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
娘子带了荔枝酿,莫要怪在下了。”
晏乐萦一笑,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她太紧张了,于是摆摆手,收了荔枝酿后叫他坐下,“你来的巧,我母亲今日要做青梅酿肉。”
一旁的几个小美人听了,也欢笑雀悦,一边去替晏乐萦拆白瓷罐上的丝绳,一边附和。
“夫人做的青梅酿肉可是一绝,青鄢公子今日有口福了。”
“公子前几日怎么没来?两个小孩儿都念叨你呢。”
“青鄢如今可是大忙人了……”
青鄢近来在自个儿经商,晏乐萦一贯不拘束他们,经商的本事既是晏乐萦教的,又从晏乐萦这处记借了些本钱,他并不忘本,总还会说这处是他的老东家,时常回来看看。
晏乐萦听了小娘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只是一笑,“好了,先叫他喝盏茶罢。”
这边才说几句话,一位美貌妇人端着一碟点心走上凉风台,向晏乐萦道:“雁雁,做了你爱吃的青梅凉糕,快些将两个小的也叫回来。”
“夫人好。”一众人都向她颔首行礼。
这妇人正是晏乐萦的母亲,虽是历经了诸多事,可美人迟暮,依旧可见昔年风韵,较之晏乐萦的明艳更添几分雍容。
她为人也与晏乐萦一般和善,画舫众人自然敬她一句长辈。
不过,对旁人是和善,对自家女儿又另外有些絮絮叨叨的关切。
譬如此刻,瞧着晏乐萦正捧着荔枝酿要喝,那莹白的牛乳上浮着剔透碎冰,惹得她忍不住道:“你少喝些凉的,身子还没养好呢。”
晏乐萦一噎,连忙点头,“是是是。”
哪有没养好,那出“假死”之事,如今想来已过去四年了。
晏乐萦原本身子一直康健,再不好,也该养好了。
只是当初那一出将晏母吓得不轻,又的确是“是药三分毒”,晏乐萦将将养了大半年身子,自知母亲忧心她,自己又不占理,每每听了母亲如此关切之言都免不了老实应声。
“你也不该坐在这风口,虽是天热起来了,可梅雨天尚未完全过去,总归有潮气顺着风来……”
晏乐萦感觉头都大了,又连忙站起身,“母亲,我去将长安和长宁寻回来。”
“说到那两个小娃娃,你当年生他们的时候身子尚未好全,后头月子还坐了许久,也是这样的天,还染风寒了——”
“母亲,两个小家伙在临街霜月姐姐的铺子里玩儿呢,我得快些走了。”晏乐萦再扛不住絮叨,随手用一旁小娘子递来的油纸打包了几块凉糕,又拎了件小披风,便提起裙摆走得飞快,“等会儿赶回来吃青梅酿肉啊。”
说起那风寒,倒真不赖身体不好,是晏母心觉她还没完全调理好,硬是要她在床上躺了快三个月,这谁躺的住?晏乐萦半夜偷跑出去散心了,结果才着了凉。
晏母的絮叨声,随着晏乐萦的离去渐渐变小,消散在风中。
晏乐萦已走出画舫,揉了揉快长茧子的耳朵,忽然有一阵恍惚,叹了口气。
光阴似箭,转眼竟是这么久了。
昔年她以死相逼季砚送她出宫,她早在宫外留了妙芙和青鄢接应,又有事先嘱托过虞黛,一切事竟然是办得迅速又顺利。
不过后头,她听虞黛说,也有彼时季砚急火攻心晕了过去的缘故,若是他没晕,难保不会缠着。
听说后头季砚还休养了很久,晏乐萦不大清楚。
彼时她也不甚好受,久居宫中那股消沉自毁的情绪始终积压在心中,断肠伤的药效也尚未完全散去,浑浑噩噩许久,等她反应过来,已是在前往江南的水路上。
也是那时,摇铃医告知她,她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叫人措手不及,又好似也有迹可循。
在宫中的最后一段时光,她时常觉得恶心,本以为是情志致病,没想到是因为季砚盼了许久的孩子。
可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所有人都如此说。
晏乐萦也曾如此觉得,她原本就做了抛下一切过往的打算,怎知有这样的意外。
何况她身子受了剧毒影响,说是九死一生捡回来的命也毫不夸张。摇铃医甚至很是震惊这胎竟然还能保住,可往后如何,谁也说不准。
或许此胎早已孱弱,或许还会影响她养身子,届时一尸两命也有可能……但也有一种更大的可能,她如今本就大伤元气,若此时打胎,恐会伤上加伤。
众人几番商议,皆是左右为难,晏乐萦也思索了许久,她最终选的是顺其自然。
稚子本也无辜,晏乐萦并不想因往事累及孩子,待回了江南与一众人汇合,反正她也不打算再成婚,好好经商,养个孩子也算不上难事。
回江南之后的事便更顺利了。
胡乱发散思维想着,晏乐萦也已经走到临街,当时也没想到腹中的孩子竟然不止一个,而是一双儿女。
她往一家铺子看去,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男一女,正在和另一个稍年长些的孩子玩。
另外有个貌美妇人陪在他们身边,还有妙芙与另外她画舫里的小娘子陪同着。
那美貌妇人是从前与晏乐萦交好的,名唤云霜月,为人便是江南女子那般的温柔软糯。见晏乐萦消失一年多后竟然这样回来了,她也没多打听,还极热心地向晏乐萦传授了不少育儿经。
“阿萦妹妹,来接两个孩子回家呢。”
“霜月姐姐。”晏乐萦也向她打招呼,将打包好的青梅凉糕递给她,“给小明喆带的点心。”
“阿娘!”
甫一听见她的声音,方才还玩得兴高采烈的两个小崽子立刻回头看来,哥哥取了小名叫长安,妹妹叫长宁,两人全都亲亲热热来搂她。
两个小娃娃都像软软糯糯的雪团子,实在长得机灵讨喜,叫晏乐萦很喜欢。
“才下过雨,快别着凉了。”晏乐萦将带来的小披风拢去小长安身上。
这两个小孩都生得冰雪聪明,虽才三岁,却人小鬼大,早早在这片街巷里混成孩子王,与谁都能玩到一处去。
这点,晏乐萦觉得与她小时候很像。
但哥哥的眉眼又与季砚长得很像,有时她看着看着,会有些恍惚。许是昔年到底毒用得狠了,她身子养回来了,长安却生得体弱,是故她总担心他受寒,小病会酿成大病。
“阿娘,今日热。”长安眨了眨眼,没拒绝晏乐萦的好意,但也委婉表示出感受,“近来,我身子好很多啦。”
他也没撒谎,这几年,晏乐萦的确眼见着长安身体康健不少。
“是呀是呀,哥哥说他最近能跑能跳,方才还赢了阿喆哥哥呢!”长宁也替哥哥附和着,这小女孩更是鬼灵精,话也更多,“阿娘,哥哥还说以后可以好好保护我了!”
晏乐萦微微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说起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也是风水轮流转,方才自己才觉得母亲太爱操心,此刻她也成爱操心的母亲了。
“好。”她顺势将披风从长安身上取下,递给一旁的妙芙。
而后,一手牵一个团子,她温声道:“长安长大了,以后要好好保护妹妹——好了,先回家吃外祖母做的午饭吧,今日有青梅酿肉哦。”
“好!我可好想吃啦!”长宁雀悦道,眨着晶亮的眸子。
长安又脆生生道:“还要保护阿娘。”
晏乐萦心想,或许这个小团子已经保护过她和长宁一回了。
他生得体弱,与断肠伤脱不开干系,她请过不少医师来看过,摇铃医也说过,若非是腹中孩子替她吸收了不少毒素,她也不一定缓得过来。
如此想着,心底不禁泛起一丝愧疚……
又听见两个小团子在她眼皮子底下“窃窃私语”。
“哥哥,‘影子哥哥’还会来找我们玩嘛?”长宁悄声问道。
长安纠正她,“是‘影子叔叔’,长宁。”
“好,那‘影子叔叔’还来吗?”长宁爽快改正称呼,又不依不饶道,“我有点想他了。”
晏乐萦听着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劲,“什么影子叔叔?”
两小孩好似才发现阿娘还在呢,一下子闭了嘴,又都不开口了。
晏乐萦看了眼妙芙,妙芙一脸茫然,仿佛对此事一无所知,叫她更加诧异,还想再开口问问两小孩,最后唇角翕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行了。”她思索片刻,决定先将此事暂时搁下,“先回家吃饭吧。”
两个小团子都应好。
一路走得算是稳当平静,街坊邻里偶有瞧见她的,都会热络地朝她打个招呼。即便从宫中出来,重回江南,她也没有改名换姓,邻里仍唤一声“晏娘子”,毕竟她也算这周遭最大的商户了。
一切便是这般平安顺遂。
晏乐萦心下忽地有些默然,她早有些猜测,又不敢深想。
要从一朝帝王的眼皮子底下假死脱身,又一路回江南,甚至连躲藏都不曾有,依旧能安安稳稳过四年平静日子……
季砚不是那么愚钝的人,他不可能什么也猜不到,何况离宫前他便说过一些似是非是的话。
晏乐萦渐渐回忆起了这几年的诸多往事,都是些不算大的事,可细细串联起来,其实很好明悟。
养胎之时,她找的几个医师拿来的都是好药,她原本还觉得是一众人生怕她身子差,重金筹来的药——可待生产之时,却更不对劲了。
生产之时原有些凶险,她气力不足,生得艰难,请来的稳婆却随手拿出不少吊命的珍稀人参片,晏乐萦本就对药材有不少研究,深知那人参千金难求,更不可能是江南的稳婆能轻易拿到的。
之后,等两个小团子出世,周遭也越来越安宁。从前江南不比皇城,偶尔还有些流寇四处作乱,或有几个混混上门找事,可后来都没了踪影。
可这么多蹊跷流露,她并不想在意,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越多的回应,只会是对彼此越深的伤害,不如不应,放下执着。
她只想过平静的日子而已。
*
回了画舫用过午膳,晏乐萦又陪两个小团子玩了一下午。
夜里,她带着两人去沐浴,自己也收拾妥当后,回到床榻边,忽然听两个小团子又讨论起“影子叔叔”来。
“哥哥,影子哥哥给你的糖豆还有吗?我还想吃一颗……”小长宁悄声求哥哥。
长安严肃拒绝,“不行,还有,是影子叔叔。阿叔说了你只需吃几颗便好,那是药,不能多吃的。”
“可是好吃呀!好哥哥,给我嘛。”
“不给。”
“给我!不然我生气了!”
“生气也不给。”
“呜呜呜,坏哥哥,再也不理你啦。”
“……罢了,给你——”
晏乐萦:……
她赶忙推开门,眼见长安做贼心虚般将手一缩,长宁也慌慌忙忙往棉被里钻,一时,她却没当场揭穿指责他们。
叫两小孩坐好,别一副心慌样子,她才教育道:“不可以胡乱吃陌生人的东西。”
两团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我们只吃过影子叔叔、哥哥的。”
小长宁叫的“影子哥哥”。
晏乐萦笑了笑,与长宁说:“叫影子叔叔哦。”
又花了一阵功夫,严肃与长安长宁解释胡乱吃旁人的东西极其危险,两小孩点头如捣蒜,长安却还有问题要问:“那阿娘,影子叔叔算陌生人么?”
“你给阿娘看看,是什么糖豆?”
他乖乖上交。
晏乐萦随手拿了一颗,嗅了片刻,又尝过,果不其然,是调理身子的药。
思忖一刻,她最终道:“他给的可以吃,但只能是他给的。”
“还有……”她微顿,既然是补身子的药,她便明白为何对方叫长宁少吃了。长宁受毒药影响的少,过补反而对身体不好,于是她轻声叮嘱长安,“这糖豆妹妹不能多吃,别给她。”
这边长安说“知道了”,另一边长宁又来问:“阿娘,你和哥哥在说什么呀?”
晏乐萦将她从一团被褥里捞起来,重新叫她睡好,蹭蹭她的小脑袋,“阿娘说呀……明日给你买好多好多糖豆。”
“好啊!阿娘最好了!”
再闹腾一会儿,两个小团子渐渐有了困意。
还未开蒙的小孩儿,瞧着话是说利索了,可还有许多事想不明白。
他们尚未琢磨清楚,为何他们没怎么解释“影子叔叔是谁”,娘亲却开始嘱咐他们这些,便已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只是五六月本是多雨的天,江南更是阴晴不定,白日尚是微雨如丝,夜里却酿成暴雨绵延。
“轰隆”一声惊雷乍响,相拥而眠的一大两小都被吵醒了。
晏乐萦尚在哄妹妹长宁,便听见长安扯着她袖子急道:“阿娘,你快看,院子里你栽的梅树快要被风刮倒了!”
那棵梅树是她刚回江南便栽下的。
四年过去,虽已不是幼苗,可也还不算茁壮,春雨如雷,春风凛冽,她望向被风吹得半开的窗棂,果真见梅树摇摇欲坠。
交代好长安看好妹妹,晏乐萦急匆匆披上蓑衣便出了门。
暴雨如注,是江南五月惯常的日子,可就是这么个寻常春夜里,暗处倏然闪出个突兀身影。
“小心!”对方道。
第67章 再度相逢“雨势太大,我无处可去。”……
晏乐萦原本挺小心的,被对方一喊反而吓到,险些脚下一滑踩进泥泞处,她惊呼出声,又被对方攥着细腕捞去他怀中。
雨倾盆而下,本该将一切气味冲刷殆尽。
摇摇欲坠的梅树也并非花期,晏乐萦却依旧嗅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梅香。
熟悉,清冷,却又缱绻,似雪中春信,似雨中回信。
可他身上湿漉漉的,显然已在暴雨中淋了许久,两人慌忙间撞到一起,晏乐萦身上的蓑衣滑落,反而也被雨淋湿了。
“喂……”
雨势太大,他应当是没听清她出声,只是连忙又将蓑衣披回她身上,可他的手在颤抖,几次都没成功。
晏乐萦的心,倏然间起了一丝涟漪,更像是溅落的雨珠,细细密密拍打在心底。
青年一袭低调的黑衣,身姿挺拔,上回在江南见他也是如此,也难怪全然融在夜色里,起初她根本没瞧清。
暴雨连成线,想睁大眼睛也是徒然,可匆匆之际,她还真撞入了他那双漆黑深邃的凤眸,因为他本也在灼灼望她。
望了一会儿他又错开眼,揽着她,替她将那棵摇摇欲坠的梅树扶稳。
也不知他从何处掏出两三根木棍,用麻绳将木棍捆绑在树干上,迅速支稳纤细的树干,才凑去她耳边向她解释着:“今日雨大,我来,是替你扶树的。”
“啊?”晏乐萦眼中浸满雨珠,难受得眨了眨眼。
雷声轰鸣里,好似听清了他的话,又不大真切,她应着:“……哦哦,这样。”
对方未再多言,却依旧揽着她的细腰,用那件湿透的蓑衣,尽力为她遮挡风雨。
雨实在太大,叫人再也睁不开眼,暴雨阵阵之间,晏乐萦稀里糊涂就被对方扛回了屋子。
晏乐萦:……
“阿娘!影子叔叔!”长安长宁惊喜的呼喊声传来。
浑身都是湿淋淋的,白日里虽有暖意,春雨却寒,临到进了屋子,晏乐萦只感觉薄薄寒意顺着脊背往里钻,冷得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思绪是混乱的。
两个孩子从内室跑出来迎她,这般欢快的声音,才将她稍稍唤回神。
方才,她是想逃的,她并不想看到他。
可是雨实在太大,阻断了她的退路。
“谁、谁是影子叔叔?”此刻她才慌忙开口,眼神躲闪,也不敢看身旁的人,犹自喃喃,要撇清关系,“你是何人啊?怎能随意闯女眷屋子,阿叔?”
季砚:……
长宁又道:“那阿娘,你怎么搂着影子哥哥呢?”
晏乐萦慌乱撒手,分明是他搂着她才对,两人皆是一身湿,分开时,甚至能听见水珠溅落的声音。
季砚顺势松开她,见一旁的案几上搭着一条缎巾,随手取来捂去她发上,替她细细擦着湿透的发。
雪中春信的清幽香气再度弥漫开来,混合着屋内熏的蔷薇香,渐渐变得馥郁温暖,却又浓烈的过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好似还裹挟着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她想逃,想回避,瞥见缎巾上的精美刺绣,又忍不住先顿住脚步,痛心疾首指责他:“喂,这是你家还是我家?这是江南有名的大家绣娘给我绣的缎子,很贵的,不要随意用来擦头发!”
季砚顿了顿,音色渐柔,“明日赔你十条。”
“不够,这个真的很贵。”晏乐萦下意识回道。
长安长宁齐声道:“还说你们不认识。”
烛火噼啪一声,是方才两个小团子去点的灯,明明是那么小的两个人,却十足鬼灵精,也不知像了谁。
灯火煌煌,汲汲成影,摇曳在屋内墙壁上的烛火仿佛也会烫在人心尖,晏乐萦唇角翕动,最终道:“真不认识……”
季砚眼皮轻颤,他的目色牢牢定在她身上。
晏乐萦也察觉到他的视线,猝不及防又与他对视上,她从前觉得看不懂他,可又
分别了四年之久,这一次,她却能极轻而易举地看清他神色间的受伤。
不是失望,是明明白白的受伤。
可那又如何呢?
她紧抿着唇,不愿再说,季砚仍在为她拭发,这样的举动,无论是四年前,亦或是更久之前,他都为她做过许多回。
可她不愿再接受,刚要推开他,冷不丁听见他出声。
他的话是对着两个小孩儿说的,“可我却认识你们阿娘。”
长安长宁本就认得他,此刻对视一眼,两人一同“啊”了一声。
季砚又道:“她是我的小妹妹,我们从前很要好。”
晏乐萦:……
哥哥妹妹两个恍然大悟,又齐声“哦”一声,长宁还道:“难怪呢,阿娘和影子叔叔,你们瞧着就像认识。”
“方才你还叫他影子哥哥。”晏乐萦无奈道,“他是你哥哥,我是你阿娘,显然辈分上我比他大,怎可能是他什么妹妹。”
季砚:……
长宁眨了眨清凌凌的眼睛,晃了晃头。
小丫头似乎还不大理解什么是辈分,只觉得两个大人之间气氛微妙,看着看着,更激动起来,似乎还想说什么。
晏乐萦拿了条棉巾往自己身上一挂,顺带拭干了手,将两个小团子一并往内室推,“好了好了,夜深了,长安带长宁去睡吧。”
待俩孩子进去,外间寂静下来,她才回头看季砚。
绵绵灯火下,那个高大清俊的身影亦是浑身湿透,鬓角的乌发垂落,贴在如玉般的脸颊上。
他原本生得白皙,从前喜静不爱外出,如今也不知是不是烛火昏暗,瞧着倒黑了些,似乎常在外头奔走。却也不是格外黝黑,只是将那点容貌上的过分俊秀压下,变得更加沉稳内敛。
可他的唇很白,没什么血色。
晏乐萦一顿,不想再琢磨他如今变化了多少,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她只道:“……公子,深夜留在民妇房中,总归不妥,你尽快离去吧。”
言罢,她便想避开他的视线。
却又听到他启唇:“可是这位娘子,雨势太大,我无处可去。”
“你没带侍…随从?”晏乐萦又忍不住开口。
季砚垂首,低声回答:“雨下的太突然,忧心你悉心栽培的梅树,顾不上其他了。”
“……”
晏乐萦沉默片刻,才像突然回神,反驳着,“谁悉心栽培了?”
“好,不是。”季砚倒也没纠结,继续顺着她的话说,“是在下夜里瞧见梅树清丽风采,不忍它受风雨摧折。”
晏乐萦呵了声,“暴雨天,公子真是好兴致。”
季砚原本便不是多能言善道的性子,勉强与她周旋几句后,直至此刻,终于陷入沉默。
可晏乐萦也没再说话,最终,又是他轻声,却没再说自己,只是语气仍像是某种可怜的祈求,“晏娘子,淋雨易着凉,快去换身干爽衣裳吧。”
晏乐萦眼睫抖了抖。
她本无意再看他,忽闻窗外一声惊雷,又忍不住望窗外看去,余光瞥至他,见他也是如此湿漉漉的样子,俊逸的脸庞一如当年,却又透着脆弱,像是无家可归,却又高傲的孤狼。
今夜的雨实在太大,还不知要下到何时,即便将伞给了他,伞都经不起这样的风雨摧残。
她住的地方是画舫旁边另辟的一处水榭院落,旁边东西厢已住了母亲和妙芙,余下的耳房又堆满了杂物,根本住不了人。
画舫倒是能住人,只是平日里瞧着距离也不远,可雨天过去还是有些不便。
她不知季砚到底要打什么主意,可既然昔年他都愿意放她离开……
“内室还有小儿,多有不便。”最终,她还是决定留个情面。
今夜她不为难他,希望之后他也不要再为难她,她道:“雨的确太大,公子若不介意,就在这藤椅上委屈一夜吧。”
季砚见好就收,他应了好。
晏乐萦不再多言,想了想,又去内室拿了床褥子和另外的棉巾给他。男人的亵衣她是真没有,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你也小心着凉。”季砚又道。
晏乐萦看他,瞧清他眼底的复杂情绪,她微抿唇,只道:“萍水相逢,公子不必记挂我。”
言罢,她快步离开,不再看他的神色。
*
再躺回内室,长安长宁都已重新进入梦乡,小孩子入睡便是这么快。
她小心翼翼换上干净清爽的寝衣,似乎还能听见外间也传来轻微的衣料摩挲声,对方似乎也极为谨慎,唯恐吵到谁。
她试图忽略这一切,待吹灭灯烛后,漆黑一片并着屋外的暴雨滂沱声中,复杂的心绪却开始蔓延。
荒唐。
她心想。
她想过会再见季砚吗?自然想过,但几乎都是惧怕惶恐的情绪,她怕再见到他,因为那样便表明他还在执着,还在怨恨往事。
于是多数时候,一旦有这种想法萌发,她也会尽快掐断。
她也曾想过,若真的再见,心中定会极度震撼。
如今却不是。
就像当初自季淮那儿骤然听闻他要下江南来找她,那般忽然的重逢,譬如此刻,实在稀里糊涂。
晏乐萦心中有许多分复杂,底色却又是平静的。
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忽地又听见外间一声压抑的轻咳,她微微一顿。
江南的梅雨季,潮气总是氤氲在空气中,那是湿润又冰凉的气息,此刻又好似裹挟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很淡,再闻又好像没有了,是她闻错了吗?晏乐萦有一刻恍惚。
方才与季砚并肩站在外头的时候,她似乎也嗅到了。
不过她没觉得太惊诧。
昔年在宫中的往事到底给她留下了阴影,尤其最后她是真的倒在了血泊中,她想用死换生,可那般惨烈决绝的方式,也让她此后做了许久噩梦。
即便后来身心逐渐恢复,她也会后怕,偶尔还会觉得自己身边萦绕着那股挥之不散的血气,好像生命依然在流逝。
那样的情况,直至长安长宁周岁之后才好。
许是再度见到季砚,又勾起了心底的痛,她如此想着,心也渐渐冷淡起来,不再管那丝突兀的气息,渐渐昏睡过去。
*
翌日晨光拂晓,晏乐萦起了个大早。
昨夜她睡得便不好,此刻也是神色倦倦,趁着两个小的还没醒,她悄悄走到外间。
却见季砚竟已醒来,他听闻动静,掀开眼皮,一瞬不动地看着她。
晏乐萦有被吓到,埋怨的话顷刻间像习惯般,脱口而出:“这样看我作甚……”
怪渗人的。
可她很快反应过来,止住话头。
如今不是昔年了,也不是在宫中了。
“公子。”她重新冷静下来,压低声音,“……天色已亮,你再留宿,于理不合,还是趁早离开吧。”
季砚闻言,轻轻抿唇。
他一时未说话,晏乐萦看着他,只
见他唇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昨夜风雨交加,光线昏暗,尚不大能瞧清他,此刻再看这个经年未见的青年,她才发觉他整个人清瘦了许多,脸颊微微凹陷,原本线条流畅的脸庞轮廓,如今愈发冷冽分明。
他垂着眸,睫羽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细碎阴影,那袭黑袍也还裹在身上,深色更衬得他单薄脆弱,颇有几分久病缠身的虚弱气息。
怎么回事?明明当年元气大伤的是她啊。
晏乐萦心中满是疑惑,却又不愿深究,只是问道:“浸了水的衣裳穿着难受,你昨夜没脱了睡?”
季砚将唇抿得更紧,片刻后又松开,似有些隐忍与克制,“我不习惯。”
他还不习惯,从前他脱得不知有多快。
晏乐萦心中一动,脑海里兀得浮现出他非黏着蹭着她睡的场景,彼时肌肤相贴,他可是一点没有不习惯的样子。
“少来——”说了两个字,晏乐萦再度硬生生止住话。
季砚又道:“冷,睡不着。”
这下,晏乐萦再度看了他一眼,仿若有失却血色的淡青在他苍白肌肤上蔓延,可这分明是五月,他冷什么冷。
一时,她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
可见他要抬头看她,她别开了目光。
就算重逢好似还是能说上几句话,可她心底并不想与他有更多交集,声音也逐渐冷淡,“……公子一看便是出身不凡之人,定是有随从跟随伺候的,你快些离开,也好尽早将这身湿衣裳换了去。”
季砚薄唇微翕,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晏乐萦已抬手,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下了逐客令“请吧。”
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季砚望向她,她却垂首着,一眼也不愿多看他。如此疏离的样子,每回分别,再重逢都是如此。
无论是虚情假意的,还是真心实意的,她眼底都透着几分凉薄疏远。
饶是如此,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目光却贪婪而眷恋,想要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
可他知道,不该再这般了。
最后,他嗯了一声,什么也没再多说,转身离去。
第68章 佯装不知怎么,他赶着去当上门女婿?……
季砚离开后没多久,天色彻底大亮。浓雾笼罩下的日光依旧温暖柔丽,洒落于江南水乡的各处。
长安和长宁清醒后,见影子叔叔已经离开,两个小家伙心情都有些失落。
晏乐萦方才重新沐浴过,又哄了他们一会儿,便听见外头妙芙来唤:“小姐,表小姐和表公子来看望咱们了。”
表小姐和表公子,便是虞黛和她的弟弟虞盛。
昔年季淮倒台,虞盛被季砚救出,虞家姐弟老家原本也在江南,便回来与晏母认了亲,后又离开四处游历,这几年偶尔回来与晏母、晏乐萦相聚。
算算日子,也有一年多未见,没想到他们这会儿归来,如此想着,晏乐萦将收拾好的两个孩子带出去见亲戚。
虞黛和虞盛正在凉风台等候,晏母也已经坐在一旁。
甫一见晏乐萦来,虞黛眉眼舒展开来,笑道:“雁雁表姐,快让我瞧瞧小外甥和外甥女……哎呀,都长这么大了。”
虞盛也向晏乐萦作揖见礼:“雁雁表姐。”
前两年虞盛刚被救出来的时候,身体还有些孱弱,瞧着比同龄的少年还要瘦小许多。这几年四处游历,倒是瞧着气色好了许多,人也张开了,一袭蓝衫,身姿挺拔,颇有几分翩翩书生的俊朗模样。
两个小家伙也乖乖巧巧喊“表姨母表舅好”。
众人一同落了座,先是一番寒暄闲话,晏乐萦的心事半点未淡去,寻了个机会将虞黛拉到一旁,“你可晓得……季砚来了。”
虞黛微微一怔,怕晏乐萦误会,连忙摇头:“表姐,我并不知情。昔年的事是你我一手筹划,要论起欺君之罪,我也难辞其咎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虞黛聪慧过人,总能与晏乐萦心照不宣,她点头,也压低声音,“我与阿盛是从西南来的,与北下的方向不同……不过,阿盛打算参加科举,若是秋闱高中,往后我们便会往京城去,届时若能探听到什么消息,我定然派人传信给你。”
晏乐萦稍稍沉默,最终轻叹一声。
真要有什么动静,恐怕未等虞黛的信来,季砚便已站在她面前了。
这次不就是么?
她心知此事与虞黛无关,这些年为防季砚追查,虞黛与她都极少联系,若这次虞黛知晓季砚会来,定然不会前来相见。
“我是想提醒你……”晏乐萦的话尚未说完。
虞黛已经恍然,于是两人异口同声道:“近来注意些。”
“我明白了,表姐。”
此时,旁人并未察觉到她们的交谈。这两个阴差阳错险成敌人,最终却成了朋友和亲人的小娘子,一个眼神交汇,彼此心领神会,相视而笑,不再多言。
两个孩子正缠着表舅虞盛,要他陪着玩,一时凉风台尽是孩子的欢声笑语。
晏乐萦的思绪飘远,她又想到,或许季砚真的来过许多次。
他定然也是晓得虞黛姐弟曾来探望的。
可他没有露面。
她自然也希望,这次意外相逢之后,往后他也不要再露面了。
“阿娘,今日小舅舅来了,我们去逛街市吧!”长宁软糯糯的雀悦声音,将晏乐萦唤回神。
这个小丫头最是爱热闹,一见人多就玩心大起,比谁都激动。
晏乐萦忍不住笑了起来,颔首同意。
虞盛尚未弱冠,自然还有些少年心性,他与两个小不点相处起来倒很轻松自然,于是一众人也未阻拦,由他一手牵着一个,大家都往街市里走去。
晏母叮嘱晏乐萦,虞黛难得来,做姐姐的又是东道主,要带妹妹好好逛逛,多给人家挑些首饰胭脂,给虞盛也要挑些字画。
晏母自然是怜惜虞家姐弟早年的经历,这差事交给晏乐萦也算是找对人了,晏乐萦点头应下。
“你自己也挑些,如今日子好了,莫要亏待自己。”晏母又拍了拍晏乐萦的手道,“今日阿娘结账,阿娘在江南还有些家底呢。”
晏乐萦忍俊不禁,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再次点头。
江南商业比之京城还要发达,街头巷尾小摊众多,行人络绎不绝,不过他们还带了好几个丫鬟仆役,尤其妙芙是时时刻刻盯着两个小孩的。
怎知长宁那丫头实在太活泼好动,又仗着身量小,动作灵活,眨眼间便窜出老远。
“长宁!”
晏乐萦也时刻用余光注意着,一看小丫头溜得那么快,些许慌神,丢下手里正看中的簪子,拎起裙摆就要去追。
突如其来的变故,众人都猝不及防,小丫头已经要溜到河边去了。
晏乐萦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妹妹!妹妹!”长安也焦急大喊。
只可惜街上人头攒动,仅是晏乐萦一个人先反应过来,片刻间便与众人拉开了距离。长安的呼喊声渐渐远去,晏乐萦眼里只有那个扎着小髻的女童身影。
好在小丫头还是腿短,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跤,摔倒在地,倒也止住了栽去河里的势头。
下一刻,身着清隽白衣的高大男子从旁边闪身而来,身姿矫捷地一把抓住小丫头,将她抱去怀里。
长宁摔痛了,茫然眨了眨眼,紧接着便放声大哭起来。
晏乐萦又恼又心疼,心里却也松了口气,只是这一松神,腿下一软,蓦地生出股尖锐疼痛。
可她顾不上这个,连忙上前,也没认真瞧此男子是何人,她一双眼睛全神贯注凝在小丫头身上,“多谢,多谢这位公子相助。”
对方轻道:“不谢,你……”
晏乐萦一顿,抬头,瞧清了他那张清俊的脸庞,脱口而出:“你这个人怎么还没回京城——”
“表姐!”另一边,虞黛也小跑过来。
只是她一句话才开口,看清晏乐萦身旁站的是谁,顿时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季砚也听见了虞黛的声音,却没多关注,他自然知晓昔年的事有虞黛掺和。
此刻他眼中唯有晏乐萦那双含了薄薄晶莹的杏眸,缓下声:“雁雁,你……”
明明他还没说什么,晏乐萦心中却已警铃大作,连忙打断他的话,“你什么?公子莫要乱说,我并不唤雁雁。”
季砚清楚,晏乐萦同女儿一样是个惯有机灵劲的主儿。
眼见她仍在强装不知,可她的话又存了破绽,他干脆顺着她的话又道:“你如何晓得我要回京城了?雁雁,你是不是想起了
什么。”
晏乐萦:……
她没什么心思与他周旋这个,长宁被他抱在怀里,这个调皮的小丫头方才哭得撕心裂肺,此刻却痴痴看着季砚,泪眼汪汪的,却还一副立马要破涕为笑的样子。
忒会看脸的小丫头。
晏乐萦又气又好笑,却无意在此刻指责这小丫头,因为小丫头的裙子都因为方才跌跤磨破了,露出一截白花花的小短腿,上头正挂着血口子,鲜血汩汩往下流。
她心疼极了,连忙从腰间的布袋中取出药粉,给长宁止血。
季砚待她处理完,一时动作比她还快,扛着长宁还能腾出一只手掏锦帕,又单手替长宁包扎上,动作一气呵成。
做完这些,他又去揽晏乐萦的肩,反被晏乐萦扯住袖子,她狐疑问他:“你要带长宁去哪儿?”
“我住的别院有随行太医。”他低声解释。
就说皇帝在哪儿过的都舒坦,昨夜只是眼瞧着他只有一人。晏乐萦一听,却不乐意,这要叫宫里人明面上瞧见长宁,那还得了。
她只想带着两个孩子,守着画舫,与一众亲朋好友安稳度日,不想再牵扯上皇室的事。
扯着季砚那截绵白衣袖,晏乐萦不肯松手,摇摇头道:“不必麻烦,旁边便住着我相识的老医师,叫他看看便是。”
季砚垂首,瞧清了她眼中越蓄越浓的警惕,步履微顿,终是点头同意。
*
晏乐萦相识的那位老摇铃医,的确好巧不巧就住在一旁。
长宁突然受伤,又撞见季砚,晏乐萦心乱如麻,一时也无法去关注晏母一行人的踪迹。虞黛方才来过,晏乐萦猜想虞黛许是叫她们避开了。
她面上仍佯装平静,却也不愿多看季砚。
本想将长宁抱来自己怀里,季砚却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手,他垂目凝视她,“方才就想问你,腿如何了?”
腿怎么了?
晏乐萦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才察觉自己的右腿传来隐隐胀痛,被他一提醒,注意力凝去,疼痛便愈发明显。
方才追赶长宁,追的太急,她不小心崴了脚。
“哦,无碍……”因疼痛,她微蹙眉心,又满心挂念着长宁,只是摇头,又要伸手去抱孩子。
季砚再度避开之时,晏乐萦的眸中顿时浮现出毫不掩饰的警惕。
在季砚看来,此刻的晏小娘子,就像一只炸毛的兔子。那双杏眸瞪得溜圆,眼尾因疼痛酿起一层薄薄微红,却又实在比在宫中要鲜活灵动了太多。
他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盼着何时才能再真切感受到这样鲜活的她,盼她能再与他说几句话。
如此想着,眼皮轻颤,季砚眼中亦有几分酸涩,又不愿被晏乐萦看见,他敛眸温声道:“我抱你吧。”
“你…你都抱着长宁了,如何抱我?”晏乐萦警惕道,见他伸手,更是下意识往后退,又被他轻轻扯住衣袖。
季砚试图哄她,“无妨,长宁很轻。”
“但我很重。”晏乐萦接话道。
季砚稍稍一顿,倒真回想起抱住这具娇躯的感受,她的腰肢很软,很细,盈盈不堪一握,每回抱着她上下跌宕时,都轻得好似没有重量,任由他掌控。
他若有所思,一本正经地回答:“你也很轻,我又不是没抱过。”
“……”
晏乐萦坚决不肯,又说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季砚无奈,只得叫她别松手,将衣角放去她手心,想叫她牵着。
少时,他的雁雁妹妹便爱这样牵着他。
可晏乐萦还是松手了。
她要与他撇清关系的心极为明显,季砚沉默一刻,瞥着空落落的衣角,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
长宁方才还在哭闹不休,此刻疼意缓过去,反倒睡着了。
小孩子便是如此,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闹得你心烦意乱,一会儿又睡得乖巧安静。
晏乐萦领着季砚去摇铃医的住所。
那老医师还是习惯四处漂泊、随意替人看诊的日子,但晏乐萦感恩他当年愿意施手援助,特地替他在此处置办了座小院。他偶尔会来此小住,好巧这段时日正遇上。
见晏乐萦竟带了个气度不凡的俊逸男子来,摇铃医面露诧异之色,又见长宁的眉眼与男子十分相似,一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额头冒出不少冷汗。
好在长宁并未伤及筋骨,加之包扎及时,摇铃医给开了副更换的跌打伤药,又给晏乐萦开了药油,此事便算了结。
只是,季砚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
这下不止是摇铃医出冷汗,晏乐萦也头皮发麻,她也是急昏了头,不晓得昔年的事季砚究竟探查到了多少。
尽管清楚季砚并非是个会随意迁怒旁人的性子,况且摇铃医也不常住这里,可她仍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摇铃医转身去屏风后取药,季砚依旧目色审视,眼如猎鹰锐利。
“一直盯着人家作甚?”她只好站去他前头,意图遮挡他的目光,“别再看了。”
殊不知,她的身量挡在季砚面前,只能叫他依旧视线畅通无阻。
季砚并未就此多言,左右摇铃医也转去了屏风后,他反倒顺势轻揽住朝思暮想的纤细腰肢,过近的距离,还能嗅到她发间的蔷薇馨香。
他俯身垂头,唇几乎贴在她耳畔,“雁雁,为何不能看?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我能想起什么,别胡言乱语。”熟悉的温热气息落在敏。感的耳畔,季砚的手也搁在她腰上,晏乐萦顿时浑身一激灵。
她试图避开,却又被季砚扯了回去,一来二去,反倒他的唇轻触到她柔嫩的耳廓。
季砚一顿,话顺势而道:“可雁雁,我还记得。你是我流落民间的发妻,是我青梅竹马的妹妹。”
晏乐萦:……
她脸色沉了下来,这下使了力一把将他推开。
摇铃医也正巧去而复返,季砚唇角微动,终究是收回了手。
待摇铃医将药递给晏乐萦,又交代了上药的方法,季砚静静站在一旁等候,甫一见晏乐萦迈开步子,便伸手去抱长宁。
“你又做什么?”她腿还扭伤着,才走了两步,就被季砚握住手腕,叫她倚在他身上。
如此一来,腿上的疼痛是可以减轻些,可她心里却窝着一股火,无可奈何问道:“你还抱着长宁做甚?我要带她回去了,我自己能走。”
季砚只是将视线凝在她稍显扭曲的腿上。
春衫已然轻薄,即便布料依然密不透风,可他曾亲手扣住那双细长的腿太多次,他甚至能想象到那雪白的肌肤上,此刻或许泛着一片突兀的红肿,叫他心中刺痛了一瞬。
“你自己能走。”他轻声复述着,像恳求,“可倘若抱着长宁,定然难行。”
“……”
“雁雁,让我送你吧。”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晏乐萦抬眸看他,见他那双曾经漆黑却神采奕奕的乌眸,不知何时变得黯淡憔悴,透着脆弱的哀求与期盼。
她想了又想,心中却涌起一股荒谬感,甚至有些想笑。
他似乎很想送她回去,很想去接触画舫的人,那双她曾经琢磨不透的眸子,如今却因他过于想向她展露什么,反倒叫她窥见深处的一点筹算。
怎么,他赶着去当上门女婿?
难道他以为这样,她便能放下从前的一切,就这样心软吗?
“若你真想。”最终,晏乐萦冷笑了一声,“便随我走吧。”
他去了也好。
待他亲眼看过,便该彻底死心了。毕竟,没人会乐意瞧见他出现。
第69章 低声下气这些年来,你在江南过得可好……
这一路并无话。
这周遭的街坊邻里都认识晏乐萦,有些正巧看过来,冷不丁瞧见她身旁的男子俊逸不凡,还替她抱着熟睡的长宁。
众人先是诧异地愣了一瞬,而后也未往深处多想。
甚至行至临街之处,恰好与云霜月打了个照面。
云霜月正在哄自家的小儿,见晏乐萦走来,还冲她打招呼:“阿萦妹妹,这是画舫新招的伶人?”
季砚一听,面色骤然难看至极。
晏乐萦倒是无甚所谓,青鄢从前有句话说的也不错,只是她听见会指正一二,虽是自觉清白,世人也并不觉得卖艺唱曲儿是什么清白营生。
就连从前的季砚,也曾对她指三说四过。
既然他要跟着她,尝尝如此被人误解的滋味,也算一报还一报。
她轻飘飘瞥他一眼,未置可否。
只是她不说,不表明季砚那张嘴不说,季砚微微敛眸,竟是自然接话,“晏娘子慧眼如炬,瞧我容貌尚佳,容我去画舫小叙。”
晏乐萦那
张娇丽面庞顿时僵硬。
“原是如此。”云霜月本也是随意搭话,笑了笑,又看了季砚一眼,只觉他话虽淡,周身却散发着一种与寻常人截然不同的矜贵气质,而且那眉眼……
云霜月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欲言又止,“你、你长得……”
季砚的外貌实则与长安更像,尤其是那双幽深乌眸微眯起时的神态,都颇为不怒自威。
晏乐萦花容失色,也反应过来,瞬间拽过季砚,才朝云霜月摆了摆手,“霜月姐姐,我还有事,我先带着他走了。”
待到了空旷无人处,她才羞恼地对着季砚道:“季砚,你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如此不要颜面……”
“嘘。”季砚只道,“雁雁,小声些,当心吵醒长宁。”
“……”
在晏乐萦心中,季砚曾是无比自傲的。
也因自傲,他曾丝毫不能接受她的放手,更不接受她放弃他的理由,乃至那一年他将她锁在深宫之中,叫她惧怕和厌恶。
那段往事,曾如噩梦般缠着她。
可许多时候,其实,她心底懂他这种扭曲的自傲源于为何,正因为懂,才不想再纵容他的欲望滋长。
季砚虽是冷宫中长大的皇子,失去过尊严,受过人抛弃、欺凌,甚至羞辱,可他谋略过人,智多近妖,仅凭一己之力便能重建朝堂,翻身为帝。如此而言,他自然是有这样自傲的资本。
他常是胜券在握的,就如她那点假死脱身的小把戏,最终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本该不会像如今这般自贬身价。
毕竟那也是他自以为坚韧无比的外壳,不愿叫任何人看破的伪装。
可此刻晏乐萦瞧他,他竟真有几分卸下防备的温和,在向她示弱,意图顺着她的话……讨好她。
“雁雁?”
季砚见她不说话,又偏头看她,那双乌眸间满是清清楚楚的示好,他声音温柔,“我不在意那些,只是怕你落人口舌,平白给你添了许多闲言碎语,才……”
晏乐萦打断了他的话,笑意冷淡道:“若真怕我落人口舌,你不该跟着我。”
季砚微怔,眼中闪过一丝受伤,又很快被他敛藏,他没再多言。
她想,他的确聪慧过人,理智沉稳,可她心觉这样是扭曲的,因为此等自傲逐渐变成了自以为是,他偏执地想要一切尽在掌控,想要一切为他所有,以此来填补他内心深处的不安与空缺。
可她不想做那个被他占有的牺牲品。
所以,彼时她逃了。
如今也不会回心转意。
晏乐萦不再看他,画舫已在眼前。
这处水榭楼阁三层高,坐落在一池碧水边。昨夜暴雨后,薄雾尚未完全褪去,雾气下四角翘檐飞起,檐角的占风铎正随风轻晃。
里间隐隐传来琵琶清音,如泉水迸发,泠泠动听,合着美人娇中带怯的好嗓音,嘈嘈切切,又如私语,正是在唱着些江南时兴的曲儿。
长宁在乐声中苏醒,瞧见抱着她的人是季砚,嘟囔着,好似很是开心,“影子哥哥,影子哥哥……”
晏乐萦没眼看自家女儿。
拂过岸边垂柳,她瞧见季砚的目光落去不远处的梅树,选择上前一步,顺势挡住他的目光。
“到了,去楼上坐坐吧。”虽是邀请之意,晏乐萦的语气却冷淡。
白日里,一众人大都在二层练曲排舞。
晏乐萦的母亲年轻时也是江南名动一方的歌女,如今也常来画舫指点伶人。
晏乐萦想着,此刻众人应当都在。
季砚瞧着她这副冷淡的眉眼,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又不知如何言说,只随着她往里头走。
“晏娘子,你回来了。”先迎上来的,竟是昨夜在此留宿的青鄢。
青鄢原本一副翩翩公子的温和模样,却在瞧清她身后是谁之后,面色转而大变,如临大敌。
晏乐萦眼神示意青鄢宽心,季砚昨夜既然能来替她扶树,便表明,画舫中的一切,他无一不明。
可即便他无比清楚她的一举一动,却仍要上赶着来走这一遭。
晏乐萦没有对季砚故作客气,待上了楼,歌舞声愈发清晰,果真一众亲友都在此处,她推门,乐声尚在排演,又戛然而止。
这一刻,其内鸦雀无声,众人面色各异,可无一例外都不算脸色好看。
“影子叔叔。”
唯一出声的是长安,而后长宁也缓了过来,从季砚怀里跳出来,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重新凑在一处。
只可惜孩子的奶声奶气也没能叫一室的气氛缓下,一时间仍然只有两个孩子热情。
晏乐萦屏退无关人群,室内留下了知晓内情的人,依旧有人畏惧,有人惊诧,但无一例外,见晏乐萦没说什么,众人也都屏息未语。
晏母瞧见长宁伤了,又不知是不是季砚伤的,面色上总有些埋怨,要起身去看长宁。季砚便垂着眸,有意上前搀扶她一把。
一朝帝王有意谦卑温驯,许多年前,季砚曾至晏府见过晏乐萦一次,晏母便也见过他,也知晓当年两个小孩子家的青涩诺言。
四年前,还是季砚派了太医院院使来替她治病,用许多珍稀药材将她的身子调理好的。
可晏母一想到晏乐萦吃的苦头,便再也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她有意避开了季砚的搀扶,无论对方是一国之君,还是乡下小儿,对晏乐萦好才是真的,既然叫她的雁雁受了伤,栽了那么多跟头,纵使他是天上的神仙,她也一眼看不上。
晏母如此想着,径直在妙芙的搀扶下去看两个小孩。
季砚受了晏母冷落,一时面色还未变,可感受到青鄢有意去安抚晏乐萦,他那双乌眸顿时沉冷下来,阴郁凝结,敌意乍然显露在眸底。
可当晏乐萦眼光扫来,他抿唇一瞬,还是敛眸,并未发声。
饶是如此,晏乐萦也将青鄢往自己身边拉了一些。
“雁雁。”
这下,季砚终于忍不住低声道。
可晏乐萦无意理会。
眼见着长安长宁也与青鄢关系尚好,一人一口“青鄢舅舅”喊着,季砚周身的气息也越来越冷。
好在两个小孩又反应过来,刚要再喊季砚,晏乐萦给妙芙使了个眼色,让她将孩子抱远些玩。
“陛下,这里并无外人,坐吧。”最终,晏乐萦如此道。
这里是无外人。
在场者,也皆是知情者。
可长安长宁离得远了,还能给他好脸色的也只有虞家姐弟俩。
虞黛与季砚相识,曾为他手下的细作,也像下属,可说到来却不算太熟,虞黛除了曾受季砚指点过几回,从前都是秉公汇报。
见晏乐萦视线扫来,虞黛会意,叫虞盛给季砚拉一把圈椅坐下,季砚却未坐。
“陛下?”虞盛有些忐忑。
季砚只是看着晏乐萦,这一刻,脊背挺直,下颌紧绷,他看似淡然从容,实则心下却是一片极深的黯然。
他恍惚明白了什么。
经年流转,太多的年岁逝去,他与晏乐萦的亲密无间早就散在了过去。
他们之间好像真的存在着无数的隔阂,他对她看似了如指掌,又好似错过太多,彼此早已过着全然不同的生活。
“不必了。”季砚未多言,他依旧倔强地挺直腰背,立在原地。
虽极尽掩饰,可在众人的欢声笑语间,还是显得他的身影有些落寞。
但这一刻,季砚又是庆幸的。
他庆幸自己不曾像晏乐萦一样忘怀,他仍心存不甘,或许还有尚未全然褪去的恨意,那样的恨又转为绵绵不绝的爱,让他依旧想要找回她,盼她重新爱上他。
晏乐萦不知晓他在犟什么,瞧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渐渐泛起涟漪。
她想了又想,见一旁晏母忧心愁虑的模样,她明白母亲在担心什么。
“罢了。”她轻叹一声,招呼季砚,“留在此处你也不自在,先随我去别处吧。”
季砚听了前一句,还以为晏乐萦要将他赶走,面色稍僵,待到后一句才松下眉眼。
不过众人都没想到皇帝会这样听话,亦步亦趋跟去她身后。
两人倒是习以为常,神色也如常。
如此状如从前的样子,也叫季砚的心思舒展一分,他甚至想着,或许晏乐萦也是乐意与他单独相处片刻的……
有好几次,他甚至想去牵她的手,晓得她的腿还扭伤着,心中更是有种冲动想要将她拦腰抱起。
待走过风雨连廊,途径有条稍显曲折的小路拐过去,便到了晏乐萦居住的水榭别院——她昨日没叫季砚来画舫,便是因为这路陡峭,雨天行路艰难。
可她既是崴了脚,行动也略有不便。
她还没说话,季砚已找准机会将她抱了起来,惹得她气急败坏去捶他胸膛,“季砚,我让你抱了吗?”
“抱一会儿。”季砚将她搂稳,恳求着,“就一会儿,雁雁。”
还带讨价还价的,一国之君,耍这样的无赖。
晏乐萦简直要给他气笑了。
不过此人吧,也算是一贯无赖,从前在床笫之间也是如此。
好在别院转瞬便至眼前,季砚脚程还快,耽误不了太多功夫。
晏乐萦没想明白他为何走得这么急,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不善言辞,于是许多时候都是直接采取行动,就如方才般。
但既然他想与她多…拥抱一会儿,又怎会刻意加快速度?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又关上,晏乐萦驱散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见他启唇似有话说,她却先一步打断他。
“你不必再纠缠,我不会同你回京城去的,更不会与你重修旧好。”开门见山,她的话说得强硬无比,直截了当。
季砚才俯身将她放回平地,闻言一怔,本有些苍白的脸色更是雪上加霜。
“你死了这条心吧,季砚。”
她没再“佯装”失忆,可望向他的那双清眸,依旧是淡漠的,疏离的,含着怎么也融化不去的警惕与抗拒。
永远如此,季砚心想,她总是一副决绝且薄情的模样,与外表的温善娇柔完全不同,这令他又回想起了当年,却分不清是哪一个当年。
总归,每一次分别都是。
心底不由得生出几分自嘲,可他并不打算放弃,低眉垂眸,强装无事,“先替你上药,旁的事稍后再说。”
晏乐萦一顿。
又听他解释道:“方才怕你疼得厉害,才唐突抱你。扭伤并非小事,若不及时揉散淤肿,只怕会越愈发严重。如今屋内无人,待我先为你上药……可以么?”
可怜的清冷声线,甚至低声下气。
晏乐萦极少见他如此,少时他高傲自矜,寡言少语,四年前更是总一副不容置喙的样子。
可她的心并没有因此软下,既然早有隔阂,既然决意分开,就不必分什么人前人后,更不必给他无谓的回应。
她拒绝道:“一会儿我叫妙芙来便是了——”
“等不及了。”季砚将她按坐在藤椅上。
他的动作轻柔却迅速,藤椅轻晃,晏乐萦怔愣间失了支撑,一时整个人陷进藤椅中,扭伤的腿便被他轻抬起。
季砚单膝跪地,将那截纤细的脚踝搁在他曲起的腿上。
绣着姜红海棠的裙幅逶迤散开,趁着晏乐萦尚未回神,他小心翼翼褪下她的鞋袜,仍在低声解释,“妙芙的手法并不一定对,还是我来,从前我不也为你……”
小时候,晏乐萦扭伤了脚,也是由他背回玉衡苑,是他替她上药。
人非无所不能,也绝无真正的过目不忘,经年不移,那些年少时的往事,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记忆中淡去。
可他不想忘,于是一遍遍用错误极端的方式强迫自己记起……可至少,他记得。
至今他也依然记得,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不用多加思索,眼前便能浮现少时她委屈到拧着鼻子的可怜模样,俏生生的,生动极了。
可他猜想,晏乐萦定是不愿他再回忆,他语气稍顿,改口道:“我平日练武,偶尔也会扭伤,是故对此熟稔。”
屈膝在地,他终于以低于她的姿势,微仰起头看她。
果不其然,晏乐萦的眼中毫无情愫,不再充斥着意图寻获安抚的娇气,她冷冰冰的,无情极了。
季砚不敢再看。
再垂眸,心口闷钝,这几年已似寻常的绞痛蔓延胸膛,熟悉的血气涌上喉间,又被他抿着薄唇硬生生压回去。
她没说话,他再开口,语气变得有几分艰涩嘶哑,“……雁雁,这些年来,你在江南过得可好?”
季砚曾经问过她这句话。
在那年,她与他在深宫中曲意逢迎之时。
晏乐萦已经记不清彼时她的回答是什么了,或许是因为她有意去遗忘那些往事。每每经遭伤痛,她下意识的反应总是回避,抛开,忘却。
可季砚,却总是如此执着。
脚腕被他捉在掌心,他的大手温热宽厚,略带薄茧的指腹蘸着药膏抹开,那块白皙皮肉被他反复碾磨轻揉,因此痛意被一点点拭去。
可感受着他的体温,如此真切,那些消逝的往事复又弥漫在脑海中。
只是,晏乐萦回想起的事并不算好,那年,她的脚踝上被迫套着金镯细链,也是这般被他勾在手心摆弄把玩。
心底逐渐冷淡,晏乐萦微微蜷起腿,意图摆脱他的掌控。
季砚也快替她上好了药,于是顺势松开她的腿,却听她冷然道:“想必你都清楚,又何必再问我。”
以长安长宁对他的熟稔程度,以这些年来她企图忽略、却压根不能忽略的诸多古怪细节来看,其实,他从未真正“离开”过她身边。
依旧在监视她,探查她,恐怕仍对她了如指掌。
“季砚,你如此行径,又与当初有什么区别?”
第70章 往事已逝花应在枝头,不该折下。……
季砚眼皮微颤,他看着晏乐萦眼中深深的抗拒,心慌意乱。
“不是的。”他连忙解释着,“雁雁,我并非想监视你,只是怕你……”
怕她真的香消玉殒,离他而去。
一想到若有这个可能,他的心便似被利刃一刀刀凌迟,痛意铺天盖地而来。
尽管有所猜测,尽管他开始明白自己应该放手,可在心底扎根十余年的执念岂能那么轻易割舍?
何况他曾亲眼目睹了那般脆弱、浑身浴血的她,悄然无息地躺在他怀里。
那个曾经照亮了他黯淡生命、带给过他无数温情的小娘子,就算那时他已经探查到她或许是想假死脱身,可那样真实揪心的画面就在眼前,他看着她的气息一点点消逝……叫他怎么能忘怀,怎么能不怕。
他会想,会怕,会惶恐,会绝望。
万一呢?
万一,她是真的想以死明志呢?
“……你离开后的日子,没有哪一刻我不是度日如年,夜不能寐。午夜梦回时,总会想到那一日。”
“可我又怕你心中仍对我有怨,不敢贸然出现在你眼前,更不想让你心觉我又强行介入了你的生活。”顿了顿,他又解释着,“朝中事务诸多,季淮彻底倒台,沉疴淤积已久,正是要趁此机会一并肃清。我并非一直在江南,只是得闲才会赶来。”
晏乐萦在回想,她忽然想到自己临盆时隐约见到了窗外的人影。
那也是个雨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她生产艰难,是故无暇他顾,对方在雨中淋了整整一夜,可她还以为那是幻觉。
季砚身为一国之君,先前她在宫中也曾见过他夙兴夜寐、宵旰忧劳的样子,他确然不是个闲人,甚至日理万机,却还能跑来江南找她,还不是一回两回。
想到这里,她却并不觉得感动,反而冷笑道:“既是如此劳神费力,你又何必再来”
“雁雁。”
他一唤她,晏乐萦忍不住仰头望他,那双总瞧着平静无澜、琢磨不透的乌眸,此刻却显然流露出哀伤,深含无尽的痛楚与绵延的思念。
“只有亲眼看着你,看着你还好好活着,我才能真正心安。”他轻声道。
喉间那股浓烈腥甜终于被他强行压下,这些年来,那样尖锐的绞痛时时刻刻在心口蔓延,他总会想到那日她浑身是血的模样,那样的血气也始终萦绕在他身边,令他噩梦缠身。
他每日每夜,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
他不愿放手,却也不愿她再难受,他……只想看着她,仅此而已,或许也足够。
晏乐萦被他过分炽热深沉的眼神烫伤,她错开他的眸,“京城至江南,舟车劳顿,路途遥远,你当真不必……”
“走水路,丰水期约莫半月便至,枯水期久一些,也能一月赶来。”见她不愿看他,季砚心中又生出些苦涩。
不知怎得,听他解释,晏乐萦感觉一噎,自己当初也是走水路回江南的。
她抿唇,最终只坚定道:“总而言之,你别想将两个孩子带走。”
晏乐便是看见了自己母亲担忧的眼神,清楚母亲在忌惮忧虑季砚会带走孩子,才将季砚单独叫了出来。
当然,她也有此顾虑。
季砚瞧她神色,自然也有所猜测,他沉默片刻后道:“可长安将来要做太子。”
晏乐萦一听,果然,他在打这个主意。
提防心顿时又生出来,她厉色睇他一眼,心思百转千回,最终却是干脆直言道:“你多年未曾选秀,难道朝堂之上就无人劝谏吗?”
“可你知我心思,雁雁。”他道。
晏乐萦避而不答,她不愿再回应他的情意,但见他薄唇张合,似还有话要说,“何况,长安是……”
福至心灵,她明白他要说什么,连忙打断:“季砚,你不会是在意此事的人。”
长安,若真要算,是他的长子。
或许他还要说是嫡长子。
可那又如何呢?晏乐萦神色一凛,因是心中急切,话直接,也尖锐,“你自己也非是嫡长子,也不必想着拿这套嫡庶长幼来说服我。要如此说,还不如早些大开选秀,立后选妃,绵延子嗣,稳固社稷之本。”
“至于我的一双儿女,自然由我抚养,往后也跟着我。”晏乐萦稍作停顿,语气冰冷,“随我姓。”
季砚瞧着她冷淡防备的神色,静默片刻,却忽然道:“两个孩子的名字,算不算是我取的?”
这下,晏乐萦一怔,眼中微澜。
“昔日,我曾与你商议过……”季砚娓娓而谈,“若是生了男孩,便叫璋安,女孩就叫琮宁。”
璋为六瑞之首,祭祀重器,喻指社稷栋梁之担;琮亦是如此,礼地之器,与璋相得益彰,是为天地共济之意。
都是极为尊贵的名字。
尤其“诸侯以圭,天子以璋”,季砚一直盼望着有他们的孩子,也从起初便想好了要他们的孩子做储君。
可这些都不过是深宫旧事,何况那段被幽禁在宫中的日子,本让晏乐萦排斥。
“你别多想。”晏乐萦别过头,冷淡道,“现下都是小名,念着顺口而已,等孩子再大些,我会另外请先生择名。”
季砚道:“先生?普天之下,有哪位先生能比得过朕择的字好。”
就说他自傲吧,此刻自称还特意换了。
晏乐萦心觉他凑得太近了,抵着他胸膛推了一把,“少得意了,我不吃你卖弄这套。”
她那点力气,对季砚而言,有与没有并无区别。
好不容易与她独处一室,略微凑近,季砚虽是顺了她的心意往后退了些,却并没有完全离开她身边。
他长年累月熏的冷香依旧窜入她鼻尖。
晏乐萦愣了愣,神色却更冷,她彻底沉下声音。
“你说的那两个字太尊贵。”她对着季砚,一字一顿道,“市井小民,用不上那么贵重的字。”
季砚喉咙发紧,心中一阵刺痛,最终陷入了沉默。
该说的彻底都说完了,晏乐不欲再与他多言,面色更是清冷至极,也不再管他还有多欲言又止,这便送客。
*
季砚在她心中也并非是痴缠之人,至少,少时不是。
他的爱意多数隐忍且隐晦,就算爱得深,言之却浅,见她面色冷淡下来,也知她其实是个刚烈性子,逼得急了会彻底翻脸。
他最终转身离去。
晏乐萦自己在屋里冷静了良久,有些出神。
再回过神,却听窗边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檐角挂了个小铜铃,泠泠声响也掩不过小孩偶尔的哼吟。
她起身开门,果不其然是长安长宁来了,而且他们俩身旁无人,竟是自己偷偷跑回来的。
“你们俩怎么跑来了?”轻叹一声,她蹲下招呼两个小孩。
两个孩子欲言又止,长宁瞧里头张望,半晌没看见人,神色有些失落。长安倒要稳重些,还晓得规规矩矩朝晏乐萦行礼。
“阿娘。”他还晓得认错,“妙芙姨方才在忙,我们便想先回来找阿娘。”
晏乐萦嗯了声,又嘱咐说下回不可单独跑,这样危险。
他们应下,可小孩到底憋不住话,长安很快又天真问道:“……影子叔叔,他还会来吗?”
这两个孩子都生得冰雪聪明,尤其长安人小却行事有分寸,定然是瞧见季砚随她走了,才这样冒失赶来。
“阿娘。”长宁也可怜兮兮来抱她,“今日是长宁不该乱跑,叫阿娘担心和影子叔叔担心。”
晏乐萦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以示安抚。沉默片刻后,才道:“阿娘也不知他还会不会来,但……希望他不要再来,各自安好吧。”
两个小孩看着她,都没有闹腾。
实则这两个孩子性子也极像她,很擅长感知他人心绪,瞧出她对季砚态度不明,从始至终没有央求过她将季砚留下。
只是晏乐萦也察觉到两人情绪依然低落,她将他们叫回屋里,又安慰了他们一会儿。
再过后,俩小孩安静下来,她便在一旁整理东西,倏尔发觉藤椅边落下了什么东西。
是一个织锦香囊。
难怪她总觉得这屋子里还久久萦绕着雪中春信的香,分明先前靠近季砚时,也不觉得气味有那么重,原是因为此物。
她稍稍一顿,拾起,下意识顺着上头的缠枝莲纹路摩挲着,而后发觉不太对。
再捻起细看,总感觉里头不止装着香粉,应当还有什么东西。
鬼使神差地,她将香囊解开,发觉里头还缝着个小夹层,其内置着一封信,与昔年她绣给他的缎带。
说是信,可其上斑驳染着深褐色的痕迹,像血迹。晏乐萦心有所察,答案呼之欲出……
是旧年里,他搁在琉璃灯里的那封信。
四年前季淮来宫中之时,那盏琉璃灯被季淮不小心摔碎,这封信最后被她攥在手中,被血浸染。
晏乐萦的手不知怎得,开始有些颤。
明明神色上尚未有什么变化。
展信再看,上头的字迹早已模糊,原本书写着
“郎骑竹马,青梅绕床,长长久久,一世不离”的字,却另外被人墨笔重批。
[砚字成痕,雁过长空,经年流转,各自成章。]
这是季砚的字迹。
他行书总是流畅锋锐,力透纸背,都说字如其人,如此苍劲有力的字,自也说明他本该是个利落干脆之人。
可他却总对她执着。
晏乐萦细细看着这字,视线渐渐凝在最后的“章”字,最后一笔,笔触抖斜,模糊又凌乱,好像他并没有全然放下。
“阿娘……”
长宁披着件小披风,忽然在旁边轻声唤她。
晏乐萦回过神,匆忙将信折回收起,偏头去看她:“怎么了长宁?”
小姑娘眼瞧着眼眶微红,那双澄然的大眼睛似枝上桃红,明媚又脆弱。俨然心情依旧不大好。
晏乐萦朝她招招手,将她揽入怀里。
长宁是来找她说话的,小女童将脑袋搁在她身前,瓮声瓮气问她:“阿娘,影子哥哥,是不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晏乐萦点了点她鼻尖,“辈分乱了,你该叫他叔叔。”
长宁很好哄,鼻子被晏乐萦蹭得有些痒,一吸鼻子,音色软糯。
“昨日影子哥哥夸我呢。”
这个称呼是改不回来了,晏乐萦无奈失笑:“哦?夸你什么。”
“影子哥哥说我的眼睛长得很漂亮。”小孩的语气天真又纯然,方才低落的情绪,也被她自己的话哄好,“像桃花。”
晏乐萦微怔,看着长宁那双确然漂亮的大眼睛。
长宁长得像她,但那双眸子却不是全然圆钝无害的杏眼,更像是季砚的眼型。
眼尾略带粉晕,微翘,笑起来又会像月牙下弯。
只不过季砚那双眼,眼白分明,乌瞳深邃,瞧起来便更显压迫,长宁的眼珠子却更像她浅淡,因而也更加温柔明媚,也更状似桃花。
有一瞬,晏乐萦心底泛起涟漪,她无意识又问:“他还说什么?”
长宁回道:“他还说,桃花应在枝头,不该折下。”
晏乐萦沉默了下来。
*
季砚离开后,这一日一切重归平静。
夜里,晏乐萦给长宁重新换了药,洗漱之后便带着两小儿早早睡去。
翌日,却有侍从找上门。
门扉被人小心翼翼叩响,许是季砚晓得她惯常起得晚,侍卫来的也不算早。
院子里倒是静悄悄,晏母比晏乐萦醒得早,妙芙也早早陪着晏母去了画舫。
晏乐萦原以为是妙芙带着人来给孩子送早膳,怎知门外的人却小声提醒:“晏娘子,我家主子将要离开江南,命属下将这些东西转交予您。”
听见陌生的声音,有一瞬,晏乐萦起了不愿开门的心思。
但对方知礼,何况季砚的东西还在这儿,她应下,转身重新梳妆整理了一番,才施施然去推门。
门外的侍卫名唤邵苏,她曾见过,从前有几回便跟在季砚身边。
两个小的也起了身,此刻倒乖巧,只是倚在屏风内,并没有随意走出来。
邵苏并未唐突张望,而是垂眸拱手,生怕晏乐萦不肯收,一下就将一众东西放到她面前,才谦卑道:“晏娘子,主子特地交代了,这些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还有他先前答应好您的东西,万望您收下。”
晏乐萦一顿,瞧着面前称得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心觉也是难为他拎过来了。
她无语凝噎,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东西有些多,又都精心用布包好了,外头看瞧不出是何物。
邵苏从善如流回应道:“苏绣名家江恩锦的绣品缎子十件、太医开的跌打扭伤药,还有一支金簪。”
“金簪?”
邵苏嗯了一声,此物他是贴身放着,从袖中掏出锦盒展开,“主子说,娘子或许喜欢。”
晏乐萦视线凝去,一时抿唇。
是昨日她看中了,却因为长宁出事而没来得及买下的簪子。
“还有一事……”邵苏方才解释的流利,此刻却有些欲言又止,“昨日主子不慎遗失了贴身的锦囊,命人找了许久也未找到。那物于主子而言十分重要,于是想问问晏娘子,您有没有瞧见?”
周遭短暂寂静了一会儿。
昨夜,晏乐萦确然稍有犹豫,她料到季砚会来寻,因而今日也开了门,可她心觉他不该再这样守着这些旧物过下去。
某一刻她不想再归还,某一刻又觉得她也不该再和季砚有牵扯,因而,何必管他心里还在执着留念什么?
香囊是他的,里头放了再多的东西也是他的,与她再无干系。
于是她还是拿了出来,递去给邵苏时,眼见邵苏松了口气般的神情,晏乐萦又道:“替我向你主子带句话吧。”
邵苏没想到晏乐萦还会有所回应,惊喜问道:“您说,属下定然一字不落带到!”
晏乐萦朱唇微抿,再张口,音色清晰平静:“往事已逝,望他莫再执着。”
邵苏一僵,这下神情有些窘迫为难。
但他很快调整好神色,见晏乐萦一副“我没什么好说的了”的表情,又极快地掏出另一物。
“娘子,多谢您将香囊收着,为表感谢,此物也是主子赠礼。”
晏乐萦压根没看清他从哪里掏出来的檀木匣,不禁有些凝噎,也不知他独身前来,怎么能拿那么多东西?
“什么?”
“一会儿您打开看看便知。”
他动作快又急,她根本来不及拒绝,匣子就已经塞进了她怀里。
再眨眼,邵苏已经跑了。
晏乐萦心觉无奈,轻晃木匣只觉有些沉,顺手将它打开,又瞳孔微滞。
琉璃灯片极为晶莹明丽,日光下也能盈盈闪烁,光华流转,斑斓华光瞬息映在她的瞳孔之中。
恍惚间,她还能瞧见,昔日季砚赠她此物时,那温柔缱绻的眉眼。
这是一盏与旧年一模一样的琉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