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乐萦倏然又发觉了一点不对劲——
今日她穿了一身锦红苏绣牡丹裙,给两个小团子挑的也是同样的衣料,一样绣着牡丹。这会子在灯火下看几眼,才发觉他的衣袂上也绣着几株姚黄。
如此眼瞅着,倒真真像是一家四口,还吸引了街上诸多人的目光。
她心下暗自没好气,只觉得他是故意的,走得更快了些。
“阿娘,怎么了?”长安也感觉到她步伐加快,疑惑问道。
晏乐萦随口回:“走快些,阿娘饿了,回家再吃一碗浮元子。”
长安自然应好。
“雁雁,等等我。”身后传来季砚略显喑哑疲惫的声线,他的声量很轻,但晏乐萦还是听得清楚。
长宁倒是依旧心情很好,也随着喊:“阿娘,等等我们呀!”
方才较劲的一点心思,又渐渐淡去了。
她心底轻叹一声。
最终,几人并肩而立,一同往画舫而去,身影逐渐隐没于上元夜的灯火之中。
*
上元之后,年也算是过完了。
季砚不再有留驻江南的理由,加之春闱在即,翌日一早,他便向晏乐萦辞行。
不过这次,他们早有约定,让长安跟着他去京城一段时日,由太子太傅授课。若长安真想做太子,自然还是要在京城长待的。
晏乐萦也起了个大早,也是因为要送长安。
孩子头一回离开母亲,她也是初次和孩子分开,可既然长安有此志,她不愿限制约束他,晚上犹自暗暗落泪了一回。季砚见她时,便瞧见她眼眶依旧通红。
今日天气欠佳,又是清晨,薄薄雾气笼罩着水榭亭台。
季砚已在屋外等候多时,骨节分明的手拂过她的眉眼时带着凉意,反倒稍稍释去了眼眶中那点滚烫红肿。
“快些走罢。”晏乐萦此刻也没心思与季砚拌嘴,瞧长安还有些睡眼惺忪,压低声音,“一会儿长安清醒了,我怕他难受。”
季砚瞧了眼安静垂首的儿子,心里明白他其实早已清醒,只是也怕晏乐萦会担忧罢了。
季砚没有点破孩子的懂事,只是颔首,便牵着长安要离开。
“我就不送了。”晏乐萦低声道,“长宁还在屋里。”
“嗯。”
可是待父子俩才走出几步,她又急急喊着,“等会儿,等会儿……”
匆匆折返屋内,晏乐萦手中拎了件小披风,并着些糕饼,交去一旁季砚的侍从邵苏手里,转头又对季砚嘱咐着:“北方天寒,你务必多加留意,千万别叫长安着凉了。他身子本就弱,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和你没完。”
“还有这糕饼,他饿了便叫他吃,我知晓船上肯定备了早膳,但怕他吃不惯。他自小没离过家,他…我……”晏乐萦说着说着,语气中不**露出一丝不舍,声音也哽咽起来。
季砚的指腹揉过她微红的眼尾,趁她垂头,倏然揽紧她后颈,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宽心。”他轻道,“秋日便归。届时,雁雁还要陪我过生辰。”
晏乐萦一愣,旋即将他推开,虽是气恼,却只能压低声音:“孩子还看着呢……”邵苏与另外几个侍卫也还看着呢。
再回神,她更气,“谁准你——我可不给你过,但届时,定要带着长安回来见我。”
“好。”季砚温声道。
长安也冲晏乐萦作揖:“阿娘,万事保重。”
晏乐萦一吸鼻子,要交代的昨夜都已交代妥当,她不敢再多言,怕徒增伤怀,于是最后摸了摸长安的小脑袋,“好,好,你去吧。记得,若在京城过得不爽快,下回告诉阿娘,我们就不再去京城了。”
还有这等嘱咐,季砚看了晏乐萦一眼,得小娘子一个白眼。
“还有……”晏乐萦迟疑一刻,又认真道,“若你喜欢京城,往后阿娘答应你,一定将店开去京城,届时你在京城也有另一个家了。”
季砚忍不住又看了晏乐萦一眼,晏乐萦对着他只道“此事与你无关”。
无论有没有关系,季砚抿唇,郑重回应道:“雁雁放心,我定会悉心教导长安。”
晏乐萦道:“重要的是回来。”
“好,天冷,快些进屋吧。”
辞行的话再多,终究还是要分别,彼此都明白这个道理,至此终不再多言。
晏乐萦瞧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看了许久,直至里间传来长宁的呼唤声,这才堪堪回神,步入内室。
*
春日,万物萌发。
江南的春更是风景独好,斑斓春色,于山峦间绵延,在街巷里弥漫,年关刚过不久,暖意渐次复苏,处处景明气清。
虞家姐弟也跟着季砚的船一道走了,其实,明明也没离开几个人,可晏乐萦还是有一阵子觉得画舫冷冷清清的。
白日里画舫清闲的时刻,晏母便招呼她到暖堂里绣花,几个女眷一同说说话,陪着长宁玩上一会儿,叫她心放宽些。
可晏乐萦本就不大会绣花,母亲虽是一番好心,可她越绣越心烦意乱,最后寻了个由头溜去看账本,倒还更自在了些。
如此一来,心也的确安下些许。
月末之时,院中的梅花也次第竞放,这日晏乐萦才看完账本,妙芙陪着她赏梅,倏然听见不远处几个过路人的议论声。
“春天到了,也暖和了,那一伙流寇好似又有动静了。”
“朝廷不是一直在严抓流寇吗?我瞧这几年,各处都安宁不少啊。”
晏乐萦给梅树浇水的动作一顿。
“是安宁了不少,但…你也晓得,江南水路亨通,却也是短处。那伙人是流寇,也是江匪,朝廷要抓,抓了一批,其余的去通风报信,随着水路就四处飘下去了,狡猾得很。没准他们何日又要上岸来,咱们还是小心些吧。”
听得此消息的人惊讶道:“兄台,你怎得如此清楚?”
另一人便笑道:“我有个亲戚恰是在衙门当捕快,自然清楚些,你近来多囤囤粮,少出门准没错。”
江南的治安到底不比皇城,何况前几年季淮占山为王,光有长年累月的名望累积,可那从前的太子爷并不管民生多艰,甚至与流寇勾结,才致使此事愈演愈烈。
从前,画舫也被流寇骚扰过几回。
晏乐萦轻抿唇角,妙芙也略感惊慌,询问她:“小姐,我们要不也多雇
些打手?”
“嗯。”晏乐萦点头,虽然心知季砚肯定也安排了人手,可自己也不能毫无准备,“安排下去吧。”
可她听了此事后,到底心事重重。
此夜辗转反侧,晏乐萦难以入眠,乃至清早天才蒙蒙亮便醒了,却又听见外面嘈杂,不知多少人在议论纷纷。
她心中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一下彻底清醒,急匆匆整理了下,便披着披风出去,正撞见妙芙找来。
“小姐!不好了,外头的人都在议论,说陛下来江南微服私访,回程时竟遇上了流寇……”
第75章 昏迷不醒可他原本没有这一致命弱点。……
画舫便在运河与苏塘河的交界之处。
许是这个消息轰动,有不少当地的官差将要沿河出发去寻人,周遭还围了诸多看热闹的百姓,才导致这儿清晨便如此喧嚣。
晏乐萦被几个仆从护着,想往最前面去打探情况。
还没走几步,便有几个瞧着陌生的暗卫跳了出来,将她护至另一边,向她俯首。
“晏娘子,前方围观者众多,当心人多眼杂。”
晏乐萦是关心则乱,这会稍稍回神,明白眼前的是季砚安插的暗卫。她严肃询问道:“你们可晓得前方情况?”
“地方官员将出发去支援,如今运河是枯水期,这才几日,主子的船只尚未走远,只是去追恐怕也得要些时候……”
晏乐萦抿唇,又道:“我说的前方,是指陛下如何了。”
这下几个暗卫对视一眼,都露出些迟疑之色。
晏乐萦知晓,天长路远,实则暗卫们能知晓的消息也不会太多,一切唯有沿着水路亲眼见过才知,可方才他们也显然避重就轻,若没出事,必不是如此说法。
“知晓多少便都说出来,船上除了陛下,还有我的孩子。”晏乐萦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可尾音仍是颤的,“任何事不必瞒我。”
出了这等事怎么心平气和?
她一贯不是拿架子的人,对于这群暗卫的态度,也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晓得他们在,甚至季砚还说过,若有事可以找他们,她也从没找过。
此刻,晏乐萦却难得拿出些威严来,见他们还不做声,沉下声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陛下将你们留在此处究竟是何意,你们不清楚吗?!”
其中有几个暗卫,曾在四年前元夜便随行她与季砚出宫,自然也是认得她,晓得她在当朝皇帝心中的份量。
见她发怒,连忙跪下叩首,这下顾不上纠结万分,终于如实相告。
“娘娘恕罪。”为首的侍卫屈膝拱手,“前方确有消息传来,属下们也是怕娘娘忧思。据传,江匪有备而来,目标明确直攻龙船,又是选在水流曲折之地下手,其余船只无法靠得太近……龙船之内一时乱得不可开交,陛下…遇刺了。”
晏乐萦骤感眼前一黑,一旁的妙芙连忙扶住她,“小姐。”
她的唇在抖,努力保持镇定,“……你是说,陛下遇刺?那其余人呢,长安呢?”
暗卫如实回禀:“此时情况暂且不明,只知龙船上伤亡颇多。兹事体大,因而江南各地官府,无论临近与否都已派官兵前往,势必要一举清剿江匪,捉拿头目归案。”
说起来只是平铺直叙,可有心者,听起来便会无比惊惧。
晏乐萦眼前阵阵昏黑,心跳也愈发快起来。
随着暗卫的阐述,她甚至能想象到那幅鲜血淋漓的画面,她的长安还那么小,她只是想着让他去历练历练,几个月的离别她都觉得漫长,若是…若是往后再也看不见他……
“不行,不行……”她喃喃着,勉力挣开妙芙搀扶她的手,往前走去,“我要亲眼去看看。”
“小姐,不行啊,那里定然危险——”
“可是长安在船上啊。”晏乐萦的声音哽咽,“我要去见他,不管怎样,都要看见他才行。”
孩子出了事,为娘的怎能安心?
还有……季砚也出了事。
晏乐萦不肯退步,官差的船只将要出发,她决意要随着那船直接北上。这时,晏母一群人也听了风声焦急赶来,众人皆劝阻她,可她不肯听。
“流寇之危尚未完全解除,烦请留一半人手在画舫。”被众人阻拦着,晏乐萦反倒更加镇定。
她早已不是昔年那个,被人恐吓几声就会吓得落荒而逃的小娘子了。
刀被架在脖子上都经历过,此刻尚且不至于那般,虽然心中痛得更甚,可她想,至少这次她要迎面而上。
“另一半人手随我北上。”于是她冷静地向暗卫吩咐道,“你们是皇帝亲卫,要如何妥当与地方官员交代此事,自然也清楚。”
暗卫还欲阻拦,可瞧见晏乐萦目色坚毅,期间利弊在心中过了一通,最终应是,“属下领命。”
“雁雁……”晏母叹息一声,想到这么些年晏乐萦独身的经历,最后也是由了她,“母亲晓得你心里焦急,也晓得拦不住你。你心里有分寸,但无论如何,自身安危最为重要。”
“雁雁明白。”晏乐萦应了是。
暗卫统领已去与官员交涉,妙芙趁此时去替晏乐萦收拾了些细软,片刻后,暗卫去而复返禀报道:“娘娘,知府亲自来了,请您同往。画舫也请您不必担心,知府大人会加派人手在此地。”
此处为江南最为富饶之地,官员众多,但此番皇帝遇刺,必然是最大的地方官担责。知府会亲自前来,在晏乐萦意料之中。
她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在众人护送下便上了船。
人一旦经历巨大的情绪波动,很快便会倍感疲惫,可紧张的心思依旧萦绕在心头,晏乐萦在船上坐立不安。
她不知暗卫究竟是如何与知府交代的,可既已有人唤了她“娘娘”,知府厉青舟很快赶来见她,向她禀报着一概情况。
晏乐萦本没心情听这些,她一心只想儿子,想到长安年幼体弱,如今才冬去春来,河水冰凉刺骨,万一长安落水,有个三长两短,她一定会后悔死让他离开的这个决定……
她恨不得从此将长安栓在身边,叫他哪里也不能乱跑了,志向也好,兴趣也罢,都不及命重要……
而后,她又想到季砚。
本是心乱如麻,晏乐萦心里有气,气他没护好长安,于是不愿想他,理智告诉她出了什么事,周遭人定是先保皇帝,可她……最后还是忍不住担心,他不止没护好长安,连他自己也没护住。
想着想着,她甚至忍不住眼眶通红。
“娘娘切莫太过忧虑,这些年来,陛下一贯从运河来往京城与江南,事关江匪,自然是早有悉闻,也早与下官商议过清剿事宜。”知府方才进来还没说话,便瞧见这一幕,连忙宽慰她。
晏乐萦终于渐渐回神,抬眼瞧着这位知府。
这是个中年人,四十余岁,身量清瘦挺拔,她自知此人一向正直宽容却也懦弱,不然昔日也不会由着季淮在此作乱,却始终没有办法。
但季砚没有动他,也正是因他正直,清廉,事事回禀,虽能力稍显不足,尚有可取之处。
事关这群江匪流寇,无论是昔日被迫跟在季淮身后,还是四年前入宫之时,晏乐萦或多或少得知了些内情。
季淮旧党盘踞于此,强占良田,导致良民落草为寇,他又将自己的人打入其中,才致这伙流寇势力越来越大,由寇成一方江匪。
但她无意干涉朝事,季砚自有自己的想法,她只是问自己想要知道的,“既是早有清剿之计,何以今日又出了这等事?陛下的下落可有寻到,可有叫人快马加鞭临岸寻医?”
“娘娘,江匪在年前眼瞅着要清平了,怎知还有废太子余党在其中献计,他们原本怀恨在心,得知了陛下回程的行踪,于是便想着暗下杀手……”
厉青舟只能言说自己清楚的,他又禀,好在画舫本是声乐之所,流寇们只觉得皇帝流连舫中贪图享乐,反倒没过度关注过。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至于寻医一事,娘娘放心,下官都已安排妥当。”
晏乐萦隐隐觉得一丝不对劲,心中更是烦闷。
厉青舟见晏乐萦面色苍白浑噩,也暗道不好。
事关皇帝一再下江南所为何事,他自有耳闻,可皇帝身边的人训练有素,有心掩藏,他若再去探查,便是大不敬之罪,于是他也当做并不知道。
可如今得见着了这位贵人,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总归叫他心下慌张,还欲再解释什么,晏乐萦自己先提了出来,“大人,陛下离开江南前,可有向你交代什么?”
这下,厉青舟有些
心虚,看了她一眼,“陛下交代了,此路若遇陷…势必封锁消息,只是……”
谁知消息并没封锁住,有人目睹了龙船遇刺,一传十十传百,百姓又爱戴皇帝,自发在运河为圣上祈福,又怎知晏乐萦便住在运河边上,这才……
这么一想,厉青舟心下越发懊恼。
晏乐萦沉默片刻,又问:“关于陛下的船只呢,他可有另做什么安排?”
“这个……”厉青舟如实答,“因是微服私访,陛下向来轻便上路,若是船只疏密,分流前行,势必不算安全,因而一众船只还是一路而上,只不过除却龙船,另有一艘船只,陛下也加派了许多人手。”
“……那艘船如何了,可有消息?”
“那艘船只并无大碍。”
晏乐萦沉默了更久,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更强烈的闷气,又无法对知府言说,最后只得道:“劳烦大人,前方若有新的消息,请立刻告知于我。”
“娘娘放心,下官定然及时向您禀报。”
她没再多说什么,从这一出对话里好像能获悉出什么,或许她和季砚还心有默契,她能猜到他许是提前做了准备的,明明该稍稍松口气,可那股沉闷怒意,却在心底愈演愈烈。
煎熬等待之后,前方终于传来消息,流寇已被捕,而长安果然是坐在另一艘船上,并无大碍。
可季砚是当真受了伤,至今昏迷不醒。
消息既然能传来,实则离事发地也不远了,晏乐萦乘坐的这艘船全力出动,不久之后便追上了龙船。
此时,季砚一众人便在清河县中的驿馆疗伤休养。
此时亦是两日后的晌午,晏乐萦才下船便直奔驿馆,驿馆之中重兵把守,邵苏也候在这里,眼见她竟然来了,邵苏面露惊讶,连忙拱手。
“娘娘……咳,晏娘子,殿下无碍。”他额间顿时冒出冷汗,小心翼翼向晏乐萦解释道。
一副唯恐晏乐萦是前来兴师问罪的样子。
晏乐萦步履一顿。
邵苏唤的是殿下,这才离开几日,季砚就给长安封成“殿下”了吗?
这一路上许多人还唤她“娘娘”,事急从权,因而一路她并没有反驳多言,权势有时比任何手段都好用,可她心底确然恼火至极,但再多的恼火,抵不过最后一句——
“那季…陛下呢?他如何了。”
邵苏沉默了下来,他不敢妄下定论,只拱手垂眸对晏乐萦道:“娘娘,陛下他……您还是亲自去看看他吧。”
晏乐萦心中一沉,不再多问,随着他步入内室。
才分别几日,再见季砚之时,首先感受到的不再是那股幽然梅香,而是极为浓重的血腥气。
血气弥漫在整个室内,混杂着更加浓郁的药香,晏乐萦有一瞬感到茫然无措,又很快听见长安唤她的声音,“阿娘!”
终于得见儿子,且儿子安然无恙地站在她眼前,这本是晏乐萦此行的目的,她忍不住落下泪,可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并没有因此松懈半分。
她搂着长安,抬眼看向床榻间,心隐隐越坠越沉。
“阿娘,阿娘您如何来了?”长安还在问她。
晏乐萦心急如焚,先是上前细细检查了一番季砚的伤势,指尖触到他颈侧脉搏时,心跳微弱如絮,她猛地转头问长安,“你阿叔,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浓烈的血腥气一直萦绕在鼻尖,季砚尚在昏迷着,有人事先用高枕替他垫高脖子。
因为他的喉间在不断往外溢出鲜血,那般殷红刺目的颜色,绽开在他的衣襟前,床榻中,逐渐洇染成一株株红花。
可除此之外,晏乐萦并没在他身上发现其余伤势。
……没有伤,怎么会吐血呢?
孩子只能简单与她说出一些自己看到的零星画面,譬如季砚事先嘱咐过他安心待在船上,又或者外面有打斗声,可刺客并未能真的登上季砚的船……
这时,一旁的邵苏也开口解释起来,给出的理由却叫晏乐萦更加迷茫。
“娘娘……”邵苏抿唇,音色里带着挣扎,“其实陛下并非遇刺,而是旧疾突发。”
邵苏略显迟疑,许是季砚曾与他交代过不许将此事透露给晏乐萦,可事急从权,他才在此时坦白。
“四年前您离京后,陛下怒火攻心昏迷了过去,此后便大病了半年有余,也至此落了病根,时常咳血不止。”邵苏神色复杂道,“太医说是忧思成疾,陛下情绪反复,是故难以彻底康复,最终酿成心痨之症。”
晏乐萦颤了颤眼眸,无知无觉中,连唇也在颤抖。
“彼时也恰逢处置废太子案的关键时期,陛下龙体抱恙,又放不下朝政,还一直派人去打探您的消息。待病好些,又急着去江南看望您……”
总而言之,情志成疾,久病不愈。
“此次刺杀,本是引蛇出洞之计。”邵苏又道,“陛下早有防备,是故提前命我等保护好太子殿下,这本也不过是宵小之辈的小把戏,不值一提,谁知……陛下旧疾复发,才不得已停船。”
余下的事已然明了,一切原是季砚的谋算。
季砚事先命人护好长安,他本也自幼习武,此番算不得以身涉险,原本更不该酿成此等结果。
唯一失算的、也难以算到的,便是这旧疾。
可他原本没有这一致命弱点。
邵苏见晏乐萦在认真听着,又交代了不少事。比如年关已过,春闱在即,陛下必定要回京,并非故意让太子涉险;又比如这局本已交代好不许走漏风声,说到底还是江南知府没能妥善处理……
“行了。”
晏乐萦明白,邵苏或许同应庆一样,对她心中有怨,可又盼着季砚与她重修旧好,才与她解释了这么多。
她默默听完,却并不觉得错真在自己,不过如同画舫一众人也是站在她一面而已。
比之这些怨恨,她有更重要的问题亟待知晓。
眼皮一颤,这下,晏乐萦平静的语气里终有了一丝哀伤,“医师定然来看过了,何以一下如此严重?如今,可算脱离危险?”
邵苏沉默片刻,拱手道:“不敢瞒娘娘,太医与民间医师已会诊过,陛下这几年也一直在调养,只是此次急着回京,舟车劳顿……这虽是突发恶疾,却也是病气淤积已久,来势汹汹。”
“如若陛下能醒来,自可转危为安,要是一直昏迷不醒……”余下的话,邵苏不敢相瞒,却也不敢再说出口。
此地不比京城,更不比皇宫之中还有太医署,无人敢贸然移动失血过多、重伤未愈的皇帝,如今也只能竭尽全力,听天由命了。
晏乐萦的手也在颤,长安也意识到了什么,握紧了她的手。
良久后,她抿唇道:“我晓得了。”
第76章 我不敢想这次醒来,你竟然在我身边。……
该做的,医师们也全都做了。此刻,众人便都是在等。若季砚能转醒,自是皆大欢喜,若他醒不来……
唯一的皇室血脉尚且年幼,一切都要早做打算。余下还有很多要安排的事,邵苏便不再久留,拱手告退。
“阿娘……”
空荡荡的房中,一时唯有长安陪在她身边安慰她,“阿娘别难过。”
季砚安静躺着,可是衣襟上染满了血,晏乐萦不忍看,她安抚地拍了拍长安的头,说了句“无事”,旋即着手给季砚擦拭着唇角的血。
初春时节,江南寒意深重,温热的血也会很快变凉,那些血渍濡湿衣襟,反而会加重他身上的寒气。
先前应当也有人给他换过寝衣,为了方便,面上只是为他加盖一床厚被褥。晏乐萦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胸膛,果然一片冰凉。
她只得动作再快一点,眼前的酸涩蓦地明显起来,她瞥见他白皙胸膛前的淡色疤痕,那些曾经仿若烙印在他身上的鞭痕差不多都已淡去,可如今,落满血液的衣襟,又好似添了新伤一般,深刻,且触目惊心。
季砚沉沉闭眼,气息很弱,可他的唇角还在不断溢出鲜血。
温热的
血液,又将他苍白的唇染得殷红,可那不是充满生机的颜色,反倒刺目,好像象征着他的生命正在流逝。
晏乐萦眼角的泪珠终于忍不住往下坠。
“阿娘,邵叔说影子叔叔吉人自有天相,您不要太过担心。”长安替她将温好的药端过来,瞧她的样子,想要努力安抚她,可也忍不住问,“但是阿娘……影子叔叔,还会醒过来吗?”
长安到底年岁不大,童言天真,晏乐萦的泪止不住,可手上的动作并不敢停,好容易他没再吐血了,便让长安帮她一起将季砚再扶起来些。
手握着温热汤药,她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才回道:“……他会的,会醒来的。”
他怎么敢不醒来呢?
晏乐萦心中的气其实还未消,他怎么能布这样的局,就算邵苏再三保证绝不会牵扯到长安,就算邵苏还一再强调这是意外……可他明明保证了要回来,他怎么能这样做?怎么敢这样做?
不顾自己的安危,也不顾自己的身体。
明明,他从前事事都要哄她,若这次他就这样撒手不管,她一定会讨厌他的。
讨厌,并着难以言语的闷痛在心里蔓延。
晏乐萦恍惚又想到当初她离开的时候,或许季砚也如她此刻般,是这样的心痛。
她又觉得,当初季砚分明猜到了她想走,可现在她却料不定他会不会死。
他还是欠她的,他肯定还是在算计她,算到了她会来找他的。
她哭得更伤心了,滚烫的泪珠忍不住往外涌,可是攥住他的手时,能感受到他的肌肤却是冰凉的。
“你就是个骗子……”
私下里只有孩子在,晏乐萦终于不用再保持镇定的模样,这几日奔波她强撑了太久。
直至此刻,她分明可以再度牵住他的手,可他好像在离她远去。
这使她惶恐,虽总是不敢承认,不敢接受,可这么多年来埋藏在心间的感受便是如此,她其实一直依恋他。
她心觉他会永远在她身后,哪怕有朝一日他或许不再爱她,可至少他在。
“你诓骗我来找你,对不对?我已经来了,你为何不醒?”
药勺抵在季砚已有些僵紫的薄唇上,好不容易喂了两勺进去,褐色的汤药又混杂着血丝再度从他唇角淌下。
“你…你怎么这样?你还说你要回来看我……”晏乐萦一时无措极了,眼眶通红,哽咽着,“结果是自己先要死了,季砚,你是骗子。”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彻底地,永远地离她而去。
哪怕是在十余年前。
她的阿砚哥哥,在她心中永远是比任何人都要厉害的存在,她无法想象死亡将他们隔开的结局。
可如今,看着他,一切竟这般真实。
明明一遍遍拭去他唇角的鲜血,可是那般刺目的颜色好像就此擦不尽般,又一点点往下淌,染红他的衣襟,也染红了她的手。
晏乐萦不想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惊恐不定,她的手在颤。
但她的语气并不想颤抖,又一次替他将唇边血迹抹去,她还状似寻常般,絮絮叨叨埋怨他,“你说你,如今这副模样……定是当了皇帝,前几年却太过横行霸道,才会遭报应成天吐血…怎么现在还在吐血?你存心让我担忧的,是不是?”
可说着说着,她的语气越发哽咽,最后那点冷静消失殆尽,甚至顾不上长安在边上。
她很慌乱,一边哭一边嗔他:“可你那样横行霸道、肆意妄为,也没享几年福啊?你就是傻的,你还说我做傻事,那你呢?活一辈子不晓得享福。”
“哪个皇帝不是后宫成群,若我是你,早就纳一堆妃子了,我还要三千佳丽,一个都不能少。何苦守着一个人弄得满身伤?”
“你这样一身伤病,我也不会原谅你。”她的声音越来越颤,成了怎么也止不住的哭腔,“季砚,你越是这样,我越不要原谅你…你要是不醒,我会讨厌你,我会恨你……”
可回应她的唯有沉默,一室死寂。
她终于崩溃不已,汤药搁在一旁桌上,她用染满鲜血的手拂上他的脖颈,依恋般蹭去他怀中,泣不成声道:“季砚,我原谅你。你醒来吧,只要你醒来……”
“我再也不讨厌你,再也不会恨你。”晏乐萦喃喃着,“雁雁不和你置气了,阿砚哥哥,我们和好,好不好?”
可是,哪怕她都这样坦诚哀求,半晌依旧得不到他的答复。
晏乐萦心底渐渐生出彻骨寒意,沉重的绝望压在心里,又成了怨,可那股怨也很快消弭,反反复复,爱憎难言。
“到底要怎样。”她道。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醒?季砚,你就那么恨我,你是不是故意报复我……可你,可你明明还说……”
她太惶恐绝望,怎么也止不住的啜泣,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只不过也正因此,她忽略了对方的手轻轻动了动。
季砚竟是真的转醒了,只是一时半会儿,昏昏沉沉,有些恍惚。
失血过多后,浑身绵软无力,喉间的血腥味也刺激得他难以开口,眼皮也是沉重的。
可晏乐萦一直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又叫他忍不住想掀开眼皮,看看他的雁雁妹妹怎会哭得如此难受,让他的心也一并揪紧。
“……雁雁,怎么了?”半晌,他终于能开口,只是音色沙哑,艰涩难言。
晏乐萦浑身僵住。
这一刻,季砚难得意识不清醒,竟分不清年月时分,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他眼看面前的小娘子猛地抬头,一双晶莹微红的杏眸如泣如怨,紧紧盯着他。于是他下意识撑起身子,晏乐萦见状,也连忙去扶他。
而后,看着她,季砚又抬起无力的手,轻柔替她拭去泪珠,“妹妹,你怎么哭了?”
还没等晏乐萦说话,他又自顾自道:“几日不见,妹妹好似变得更漂亮了。”
是想逗她开心些,他从来不想看见她如此莫名伤怀的模样。
但于此同时,季砚又有些疑惑,觉得面前的小娘子当真变了许多。
她本该是青涩明媚的,如今却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那双潸然泪下的眸更显妩媚清艳,若说从前是一株待开的清丽海棠,现下却更像已能名动四方的妍丽牡丹。
“雁雁?”
见晏乐萦似乎愣住了,他也有些不明所以,余光又瞥过长安,微顿,脱口而出:“这是谁家孩子,如何站在这里?”
晏乐萦:……
晏乐萦一瞬不动地看着他,见他眸色尚有些涣散迷蒙,但在她的注视下,很快又变得平静。
默然一刻,晏乐萦在惊疑不定之下,竟然忽地有心思笑了笑,“阿砚哥哥想来是忘了,我嫁人了,这是我与我那夫君的孩子。”
至少,此刻他醒过来了,她想着。
眼见面前的清俊男人霎时咬牙切齿,又沉默一瞬,他幽幽道:“孩子长得这么像我,你那夫君不就是我么?”
旁边一直安静伫立的长安,忽然悟了,冲着季砚便喊:“爹爹,果然,你是我爹爹。”
晏乐萦一顿,险些被呛住。
没想到竟被孩子背刺。
一时她也嗔目切齿起来,因他的清醒忘了忧虑,羞恼漫上心头,她转身就要走。可手心还落在季砚掌中,被他稍一使力重新拉回他怀中。
他拉得太急切,可心痨本是痛在心口,晏乐萦则是才从难过的情绪中抽身些许,她毫无防备,冷不丁撞去他胸膛,两个人都闷哼一声。
“季砚!”晏乐萦气恼至极,低声斥他,“你这条命真不要了是吧?”
季砚忍着痛意,一时没能开口。
“你怎么样……”晏乐萦眼瞧着,才开口,又被季砚打断。
清冷的声线尚有些虚弱,还难得脆弱,他轻声道:“别走,雁雁,都说是我夫人了,怎能就这样弃我不顾?”
“谁说是你夫人了?”晏乐萦被他这副无赖样噎住,脸上也忍不住气得发红发烫,“季砚,你还要不要脸了。”
“方才还说要原谅我。”他又可怜道。
晏乐萦抿唇,这下慌张心虚,“我是说考虑……等等,你又骗我。”
季砚道:“没骗。”
晏乐萦被他整个搂在胸膛前,这下还是忍不住扭动腰肢,回过头看他,“还敢说没骗!分明不止骗了,还算计我。”
季砚不肯放手,揉了揉她的乌发。
他余光瞥过一旁的长安,“屋里血气重,长安,你先去外边找邵苏。”
长安年幼却聪慧,立刻会意,没有再留。
晏乐萦也没有多说,只是看着长安离开后,她还想再检查下他的伤,忽地被他轻摁腰窝,那处皮肉娇软且敏。感,手指甫一按上去,晏乐萦忍不住闷哼一声。
“季砚,你怎么敢——”
“才醒,还有些头疼。”他的胸膛贴住她后背,将她整个笼罩住,“雁雁别动,让我先回忆一下,再和你解释。”
晏乐萦迟疑一瞬,渐渐安静下来,没再说话。
浓郁的血腥气压下了所有气息,可是靠在他怀中,嗅不到那丝幽香,竟然依旧叫人心安。
比起他冰冷冷躺在床榻间,如此鲜活的模样,才是她希望看到的。
季砚将头搁在她肩上,无意识地用下巴摩挲着她纤细的肩,又蹭去她的脖颈。
方才当真思绪浑噩,但看见晏乐萦在此处,他便能隐隐猜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季砚……”
良久得不到回答,却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扑在耳边,有些痒,晏乐萦忍不住又唤他。
季砚轻叹一声,音色还有些初醒后的慵懒,“放心。我可不像你,明明没有失忆还装失忆。”
晏乐萦一噎,嗔怒道:“你现在回想起来了——”
身后的男人揽着她,又见她乖巧,忽地得寸进尺,亲吻着她近在咫尺的白皙耳廓。
圆润小巧的耳垂稍一被触碰,很快泛起薄薄绯色,晏乐萦浑身一颤,想挣扎却被他搂得更紧。
这人简直无赖极了!
可要说他,他又正经起来,语气也变得严肃,与她解释着:“你既已来了,想必多半事情你已清楚,我并非有意瞒你。这本是万全之策,流寇之中虽还有季淮遗留的旧部,可既已落草为寇,何足挂齿?只是没想到……”
说到这儿,仿佛猜到晏乐萦又将要说他,季砚不动声色,再度转开话题。
“江南知府办事不力,底下官员走漏风声,此事恐怕会闹得满城风雨,是他御下不严,管事疏忽。如此临事逡巡,终不是柱石之器,此次事毕,该发落了。”
身为一朝帝王,季砚需主持国事大局,也要保证龙体安康,才能叫百姓心安,不会觉得国君病弱,江山不定。
昔日他念在厉青舟一心向着朝廷,虽治下无方以致江南被奸妄祸乱,却也算个庸忠之臣,直接卸任会叫京城老臣唇亡齿寒,可如此官员占据一方重地,终也不是他所想。
如今,正是顺理成章之时。
晏乐萦明白,季砚一向不避讳她说这些,她总是能理解对方的意思,也不会多加干涉。他愿意说,她愿意听,这也够了。
但沉默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转过身看他,眼眶渐渐又红了起来。
“你还说你不是在算计,你又是筹谋了这么多,还如此会临机应变,因时制宜,连这事都能算进去……”
其实她心底也知道,既然他要封锁消息,或许便是真不想让她担忧。
邵苏也没说错,无论如何,季砚是必然要回京的,他已在江南待到了上元之后,之后,他势必要出发。
此事,躲是躲不掉的。
他本也是有把握的,而她,原本也会信任他能处理好的。
昔年有那么多猜忌,可最终,她竟仍是相信他的。又好像彼此心有默契,仅凭微末之事便能猜到端倪。
季砚看着她那张娇艳绯红的脸,无论多少年了,依旧令他魂牵梦萦。他忽然轻声道:“雁雁,方才我又做噩梦了。”
晏乐萦微顿。
“我又一次梦见你倒在血泊中,你宁愿以那样决绝的方式告别,也不想再与我有任何干系。我日日夜夜都会做这样的梦,每一次梦里梦外都是痛彻心扉……可这次醒来,你竟然在我身边。”
他轻轻揽过她肩头,这次不再是强硬、亦或是故作示弱般的拥紧。
他只是靠着她,温柔又自然的姿态,像一阵风,不愿再摧折她。
“雁雁,我真没想到你会来。”季砚又道,喑哑的声线,略带疲惫,更显哽咽,“……我不敢想。”
第77章 大雁南飞此恨绵绵无绝期。
晏乐萦没忍住,回过身,也拥住了他。
许多年后的这个拥抱,有些陌生,又无比熟悉,且是纯粹发自内心的冲动。她下意识收拢双臂,像年少时那样依赖在这位竹马哥哥怀中。
“你……”
可她又不禁用一种逃避般的心思去想,她为何会来呢,因为还爱季砚么?
明明说了不敢再爱,她想,若没有长安,她当真会觉得季砚能处理好此事……
是故,她或许并不会来。
胡思乱想的心又被季砚吸引去,他用下颌摩挲着她的发顶,轻揉她柔软的乌发,淡笑着:“许是雁雁太风流多情,又冷漠薄情,可我却对雁雁情有独钟,才这般计较得失,不敢确信。”
晏乐萦愣住一瞬,思绪被搅乱,没好气道:“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还不是只有你一人……还有,谁能又风流又冷漠的,你再胡乱说,我就真找旁人去了!”
季砚如何能肯,拍着她的背,恰似安抚,并着一点示弱般的讨饶。
他轻哄她:“雁雁妹妹,是我说错话了,还请妹妹莫要怪罪。”
晏乐萦嗔他一眼,却当真再度安静下来,依旧紧紧拥抱着他。
方才她还觉得和季砚心有默契,他却根本没猜到,甚至,她也险些没看清自己的心……
周围依旧弥漫着血腥气,但那股熟悉清雅的梅香似乎再度飘散开来,她的心绪由着混杂的气息变得复杂,可又清明。
她想,她会来的,她肯定会来的。
因为他是阿砚哥哥啊。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阿砚哥哥就这样死去呢?恨归恨,就像他也曾恨她一样,可她从没想过要他死。
鼻尖蓦地又有些酸涩,晏乐萦娇声哼着:“不行,你要赔罪……”
季砚微微一顿,搂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雁雁要我如何赔罪?”
晏乐萦自然还没想到,“嗯……”
“没想好,那我来想,可好?”季砚便轻声提议。
晏乐萦轻眨双眸,不假思索点头,“好……唔!”
后脑被温暖的大手托住,季砚微微俯身,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唇角。
好在他还念着自己伤重,身上沾染了浓烈的血气,没有更加深入,可仍然依依不舍,几个吻又依次落在她额头、鼻尖、脖颈,蓦地又隐隐有往下的趋势……
晏乐萦慌乱至极,绷紧脊背,双手忙不迭想要推开他。
可惜腕子被他单手一捞,轻易并在一起,他另一只温热的大掌还在四下作乱,惹得她整张脸开始蔓延绯色,偏偏软了身子,一时气得瞋目切齿:“你!你无赖,这是赔罪吗?你明明是在——”奖励你自己。
“分明是雁雁贪心。”季砚仿若未闻,依旧紧紧揽着她的腰,语气却故作委屈,“既然要我赔罪,为何又不肯?”
“季砚!”
“雁雁总是这般,说着不要,实则喜欢得紧。”眼见晏乐萦真怒了,小娘子气起来像被惹急的小猫,眼看就要张唇咬他,他稍稍避开,却难免嘶了一声,“乖些,莫再乱动。方才腰扭来扭去的,我亦不是坐怀不乱的圣人……”
还怪到她头上来了,晏乐萦更是气红了脸,杏眸微眯。
他到底松了手,“好了,不再闹你。今日伤重,有心无力,改日再向妹妹赔罪……嘶,别再蹭。”
这人如今是正经不得一下,从前到底叫他食髓知味了,一次之后便日日纠缠。谁蹭他了?晏乐萦撇嘴,想往后躲,蓦地却真感受到了对方的存在,隔着衣物贴住她,叫她气得更厉害。
还好意思说自己有心无力?
“雁雁……”季砚轻唤唤她。
饶是面上已然通红,晏乐萦依旧摆出一副冷漠无情的做派,“憋着。”
“……”
季砚虽有哄诱的意思,实则揽在她后腰的手已松开不少。晏乐萦轻易便能起身,于是也没多与他计较,她只是娇嗔叮嘱:“伤重未愈,气血两亏,你若不想之后再也起不来床,还是少想些这事吧——别反驳,我也随医师学过几年医。”
“还是你要太医进来,叫旁人当面告诉你?”眼见他唇角翕动,一副还敢反驳的模样,晏乐萦又抢先道。
季砚便闭上嘴,只是凝视她片刻后,又哑然失笑。
“笑什么?”晏乐萦偏头,疑惑问道。
季砚无言,只是看着她。
此刻,虽然仍有彷徨,可又意外有一丝满足充盈在心中,只是深呼吸几口气,稍稍缓过神,他依然眷恋地望着面前的娇颜。
季砚想,或许他方才他生出悸动,某一刻很想脱口而出:雁雁,我不想再放你走了。
可最终,他还是将这句话咽了下去。
不一会儿,季砚再度蹙紧眉峰,病症自是不可能醒来便算好了,只是方才两人拥在一起缠绵许久,谁也没意识到此事。
晏乐萦如梦初醒,连忙唤太医入内。
眼见季砚醒了,几个太医都面露惊喜,随后便是按惯例交代恢复事宜,晏乐萦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没再说话。
可她这日并未离开,之后他休养的几日也没有打算离开。
思来想去,晏乐萦最终决定陪季砚回京城一趟,也是监督他好好服药,以便尽早彻底康复。
出了这样的意外,到底叫晏乐萦受了惊吓,何况长安也在船上,只有看着他们平平安安到达京城,她才能全然放下心。
“我会在画舫再加派人手。”听闻晏乐萦的打算,季砚乌眸间闪过惊喜,沉吟着,“随你来的这些暗卫,便还是跟着你。”
驶向京城的船只终于变得平稳,连春日融雪的河流也是平静的,晏乐萦瞧着季砚这副喜出望外的模样,心中倒泛起了涟漪。
面对旁人时,这个年轻帝王惯常喜怒不形于色。
可每每与她相处,饶是他依旧情绪内敛,又会有许多外人瞧不见的情绪在萌发,一一落入她眼底。
她轻轻嗯了一声,“长宁还在画舫,我不会在京城待很久,送你们到京城后,再留几日便回程了。”
如今已行至半路,再折返江南和直接北上去京城的时日差不了多少,这也是晏乐萦做下这个决定的原因之一。
再者,江南流寇之事虽暂告一段落,头目已被捕入狱,但此刻的江上却未必太平,还得等季砚的人再清剿彻查上几日,等一切彻底风平浪静。
季砚自然清楚,颔首,却迟疑一分,又道:“放心,回程之事我会替你安排妥当……不过,若觉得来回折腾,也可让人去将长宁接——”
“季砚。”晏乐萦打断了他的话,轻轻摇头。
余下她并未说什么,可季砚明白她,她的心并没有完全定下。
沉默少顷,季砚也没再多言,依然颔首,柔声道:“好。”
运河流水汩汩涌动,沿岸景致不断变换,再过了十日,这支船队便彻底进入京城流域,在晨雾未散时悄然靠岸。
京城的雪尚未消融,梅花却已经开了,雪中红梅傲然盛放,叫晏乐萦想到了江南的那棵梅树。
那是四年前,她离京后栽种在水榭别院之中的。
可若要提栽种那棵梅树的缘由,晏乐萦自己也说不清,像一种心血来潮,又像是本意所致,她就是在院中栽了那棵梅树。
梅树第一次开花时,梅红点点,她眼前浮现的画面是九岁生辰那年的大雪。
那日,季砚穿着一袭锦绣红衣踏雪而来,拨开重重雪雾,如沉寂的白纸间跃然一点鲜妍红章,就那样出现在她面前。
此刻,季砚为她裹上裘袍,同样阻绝了厚重雪色,她又将小小的长安揽入怀中,就这样随着他下了船。
但下船之后,她还是暂时与季砚分道扬镳。
“你带着长安回宫吧。”
这是她一早做的打算,也告诉过他。
幽幽深宫,还是给她留下了太多不好的回忆,晏乐萦暂且无法坦然面对,她只是打算在京城之中暂歇几日,再好好看看这片故土。
毕竟四年前她一回京就入了宫,可没有此刻这般悠闲。
季砚没有拦她,只是又替她安排了不少侍卫在身旁,长安也与她道了别,他们商量好过几日再来送她回程。
*
京城乃天子脚下,繁华喧嚣,处处盛世气象。
接下来的几日,晏乐萦便悠然自得地穿梭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将京城好好逛了个遍,挑了一处人多临水的地儿,背靠东市,又毗邻西市,深得她心。
只是她这次是轻装出行,并没有带足银钱。
若要去全国通行的钱庄取银票,还要等钱庄核对江南的账,如此一来,起码得在京城再滞留半月之久。
太久了。
晏乐萦一时有些踌躇,但才踌躇了一会儿,旁边的侍卫便递上了方才那块地的地契,毕恭毕敬对她道:“晏娘子,您若看中什么,尽管吩咐属下便是。”
晏乐萦:……
“主子交代了。”侍卫又道,“这都算您的生辰贺礼。”
她生辰都过去半月有余了。
晏乐萦轻叹一口气,不过是季砚怕她推辞不收罢了。
侍卫递完地契给她后便垂手敛目,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晏乐萦也不打算难为他,这块地也着实叫她心仪,她若坚持不收,过后季砚也定会用其他法子叫她收下。
她都能想到,譬如,他又会说是给长安长宁的生辰礼……
但见晏乐萦久久没有回应,侍卫不禁有些着急,赶忙再度解释着:“晏娘子,即便您不肯收,也顾念着长安和长宁小殿下吧。两位小殿下的生辰也要到了,便算作是两位小殿下的礼了。”
看,她就说吧。
晏乐萦拿着地契在手上掂了掂,轻飘飘的纸掂起来没什么重量,她看着对方,看着看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绽出一抹浅笑。
“我收下了。”她道。
她心想,其实她也没多排斥。
或许看清楚了一些事后,她渐渐明白,回避爱并不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接受爱才能。
再几日,归期已至,晏乐萦再度踏上码头之时,季砚与长安来相送她。
长安平日里像季砚一般寡言少语,稳重早慧,可到底还是个孩子,也会向亲人展露天真,此刻更是难得兴奋,与晏乐萦说了许多在宫中的见闻。
或许,他也明白,这次是真的要与阿娘分别数月了。
季砚并没有打断孩子的话,他在耐心听着,偶尔适时替长安补充几句。他一贯是个有耐心的人,深暗蛰伏暗待之道,可待孩子终于说完,他望向晏乐萦的目光却倏然灼热。
他不再等待,难得表现出慌乱心焦,启唇,音色清冽又温柔,“雁雁……”
晏乐萦身后是一支比来时还要人手充裕的船队,季砚派了许多人护送她,两人对望,他眼中虽流露一丝慌乱纠结,可晏乐萦心想……
这一次,彼此送别,他们心中都是没有怨恨的。
所以她很平静。
“怎么了?”她偏头问他。
季砚喉结微动,终究还是问出口:“……你会不会,又说话不作数?”
耳边潮声微涌,面前的俊秀郎君眼底也倒映着河面的波光,涟漪在那双澄然乌黑的眸中一点点荡开。
晏乐萦默然片刻,险些被他这副模样逗笑,面上却不显,而是佯装思索,顺势问道:“你指什么?”
季砚抿唇,“你先前说过,会原谅我。”
事关此事,这半月从江南到京城,乃至他都在宫中待了几日,一直没有问她。
晏乐萦自那日后,也没有再提。
季砚不再似从前那般,非要偏执地向她讨要个结果。
只是临到她要再度消失在他眼前,藏匿于心底依旧爱之深切的情绪,才叫这句询问再也忍不住。
晏乐萦凝视了他片刻,勾唇轻笑,声含娇意:“这个嘛……你也晓得,我一向说话不算数。又不是一回两回了,你不是说会一直纵容我吗?”
季砚只是定定望着她,一时并未应声。
可他目色灼灼,倒叫她面上微烫,好似已被他看穿心思般,只得犹自轻咳,掩饰那分倏然升起的不自在。
而后,她听见季砚道:“对,雁雁,我会一直纵容你。”
这下轮到晏乐萦怔住,眼前
忽地浮现出昔日许下这个诺言时的场景。
那日,温泉氤氲了青年清俊的眉眼,可她却仿佛能从迷朦水雾中一眼看穿他的情深意切,一直一直,从未改变。
此刻她也能瞧见季砚澄然眸间的涟漪。
那圈圈涟漪本为河中水纹,却收入他眼中,又倒映她心底,渐渐地,涟漪成了一层又一层的浪潮,心绪高涌,难以磨灭。
她垂眸,朱唇翕动,倏然提了件状似题外话的事:“那日,其实我听见你与虞黛的对话了。”
季砚眉角轻动。
他于四年后才再度见到晏乐萦那位表妹,从未与之单独说话。
晏乐萦指的对话,是四年前。
她假死那日的事。
“天长地久有时尽……”晏乐萦心绪复杂,起初只是淡淡看着他,而后又忍不住越陷越深,变成了久久凝视他。
那一日,她假死脱身。
先消失的是视觉,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还心知哪怕睁开也无济于事,她的眼前是一片虚无的黑暗,然后是触觉、嗅觉,她不再感到疼痛,也不再感受到一切混杂的气息。
无论是尖锐刺鼻的血腥味,还是仿若镌刻在灵魂深处的梅香。
她感觉自己正在离季砚远去,感受不到他的温度,自然也感受不到他的怀抱,这样的感觉对彼时的她而言却是解脱。
直到,她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
“雁雁,我究竟该怎样永远记住你?恨不可以,那…爱可以吗?”
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问。
随着他的音色缓缓响起,原本应该平寂的五感短暂被调动,她听到了更嘈杂的声响,可还是在深宫之中,又一次令她惧怕。很快,她还听见了虞黛带着惋惜的质问:“陛下…您这又是何苦呢?”
虞黛那时便算她半个同盟,许是想让季砚彻底死心,稍显委婉的开场白甫一说完,她余下的言语越来越锋利。
“您可知,晏娘子一直与我说她很痛苦,她说您很恨她,因而才这样作弄她。”
“民女想也是,您将她带回宫,却抹去了往日所有的痕迹,对她冷言冷语过,又禁足囚禁她,无一日不表现出对她的恨……所以她也很恨您,恨到哪怕死了,往后也不想安葬在您身边。”
“如此,如晏娘子所言,你们的确是在互相折磨。”
季砚是沉默的。
虞黛连连发问,可晏乐萦在一片漆黑之中,没再听见他的声音。
甚至她都以为自己要彻底陷入昏迷,再也得不到他的回应时,他却倏然开口了。
他说:“我…我爱她。这世间,无人比我更爱她。”
此言一出,虞黛有些默然,半晌又忍不住道:“好,您既然爱她,想要永远记住她,本该珍惜她、爱护她,为何最后…却将她逼到如此境地?”
为何呢?
晏乐萦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她心中也有自己的答案,她清楚季砚爱她,可他一定更恨她。
她也清楚他应该恨她,是她先抛弃了他,她心中也有对当年的愧疚,只是一直埋藏在心底。越是爱,她越是对他愧疚心虚,又因为他对她的纠缠折磨,逐渐也转化成了恨。
爱难以自洽,恨难以磨灭。
“我错了。”季砚的声音微弱,虚弱,又声声入耳,“我错了,只是因为…天长地久,有时尽……”
他的音色极尽哀伤,却也无比执着,似虚无缥缈的回应,回荡在她耳边。
“此恨绵绵无绝期。”
八年相伴,八年分离,这些日子占据了前半生的大半时光,可无论如何长久的往事,依旧太容易在岁月流逝下模糊,非凡人能左右,哪怕他如今成为天子。
长久的时光足以让一段爱走向释然,可他想,恨并不可以。
爱会被磨灭,终有尽时。
可恨会绵延不绝,永生永世。
水浪哗啦一响,晏乐萦乍然回神。四年后,季砚接了她的话,他亦如此说。
此刻,他的声音听起来十足清晰,“此恨绵绵无绝期。”
若爱会遗忘,恨是否能叫人永远记住对方呢?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即便有过季砚的回应,晏乐萦曾经也琢磨不出。
她也说过恨他。
“彼时,我的确想过要用那样的方式记住你。”季砚的声音混在潮声里,变得沉重,“我太忧心,太惊惧,太怕我会将你遗忘。”
爱得太深,便怕遗忘,由爱生怖,由爱成痴。
季砚意图用恨的方式来永远记住她,可恨得久了,到最后,那些辗转难眠的夜里,他自己也不再分得清心底究竟是什么情绪在作祟。
恨逐渐转变成了可怕偏执的占有欲,又摧毁了所有的爱。
“雁雁,对不起。”他长眸轻垂,声含颤栗,“是我错了。”
河风如浪卷起,将两人的衣袍纠缠在一起。站在码头上许久,身躯很快会浸染寒意,晏乐萦看着此刻伫立在她身前的年轻帝王。
青年的神色还有些掩不住的憔悴苍白,却意外显得柔绻温润,仿佛褪尽了周身所有的锋锐,又变成了那个她少时印象里的阿砚哥哥,又比阿砚哥哥沉淀了更多沉冷稳静。
呵出一口寒气,晏乐萦还想搓搓手,她觉得这些话一日两日也是说不清的,往后也不是没有机会……
刚要启唇叫他回去,倏地,耳边衣料摩挲声响起,方才还披在季砚身上的披风就将她兜头罩住,“雁雁,天冷,你快上船吧。”
披风还浸染着温热的体温,幽幽的雪中春信香萦绕,似风将码头不远处的梅香送来。
晏乐萦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诺言。
他将会永远纵容她,他也永远是她的阿砚哥哥。
“好。”她拢紧披风,狐裘绒毛蹭得她下颌有些发痒,让心下也有些莫名酥麻,她低声应道,“你也快带着长安回宫吧。”
她又心想,或许如今她不再需要纵容来表达爱了。
季砚掩下乌眸间的一丝黯然不舍,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他才松开手转身,晏乐萦倏然又扯住他的袖子,“阿砚哥哥。”
爱不是纵容,爱是她值得被对方爱,也能坦然地去爱对方。
季砚眼皮轻颤,这个久违的称呼烫得他心尖发疼,他神色间含着几分不可置信,转回头看她。
“雁雁……”
“阿砚哥哥,你知道,大雁是会南飞的。”她轻眨眼,明媚的小娘子姿容经年如旧,面对他时仍有娇俏放纵,话说一半,像卖关子。
季砚蓦地觉得心跳快了起来,心绪被她牵动。
“——也可终会回到故土。”晏乐萦眼尾弯起,恬然一笑,“好了,记得秋日之约,要和长安回来看我啊!”
一直在旁边安静围观的长安,此刻终于出了声,铆足劲朝她挥手:“阿娘!长安定会好好听话,届时随爹爹一同回江南!”
晏乐萦一噎,为何感觉又被孩子背刺了一回。
“您和妹妹要好好的,身体康健,万事平安!”长安又道。
这下,晏乐萦展颜,“好,你和…你爹爹,也要好好保重,诸事安康。”
季砚深深朝她望来,同样眉目舒展缱绻,温声对她道:“雁雁,我心似你心,你也要……”
“你先别‘似我心’了。”可惜,晏乐萦打断了他的深情,且她面色严肃,认真嘱咐,“季砚,你给我好好地将身子养好,下回见你,可别是病恹恹的了。”
“不然,我会生气的。”她还当真杏眸瞪圆,显出几分明艳的凶悍。
季砚止不住唇边的笑意,连连应声,“好,都听夫人的。”
晏乐萦:……
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