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脉之中仿若有无数细密的虫蚁在疯狂肆虐,凶狠地反复噬咬着每一寸脉络
钻心的疼痛如汹涌的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地侵袭而来,灵脉里的灵力此刻好似沸腾到极致的开水,不受控制地猛烈撞击着脆弱的灵脉。
每一次都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从这具躯壳中硬生生撞出。
在这无尽的煎熬中,青年艰难地一步一步朝着月华殿走去。
待到他终于回到那紧闭的殿门之前时,原本整洁的玄衣紧紧地贴在身上,被汗水彻底浸湿,汗珠还在不停地从额头,脸颊滚落,划过因疼痛而略显苍白的面庞。
青年强忍着体内的剧痛,站在门口努力地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和被汗水濡湿的发丝。这才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欲推开门。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板的瞬间,一条冰冷的锁链破开空气,猛地从门内窜了出来不带丝毫怜惜地卷上了他的脖颈,瞬间收紧紧紧勒住他的咽喉。
青年被这股力量狠狠扯进了殿内,身体在半空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随后重重地砸落在地面上。
他强撑着想要稳住身形,可双腿却不受控制地发软,踉跄着跪倒在地。
他抬起头,轻轻抿了抿嘴唇。
面前之人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周身散发的气息与昨晚判若两人。
昨晚的缱绻仿佛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此刻的他眉梢眼角覆满寒霜,眼中透着一种青年从未见过的冷意。
玄衣青年没有丝毫挣扎也没有丝毫反抗,双臂顺从地垂在身侧安静地跪着,任凭铁链在颈间越收越紧。
“你是不是觉得本尊不会杀你?”
谢微楼手里漆黑的锁链一点点勒紧跪着的人的脖颈,迫使青年不得不吃力地仰起头看向自己。
丝丝缕缕的殷红血迹,不受控制地从他唇角溢出蜿蜒而下,在冷白的肌肤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青年无声地咳嗽起来,颈间的锁链让本就不堪重负的颈骨发出丝丝令人揪心的轻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裂。
可他没有分毫挣扎的动作,只是安静又顺从地仰起头,露出伤痕累累的修长的脖颈,眸子注视着面前的白衣人。
【主人为什么要生枢玉的气?】
漆黑修长的双目不解地看着谢微楼。
【其他仙偶都是这样侍奉主人的】
谢微楼听着这话,脸上的寒霜愈发厚重。
他收起那还滴着血的漆黑锁链,抬起脚狠狠地踹在青年的胸口处。
青年的身体瞬间像个破败的布偶,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而后“砰”的一声,重重摔在了门口。
本就受伤的身躯雪上加霜,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唇边汹涌溢出,瞬间染红了身前的一小片地面。
然而他仿佛感知不到痛苦,只是无声地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臂擦去唇边的血迹,再次挺直脊背,规规矩矩地跪直身体。
而后他缓缓抬起眼眸,望向谢微楼,目光里没有怨恨没有委屈,只有一丝不解。
【我喜欢主人,主人也喜欢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谢微楼冷冷道:“闭嘴。”
青年于是微微垂下头,额前的碎发随之落下,遮掩住了大半的面容。
他就这般安静地跪着,身姿纹丝不动,像是静静等待着即将降临的惩处。
谢微楼面若寒霜,手臂一扬,那根还沾着血迹的漆黑锁链 “哐当” 一声被扔到地上,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顺手拿起一把不知名的剑,冰冷的剑锋裹挟着凛冽的寒意直逼向青年脆弱的咽喉,剑尖瞬间就割破了他苍白的皮肤。
一丝殷红的血线沿着剑尖缓缓渗出,而后蜿蜒着滴落在地,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谢微楼的声音一字一字沉甸甸地砸在空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狠绝:“你若再敢做这种荒唐事,本尊一定割掉你的脑袋。”
青年被迫扬起下巴,修长的脖颈线条绷得紧紧的,秾黑的长睫微颤。
许久他的声音自对方脑中响起:【枢玉知道了。】
谢微楼眼神如寒潭般幽冷,盯着眼前的青年看了一眼。
片刻之后,他才冷哼一声,手腕轻轻一抖,将泛着寒光的剑锋从青年咽喉撤了回来。
紧接着,一个黑色的物件裹挟着风声,“咣当” 一声砸在了青年膝前的地面上。
那东西形似一个环,通体乌黑,在是修士们猎捕妖兽时惯用的法宝,专为暂时封印妖兽体内的妖性而特制的颈环,可以随着猎物的身形变化。
不管妖兽如何挣扎,身形怎样收缩,它都能严丝合缝地贴紧妖兽的皮肤,戴上以后除非主人亲手解开,否则是拿不下来的。
“这个可以暂时抑制住你身上的魔气。”
谢微楼声音不带丝毫温度。
“你把它戴在手上——”
话说一半,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谢微楼转头,就看见青年已经仔仔细细地将拿东西扣在脖子上,黑色的锁悬在冷白的脖颈上,正前方还缀着截用于拴链子的短扣。
此情此景,透着股说不出的不伦不类。
谢微楼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青年仰起头看向面无表情的谢微楼,认真地问道:【主人需要用链子把我拴起来吗?】
第57章 项圈 主人要亲自来吗?
昨晚那张雪色的地毯早已连同银缎一起, 已经被谢微楼碎成了齑粉。
可他犹自不解气,一挥衣袖,将桌边摆放着的软榻雕花案几统统烧成了灰, 又提着剑在月华殿里转了一圈。
这仙偶着实运气好,在他怒气消了些许才从外面回来, 昨夜的事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做, 早已被他灭得魂都不剩。
此刻地上的青年脊梁笔挺地跪着。
墨发玄衣, 唇角残留的丝丝殷红在他冷白的肌肤上十分夺目。修长的脖颈上伤痕累累, 颈环依旧牢牢锁着咽喉。
墨色狭长的眼眸向上抬起,秾黑上挑的眼尾带着些许凌厉,早已不复往昔。
谢微楼带着怒气,从成堆的抑制类法宝中选了一个最能给人难堪、最具羞辱性的的扔给他。
却没料到青年竟如此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就戴上了。
谢微楼没有得到他想象中的反应, 有些不爽。自己的本意是想惩罚他,为什么他还这么痛快?
他暗自思忖, 难不成自己下手不够狠,所以起了个反作用?
谢微楼冷哼一声, 正好此刻怒火还未消。他微微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睨视着青年, 下巴轻轻一抬:
“自己捡回来戴上。”
青年听闻此言, 连片刻的踌躇都没有,当即利落起身。
他几步走到方才锁链被丢弃的角落, 俯身将冰冷沉重的锁链捡起。
随后,他折返回来, 依旧规规矩矩地在谢微楼面前重新跪好。
他仰头直视着谢微楼的双眼,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将铁链的一端扣进项圈预留的扣环里。
而后,他抬起双手, 把那条铁链的另一端托到谢微楼面前。
他微微侧了侧头,几缕乌发随之滑落,于颊边勾勒出随性又慵懒的线条,衬托的清晰分明的下颌线愈发精致漂亮。
狭长双眸轻轻眯起:【主人要亲自来吗?】
“……”
谢微楼的脸色好似被乌云笼罩。
这玉偶最近脑筋好似彻底错乱一般,还是不要跟他较劲,免得平白惹一身不痛快。
他慢慢地伸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链条,便微微收拢攥紧。
青年极为顺从地顺着谢微楼指尖传来的力道,轻轻抬起脖颈。
凸起的喉结在修长的颈上微不可闻地一滑。
面前的人今日新换了一身仙袍。
不再是昨夜那身,将锁骨,手腕,脚踝,还有一双赤足全部大大方方袒露在外的雪色软袍。
此时他将自己的一切都藏在厚重的仙袍后面,高领都将脖颈处的皮肤掩的严严实实。
但是在他俯身的刹那,领口还是流出一道缝隙,雪白颈侧的红痕,色泽尚未完全消退,带着几分昨夜暧昧的余韵。
青年暗黑色的眸底仿若有暗流涌动,舌尖轻轻抵了抵上颚。
谢微楼动作利落地将铁链在自己手上绕了几圈,以防面前的人又做出什么忤逆犯上,惊世骇俗之举。
好在青年这次始终维持着标准的跪姿,双手自然垂落在身侧。幽黑的眸子宛如两口深邃静谧的古井,静静凝视着自己。
只是在那瞳孔最深处,始终隐匿着一抹令人不安的暗金色。
谢微楼沉吟了一下,探出指尖,谨慎地将灵力再次从他眉心的痣送了进去。
就在灵力没入青年眉心的瞬间,青年的眉心轻轻一蹙。然而他这次强忍着,硬是没让身体再动一下。
存在于他识海深处的金针感觉到了谢微楼的灵力,立刻如临大敌般用一团魔气裹住自己。
谢微楼并不打算轻易罢休,指尖灵力渐盛,尝试着将其逼出来。
只是刚一加力,青年的眼中便闪过一丝浓烈得近乎灼人的痛楚。
他被迫微微仰起头,脖颈修长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喉结上下滚动,吞咽着无声的呻吟。
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泛白,每一寸肌肉都因极度忍耐而微微颤抖。
他拼尽全力压制着内心想要伸手将身前之人推开的冲动,咬着牙承受着这一波又一波汹涌袭来的剧痛。
可眼前的人专注于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离他越来越近。身上散发着一缕淡淡的幽香,丝丝缕缕地钻进了青年的鼻腔。
这香味,正是昨晚他陷入昏睡之后,他悉心为他清理时所留下的。
青年的双眸猝然合上,无声地喘息着低下头。
谢微楼见状忍不住蹙眉。
没想到那根针仅仅在短短数日之内,竟然已经如同生根发芽一般,深深地与玉偶的识海紧密相融。
若是强行取出,势必会对玉偶的神魂造成难以估量的严重损伤。
好在经过探查之后,他发现那根金针只是安静地蛰伏在玉偶的身体之中,没有丝毫要伤害他的意图。
谢微楼撤回了灵力。
灵境山各个角落都设有监察魔气的法宝和结界,哪怕是最低等,最微不足道的魔物,只要不慎溜入都会在瞬息之间触发结界,连一丝残魂都无法留下。
他也不知道这些天这玉偶是怎么过的,运气还真是好,竟然到现在没被发现。
谢微楼若是以往见到这种情况,势必要将魔物连同宿主一同斩杀,然而此时面对眼前的人,他沉吟了一下。
青年无声地低喘着。
谢微楼直起身,用冰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自己不可能让他跑出去。
然而一想到昨晚的事,他怕将他放在眼前,自己又会忍不住一剑杀了他。
青年却是缓缓直起身。似乎是知道谢微楼在想什么,他抬起双眼,声音清晰地传入谢微楼的脑海之中:
【我会将自己拴好,不会出现在主人眼前,主人放心。】
“……”
怎么听着怪怪的——
青年留在月华殿后,果然就听话地将自己锁在了月华殿地下的酒窖里,没有再出现在谢微楼眼前。
谢微楼在链子上设了禁制,确保他出不来这方寸之地,这才放心地离开。
他重新回了内殿,眼见原本纤尘不染的雪色宫殿,地面上残留着斑斑血迹,不仅蹙了蹙眉。
月华殿里何时怎么杂乱过?
他让妙音派几个仙娥仙倌过来将一地狼狈打扫了,那几个小仙娥一见狼藉的地面,纷纷错愕地睁大眼。
然而他们下一刻就深深埋下头,用尽十分力气认真地将地面打扫干净后,火速退了出去。
谢微楼恹恹地将自己靠在玉台之上。
他实在想不通,区区一根金针,竟然能将以往乖顺的仙偶变成这副讨人嫌的模样。
魔族,当真没有一个好东西。
想到魔族,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自己的腕子,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了白皙的手腕。
他凝视着手腕内侧上条条细白的伤疤,心里涌起一丝疑惑。
今日便是十五,可往常那种渗入骨髓的阴冷他怎么没感觉到。
他沉吟了一下,从玉台上站起身走到窗边,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窗棂上。
月华殿是整个灵境山最高处,寻常之人站在此处放眼望去,能看到的只有似无边无际的棉絮般,层层叠叠,绵延千里的茫茫云海。
然而谢微楼不同。
在他的眼中,能够清晰地看到正个灵境山上方的仙气流动,遍布灵境山云海上的五色仙气,是天地灵力孕育出的祥瑞之兆。
然而,有一处却格格不入。
那里被浓重的黑云严严实实地笼罩着,紫到近乎发黑的浊气不断吞噬着周边的五色仙气,打着旋儿盘踞在上空。
而那里,正是伏魔塔所在。
谢微楼倚在窗边,拈起窗边案几上的茶盏,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他将茶盏凑近唇边,轻轻抿了一小口,目光却始终没从那乌云浓稠得化不开的地方挪开。
自从南荒回来,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想,该怎么将这团魔气彻底驱散。
一杯暖茶下肚,些许温热在腹中缓缓散开,驱散了些许周身的寒意,让谢微楼的身子稍微暖和了几分。
夜色幽冷,近来他身子欠佳,禁不起太久冷风侵袭,于是放下手中杯盏转身欲回。
就在这一瞬间,心脏处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尖锐刺痛,让他脸色脚步瞬间凝滞。
眼前的原本清晰的景象迅速黯淡下来,一种浓稠如墨的黑色自谢微楼瞳孔的最边缘处,悄无声息地朝着中心蔓延开来,一点点侵蚀着他的视线。
瑶光虽然死了,可是她给自己下的这两种毒始终无解。
尤其是深埋在心脏处的“忘尘”,时不时就要猛烈发作一番。这毒发作的毫无规律可循,有时候数月一次,有时候仅隔几天骤然降临。
谢微楼低低咳嗽了几声,好在手边这回还有足量的“浮生”。
他靠在椅背上,唇齿间染上些许酒色。
一双眸子瞬间被雾色填满,堪堪要充斥瞳孔的时候,逐渐放缓了速度。
谢微楼合上双眸,等着心脏处的刺痛和眼前的黑暗消退。这样安静坐了一会儿,心脏处的痛楚渐渐消退了,然而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谢微楼神色平静地在黑暗里坐着,时间缓缓流淌,可眼前依旧是混沌一片,什么都瞧不见。
他沉默半晌,伸手在身侧摸索起来。
指尖触碰到琉璃樽那冰凉顺滑的外壁,顺着轮廓握住,而后仰头将里面剩余的“浮生”全灌进了嘴里。
冷冽的酒水坠进腹部,原本借由热茶才在四肢蔓延开来的暖意又尽数消散。
可又等了半个时辰,心脏上的刺痛和眼前的黑暗始终未消。
若是往日,绞痛会随着“浮生”入腹逐渐退散,为何这次迟迟没有退去?
他暗自思忖,会不会是刚刚饮下的“浮生”剂量不够?
素祁以前说过,服用的“浮生”越多,这种毒的毒性便越难压制“忘尘”的毒性。
谢微楼又等了一会,可是眼睛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他伸手在身侧案几上方摸索着,发现那里空空如也。案几上没酒了,剩下的酒都在酒窖。
谢微楼从来没有这般抵触去酒窖。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心脏上逐渐加重的疼痛却似在告诫他,若是不快点解决,便又会发生上次的事。
眼前看不到东西,外面是暗是亮他也不清楚,只好推断了一下时辰。
谢微楼撑着椅子扶手,摸索着站起身来。月华殿每个角落他都熟悉非常,即便眼前被黑暗所覆,行走也算流畅。
他放轻脚步,指尖沿着墙壁轻轻滑过,摸索着下到酒窖门前。
四周一片黑暗,安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这个时辰,他应该已经睡了吧?
谢微楼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一动不动地站在酒窖门前,手还伸在半空。
他顿时对自己有些生气,整个月华殿,整个灵境山都是他的,就连此时酒窖里那个人,也是他亲手捏出来的,他有什么好犹豫的?
手上猛地用力,直接推开酒窖的门。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一股微风扑面而来,裹挟着浓郁醇厚的酒香,瞬间在鼻尖弥漫开来。
谢微楼轻轻嗅着这弥漫的酒香,抬脚迈进酒窖,凭借着脑海中的记忆,朝着存放“浮生”的架子走去。
脚下的地面有些湿滑,偶尔踩到散落的酒渍,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谢微楼没有将步子迈得很大,以免突然踩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好在一切顺利,他走到架子前伸出手,在架子上摸索起来,心脏处的刺痛像是汹涌的潮水,一波比一波来得更加猛烈。
谢微楼不住咳嗽起来,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拔掉琉璃樽的盖子。
他仰头就将里头的酒水一股脑地往口中猛灌。
酒水太过急切地涌入,一部分来不及吞咽,顺着唇角滑落,在他雪白的长袍上晕染开一朵朵刺目的梅。
他被呛得弯着腰咳嗽起来,咳嗽声愈发急促,在寂静的酒窖里被无限放大。
然而心脏中的痛楚始终没有减缓的迹象,眼前的黑暗更加浓郁。
谢微楼急促喘息着,他心里一沉,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浮生”失效了。
他重重地将琉璃樽放在架子上,转头就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艰难地给妙音传音,尽可能将声音保持平稳:
“去去叫素祁来月华殿。”
说完不等对方回答迅速掐掉了传音,脚步不自觉加快了几分,可下一刻汹涌的痛楚从心脏处猛然爆发,迅速蔓延上全身。
身体瞬间脱离了他的控制,双腿一软,他整个人直直朝前栽倒下去。
想象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就在他即将脸朝下砸在地上的前一刻,一双臂膀稳稳地接住了他的身躯。
锁链晃动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有些刺耳。
谢微楼的脸径直撞进对方温热的胸口。刹那间,那人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冲进他的鼻腔。
在这片浓稠的黑暗里,头顶上方清晰传来对方粗重急促的喘息声,指下对方双臂的肌肉骤然收紧。
谢微楼被心脏处的剧痛折磨得几乎毫无气力,只能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扶着对方的小臂。
他咬着牙,抵在对方胸口想要推开他:“你让开”
然而对方纹丝不动,察觉到了他的抗拒,手指又下意识地收紧几分。
谢微楼能感受到对方灵脉中磅礴且汹涌的灵力,相较之下自己的躯体被各种病痛折磨得虚弱不堪。
这种不得不顺从让谢微楼感到无比屈辱:“滚开”
对方的身躯无声地颤动了一下,可双手始终没有半分要松开的迹象。
紧接着,谢微楼忽觉身体一轻,双脚瞬间脱离了地面。
待他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立刻狠狠挣扎起来,嘶哑着嗓子:“你做什么,你怎么敢,你”
青年对他的挣扎与呵斥仿若未闻,一只手轻松扯断还挂在脖子上项圈的锁链。
伴随着轻微的金属脆响,锁链“哗啦”落地,玄衣青年随即稳稳地将面前的人打横抱起。
谢微楼被他的无礼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眼前又是一黑。
他满心恼怒,却没了半分反抗的力气,只能软绵绵地倚靠在对方胸口,脑袋无力地歪着。
随着痛楚加增,额角的冷汗不断渗出,顺着脸颊缓缓滑落,滴落在青年的衣衫上,洇湿了他胸口的布料。
第58章 餍足 托起他的腿弯,将他稳稳抱在怀中……
抱住他的人一手紧紧揽着他的腰, 另一只手则轻柔地托起他的腿弯,将他整个人稳稳抱在怀中。
谢微楼目不能视物,低咳从喉间不受控制地逸出, 起初还只是断断续续,片刻后便连成一片, 咳得他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不过转瞬他的面容就褪去了血色, 浑身的气力仿佛都被抽干。
他抿紧双唇, 将头轻轻靠在青年的胸口。耳朵紧贴着对方胸膛, 清晰听见急促又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莫名让人心安。
这一回,他没再挣扎,深知自己这副模样, 若还执拗地要求对方放自己下来,实在有些不知好歹。
于是他安静地睁着眼, 看着眼前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听得对方的喘息愈发粗重急促, 环着自己的双臂也跟着微微颤抖。
他像是一尊精美的瓷器,被对方万分谨慎地放在玉台上, 接着对方又在他身后垫上几个厚重的软垫, 让他舒舒服服地靠在上面。
下一刻,月华殿门口便传来传报声。
谢微楼闻声, 微微偏头朝着身侧示意了一下,嗓音依旧嘶哑:“让她进来。”
很快,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素祁发着颤的声音在身旁骤然响起,话语里满是震惊与担忧:“尊上, 您这是……”
谢微楼半靠在那几个柔软厚实的软垫上,面色白得近乎透明,衬得眉眼愈发清冷。
他微微启唇,声音因为体力消耗过度而显得很轻,仿若一阵随时会飘散的风,可说出的话语调依旧沉稳平静:“浮生失效了。”
素祁听闻,惊呼脱口:“什么?!”
谢微楼轻轻咳嗽几声,缓了缓气息:“现在本尊的眼睛看不到了,你看有没有能暂时压制毒性的办法。”
他语气轻飘飘的,就好像说的不是他自己一般。
素祁不敢有丝毫耽搁,莲步急移朝着谢微楼靠近。
片刻后,谢微楼听到跪地的声音,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素祁开口。
他心里知道素祁是担忧枢玉在场,泄露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于是轻声道:“直说就是。”
素祁踌躇再三,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如实禀报道:
“尊上先前元神受了伤,以至于灵脉迟迟未恢复。如今‘忘尘’已经开始侵蚀尊上的心脉,‘浮生’恐怕,恐怕今后没有办法抑制它的毒性了。”
谢微楼神色未起波澜,对于这个结果他早有预料,只是他以为这天会来得迟一些。
“知道了。”他沙哑着嗓子,“本尊的眼睛有办法恢复么。”
素祁的呼吸声愈发粗重,她眼眶泛红,声音也不自觉染上了几分酸涩:“有一种可以暂时将‘忘尘’封印在丹府中的丹药,只是尊上的眼睛,属下也不知道多久能恢复……”
言下之意,谢微楼的眼睛可能等到毒被压制住就会复明,也可能永远也看不到了。
“你去吧。”谢微楼沙哑着嗓子。
素祁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地颤意:“是。”
她缓缓起身,脚步沉重又迟缓。
待素祁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谢微楼强撑着精神,再次调动灵力给妙音留下传音,沉声道:
“从今天开始本尊要在月华殿闭关一月。宗内事务无论大小皆交由司剑阁主叶光霁打理。”
“其余三阁三司全力配合,任何人都不许再接近月华殿。”
哪怕此刻他虚弱至此,语气里的不容忤逆依旧分毫未减。
很快,他便听到妙音那错愕又焦急的声音传音过来:“尊上为何无故闭关?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微楼顿了顿:“无事,无需多问。”
掐断传音的瞬间,谢微楼像是一根突然断裂的,紧绷许久的弦,浑身的力气被抽空,整个人往后重重一倒,深深陷进软垫之中。
先前强撑着的意志在此刻彻底瓦解,极度的疲惫汹涌袭来,他刚合上双眼,意识便迅速坠入深沉的梦乡。
一波又一波绞痛源源不断地从心口蔓延开来。
谢微楼在混沌中浮浮沉沉,时而被剧痛拽入短暂的清醒,时而又被浓重的倦意拖回昏沉的睡梦中。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撑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依旧是浓稠的黑暗,叫人根本无从知晓外界是白昼还是黑夜。
他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周身好似浸满了冰冷刺骨的水。
四周静谧得可怕,没有半点声响。
仿若偌大的天地间独独剩下他这一具虚弱无力的身躯,在黑暗里独自飘零。
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悄然在心底蔓延。
他缓缓闭上双眸,试图积攒些许力气,可此时身体虚弱到极致,连动下指尖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片几乎溺毙他的黑暗里,他忽然听到身侧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声响,好似衣物摩挲发出的沙沙声。
谢微楼一怔,猛地睁开眼。
身侧的软垫无声地凹下去些许,显然是有人轻轻坐在了他身旁。
从他散发着的热度,在这幽凉的宫殿里头似一簇明火,将围绕在谢微楼周身的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
谢微楼迟疑了一下:“枢玉?”
对方没有说话,然而下一刻,一个声音却在谢微楼脑海中响起:【主人,我在。】
谢微楼心中一颤。
他喉咙一阵发痒,紧接着便是一连串低低的咳嗽,他从被子中伸出手,摸索着想要抓住他的手臂,试图将自己撑起来。
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了起来。
谢微楼刚打算让枢玉帮忙把身后的垫子垫高些,还没等出声,身旁的被子微微一陷,后背已然贴上一片结实的滚烫,暖意瞬间透过衣物,传遍全身。
他不禁微微一怔。
恍惚中,思绪飘回到往昔。
他忽然想到,当初枢玉刚刚化生的时候,懵懂又脆弱,自己就是怕他受不得月华殿的寒冷,所以让他每晚靠着自己睡。
何曾想过不过短短数月,两人的处境竟全然颠倒过来。
谢微楼暗自轻叹一口气。
他没有像往常那般呵斥他离自己远点,他如今这副模样连抬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又哪有资格摆什么架子。
此刻他只是沉默地靠着对方,听着身侧传来的平缓呼吸声,竟奇异地感到一丝安心。
谢微楼闭了闭眼,打算趁着这难得的平静,再睡一会儿。
可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陶瓷碰撞的声响。
他忙睁开眼。
果不其然,下一刻一股极为刺鼻难闻的味道飘来,空气都被这苦涩的气息沾染,熏得他眼睛都隐隐发酸。
他又默默地闭上了眼。
【主人。】
一个声音道。
【该喝药了。】
谢微楼:“……”
他慵懒地倚在对方身上,接着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抬手去摸药碗。
可药碗依旧被枢玉稳稳执在手里,丝毫没有要递到他手里的意思。
谢微楼不解地朝着他的方向侧了侧头。
细微的陶瓷碰撞声传入耳中,然后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他的唇瓣。
谢微楼迟疑了一下,微微张了张嘴。
可就在暖流淌入唇舌的刹那,汹涌的苦涩瞬间填满整个口腔,浓烈得让人几近昏厥。
谢微楼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将刚入口的药呕了出来。
身后的人立刻拿起帕子给他擦拭唇角。
谢微楼粗重地喘着气,唇齿微张一时之间不敢合上,生怕残留的苦味把他熏死。
“不行,不行……”
他拼尽全力挣扎着坐起身来:“太苦了,咳咳咳,太苦了……”
结果他还没坐起来,一只手便扣住他的肩膀,稍一用力就把他重新拉了回去。
然后那只瓷勺再次轻轻碰了碰他的唇瓣。
谢微楼:“……”
他眉头皱成一团,咬了咬牙张口,可瓷勺都还没伸进嘴里,那苦味顿时刺的他五脏六腑乱颤,又干呕起来。
“本尊要吐了……”谢微楼艰难地抗拒着,“你去给本尊加两勺糖过来……”
然而对方压根不为所动,态度强硬,一边用手锢住他,一边稳稳握着那勺子,又轻轻点了点他的唇。
谢微楼:“……”
对了,他忘了现在玉偶脑筋错乱,现在自己说的话他压根不听。
他忍不住轻轻蹙起眉头。
那原本就生得极为惊艳的眉眼,此刻因着周身的病态,添了几分平日里难见的脆弱,美得令人心尖发颤。
在枢玉强硬的坚持下,谢微楼终于一咬牙一闭眼,艰难地吞咽着苦涩的药汁。
好不容易喝完后,整个眉头皱成一团,舌尖几乎都没有了知觉。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喝药,还是在服毒。
就在他还沉浸在苦涩中脑子有点发懵时,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碰到了他的嘴唇。
谢微楼狐疑地抬了抬头,鼻子轻轻一嗅,一股清甜的气息悠悠钻进鼻腔。
他原本黯淡的眼神一亮,接着便张嘴将那物什含了进去。
一股甘香被含在舌尖,顿时驱散了残留在舌上的浓重苦味。
谢微楼忍不住惬意地眯起双眼,等到口中的蜜饯被他咽了下去,又有一块点心碰了碰他的嘴唇。
灵境仙尊熟知天底下各种点心,看都不用看,只消闻一下就能说出该点心的名字。
想当年他在下界的时候,还匿名编过一个册子。
上面详尽地记录着天下间声名远扬的点心的起源之地、所用食材的精妙搭配,乃至点心新鲜出炉后在何时品尝方能领略其最佳风味。
事无巨细,皆在其中。
这册子一经问世,便在人世间迅速传播开来,广受赞誉,被无数点心爱好者奉为圭臬,成为必读神作。
谢微楼眯了眯眼,了然:“蓬莱洲的碧海云纹酥!”
谢微楼素日里对入口之食极为讲究,堪称挑剔至极。
这碧海云纹酥虽贵为蓬莱洲的特供珍品,过往却总被他诟病,只觉其味虽甘润清凉,但在香酥之味上差了些许火候,未能尽如人意。
然而此刻口中的这一块,口感恰到好处,酥香与甘甜完美交融,也不知枢玉从哪里买来的。
等到下一次服药的时候,青年依旧先在他舌尖放上一块甜滋滋的蜜饯,紧接着又递来一块精致可口的点心。
什么凝霜雪莲糕,灵蕴仙糯团,仙桃冰心酪
以往,这些点心哪怕声名远扬,谢微楼总能挑剔出它们在口味上的些许不足之处,或嫌其甜腻过度,或觉其口感欠些火候。
然而如今,入口的每一块点心都像是精准地契合了他的口味偏好。
酥软绵密,香甜清新,各种滋味搭配得恰到好处,他吃完后除了惬意地咂咂嘴,竟是一个挑剔的字眼都吐不出来。
谢微楼对这种贴心的服侍颇为受用。
灵境仙尊当下有了新鲜点心吃,心情顿时大好,甚至把几日前还被自己仙偶唐突的事抛到脑后。
直到他终于忍不住问玉偶:“你从哪里买的?”
青年无言,半晌在他的掌心写了几个字:【自己做的。】
谢微楼一怔,唇齿间的甜香味尚且未散,丝丝扣扣萦绕在舌尖上,惹得他轻笑一声
枢玉静静地垂眸看着慵懒地靠在他身上的人。
唇角还残留着些许点心渣,眼睛因着刚刚满足了口舌之欲微微眯起,唇角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注意的弧度。
眼中满是餍足,活脱脱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
趁着怀里的人没有注意,他将一只手缓缓放在他的腰侧,不动声色地揽着他稍稍用力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接着他低头无声地注视着他,可是漆黑双眼中的沉重始终未散,心中微微缩紧。
主人,他到底中了什么毒?
第59章 祭礼 自此,人们不再在夜晚仰望月亮。……
大概几百年以前, 魔族最年轻的魔尊刚刚即位。
他的野心仿若燎原烈火,集结起麾下精锐部下,又拉拢上素来以巫蛊之术著称的巫族, 裹挟着无尽的杀意与暴虐席卷向下界。
所过之处仿若阿鼻地狱,血流成河。
凡人如牲口一般被他们肆意猎捕, 如彘般被喂给狰狞的魔兽。
生灵涂炭, 人族在绝望中挣扎, 无奈之下只得向仙界发出求救, 祈求仙界能够给予庇护。
然而彼时仙界早已不复往昔的辉煌鼎盛,荣光渐逝,颓势尽显,已有百年未出现登神的人物。
暗无天日的世道之下,仙族也未能逃脱成为魔族猎物的厄运。
无依无靠, 未入宗门的散仙率先遭受了魔族的围追堵截和疯狂捕杀。紧接着,仙门百家也被卷入了这场灭顶之灾。
被魔族擒获的修士, 历经百年修而成的仙骨被剔出,血肉被剁碎成肉糜, 仿佛只是一堆任人宰割的牲畜。
这些含恨而死的修士,死后魂魄亦不得安宁, 只能在荒野中徘徊游荡, 每至夜深人静之时,荒野间便回荡起冤魂凄厉的哀嚎声。
仙界上下倾尽所有力量拼死抗争, 然而魔族的势力太过强大,仙界众人虽奋力抵抗, 却依旧被步步紧逼,逐渐陷入了绝境之中。
当魔尊的脚步终于踏足仙门首府的土地时,整个仙界仿佛被一层绝望的阴霾所笼罩。
当所有人都深感绝望, 甚至有些人心如死灰,开始向上苍祈求之时,一道清冷而皎洁的月光自遥远的天际直直坠落,瞬间照亮了这片被鲜血和黑暗浸染的土地。
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的人们愕然仰望着苍天之上。
所有人都被绝望扼住咽喉太久。
乍见那束月光,满心满脑笃定地以为,定是上苍终于不忍,派神明降临救他们于水火。
可待光芒稍稍敛去,众人定睛细看才惊觉那并非什么神明,甚至连那些历经千百年苦修的大能都不是。
那只是个瞧着年纪很轻的小修士,脸上少年气未脱,说不定连百岁之龄都尚未达到。
他身着一袭再普通不过的素白长袍,衣摆于风中轻轻摇曳,没有任何华丽装饰,质朴得近乎平凡。
腰间悬着的是一把幽蓝色的长剑,剑身似有微光流转,在出鞘的瞬间,清冷的光芒猛地绽放开来。
刹那间,连高悬天际的皓月都被这光芒遮掩,整个天地都被这一人一剑夺去了光彩。
自此,人们不再在夜晚仰望月亮。
他们在仙界最高,伸手便能触碰到云霄的地方修建了一座银色的宫殿。
之后他们齐心协力,将拯救他们的神明供了进去。
人们都相信,他坐在那里,会代替天上月亮守护他们。
人们都相信,只要他坐镇灵境山一日,仙界就不需要担心魔族的入侵。
人们都相信,只要他永远待在银色的宫殿里,仙界就会永远太平——
仙尊只留下一句话,便闭了关。
消息瞬间传遍了灵境山上下,短短片刻,仙界各宗门派来的使者,又将这消息带给自家宗门的宗主。
妙音的內務司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辈分最高的长老率先质问妙音,尊上为何会无故闭关。
妙音自然也是一头雾水。要知道仙尊自从踏入化神期后,就再也没有闭过关。
在众人眼里,灵境仙尊法力绝世,有移山填海之能,体内的灵力就像是浩瀚汪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放眼整个仙界,他也是公认的,最有希望化神的人。
即使他自从当了仙尊以后,境界就再也没有提升。但无人在意这背后的原因。
在他们看来,以仙尊的天资,化神是迟早的事。
“难道尊上快要化神了?”一位年轻弟子忍不住率先开了口,眼中满是憧憬与期待。
在众人心里,化神是遥不可及的,若仙尊此次闭关是为冲击这一境界,无疑是整个仙界天大的喜事。
旁边一位资历稍老的修士摇了摇头:“可尊上说只闭关一个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化神?”
“尊上定是有自己的打算。”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老捋了捋胡须,神情沉稳出言安抚众人。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此刻他们即便满心疑惑,也在这稍许的不安中,慢慢说服自己放下心来
灵枢阁花谷。
微风拂过,馥郁芬芳弥漫四周。
素祁身影略显仓促,她脚步急促地走到花谷门口。
她的嫡传大弟子轻寒正在丹房带着刚入阁的年轻弟子炼丹,余光扫过她匆匆而过的身影,心中放心不下,立马跟了上来。
“师尊!”轻寒疾步上前搀扶住素祁。
近看才发现,向来自持稳重的师尊,面上那薄如蝉翼的面纱,随着起伏不定的气息微微颤动,
在轻寒的搀扶下,素祁缓缓挺直了身躯。
轻寒满心疑惑,美目轻敛,压下心底的诧异,轻声细语问道:“师尊,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素祁轻轻摇了摇头,她目光沉静,沉声道:“接下来这一个月,我会在花谷闭关静修。期间,所有弟子务必守好规矩,不许靠近花谷半步,听明白了吗?”
轻寒不禁一怔,尊上闭关的消息刚刚传遍灵境山,师尊这厢便也要闭关,两者之间难不成是有什么关联?
素祁微微抬高声音:“听到了吗?”
轻寒忙躬身回答:“是,师尊。您只管放心闭关便是,弟子会守好花谷的入口,不会让任何人打扰师尊静修。”
素祁轻轻点了下头,径直朝着花谷深处走去。
在她身后,守在花谷入口处的几株千年桃树,粗壮的枝丫缓缓舒展交错。须臾间,便编织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入口遮得严严实实。
素祁沿着蜿蜒的小径深入桃林。
桃林尽头,那棵原本像只手掌一般立在地面上的古树此时已经彻底干枯,全然没了生气。
它的躯干干裂萎缩,树皮焦黑剥落,似一只被烈火焚尽,只剩残骸的骨爪,无力地垂在地面上。
素祁走进桃树正前方的亭子里。
亭中一尊丹炉静静伫立,炉口有袅袅青烟升腾而起。
她盘坐在丹炉前方的蒲团上,一只仿若琉璃雕成的雪莲自她袖口轻盈飞出,悬停在半空之中。
花蕊处光芒骤亮,旋即分化出万千纤细的金丝,丝丝缕缕,带着温润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朝着丹炉输送进去。
这门秘法施展起来极为损耗自身灵力,然而她必须动作快一点炼制出暂时抑制尊上体内忘尘的丹药,否则尊上——
她正全神贯注之时,忽觉背后传来一股异样气息,当即眼神一凛:“谁?!”
身后原本静谧的桃花林瞬间风起云涌,花瓣簌簌翻飞,而后凋零飘落。
素祁豁然转过头,就在这漫天纷扬的花瓣雨里,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站在离亭子不远的地方。
待看清来人面容,素祁不禁一愣。
她踏入花谷的时候,在入口处布下了一层坚固的结界,除非修为远高于她的人,否则绝无可能突破这道屏障进入谷内。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那个熟悉的玄色身影,他怎么进的来?
“是尊上让你来的?”
玄衣青年没有回应,只是脚步轻缓向前走了一步。
他隔着漫天的花瓣看向素祁,幽邃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金色。
接着,素祁听到一个声音在心底骤然响起:【我的主人,他到底怎么了?】
素祁一怔。
不经对方允许,而直接在对方神识里传音的法门,是至少元婴以上境界的修士才会的功法。
她的目光停在玄衣青年身上,他一个仙偶,何时有这等功力了?
素祁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她脸色微微一变,呵斥道:“出去。”
这简短的两个字,带着极为纯粹的灵力,犹如一道凌厉的剑气向着玄衣青年直直逼去。
与此同时四周的桃树,繁茂的枝干如蛇一般,从四面八方朝着青年凶狠攻去。
青年仿若没听到她的话,甚至对她朝自己降下的威压也仿若未闻,又朝前踏出一步。
随着他的动作,腰侧悬挂着的那把凌霄剑轻轻震颤。
一阵凌厉剑气以摧枯拉朽之势朝着那些铺天盖地卷来的桃枝席去,顷刻间将其化为齑粉。
青年一头乌发在风中轻轻飘动,他抬起双眸,漆黑的眸子看向素祁。
【素祁阁主,请告诉我,主人到底中了什么毒?】
素祁轻轻吸了一口气,面上冷若冰霜,她寒声说道:“这和你没有关系,我也不会告诉你,请你立马出去。”
青年轻轻抿了抿唇,修长的手指缓缓下移,轻轻搭在了腰侧凌霄剑的剑柄上。
素祁轻轻蹙眉,浮在她身侧的雪莲花蕊中金光更盛,盘旋在她的身侧,似乎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随时准备出击。
然而,她预想中的攻势并未到来,青年像是轻叹一口气:【阁主若是不说,我便自己看。】
刹那间,素祁只觉眼前一晃,恍惚之中一双璀璨夺目的金色竖瞳映入眼帘。
她的意识瞬间被拉扯进一片混沌,脑海里的记忆仿若挣脱枷锁的飞鸟,不受控制地接连在脑海中浮现。
然而就在她与谢微楼谈话画面在脑海中闪现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陡然自素祁脖颈处传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令她心生寒意的金色蛇瞳骤然消失。
玄衣青年的身形猛地一晃,像是受到了某种反噬,脚步踉跄着接连向后退了两步,方才稳住身形。
他豁然抬头,眼角缓缓落下一抹血痕。
素祁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指缝间隐隐可见一道红线像是一道符文环绕住她的脖颈。
枢玉的双眸中闪过一丝不解,这还是他继承了瑶光的能力以来,第一次读取他人的记忆失败。
他抿了抿唇,唇色因适才的消耗显得有些苍白,抬眸看向素祁,正要再次上前。
然而下一刻,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里响起,带着丝戏谑:“你就算杀了她,她也不会告诉你的。”
枢玉豁然回头。
然而目之所及,除了他与素祁的身影,便只剩簌簌飘落的花瓣,以及在风中微微颤抖的桃树枝干,根本不见半个人影。
这个声音是从哪来的?
就在这时,那个声音再度悠悠响起:“看到她脖子上那条红线没有,那是谢微楼给她下的咒锁,只要谢微楼不死,她就永远不能将这件事说出口。”
枢玉眼中寒芒一闪:【你是谁?】
那个声音却仿若听到了什么趣事,先是一阵低低的笑声传来,随后才慢悠悠道:“怎么,才几个月不见,你就忘了本座不成?”
那是一个属于男人低沉悦耳的声音。
枢玉一怔,豁然想起来他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哦?看来是想起来了,那么……”
一阵风不知从何而来,将散落一地的绯红花瓣卷起。
那些花瓣顺着风扶摇直上,而后竟缓缓交融,不多时便化作了一片浓稠的血雾。
血雾在半空肆意翻滚涌动,紧接着竟如有了意识一般,丝丝缕缕地勾勒拼凑出一个人形。
待那诡异的红雾徐徐散去,一个陌生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素祁身后。
那是一个身形极为高大的男人,浑身上下自带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压迫。
暗红色的长发未束肆意地披散在肩头,透着几分冷冽与张狂。
他的双眸狭长而深邃,眼瞳的色泽浓烈似火,红得夺目惊心,两只眼瞳似被从血池中浸透过一般,邪异非常。
此人五官几乎找不到丝毫瑕疵,组合起来更是俊美得惊心动魄,令人移不开眼。
可两道英挺的眉宇之间,如影随形地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邪气。
就在他身形乍现的刹那,素祁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身体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男人微微眯起双眸,上上下下将枢玉打量一番。
狭长的眼睛里透着审视,声音低沉,话语里却是毫不掩饰的赞赏:“真不错,你比本座想象的还要好。”
哪怕枢玉从没见过这个人,但凭这周身散发的独特气场,还有那透着邪性的嗓音,瞬间便猜到了对方身份。
枢玉死死盯着他:【你是怎么出来的?】
男人对这紧张的氛围浑然不觉,依旧神色悠然,不紧不慢地开口:“说起来,本座还得感谢你。”
说着,他缓缓直起身躯,笑道:“本座能出现在这里,多亏你前几日在伏魔塔前,向本座献祭的鲜血。”
第60章 月落 如果换一副身体,主人能活下来吗……
谢微楼一动不动躺在黑暗里, 旁人根本分不清他此刻是清醒着,还是已然陷入沉睡。
许是先前喝下的药汤起了作用,他原本血色尽褪的面上, 此刻瞧着也没那么憔悴了。
月华殿里安静非常,此时枢玉不在身边, 他一个人又陷入了那种令人不适的黑暗里。
不安与落寞悄然爬上心头, 他长睫微动睁开双眼, 空洞的眼眸直直对着上方幽暗的穹顶。
虽说服下药后, 心脏处那如刀绞般的痛楚正慢慢褪去,可眼前依旧是无尽的黑暗。
他用手臂撑着身子坐起来,安静地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他坐在黑暗里,双眼虽然睁着,却只看得到一片混沌虚无。
时间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月华殿外终于隐隐约约有脚步声传来。
那声音由远及近, 像是踩在谢微楼的心尖上。
失明之后他的听力愈发敏锐。此刻他将这熟悉的脚步声听得分明,嘴角不自觉上扬, 勾勒出一抹浅淡的弧度:“又去做点心了?这次是什……”
话还未说完,一股浓烈到近乎呛人的血腥味, 直直钻进他的鼻腔, 他刚刚染上笑意的唇角瞬间僵住。
谢微楼心下一紧从被子里伸出手,有些不安地在眼前这片黑暗里摸索起来:“怎么这么重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吗?”
手刚伸到半空,便被一双手猛地握住。
入手处皆是黏糊糊的触感, 简直让人心惊,不用细想也知道那是什么。谢微楼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眼:“你怎么了?”
然而,四周一片安静, 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黑暗里孤零零地回荡。
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在谢微楼心底涌起,他稳了稳心神,试探着唤道:“枢玉?”
就在这时,那双手的主人猛然攥紧他的手用力一扯。
谢微楼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被拽入一个满是腥气的怀抱之中。这人抱得极紧,仿佛要把他整个揉进自己体内。
与此同时,他周身那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直往谢微楼的鼻腔里钻,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胸口一阵阵地发闷。
【主人。】
一个声音冷不防地在谢微楼的脑海里响起。
【你要死了。】
这话没头没尾,谢微楼眼中却是瞬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你在说什么,本尊怎么会死?”
可抱着他的人却并不作答,温热的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廓,鼻息也顺势钻进耳道。
谢微楼侧头躲避那滚烫的鼻息,然而那人只是愈发用力地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侧,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主人。】
他再次重复道。
【你要死了。】
他说的很笃定,若非得到了什么有力的证实,万万不会笃定如此。
谢微楼眯了眯眼,脑中念头一转。
他去灵枢阁了?是素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的?
可下一刻,谢微楼便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在素祁身上下了咒锁,没有自己的允许,素祁没办法将他中毒的事告诉任何人。
谢微楼轻轻抿唇。
沉默片刻后,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抱着他的人的后背,动作轻柔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
不曾想,这样很轻的一个动作,却让抱着他的人身体颤抖的更加厉害。
谢微楼声音放低了几分,轻声问道:“你出去的时候遇到了什么?是它伤到你了吗?”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刺鼻的血腥味愈发浓烈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谢微楼的心口。
谢微楼灵力尽失,什么也看不到。但正如对方所说,如今“浮生”的毒性已经压制不住“忘尘”,他离彻底死去的那天也不远了。
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是谁告诉他的?
谢微楼心里生疑,面上不动声色,用指尖试探着抚摸对方的后背,探查他灵脉受损的程度。
就在指尖才刚轻轻搭在他的脊柱之上,一股极其霸道蛮横的力量猛地从对方体内迸出,狠狠弹开他的手指。
谢微楼手腕被震得一酸。他一怔,枢玉的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强大凶悍的力量?
虽然枢玉的灵脉看上去完好无损,可是灵脉里有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翻涌着,一波接着一波不断冲击他的灵脉。
这种情形若非他自己走火入魔,便是有什么人将一团远远超出他承受范围的力量,不管不顾地强行注入到了他的体内。
他的灵脉因为无法承受这般强大的力量而寸寸开裂,又在仙体的自愈中被修复,以此往复,简直痛不欲生。
什么人敢对他的仙偶动手?!
谢微楼瞬间寒从心起,当下也顾不上许多,双手发力强硬地将抱着自己的人扯开。
指尖在对方身躯上仓促滑过,指腹所触之处,黏腻温热,无一不是浓稠的鲜血。
他心头一颤,简直不敢想象眼前的青年如今是一副什么模样,他声音里带着无法控制的愤怒:
“到底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抱着他的人沉默良久,迟迟没有在他脑海里回应半个字。
半晌,谢微楼听到他的声音响起:【主人身体里的毒如果没有解药那如果换一副身体,主人能活下来吗?】
谢微楼瞬间怔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后呵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可对方却不管不顾,再次合身扑上紧紧抱住他,此时他身上的衣衫已然被鲜血彻底浸透,湿漉漉的布料紧贴着谢微楼的身体。
【我没有胡说。】
谢微楼听到对方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脑海中响起。
【我知道我身体里那根金针可以解主人身上的毒。】
话语稍作停顿,随后他又继续道:【只要主人杀了我就可以用我的身体重新化生主人会继续活下去】
谢微楼的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敲了一下。
他的呼吸瞬间紊乱,双手攥紧对方垂落在身后的长发:“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谢微楼眼中升起一团明焰,贴着他的耳边耐心地轻声问:“是伤了你的人吗?”
“他在哪?”
等了许久,三个问题,没有一个得到回答。
谢微楼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黑暗,感觉到怀里的人呼吸愈发粗重,滚烫的气息扑在他脖颈处。
他这般沉默,只有一个可能——他被人下了禁止说话的咒锁。
谢微楼眼中一寒,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伸手朝着枕头下摸索过去,指尖触碰到一张传音符,手指轻轻一捻,传音符瞬间被点燃,幽蓝的火苗跳跃而起。
可还没等谢微楼开口,对面辛岚急切又慌张的声音便抢先一步炸响在耳边:
“尊上,伏魔塔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刚刚,塔身上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