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歌风山房。
宋远洲一晚睡得并不踏实, 翌日一早就起身到了院子里等着。
他只怕西厢房里住着的姑娘,第二日一早不见了影子。
好在姑娘还在,宋远洲瞧着, 放下心来, 上前问她。
“英英睡得可好, 早间想吃些什么?”
这些日计英都是与宋远洲同吃同睡,如今好不容易分开了,她也不想再同宋远洲一道吃东西。
她心下一转,“我想吃桂三婶做的饼子。”
宋远洲一愣, 看了她一眼, 见她目光故意不往他身上落, 心里也晓得她故意给他出题。
如此这般, 倒也算是她睡得好心情好的表现了。
宋远洲心下暗笑, 又有些发酸, 一旦有机会, 她是绝对不会留在他身边的。
他只好同她道,“我眼下打发人去计家后巷, 总得等桂三婶做了给你,约莫也到了午间了。先吃些旁的好不好,午饭再吃饼子?”
他柔声同她说着,计英还是有些不适应他这样同她说话, 总觉得还是那个冷嘲热讽的二爷来得熟悉一点。
她闭了嘴巴, 默认了。
宋远洲好笑地上前拉了她的手, 她要挣开,回头瞪他, 他只当做看不见, 拉着她的手吃了早饭。
吃过饭, 宋远洲严肃了几分脸色,同计英道。
“这几日先不要出歌风山房,,我在歌风山房花园的小池旁再给你架一架秋千,平日里可以在歌风山房后园走走玩玩,若是想要出去,万万同我先支会一声。”
计英见他当真一脸严肃,想想上次王培腾的事情,和那下药的丫鬟以及杀人的仆从,点点头应了。
宋远洲见她乖巧,心里软软的,不由地就想将她抱进怀里。
可她必然是不愿意的,他也没有办法勉强她。
计英吃过饭就和厚朴他们一道玩去了,厚朴进来在学宋远洲收集来的各处园林的园林画,计英一道学得认真。
宋远洲见她走了,让人撤了饭桌,叫了人来。
小孔氏的事情必须要查起来了。
他曾经见她对父亲万般耐心看顾,以为她已经罢了手,可眼下看来,完全不是这样。
小孔氏定然有藏起来不让人看到的东西。
下面的人来了,宋远洲便道,“把夫人常去的几处地方全都安排人盯住,看她在何处逗留多少时间,常见什么人,做些什么事情。”
从前宋远洲也是让人留意过的,但这一次,他满脸谨慎。
“一定要细细地查。”
午间,计英吃到了桂三婶做的饼子。
宋远洲见她眼睛亮晶晶的,问她,“这么好吃吗?能给我也尝尝吗?”
计英并不给他,反而端了一小筐子还热着的饼子只放到自己脸前。
宋远洲好笑,一点都不生气,给她夹了菜,问了她几句今日看了那幅园林画,可有什么不懂之处。
计英并没有错失这个机会,顺势问了他几个问题,也算是从他这里学到了些东西。
但她刚问完,拿起第二块烧饼吃的时候,突然觉得嚼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那东西当然不是面饼,倒像是布。
计英刚要吐出来,突然一个激灵,她闭住了嘴巴,将那饼子里面吃出来的东西藏到了牙后。
她不再继续吃了,寻了个由头离开了桌子。
宋远洲还以为她不舒服,计英只道没什么,转身把桂三婶的一小筐子饼子也拿走了。
回到了她自己的西厢房。
计英立刻将那似布的东西吐了出来,只见那布上面写着小小的几行字。
计英一看之下,全部神经都提了起来——
英英莫怕,三哥已到。
将宋家护卫情形传与我,时刻准备离开。
计英一眼看见这行字,全身便是一紧,看完,她登时激动了起来。
三哥要来救她了?!
她就要离开宋家了?!
计英心潮澎湃,午间午休也没能睡下,一直到了晚间,宋远洲又来叫她吃饭。
那二爷眼睛尖的不得了,一下就瞧出了她的高兴,不由地问她。
“有什么事如此开心?”
计英一听,才晓得自己兴奋太过,若是被那二爷瞧出端倪提前防范,可就麻烦了。
她只说想到了些好玩的旧事,却不肯说于宋远洲。
宋远洲闷了一闷,看了她一眼。
“英英,你有什么快乐的事情,我也想与你一起快乐,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开心,想与你一起开心,这样可以吗?”
他说的甚是卑微,计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
她默了默,突然问他,“若是我说我离开宋家才能开心,这样的开心你能给我吗?”
这话令室内像笼罩了一层低低的黑云。
宋远洲无言以对,半晌才道。
“英英,前些日外面还有人查你,恐不安全,你留在我身边吧。”
计英并没有因此停下,“那若是没人追查我,我可以走吗?”
她直直看着宋远洲,宋远洲在她的目光下眼神错了错。
他的声音很轻,“英英,我不能。”
计英笑了一声,笑得冷冷淡淡的。
*
自出了事情,小孔氏一连在宋家映翠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许多天。
丫鬟都瞧出了小孔氏的坐立不安,过来问她,。
“夫人,要不咱们出去转转?”
小孔氏烦躁地摆了手。
“这才出了事,我就怕贸然动身不好。”
“可夫人心思不安,这两天吃的饭也少了。”
小孔氏叹了口气。
“倒也不只是不能动身出门的缘故。”她说着,抬头看了丫鬟一眼,“我听说,我那儿子把歌风山房全都圈了起来,在宋家清理人手,清理的如何了?”
香萍一家被发卖了之后,小孔氏就料到了宋远洲会在整个宋家洗一遍人,如今开始了也不奇怪。
丫鬟说快了,“许多地方都换上了二爷自己的人手,尤其水榭里面,倒是与歌风山房一样了。”
“水榭 ”小孔氏笑了一声,“他把他那小情儿圈在了宋家,又怕歌风山房太小让小情儿不开心了,这是从水榭开始,要把整个宋家都洗干净送给她呢。”
丫鬟不敢说话了。
小孔氏笑了一声,在幽暗的房中开了口。
“眼下我无暇理会他们,待过些日子,总不能让他如愿,不是么?”
小孔氏说完起了身。
“去庙里上柱香,然后去青园。”
*
青园,小孔氏的嫁妆园子。
有两人看着小孔氏进了这园子,只能在外围打转。
这是小孔氏自己的地盘,连她映翠园的人都没来过,只有小孔氏带着几个心腹丫鬟进来过。
藏在门外树林里的两人不敢靠近,一个人躲在树丛中观察那青园的动向,另一个绕到了青园附近的庄子里。
两人之前就已经在庄子里问过了,没问出来什么其他的。
但是眼下小孔氏又来了,保不齐有知道事情的人暗地套路。
那人到了庄子里转了两圈,没听见大人们说什么,倒是听见有小孩子在扮鬼玩。
“我是青园的小鬼,你们谁来惹我,我就让贵妇人弄死你们!”
其他小孩子听了这话,转头就跑,尖叫着闹着。
但是打听事的人听了这话,直接就愣住了。
那个扮小鬼的小孩,还披着一个红床单,那人直接将他拎了起来。
小孩吓得叫,他两个铜板塞过去,孩子立马老实了。
“青园的小鬼是什么?你好生回答我问题,说完还有两个铜板。”
小孩全都照实告诉了他。
其他小孩子见状也跑了过来,那人舍了一把铜板出去,那些小孩七嘴八舌说了一大堆给他。
待到小孔氏从青园里出来,两个查探的人也回到了歌风山房。
两人到了宋远洲面前,“二爷,青园没能摸进去,倒是查到了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宋远洲将手边的手放了下来。
“不论如何奇怪,都说来无妨。”
这事确实怪异,因为青园附近村子里的大人们不知道,只有孩子们知道。
几个孩子告诉查探的人,他们其中几人,两年前见过青园里的小孩子。
“青园里的小孩?”宋远洲挑眉,“仆妇的孩子?”
那回话的人摇头,“回二爷,那村里小孩说青园的孩子穿得极好,一看就是个小少爷。他们不想带着他玩。他就急了,突然大哭起来,然后青园出来一对老夫妻,把这个孩子带走了,又让其他孩子不许说出去,谁说谁要被鬼抓走。”
当天就有几个孩子做了噩梦,接着小孩子们没有敢再说的,他们也没有再见过青园的小孩,只是偶尔从青园旁边路过,听到过里面小孩的哭声。
“他们都说,青园里有个小鬼孩。”
宋远洲听得匪夷所思。
“那是男孩,还是个女孩,多大年岁?”
“是个男孩,照着几个见过的大孩子回忆,当时有七八岁大吧,但他们记不太清出了。”
宋远洲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当时七八岁,现在十岁上下,若是小孔氏当年流掉的孩子还在,岂不正是这个年纪?
可小孔氏确实小产了的!
那这个孩子是 ?
宋远洲觉得怪异极了。
是这些孩子弄错了,还是小孔氏真的在青园里养了个孩子?
宋远洲越发觉得小孔氏还有更多秘密。
也许他想要的秘密就潜藏在这些秘密当中,只不过小孔氏这些年藏得太深,没有露出来,若是她一旦错乱了神经,波动了情绪,这些东西是不是也就藏不住了呢?
宋远洲支着头,仔细思索着这些事情。
计英在歌风山房绕了一大圈回到了西厢房。
她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回到西厢房就泄气地坐在了窗下的交椅上。
歌风山房的守卫变多了,从前并没有那么多,如今连花园角落里都站着人。
她从高处向宋宅俯瞰,也隐隐发现了许多守卫。
她出不去,三哥进不来,宋远洲更是经过上次的事情提了精神,不会让她有机会出逃。
三哥想要宋家的守卫情况,明显是想要趁着守卫薄弱将她抢走。
可眼下看来,计英觉得颇有难度。
她在窗下坐着惆怅琢磨,宋远洲支着脑袋一番思索。
两人晚间一起吃饭的时候,各怀心思。
直到两人不经意,两双筷子夹在了一起,才突然从各自的思绪里抽出来,看向了对方。
“英英,有事?”宋远洲瞧了她一眼,问道。
计英本不欲说,但略一琢磨,又道,“我今日逛园子,发现歌风山房里安排了不少人手,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难道我还能从歌风山房里飞走了?”
宋远洲低笑了一声,夹了一筷子桂花糖藕给她。
“英英若是能插翅飞了,我是怎么都拦不住了。”
他言语里充满了无奈的悲伤,但又解释道,“你是知道我那继母手段的,我如今在清理宋家,怕她使手段在里面。若是我一人,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但你还在歌风山房,我不能再给她机会。”
这个解释让计英无话可说。
宋远洲却突然抬头看住了她。
“英英,不要飞走。”
计英彻底沉默了,在沉默中吃掉了这顿饭。
她和宋远洲如今就像坐在跷跷板的两头,有些瞬间看似平衡,实际上不是你上就是我下。
计英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不想再纠缠了。
她想走,再不回头。
第二日,计英就用回给桂三婶的糕点把信儿带了出来,顺势跟桂三婶又要了一筐饼子。
饼子里面同样吃出了布条。
三哥让她稍安勿躁,说先让宋远洲与他继母撕扯。
在这撕扯之中,宋远洲定然还会调动守卫人手,这样三哥的人就有机会能攻进歌风山房。
趁虚而入,乘风而出,一切都归于重新的开始!
计英看着布条上的字迹,仿佛又看到了从前的三哥,甚至看到了从前的父亲,看到了从前的计家 那是她强而有力的后盾。
计英不再惆怅,继续查探歌风山房乃至整个宋家的人手分布,甚至琢磨着,主动留意宋远洲和小孔氏撕扯的动向。
她仿佛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
小孔氏从青园出来有些疲惫,叫了青园里一对老夫妻吩咐了良久。
但她还是有些不安心之感,忽然问起了身边的人。
“绣坊的廖氏近来如何?”
小孔氏陪嫁产业里有一家绣坊,就开在苏州城里。廖氏是绣坊里的一个女绣工。
下面的人说昨日正巧去绣坊问过,“回夫人,廖氏在绣坊尚好,就是这两日像是受了寒,病了一场。”
小孔氏眉头皱了皱,低声嘀咕了一句,“难道是连带 ”
她没有细说,只是吩咐下面的人。
“给廖氏送些药过去,让她尽快好转起来,再给她加些工钱,让她好生在绣坊里做事。”
“是。”
就在小孔氏的人去了绣坊照看那廖氏的当天晚上,宋远洲这边便听到了这件事。
“绣坊 廖氏 ”
宋远洲喃喃。
小孔氏又不是真正仁善的人,会这么好心,给一个绣坊的绣工送药送钱?”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眼中抖了光亮。
“把那廖氏的事情,全部查来。”
☆、第62章 第 62 章
歌风山房。
计英今日又在歌风山房转了一圈, 天气**的厉害,但歌风山房里还是站满了守卫。
计英琢磨着确实应该更多地了解一下宋远洲和小孔氏撕扯到了何等情况。
不然这么多守卫在歌风山房,她很难能逃出生天。
计英并不敢做的太明显, 待到午间吃饭的时候, 准备问上两句。
宋远洲如常夹了她爱吃的菜给她,计英吃得顺从, 宋远洲见她今日不同他作对,问她,“今日心情不错?”
计英不知他从哪得出的结论。
不管她同不同他作对,他都说她心情不错。
计英看了他一眼, 男人朝着她微微笑, 眉眼中有柔和的光。
计英只看了一眼就收了目光。
她说就那样吧,问道,“歌风山房处处都是人的日子, 还要过多久?”
谁人都不喜欢被人整日里看管着生活。
宋远洲想到了廖氏的事情, 说应该快了, “我那继母颇有些秘密, 我有感觉就要查到了。”
计英不免问他, “秘密?夫人有什么秘密?”
宋远洲闻言正经看了她一眼。
那小孔氏或许知道宋计两家的事情,这算是个大秘密吗?
计英眉眼盈盈, 宋远洲不想贸然在她面前提起此事, 又难得她有兴致,便将青园的事情说给了她。
“ 青园是我那继母的陪嫁园子,旁人的手伸不进去, 当真不晓得里面到底有什么。”
鬼孩的事情计英听得有些悚然, 刚要说句什么, 黄普突然来回话了。
“二爷, 那绣坊女工廖氏的事情有眉目了,今日正好有个机会,二爷可要见那廖氏?”
宋远洲立时道了声“好”,正要安排见人的时间,转头又看到了计英,看到了她探寻的眼睛。
宋远洲心下一动。
“英英,要不要一起去?”
*
绣坊的女工多半日子过得凄苦,要么上了年纪老无所依,要么被丈夫抛弃娘家不容。
廖氏就是这样,她年岁并不大,长得还颇有几分清秀。
但她却被下堂有些年头了。
她被休弃有个令她痛苦一生的原因,她的儿子在五岁那年丢了。
廖氏说起这件改变她一生的大事,神情还有些恍惚。
仿佛已经悲痛到了极点,有些麻木有些无措也有些疲于应对,她只是木然说着。
“ 那日我就在家,在院子里烧饭,我儿在院子里玩。我那天在煮粽子,水开着,咕咕噜噜的,我没听清楚门开的声音,等我想起来,回头去看我儿子,他推了门跑了!
我把房前屋后都找了,邻居家里也全都找了,最后在河边找到了我儿子的鞋 孩子没有了,我没看好孩子,他没有了 ”
廖氏说到后面还是红了眼睛。
宋远洲听得皱眉,照廖氏这么说,她儿子是自己跑出去的,跑到了小河里溺水了。
计英也在琢磨着,廖氏是因为没看好孩子的缘故被休了?
但将廖氏领来的人却叫了宋远洲一声。
“二爷,您再往下听听。”
下面的人提醒着宋远洲,转身便问了廖氏一句。
“廖氏,所以就是你弄丢了孩子,是吗?”
然而话音一落,廖氏忽然一个激灵,她激动地摆起手来。
“不是不是!不是我弄丢了孩子!”
她突然否认了起来。
接着眼神迷离,她开始喃喃自语。
“我儿特别乖,我不让他出门他就一直在院子里面,他很听我的话,从来不乱跑的。那天我没听见门响,但我儿突然叫喊起来,我转头就看见一个男人抱着我儿子就往外面跑!他们不是一个人,除了抱走我儿的,还有一个人把我关在了门里面!我急的乱叫,待我好不容易撞开了门出去,我儿子已经不见了 不是我看丢了儿子,是有人把他抢走了!他是被人抢走的!”
这话一出,宋远洲和计英皆是一怔。
廖氏前后所言相差甚大,到底哪一版才是真的呢?
但是廖氏情绪开始强烈波动起来,宋远洲想问她什么也问不出来,计英倒是建议让她先冷静一下,之后再问话。
廖氏被带了下去。
带着廖氏过来的人同宋远洲道,“二爷,廖氏当年丢了孩子之后,一直说的都是孩子被人抢走了,但没有人看到有奇怪的人去廖家抢了孩子,孩子的鞋子也确实在小河边。”
“那他们家就没有去河里捞孩子?”
“捞了的,只可惜当天下晌下了一场大雨,小河涨水,孩子很有可能被冲走了,是以没有捞上来。”
下面的人如此回答,计英听着不由地说道,“所以,既没有证据证明孩子真的溺水身亡,也没有证据证明孩子被人抢走了。”
宋远洲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一张小脸绷着,神情严肃。
宋远洲却心下微缓,给她斟了杯茶递过去。
计英喝了半杯茶,脸色才和缓了一些。
下面的人却说到了另一桩事。
“廖氏说她曾经见过她的儿子,约莫是两年前,在城外的木塔寺。”
这话一出,计英和宋远洲便相互看了一眼。
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东西。
木塔寺,那是小孔氏经常拜佛的寺庙。
而廖氏丢了的孩子,会不会就是小孔氏青园里的鬼孩呢?
两人之前都不敢下这样的定论,眼下却越发地觉得会有这种联系了。
不多时,廖氏冷静下来,宋远洲又让人把她带了过来。
廖氏神思游离,又恢复到了刚来时候的状态。
宋远洲了她几个问题。
这几个问题很有针对性,宋远洲问完,暗暗点了头。
廖氏不宜离开绣坊太久,会被小孔氏的人发现,宋远洲正要安排人悄没声地送她回去。
她却突然哭了起来。
“我儿就是被抢走了,为什么他们都不信我?为什么要休了我?我不是粗心大意把孩子丢了,我真的没能抢过那两个男人,为什么都不信我,为什么不信 ”
她哭得凄楚,眼睛里却比方才清明了几分,她还道,“在木塔寺,我是看到了我儿,我真看到了,他长大了,还坐在有钱人家的马车里,我不敢认,他们又不信我,说我痴心妄想,得了疯病,是个疯婆子 但我知道我儿没死,我儿还活着,他只是被人抓走了 ”
计英看着廖氏明明不到三十的年纪,却有着近四十岁的相貌,两只眼睛红肿,眼神仿佛也有些不好似得,也不知道是哭得还是绣花绣的。
但她现在着实没有了依靠,婆家下堂,娘家不要。
原本,她十六岁生下了那个男孩,是要过正常女人的一生,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计英今岁也是十六,寻常百姓家的姑娘这个年纪嫁了人,或许已经有了身孕。
只是对于计英来说,她总是害怕抗拒,不敢去想
计英上前递了帕子给廖氏。
廖氏哭得昏天暗地,接过她塞进手里的帕子,这才抬头看了计英一样。
她嗓音嘶哑,“姑娘,你是好人,和宋家的孔氏夫人一样,都是好人。”
这话说的计英微微挑了挑眉。
“孔氏夫人怎么了?”
廖氏抽泣着,“孔氏夫人一直劝我好好活着。她说母子被迫分离,还有冥冥中的联系,我好了,我儿在阴间才能好 她说的是,前几日我就梦见我儿要从什么地方跑出来,摔断了腿。从那夜开始,我也着了凉,一连昏沉了好几日,这两日吃了孔氏夫人的药,才好一点。她真的是个好人 ”
在廖氏的话中,计英和宋远洲又莫名对了个眼神。
*
青园。
外面的园子很大,里面套了一座小园子。
不是寻常二三进的格局,反倒像是一层层的监狱,防止最里面的园子的人逃出来。
最里层的园子管得住人,却关不住声音。
哭声好像洪水一样溢了出来。
小孔氏坐在某一厢房的里间床边,拿出帕子替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拭泪。
“洋儿,别哭了,你想吃什么娘都让人给你做还不成吗?”
那男孩摇头,大声哭泣,还想要偏离开小孔氏的手,但他动不了身。
这床是特制的床,四角都有栓绳的地方,而眼下,男孩就被绑在了床上。
小孔氏不停地靠近,男孩剧烈地摇头。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小孔氏皱着眉头看他,“洋儿怎么这么不听话,连娘的话都不听了?外面没有什么好,你做什么非要出去?”
那男孩已经有十岁上下,偶尔听见园子外面小孩子的笑声,便馋的不得了,恨不能立刻跑出去。
但他不能,只有这个园中园困着他。
他好不容易趁着看守他的老夫妻睡了觉,又晃过了丫鬟小厮,准备从树上爬过去,跳出园子。
可谁想树枝承不住力,一下子断了下来,男孩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来,摔断了腿。
摔断了腿要养伤,可他还想趁着旁人以为他腿不好不能乱跑的机会逃出去,可惜又被发觉,小孔氏干脆让人将他绑了起来,绑在了床上。
男孩被绳子绑得结结实实,再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
小孔氏越是说着,“好生听娘的话”,那男孩越是发了疯一样地想要挣开。
在小孔氏一边边劝阻中,他忽的朝着小孔氏大叫了一声。
“你不是我娘!你根本不是我娘!”
这一声一出,屋檐上的鸟扑棱着翅膀惊吓飞走了。
小孔氏的脸突然冷了起来,好像被千年寒冰冷冻。
她忽然盯住了那个男孩,声音冷得吓人。
“洋儿,不要再让我听见这话。”
但那男孩已经气疯了急疯了,径直就喊了出来。
“我不是什么洋儿!你也不是我娘!”
话音未落,小孔氏腾地一下转了身,一把抓在了那男孩的伤腿上。
“我看你是不够疼!”
这一抓,男孩凄厉地尖声大叫起来。
“啊——”
*
计英送了廖氏下楼的时候,廖氏忽的脚下一滑,啪地一下摔在了地上。
不知是不是摔蒙了,廖氏坐在台阶上神情惊恐而瑟缩。
计英吓了一大跳。
“你没事吧?是不是摔得太厉害了,还能动吗?”
宋远洲也皱了眉,若是廖氏在此摔得太厉害,回去绣坊难免露出马脚。
可廖氏开了口,她摇了头。
“不是 我方才摔倒的那一瞬,好像听到了我儿的叫喊。”
她满脸都是凄楚和无助.
“他是不是在叫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想让我救他 儿子,你在哪,娘把你带回家 ”
莫名地,计英鼻头一酸。
从廖氏的描述中,小孔氏藏在青园的孩子很有可能就是廖氏丢失的儿子。
但这也只是可能。
而青园毕竟是小孔氏的园子,宋远洲也不便插手。
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么能闯进青园呢?
计英不知道该怎么劝一劝廖氏。
她正琢磨着,那二爷忽的问起了廖氏。
“若是眼下让你见到你儿子,可还能认出来?”
廖氏怔了怔,然后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儿左手手心里有颗痣,就长在手心正中间。”
计英朝着那位二爷看了过去。
见那二爷微微点头,有一息的思索。
正这时,有下面的人来报,那声音不大,计英还是听见了。
“ 夫人一刻钟以前去了青园。”
这话一落,宋远洲眼睛一眯。
接着,他忽然开了口。
“那就别等了,去青园。”
计英瞬间睁大了眼睛。
她不由地问宋远洲,“你现在真的要去青园?”
明明都还没确定下来,万一扑了个空,必然会打草惊蛇。
宋远洲没有回答她,反而看着她微微笑了笑。
“不仅要去,还要请了族里的长辈一起过去。”
计英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你 就这么确定?”
宋远洲说并不确定,“但我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廖氏方才说她生子的时间,与当年大夫替小孔氏算得生产时间相近,甚至说,大夫给的那个大约的生产日子,就是廖氏儿子出生的那天。”
他没有再继续为计英推理下去,他只是道,“不要再等下去。有时候,可能确有母子连心。”
*
青园。
哭声停了下来。
男孩快要愈合的腿上外伤溢出了血来。
他疼得满身是汗,却也只能被捆在床上。
小孔氏像是疲惫极了,静坐了半晌。
老夫妻过来看男孩,小孔氏坐到了窗下喝茶。
一盏茶喝过,她才恢复了平日里的静美模样。
她慢慢放下茶盅,看向那个床上的男孩。
男孩神情瑟缩,却不敢再哭闹或者胡言乱语,小孔氏看着他笑了笑。
“听话些乖巧些,娘才疼你。”
她说着,起了身,从腰间佩囊里取出一块玉佩拿到男孩床前。
“洋儿,看,这是娘给你打的玉佩,你就要过生辰了,这个做你生辰礼如何?”
她说着,要将玉佩递过去。
谁想手下一滑,玉佩一下从手心里滑落下来。
咣当一声,玉佩摔在地上,立时摔成了两半。
小孔氏看着摔断的玉佩,右眼皮腾腾腾地跳了三下。
☆、第63章 第 63 章
小孔氏看着摔断的玉佩, 右眼皮腾腾腾地跳了三下。
男孩看着,面上露出一瞬快意。
小孔氏一下就捕捉到了,她歪着头看住了那男孩, “你很开心?”
男孩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摇了头。
“不是, 不是 ”
小孔氏看着他又露出的慈和的笑来。
“洋儿乖, 叫一声娘。”
“娘 ”
这一声话音未落,外面忽然有了嘈杂的人声。
小孔氏比任何人都警惕, 她立刻叫了丫鬟过来, “怎么回事?!哪来的喧闹声?”
那丫鬟也不知道,刚要到外面去问话, 忽然听着乒乓一阵响声, 里面的院门轰然一响。
小孔氏右眼皮又是一阵跳, 接着, 听到了一个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母亲可在?”
是宋远洲!
小孔氏有一息大脑空白,然后汗毛根根竖立了起来。
她转头立刻吩咐那对老夫妻,“看好洋儿,别让别人看见他 ”
这话话音未落, 那男孩瞬间大叫了起来。
“救命!救命!”
小孔氏的脸刷的一下变白了。
老夫妻捂住了男孩的嘴, 小孔氏也听到了外面的回应之声。
“是不是我儿子?!是不是我儿子?!”
听这声音,竟然是廖氏?
宋远洲竟然带来了廖氏?!
小孔氏越发浑身发紧了。
男孩在青园五六年光景了, 从来都没有外人来过, 最大的事情就是男孩偷偷溜出去一会,被村子里的小孩子看见了。
幸而小孩子说话没什么人信, 青园的老夫妻把那些孩子吓唬了一顿, 这事也就消弭了。
现在, 宋远洲为什么会突然带着廖氏过来?!
小孔氏冷汗不住往外冒。
可宋远洲还在外面温声询问。
“母亲可在房中?儿子有事要寻母亲问一问。”
什么有事要问, 分明就是要来破坏她的天伦之乐。
她才没有宋远洲这样的儿子,她只要她的洋儿!
小孔氏冷汗倍出地想着怎么回应才好,可是根本不让她有琢磨的时间,那廖氏疯也似地闯了进来。
“孩子,我的孩子!”
这声音令房中的男孩怔了一怔,仿佛在唤醒沉睡在最深处的记忆翻腾了上来。
下一息,他止不住地挣扎,要大叫去回应廖氏的那一句。
老夫妻拼命压着男孩,廖氏想要进门也被小孔氏啪地关上了门,并且拉上了门栓。
紧闭的门窗将室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一个幽闭昏暗,一个光明白亮。
廖氏不停地砸着门,宋远洲站在院中看着不敢出门一步的廖氏,又回头看了一下特地从族里请过来的长辈和几个族人。
几位叔伯甚至叔祖脸色都是一沉,几位婶娘和叔婆来回交换着脸色。
有些沉不住气的兄嫂不免嘀咕了起来。
“先前远洲说夫人在青园藏了别家的孩子,咱们还不敢信,如今这是 ”
“门都不敢开,这还用说吗?”
“唉,其实上一次,那丫鬟香萍的事情,我就觉得夫人有些奇怪了 ”
几个平辈的兄嫂还要嘀咕,被长辈眼神制住了。
平日向来喜欢主持公道的一位叔祖叫了宋远洲。
“到底是什么回事?你母亲到底是我们宋家的嫡枝嫡媳,做过家主夫人的,你可别乱来。”
其余几人也倒是。
宋远洲淡淡笑笑,若不是有香萍的事情在前铺垫,这些族人更不会相信小孔氏做下的事情。就算到了如今,他们也是不愿意去相信小孔氏作了恶的。
宋远洲并不多言,只说自己也并不清楚。
“这廖氏要找儿子,既然找到了母亲这里,母亲让她看一眼不就好了?为何母亲不肯开门呢?我是劝不动的,不若几位叔祖叔伯替我劝一劝。”
他转手就把滚烫的山芋抛给了族里的长辈。
他们既然不相信小孔氏作恶,就让他们自己替小孔氏证明好了。
宋远洲这么一说,小孔氏在房中听得咬牙。
她不能坐以待毙。
宋远洲话音落了没几息,族里几人还没来得及劝一劝,小孔氏自己开门出来了。
她甫一闪身出了门,就把门重新关上了。
她仍旧保持着平日里的静美模样,只是被汗水洇湿的领口出卖了她真实的情绪。
她强作镇定,“远洲,你带着长辈闯母亲陪嫁园子,是为何意?”
她上来反咬宋远洲,不过宋远洲可不与她纠缠,径直道。
“母亲识得廖氏吧,廖氏正是母亲绣坊的绣工,如今她认定了母亲藏了她的儿子,不若让她进去一看?”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小孔氏就算想要扯旁的事情周旋也没用了。
一切都太突如其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
“也好。”
说着,竟然当真让开了门。
她抬眼看了一眼宋远洲,“我儿非要让外人来搜母亲的屋子,做母亲的还能怎么办呢?”
她说的竟有些悲伤。
族里的长辈都说算了,看了宋远洲一眼,“那般着实不太好。况这廖氏看着头脑有些问题。”
族里长辈说着,小孔氏还红了眼眶。
“也罢,终归我只是继母罢了。”
族里长辈都有些不满意。
宋远洲可不管这些,眼神递给了廖氏,廖氏早就按捺不住了,径直闯了进去。
只是廖氏大叫着“儿子”在房中闯荡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惊愕的跑了出来,“我儿子呢?人呢?我方才还听见些闹声的!”
但是小孔氏那房门开着,风吹进去,毫无人声。
小孔氏的眼泪都落了下来。
“我真不知道,远洲到底和我这做母亲的有什么仇?前有香萍一事,抓了人到我院中诬陷我,后又有今日的事情,让一个疯女人来闯我的陪嫁园子。”
她把“陪嫁园子”咬得很重。
族里人都用不满的眼神看向宋远洲。
小孔氏也看了过去。
她想看看找不到人的宋远洲,要如何圆这个场?
谁想,宋远洲不慌也不忙,脸色一如平常,朝着门边上的人道了一句。
“有吗?”
众人皆看过去,不知何时看到有个清秀的小厮站在门边,看样子是去房里转了一圈出来的。
那小厮半低着头,回话却是十分确信。
“回二爷,有暗室的门。”
这话一出,小孔氏几乎是定在了原地。
而族里的长辈平辈也都纷纷交换了目光。
有暗门就很有可能藏了人。
这次,小孔氏回过神来终于慌了。
她方才还想只要用言语止住宋远洲的脚步,以廖氏定然找不到暗门,谁想宋远洲竟然另外安排了人!
她仔细看去,是那计英!
但不管是谁,终是要暴露了!
小孔氏要挣扎往门里去,一下被两个婆子架住了。
“夫人莫急,还是房外凉快些。”
房外确实凉快些,还刮起了小风。
但小孔氏无法获得一丝清凉,她眼看着计英带着廖氏进了房去,没用多久,房中传来了声音。
“儿子!我的儿子!”
“娘 ”
下一息,廖氏紧紧抱着男孩出了房屋,宋远洲的人早已上前制住了老两口。
计英回到了宋远洲身旁,宋远洲朝着她赞许地点头。
族里的平辈也好长辈也罢,都在事实面前露出了惊讶又惊吓的神情。
他们看到了大哭相拥的廖氏和男孩,又把目光落在了小孔氏脸上。
小孔氏只看着男孩被廖氏抱在怀里,就已经浑身血液翻腾直冲脑门。
再听到那男孩当真认出了廖氏,一声声喊着“娘”,小孔氏就要抑制不住冲动了。
她攥着手盯着那男孩。
这是她的宋远洋啊,是她的洋儿啊,怎么能叫廖氏做娘呢?!
小孔氏看得眼睛发烫,血丝浮现出来,手下更是掐的自己生疼。
洋儿不是她的儿子吗 ?!
最后的理智让小孔氏努力忍着。
这时,族里那位叔祖突然叫了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孔氏一怔,有一瞬不知如何作答,但神情明显多了许多思索。
宋远洲在旁看到她这般,眉头微微挑了挑,但他并不同小孔氏直接说些什么,只是低声叫了自己身边的人。
“把孩子先带出去吧。”
下面的人立刻上前叫了廖氏和男孩,请他们下去。
男孩缩在廖氏怀里,跟着宋远洲的人离开。
然而这一幕落在小孔氏眼里,如同要将她的洋儿抢走一般。
她一个激灵。
她再也来不及思索如何回应族里长辈,更是在男孩就要离开的瞬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忽的叫了男孩一声,“洋儿!别走!”
男孩闻言惊吓避闪。
而这般神情彻底压垮了小孔氏的理智。
小孔氏一下扑上了前去。
“你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你不能走!”
小孔氏发了疯,就在宋家族人们眼前。
宋远洲让人制住了她,而廖氏把前前后后都说了出来。
小孔氏带走了男孩便开始“接济”廖氏,这等有意分离母子、违背天性人伦的罪过,实在是太大了。
族里长辈很是头疼,有想为小孔氏说话的,最后在宋远洲目光中无言以对。
宋远洲倒是想把小孔氏一竿子打垮,可惜小孔氏到底做过家主夫人,又为宋毅守寡三年。
宋远洲衡量再三。
“那就送去家庙吧。”
送去家庙也相当于剥夺了她在宋家最后的权利,此事不便外漏,小孔氏却也只能从此青灯古佛了却此生。
族里人听了,莫不想到了之前香萍的事情。
在此事之后,心里也有了答案。
众人全都点了头,宋远洲让人把小孔氏带了过来,由族里那位叔祖宣告了她的事情。
小孔氏披散着头发,她闻言并没有说话,但是看向众人的目光变得恶毒了起来。
尤其最后落到了宋远洲身上,那目光变得似毒蛇一样,又在看住宋远洲身后的计英时,她嘴角扬起有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突然幽幽地开了口。
“你们想要的都没有,都不会有,也不可能有,你们什么都不知道,都不知道 就这么相互折磨一辈子吧!”
这话令计英浑身一紧。
而宋远洲瞬间睁大眼睛,盯住了小孔氏。
“你说什么不知道?你知道什么?!”
房中突然静的落针可闻。
小孔氏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众人都面露恐惧。
而她扫过众人,看住了宋远洲。
“反正,你什么都不会知道!除非你去地下,去找你爹 ”
小孔氏又是一阵大笑,再之后不管旁人说什么,她都不再回应。
宋远洲铁青着一张脸,从她口中问不出来东西,直接抄了青园,又派人去了映翠园查抄。
可他什么都没有查到。
不多时,夜深了。
宋远洲站在举满了火把的歌风山房。
“都没有?连一张重要的纸片都没有?”
下面的人都低下了头。
查无所获。
宋远洲负在身后的手攥紧,半晌才渐渐放下,转身遣散了下面的人。
计英在火把的红透的光亮中,坐在西厢房的窗下。
她脑中不停地回荡小孔氏的话。
小孔氏的意思是,她和宋远洲之间是有什么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吗?
是什么事情?计家的覆灭?宋远洲父亲的死?
暑热的夏天,计英有些浑身泛寒。
所以,她和宋远洲之间到底有什么呢?
不过,有什么都不重要了。
小孔氏已经被送到了家庙,歌风山房的人手就要撤下来了。
过不了几天,只要宋远洲带着人出门,三哥就会闯进宋家救她。
她会彻底离开,和宋远洲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就这样吧。
*
家庙,从前小孔氏也经常过来拜佛。
但她没想到过有一日,她会被关在家庙里。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天气有些丝丝秋意,小孔氏浑浑噩噩好几天,待到睁开眼睛,身边只剩下一个大丫鬟。
她在门前看着雨幕静坐了半晌,眼中有了凝聚的光,突然转头问大丫鬟。
“我的匣子呢?还在的吧?”
大丫鬟是从前小孔氏在娘家,亲自买回来养大的丫鬟,是她心腹中的心腹。
大丫鬟闻言当即从床下拿出一个两只巴掌大的小匣子。
“夫人,匣子在这呢。奴婢当时小心替夫人收着,没有被人查获。”
小孔氏回头看了她一眼,“我就知道放你那里,必然安心。”
小孔氏接过匣子,不疾不徐地打开,里面翻到泛黄的书信一封封都还在匣子里面。
有些写着“宋弟台启”,有些写着“计兄惠启”。
还有一封书信,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似重病之人所写。
上面一行字,“吾儿远洲亲启”。
林林总总十余封书信,小孔氏深处细长的指甲按住了那封给宋远洲的信。
她的嘴角没有似之前那般,看到那封信便勾了上去。
这一次,她手下颤了颤,指甲一下下剐蹭着书信。
指甲刮得书信发出刺耳的细响。
“吾儿远洲,你是不是开始过得痛快起来了?这般可不行,做母亲的,怎么能让你过的痛快呢?”
她说了这话,大丫鬟便静默地走上了前来。
“夫人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但凡夫人吩咐,奴婢自当全力做到。”
小孔氏不由地笑了起来。
“我是得好好想想,是让他一次痛个彻底,还是长长久久地痛苦下去,比较好呢?”
她看向了歌风山房的方向。
雨滴滴答答下着,她又重复了一边,“哪种比较好呢?”
*
歌风山房,笼罩在静谧的雨幕之中,除了滴滴答答的雨声,没有什么旁的吵杂。
这几日计英都异常安静。
她这般安安静静地待在西厢房里,宋远洲还以为是小孔氏的事情吓到了她。
小孔氏手里一定握着他和计英有关的东西,待他寻个机会,一定要全部查出来。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一些时间降低小孔氏的警惕。
关住了小孔氏,宋远洲开始把心思放在计英身上。
再过两日,就是计英生辰了。
☆、第64章 第 64 章
歌风山房最高处的假山凉亭, 一向是宋远洲的独处之地。
他曾经在这里用望远筒,看到宋家院墙外面的街道、小河与河上小桥,曾在这里看到一个红衣姑娘骑着马奔跑而过, 曾在这里看到姑娘红衣飘飞,长发飘飘。
计英生辰那天, 宋远洲带着她去了假山。
她有些不情不愿,她道,“我想同茯苓和厚朴一起吃饭。”
宋远洲转头向她看过去, “午间不是同他们一道吃的吗?”
计英闷闷的样子,宋远洲心下酸了酸。
自己在她心里, 还不如茯苓和厚朴的分量重。
但细细想想, 也并不奇怪, 茯苓和厚朴给她的是她在歌风山房唯一的温暖与留恋, 而他给她的只有伤害
如果时间能倒流该多好?
假山上的凉亭,傍晚的风习习吹在亭间,漫过丝丝点点的清凉。
宋远洲邀计英坐在了石凳上, 见她还闷闷不乐,暗暗想着过一会,就让茯苓和厚朴过来好了。
但他想独独占据她哪怕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宋远洲从凉亭的栏杆下,拿起一个提前准备好的匣子。
他轻轻放到了计英脸前。
计英看到匣子, 微微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宋远洲心下又是一酸, 她甚至都没想到他会送她生辰礼。
宋远洲跟她笑着点头, “打开看看。”
计英从善如流地打开了匣子, 一眼看过去,怔住了。
这是一身大红色的衣裙, 上面绣着樱花的纹样, 樱花散落在衣襟上, 就像是人站在樱花树下,身上落满了樱花。
计英看得眼睛发烫。
曾几何时,这身衣裳就穿在她身上,是爹爹从杭州带来的料子,娘亲费了好一番功夫做给她的。
她穿过很多红色衣裳,而这一件是她十岁生辰的礼物。
那是前些年时兴的样式,这几年已经有些过时了,苏州街上很少有姑娘再穿。
计英不记得自己穿过这身衣裳见过宋远洲。
“十岁,你就认识我了?”计英摸着那身衣裳,连料子质地都是一样的。
男人在傍晚的小风中默了默。
他声音轻的像风,他开了口。
“英英,我从你四岁那年,就认识你了。”
计英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宋远洲,“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宋远洲说是的,“宋计两家来往得很浅,甚至有些竞争在里面,两家同在一城却走得颇远,而我身体不好甚少出门,你没见过也很正常。”
计英闻言,点了点头,但宋远洲又继续说了下去。
他看向她,看向她的眼睛。
“可是英英,我经常见你。见你从苏州城的大街小巷骑马跑过。最经常见到你的地方,就是这里。”
计英见他抬起了手,想向着院外指了过去。
计英顺着他的手指向外面看去,果然看到了城外的大街,看到了小桥流水。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和我去见石刻老师傅那一次,你知道我帮过老师傅,是因为在这里见过吗?所以你又查了我和老师傅没有任何关系,是这个原因吗?”
宋远洲见她想到了,笑着点了点头。
宋远洲看着院外的城中小桥,眼中尽是回忆,“我那时候想不到,计家大小姐肯用她的西域名马,为一个完全不认识的老工匠拉货物,而且不止一次。所以我查了,查出来你果然不认识老师傅的。”
计英闻言浅浅的笑了,也想起了从前的事情,“我只是看着老师傅一车石料,拉过拱桥太不容易了。”
她这般说,宋远洲又把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傍晚的光照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光。
姑娘的羽睫忽扇,扇在他心头。
“英英,你心思纯善到连我都不敢相信。”
他慢慢道,却在说完这话之后,神情变得哀伤起来。
微风习习地吹,宋远洲道。
“我可能一直都错了,错得离谱。这样的你,怎么会让你父亲逼婚与我呢?而你父亲疼宠你爱护你,怎么不知道逼婚做成的婚姻,才是对你最大的伤害呢?”
这话落了话音,凉亭里的微风停了一息。
所有的声音从计英耳边退了下去,她耳中静的只剩下宋远洲的假设言语。
她听见他又说了一遍。
又轻又重。
“所有我对你做的那些事,可能都错得离了谱。”
都错的离谱
计英忽然笑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宋远洲悲伤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越发笑了。
她深吸了口气,肺腑中吸入的微凉令她心下稍静。
她也看了过去,看到了宋远洲脸上。
“可是划在人心口上的伤口,会随着修复愈合吗?感受到的切实的痛楚,也会随着时间淡忘吗?”
这话落在了宋远洲心头。
他心里酸得要命,痛意从每一根神经传递出去,在周身上下痛着。
他这一刻,恨不能立刻找到重生的药丸,一颗服下,回到过去,拦住自己要做的错事。
可他没有,他在后悔的泥潭里挣扎。
计英看住宋远洲,看到了他越加痛处的神情,但她在某一刻收回了目光。
她神情变得很淡。
“宋远洲,倒也不必如此,也许我父亲就是做了逼婚的事情,也许我计家就是小人行径,不可饶恕。”
她说完别开了目光,宋远洲却突然心下一空。
小孔氏那日的话已经侧面印证了什么,只是宋远洲还没有看到实证罢了。
计英如此说,宋远洲只觉自己被人掐住了心尖。
那些他亲手造就的一切都还了回来
宋远洲也笑了,凄凄惶惶,都是他活该。
他不知道还要用苍白的语言表达什么。
他替计英收好了那一匣子的红衣裙,然后叫了人上菜,见计英情绪比来时更低落了几分,重重叹了口气。
他始终没办法给她一些愉快吗?
宋远洲干脆叫了黄普,“请茯苓和厚朴过来一起用饭。”
黄普转身去了。
茯苓和厚朴还没过来,倒是有人前来禀报,是桂三叔和桂三婶来了。
自从宋远洲不许叶世星和计英来往之后,只有桂三叔夫妻,偶尔给计英送饼子糕点过来。
他们平日里也只从到门口,今天倒是想同计英说几句话。
计英看向宋远洲,宋远洲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径直让人把老两口请进来。
到底今日是计英生辰。
计英在西厢房见了桂三叔和桂三婶。
她把门窗打开,内外能相互看到人,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桂三叔直接道,“英英,这次就不给你那般麻烦传消息了,老三让我当面同你说。”
计英眼睛一亮,“哥哥要如何?”
桂三叔示意她稍安勿躁,慢慢同她说来。
“老三已经调齐了人手,只是碍于身份不能直接前来,若是明目张胆地露了身份,就遭了糕了。他须得先前后打点好了人,提前安置好。你不知道,前几日宋二爷派了人去了咱们家后巷,不知道是监视还是做什么,去了不少人手。我见这般不行,我们不方便同老三联系了,便将宋家的人明里暗里的,都撵走了 ”
桂三婶也道是,“你三叔把里里外外安插的宋家人全都清了一遍,撵走了,不然每日被宋家的人看着,我们也心惊胆战的。”
计英松了口气,桂三叔又说起了正事。
“宋家并不知道你三哥已经到了,等你三哥找到机会,出其不意地闯进宋家,一定能把你救出来。到时候对外就称是来寻仇的,故布疑阵,我先同你说一声,你到时候不必惊慌,马哨为号 ”
桂三叔又同计英商议了一下在哪里更容易逃脱,以及宋家有怎样的布局等等。
计英在西厢房同桂三叔两口说着,宋远洲就站在正房的廊下。
她能够看得见他,但他听不见她其实在商议如何离开他。
这种感觉十足地奇怪,计英的神思飘飞了一瞬间,直到桂三婶叫了她,她才回过了神。
“ 今日没给你带烙饼,想来这些天你为了吃布条,也硬生生吃了不少烙饼吧。”
桂三婶笑了一声,引得计英也笑了。
“虽然吃了许多饼子,但三婶烙的饼不觉得腻呢!”
三婶伸手握了她的手。
“好孩子,难为你了。我今日可没做烙饼,给你蒸了些糕子过来,还有你喜欢的盘香饼,你来尝尝三婶的老手艺。”
说起来盘香饼,三婶自己摇了头。
“我做饼子的时候,我那小孙子在外面不知道怎么就哭闹起来了,说有人用石头砸他脑门,我跑出去看他,孩子的头还真就被砸得露了血丝。我只顾着孩子,没来得及看着灶上,差点弄糊了盘香饼。”
桂三叔还不知道这事,和计英一起问她,“谁人砸得石头,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可桂三婶也不知道,“许是哪家皮孩子吧,做了也不敢认,没找到人。幸亏孩子没事,盘香饼也没糊,这才给你带过来了。”
三人又聊了两句,天就黑了,计英并没有多留,送了桂三叔老两口离开了。
计英得了他们传来的话,心里踏实多了。
之后和宋远洲以及茯苓姐弟一起吃了饭,没有再露出什么愁绪来。
她晚间有些莫名地兴奋,莫名地睡不着,来来回回地思索今日与桂三叔他们提到的离开的事宜。
她坐到了窗下小桌旁,拿起桂三婶的盘香饼,边想着边琢磨着吃了一个下去。
那盘香饼比宋家灶上做的更合她的口味,她记得计家灶上厨娘,就跟着桂三婶学过做盘香饼的手艺。
这是母亲特意嘱咐那灶上厨娘的,因为她和三哥都喜欢吃桂三婶的盘香饼。
计英想到母亲,眼泪湿润。
母亲把所有的爱意都给了父亲和她同哥哥们。
计英曾经觉得母亲本来也可以成为一名造园师,却围在了丈夫和孩子身边。
但是如果没有母亲的奉献,她怎么能无忧无虑地长大?
她应该不会有孩子了。因为绝不会怀上宋远洲的孩子的,而之后她准备换男人身份行走世间,也不会嫁人生子了。
或许她可以帮母亲实现造园师的梦想。
计英想到这些,恍惚中又吃掉了半个盘香饼。
她吃完盘香饼有些口渴,可是连喝了两杯水,都没能消减下来这股子干渴的意思。
计英又喝了两杯,非但没舒坦,浑身出起了汗来。
计英疑惑地看向茶碗,她要怀疑这茶水有问题了。
但宋远洲关住了小孔氏,又把歌风山房守得那么严,小孔氏根本不可能插手进来,在茶水里下药给她。
计英甩甩头想把奇怪的猜测甩掉,也许只是睡得晚了,才浑身发热。
计英到了水盆旁边,正要用凉水洗脸,谁想到水光映着她的脸,她隐约看到自己的脸红的厉害,她伸手摸过去,烫得吓人。
这可把计英吓到了,她连忙用水洗了两把脸。
可是热感非但没有下去,反而节节攀升,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浑身像是跳进了热水里,里里外外都在发着烫。
她这是怎么了?难道那茶水里真的有问题吗?
她努力去想,脑袋却有些糊糊涂涂起来,她将外衫除了下来还感觉不到凉快,甚至脚下发软,两手发颤,喉嗓也不适起来。
计英残存的清醒令她想起了那个王培腾。
当时王培腾就是类似的情况,跌跌撞撞地就向她扑来,声音嘶哑。
难道她真的中了毒?
计英勉力撑着自己往外去,要去找人求助,不然再这样下去,她觉得自己会从头到脚得活活烫死。
计英用尽十足地力气闯出了门去,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院子里。
清凉的夜风吹得她稍稍舒坦了些,但没有什么大的作用,她打开院子里水缸的盖子,舀起一瓢水干脆泼到了身上。
她又清醒了几分,想要往旁边的院落跑去求助茯苓,但浑身酸软的厉害,她怀疑自己还能不能跑过去。
她禁不住转头向正房看了过去。
正房黑漆漆的,那宋远洲想来已经歇下了。
计英下意识就不想求助他,正撑着自己转身要去寻茯苓,可是那漆黑的屋里忽然亮起了一盏灯。
莫名的,计英脚下微定。
而宋远洲快步从房中走了出来。
“英英,怎么了?”
他还穿着中衣,许是看到计英浑身还滴着水,脸上露出浓浓的惊讶和担忧。
“英英,你没事吧?!”他三步并两步走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见到了人,计英自己的神思开始涣散起来。
她有些恍惚了,她看着门前气死风灯映照下的宋远洲,竟然重合了两个影子。
她晃着脑袋想让自己清醒,可她就是清醒不了。
喉咙又干又紧,在宋远洲抓住她手臂的一瞬间,她沙哑的开了口。
“宋远洲,我可能中毒了,我浑身好热好烫 ”
这话说完,像是扔掉了重重包袱,再也压不住涣散的神思,计英眼前一昏,倒了下去。
夜风里。
宋远洲一把抱住了计英,她身上往外散发的热烫到了宋远洲。
“英英?英英!”
计英迷糊之间似有回应,但说了什么完全让人听不清楚。
不过方才计英的话,宋远洲听清楚了。
她中毒了
宋远洲心尖颤了一颤,一面抱着计英往他房中而去,一面喊了黄普快去计英房中查找毒源,控制宋家上下任何人不许走动,然后最要紧的——
“快去请大夫,请解毒大夫!去宋川府上,请他过来!”
去请大夫和宋川的人立刻去了,而黄普快速拿着银针去了计英的厢房,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他就去正房回了话。
宋远洲一面替计英换着凉毛巾,一面问他。
“茶水里有没有问题?点心呢?!”
黄普回道:“二爷,茶水里没有毒,咱们家的点心里也没有毒。”
他说着,拿过一只盘香饼。
“二爷,计家送来的盘香饼试不出来毒,但奴才觉得,可能有问题!”
黄普跟宋远洲太多年月,这些年外人往歌风山房下毒不是一次两次,黄普颇有些经验。
宋远洲看住了那盘香饼。
计家送来的盘香饼,出了问题吗?
宋远洲让黄普找人继续查实毒到底来自何处,又催问了一遍。
“大夫来了吗?宋川呢?”
☆、第65章 第 65 章
大夫来了, 可宋川没能过来。
“回二爷,川二爷下晌同大小姐一道去了太湖边的别院,眼下已经关了城门, 一时请不到川二爷了!”
宋远洲有种极其不妙的预感,却也只能同刚请来的大夫一道,进去看了计英。
这位大夫在苏州城里解毒有名, 乍一看计英红着脸半昏迷着在床上辗转的状态,就露出了不妙的神色。
待他把了脉,又看了一下那疑似有问题的盘香饼, 摇着头下了结论。
“这等烈性的药我可是许久没见过了, 从前那香楼暗门里倒是有用的, 但因着闹出过几次人命, 被官府禁了,这几年还真就没怎么见过。”
宋远洲一听香楼暗门, 眼皮就是一阵乱跳, 再听闹出过人命, 心下一慌。
“到底是什么烈性的药?英英眼下如何了?!”
大夫看了床上辗转的计英一眼,神情有些复杂。
“是一种叫聚欢散的春/药,药性比普通的更加强烈, 持续时间更长, 通常下在女子身上,需要男子才能解开, 如果没有男子, 恐怕是要顶不住的。”
大夫说到后面,声音轻了许多, 再往后的, 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宋远洲却明白了他没有说完的话。
为何闹出了人命被官府禁了, 只怕顶不住就等于死亡了。
宋远洲眼看着计英迷迷糊糊当中开始扯领口的扣子,心下酸痛难忍。
从她回来之后,他就没有与她有过那关系。
他不知道怎么说服自己放她走,只能尽可能地给她更多的舒适。
可眼下
“这药不能调制解药吗?”
大夫开了口,“此药有解药。”
宋远洲一听,眼睛都亮了。
可大夫又紧跟着说了一句,“此药虽然能调制解药,但是药里面的毒我解不了。”
“什么意思?!”宋远洲一怔。
那大夫重重叹了口气。
“这姑娘除了中了聚欢散之外,还同时中了一种毒。如果有男子与姑娘解开聚欢散的药力,那么这毒就会引渡到男子身上。这毒对男人甚是厉害,只一个男人也不能太久与姑娘接触,不然中毒太深,性命堪忧 换句话说,要解开这姑娘身上的毒,须得换多个男子才行。”
这话令宋远洲彻底怔在了原地。
什么人如此恶毒?
或者说,还有什么人如此恶毒?
宋远洲不由地向那家庙的方向看了过去,他仿佛看了家庙里那位姨母兼继母,诡异恶毒的笑脸。
宋远洲手下颤了颤,问那大夫,“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能撑多久?”
大夫叹气。
“宋二爷,我只能尽力调制解药缩短姑娘中毒的时间,但这位姑娘撑不了多久了,一旦药力在解药之前达到顶峰,姑娘还没有被解开药力,恐怕就要 ”
大夫没有说下去,宋远洲也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了。
他已经开始动手除掉外衫。
大夫不由地惊奇看了他一眼。
宋二爷若想亲自解开那聚欢散,就必然中毒无疑,还会中毒很深,甚至有性命之忧。
但此毒他解不了,宋二爷岂不是要
毕竟宋二爷和那位姑娘,要么,姑娘因聚欢散药力而死,要么,宋二爷会因引渡了姑娘身上的毒,毒发身亡。
大夫出了冷汗。
想要把利害关系挑得更明白一点,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像宋二爷这种聪明人,还需要他在旁帮着计较生与死吗?
他只听那宋二爷说了一句,“还请立刻调制聚欢散的解药,至于那毒,先不必理会了。”
大夫彻底明白了宋二爷关于生与死的计较。
他不再有一点犹豫,立刻道好,“二爷放心,我定然尽快调出解药。”
这样,宋二爷中毒的程度,还能轻一些,也许能等到宋家那位太医回来救治
歌风山房,宋远洲的房间,房中幽香正盛。
幽香细细密密地缠绕进每一丝每一缕的空气当中,绕在人的鼻尖、唇畔。
姑娘因药力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只是不停地撕扯着衣裳,想要给身上的热流一个发泄的出口。
宋远洲见她把她自己的脖颈手臂抓得通红,甚至露了血丝,不得不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但他刚一触及,计英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然后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靠了上来,向他怀中钻过来。
宋远洲怔着。
从前他多想让她主动靠近,哪怕一点她给他的耐心和温柔,他都无比地贪恋。
而现在她主动靠过来,宋远洲只觉得心都碎了。
他抬手抱住了她,“英英,对不起,对不起 ”
计英完全听不到他的言语,只向他身上不停地钻去,紧紧贴在他的胸膛,拿着他的手覆上了自己的脖颈。
宋远洲眼角溢出一滴泪,顺着她的手替她解开了衣领。
“英英,对不起。”
幽香恣意地在房中盘旋,忽高忽低,忽浓忽淡。
蜡烛几次被床帐上的热浪险些扑灭,忽明忽暗,忽晃忽定
待到大夫配好了解药,已经到下半夜了。
计英在宋远洲怀里昏睡了过去,宋远洲喘着粗气给她喂药,小心哄着她吃了药,才将她放下,塞进了薄被中。
那大夫见宋远洲唇色发紫,直道不好。
“宋二爷这般情形很不妙,我是无法解毒,只能替二爷压制几分 ”
话没说完,宋远洲忽的一阵剧烈的咳喘,他拿帕子捂住嘴,咳喘之后,他扫了一眼,神情有些凝滞,正要丢到一旁。
大夫叫住了他。
“宋二爷把帕子给我看一眼吧。”
大夫拿过了帕子,只见那白色的帕子上,一大片紫黑色的血迹。
大夫的手下都是一抖。
“宋二爷这毒中的 太深了 ”
但宋远洲眼皮都没有再掀一下,只是问了大夫,“姑娘没事了吧?”
大夫说可能还有些余毒,“与宋二爷的比,倒也没那么重。”
宋远洲闻言还是拧了眉头,快步走到门外,叫了人。
“尽快请川二爷来歌风山房。”
“是。”
大夫又给宋远洲和计英用了些压制的药物,以待宋太医返回。
天快亮的时候,计英醒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不清楚自己眼下身在何处,待她侧过头看到了宋远洲,一下子回过了神来。
她看向这张床,看向宋远洲脖颈处的抓痕和自己手臂上的红印,惊得呆住了。
只是再看到床尾放着的好似被揉搓撕烂掉的她的中衣时,好似想起了什么。
幽香钻进她的鼻腔,夜晚的一切如潮水般汹涌拍打了过来。
计英一点点记了起来。
她不知自己此刻是燥热还是发凉,但她又回头看了宋远洲一眼,却见他嘴唇发黑,脸色却是煞白,整个人完全是一种中了毒的状态。
不是她中了毒吗?
为什么成了宋远洲?难道他把毒引到了他身上?
她正看着他,他忽的又是一阵咳喘,嘴角溢出了黑血,人也睁开了眼睛。
计英惊诧地看着他,宋远洲却连忙坐了起来。
“英英,你怎么样了?”
计英没有回答,指了指他嘴角的黑血,“你 你是不是从我身上引渡了毒?”
宋远洲默了一息,计英知道了答案。
她喉头发紧。
“你不要命了?你怎么能不要命了?”
她说着,忽的有些激动起来,“可我不会和你怎么样的,我也不想和你过一辈子,你把毒还给我吧,让我自己承受好了,你不要这样 ”
她不断地摇着头,宋远洲看着,心痛的好似能要了他的命。
她宁愿自己中毒,自己承受性命危险,也不想与他再继续纠缠下去。
可他不能把毒还给她了,再给他一次重来,他也不能看着她痛苦地死去。
他只能苦笑,很苦的笑。
“英英,对不起,不能还给你。”
计英沉默了,她闭起了眼睛,疲惫笼罩了她清丽俊俏的脸庞。
却又在某可瞬间,她突然睁开眼睛。
“宋远洲,你能给我一碗避子汤吗?”
她睁开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害怕和祈求,更有惶恐与挣扎。
“我想立刻喝避子汤,行吗?”
房中充斥着药味,幽香混迹其中。
宋远洲心痛到了极点。
曾几何时,他不愿意给她一点怀他孩子的机会,但又忍不住与她有最最亲密的接触。
所以每日都有一碗避子汤等着她。
而今天,她说不想要的那一瞬,宋远洲仿佛看到了有什么光亮破灭。
他突然好想和她有一个孩子,有一个像她又像他的孩子。
可她不想要,完完全全抗拒。
宋远洲仿佛看到了宿命——
一切他想留住的,她都拼命想要舍弃,一切他心存幻想的,她都彻底帮他粉碎。
他看向计英不安的脸色,不忍心她再在惶恐中等待下去。
他道好,立刻叫了人来。
“煮一碗避子汤来。”
计英闻言,大松了口气。
谁料避子汤没有来,大夫先过来了。
大夫隔着门帘叫了一声宋远洲。
“宋二爷,恐怕此时喝避子汤不妥,药效与去除余毒相左,最好等宋太医看过之后再说此事。”
大夫话音一落,计英脸色便白了几分。
宋远洲连忙安慰她,“宋川马上就要到了,你不要太担心,他定然有办法重新开一副避子汤的方子出来。”
计英沉默,脸色依旧难看。
半晌,她突然开口。
“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宋远洲心下一咯噔,他下意识排斥那个回答。
可她还是说出来给他听了。
她回答,“家主是奴婢的夫主,奴婢是家主的贱奴。”
话音未落,她看住了他。
“家主和贱奴怎么能有孩子?!”
宋远洲如被钉上了耻辱柱一般,被抽打被凌迟。
这句话他再熟悉不过了,是他最初给她的说法啊。
她都还回来了
宋远洲低着头,轻而缓地一字一顿。
“我会娶你,你可以嫁给我吗?”
计英下一子就笑了,她笑出了声。
她看着宋远洲,就说了三个字。
“不可能。”
宋川浑身是汗得赶来,听到大夫说了情况,铁青了一张脸。
但他到底是太医院的太医,心里要有章法得多,给宋远洲和计英把了脉,立刻开出了一个解药方子,让解毒大夫帮他试一试。
宋川用针灸给两人重新做了压制,看到两人状况都稍有和缓,松了口气。
他正要出去看解药配得如何了,却被宋远洲叫住了。
宋远洲扶着桌椅和博古架,勉强走到了门外。
“英英能吃避子汤吗?”
宋川立刻摇了头,“从前的避子汤是万万不可的。”
“那你就给她开一副不同解药相左的避子汤。”
宋川皱眉,要说什么,被宋远洲抬手打断了。
他轻声道,“我不想让英英有不适的担心。”
宋川默了一默。
“我只能说我尽量吧。你还是对你自己这破身体上点心吧。”
宋川走了,宋远洲回到内室的时候,发现计英坐在了床边。
她看着他,眼神有些刺人的冰冷。
“宋远洲,我不会要你的孩子的,就算孩子没能避开,我也会找个机会流掉的。”
宋远洲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口就要裂开的疼痛。
“我知道了。”
*
宋家附近的药铺又忙碌了起来。
有人带着厚厚的帷帽站在药铺门前,药童忙了半晌,才抽空过去问他,“你是来买药的吗?”
那人说是,买了些常见的治伤的药。
药童包了要给他了,看他打扮就像个武夫,药童还好心交代他如何用药。
那人谢了,却没有走,突然问,“你们是在给宋家送药吗?一早如此忙碌?”
药童说正是,“宋家二爷身子不好,平日都是我们药铺给送药,不过昨晚宋家怎么了,今天突然换了药方,抓了许多旁的药,我们就忙不过来了。”
他说着,另一个药童也走了过来,嘀嘀咕咕道:
“我看不是换了药方,像是有人中毒了,用的都是解药呢 ”
被帷帽遮住脸的男人闻言突然问,“中毒,谁中了什么毒?”
药童忙的天旋地转,顺口就答道,“瞧着计量似给女人用的,药也都是上好的,可能是宋家哪个主子吧 至于什么毒 我怎么觉得,像是有人中了□□呢 玩的太过了?”
这话刚一说完,就被另一个药童捂住了嘴。
“别乱说了,瞎猜什么?小心被掌柜的打嘴。”
两个药童都闭了嘴,赶忙做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