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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谢微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如实质般从黑暗中穿透而来,直直地落在自己的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谢微楼顶着这道视线,抿了抿唇,鬼使神差地艰难开口:“我叫谢微……呃,谢微……”

一旁的少城主见他欲言又止,愈发急切地追问:“谢微什么?”

谢微楼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谢微微!”

少城主一怔:“微微?”

下一刻他由衷赞叹:“真好听!”

谢微楼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角,算了,为了那一千两银子,他忍忍好了……

这么想着,他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那靠着棺材静静站着的人,试探着开口问道:“还不知……这位公子的名字?”

话音落下,石室里瞬间陷入一片寂静。

谢微楼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攥紧袖口,心脏也不自觉地加快了跳动的频率。

浓稠的黑暗中,他隐约听到一声轻笑。

下一刻,那人站直了身体,裹着漆黑长靴的小腿轻轻动了动,原本隐匿在黑暗中的面容,刚好出现在跃动的火光之中。

谢微楼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对方微微垂眼,目光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谢微楼的眸中。

两道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像是有一股无形的电流划过,谢微楼的睫毛微不可闻地一颤。

青年的目光在谢微楼的脸上缓缓游走,最终停留在他的眼睛上:“那可真是太巧了。”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在石室中悠悠回响,好听的能让人在不自觉中沉沦。

“我也姓谢。”

他微微一顿,眸光落在谢微楼微仰的面上,黑沉的瞳孔几乎能将人的心魂吞噬。

“你可以叫我——”

唇角缓缓向上勾起,露出一丝摄人心魄的弧度。

“谢玉书。”

第76章 家室 “夫人早逝,只留下一儿一女。”……

“谢玉书……”

谢微楼喃喃自语, 在脑海中迅速在断断续续的记忆里仔细搜索了一番,确认自己确实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原来不是认识的人。

他抬头看着对方,对方缓缓从黑暗中迈出脚步, 靴底与地面轻轻接触,发出轻微的碎响。

着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容在光影交错间, 面上半明半暗。

谢微楼心念一动, 从怀里掏出那份名单, 目光向下, 很快找到那个被墨渍浸染的三个字的名字。

果不其然,“玉”就是中间的字。

而这名字后面的备注上是,蓬莱州望月城谢家嫡公子。

谢微楼若有所思。

这蓬莱州是下界九州中最繁华的州府。

而这望月城,又是蓬莱州诸多城市中最富有的那个,传闻连城墙都用金粉细细涂抹的。

而谢家

望月城中的确有一个声名远扬的谢氏, 恰好就是望月城各个名门望族中最有钱的那个。

谢微楼微微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虽然这个谢玉书看起来过于从容, 但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法力波动,的确是个凡人

这名字后面没写赏银, 不过看起来应该很值钱的样子

谢微楼又默默地将名单揣回怀里,对着玄衣青年礼貌地点了下头:“谢公子。”

随后他再次看向谢玉书, 声音清晰道:“说起来, 为何其他人都被关在牢笼里,唯独谢公子你能独自住在那间房间里?”

听到这话, 少城主也扭过头,目光古怪地看向对面的谢玉书。

谢玉书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不紧不慢上前两步,在谢微楼斜对面的位置悠然坐下。

玄色的袍摆在身后如流水般展开,恰似一朵妖冶盛开的黑色牡丹, 尽显优雅与矜贵。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笑道:“这有什么?”

他泰然自若道:“自是因为我比他们都要好看,住的好一点有什么奇怪吗?”

话音一落,谢微楼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心里本能地想反驳,但是事实好像没法反驳。

云阳城少城主的姿容放眼霜落州,再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之匹敌的男子,可和眼前这个谢玉书一对比,高低立判。

然而,若就这样顺着他的解释认同,又隐隐觉得有些牵强。

谢微楼回忆着方才短暂握住他腕子的那一刻。

当时,他便下意识地留意了对方的情况。然而他并没有察觉到谢玉书身上有任何法力的波动。

若非他不是凡人,那就是他的修为深不可测。

谢微楼沉吟了一下。

算了,姑且认为他是个凡人。

就在这时,少城主的声音再次在身侧响起:“微微。”

谢微楼愣了一下。

他临时起了这么个化名,本就是用来敷衍他们一下的,被人这么直白地叫出口,实在是有些不自在……

他转头看去,只见少城主脸上带着红晕,略带不好意思地开口:“微微可有家室?”

谢微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少城主瞬间像被火点着了一般,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你若是没娶亲”

“娶亲么”

谢微楼抬手摸了摸下巴,缓缓开口:“目前倒是没有。”

少城主原本有些紧张,听了这话瞬间喜上眉梢,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刚要开口说些什么。

谢微楼在他开口前,不紧不慢地淡淡打断了他:“夫人早逝,只留下一儿一女。”

本就安静的石室,瞬间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之中。

谢微楼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本着做戏就要做足全套,他边说着边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大的八岁,小的三岁。”

少城主听到这话,脸瞬间如同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下来,哭丧着脸:“原来你连孩子都有了”

见状,谢微楼语气更加诚恳,继续补充道:“实不相瞒,这次出来,就是努力赚银子回去养家的。”

话毕,他不再说话,而是垂下眸子去看跳动的火苗,面上的表情也稍显柔和。

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他这幅样子,定会不自觉以为他是想“两个儿子”了。

果不其然,少城主原本一腔热情被谢微楼这几句话,好似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一脸失望,闭上嘴不说话了。

谢微楼盯着火堆。

这些年来他行走于茫茫世间,所遇之人形形色色。

即便无相傩改变了原本的容貌,却依旧有许多人痴迷于他外表。起初面对这些人的示好,他总是直截了当地拒绝。

然而,世间人心复杂难测。

其中不乏因此怀恨在心之人,因爱生恨对他产生恶意。还有那些求而不得者,做出许多出乎他意料的事情。

久而久之,他在外索性称自己已有家室。没想到这个方法屡试不爽,让他免去了不少麻烦。

眼见少城主不再说话,谢微楼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刚刚放下心来,就觉得背后一凉。

谢微楼手指微不可闻地一紧。

余光中,仿佛有一道从侧方射来的视线。

这道视线与少城主的目光截然不同。

谢微楼不自觉地想起一条潜伏在暗中注视着猎物,无声无息地等待着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将猎物彻底生吞活剥的蛇。

他忍不住抬头看去。

谢玉书依旧坐在他的斜对面,连姿势都没有丝毫改变,浓黑的眸子注视着火堆,根本没有看向谢微楼。

谢微楼一时以为方才是自己的错觉。

感受到了谢微楼的目光,谢玉书抬了抬眼对上他的眼,唇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怎么了?”

这笑容仿佛春日里的微风,不夹杂丝毫令人不适的杂质,反而得体非常,令人见之则喜。

谢微楼将目光从谢玉书的脸上移开:“没什么。”

一时间,三人似乎都陷入了各自的思绪,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石室内只剩下偶尔传来的火苗燃烧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微楼忽然察觉到手下传来一阵异样的潮湿感。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掌心,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手上已经沾满了水。

他心中一惊,立刻抬眼望去,只见源源不断的水,正从他来时的那条甬道,不断流进这个原本就不算宽敞的石室。

不会是外面雨下的太大,水都从井口涌进来了吧。

他这个想法刚刚在脑海中产生,顿时更多的水从四面八方的甬道涌了进来,转眼间便在石室地面上形成了一片片水洼。

谢微楼忙从地上站起来。

仅仅片刻功夫,水面就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再这样下去,恐怕很快这处石室就要被淹了。

另外两人也都反应过来,少城主瞪大眼睛:“这里不会要被淹了吧?”

此时,谢玉书那玄色的袍摆已然被水浸湿。

他神色镇定,抱臂静静地站在水中,紧接着抬脚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谢微楼奇怪地看着他。

只见他径直走到石壁面前,随后伸出修长的指节,在石壁上轻轻叩了两下。

他微微侧过头:“如果我没猜错,这面墙的外面连着河。”

他转过身来,唇角微扬:“道长若是有办法将这面墙破开,我们就可以从这里出去。”

少城主一听,面露担忧:“若是这面墙破开,河水涌进来怎么办?”

谢微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手指了指那两具空着的棺材:“可以躲在棺材里,顺着水流漂出去。”

就是这说话的时间,水面已经迅速漫上了几人的膝盖。

谢微楼神色一紧,沉声道:“你们两个,先躲进去。”

说罢,他快步走到那扇墙的面前,动作迅速地将自己的袖口撕下一截,咬破食指沾着血在上面快速画了一个符咒,紧接着将那符咒塞进砖缝中。

做完这些,他立刻转身淌着水快速地走到棺材旁,刚刚走到棺材旁边,水就已经漫上他的腰间。

少城主动作敏捷,已经翻身便跳入了其中一口空的棺材。他心急火燎地朝谢微楼伸出手,急切道:“微微,快进来!”

谢微楼在原地迟疑了一下,侧目看了看站在旁边还没有进棺材的谢玉书。

对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始终没从他身上离开。

谢微楼暗想,这谢公子看着一副不愿意与人过多接触的样子。

虽然总是一副笑模样,但这种贵公子都是看着和善,说不定内里百般嫌弃,肯定不愿意和他挤在一起。

于是,他好心指了指身后那口空的棺材,对谢玉书道:“谢公子,你自己用那口吧!”

紧接着他当机立断地挽起袖子,双手撑住面前的棺材沿,正要纵身跳进去。

他的手上还没用力,后颈蓦然一痛。

这突如其来的疼痛令谢微楼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紧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一只手牢牢握住了他的后颈,大力将他的身体扯开。

刹那间眼前天旋地转。

谢微楼整个人被翻转过来,不受控制地面朝下摔在一片带着幽香的玄色衣襟上。

鼻尖狠狠撞上对方结实的胸口,痛得他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

谢微楼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眼前顿时陷入黑暗。

头顶上的棺材盖,在他跌入棺材的瞬间,重重地合上了。

第77章 棺材 “我倒要看看,你打算骗我到什么……

即便眼前漆黑一片, 伸手不见五指。

可谢微楼依旧敏锐地感知到自己正以一种极为窘迫的姿势趴伏在对方身体上。

谢微楼有些尴尬,下意识伸手撑着棺壁,想要抬起身子。

然而, 他刚一抬头,后脑便猝不及防地“咚”的一声, 重重撞上了那厚重的棺材盖。

这一下撞击力道十足, 他只觉得眼前瞬间一黑, 脑袋里“嗡嗡”作响, 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紧接着便直直地又跌回了对方身上。

这一下撞的着实不轻,谢微楼好半天才缓过劲。

就在这时,棺材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谢微楼立刻明白, 一定是外面的水已经淹没了棺身。

他掐准时机,手中快速结印, 只听外面传来“轰”的一声石壁破碎的声音。紧接着棺身剧烈一晃,像是一艘小船一样漂浮起来。

谢微楼的身体也跟着剧烈一晃。

这狭小的棺材原本只够容纳一人, 此刻却硬生生挤下了两个男人。

两人的身躯被迫紧紧贴在一起,毫无间隙, 对方的体温源源不断地透过衣物从身下传递过来, 让谢微楼愈发觉得浑身不自在。

更让谢微楼尴尬到极点的是,他此时只能无奈地趴伏在对方身上。

即便勉强将头错开, 脸几乎都已经贴上棺壁,可对方那温热的呼吸, 依旧清晰可闻地在耳畔响起。

他心跳有些凌乱,偏偏身下谢玉书的心跳始终平稳有力,就连呼吸也没有快上一分。

谢微楼觉得脸都给自己丢光了。

他活了几百年, 还不如一个弱冠之龄的凡人自持。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感觉到身下人的腿动了动,谢微楼的腿本来就叠在他的腿上,这一动带着他的腿也跟着动。

谢微楼脸一黑:“你乱动什么。”

黑暗之中,谢玉书那好听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还带着几分青年特有的清朗:“我没乱动。”

紧接着,他不紧不慢地道:“道长,你把腿分开一点。”

顿了顿:“你硌得我腿疼。”

“”

谢微楼黑着脸,只好将腿勉强朝着两侧微微张开了一些。

然而这样一来,他们的身体反而贴合得愈发紧密,甚至腰部也紧紧贴在一起。

谢微楼将手撑着对方的胸口,好不至于和对方的胸口贴在一起。

就在这时,许是棺材已经漂进河道,暴雨击打在棺盖上的声音震耳欲聋,与此同时,棺材也随着湍急的水流剧烈晃动起来。

谢微楼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随着棺身晃动,一不留神肩膀就狠狠撞在棺壁上,他微不可闻地闷哼一声,声音在暴雨之下压根听不清。

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搭上他的后腰。

谢微楼瞬间一怔,还未等他做出反应,便感觉到那只手的手指微微用力,朝下轻轻按了按。

紧接着,一个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趴好。”

谢微楼咬了咬牙,坚持片刻后到底还是卸了劲,只能趴伏在对方的胸口,脸都在发烫。好在这棺材里漆黑,没人看得见他的窘样。

此刻鼻腔里,满满的都是谢玉书身上那清冽的幽香。

这股香气萦绕不去,在这黑暗狭小的棺材内,无端增添了几分令人心慌意乱。

谢微楼闭眼假装自己是一条死鱼,只希望这趟艰难的旅程快点结束。

然而身下的人完全不这么想,似乎很有跟他聊天的兴趣,悠悠开口:“谢道长看起来不是霜落州人士。”

谢微楼无奈睁开眼:“不是。”

“那,谢道长是从何处来?”

谢玉书的声音在黑暗中越发清晰,就连外面震耳欲聋的暴雨声都没法遮掩半分。

谢微楼沉默下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又怎能回答旁人?

他张了张嘴,最终挤出几个字:“……跟你没关系。”

谢玉书也不恼,反而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黑暗里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你好像不太喜欢我。”

谢微楼放缓语速,不紧不慢地道:“我与谢公子不过初识,又何来喜欢不喜欢之说?”

闻言,对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初识。”

只听得他再次笑道:“那谢道长将少城主送回去后,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慢声道:“可是要回家,看望你的一儿一女。”

所谓一儿一女,本就是谢微楼随口一编,用来敷衍少城主的托词,没想到这公子哥居然记得如此清楚。

谢微楼暗暗吐出一口气,索性顺着他的话道:“就算现在不回去,以后也是要回去的,总不能把他们独自放在家里。”

话音落定,谢玉书竟破天荒地没再说话。

一时间,耳边只剩下雨滴重重打在棺盖上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谢微楼以为他终于觉得无聊,不再追问了,正打算闭上眼睛好好休息片刻。

就在这时,耳畔突然传来极为轻微的两个字:“是么。”

谢微楼以往他还没聊够,只好打起精神等着应对。

却没想到,身后那只原本扣在他后腰上的手忽然松开,紧接着,在他眉心处极其轻微地一点。

刹那间,一股汹涌的睡意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袭来。谢微楼瞬间失去意识,头软绵绵地靠在谢玉书的胸口,陷入了昏睡之中。

外面的暴雨依旧肆虐,雨滴疯狂地击打着棺椁,然而这口棺椁里却安静地出奇。

谢玉书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着沉睡之人后颈,仿佛在摆弄着一件无比精巧且珍贵的玉器。

隔着一层细腻温软的皮肉,指尖下的颈骨摸起来脆弱不堪,仿佛稍稍一用力,就会如同琉璃般彻底粉碎。

谢玉书盯着头顶的棺材盖,嘴唇微微张合,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骗子。

随后,他一点点垂下眼眸,漆黑的瞳孔中不见一丝瞳光,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盯着谢微楼的脸。

谢微楼依旧保持着伏在他胸口的姿势。修长白皙的脖颈微微抬起,恰好将脸庞朝向他的方向。

那原本平凡的五官此刻显得格外舒缓,显然正深陷在梦境之中,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知。

谢玉书盯着这张脸看了许久。

他缓缓抬起微冷的手指,轻轻落在对方的眉心。

然后沿着修长的眉骨一点点描摹,再顺着鼻梁缓缓下滑,最终落在浅淡的唇瓣上。稍作停留后,又落在了下颌处。

他的手指沿着谢微楼的下颌线慢慢游走,一点点摸索着,最终落在了耳后。

紧接着,指尖微微用力,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对方的“面容”被一点点剥离开来。

那张脸在他的手上化作一只润如白玉,薄如蝉翼的玉傩。

绸缎般的长发散落,半遮住面具下的那张脸。

谢玉书伸出指尖,一点点拨开垂落的发丝,目光落在那张宛如碎琼照雪的面上。

光泽晦朔的墨色冷眸里,一点点升起一丝痴狂。

他贪婪地注视着这美丽而脆弱的面容。

他清楚地记得,在那无数个漫长而孤寂的日日夜夜,自己是如何在黑暗中,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这张脸。

这张脸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在千百万个日夜里,不仅没有丝毫模糊,反而愈发清晰。

指尖轻轻拂过眉骨,落在眼尾那比世间最上乘的美玉还要温润白皙的皮肤上。

那细腻的皮肤在他微糙的指腹的摩挲下,很快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仿佛是被染上了一抹羞涩的红晕。

鸦羽般浓密的睫根不堪重负,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在眼睑下晕开一线淡淡的红痕。

沉溺在梦境之中的人是无法主动脱离梦境的。

所以不管沉睡的人如何喘息,睫毛如何颤动,始终无法睁开眼,只能任由对方摆布。

手指从已然泛红的眼尾离开,向下滑过面颊。最终,拇指不轻不重地按在对方下唇上。

谢玉书凝视着这沉睡中的美人,眼神中透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神色。

与此同时,指腹微微发力,一点点顶入对方温热的口腔。

柔软的舌温顺地躺在口腔里,即使触及到这不速之客,也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

微凉的指尖上传来湿濡温热的触感。

他肆意揉弄着对方的唇舌,一直等到拇指染上一层淡淡的水光,才恋恋不舍地从浅淡的唇瓣间撤出来。

不等对方合上唇,食指中指同时侵入柔软的唇瓣间。美人雪色的腮被撑得微微鼓起,秾黑长睫颤动的更加厉害。

谢玉书凝视着这张脸,声音柔和道:“这两百年,有人碰过你吗?”

被两根修长的手指肆意把玩着柔软的舌头,美人只能呜呜咽咽地勉强摇着头,眼尾红得愈发厉害,仿佛要滴出血来。

谢玉书依旧注视着他:“所以,你口中的妻子,孩子都是假的?”

晶莹的丝线顺着唇角滑落在玄色衣襟上,美人头颅无力地点了点,在谢玉书收回手指的刹那,无力地垂在他的胸口。

谢玉书看着这一幕,轻轻笑了起来:“果然是个骗子。”

他满意地收回手,将白玉面具重新覆在对方的面容上,那令神明叹息的绝美面容再次被掩住。

他看着对方的五官再一次变得平庸,伸手捏起他的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脸。

“好啊。”

他在他的眉心处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声音温柔得近乎呢喃:

“我倒要看看,你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

第78章 同游 “对了,道长喜欢吃点心吗?”……

谢微楼的眼皮微微颤动, 缓缓睁开双眼。

入目的是不远处的河面,水波起伏不定,阳光肆意地洒在水面上, 波光粼粼,无数细碎的金色在水面跃烁。

他下意识地轻轻眨了眨眼, 这才察觉到自己正侧身躺在河岸边的草地上。

他看着眼前的景象, 脑海中一片空白, 迟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此时,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的梦境之中。

那是一个漫长而又奇异的梦,在梦中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真实到他甚至感觉皮肤上还残留着梦中的触感。

然而就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那个梦却如同烟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去回想, 那梦境中的种种,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了。

他动了动手指, 撑在地面上支起身体。

不知何时松散开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河岸的风吹拂过他的身体, 冻得他轻轻哆嗦了一下。

谢微楼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襟。

这才想起来,外袍在石室里的时候, 就被他当柴火烧掉了。此时他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单衣, 动作微微过大就能看到内里皮肤。

他一时之间,竟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突然睡着了, 更不清楚在沉睡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微楼的目光下意识环顾四周。

很快,他就瞧见了那具他们此前乘坐的棺材, 搁浅在岸边。

许是在湍急的水流中撞上了河里的石头,已然变得七零八落,破碎的木板杂乱地散落着。

随后, 他将视线转向与河岸相对的方向。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幽深的不知名树林,树木枝叶交错,遮天蔽日。

一条年久失修的石阶隐匿其中,石阶上布满了青苔,歪歪扭扭地向树林深处蜿蜒延伸而去。

茂密的树冠之上,隐隐约约有一缕炊烟袅袅升起。

谢微楼收回目光,再次将周遭仔细打量了一番,在河岸边的一棵柳树下发现了自己的目标。

一个人正抱臂斜依着树干,目光望着河面。

阳光下,他冷白的耳骨上那只金色的耳饰闪烁着暗金色的光芒。

谢微楼盯着他。有一瞬间,这人的脸似乎和记忆深处某个张脸相吻合。

谢微楼从见他第一眼开始他就觉得,这人干净的眉间,似乎少了点什么。

谢微楼伸手摸了摸脸,感觉到无相傩安然地贴敷在面上,这才松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每次见到这个人都会下意识摸一摸脸。

这厢,那边正在欣赏风景的人似乎听到了响声,慢悠悠地转过头,松墨色的沉黑眸子也一同看了过来。

“谢道长。”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你终于醒了。”

谢微楼站起身,蹙眉道:“这是哪里?”

对方指了指不远处那堆碎木头:“棺材撞到了岸边的石头,你我就到了这里。”

说罢,他朝着谢微楼弯了弯眼睛,露出一抹好看的笑容:“说起来,道长睡得可真沉,不管我怎么叫,你都没醒。”

谢微楼没回应他,径直走向那已然破碎成片的棺材,去寻找自己随身的东西。

然而当他看到那碎片中空空如也的时候,不禁一愣。

等一下,他的东西呢?

谢微楼心中一阵慌乱,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谢玉书。

却见对方弯腰,从身后的地上捡起一物,随后直起身,朝着谢微楼举了举:“道长,在找这个?”

他手里拎着的,正是谢微楼醒来之后,一直寸步不离的那把剑。

看到剑,谢微楼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秒,他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等一下,我的包裹呢?”

他的包裹,还有包裹里的钱袋呢?!

谢玉书一脸无辜:“我只捡到了这把剑,其他的没见到,许是被水冲走了。”

谢微楼眼前一黑。

他辛辛苦苦攒的五十两银子!

他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又将附近搜寻了一遍。

可即便将四周彻彻底底找了个遍,依然不见钱袋的踪影,这让他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待谢微楼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动作,听到那边谢玉书慢悠悠地开口:“只是一个钱袋,道长何至如此?”

谢微楼心中郁结更甚,转头怒道:“你懂什么?这个世道,没有银子,几天就得饿死。”

当然,虽然他饿不死,但是那种饿的快死了又没饭吃的感觉,他可不想再体验一次。

闻言,谢玉书手上的动作一顿。

他缓缓抬起眼眸,黑沉如渊的眸子直直地看向谢微楼:“道长很需要银子?”

谢微楼在心里无奈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眼前这位谢公子,怕是从小被人众星捧月,根本体会不到缺银子的艰难,跟他说这些也只是白费口舌。

他本就是为了那一千两赏银才去就少城主,如今不仅和少城主失散了,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银子也没了。

现在看来,连期待许久的八珍宴也要错过了!

谢微楼不想再与这大少爷多费口舌,沉声道:“谢公子,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如今你既然已经脱离危险了,不如就此别过吧。”

说完,他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襟,抬脚便朝着树林深处走去。

才走出两步,忽然听到身后的声音响起:“道长要去哪里?”

谢微楼没有回头。脚步不停:“我去借船回云阳城,把我的赏银找回来,你自行离开便是。”

身后的人沉默下来,这短暂的寂静却仿佛被无限拉长,周遭的风声,树声都在此刻变得格外清晰。

就在谢微楼专注于脚下时,谢玉书的声音骤然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你又想把我一个人丢下?”

谢微楼脚步一顿,奇怪地转过头。

此时正值温暖的午后,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而下,将世间万物都笼罩在一片暖融融的光晕之中。

谢玉书一袭玄色长袍安静地立在原地,衣角在微风中轻轻飘动,面上挂着一如既往得体的微笑。

然而,谢微楼蓦然感觉到周身一寒。

他皱起眉头,自己明明与眼前这个人相识不久,不过是偶然相遇,为何他会用 “又” 这个字?

只见谢玉书垂了垂眼,慢慢启唇:“我们已经顺着河水漂了三天,你连这里是哪都不知道,如何回云阳城?”

谢微楼难以置信:“三天?”

如果真的漂了三天,那岂不是已经离上游的云阳城有千里之遥了?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

谢玉书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在他身侧站定。微风轻轻拂过,带着他身上独有的那股清幽香气,钻进谢微楼的鼻腔。

谢玉书侧头看了看谢微楼:“一千两银子,道长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地奔波?”

谢微楼一阵无语,心说你懂什么。一千两银子,足够自己在世间维持几十年用度。

谢微楼索性移开脸不想说话,却听得谢玉书又道:“何况,谁说我如今脱离危险了?”

谢微楼忍不住回头狐疑地看向他。

谢玉书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一双修长漆黑的眉眼微微弯起。

他仿若没看见谢微楼狐疑的目光,神色坦然:“我此行本就是路过云阳城,哪曾想路遇鬼怪,随身的侍从护卫都被女鬼吃掉了。”

“如今我孤身一人流落至此,望月州山高水远,回去的途中难免遇到些孤魂野鬼,所以正需要有人护送我回望月城。”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直视着谢微楼的眼睛,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道长只要把我平安送回望月城,我不仅帮道长要回云阳城的赏银,再许给道长万两银子,如何?”

谢微楼心想,这天下还有这种买卖?

根据他多年行走世间的经验,心中还是有些许疑虑。

可是话说回来,他本就和此人素不相识,如今又身无分文,是个彻头彻尾的穷鬼,就算这人真要算计什么,似乎也很难从自己身上捞到什么好处。

谢玉书见他久久不说话,也不着急催促,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道长许是还未去过望月城,那里可比云阳城好上不止百倍。”

话落,他顿了顿,修长的手指轻轻摸了摸下巴,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对了,道长喜欢吃点心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谢微楼一愣,下意识地重复道:“点心?”

谢玉书的目光落向远处的河面,似乎在思考什么:

“对啊,若是你我即刻动身前往望月城,不出三个月,便能赶上望月城一年一度的点心宴了。”

谢微楼动了动手指:“点心宴?”

谢玉书的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河面,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每年望月城的点心宴上,都会汇聚蓬莱州四面八方送过来的数百种点心,道长难道就没有一丝兴趣?”

要知道,这蓬莱州乃是九州之中最为富饶的州府,那里的人也最懂得享乐,八成研制出来的点心也是冠绝九州。

说一点兴趣没有那是不可能的。谢微楼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低低咳了一声,眉头微蹙:

“不过你我如今身无分文,连路费都凑不出来,又怎么去望月城?”

谢玉书没说话。

他伸出手,取下耳骨上那枚金色的蛇纹耳饰,而后用两根修长的指头捻着,递到谢微楼面前:“不如就用这个做押金,如何?”

离近了,谢微楼这才惊觉这耳饰远比自己想象中更为精致。

上面的纹路细腻入微,宛如鬼斧神工,根本不像是人工打造,乍看之下,竟仿佛是一条栩栩如生,随时都会游动起来的蛇。

看起来价值不菲!

谢微楼有些迟疑地看着他,心中暗自权衡。而谢玉书则抬了抬眼,目光平静,不紧不慢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谢微楼想了想,反正自己是为了救他才弄丢了钱袋,如今收下这耳饰做押金,似乎也并无不妥。

不如先替他保管着。

他伸出手指接过那枚金蛇,小心翼翼揣进怀里,耳饰的金属质感冰冷,刚一贴上皮肤,便带着一丝凉意。

就在这时,谢微楼忽然低低咳嗽了几声。

河边的风,比其他地方更为寒凉,他身着单薄的单衣,站得久了,手脚渐渐泛起凉意。

此时的他,面色雪白,眉尖发梢却又如凝墨般漆黑。

被风一吹,面上的血色愈发稀薄,整个人愈发显得脆弱而精致,恰似由温润白玉雕琢,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谢微楼低头将剑别在腰间,而后抬手,指了指那歪歪斜斜,一路蜿蜒通向树林深处的小路,对谢玉书道:

“我见山林中似有人家。事不宜迟,我们趁着天黑前赶过去借宿一晚吧。”

说罢,他率先登上布满青苔的石阶。

然而,没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谢玉书的声音:“等等。”

谢微楼疑惑地回过头。

还没等他看清谢玉书的面容,一件尚且带着对方体温的外袍,便兜头盖脸地罩了上来。

第79章 夫人 “夫人的风姿,自然举世无双。”……

柔和的幽香裹挟着融融暖意, 瞬间将谢微楼的全身笼罩。

谢微楼连忙伸手将袍子给扯下来,抬头狐疑地看向对方,后者神色丝毫未变。

他想都没想, 伸手将袍子递了回去:“我不需要。”

他拒绝的干脆,语气和神情一如既往地, 对陌生人才会显现出的疏离淡漠。

谢玉书目光落在谢微楼手中那件袍子上, 却没有伸手去接。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紧接着, 他抬脚步伐平稳地从谢微楼身旁径直走过:“道长还是穿上比较好,莫要还没上路,便染了风寒。”

谢微楼微微一怔,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袍子,犹豫了片刻。

河边的风愈发凛冽, 吹得他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

此刻他不过是凡人之躯,就算没有真正的凡人那般脆弱, 但是吹风时间长了,依旧可能染上风寒。

谢微楼迟疑了一下, 到底还是抬手将袍子裹在了身上。

瞬间柔软温热便裹住了他的身体。

谢微楼蹙了蹙眉。

这件外袍穿在谢玉书身上时合身得体,没想到此刻裹在他身上, 却显得宽松了些许。

这公子哥身量看着和自己相仿, 没想到却比自己结实这么多。

做工精细,绣着暗纹的袍摆垂落在地, 沾染了些许灰尘,看着着实有些可惜。

他抬眼, 望向已经踏上台阶的谢玉书,对方已经走出好远,身影在阳光投在石阶上的斑驳树影间时隐时现。

这台阶年久失修, 阶面上的青苔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一层湿漉漉的光,踩上去稍不留神便要滑倒。

可谢玉书却走得如履平地。

谢微楼拢了拢宽大的袖子,拎着稍长的袍摆,紧跟上他的步伐。

他走得小心翼翼,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他小心踩上一块石阶时,鞋底忽然一滑,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谢微楼大惊。

这石阶又陡又长,此刻他已经走到了快一半的位置,这下要是摔下去,岂不是要脑袋开花?

谢微楼紧闭双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等待着疼痛来袭。

可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胳膊稳稳地环住了他的腰,硬生生将他从石阶边缘接住。

谢微楼忙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谢玉书近在咫尺的面庞,对方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带着一丝淡淡的温热。

谢玉书一手揽住他的腰,从这个角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谢微楼惊魂未定,心脏还在剧烈跳动,仿佛要跳出嗓子眼。

他肤色本就白皙如玉,此刻被这玄色袍子一衬,愈发显得欺霜赛雪,像是冬日暖阳下的一捧初雪,洁白耀眼。

即便五官平平无奇,却依旧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尤其是此刻慌乱的神情,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被风吹散的鬓发轻轻拂过谢玉书的手臂,发丝与皮肤接触,带来一阵酥麻的感觉。

谢微楼整个人几乎悬空,只有扭伤的脚尖勉强着地,整个身子全靠谢玉书的手臂支撑着。

这个姿势让他尴尬不已,身体微微颤抖。

更让他不自在的是,谢玉书就着这个姿势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也不知在想什么,半天也不将他拉回去。

谢微楼有些不自在地侧过头,声音带着一丝窘迫:“你……还不放手?”

“哦?”对方微微挑起眉,尾音轻轻上扬,“现在?”

说着,作势要松开手。

谢微楼身子登时向后倒去,他一惊,连忙攥紧对方的小臂:“你!”

谢玉书手指收紧,手臂一用力,便将他稳稳地带了回来。

谢微楼脚尖刚触碰到地面,扭伤的脚踝便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不得不半倚在谢玉书身侧,微风轻轻拂过两人发梢,薄汗间隐隐散发出一阵暗香。

这个姿势对于刚认识不久的两人来说,实在是过于暧昧,让谢微楼浑身不自在。

可谢玉书仿若毫无察觉,就着这个姿势微微垂头,呼吸几乎落在谢微楼的脸颊上,轻声问道:“脚扭了?”

谢微楼微微侧脸,避开他的目光:“你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谢玉书也不说话,他微微俯身,用黑袍将谢微楼一裹,直接抱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谢微楼惊呼出声。

他两条手臂被袍子紧紧裹住,整个人软绵绵地被谢玉书有力的双臂禁锢在怀里,几乎动弹不得,只有脑袋还能勉强转动,像一条柔软的蚕。

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沉声道:“你快放我下来,这样算什么样子?”

对方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谢道长于我有救命之恩,这点辛苦不足挂齿。”

“……”

说话间,谢玉书腿长几步跨上台阶。

台阶之上,是一片生机勃勃,长满庄稼的田野。

绿油油的庄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不远处,一条清澈的河流蜿蜒穿过田野。

几个村妇正在河边洗衣,棒槌敲打衣物的声音此起彼伏,偶尔还传来几句欢快的笑声。

河对岸,是一处宁静的村落,上空炊烟袅袅。

谢微楼还没来得及开口,谢玉书已经抱着他走到了河边,对着埋头洗衣的妇人礼貌地问安。

对面几人闻声,齐刷刷地抬起头,手中的动作停住了,眼中满是警惕,目光在谢玉书和他怀里的谢微楼身上来回打量。

谢微楼咽了咽口水,缩了缩脑袋,生怕这副模样被外人瞧了去。

只听得谢玉书道:“我们是来此游玩的旅人,马儿受惊跑失,只余我们两人。眼见天色不早,可否借宿一晚?”

声音诚恳而温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让人难以拒绝。

又生得俊美,乍一看浑身的气度也不像是骗子。

那几个妇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眼中警惕之色渐渐消散。

有个妇人直起身,在衣摆上擦了擦沾着水的双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桥,示意他们绕过来。

等谢玉书站到几人面前,她们才发现他怀里还稳稳抱着一个人。

这身着玄衣,气质不凡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身形略显纤弱的人。

这人被一件宽大的玄色袍子裹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脸,一时也分不清是男是女。

唯有一头如绸缎般的长发垂落在半空,随着微风轻轻摆动,还有一截白皙如雪,凝脂般的脖颈露在外面。

那皮肤白得耀眼,在阳光下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光,村里最漂亮的女人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

几个妇人顿时了然,彼此对视一眼,心想这怕是哪家富贵人家外出游玩的小夫妻,不幸流落至此。

见这男人举止谈吐文雅,不像是心怀不轨之人,妇人们收拾好洗净的衣服,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村落:“你们快跟我们来吧!”

谢玉书微微点头致谢,依旧稳稳地抱着憋着一口气,丝毫不敢出声的谢微楼。

村里的妇人大多一辈子都没出过这个小山村,如今见来了两个气度不凡的外地人,都忍不住好奇地问东问西。

谢微楼梗着脖子一动不敢动,只听得谢玉书耐心有礼地一一作答。

突然,身旁有人问道:“怀里这是你夫人吧,怎么这么半天一声不吭的,是不是生病了?”

声音刚落,谢微楼瞬间觉得好几道目光都聚集在他的头顶。

他一时尴尬地不知是应该抬头硬着头皮解开误会,还是就这么缩着脑袋避免丢脸。

思来想去,他吸了一口气,正要把头抬起来澄清,却听到谢玉书的声音先一步自头上响起,语气自然流畅,没有丝毫停顿:

“是,方才不小心扭到了脚,没法下地。”

谢微楼:???

你胡乱答什么是?

紧接着,又听见谢玉书淡淡地说:“而且夫人喉咙不适,不能说话,还请诸位谅解。”

不知是不是谢微楼的错觉,他总觉得谢玉书在“夫人”两个字上咬字格外清晰,像是故意在调侃他。

你才喉咙不适!还有,谁是你夫人?!

谢微楼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挣扎起来,想要不顾一切开口自证清白。

然而,谢玉书突然低头,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长别乱动,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被人发现,很丢人的。”

“丢人”两个字一出,怀里的人果然安静下来。

“……”

谢微楼心里虽然气不过,但也不想在众人面前出丑,只能暗暗咬牙,把这口气咽下去。

只听有人羡慕地赞叹道:“哟,你对你夫人可真好。”

又有一个声音调侃道:“可不是,看你夫人这么漂亮的头发,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谢玉书温声笑道:“夫人的风姿,自然是举世无双。”

耳边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调笑声。那笑声在空气中回荡,让谢微楼愈发窘迫。

谢微楼只觉得耳根一阵滚烫,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然而他能做的,只是像个鹌鹑一样将头偷偷往谢玉书胸口埋了埋,把脸深深藏起来,生怕别人发现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的。

谢玉书不要脸,他还要呢。

第80章 脚踝 “你以前……认识我吗?”……

殊不知, 他这慌里慌张的动作,恰似一个娇羞地往自己夫君怀里躲藏的小娘子。

那些洗衣的妇人见状,调侃的笑声愈发响亮。

谢微楼听着这一阵高过一阵的笑声, 脸涨得通红,连脖子都泛起了红晕, 一路蔓延至耳后, 整个人仿佛熟透的虾子。

这回不需要谢玉书的提醒, 他已经浑身僵硬, 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紧紧靠在其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只希望着赶紧逃离这群人。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谢玉书搂着他腰和腿弯的手臂微微收紧,动作看似不经意, 却稳稳地将他往怀里带了带。

“”

谢微楼忍不住在脑子里多次反思自己。

可他实在不记得,他和谢玉书明明初识, 到底是哪里得罪他了,以至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故意捉弄自己, 简直就像是在趁机报复。

这座村子依偎在山脚之下,规模不大。

目之所及, 错落分布着寥寥几户人家, 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在微风中悠悠飘散, 为这宁静的地方添了几分烟火气。

谢玉书一番询问,才知晓村子家家户户院落都不大, 实在没有多余的院落可以借宿。

村长是个干瘪的老头,听完他们的来意,打量了两人一番, 随后指了指自家院子里的偏房,操着一口带着浓重乡音道:

“你们若是想借宿的话,只能住在偏房了。地方不大,也没什么讲究的摆设,就图个遮风挡雨,不嫌弃就住下吧。”

谢玉书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与之道了谢,随后抱着仅露出一个通红额头的人进了屋。

偏房的门有些破旧,推开门时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

屋内光线昏暗,仅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来几缕微弱的光。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一张木床,一张破旧的桌子,两把有些跛脚的椅子。

床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被褥,虽然简陋,却收拾得还算干净。

谢玉书轻轻将谢微楼放在床上,又转身将椅子搬到床边,让他可以把脚抬高。

随后便出了门,不知在院里与村长说些什么。

终于,等到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确定只剩下自己一人,谢微楼才慢慢把头从谢玉书的长袍里探了出来。

他孤身一人蜷缩在谢玉书宽大的长袍里,袍子松松垮垮地裹着他,像一只温暖的茧。

他后背靠着枕头,整个人微微后仰,静静听着外面村民的声音逐渐散去,接着他小心地动了动脚踝。

这轻轻的动作,却又使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谢微楼蹙着眉伸出手,轻轻撩起长袍的下摆。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只见原本纤细的脚踝此刻肿得像颗饱满的馒头,高高隆起,皮肤被撑得发亮,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他叹了口气,自己这具肉身关键时刻竟如此不争气,眼下这恢复能力,竟和寻常人毫无二致。

这般伤势,没个几天怕是难以正常活动。

这几日,不仅要被困在这陌生的村子,还得处处依赖外面那个古里古怪的谢玉书。

一想到这,他心里就一阵别扭,可又实在无计可施。

谢微楼可怜巴巴地缩在屋子那唯一的木板床上,微微侧过身,目光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望向外面被夕阳染成橙红色的天空。

就在这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打破了屋内的静谧。

谢微楼闻声迅速回头,只见谢玉书长身玉立,手里拿着一个白瓷药瓶,逆着光身影被勾勒出一圈金边,从门口稳步走进来。

原来这半晌未见他,是给自己去拿伤药了。

谢微楼心里对他的抵触稍稍减退一些,见谢玉书径直走到床前,他下意识地探了探身子,伸手正要接过瓷瓶,却见谢玉书的身子毫无征兆地矮了下去。

他膝盖微屈,稳稳地在自己面前半跪下来。

谢微楼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

床边的男人微微仰起头,朝着谢微楼伸出一只手,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弯曲。

那双如漆如墨的双瞳清澈明亮,宛如深邃的幽潭,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谢微楼略显惊愕的影子。

谢微楼行走于世这么多年,练就的波澜不惊短短两天被眼前人击了个粉碎,内心的尴尬如同潮水般翻涌,对面前这人做出的古怪举动着实怕了。

好端端一个男人,非亲非故,初次相识,这般毫无预兆地半跪在自己面前,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他不自在地把脚又往后缩了缩,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试图缓解这尴尬的气氛:“我自己来就好,你不用如此。”

谢玉书却仿佛丝毫没察觉到任何异样,他扬起唇角,面上没有丝毫窘迫和勉强:“道长把脚伸出来就好了。”

在谢微楼的认知里,以谢玉书这等身份的贵公子,做这样的动作,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屈辱。

可此刻,谢玉书做起来却自然无比,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在他的认知里,他天生就该这样做。

谢微楼望着半跪在身前的谢玉书,心中初见他时那种原本已渐渐淡去的怪异感,此刻竟如潮水般再度悄然漫上心底。

这种感觉来得毫无征兆,却又如此强烈,让他不由自主地陷入困惑。

他微微皱眉,眼神中透着一丝迟疑,在内心纠结片刻后,竟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你以前……认识我吗?”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突兀,但那种萦绕心头的怪异感实在让他难以抑制好奇。

谢玉书听闻此言,浓密修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他微微歪了歪头,目光在谢微楼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他面上看出些什么。

谢微楼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紧接着,谢玉书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片刻后,他又抬起眼眸,嘴角再度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漂亮弧度:“道长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轻启薄唇,眉眼弯弯:“我当然,从来没见过道长。”

说罢,他将手往前探了探,目光中带着询问,仿佛在耐心等待着谢微楼的回应:“现在,可以把脚给我了吗?”

然而,谢微楼满心的狐疑不仅丝毫未散,反而如乌云聚集,愈发浓重,他最终还是坚定拒绝:“真的不必了。”

闻言,谢玉书面上笑容丝毫未变,然后他伸出手,几乎是不容抗拒地握住谢微楼的脚踝。

谢微楼:?

他以为谢玉书没听懂自己的话,下意识用力往回缩脚,同时语气加重:“我自己来就可以。”

便是这下意识的一个动作,疼得他又是一蹙眉。

那截裸着的脚踝清瘦苍白,谢玉书轻轻一握就能将其整个环住。

皮肤更是白得近乎透明,恰似上等的羊脂玉,在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恰似蜿蜒在白玉中的墨线。

然而此刻漂亮的脚踝,却肿胀的像个馒头。

“不要怕。”谢玉书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我会很轻的。”

谢微楼紧紧抿着唇,谢玉书的声音虽然柔和,可手上的力度却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显然没有要松手的打算。

谢微楼极不情愿地,以一种被迫的姿势将脚踩在他的大腿上。

谢玉书的手指修长而灵活,动作轻柔地褪掉他的鞋子,伸出手轻柔地托起他的脚。

踩在玄色衣袍上的那只脚,足弓弧度优美流畅。

在墨色的映衬下,肤色润白如玉,细腻得如同凝结的晨露,是天成的尤物。

谢玉书微微低垂着眼睑,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可即便看不到谢玉书的表情,谢微楼也能感受到他如实质般的视线。

更令谢微楼窘迫的是,此人就像是第一次见到脚一般,久久没有抬起头。

这异样的沉默,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与羞涩,如潮水般漫上谢微楼的心头。

他有些局促地缩了缩脚趾,恨不得立刻将脚抽回来。

好在谢微楼的窘迫快要达到顶点时,对方终于想起来他要做什么。

谢玉书抬起手拿起药瓶,将伤药小心翼翼地撒在谢微楼红肿的脚踝处。随后又拿起绷带,一圈圈地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后,外面的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如水的月光透过斑驳的窗棂,轻柔地洒落在谢微楼的身上,宛如为他披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银纱。

谢微楼微微侧身,背对着谢玉书在床上躺了下来。他面朝窗子的方向,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

虽说谢玉书作为他此次要护送的人员,按常理是应该睡在床上的,可谢玉书看起来身形矫健,比他还要结实几分。

因此,对于这样的安排,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谢微楼睁着眼睛盯着有些斑驳的墙面。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谢玉书向村长多借了一床被子,在他脚下的地面上不声不响地打起了地铺。

随后,桌上的油灯灭了,小小的一间偏房彻底陷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