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计英大惊, 飞奔向下山的小路而去。
可是身后两个男子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计英慌不择路地飞奔,两人还是越来越近了。
她隐隐听到两人再喊人过来截她,“不能让此女跑了!”
是什么人?为何要抓她和三哥?!
计英听到话里的意思, 应该与宋远洲无关, 那么是什么人呢?
她并不知道, 也没有心思去琢磨,可就在这么一分神的瞬间,腿下突然被什么刮伤,恰巧扎在了并未痊愈的伤口上。
计英猛然向前踉跄。
她惊恐, 若是摔倒, 必然要被抓到。
她慌忙地伸手去抓住旁边的一棵枣树, 可树是抓到了,身形也稳住了, 但计英手下被那枣树的刺扎破。
腿和手抖受了伤,后面抓捕的人更近了。
计英就算使出全身力气向前跑去, 可到底女子的力气不如成年男子, 相差已经不到五丈的距离。
就在此时,另一边忽的冲出了脚步声,计英来不及回头看, 却听见两路脚步声缠在了一起,和她的距离逐渐变远了。
她这才回头看了一眼,果见追自己的人被一路人缠住, 不能再跑过来。
可她仔细看帮她的人, 心下却是一个咯噔。
宋家的护院?!
忽的, 她听到了一声高喊。
那声音又惊又喜, 又急又切, 而且发抖着发颤着,从沙哑的喉嗓中喊出来。
“英英!是你!是你!”
计英听到的一身,心下停了一拍,接着,慌得连看都不敢去看,停都不敢再停,顾不得伤口的痛奋力逃离。
“英英!别跑英英!”
计英不可能不跑,身后的喊声却也追着她不曾停下。
计英慌不择路,跑着跑着,路没了,只有一片不知深浅的潭水。
一旁的矮崖上,水向下冲了过来,形成了一个小瀑布,这片潭水也在向外而流,可不管向哪里流去,都挡住了计英的路。
喊声就在身后了。
“英英!别跑!回来!不要下水!”
最后这一句未落,计英径直跳进了潭水里。
水堪堪没到膝盖,她惊喜地在水中奋力奔跑,可是受了伤的伤口却被水冲出了血,伤口霍霍作疼,她跑不快了。
而身后追来的男人也跳进了水里,计英只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他已经距离自己不到三丈远了。
她慌乱扑着水花向前。
也许命中注定她不能躲过两次。
在看不见的脚下,她忽的猜到了湿滑的水草,计英向后仰了过去。
滑倒的一瞬,计英看到了瀑布,看到了绿树,看到了蓝色的天空飘着白色的云朵,云朵悠悠自由飘荡,可她的自由却如昙花一现,就这么消失了。
她跌进了一个铁一般的怀抱,她没有丝毫庆幸,因为那是铁做的牢笼,是她自由的终结。
宋远洲从看到她在林中奔跑的那一瞬,心就急速地跳动起来。
眼下他将人抱紧了怀中,心脏狂跳几乎要跃处胸膛。
他抱着她,实实在在的她,细瘦的身子散发着属于她的温度。
宋远洲就这么实实在在地抱她在怀里,他眼眶发烫,泪水涌动而出。
“英英,我就知道你活着,我就知道!”
计英被他拼了命的箍在怀里,她被他箍紧甚至无法呼吸,但更让她没办法呼吸的是抱住她的这个人。
“宋远洲!你放开我,放开我 ”
她去推他的胸膛去撕打他,想让他松开,甚至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
可男人仿佛没有痛的感觉一样,反而哭着笑了出来。
“英英,真好,真好!”
小瀑布哗啦啦地落着山上的水,水奔流到潭中,翻起水花。
计英拼命挣扎,水花激起,两人的衣衫全部被打湿。
她嗓子哑了起来,“宋远洲,你放了我,放了我,求求你!”
可男人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按住她细瘦的脊背。
“不成的英英,不可能的,我不会让你再离开了,我懂了,我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了,我不会让你走,不会让你走的!”
任凭计英怎样哭闹挣扎,任凭水花四溅,任凭衣衫尽湿,男人始终不松手。
“为什么?为什么宋远洲?你折磨的我还不够吗?!你去找你表妹去吧,你做什么来找我?你放了我行不行,就算我求你行不行 ”
计英挣扎到浑身发软,在男人铁一般的怀抱中几近崩溃。
滚烫的泪水似瀑布一般奔涌而下。
她被宋远洲冷嘲热讽,被他冷落责罚,被他安上罪名,被他表妹掌掴,被外人辱骂,被毒箭射伤
她都没有这样崩溃的落泪。
因为,她还有希望,她只要忍耐下去,卧薪尝胆忍下去,很快就会逃离宋远洲,拨云见日。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宋远洲说爱她,说离不开她,他拼了命地找她,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之后,他竟然还能将她找到。
假死没有意义了,甚至给宋远洲敲响了警钟。
而他,不会放开她了。
她走不了了。
就算三哥已经回到了苏州城,可她还是走不了了。
计英彻底崩溃大哭,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推打着紧紧抱住她的男人。
她反反复复哭着说着,“宋远洲,没必要,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放了我不好吗 ”
瀑布之下,水花之中。
宋远洲低头向怀里的人看去。
她脸上满是水光,分不清是四溅的水花,还是她气急的眼泪。
他单手捧起她的脸,挽起她因浸湿而贴在鬓角的细发,指腹轻柔地擦去那小脸上的水珠,好像擦拭珍贵的夜明珠一样,唯恐手下重了,擦坏了她。
计英没有力气了,疲累地闭起了眼睛。
宋远洲托住她的头,轻轻吻在了她的眼睛上。
计英冷笑,哽咽着连声冷笑。
宋远洲丝毫不在意,又轻吻了她的另一只眼睛,而后他吻上了她的鼻尖。
他的吻轻柔极了,问过鼻尖,越发低了头向下吻去。
那樱唇红艳艳的,不知是不是被水打湿,映着柔和的光芒。
宋远洲侧低了头,探了过去,想吻住那樱唇。
可就在即将触碰的一瞬,她忽的转了头。
他的唇碰了个空。
他听到计英厌恶的声音。
“宋远洲,不要碰我,我恶心你!”
瀑布哗啦啦地落着水,这句话夹在落水声中冲到宋远洲耳中。
男人脸上闪过痛苦和悲伤,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他看到她的裙摆上有晕开的血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他一下将计英打横抱了起来,迈开步子向岸边走去。
水声哗哗作响。
计英任他施为。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
宋家。
二爷抱着计英回来,把宋家上上下下全都惊呆了。
一个明明白白死在了深夜大火里面的人,就这么活着回来了。
黄普在车上的时候就已经吓坏了,还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一路都不敢说话。
直到看到宋家所有人都是这般态度,他才觉得,那确实是活生生的人。
宋川和宋溪赶了过来,看到计英就被宋远洲抱在怀中,也是惊诧地不行。
计英闭着眼睛,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宋远洲却目露柔和,嘴角不经意间扬着笑。
宋溪惊诧地看着两人。
“远洲,你这是 ?”
宋远洲没有回应他姐姐,只是跟宋川说,“英英腿伤复发了,手掌上也被扎了刺,你帮她瞧一瞧。”
话说着,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宋川皱紧眉头瞧着奇怪的两人,只能应了声好。
他想跟宋远洲说什么,宋远洲却道。
“过一会再看吧,我先带她去换件衣裳。”
他抱着计英回了正房。
从头到尾,计英连眼皮都没睁开一下。
宋溪和宋川对了个怪异的眼神,还是宋川想了想道,“看来远洲之前真的不是幻觉。反而说明,他这身子还行。”
他说着,看向正房摆动的门帘,叹了口气。
“就是不知道,这两人接下来,要怎么样 ”
宋远洲房里。
他抱着少女轻轻放在了床上,少女闭着眼睛始终没睁开分毫。
小西屋早就烧光了,计英的衣裳也都烧没有了。
但宋远洲从自己的箱笼里面拿出了六件姑娘家的夏衫。
他将夏衫拿到床边,问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人。
“想穿哪件?”
床上的人没有一丝回应,仍旧那么躺着,好像已经变成了一根木头、一块石头。
宋远洲也不生气,从六件夏衫里面挑出一件柳黄色的,问她。
“就这件吧。你要是不想动,我帮你换。”
话音一落,床上的人陡然睁开了眼睛。
她眼里都是火光,仿佛要把宋远洲烧穿。
但宋远洲仿佛没看见一样,微微笑了笑,柔声道。
“先去净房洗一洗吧,若是不方便,我让茯苓来帮你。虽是夏日,却也不要着了凉。”
他说完,放下衣裳出去叫茯苓去了。
计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直看了半晌。
她不懂,宋远洲到底在做什么?!
茯苓来了,飞奔着跑进来,闯进屋里看到计英,惊叫着扑上前抱住了她。
“英英!我的天!你没死!你还好好的!还好好地活着!”
茯苓的拥抱把计英的眼泪冲了下来。
她假死脱身最对不起的就是茯苓姐弟,她可以想到茯苓姐弟会为她伤心难过,可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
“姐姐,我好好的,我那是假死,我没事的,别为我伤心了 厚朴还好吗?”
茯苓又抱了她一阵,真正相信了她没死的事实,抹着眼泪笑着。
“你没事就好,你活着就好 厚朴他年纪小,有点受不住,老是想把你画出来,却画不出你的脸来,总是哭鼻子,不像个男子汉。”
计英眼眶又是一热。
“是我不好,可我真的没办法说,我是怕再被找到就逃不掉了,可是现在 看来是逃不掉了。”
计英和宋远洲的事情,茯苓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亲眼见到宋远洲对计英的伤害,也亲眼见到宋远洲在计英离开之后悲痛欲绝的样子。
茯苓叹了口气,拉着计英的手。
“你走之后,二爷吐血大病甚至前几天差点没熬过去。他对你如何很难说得清楚,不过他如何都是他的事情吧,重要在于你自己。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计英恍惚了一下。
但她现在根本不愿意去想这些,这些都不能让她重新获得自由。
她想自由,去找自己的哥哥,去重新生活,去弄清当年计家覆灭的真相,去和三哥一起振兴这个家族。
但是她现在,哪里都去不了。
计英什么都没说,茯苓也没有再说此事,她陪着计英去了净房,帮她洗漱了一番,换上了干净衣裳。
茯苓离开,宋远洲便回来了。
计英一眼都不想看到他,他毫不在意,请了宋川过来给计英处理伤口。
计英的伤不算重,都是皮肉伤,无非泡了水不太妥当。
宋川留了药给计英,是太医院的治伤药。
计英看着这药说不出什么滋味。
假死脱身之前她以为会有此药,但却从陆楷手中得到,她还以为就这样了,一切都过去了,谁想到宋远洲又把她捉了回来,宋太医的药兜兜转转又到了她手上。
有一种讽刺的宿命之感,就像她眼下的境况。
她木着脸什么都不想说,宋远洲却殷勤询问着伤口的禁忌。
宋川说了,看着宋远洲和计英摇了摇头,叹气走了。
房里又只剩下计英和宋远洲两个人。
黄昏时分,斜阳照在院中,也斜斜地射进房中。
幽香在房中升腾旋转,压住了浓重的药味。
计英面无表情地坐在绣墩上,宋远洲就站在她身边温柔地看着她。
两人就这么一站一坐两刻钟,斜照的夕阳慢慢下落在了西面的山后。
宋远洲轻声问她。
“饿了吗?想吃什么?”
计英一如方才一样不予以任何回应。
宋远洲也一如方才一样没有感到任何不快,他叫了黄普吩咐饭菜。
“寻常饭菜之外,再添八宝鸭、碧螺虾仁、莼菜银鱼汤,还有盘香饼,桂花白糖的口味。”
黄普一一记下,忙不迭出去吩咐了。
计英不由地看了宋远洲一眼。
那三道菜都是她从前极爱吃的,在家要吃,出门下酒馆也要点,哥哥们经常笑话她没出息,“就吃三道菜,腻味不腻味?”
计英很不满他们的说法,还同他们吵嘴,不过她也觉得三道吃来吃去少了点,便又给自己的必吃食单添了糕点,也就是盘香饼,桂花白糖口味的盘香饼
可是这些,宋远洲怎么一清二楚?!
她看着宋远洲,男人也微微笑着看了过来。
目光接触只一瞬,计英立刻别开了眼睛。
她冷笑。
宋远洲这么明白她的口味,或许是真的把她放在心上了。
可这又怎么样呢?
从前他对她的那些作为,不论是对是错,她承受了,她已经对他没有任何心意了。
就像茯苓说的,宋远洲如何是宋远洲的事情,她如何在于她自己。
她只想走,宋远洲能放吗?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他仍在满眼柔情地看着她。
可他还是不能放了她,好像更不能了。
那宋远洲对他如何,也没有什么意义。
计英干脆闭起了眼睛,压下心中翻腾的气,继续做那个木头人和石头人。
饭菜很快上来了,摆了满满一桌在房中,香气立刻溢满房中。
计英闻到了八宝鸭、碧螺虾仁、莼菜银鱼汤甚至盘香饼的味道,但她更想冷笑了,不说不动仍旧闭着眼睛。
宋远洲走了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道,“饿了吧?吃饭吧。”
计英不理会,他又问了几句,计英还是不搭理,他就不问了。
可他一俯身抱住了她,直接将她从绣墩上抱了起来,抱着她坐到了饭桌旁。
计英简直又惊又气,可她极力忍着,不想对宋远洲的行为作出任何回应。
但宋远洲抱她抱得心安理得,就将她放在腿上,还替她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好像抱了小孩在膝头喂饭吃一样。
计英头脑发懵,就算不想回应,也不能任由宋远洲就这么将她摆布下去。
她突然出声。
“怎么?你还要给我喂饭吗?!”
宋远洲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瞧了她一眼,目光下移到了她包扎起来的右手上面。
“你手受伤了,不便拿筷子,我本来也是要给你喂饭的。”
计英一怔,转身要从他身上跳下来,却又被他拦腰抱住了。
“小心腿伤。”
计英看过去,他也看回来。
“你手和腿都受伤了,就坐我身上吧。你想吃什么说一声就行,不想说就看一眼,我自然给你夹菜。不能饿着自己不是么?”
计英见他行事如此自然,好像曾经那些事情全都不存在一样。
明明没多久之前,他还对她恨之入骨,现在有这般姿态,到底想要做什么?!
计英心想,还不如就像从前那样恶劣对她,也好过这般怪异姿态,令人不适,甚至作呕。
可他还是毫无察觉,见她没有想吃的菜,自作主张地夹了颗碧螺虾仁递到了她唇边。
“尝尝灶上做的这道菜,合不合你口味。”
虾仁带着鲜香,还有碧落的丝丝茶香,可计英毫无吃下的兴致,更不要说是宋远洲夹过来的了。
她转过了头去,宋远洲的手顿了顿,但也不以为忤,又夹了一块鸭肉过来。
“这鸭子我觉得还成,你尝尝?”
计英头扭得更厉害了。
宋远洲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无奈的宠溺,手下在她腰间轻捏。
“乖,吃点吧。”
计英被他这般动作弄得浑身发麻,心里的火气噌得一下就窜了上来。
“宋远洲,你到底想要怎样?!你不是恨我吗?!继续恨呀!做这些事干什么?!”
她说着就要从宋远洲膝头跃下,可男人就是不让她走,放下了筷子按住了她。
“不做什么,就是吃饭 ”
话没说完,被计英冷声打断了。
“宋远洲,没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能不能放我走!我们能不能不要再纠缠了,一刀两断,永生永世再不相见!”
计英怒气冲天,宋远洲却只是闭了闭眼睛,他说不能。
“英英,我不能,不能一刀两断,不能永生永世再不相见,因为我不能没有你。”
他说得很轻却很坚定。
计英就知道他不会放了自己的,她笑了,嗤笑着。
“可是这样有意思吗?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宋远洲默了一默。
房中烛光一闪。
“怎样都没关系,就这么过一辈子就好了。”
一辈子 就这么过一辈子?!
计英震惊。
“宋远洲,你疯了?!你说就这样过一辈子,你在说什么玩笑?!你不要娶妻生子了?!我们到底算怎么回事?!这算什么?!”
宋远洲好似早已有了答案,也或许答案就在此刻。
他说,“我不会娶妻生子,我就这样和你一辈子纠缠,我就心满意足了。”
“可我对你宋二爷来说,不就是个卑贱的奴婢吗?!你要和卑贱的奴婢纠缠一辈子?!”
宋远洲伸手到了怀中,拿出一样东西。
计英看过去,是她的卖身契,找了多时没找到的卖身契。
宋远洲拿在手里,看着她。
“这张卖身契虽然写着你卖身为奴,但在我眼里,你早已不是奴婢了,更不要提什么卑贱。”
计英只看着那张卖身契,一伸手要夺过来,宋远洲却将那张卖身契,扔到了一旁。
计英瞪住了他。
“既然不是奴婢,你为何不把卖身契销了?”
宋远洲笑了。
“英英,我不能销了你的卖身契,不然你就会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所以,你不卑贱,真正卑贱的那个人是我。”
计英怔住了,一瞬之后,忽的大声冷笑了出来。
她不停地笑着,笑到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抽泣着流泪。
宋远洲轻轻地顺着她的后背,满眼地悲伤与爱怜交织。
他抽出帕子要替她拭泪,计英一下打开了他的手。
她盯住他的眼睛,突然问。
“宋远洲,你有没有想过,你和我这样纠缠,可对得起你所谓的、被我计家害死的你父亲?!”
话音落地,烛火噼啪响了一下。
入夜的静谧拷问着人心。
宋远洲彻底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慢地开了口。
“我有罪,我对不起我父亲。从今日起,我每晚都给父亲跪上一个时辰,这是我应受的惩罚。”
他说着,又看向了计英。
“可我还是不能让你走。英英,不能。”
计英在他的言语和目光中彻底惊住了。
她看向宋远洲。
“你真的疯了!”
宋远洲轻声一笑。
“是的,我疯了,我只有疯着,才好受一些。”
☆、第52章 第 52 章
静谧的夜, 幽香在室内流转。
计英对着一桌菜毫无胃口,最后只那了一个盘香饼勉强吃了作罢。
宋远洲并没有强迫她,只是让灶上做了些糕点, 留在房中。
“你饿了就自己吃些, 身子是你自己的。”
计英不想理会一个疯子, 但夜渐渐深了,她不得不问宋远洲。
“你给我安排什么住处?”
宋远洲回头看了她一眼, 指了指床铺, “就在那睡吧。”
计英没有太多意外, 宋远洲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放她离开他的视线呢?
她气闷着, 自顾自地洗漱上了床,男人自然而然地跟了上来。
计英躺下,他也躺下,抬手将她搂在了怀里,好像他们之间如同寻常夫妻一样。
他好似想开口说什么。
计英一句都不想听, 嗤笑一声打断了他。
“这就歇了?你不是说去为你父亲罚跪吗?怎么?只是说说而已?”
宋远洲身形一僵, 他低声道, “我说过的, 自然会去, 你先睡吧。”
说着,还替计英拉了拉薄被, 又轻拍了她两下。
计英越发气闷。
天气炎热, 宋远洲房中因他自己的造园之技, 把屋子造得冬暖夏凉。
可计英还是觉得热得厉害,尤其身后靠着一个人将她搂在怀中, 她浑身不适, 那热感加倍强烈。
她烦躁地翻身, 翻来又翻去,不管她如何,男人都随着她,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直到半晌,计英因着翻身出了一身汗,他才问,“这么热吗?”
计英哼了一声,“不仅热而且闷,若是你宋二爷能放个冰鉴在房中,兴许能好得多。”
宋远洲体寒,春秋冬三季汤婆子手炉不离身,冰鉴这种东西,可以说在歌风山房根本没出现过。
宋太医也多次吩咐他避免寒凉,连凉物都是不太碰的。
计英话音落地,挑衅地看向了宋远洲。
宋远洲一下就想到了三月天里,她想都没想就跳进了冰冷的太湖水中的情形。
宋远洲心下一疼,晓得自己这是自作自受,当时如何对待的计英,如今也该加倍应在自己身上。
他说好,起身吩咐了黄普。
“寻一个冰鉴来。”
黄普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二爷如何用得冰鉴?!”
宋远洲低咳了一声,“无需多言,快去拿来。”
他吩咐完了话,也没再回到床上,只是看着背对他而躺的计英,轻轻叹了口气。
“你伤口复发,还是早些歇了吧。冰鉴一会就到了,我眼下去罚跪,你睡吧。”
他说完,最后看了她一眼。
那背影细瘦里透着冷漠,始终没有转过身看他一眼,也没有任何一点回应。
宋远洲离了去。
他走了,计英听到门帘落下的声音,这才翻身坐了起来。
室内空空的,幽香转了又转,闷热的感觉没有因为男人的离开而消失,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笼罩着计英了。
宋远洲真的去罚跪了,他真的就准备这样扭曲着过下去?!
计英呆呆坐着,不一会冰鉴送了来。
闷热的感觉消失了,计英反而发冷起来。
她还有没有机会逃脱?
还有三哥,是不是还在被人追捕,他逃脱了没有?
计英呆坐在床上,迷茫地抱起了手臂。
*
映翠园,几个时辰前。
院子里摆了大大小小二十多盆花。
小孔氏近来重拾莳花弄草的雅兴,干脆把映翠园的名花都搬过来,一盆一盆地修剪。
彼时,她正修剪着一盆名贵的白茶花的枝叶,嘴里哼着时下流行的小曲。
细长的指甲时不时拨弄几下娇嫩的花朵,怜爱得很。
她一派轻快自得的态度。
直到园子外面忽然吵闹起来。
宋家宅院广阔,主子却少,一向安静,哪里来的吵闹声?
小孔氏正剪着细枝,听闻吵闹挑了眉,叫了身边的丫鬟。
“这是闹腾什么呢?去问问。”
丫鬟还没来得及出门去问,鲁嬷嬷和香浣跑了进来。
这祖孙两个脸色煞白,好像见了鬼一样,尤其香浣,一副神魂好似丢了一半。
鲁嬷嬷惊慌地回禀,“夫人,见鬼了见鬼了!”
“什么见鬼了?!你也是老嬷嬷了,慌里慌张像什么样?!”小孔氏瞪了这祖孙一眼。
鲁嬷嬷被这一训斥,终于回过了几分神来。
她定了一下,才道,“夫人,那烧死了的计英回来了!还是二爷亲自抱着回来的!”
话音一落,小孔氏手下剪子一抖,咔嚓剪掉了半片茶花叶子。
她小心修了半晌的名贵茶花,顷刻间没了美感。
可小孔氏顾不上了,脸色也变幻了几分。
“你说什么?!计英回来了?你们见到了?!”
香浣是切实见到了的,早在从云龙道观回城的路上,就远远瞧见了宋远洲的马车。
马车车帘被吹起,她看到了里面的人,那清丽的面庞一晃,当场就把香浣吓得腿下一软,摔在了地上。
可她毕竟没看清楚,还能说是错觉,但回到家中,全然吵闹起来,她才晓得是计英真的回来了。
香浣抖着身子,“夫人,我真的见了,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
“哪来得鬼?!”
小孔氏径直打断了香浣,“若是鬼,也不能人人都能看见。所以定然是人了!说不定当时同你说什么借你吉言的话,本就是她的打算。如今不过是被二爷寻回来了罢了!”
小孔氏到底是做过当家主母的人,比鲁嬷嬷和香浣都要头脑清醒得多。
那祖孙被这一说,相互看了一眼。
鲁嬷嬷也定了定心神,“夫人说的有理。原来那计英是做了逃奴,这下却被二爷寻回来了。”
这“逃奴”二字落在香浣耳中,香浣也回过了神来。
“对对,我没咒死她!这一切根本就是她的计谋!哎呀,她可害死我了!吓得我这么多日子,没有一日能睡好觉!这个狡猾的贱婢!”
香浣说着,甚至跳了脚。
可她又忽然说了一句,“狡猾的贱婢,为什么二爷还要抱着她?二爷在车里就抱着她,还一路把她抱回了歌风山房!二爷就这么喜欢她吗?!”
香浣始终不愿意相信二爷会看上计英,但小孔氏却把宋远洲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
若是不喜欢,能在她假死之后吐血?能在冰窖看到那假尸之后,险些进了鬼门关?
那何止是喜欢,是话本子里的用情至深吧?
小孔氏想想,端庄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表情。
鲁嬷嬷在旁嘀嘀咕咕,“这计英可折磨得二爷够呛,前些日二爷可没少吐血,莫不都是为了她?!听说二爷眼下抱着她回来,脚步都轻快起来,满脸掩不住的笑。夫人,二爷满心满眼都是她了,这可怎么办呀?!”
这话未落,小孔氏脸上的诡异表情凝滞起来,目光不由看向了歌风山房的方向。
她紧抿了嘴不说话了,鲁嬷嬷和香浣都察觉了她的不对劲,不敢再多说什么。
可小孔氏却开了口。
“二爷寻回心头之爱,那是好事,什么怎么办?”
她如此说着,又转头继续去修剪那白茶花。
但是白茶花被她一剪子剪掉半边花叶,再修剪也没有了美。
小孔氏左看右看,看不到任何再修剪的可能了,忽的伸出剪刀。
只听咔嚓一下,那株名贵的白茶花,被砍头似得剪断了。
娇嫩欲滴的花朵径直掉了下来,落进了沾满泥水的花盆里,净白的花瓣登时脏了。
鲁嬷嬷和香浣对了个惊吓的眼神。
鲁嬷嬷小声喊着夫人,“夫人这是怎么了?”
小孔氏默了一默,转身笑了。
“我这是替远洲高兴呢。”
夜晚的映翠园,远离所有的喧嚣,静得好像没有人气一样。
在这样的寂静中,太多年了。
小孔氏平平躺在雕花大床上,想想自己过了多少年这样的日子。
算起来,她守寡也不过两三年的光景,可这样冷清寂静没有人息的夜,好似过了十多年不止,也可能,她嫁到宋家之后,从头到尾过得都是这样的日子。
小孔氏不由地想到了自己嫁进宋家之前。
那时候她姐姐病重了,而孔家女嫁进宋家本就是向上攀的高嫁,若姐姐一死,虽然留了两个孩子,可到底和宋家要疏远起来了。
她姐病死之前,和她单独说过话。
那天外面在办宴席,吵吵闹闹的,姐姐的屋里却静着。
“你姐夫是什么样的人,你也应该看出来了。他这些年对我多体贴多温柔,可惜我命不好,子嗣上不顺,自己身子骨也不争气,享不了那样的福了。”
她姐姐一边说着,一边抓住了她的手。
“我死了,你姐夫早晚要续弦。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早晚还是要落进继母手里。你姐夫那般温柔体贴,也早晚给了别人。我这么一想,就不甘心,可我这身子撑不了一个月了,我心里明白,我再不甘心也没用。但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兰霜,你若是想要这一切,那可就太好了。”
姐姐忽然抓紧了她的手。
“兰霜,这一切你想要吗?”
想要吗?
小孔氏当时一下就被问懵了。
她也正是婚嫁的年纪,嫁人是横在眼前的大关。
她没立刻回答,外面有孩童的脚步声渐近,不时,宋溪拉着宋远洲进了房来。
两个孩子都还小着,宋溪五岁,宋远洲才三岁。
两个都穿的厚厚实实的,宋溪扎着两个小啾啾,系着红丝带,脸上红扑扑的,远洲那孩子瘦了些,但眼睛大大的,白白净净、少言寡语惹人疼。
两个孩子上前跟她行礼。
他们叫她“姨母”,她第一次仔细打量两个孩子。
两人长得很像,长着孔家人和宋家人容貌上的优点,一样的漂亮。
行过礼,他们扑到了姐姐的床前说话。
宋溪话多,叽叽喳喳说了一堆,远洲就在一旁听着,却把自己的手炉塞进了姐姐的手里。
“娘亲暖手。”
姐姐爱怜地看着两个孩子,眼眶湿了湿
不多时,两个孩子走了。
姐姐又叫了她。
“兰霜,你看小溪和远洲多惹人疼,你若是嫁进宋家,这两个孩子都叫你母亲。没有比姨母做继母更好的了。等他们大一点,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小溪和远洲还能带着弟弟妹妹一道玩,这多好呀!孩子好,你也好,不比你嫁给那些穷书生要强得多吗?”
姐姐拍着她的手,眼泪在眼眶打转。
彼时,小孔氏仿佛看到了姐姐口中那些场景。
宋家的主母成了她,一切别人羡慕的姐姐拥有的一切,都落到了她身上。
她心动了
小孔氏想到从前的事情,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眼睛睁开同没睁,没什么区别,四处都是黑暗。
厚厚的窗纸透不进朦胧的月光,小孔氏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寻找光亮。
而她什么光亮都没寻到。
就如同她寻不到她姐说的、嫁进宋家的美好生活一样,她什么都没有,连属于她自己的孩子都没有。
都没有。
*
计英一直睡不着,她躺在床上脑袋发懵。
过了一个多时辰,宋远洲回来了。
计英装作自己睡着了,毫无动静。
她以为他会回到床上,困住她一般地箍着她入睡。
她想想就发自内心地不适。
可是床前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说不出的熟悉,让计英忍不住想要转头看过去。
她到底忍不住看了,看到了铺在地上的被褥,看到了静默抱着被子准备躺下的男人。
宋远洲好似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看了过来。
计英被他看了个正着。
他微微笑了笑,或许感到了她的疑惑,他轻声道。
“你在这地铺上睡的那些夜晚,我会三倍还回去。”
他说完,没再有一句多言,吹熄了蜡烛,躺在了地铺上。
室内的冰鉴还在散发着冷气,伴随着幽香,有了几分计英刚来宋家时的感觉。
那位睡在地铺上的二爷闷闷咳了两声,好似怕出声太大惊了什么人,又闷闷地按了下去。
计英脑中更加发懵,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了
翌日一早,计英还没睡醒,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
她听见了厚朴的声音。
“我要见英英姐!”
计英假死之后,茯苓怕厚朴在歌风山房里面总是走不出悲伤情绪。
这孩子是个脑子一根筋的,茯苓便求了宋远洲把他放到了庄子里。
今日刚刚接回来。
他在外面大喊,计英和宋远洲都醒了过来。
厚朴是什么样的性子,两人都知道,立刻穿了衣裳见了厚朴。
厚朴见了计英先是哭,而后傻笑了起来,他从怀里掏出好几张画纸,每一张上面都有许多人,但也总有一个人的面目,只有轮廓却画不出来五官。
宋远洲在旁看着,回想起前段时日的事,心里的痛翻了上来。
他闷声咳喘。
计英也是鼻头一酸,拉住了厚朴的手。
厚朴又哭又笑,拉这计英往外走,要去拿了画笔把计英都画上。
茯苓也抹了眼泪。
宋远洲没有拦着,深深吸了口气吐出来。
他看着计英三人去了院子里,也没有追上去,在他们都走了之后,再次忍不住咳了起来。
黄普闻声端着药过来。
“二爷今日咳得有些厉害,定是昨晚在祠堂跪得太久了,还、还睡了地铺 房里冰鉴本就不利于二爷的病,二爷怎么还能睡地上呢?!”
黄普是一万个不明白。
他从小伺候宋远洲,晓得宋远洲这身子底子有多差,春夏秋冬多小心多谨慎,才能养好一点点。
现在,二爷居然跪了祠堂之后,睡在有冰鉴的房中地上。
宋远洲挥手让他不要多说。
“族里还有事,服侍我换了衣裳过去。”
宋远洲换了衣裳,走动之间双膝发疼,不仅发疼还冷得厉害。
他在疼痛中一步步走着。
他可以想象,当时的计英是如何的滋味。
他在院子中间站了一会,看到计英三人在竹林下画画,他心下说不出的安定。
虽然享受这安定就像站在刀尖,一不小心就会被刀穿了身
宋远洲暂时离开了歌风山房,计英和茯苓厚朴说了会话,忽的有人过来传了话。
“计姑娘,夫人叫你映翠园走一趟。”
这话一出,茯苓便拉了计英的手。
她低声问计英,“你可想见夫人?”
计英当然不想见到小孔氏,小孔氏还总令她感觉有些阴阳怪气。
她说不想见。
可就算宋远洲说她不是奴婢,但奴籍在身总没错。
小孔氏可是宋家的夫人,若是以奴婢逆反责罚她,那她怎么办?
茯苓却给她递去了安心的眼神,上前站了出来。
“二爷吩咐了,计英不能踏出歌风山房。还请回禀夫人,这是二爷的意思。”
这一下,就把小孔氏的人挡了回去。
计英松了口气,只不过映翠园的那位夫人听到回禀,忽的笑了一声。
“可真是好大的面子。”
她说着,站起了身来。
“她不来不要紧,我可以过去。反正我这做母亲的,总得顾念儿子的事情。”
小孔氏说着,由人扶着向歌风山房去了。
☆、第53章 第 53 章
计英同厚朴在树下画画。
厚朴走笔轻快, 笔下线条活跃跳跃,房舍园林勾了得似桃花源一般。
计英却笔下沉重迟钝,一不留神, 一滴墨落在了纸中间。
茯苓在旁看着叹气, 搂了她的肩膀问她。
“要不就别画了?你都滴了三滴墨了。”
计英叹了口气, 收起了画笔。
茯苓晓得她的心思,计英人在宋家, 心早就飞了。
可这些决定都是那位二爷做的, 她一个借宿宋家的人不好开口。
她只能轻声安慰, “兴许还有转机, 再等等看吧,先把眼下的日子过好再说。”
计英刚要点头,就听到门房请安的声音,接着,她看到小孔氏由人簇拥着进了园子来,两旁就是鲁嬷嬷和香浣。
香浣眼睛尖,一下就看到了计英。
“夫人,计英在那呢!”
她这么一喊,计英和茯苓姐弟避无可避,只得上前行礼问安。
小孔氏并没立即开口,上上下下打量着计英。
“计英,在外面转了一圈, 像是圆润了些许?”
计英在计家旧园的地宫里, 吃的喝的虽然寻常,但安心踏实, 自然比在宋家要强一些。
但她不知道小孔氏是什么意思。
她一时没有回应, 鲁嬷嬷倒是开了口。
“呦, 如今计姑娘你可是入了二爷眼的人了,二爷待你好,你就当自己是主子了,夫人问话都能不回的?”
她说着,冷哼了一声。
“别说你是个小小的通房,就算是二爷娶了妻,那也要洗手羹汤伺候夫人的。你张扬什么?”
计英不过是一时没回答上来小孔氏的话,就惹来鲁嬷嬷这一堆指责。
其实,让她做宋远洲的妻,她也不会做的。
但她也不想自讨苦吃,于是道,“嬷嬷误会了,计英没有张扬。”
“你还说你没张扬?夫人让你去映翠园,你都不去!”
香浣对计英怒目而视,想到这些日子,自己被她坑得睡不着觉,就心里冒火。
茯苓替计英说话,“ 确实是二爷吩咐的,计英眼下不能出歌风山房。”
香浣和鲁嬷嬷在二爷的命令下面也不敢多言,都看向了小孔氏。
小孔氏这才轻笑了一声。
她道,“出不出歌风山房倒是没那么要紧,只不过计英到底是宋家的奴婢,前些日放火烧了歌风山房逃了,如今被抓回来,总不能什么惩治都没有。”
这话一出,气氛立刻凝结了起来。
茯苓连忙替计英道,“夫人,那日真的是天干物燥起的火,和计英没关系。”
放火烧主家房屋,基本上可以判死刑了。
鲁嬷嬷瞪眼,“茯苓姑娘,话不能这么说,就算她没放火,逃奴总是做了吧?”
“就是!就是逃奴!”香浣也嚷道。
计英心下一沉,暗道不好。
她看到小孔氏笑着看向她,又转头去问鲁嬷嬷。
“嬷嬷,你可晓得做了逃奴要如何责罚?”
鲁嬷嬷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
“照规矩,没收所有金银财物,重打三十大板,提脚发卖!”
她说着,又补了一句。
“卖进那下等地方,也是不出奇的!”
计英三人脸色都青白了几分。
小孔氏见计英这般,笑了笑,“规矩总是要立的。不过你也没什么金银,无需没收了,至于提脚发卖倒也不急,但这三十大板,却是要受上一番的。”
她说着,喊了人。
“来人,上刑。”
说话间,当真唤了人来。
小孔氏身后的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腾地一下上了前,径直按住了计英的双肩。
“计英姑娘,见谅。”
说着,当真要将计英按在板子上重打。
就在此时,忽的有一声从门外传了进来。
“住手!”
宋远洲面若寒霜地一眼看到了那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身上。
两个婆子在他阴沉杀人的目光下,手下一抖,齐齐松开了计英。
小孔氏好像没想到宋远洲来这么快,脸上怔了一下,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柔。
“你回来了?族里的事情忙完了?”
说得寻常,好似当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宋远洲扫了计英一眼,也是一样不动声色。
“族里没什么事,儿子自然就回来了。不知母亲来做什么?”
小孔氏低头笑了笑。
“我也不过是来替你管教下人。你这孩子素来心软,有些事情还得母亲替你出面,不是吗?”
她露出了爱怜的目光看着宋远洲。
宋远洲面无表情,“这些小事,何须母亲费心?”
“可是母亲不费心,你不是下不去手吗?做奴婢的本就是卑贱之人,这也是你说的,不要对他们心软。”
她说到这里,也不同宋远洲来来回回绕圈子了,嘴角一扬。
“就说计英这件事,宋家的规矩不能破。母亲晓得你心疼她,旁的就不说了,最少得让她当着所有人的面重重挨上三十大板才好。”
她说着顿了一下,看向宋远洲。
“我儿是家主,更不能破了规矩。”
孔氏带来的人不少,这话说完,满院子的奴仆都向宋远洲看了过来。
若是因为一个奴婢坏了规矩,那么所有奴仆也都会变得有恃无恐。
宋远洲刚当上家主的时候,就有仆人欺他年轻,做些有恃无恐的事情。
宋远洲没有留半分情面,杀伐果决地处理得一干二净,从那之后,就没再有仆从敢欺压年轻主子。
眼下,小孔氏把这个问题再次摆到了家主面前。
她仍旧那般爱怜地看着宋远洲,宋远洲面不改色,只是眼角微微扫了计英一眼。
计英没有看他,好似已经认定了挨罚的事实。
他蓦然心头一疼。
他在她眼里,是全然保护不了她,甚至会伤害她的存在。
宋远洲嘴里苦的厉害,好像喝掉了两桶黄连汁。
他收回了目光,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下来。
他开了口。
“宋家家规确实如此,逃奴一旦被抓,三十大板不能少。”
他说到这里也是一顿,而后再次开口,令众人皆是一惊。
“可计英不是逃奴,因为,她根本就不是奴婢。她的奴籍,已经销了。”
销了奴籍就和宋家没关系了,凭什么用宋家的家规出发人家呢?
一时间,所有人面面相觑,鲁嬷嬷睁大了老眼,香浣险些掉了下巴,连小孔氏都怔了一怔。
茯苓姐弟露出惊喜表情,计英疑惑地看向了宋远洲。
宋远洲却没有回应她的眼神,轻轻一笑,最后问小孔氏。
“母亲,计英是我歌风山房的座上宾,怎么能打她呢?”
小孔氏走了。
那位二爷脸色并不好看,众人齐齐退了下去。
计英看了他一眼,问他,“既然销了,我可以回家了吧?”
她说完要走,被男人抓住了手腕。
“英英 ”
计英一听就笑了一声,回头看了他一眼。
“所以根本就没有销案对吗?”
宋远洲闭了闭眼睛,攥住计英的手腕用尽了力量,言语却尽是无力。
“卑贱的我,也只有用这样的方式留住你。”
计英沉默了。
抬头看到歌风山房上空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
“宋远洲,没必要。”
计英从一个卑贱的小通房,转身一变,成了歌风山房的座上宾。
宋府上下如何议论纷纷可想而知,但也没有人再敢轻看计英了。
不论计英如何,在她背后为她撑腰的是宋家家主宋二爷。
如此天差地别的境遇改变,让计英有些奇怪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并不重要,她直接来问宋远洲。
“我想回计家一趟,可以吗?”
她直接说出了她的想法,宋远洲默了默,答应了她。
“我陪你去。”
计英也不在乎,她现在就想回计家了解一下三哥的情况。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三哥还咋被人追捕,甚至当时射过来的一道箭,还有追杀的味道。
以及,那些追捕的人竟然连她也不要放过。
计英不得不承认宋远洲抓了她的同时,也救了她一回。
但她和宋远洲之间的这些事情,早就扯不清了。
下晌,两人回了计家后巷,计家众人见到计英来了,都露出又惊又喜的目光,但看到计英身后的宋远洲,又一个个怒目而视。
宋远洲被那一个个如枪如刀的眼神看得脸上僵硬,计英一分一毫都不想理会他的心情。
她自顾自寻到了桂三叔。
“桂三叔,我哥哥有信儿吗?!”
桂三叔见她满眼着急,让她不要太担心。
他低声道,“你哥哥应该是没事的,昨天晚上有人往我门前的柳树上射了一支箭,箭上写了一个字。”
“什么字?”
“安。”
计英一听,这几日悬着的心陡然一松。
“就这一个字吗?哥哥没说他身在何处,被何人追杀,什么时候还能回来?我真担心他,但也不知道怎么帮他!”
可是,计获失踪这么久,他在外面的事情没有人知道。
桂三叔也是无能为力。
他只是捋着胡子琢磨着,“我总感觉,约莫和你父兄当年受牵连的事情有关。这般穷追不舍,甚至连你都要追,瞧着不像是与你三哥的私仇,倒像是计家的事情。”
计英疑惑了。
“可我在苏州城这么久,都没有什么人追杀我,眼下怎么想起来了?”
桂三叔也说不清,“兴许与你兄长回来有关 此事猜测也没有用,再等等,你哥哥既然想要回来,定还有脱身之策的。”
计英惆怅地点了点头,桂三叔又安慰了她两句。
“你哥哥的事你不要太担心,你自己就先好生留在宋家吧。”
他说着,往周边看了一眼。
“宋二爷这次带你回来,还带了这么多护院,我想不是怕你跑了,恐怕是想护你周全的意思。你同他的事情,三叔说不清,但你眼下留在宋家最安全。日后想要走,也许你三哥回来会有办法。”
计英被桂三叔提醒,这才发现宋远洲确实带了许多护院,与当时防着陆梁的人手不相上下。
护她周全
计英不愿意去想,因为她觉得这些东西太沉太累。
*
宋远洲在歌风山房下面的水榭旁,置了一架秋千。
从前宋家也有一架秋千,是宋远洲和他长姐宋溪一直玩的玩具。但在他七岁那年之后,他们都没有再玩过。
后来园子修整撤了这架秋千,宋家就没有秋千了。
但今日,宋远洲又在水榭旁边置了一架。
那秋千就在距离水边最近的地方,轻轻荡起来,就能跃在水上。
计英被厚朴拉着到了那水榭旁的时候,愣了一愣。
她恍惚了一下,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计家旧园。
在计家旧园的水榭旁,就有一架这样的秋千,她从小就坐在秋千上耍玩,三位哥哥常在后面推着她。
她喜欢摇得很高,整个人都腾在了水上,有一种要飞起来的感觉,好似那些悠闲展翅的水鸟。
但这里不是计家,这是宋家。
计英走近看到这家秋千还漆着油亮的新漆,显然刚做好不久。
厚朴想玩却又不敢玩,拉着她做个示范。
计英笑着坐了上去,厚朴在后面一推,她整个人飞扬了起来。
跃上水面,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从前的画面好像也从水面上浮起来一样,荡起到最高的一瞬,她仿佛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
秋千没有停下来,厚朴又在后面推了几下,计英越荡越高了,惊起了水中的小鸭子。
小鸭子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计英感觉自己也飞了起来。
这么多天的阴霾仿佛在这一刻陡然消失,她止不住笑了。
“厚朴,你还能推得更高一点吗?”
厚朴没有回应,但在后面推她的力气确实大了起来。
计英在这样的力气下面,被扬到了最高的地方。
“天呢,好高啊!”
她惊呼着笑起来,笑声撒满了水榭。
厚朴力气比她想的大得多,像个成年男子。
从前她就最喜欢父亲推她,因为能推到很高的地方。
计英在那力气下又荡了几次,可却没有再听见厚朴的声音。
她突然心生疑惑,待她回落的时候,转头向后看去。
在她身后推动她的坐板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厚朴。
那人身形清瘦却肩宽身长,是那位二爷。
计英的笑容凝了一下。
男人好像没有察觉,立在她身后神情和悦,微微弯着眼睛。
他柔声问她。
“喜欢吗?”
在他的问话中,计英彻底凝住了笑。
“停下来吧。”她道。
宋远洲向前推的力道收了回来,在摇动的惯性下拉住了坐板。
秋千停了下来。
计英从秋千坐板上走了下来,她看向宋远洲,回答了方才他的问题。
“喜欢,可又能怎样?”
她说完,转身离开了。
宋远洲手握着坐板定在原地。
方才秋千上的姑娘的快乐和笑声,与此刻的冷漠和反问形成鲜明的对比。
宋远洲方才那一刻感受到的简单的快乐,这一刻就这样被撕碎扔进了泥里。
他的心口有种钝钝的疼痛在向全身蔓延。
但他知道,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
映翠园。
清朗白日,小孔氏却坐在昏暗的内室里,看着一封从匣子里拿出来的信。
那封信很厚,她来来回回翻看着看,好像想到了什么,嘴角斜斜扬起了笑意,甚至在看到什么的时候,笑出了声。
幽暗中的笑声十足的诡异。
但小孔氏却在诡异中足够的愉悦,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好像是从发闷的房中走出来一样,身心都得到了缓和与愉悦。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孔氏把那厚厚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眼角眉梢都轻快起来,这才将那信放回了匣子里,然后用锁,仔细锁了起来。
起身向外而去,小孔氏脚步说不出的轻快。
待她到了门前被风一吹,刚要再次呼出一口浊气,有丫鬟上前回禀。
“夫人,二爷今日在水榭推着计英在玩秋千,那计英甚是开怀,一直在笑。二爷也是满脸愉悦。”
这话话音一落,小孔氏没有呼出口的浊气卡在了胸口。
“二爷同那计英,这么快冰释前嫌了?”小孔氏颇有几分惊疑。
丫鬟在旁边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
“前几日二爷是亲自陪了计英回计家,那架势就好似陪新婚夫人回娘家一样,带了许多人手。今日,二爷又陪着她在水榭耍玩,两人甚是开心,确实没什么争吵,倒像是蜜里调油的小夫妻。”
丫鬟这般说,小孔氏卡住的浊气彻底吐不出来了,方才眼角眉梢挂着的轻快也都消失了。
她眉眼向下而弯,沉沉地垂着,周身的气势仿佛也跟着她的情绪沉了下来。
她目露思索沉默半晌,最后吩咐那丫鬟。
“叫香萍来。”
*
宋家,归燕阁。
宋远洲那次病重的时候,其胞姐宋溪和姐夫王培腾就从城北的宅子里,临时搬到了宋家,以方便照看宋远洲和宋家上下事宜。
这搬回来后,一时间就没再搬回去。
王培腾原本只是个寒门出身,因着中了举才被宋家看上,招来做了女婿。
王培腾母亲早逝,只有一个年迈的老父不管事,他虽然不是入赘,却也全凭宋家给了宅院田地银钱。
宋远洲的父亲宋毅心疼女儿,陪送了许多嫁妆下嫁,还在宋家留了宅子归燕阁,让女儿女婿随时来住。
所以王培腾搬了过来,倒也住的心安理得,不那么想回到自己的小宅子去了。
毕竟宋家园林世家,园子又大又漂亮,他那小院不过宋家四分之一,实在不能比。
王培腾并不办什么差事,只等着明年春闱赶考。
他平日里不是闲来看书做文章,就是在外与友人喝酒吟诗作赋,如今来了宋家,又多了一桩逛园子。
倒是十分自在。
今日王培腾逛到了香洲西面的假山下,琢磨着在此钓个鱼甚是不错,正要吩咐小厮拿了鱼竿过来,不想有一条大鱼自己窜了上来。
王培腾立刻将小厮支远了,朝着来人招了手。
“我道是什么鱼儿这么急着上钩,原来是香萍你这个小蹄子。”
香萍二十上下的年纪,原本是许了人家的,后来未婚夫死了,婚事就耽搁了。
她是小孔氏身边的二等丫鬟,留在映翠园吃穿花用都不是低等,嫁人什么的,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香萍笑盈盈地走了过来,隐在假山下的树丛后面,王培腾也跟了过去。
香萍搭上了王培腾的肩,王培腾也搂住了香萍的腰,两人不需要任何言语,熟门熟路地弄在了一起。
一番树动鸟惊之后,两人窝在草堆里,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王培腾搂了香萍在怀里,嗅着她颈间的香气,“还是你香。”
香萍闻言一笑。
“我香个什么?我若是香,还要我来主动找你?你还不就粘着我不放了?”
王培腾啧了一声,“听听这酸味。好歹也是在你们宋家,你家大小姐就在归燕阁里,我总得小心些,才驶得万年船。”
香萍却啐了他一口。
“呸,当我不知道你的风流?这些日在宋家,哪日也没少了人吧?我家大小姐还不是不知道?”
王培腾止不住笑了起来。
“她是个憨的,还是你耳聪目明!”
香萍叹气,“所以呀,我在你这儿还是不香,若是香,你还不整日缠着我?就跟那谁似得。”
王培腾听得迷惑了一下,“哪个谁?”
香萍嗔他,“你说是谁?还不是那个计英!可把我们二爷弄得三迷五道的,就差娶她做正妻了。”
王培腾听了并不太感兴趣。
“原来是她,她本就同你家二爷有些渊源,这般也不算太奇怪。”
香萍却不这么说。
“姑爷这可说错了,这女人要想迷男人,那得拿出浑身解数来。你是不知道,她刚来宋家那日穿的是什么衣裳。你衣裳紧得呦,裹着身子,比花楼里的姐儿都勾人,随便是个男人,远远瞧了一眼都受不住。”
王培腾睁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香萍说没得骗他,“只说穿衣也不能如何,可是她来了宋家当天,二爷可就要了她。二爷多冷清的人,还不是一夜要了两次水,后面,那更是夜夜都要同她来一场的!”
王培腾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就你家二爷那身子,夜夜来?”
香萍点头,“眼下二爷更是对她一万个上心,又是夜夜将她留宿房中 所以说呀,我要似她那般香,就好了!”
王培腾听着,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
香萍瞧着,暗笑不已。
她又补了一句。
“到底是大小姐的娇贵身子,又不知从哪学了些魅惑之术,那等香,外面寻不到,宅院里更是没有,天上地下独一份!”
她说着,再看王培腾眼睛直了起来,更觉好笑,当下又是添油加醋一番,自不在话下。
☆、第54章 第 54 章
叶世星从松江回来, 听说之后第一时间就来了宋家。
可是他没能见得上计英,就被宋远洲撵走了。
计英听到了外面的喊声,看向紧抿着嘴的男人。
“你为什么不让我师兄见我?”
宋远洲给她斟了杯茶, 递到她手边,“他已经走了, 不需要见了。”
计英伸手挥开了他递来的茶杯, 茶水哗啦泼了出来。
宋远洲怔了一下。
他抬头看向计英, 在她的怒目而视中给了答案。
“因为叶世星帮你逃出了歌风山房, 他还寻了假尸塞进小西屋中, 我不会再给他机会做带走你的事情, 所以我不能让他见你。”
计英没有话可以应对,她转身要走, 黄普却来回禀。
“二爷, 兴远伯府陆世子来了。”
陆楷?
计英怔了一下。
宋远洲也没想到陆楷回来, 他没有留意计英的表情,只是叫了黄普。
“书房有请。”
计英听闻陆楷要来, 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那天她在听到了叶世星的消息之后,翌日一早就走了, 而陆楷并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要不要同他辞行。
或许直接离开是最好的。
计英没有准备去见陆楷,拿出画笔在窗下闲画。
书房。
陆楷已经听说了宋远洲抓到了计英的事情。
他看向宋远洲,上次街上见面,这位宋二爷面色青白,神情疯癫,而今次他再见到这位宋二爷, 神情平和了些许, 只是眉目之间还笼着复杂的愁绪。
陆楷并不在乎宋远洲, 他只是想知道计英如何了。
他三言两语把兴远伯府对陆梁的处置说了。
“父亲已经将我那庶兄人手全部收回,罚跪了祠堂,关了禁闭。虽然这等责罚我也觉得不够重,但还请宋二爷大人有大量。”
陆楷是带了赔礼来的,以兴远伯府的手笔,这些钱物不算少。
宋远洲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
“所以贵府执着于云澜亭的园林图,到底是为什么呢?”
陆楷给出了解释,但他的解释并没有让宋远洲很满意。
“父亲曾听说此图,随口说了一嘴,我那庶兄一贯喜欢讨家父开心,便想趁着父亲生辰送此图做寿礼。但他买图不利,宋二爷又无意割爱,他便起了坏心,再加上第一次火铳之事让他不成,他这才又行了当街伏击一事 如今他除了跪祠堂便是禁闭家中,一月之后,家父欲将他送去西北军营,宋二爷不必再担心。”
兴远伯府的事情,他也打听过。
伯爷对这庶长子疼爱的事情,金陵城人尽皆知,作为世子陆楷,又能做什么呢?
再加上云澜亭的事情定然不似表面这般简单,但陆楷不像是知道,多说无益。
宋远洲没有为难陆楷,同他客套了几句揭过了此事。
他以为这般说完,离开要走了,但是他端了茶,陆楷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像是有话要说。
宋远洲看了他一眼,他到底没忍住说出了口。
“听闻那位计姑娘死而复生,不知眼下人在何处?可还好?”
宋远洲还以为他是因为晓得自己找人,要听一桩奇闻,便也没太在意。
“那不过是个误会,她眼下就在歌风山房,并没什么事。”
可他这样说了,陆楷还是没有走,仍旧问。
“不知计姑娘腿伤可否痊愈?不知能否来见上一面?”
陆楷自己都说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要求。
明明计英从松江离开的时候,他是想以后可能就不再相见了。
但是他来了宋家,陆梁的事情没有占据他的心神,他就是想知道,被宋远洲抓走的计英,到底如何了。
他想看看她。
可陆楷这话出口,宋远洲看向他的目光就变化了起来。
他突然想到了两桩事。
一桩,是计英腿中了毒箭那次,她昏迷着还抓着陆楷的剑袖不放,她不愿意靠近他,反而愿意靠近陆楷。
另一桩,他在桥上分明见到了乔装打扮的计英,而计英消失在了马车旁,那辆马车就是陆楷的车。
眼下想来,可是陆楷骗了他,藏匿了计英,并带着她去了松江和叶世星汇合?
宋远洲想到这些关窍,事情一下就清晰起来。
那么,陆楷当下满眼关切与焦虑,是对计英上了心?
宋远洲有种说不清的直觉,陆楷是对计英上了心了。
他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陆世子,英英在休息,不便见客。”
英英 不便
陆楷抬头看向了宋远洲,目光接触的一瞬,好似有什么似电光火石,闪了一瞬。
宋远洲不动声色地看着陆楷,一息过后,陆楷到底错开了目光。
他起身告辞,宋远洲送了他两步,但就在门口的时候,陆楷突然站住了。
他转身看住了宋远洲,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孤注一掷。
“宋二爷,计英姑娘人品贵重,我甚至欣赏,不忍其再为奴为婢。不知宋二爷开价几何,能让陆某为姑娘赎身?”
这话一出,门口的穿堂风都诡异地静止了。
宋远洲定定看了陆楷两眼,陆楷定定站着任由他打量。
宋远洲忽的一笑。
“大概陆世子并不了解,在我眼里她不是奴婢,自然也谈不上陆世子为她赎身。至于所谓的开价,本是无价。”
这话稳稳地落进了陆楷耳中。
他看着宋远洲,看到了宋远洲眼中的坚定,轻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宋二爷就当陆某没说此事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歌风山房,同宋远洲告辞离开了。
陆楷一走,宋远洲便大步回了正房。
计英在窗下画画,宋远洲看到她就坐在那里,日光从窗□□进来落在她的笔尖,他心下一定。
他轻步走过去。
“在画什么?”
计英没有回答他。
她画的是宋家徐氏的城外别院,是她父亲计青柏早年建的园子。
计英粗略的逛了逛,还有些印象,所以想画下来。
她没有说,可宋远洲一下就认了出来。
“松江徐氏?”
话一出口他就笑了,他看着计英光洁的额头,浓密的羽睫,娇翘的鼻尖,忽的酸溜溜地开了口。
“是陆世子带你过去的?松江之行可好?”
计英笔尖停了停,没有回头去看宋远洲,只是道。
“松江比这里风更柔,天更蓝,人更好。”
这话一出,室内一静,静的落针可闻。
宋远洲像是被兜头浇下一坛子苦水,又酸又苦,砸在头皮上疼得厉害。
他禁不住想说什么关于陆楷的话,可话到嘴边,看到计英嘴角的嘲讽,到了嘴边的话咽了进去。
他什么都没说,静默站在窗下看着画画的人和她的画。
计英又开始画画了,继续画着松江徐氏别院,宋远洲静静看着,看了许久许久,沉默地离开了。
他走了,门帘落下摇晃着,计英这才抬头看去。
她喃喃自语。
“没必要,没必要 ”
*
水榭旁自从置了那架秋千,厚朴每日下晌都要拉着计英和茯苓过来玩。
三人轮流坐秋千,后面的人用力推高,飞扬的感觉总是令人心情愉悦。
王培腾被水榭旁的笑声勾了过来,掩在树丛里看到三人在秋千旁笑闹,秋千上的男孩下来了,换上了一个穿着柳黄色衣裙的姑娘。
王培腾只见那姑娘身材匀称,身条细柔,乌黑的发散在背上,悬在腰间,他那喉头就有些发干。待那姑娘微微侧了身,他一眼看见,更是浑身发紧起来。
可不就是计英吗?
他看着计英替换那男孩上了秋千,柳黄色的衣裙随着秋千飞了起来,像只蝴蝶。
王培腾脑中不停响起香萍那日说的话。
到底是大小姐出身,又能哄得宋远洲为她要死要活,那得是何等滋味呢?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走上前去,但脚下刚一动,就又收了回来。
那计英再怎么天上地下独一份,也是宋远洲的女人。
宋远洲是什么人,作为姐夫的王培腾还是知道的。
别说他自己这些年科举,还得宋远洲每年给他一千两资助,就说宋远洲这个人,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王培腾想到这些,只能干看着秋千上的姑娘,咽了口吐沫,转身走了。
他无处消解,在园子里找女人又不能痛快,干脆跟宋溪说找几位同年探讨时文,出门寻花问柳去了。
巧的是,他本是要寻花问柳,没想到在那烟柳之地,还真就遇到了几位同年。
那几位同年酒吃得正到兴处,见他来了连番招呼他。
“来来一起吃酒!”
王培腾本不欲去,他就想找两个花楼的姐胡天胡地地发泄一番。
但那几个同年却同他道,“你的运道来了,不用找道士算卦,我们都能给你算出来,你要金榜题名了!”
王培腾自中了举人,学业上就长进不动,自己都觉得凭本事去考,十有**是没戏了。
他眼下听这群同年这么说,来了精神。
“什么运道,我怎么不晓得?”
几位同年将他拉到酒桌上坐了,同他说了起来。
“你知道宫里已经开始琢磨明岁春闱的主考官了,你觉得是谁?”
王培腾哪里知道,猜了几个,同年都摇了头。
“这些人原本是极有可能的,眼下,却跳出来个你想不到的!”
“谁?”
同年们笑了,“正同你一个姓,说不定还是同宗的,那个刚提拔上来的礼部侍郎王凤宇,王侍郎!听说前几日,皇上在朝上提起春闱一事,就有人提了王侍郎,接着,宫里就召见了。”
王培腾一听,还真觉得极有可能。
这王侍郎是今岁刚提拔上来的,在此之前,此人并没有什么名望,但他有个特殊的身份,乃是瑞平郡王的女婿,长女菱阳县主的夫婿。
瑞平郡王爱女儿尽皆知,长女菱阳县主、次女葵阳县主,都是他掌上明珠。
纵使是被贬去西北的年月,也给两女准备了大笔的嫁妆,连皇上提起时都笑话他。
“好歹给儿子们留些傍身的钱。”
如今瑞平郡王得诏令从西北返回金陵皇城,一家子再得宫中青眼,显赫回归,这王侍郎可不就水涨船高了?
不过王侍郎水涨船高,和王培腾有什么关系?
他摆手,“总不能因为和我同姓就提拔我,天下姓王的,可多了去了。”
这几位同年可就笑了。
“自然不是这个缘故。听说这位王侍郎得了一个山庄,这山庄名叫拂柳山庄,是个百年山庄了。但几经易主,早就改的不成样子。王侍郎很是可惜,想要还原最初的园林模样,从前的工匠是早已做古了,可还有园林画存世。若是咱们记得不错,那画在你妻弟宋二爷手里吧?”
王培腾听傻了眼,怔怔地点了个头。
同年们都围了过来。
“王兄,这还不是你的运道?你将此画献给王侍郎,他是要做主考官的人,到时候给你随口漏一句考题,你还能不金榜题名?!王兄,这等好事是真的落到你头上了,你若知道什么,也稍稍提点提点我们!”
众人叽叽喳喳围着王培腾,要给他敬酒,要给他预祝登榜。
王培腾被众人说得晕头转向,却也真的感觉到,自己的名字慢慢落在金榜上了。
这可真是他的运道啊!
王培腾喝到半夜,又往花楼里同姐儿们闹了半宿,颇有些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得意。
待他翌日晌午醒了酒,洗了把脸清醒清醒,就开始盘算了。
眼下最要紧的问题,是他能从宋远洲手里,拿到那副拂柳山庄的园林画。
据他所知,宋远洲可是花了一千三百两买回来的。
他当然没这个大的手笔,要是宋远洲能识大体、有远见,愿意赠给他,助他一举登科,那就好了!
王培腾回了宋家,先回了归燕阁。
宋溪见他一身酒气得来了,同寻常一样,眉眼无波地叫了丫鬟伺候他换衣裳。
但王培腾叫了她,“你也过来伺候我一回,我正好同你商量些事。”
宋溪顿了顿,这才遣了丫鬟自己过去了。
她伺候着王培腾换衣,王培腾同她道,“我就要金榜题名了。”
宋溪一愣,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王培腾就是不喜欢看她这般眼神,好像他在她眼里,下辈子也考不上一样。
他暗暗哼哼着,把从同年嘴里听来的事情都告诉了宋溪。
“ 这是什么机会?这是什么运道?我不登科谁登科?只要你弟弟能拿出那幅画给我。”
宋溪并没有任何王培腾那般的惊喜,她只是默了默,将手巾递给王培腾。
“那是远洲废了好一番工夫才集来的,他要再园林界做画展的。”
王培腾闻言一气,忽的将手巾扔进了水盆里。
水花一溅。
“你可真是没见识!做画展有什么要紧,我登科这才是最大的要紧事!”
他气得不欲同宋溪多说了。
“过会你我就去歌风山房,同你弟弟说这件事,让他把画转给我。待我做了官,有了泼天富贵,还能少了你们宋家?”
可是王培腾说得再好,宋溪就是不去。
她摇头,神情淡得像一尊佛。
“那是远洲的画,你不要为难他。”
王培腾气得一佛出世而佛升天,嚷了几句“没见识”,又碍着在宋家不能大骂什么。
但他不由地心里暗想,待他弄了画登了科,就把这婆娘撵进家庙里,让她青灯古佛过一辈子去吧!
王培腾说服不了宋溪一同去,只好自己去了歌风山房。
宋远洲抬眼看了他一眼就知道没什么正经事,再听他把事情说了,止不住笑了一声。
“若是照姐夫这个办法,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能金榜题名?”
王培腾不明白,“画就一幅,只能从我手里给他,他当然是提拔我一个人,哪来得全天下?”
宋远洲越发笑了。
“画是就一幅,可那主考官今日说了一嘴画,明日有说个什么字,后日再想要个前朝古物,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有机会疏通主考官,都有机会一举登科?”
王培腾竟然被他这话给堵住了。
但他又一想,“可我就听说画,没听说旁的。再说了,旁人中不中我管不了,只要我能金榜题名就行!到时候咱们宋家都跟着我发达富贵,这是多好的事?”
等到他中了进士,恐怕该把宋家一脚踹了。
宋远洲心里暗讽不已。
但不管王培腾怎么说,他都没有一丝意愿。
王培腾也看出来了,甚至看出了他的不耐和厌烦。
这样求下去,是没有结果了,王培腾忽的一狠心,问道:
“远洲,你这画是一千三百两买的吧?我花一千三百两买过来,你一分不赔,这总行了吧?”
宋远洲闻言,掀起眼皮正经打量了他一眼。
“姐夫有这么多钱?”
王培腾当然没有,他的开支,除了宋溪的陪嫁产出,就是宋远洲每年给的一千两。
但他却道。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就准备画就行了。”
他说完,不等宋远洲表态就气哼哼地走了,心里暗骂宋家姐弟钻进了钱眼里,没有大局,没有情义,待他发达也不必顾念宋家!
他是给了宋家机会的,宋家自己没抓住。
话是这么说,但这笔巨款从哪来呢?
王培腾思来想去,出了宋家去街上银楼,斥重金二十两买了几只金银首饰,用上好的匣子装了,回了归燕阁。
他刚开始也不直说,只是让下人弄一桌席面来,叫了宋溪。
“许久不同娘子月下吃酒,咱们夫妻也该一同轻快轻快。”
说着,拉着宋溪吃酒,吃到了一半,拿了首饰匣子出来。
宋溪一看就明白了,王培腾也坐了过来,伸手搂了她的肩。
“这些都是给你的。但我现在还是个小小举人,等我登科,给你挣个凤冠霞帔!”
宋溪没说话,王培腾凑到她耳边。
“你弟弟不懂官场,他年纪小没见识,不愿意把画给我,我也不为难他。咱们干脆出钱买了那画,只作交易也就是了。”
宋溪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王培腾讨好地笑着,“一千三百两,我算了算,把你太湖边的别院卖了,正好。”
太湖边的别院,是宋溪父亲宋毅给她亲手建造的陪嫁园子。
宋溪心头一酸,看住了王培腾。
“那可是我爹亲自建来送与我的嫁妆。”
王培腾登时就有些不耐,可还是忍了。
“这不是眼下没办法吗?等我登科做官,咱们有了钱,再买回来就是了。”
宋溪没答应,起身离了席。
王培腾也晓得她没这么容易答应,倒也不急,当天晚上小意温存地伺候她。
平日里他多觉得宋溪无趣,死鱼一样,但这回也拿出十八般武艺,宋溪再怎么推他,他也凑上前去。
王培腾就缠着宋溪,第二日还要痴缠,非得让宋溪卖了嫁妆园子,宋溪不同意,他便板了脸。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有你这样做妻子的吗?还是说你外面有人?”
王培腾死死盯着宋溪,宋溪被他看得脸色青白,皱着眉抿嘴半晌。
“我下午去卖了园子就是,不要再多说了。”
王培腾立刻笑了,顺心如意地喊着“娘子”,又要痴缠宋溪一番,被宋溪给推开了。
宋溪当即就换了衣裳去了太湖边的嫁妆园子。
那园子她从来都没有住过,她站在门口看着,看了半晌,找了牙人过来,准备将园子尽快卖出去。
陪房丫鬟劝她,“大小姐,真要卖吗?到底是老爷从前给大小姐亲自建造的啊!”
宋溪一脸的复杂情绪。
“父亲的园子太美太好了,我没办法住。”
她执意要卖,当天就把消息放了出去。
宋溪在园子里转了很久,或许是留恋,她知道天色渐晚才准备离去。
可有人匆忙来了,来人一踏进园中,就准确地从画舫里找到了宋溪。
“为何要把这园子卖了?!”
宋溪怔了一下,没有回头去看那人,只是半低了头。
“晾了太久了,我不住也是浪费,卖了就卖了吧。”
她的声音很低,却被来人一把抓住手腕扯了起来。
“是不是王培腾逼你?!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宋溪没回答,被那人转身按住了肩膀。
“小溪,你得清醒清醒!”
宋川盯住了她。
☆、第55章 第 55 章
“小溪, 你得清醒清醒!”
宋川盯住了宋溪。
画舫外面的风被阻在了窗外,只有水轻摇着船厢。
宋溪低下了头,她低声说着, “我很清醒。”
话一出,宋川便是一声冷笑。
“你清醒, 就不会答应和王培腾的婚事了, 也不会这些年由着他胡作非为,更不会答应他卖了嫁妆园子!小溪,你太久都没有清醒过了,你好好想想你自己!”
宋溪沉默,却没有听进宋川的劝阻, 她从宋川手下转出身子, 侧过身往外而去。
“你不懂的。”
她向画舫外走去, 宋川转身再次拉住了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