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赏银 “这男人到底得生得何等惊艳?”……
云阳城位于人界西北方的霜落州, 乃是霜落州主城。
作为霜落州最繁华的都城,每日天不亮,排在云阳城门口等着进城的队伍便看不到尾。
而众所周知, 这座霜落州最繁华的城市,有三个举世闻名的宝贝。
第一宝是每五年才举办一次, 名动天下的八珍宴;第二宝是冠绝天下, 举世无双的万花楼;第三宝, 则是云阳城才貌双绝的少城主。
传闻这位少城主不仅才情出众, 而且容貌堪称举世无双,凡是有幸见过他的人,无不被他的风采所倾倒。
然而这位少城主眼光极高,每年都有无数慕名前来的人想要与之结姻,其中不乏各行当领域的佼佼者, 可没有一个人入的了他的眼。
故事便是从这位少城主身上开始的。
传闻一个月前的某个夜晚,少城主偶然间觅得一本绝妙好书, 一读之下竟入了迷,不知不觉间已经入了深夜。
彼时, 时辰已晚,陪伴在身边的侍从不住地打瞌睡。少城主见状, 便独自起身去后厨找点吃的。
然而没过多久, 下人被后厨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惊醒,急匆匆地赶去后厨。
待众人赶到, 却只见少城主身子软绵绵地瘫倒在门口,面上惊讶至极的表情还没来得及退散。
而在少城主苏醒之后, 整个人仿佛丢了魂一般,双目之中满是痴迷之色。当即提笔画了一幅画像,画罢, 立刻心急火燎地命人在全城范围内搜寻画中的人。
然而,尽管众人将云阳城翻了个底朝天,却依旧没有寻到画中之人的半点踪迹。从那之后,少城主便陷入了茶饭不思的状态,身体也每况愈下,一病不起。
好不容易病情稍有好转,少城主便带着几个侍从毅然决然地出门,还放话若是寻不到画中之人,便绝不返回云阳城。
听闻此事的人,无不咋舌惊叹。
……
云阳城门外巨大的告示牌下,围着一群议论纷纷的人。
有人满脸疑惑:“咱们这位少城主向来眼高于顶,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怎么突然就对一个人痴迷到这种地步?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另一人接口道:“我见过那画像,上面不过寥寥几笔,根本瞧不出具体模样,只能大致判断是个身着白衣的男人。”
“竟然还是个男人!”
又有人忍不住惊叹:“这男人到底得生得何等惊艳,才能只让少城主看一眼,就把他迷得神魂颠倒,要死要活的?”
这时,人群中有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问题就出在这呢!大家私底下都在传,这画上的人十有八九根本不是人,而是妖怪!谁家正经人半夜溜进别人家的厨房啊,少城主肯定是被妖怪迷了心智啊!”
“妖怪”两个字一出,众人纷纷噤了声。
人群中有人颤声道:“云阳城不会,不会也进来妖怪了吧?”
有人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几个月前就经常有人无故在城郊失踪!而且失踪的都是年轻的男子!先前还说是被流寇掳去的……照你这样一说,难不成是被妖怪吃掉了?”
“若真是妖怪就完了!我三姑她男人外甥的邻居,一家七口,某天早上被人发现全部开膛破肚死在了自个家里!都说是成了精的猫妖溜进屋子,把心肝都给掏干净了……”
众人听得一阵寒颤。
有人跟着叹气:“如今妖怪猖獗,和百年前压根没法比。听我爷爷讲,他爷爷小时候,那些成了精的畜生,哪敢靠近村庄城镇?”
“你也说了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凡间有神仙庇佑,现在可没这好事……”
旁边蹲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眼眸乌黑,本来一直听着众人说话,这厢忍不住出声问道:“那为什么现在没有神仙保佑了?”
众人朝他看了一眼,纷纷认出他来了。
这少年叫做常林,没爹没娘是个弃婴,从小光脚在城里跑,捡人家的剩饭长大的。
等到年岁稍长,就染上了些偷鸡摸狗的毛病。
他身形看着并不强壮,可跑起来速度惊人,仿佛脚底生风,所以从来没被人当场抓住过。
众人一见是他,纷纷面露警惕捂紧了腰间的荷包。
常林对众人的反应浑然不在意,他大大咧咧地站起身,一脸好奇地又追问了一遍:“为啥神仙现在都不护着人间啦?”
有外地来的人不认识他,解释道:“因为神仙已经不在了。”
见常林一脸迷惑,他又道:“上一任灵境仙尊谢微楼,你总知道吧?”
常林虽说大字不识一个,也没进过学堂读过书,但“谢微楼”这三个字一入耳,他立马忙不迭地点头:“我听过这人的名字!”
周围的人纷纷发出嗤笑:“这世上哪有人没听说过灵境仙尊的名号?”
常林道:“那他怎么了?”
那人继续道:“我听家里的年老的长辈说,当年灵境仙尊在位的时候,整个人界四海升平,从来没有出现过妖魔伤人的事情。可自从仙尊仙逝之后,人间已经有几百年没过过那种太平日子了。”
常林快声道:“可我听说书的讲,说他是千年来最厉害的神仙,神仙怎么会死?”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议论起来:“灵境仙尊的去向至今都是个谜。有的人说他和魔尊同归于尽了;有的人说他没死,其实是在仙界闭关;还有人猜测他早已不在仙界,可究竟去了哪里,根本没人晓得。”
常林听了,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随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他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哎呀”叫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自言自语道:
“都这个时候了,他肯定早就醒了!”
……
云阳城城北的角落里,有一座破败的城隍庙。
由于长年无人修缮打理,这偶尔会成为乞丐或是囊中羞涩,住不起客栈的旅人的临时歇脚处。
常林急匆匆地刚走到门口,里面便走出一个人。
常林一件他大喜,赶紧上前:“师父,你醒啦!巧了,徒儿刚买了几个新鲜出炉的肉包子,特意孝敬你!”
从门里走出的人没看他,抬脚从他身旁走过。
这是个道士打扮的年轻人,看起来也就刚过弱冠之年。
他身着一袭素白长袍,腰间悬着一把剑鞘平平无奇,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剑。
常林自小在市井摸爬滚打,阅人无数,眼光比许多年过半百的人还要犀利。
他看得出,尽管这人浑身上下的穿戴加起来超不过一两银子。
可那身姿,气质,比起云阳城里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还要出众。
常林遇到这人是在一个月前。
他是云阳城出了名的小混混,平日里专爱在前来云阳城的外地人中周旋,专挑那些衣着气质出众的下手。
每当这些人下马车时,他便趁机摸走他们腰间的荷包,然后撒腿就跑。
一般这些外地人初来乍到,对云阳城的道路并不熟悉。
而且他挑的大多是看起来身份不凡的人物,这些人通常也不会太在意丢了一袋银子。
更何况,他打小就跑得飞快,就连大户人家养的狗都追不上他,每次得手后都能顺利脱身。
而唯一一次失手,就是栽在了这个人手里。
就是这个看上去比他以前遇到过所有人,气质都要出众,身份都要尊贵,都要有钱的年轻男人——
那一天为了两个铜板追了他半座云阳城。
最后常林累的筋疲力尽,被堵在巷子里。
他抖着唇,看着面前气息平稳,连气都没多喘一下的年轻人,想都没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此人肯定不是池中之物!有这种毅力,一定是干大事的人!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单方面拜他为师。
常林丝毫不在意对方冷漠的态度,见状赶忙将包子塞进怀里,快步小跑着跟上他:“师父,今天你要去哪里啊?”
那人懒声道:“别跟着我。”
声音好似泉音珮鸣,洋洋悦耳,说不出的好听,让人忍不住想让他再多说几句。
常林不解地嚷嚷道:“为啥不能跟着你?我头也磕了,师父也叫了,拜师礼也交了,为啥不能跟着你?”
对方头也不回:“头是你非要磕的,师父也是你非要叫得,拜师礼也进了你的肚子。”
常林见状又将怀里的包子掏了出来:“那我给你你不吃。不吃都要坏了,多浪费!”
白衣道人没有理他,抬脚就往城门外走去。
他刚一出现在人群中,来往的路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他的身上。
这人明明打扮的再普通不过,可只是随随便便往那一站,旁人的目光便会不自觉地被他吸引。
来往路过他身边的人,都默契十足地转过头,满心好奇有这般出众身段的,到底长着一张怎样的脸。
然而等看清了他的脸,顿时满心失望。
只见那如绸缎般的长发之下,生着的却是一张平凡至极的脸。
五官毫无出彩之处,虽说算不上丑,可跟这把嗓音,和这副好身段比起来,实在是差太远了。
谢微楼没注意旁人的目光,他径直穿过人群站到城门口那个告示牌前,抬头看着上面最近新贴上去的几张告示。
上面一共两张告示。
最下方那张告示,说的是近期城外出现了不少人无故失踪的离奇事件,而且失踪者均为年轻貌美的男子,提醒百姓出行务必小心谨慎。
往上一张告示,则是关于每五年举办一次的八珍宴即将举行的消息,特别注明了入场费需五百两银子。
这八珍宴每五年举办一次,是城主精选世间八种珍馐佳肴,汇聚各方名厨,以此为宴,令无数人趋之若鹜。
谢微楼的目光在“五百两”上面停了一下,心里暗叫不好,失算了。
他攒了好久才攒够五十两,一路跋山涉水来到云阳城,心心念念的就是参加今年的八珍宴。
结果竟然连十分之一的费用都没攒够,他短短几天上哪凑够五百两银子去?
他正暗自思索,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疾喝:“让开,都让开!”
围观的百姓们闻声纷纷避让,只见一行身着官兵服饰的人,排开人群大步走上前来。为首之人神色严肃,将一张崭新的告示张贴在告示牌的最上方。
谢微楼抬头看去。
这最新的告示张贴得格外醒目,不仅纸张最大,字迹也最为清晰,不过内容却仅有寥寥数语。
上面写着,云阳城少城主带着几个侍从出门寻人后,至今未归。唯有在城郊某处,寻得少城主遗落的一只鞋子,经过仔细查验,那只鞋子上面弥漫着浓郁的妖气,少城主显然是遭遇了道行颇高的大妖。
谢微楼收回目光。
这张告示刚一贴出,周围围观的众人脸色瞬间大变,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谁不知道少城主自幼便拜入仙家,还修行过一些仙术呢。连他都敌不过这妖怪,难道还指望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去对付?”
“我说什么来着,就是有妖物作祟!云阳城都进来妖物了,这还叫我们怎么活?!”
“之前失踪的几个人,肯定也都是被妖物掳去的!而且这妖物专挑年轻的男人下手,肯定是能化成人的女妖精……也说不定是有龙阳之好的男妖精……”
“安静!”
那为首的官员神情愈发严肃,猛地大喝一声,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他一脸凝重地说道:“城主有令,现重金征求奇人异士,只要能将少城主平安寻回,赏银千两!”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沉默不语。
那官员见状,心中不禁暗自叹息。
如今仙道已然式微,妖魔在人间肆意横行,层出不穷,少城主此番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短时间内,又能到哪里去寻觅那些有能耐的能人异士?
就在这时,一个不算大却很清晰的声音响起:“我有一个问题。”
方才被官员吓得不敢出声的围观人群此时显得格外安静,所以这不大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尤为突兀。
官员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的白衣人。
此人五官虽平平无奇,但一双眼睛却曜如寒星,仿佛有一种能摄人心魄的魔力。
官员皱了皱眉,眼见他过于年轻,还以为他是来捣乱的,没好气地问道:“有什么问题?”
只见这位年轻的道士盯着告示,若有所思:“这告示上面只说,把人带回来就能赏银千两。可却没讲清楚带回来的人是死是活——”
他神色凝重且严肃地问:“若是找回来的人已经不在了,或者不全了那这赏银还是千两吗,不会打折扣吧?”
官员:“”
围观众人:“”
第72章 玉傩 只能隐约瞧见,有一个“玉”字。……
那官员怒道:“果然是来捣乱的!快快快, 把他给我赶走!”
旁边立刻有两个卫兵过来赶人。
谢微楼蹙眉,这群人简直蛮不讲理。他问了一个这么重要的问题,不回答也就罢了, 竟然还要赶他。
常林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地观察情况,这会眼见时机刚好, 赶紧跳出来:
“哎哎哎, 官爷别急啊, 我师父他不是这个意思!”
趁着那官员张嘴之前, 他快声道:“万一那妖怪神通广大狡猾至极,找人的过程肯定艰难万分,说不定还得冒生命危险!这赏金的事先弄清楚,大家心里才有底!”
他这话一出口,周围的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那官员闻言看了他一眼, 又看向旁边一脸不满的谢微楼:“你们是道士?”
常林赶紧添油加醋:“对对对,是道士!我师父就是道士, 可厉害了!捉妖除魔,那都是手到擒来的事!”
官员冷哼一声:“这个你们放心, 只要能找到了少城主,千两赏银一文不少。”
随即, 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怀疑:“不过, 你们可要想清楚了。这榜一揭,若是规定时间内没找到少城主, 可是要拿你们两个问罪的。”
常林一听“问罪”两个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啊, 还要问罪啊?”
他犹豫着看向旁边的谢微楼。
却见对方仿若根本没听到这警告,一个箭步上前抬手就把上面的榜给揭了下来——
云阳城城主府,整个云阳城最恢弘大气的府邸。
谢微楼站在少城主的房间, 打量着周围的摆设。
那位如今下落不明的少城主,的确无愧于才情双绝的美誉。居室里摆满了雅致至极的文物字画,一旁的书架上还放着他先前的墨宝。
只不过这些一看就是精心裱装,珍视无比的墨宝,如今已经被全部撤下来放在房间的一隅。
取而代之的,这间屋子里每一处空白的墙面,全部被挂上了一副画。就连窗边的桌子,旁边的架子上,也都堆满了少城主几日前刚刚完成的画作。
而这些画作无一例外,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云阳城主已经年近七旬,因为少城主失踪的事更是连日担忧,整个人看上去苍老了十岁不止。
此刻他颤颤巍巍地用手指着这一堆画像,痛心疾首:“就是这妖怪,迷了我儿的心智,如今还将他掳跑了!”
说罢一口气没上来,气急攻心差点晕过去,身边的侍从赶紧手忙脚乱地围过来给他顺气。
常林在一旁好奇地拿起其中一幅画看了看。
这一看,不禁在心中暗暗感叹,少城主的画技当真精湛绝伦。
仅仅用了寥寥几笔,便将一个男人的形象勾勒得栩栩如生,仿佛画中人随时都会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只不过这画的画风实在过于清奇。
上面所描绘的“妖怪”,与常林平日里在话本中看到的形象大相径庭。
那话本里的妖怪哪个不是被描绘的青面獠牙,周身妖气缭绕,手里再不济也要拿个骷髅。
而这张上面的妖怪,一手持着鸡腿,一手拎着半只色泽诱人的烧鸭。
而且看上去姿容出众,风骨绝佳,整体看起来要多不伦不类有多不伦不类。
常林满心疑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他抬头看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人,满脸困惑:
“师父,妖怪也会溜进后厨,吃凡人的食物吗?”
谢微楼听了这话没回答,默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别看了。”他道,“这不是妖怪。”
云阳城主在一众下人的悉心安抚下,总算缓过一口气。听到谢微楼与常林的对话,不禁眉头紧紧一蹙。
他本就见此人太过年轻,和先前那些上了年纪,恨不得全身上下都挂满法宝,看上去神秘莫测的术士截然不同。
于是难免对这年轻道士心存疑虑。
此刻见他如此干脆地反驳,不禁质疑着开口:“若此人不是妖怪,又怎会有如此大的能耐,能将吾儿迷得神魂颠倒,还将其掳走?”
他伸手接过侍从递过来的一个名单,展开给谢微楼看:“这里记录的,都是最近半年失踪的人的名字。”
“和吾儿一样,皆是年轻男子。家境有贫有富,却都毫无缘由地失踪了,现场除了遗留的部分衣物,或随身携带的配饰外,再无其他任何踪迹可循。”
“起初,都以为是逃亡至此的贼寇在作祟,可直到吾儿出事,才发觉这一切皆是这妖物所为。于是,老朽请来了一位得道高人,那高人判断出吾儿遗落的鞋子上沾染了妖气。”
谢微楼问道:“既然你说的高人知是妖物作祟,为何他不直接去将少城主寻回?”
不说还好,一提起此事,城主面色有些难看:“因为七日前,高人在寻找吾儿的途中也离奇失踪了,无奈之下才只好张榜悬赏。”
谢微楼懒懒道:“知道了。把赏银准备好,不出三天,你儿子就回来了。”
云阳城主原本对他满心疑虑,听到他如此自信的一番话,不禁愕然:“你,你说几天?”
他倒吸一口凉气,目光紧紧地在谢微楼身上打量了一番,随后神色凝重地说道:
“若是道长真能在三天之内将吾儿寻回,老朽必定奉道长为座上贵宾,以云阳城最尊贵的礼节相待。”
常林在一旁听闻,心中暗自窃喜。自己果然独具慧眼,从一开始见到这道士,他就笃定,只要跟在他身边,往后定是吃喝不愁!
然而,却听到这道士淡淡地道:“算了吧,我对这座上宾不感兴趣。”
稍作停顿,他微微眯起双眼:“不过,你那个八珍宴的入场费,能不能给我免了?”
“……”
等到谢微楼从城主府出来的时候,城主大人尊贵的老脸都染上了一层菜色。
常林忙不迭地跟上谢微楼的脚步,满脸钦佩地说道:“师父,你刚才好威风啊!”
走在前面的谢微楼脚步微微一顿,语气冷淡:“别叫我师父,我从不收徒。”
常林向来机灵,一听他语气微沉,立马改了称呼:“我不叫你师父,我叫你道长!”
接着他好奇道:“诶,道长,你刚才是怎么知道画上那个人不是妖怪的?”
闻言,谢微楼沉默了一下。
其实他一个月前刚到云阳城的时候,就来过城主府。
当时他囊中羞涩,浑身上下只剩下两个铜板,偏偏又听闻城主府的后厨藏着无数美味佳肴,实在心痒难耐。
他一时没忍住,画了一张隐身符,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城主府后厨。
可谁能想到,他前脚刚溜进后厨,外面就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那天谢微楼因为趁着夜黑,便没有戴无相傩。他刚伸手拎起一只烧鸭,门口就传来一声清喝,紧接着门就被人踹开了。
他转头的瞬间,恰好与门口的人四目相对。
那人逆光站着,谢微楼没看清他的脸,自己的脸却被对方看了个清清楚楚。
紧接着,他就见上一刻还举着利剑,正要朝他刺来的人,动作硬生生停住了。
再然后,那人倒吸一口气,向后直挺挺摔倒在地。
谢微楼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又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哪还敢多做停留,赶紧跳窗跑了。
……
想到此,他抬手摸了摸脸,眼见无相傩稳稳地戴在脸上,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无相傩是世间罕有的宝贝。
覆在面上时就如同在脸上生出第二张脸,可以随主人的心意变幻容貌。
此刻他这张脸已经幻化成一副极为普通的模样,看上去毫无特色。
一旁的少年兀自说个不停:“道长,那你捉妖需不需要帮手啊?我跑得可快了,而且价钱也便宜,一天只要五十个铜板就够了!”
谢微楼没有理会他,而是从怀里掏出方才从城主那里拿到的失踪人员名单。
算上那位少城主,名单上一共有十三人,无一例外,全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他暗自思忖。
寻常妖物若想通过吸食凡人精魄来修炼,通常会优先选择女子。
因为女子相较于男子体内阴气更重,吸食后对修为提升更为显著。
可为何这次失踪的都是男子?
他的目光在那十三个名字上快速掠过,当视线落到其中一个名字上时,目光微微一凝。
那是一个三个字的名字,其中两个字被墨渍晕染得模糊不清。
只能隐隐约约瞧见,有一个“玉”字。
谢微楼的目光停在那个字上,久久未移。
在他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那个字。
他猛地一怔,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突然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松开手,手中的卷宗瞬间坠落在地,染上了一片尘埃。
第73章 荒宅 “我的记忆很差。”
常林兀自在一旁喋喋不休, 听到声响探头过来,捡起那名单:“道长,你怎么了?”
谢微楼伸手揉了揉鬓角。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 他的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闪过,可还没等他抓住那一丝念头, 它就像一缕轻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沉默了片刻, 从常林手中接过名单, 抬手拍了拍上面沾染的灰尘:“没什么。”
就在这时, 远处的天边忽然有一道白光骤然闪过,紧接着,沉闷的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
谢微楼闻声抬起头,目光投向天空。只见天空中阴云密布,看样子一场倾盆大雨即将而至。
谢微楼眉头轻蹙。
这还是那个少城主失踪后下的第一场雨。若是暴雨过后, 妖物留下的气息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往后想要追踪调查就难了。
事不宜迟, 他当机立断将名单塞进怀里,抬脚就往城门走去。
常林看着他的举动, 心中满是疑惑。他实在忍不住,扯着嗓子大声喊道:“道长, 都快到亥时了, 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谢微楼仿若未闻,脚步不停。
常林望着谢微楼渐行渐远的背影, 脑海里浮现出城主信誓旦旦允诺的那一千两银子。
那可是一大笔钱,足够他这辈子都过上好日子。
这么一想, 常林狠狠咬了咬牙,脚下生风,快步朝着谢微楼追了上去。
“你最好别跟着我。”
白衣道人嗓音好听到近乎让人着迷, 他懒声道:“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不会保你。”
常林自幼便在城里城外四处闯荡,有时归来晚了,恰逢宵禁城门紧闭,便在城外将就睡上一晚。
如此这般近二十年过去,他从未见过什么妖物。
他只当谢微楼这番话是在开玩笑,全然没放在心上,脚下步子加快,紧紧跟了上去:“这个你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拖你后腿!”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城门口。
此时,天色愈发阴沉,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黑幕所笼罩。
不知是否因妖物作祟的传言闹得人心惶惶。这段时日,每日天色还未完全暗下,云阳城的百姓便纷纷匆忙归家,紧紧闭上大门。
以至于此刻,城门外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晚风呼啸而过,裹挟着霜落州独有的那种带着粗粝质感的寒意,割得人面颊发疼。
谢微楼依旧那身单薄得让人瞧一眼都觉得冷的白衣。
他从怀中掏出地图,依据城主给出的线索,少城主正是在距离云阳城几里外的一处山坡失踪的。
当日少城主出城时骑的马,七天之后孤零零地自己跑回了云阳城。
跑回去的时候鬃毛凌乱,双眼圆睁,仿佛受了什么惊吓,四蹄不停地刨着地面,长嘶不已。
头顶的黑云越压越低,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谢微楼眯着眼看着眼前,此时此刻四下里一片死寂,除了呜呜而过的风声,再听不到任何活物的声音。
他低下头,从袖中拿出一张符咒。
两指轻轻夹住,手腕一抖,那符咒瞬间无火自燃,随后化作一道风吹不散的白烟,朝着某个方向飘飞而去。
谢微楼抬手指向那缕悠悠飘去的白烟:“跟上去。”
两人的脚步匆匆,周遭的景致愈发荒僻。
没一会,云阳城的城墙便在他们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不见,隐没在了昏沉的夜色里。眼前平整宽阔的道路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杂草疯长的羊肠小道。
那小道歪歪扭扭,像一条蜿蜒爬行的长蛇,也不知究竟会延伸到何方。
夜空中,不时有夜枭扑扇着翅膀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发出的叫声好似婴儿啼哭一般,在寂静的荒野上回荡。
常林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已经彻底隐没在黑暗之中,目光所及只有道士那一身白衣。
常林满心不安,忍不住回头望去。
却见他们来时的路,早已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完全吞噬,目力所及之处,只有谢微楼那身在夜色中格外显眼的白衣。
常林顿时有些后悔一时冲动跟了过来。
他加快脚步,凑近谢微楼,压低声音:“道长,你到底要找什么?”
谢微楼忽地停住脚,指着前方的黑暗里:“那是什么?”
常林赶忙眯起眼睛,朝那个方向看去。
在浓重的黑暗中,隐隐约约有一个建筑的轮廓若隐若现。他瞬间想起了什么,浑身猛地一颤:“道长,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只见百步开外,一座高大的建筑静静矗立在黑暗里。
那建筑的门紧紧锁着,两侧屋檐下挂着两盏破旧不堪的灯笼,灯笼在夜风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谢微楼对这云阳城不堪熟悉,他侧过头问道:“这里怎么了?”
常林“哎呀”一声压低声音:“那房子是以前云阳城一个富商在城郊买下的庄子。有一年的十五,富商带着一家老小在庄子里赏月,结果也不知道后厨怎么突然就起了火,一家十几口人,全都被活活烧死了!”
谢微楼再问:“你是说这里没有人居住?”
常林的脸色愈发难看,只觉得寒毛直竖,浑身发冷:“当然没有人住!人人都传这里闹鬼!道长,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谢微楼心里有些纳闷。
他刚刚明明点的是一张寻迹符,这符咒点燃后散发的白烟,会自动指向方圆十里内有活物的地方。
可此时,那缕白烟依旧固执地指向黑暗中那座朦朦胧胧的废弃庄子。
“少城主就在那里。”谢微楼道,“我过去看看。”
说罢,他也不等常林有什么反应,便径直抬脚朝着那庄子走去。
常林毕竟只是个普通少年,此刻心里早就打起了退堂鼓,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暗怪自己不该贪图钱财就跟着这道士来这鬼地方。
他转身想要回去,可身后一片漆黑,根本辨不清来时的路
谢微楼行至门前,发现庄子老旧的门扉上,悬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锁。
门上贴着的封条早已发黄,历经无数次风吹雨打,几乎和门扉融为一体,不过封口处倒是完好无损,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
谢微楼从腰间取下剑,用剑鞘用力砸向那由于生锈而脆弱不堪的铁链。
随着“哐当”一声脆响,铁链应声而断。
紧接着,木门发出一阵沉重又刺耳的“吱呀”声缓缓打开,一股阴冷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谢微楼捂着鼻子,等着灰尘尽数落下,才抬脚走进庄子。
而就在他踏入庄子的那一刹那,身后的天空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暴雨如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直直地砸向地面。
片刻之后,常林才如落汤鸡一般,浑身湿透,一身狼狈地冲了进来。
刚踏进门,他就见谢微楼已经清理出一片空地,还不知从哪找到了些许木头,在地面上升起一堆篝火。
常林胆战心惊地环顾着四周,只见这里的摆设还保持着未封门以前的样子。
四周墙壁剥落,家具破败,到处弥漫着陈旧腐朽的气息,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蛛网和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谢微楼手里拿着从旁边捡来的棍子,轻轻拨弄着火堆,口中说道:“这里没有人。”
他心里也十分纳闷,明明方才寻迹符所指的就是这里,可他进门搜寻了一圈,却连一个活人的影子都没瞧见。
常林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坐了下来。
刚坐下时,他还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可没过一会儿,火光散发的暖意,一点一点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
不知为何,尽管身旁的道士看起来神秘莫测,可常林在他身边,竟隐隐约约生出一种安心的感觉。
他缩起身子烤火,目光却越过跳跃的火光,落在对面年轻的道人身上。
对方全神贯注地拨弄着火堆,宽大的袖口不经意间滑落,露出一只清秀伶仃的腕骨。
那皮肤白皙如玉,比大户人家夫人手上最温润洁白的玉镯还要漂亮几分。
常林默不作声地躲在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偷偷观察着谢微楼。
在火光的映照下,道士盘膝坐在地上,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身后,泛着亮丽的光泽。
他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在火光的摇曳中,竟也多了几分清冷,仿若霜雪雕琢一般。
常林看着看着,不由地想起以前从别处偷来的那些话本上的插画,还有少城主书房里挂满的那些画。
他心里不禁想,话本上所说的神仙鬼怪,就该是这般模样吧。
身上的寒意仍未散尽,常林忍不住又往火堆前凑了凑。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让他感觉舒服了不少。
他抬眼瞧了瞧对面的谢微楼,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道长,咱们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不知道您大名呢。”
谢微楼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平静地说道:“谢微楼。”
“啥?”
常林一下瞪大了眼睛,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好几个调:“哇,道长,你怎么跟那什么什么仙尊重名啊!”
“”
谢微楼没答话,从怀里拿出从城主手中接过的那份名单。
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纸张,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接着,他又从行囊里拿出一支带着墨痕的笔,蘸了蘸雨水,低下头一笔一划地在人名后面标注着什么。
常林好奇心大增,忍不住探头看去,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五十”“一百”“二百”“五百”等字样。
他满心疑惑,挠了挠头:“道长你这写的什么?”
难道是什么序号吗,用来标记这些人的顺序?
谢微楼放下笔,正色道:“这是我方才在城主府看到的,找到这些人赏银。”
常林:“……”
他震惊:“整整十三个呢,就看了一眼你就全记下了?!你记忆力可真好!”
听到常林的夸赞,谢微楼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原本平静的神色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他沉默了片刻,破天荒地第一次主动接常林的话:“我的记忆很差。”
就比如,有很多事,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谢微楼放下手中的名单,目光随即转向身侧,将一直不离身的那把剑拿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只帕子仔仔细细将上面的水汽擦干净。
这把剑看起来十分朴素,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和点缀,剑身匿在朴素无华的剑鞘里。
谢微楼垂眸,静静地看着手里的剑。
百年前的某一天,他在一处不知名的山洞中蓦然苏醒。睁开眼的那一刻,这把剑就和无相傩一起落在他的身边。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在人间四处漂泊,走过了无数的山川河海,踏足过无数的城镇乡村。
时光在他的脚下如细沙般悄然流逝。
当他好不容易开始学着像周围人一样努力生活,学着在市井中与人讨价还价,学着在田地里辛勤劳作,试图融入这热闹的烟火。
然而,他渐渐发现,自己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无论时光如何流转,他的容颜始终未曾改变,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在岁月的侵蚀下逐渐衰老,生出白发与皱纹。
即便整整一个月不吃食物不喝水,他的身体也不会有丝毫衰败的迹象。
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开始慢慢记起自己的名字,记起自己似乎并不属于人间,记起无相傩的名字和来历。
可偏偏对于这把剑的来历,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甚至连与这把剑有关的任何事物,都在他的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且这把剑从他醒来那刻起,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没法将其从剑鞘里拔出来。
谢微楼坐在篝火旁,缓缓地用帕子擦拭着剑身上的水痕。水珠顺着剑身滑落,剑身也逐渐恢复了原本的光泽。
他轻轻抿了抿唇,将剑轻轻拿起,重新别在腰间。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若是找到认识这把剑的人,或许他也会找回从前的记忆。
第74章 艳鬼 第一次见到每处都长在他审美上的……
他正在出神, 忽然眼前的篝火毫无征兆地微微一晃。
谢微楼的目光落在面前那堆篝火上。一道闪电从窗口划过,刹那间,整个破败的厅堂被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这时, 一阵尖锐的笑声冷不丁地从后厅传了出来。
尽管外面的雨声铺天盖地,大得几乎让谢微楼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 然而这笑声却格外突兀刺耳, 直直地穿透雨声, 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眸光一动。
明明他方才进来的时候, 已经将这庄子前后各处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个遍,确定这里没有任何人的踪迹,那这突然而来的笑声又是从哪来的?
常林明显也听到了这笑声,他浑身一僵,面上的血色瞬间退尽, 惊恐地看向谢微楼:“道长,你刚刚听到没有, 好像有人,有人在笑!”
话音未落, 那笑声再一次从后厅传来,这一回比上一次更响了, 而且听上去距离他们似乎更近了, 仿佛发出这笑声的“人”正一步一步朝他们所在的方向逼近。
谢微楼忽然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地直接用脚将火堆踩灭。
刹那间, 整个庄子被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常林本就惊恐万分,此时火光一灭, 他吓得差点跳了起来。谢微楼一手提起他的领子,快步将他拽到旁边一处柱子后面。
他惊魂未定,嘴唇哆嗦着隔着柱子看着外面。
不多时, 一个细长的黑影投在几乎已经烂的彻底的屏风上面,那影子佝偻着身躯,一步步蹒跚着朝着前厅而来。
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那种怪异的笑声再次清晰地响起。
这一次常林倒是听清了,这声音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尖锐刺耳,像是能穿透人的骨髓,让人不寒而栗。
常林脑中那些关于庄子闹鬼的传闻瞬间涌上脑海,若不是谢微楼还站在身侧,此刻怕已经瘫软在地。
谢微楼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黑影的位置。
伴随着那逐渐清晰的脚步声,一个人影缓缓从后厅的屏风后面显现出来。
一个身着艳红色衣裙的女人从屏风之后慢慢绕出来,身上那红色浓郁得近乎滴血,在这昏暗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眼。
女子举起血红色的袖子,长袖垂落遮住面容,长发如同干枯的海藻,毫无生机与光泽,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她就以这样一个举袖遮脸的怪异姿势,一步一停地朝着正厅中央走来。
每迈出一步,那怪异刺耳的笑声便从血红袖子后面幽幽传出,周围的温度似乎也随之降了几分。
最后,她的脚步停在了谢微楼方才生起火堆的地方,笑声戛然而止。
此时,火堆虽已熄灭,然而余热尚未散尽,一缕淡淡的白烟正从烧焦的木头之间慢慢升起。
那女人就维持着举着袖子,微微躬身的怪异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火堆边。
谢微楼眯着眼注视着他,身侧的常林却是浑身打颤,牙齿“咯吱”作响。
谢微楼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然后出乎他意料的是,常林并没有看他,而是死死盯着他头上的某处。
就在这一瞬间,谢微楼突然感觉额头传来一阵痒,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指尖触碰到的,是一缕冰凉且湿漉漉的发丝。
接着他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从身体上方传来:“原来在这里啊”
谢微楼心头一凛,猛地转过头,只见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散发着红光的身影。
就着一闪而过的闪电,谢微楼看到她被长发遮住的头缓缓抬起,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下半张脸长着一张嘴角几乎裂到耳根,黑洞洞的嘴。而上半张脸却一片空白,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剩下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平整皮肤。
这张脸几乎贴到了谢微楼的鼻尖,破碎的嘴里不断传出令人胆寒的笑声,那笑声中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哀婉声音:“你,是在找我吗?”
谢微楼猛地抬手,将一张符咒用力拍在女人的脸上。
那道符咒刚刚接触女人惨白的皮肤,便瞬间燃烧起来,幽蓝的火焰在黑暗中跳跃闪烁,映照着女人愈发狰狞的面容。
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半边脸瞬间被熊熊燃烧的符火包裹,皮肉滋滋作响。
她疯狂地挥舞着双手,长长的指甲扫过谢微楼的面颊,留下几道浅浅的血痕,随后转身便逃。
谢微楼清喝一声:“站住!”
然而那女鬼脚不沾地,身形如一缕青烟般眨眼间便消失在屏风后面。
谢微楼想也没想抬脚就追。
他速度很快,可那女鬼的身影却飘忽不定,径直朝着后院奔去。谢微楼冲出后门,恰好看见那女鬼纵身跳进了后院的一口井中。
他站在井边,俯身探头看去,只见井口黑黢黢的,仿佛一只巨大的黑色眼眸,压根看不见里面有什么。
谢微楼不禁微微蹙眉,他动作迅速地掏出一张还未被雨水洇湿的寻迹符。刹那间,符咒燃起一缕白烟,那缕白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直直地朝着井口飘去。
便是这短短片刻功夫,雨水便将他浑身上下淋了个透湿,顺着他的发丝和脸颊不断流淌。
此时谢微楼顾不上这些,寻迹符的指向不会错,这井下一定有人或者其他东西。
谢微楼抿了抿唇,他盯着井口看了一瞬,没有丝毫犹豫,接着径直纵身跳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落进阴冷刺骨的井水中,井下竟是一片干燥的地面。
谢微楼在黑暗中摸索着掏出袖子中的火折子点燃,幽微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周围。
他这才发现,井下竟然是一个还算宽敞的空间,而正前方有一条漆黑的甬道,一路延伸至无尽的黑暗里,根本不知道通往何处。
他抬头看了看头上,井口已经变成了一个指甲大的小点,微弱的光线从那里透进来。
想要从井口原路返回上去,显然不可能。眼下除了钻进这条甬道,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谢微楼站在甬道入口处迟疑了一下,敏锐地感觉到那边传来隐隐约约的风声,而寻迹符的烟气始终执着地指向甬道之中。
他不再迟疑,径直矮身钻了进去。
寂静漆黑的甬道里,谢微楼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火折子燃烧时发出的微弱噼啪声,眼前那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他一路提防着那女鬼突然从甬道某个角落里窜出来,一边小心火光熄灭。然而就这样一直走到甬道尽头,那女鬼都没有再露面。
当他踏出甬道的一瞬,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只见这宅子的地下竟然是极为宽敞的一处空间,无数不知通向何处的甬道一同汇聚在此,而每一条甬道两侧昏暗的墙壁上,都铸着道道铁门。
这里竟然是一处地下监牢。
而就在这些牢房前面的空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十三口棺材。每一口都敞开着棺盖,那黑洞洞的棺口宛如一只只没有瞳仁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上方。
谢微楼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快步上前走到其中一口棺材边上,探头看去。
果不其然,一个面色苍白如纸的男子躺在棺材里,已然没了气息,浑身干瘪,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像是被吸干了精元而亡。
他再查看下一口棺材,情况依然如此。
就这样连着查看了十一口棺材,发现每一个棺材里都躺着一具尸体,而且这些尸体正是先前失踪的年轻男子。
谢微楼顿时蹙起眉,心中暗自思忖,难道这十三个失踪的人都已经死了?
他转念一想,不对。
如果这些人都已经死了,那这里应该放着十三具尸体,可现在却还剩下两口空棺材,这两口空棺材又是给谁准备的?
他正举着燃烧的火折子探查着周围,就在这时,一声尖叫忽然从身后的甬道中响起:“救命啊!!”
谢微楼大喜:“一千两!”
他立刻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甬道奔去,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甬道尽头一闪而过的红色,手中几张符咒齐齐燃起,劈头盖脸地朝着身影打去。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黑暗中红光乍现,火光中只见方才那个红衣女子猛地转过头。
她半张脸已经被符火烧得面目全非,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恐怖。
而她手上抓着的,正是一个锦衣玉服的青年。
谢微楼手中符火再起,如箭一般朝着女子飞去。女子发出一声怨毒的尖叫,将锦衣青年扔在地上,转身便逃。
谢微楼几步赶上去,只见那锦衣青年鬓发凌乱,呼吸急促且不均匀,不过好在还活着。
他急忙将其从地上拉起,看了看他的脸,跟画像上少城主的模样吻合,忙问道:“一千两,你没事吧?”
那青年惊魂未定,眼神中还残留着深深的恐惧。他呆滞地转过头,对上谢微楼此刻平庸的一张脸。
下一刻,他面上一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握住谢微楼的手,欣喜若狂:“你!是你?!”
他手劲很大,握得谢微楼五指发酸,急不可耐道:“你,你是来救我的吗?”
“那妖怪将我们困在这里,每天都带一个人出去交欢,我亲眼看见她将那个人活生生吸瘪了!”
谢微楼暗自忖度,那应该是个道行有些年头的艳鬼,许是她的雷劫将至,为了尽早修炼出人形躲避雷劫,才抓了这么多年轻男人。
每日一个,到今天已经是第十一天,再吸食一人,她就可以彻底幻化成人的皮囊了。
想到此处,谢微楼快声道:“一千两,这里除了你,还有没有什么活人?!”
少城主一脸迷茫,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
他怔愣片刻,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立刻指着女鬼逃跑的方向说道:“我记得,我记得这条路最尽头还有一个房间!”
谢微楼将手用力从他手里抽出来:“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消灭了那鬼怪,再来寻你。”
说罢,他转头就朝最深处走去。
这条甬道似乎比他来时的那条要长上许多,不知过了多久,手上的火折子“啪”地一声燃尽了。
谢微楼只能一路跌跌撞撞摸着黑,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往甬道的尽头跑。
然而当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眼前的浓黑后,在那黑暗的尽头,忽然出现一道亮光。
谢微楼的脚步渐渐慢下来。
他手指上捏紧一张符咒,眯起眼朝亮光的来源看去,等到又离近了几步,他方才发现那竟然是一道微微敞开一道门缝的门。
亮光便是从那道门里传出来的。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谢微楼从来没有闻过的幽香,顺着微微露出一条缝隙的门扉传来。
谢微楼慢慢站定在那扇门的前面,他有些犹豫地看着微敞的一条门缝,接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门扉在他面前缓缓向内开启。
一瞬间,从门里透过来的亮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等到谢微楼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他方才朝门内看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里并不是他想象中,和外面一样昏暗狭小的牢房。
这是一个布置的极度典雅,古色古香的房间。
门侧放置着一张典雅的乌木床,床边垂坠的淡紫色的床帐,床侧放着一张雕花的木桌。
一个人正背对着谢微楼安静地坐在桌边,轻轻倚在椅背上,正慢条斯理地翻着手上的一本书。
听到开门的声响,他微微侧头,露出线条清晰的侧影。
谢微楼微微一怔。
此刻他浑身被雨淋湿,因为一路奔跑,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显得浑身狼狈不堪。
而屋内那个人,一身玄色的长袍干净得不染纤尘,长长的衣摆曳曳坠地,随着动作轻轻摆动。
那人长发未束,如黑色的绸缎般沉沉地垂坠在身后,露出清晰而优美的侧影,和干净漂亮的下颌。
而在他的耳骨上,悬着一枚极为精巧的蛇形耳坠,那耳坠在烛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谢微楼呼吸一滞。
他莫名想起来失踪名单上十三个名字中,那个被墨渍浸染,只能隐隐约约看出来一个“玉”字的名字。
他张了张口,声音微哑:“你是”
听到声音,背对着他的人轻轻放下手里的书。
紧接着,指骨分明的手指轻轻撑在桌面之上,微微发力,修长的身形从椅子上缓缓站起。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宽大的衣摆如流淌的夜色,轻柔地垂落在地面,一举一动间,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从容。
他微微侧过身,火光摇曳,谢微楼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他的心微微一跳。
他在人世间走了几百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每一处线条,都长在他审美上的人。
第75章 公子 “微微。”
谢微楼一时之间怔在了原地。
他有些怔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是一种极为熟悉却又难以捕捉的感觉,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 转瞬消散不见。
等到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蓦然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
他飞快地环顾了一下这间房间, 只见屋内布置得典雅舒适, 四周摆放着精致的家具, 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间牢房,倒像是某位富贵人家的书房。
他来不及多想,急忙开口:“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女……人跑进来了?”
眼前的人玄袍墨发,耳骨上那精巧至极的蛇形耳坠熠熠生辉,异常惊艳。
这般打扮, 加之他周身散发的气质,活脱脱就像一位养尊处优, 生活富足的大户人家的公子。
自谢微楼进门那一刻起,这人便斜斜倚在一旁, 静静地看着他,未曾说过一句话。
此时听到谢微楼的询问, 他微微眯起眼睛, 随后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低沉悦耳:“没见过。”
他的声音就和他的外表一样, 直直击在谢微楼的心口上。
谢微楼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可神色却突然一沉。
他心里清楚,这甬道尽头只有这一个“牢房”,那女鬼方才明明就是朝着这里逃窜并消失的, 眼前这人怎么可能没见过,除非……
他的思绪刚刚落到此处,房间里桌子上唯一一盏烛灯毫无预兆地熄灭,刹那间,整个房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紧接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瞬间从两人头顶传来。
谢微楼心头一紧,猛然抬头,借助手里火折子微弱光线,只见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正贴在头顶的角落里。
她的头朝下,那张没有眼睛的脸显得格外狰狞恐怖,嘴巴咧到了耳后,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可怖的面容直直朝向他们。
谢微楼神色一凛,手伸进怀里就要掏符咒,然而这么一摸,却摸了个空。
他的心猛地一沉,符咒用光了!
此时,那女鬼四肢着地,已经像壁虎一样朝着他们快速爬了过来,速度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
谢微楼心里明白,没有符咒,他就跟一个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根本不是这女鬼的对手。
于是,他想也没想,转身就往门口跑。
然后刚刚抬起脚,他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人,于是硬生生顿住脚步,一把拽过身后人的手腕:“快跑!”
那人依旧一声不吭,任由谢微楼拽住手腕。
谢微楼丝毫不敢迟疑,拼命往门口跑去。此时,只听得身后那刺耳的笑声越来越近。
而眼前这甬道黑得看不见前方,谢微楼好几次都差点绊倒,他呼吸急促,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
偏生身后的人一路上脚步没有丝毫凌乱,若不是谢微楼的手心感受到从他身上的温度,他都要怀疑自己拉得是不是个人。
终于,眼前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谢微楼下意识松开手,一个箭步冲过去。然而等他即将冲出甬道的时候,才发现入口处站着一个人,正举着火折子焦急朝里面探望。
谢微楼想要收住脚步,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随着“砰”的一声闷响,他眼前一黑,跟站在门口的人撞成一团。
谢微楼迅速扭头朝身后看去,只见身后那锲而不舍的女鬼,已经近在咫尺,只差几步就要爬出甬道。
谢微楼来不及多想,立刻回头看向少城主:“你修过仙术对吧?”
少城主正手忙脚乱地扶住他,听到这话先是一怔,随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可是我的法术被她封住了,不”
谢微楼不等他说完,一把握住他的手。刹那间,一丝细微却温暖的灵力顺着对方的灵脉,缓缓流入他那干涸许久的灵脉之中。
谢微楼回头看向那四肢着地模样狰狞的鬼怪,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他手指在半空中快速画下一道符咒,符咒瞬间化作一道幽蓝色的光芒,如闪电般朝着女鬼的面门疾驰而去。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尖叫,顿时脚下的地面疯狂晃动起来,四周的墙壁也不堪重负,瞬间坍塌。大块大块的砖石如雨点般落下,将那女鬼死死地压在了碎石之下。
谢微楼低低咳嗽了几声,伸手轻轻挥开半空中飞舞的尘土。
他微微蹙眉,看着那被碎石堆积的甬道,轻声喃喃道:“好在这厉鬼还没化出完整的皮相,不然这点微末的灵力,根本打不过她。”
话音刚落,谢微楼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就见少城主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活像一个熟透了的番茄,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谢微楼心里一惊,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在无相傩还牢牢地贴在脸上,没有丝毫脱落的迹象。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即蹙着眉,满脸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少城主。
这人闲着没事脸红什么。
少城主撞上他的目光,那张本就生得相当不错面上,红意不仅没散,还加重了几分:“你,你没事吧?”
谢微楼慢慢眨着眼,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无相傩虽然可以改变相貌和身形,但他一直只掩盖了面容,却没有改变身形。
一千两此前把他的画像临摹了无数遍,想必早已经将他的身形深深地刻在了脑海之中。
这会儿,该不会是把他认出来了吧?
想到这里,谢微楼心里一慌,赶紧板起脸,不动声色地避开对方那炙热的目光。
而此时,那位被他最后救出来的玄衣青年,自始至终静静地站在了一旁。
修长的身形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仿佛融入了这无尽的夜色之中,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谢微楼打量了一下四周。
虽然消灭了女鬼,可他们三个人与这十三口棺材,一同困在了这圆形的石室里。
四周的空气幽寒刺骨,仿佛置身于冰窖。
谢微楼环顾四周,寻了一块相对干净的空地,然后将身上的外袍褪了下来卷成一团,用火折子点燃。
刹那间,温暖的火光瞬间充斥了这个幽暗冰冷的石室。
他看也没看另外两人,径直背靠着一具棺材坐了下来。少城主见状,也赶紧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不用急。”谢微楼道,“常林在上面,他很快就会让你爹过来救你。”
少城主脸上红晕被火光映衬的更加鲜艳,他快速摇头:“没事的,我一点都不急”
“”
谢微楼默默移开视线,看向面前跃动的火光,思绪也仿佛随着那跳跃的火苗飘忽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传入他的耳中,他微微抬眸看去,只见那玄衣青年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
他没有坐在地上,靠着谢微楼面前的一具棺材静静站着,面容依旧隐匿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
从谢微楼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脚上一双黑色长靴,勾勒出线条修长的小腿,往上还能看到一截被玄色衣袍包裹的腰身。
即便在这种情形下,依旧从容不迫,看起来身份要比旁边的一千两还要尊贵几分。
谢微楼不禁暗自思忖:难不成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他不知不觉走了神,以至于完全没听到身侧一千两那喋喋不休的话语。等到他终于回过神来,就只听到对方一脸好奇地问道:“你呢,你叫什么?”
谢微楼回过头,又对上他期待且炙热的目光,他张了张嘴:“……这不重要。”
少城主一听这话,顿时有些急切,身子往前探了探:“这怎么不重要?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能连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话说到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低下头,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问道:“而且你先前为什么叫我一千两啊,是因为我很珍贵的意思吗?”
谢微楼心道:不,是因为你爹只答应给我一千两。
他迟疑了一下。
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不太想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
因为他有一种直觉,若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可能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尤其是,他斜前方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