了一声,“昨夜叫你受累了,今日朕补偿你。”
晏乐萦尚未反应过来是何种补偿,她懵了一会儿,温軟唇瓣已然覆上她的身。躯。汤泉池中,雾气袅袅弥散,深秋寒气渐重后,蒸腾的热雾在空气中变得越发明显,朦胧间仅有两人上下缠。抵的身影。
含凉殿的汤泉池,本是用作季砚祛毒的药浴。
这处汤池,由三年前自紫宸殿引活水而来,建得并不算太大,池水也没有太深,池沿稍低,季砚又生得高大,即便晏乐萦坐在岸前,他也需要微微倾身一亲芳泽。晏乐萦没有想到他这么突然,自他贴来的那一刻,脊骨似过了电流般荡开酥。麻,一下就半软了身子,喉间发出无意识的嘤。咛。
今日两人下水泡汤的动作并不激烈,饶是如此,因此刻的温存,还是有不少涟漪一浪接一浪往池沿铺荡,很快玉砖上便积了温水。
池边变得湿滑,晏乐萦往后仰的身躯逐渐支撑不住,只得又往前按着他的头发,偏偏他还依旧捉着她的大蹆不依不饶。到了后来,她涂着蔻丹的手随着娇吟声无意识抓着他的背,双蹆绷紧,连声摇头,“离开,你离开……”
两截如玉白皙的小腿在池水里扑腾,荡开圈圈涟漪,溅起温热水珠,不少溅落在季砚清俊的脸庞上,连他的眼睫上也落了几滴。
晏乐萦微张着唇,胸口起伏不定,眼前似乎也蒙了水雾,她委屈地盯着殿上雕梁,只是还没喘息一会儿,又被人揽着腰拖回水中。
季砚俯身来亲她,薄唇间的水泽将他的唇瓣润得晶亮殷红,晏乐萦却气得掉眼泪,怎么也不肯被他亲。
“走开你——呜。”
还是被亲了,季砚含糊呢喃的声音在彼此唇齿间,他轻哄她,“自己的东西嫌弃什么?”,这话更是将晏乐萦气得脸色青红一阵,用力咬了口他的唇。
季砚吃痛,微皱眉尖,却仍不肯放过她的唇瓣,反复轻啄,舌头舔过她的唇角,最后抵着牙面叫她张唇深吻。
晏乐萦又一次几乎被掠夺所有的呼吸,但怪异的是,季砚轻拍她后背的大手却抚平了所有的抗拒。
她当真如他所言,不再那么怕身体浸在水中,甚至渐渐随着他的节奏坦然浮沉,唯有在某一刻激烈水花展开时,哭喘着叫他不许使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