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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通房 法采 27197 字 4个月前

第41章 第 41 章

每走一步, 腿伤都疼得厉害,不一会就渗出了血。

茯苓连忙拉着她坐到了廊下的栏杆上。

“你先缓缓,咱们过一会再走, 你这样强撑着不行, 脸都白了!”

茯苓抽了帕子给她擦汗,计英虚弱地朝她笑笑。

“还是姐姐疼我。”

茯苓叹气,“怎么就中了箭,还中了毒箭?什么人心思这么恶毒?射到了你身上?”

计英当然知道是陆梁,那人本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毒箭射到了她身上, 也着实令她意外。

陆梁显然是奔着那位二爷去的, 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问茯苓,“还有人中了毒箭吗?”

茯苓摇头。

计英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是替那位二爷受了伤吧?

念及此,她一下想到了那位二爷看她的眼神。

他是把正房让出来借她住了一晚,计英感激不尽, 可想到他那眼神, 居高临下地毫无表情地看着她,令人泛寒。

当然,卑贱的通房受伤,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奴婢替主子受死也是应该的。

更何况上一次山匪袭击, 那位二爷着实替她挡了一枪。

计英想到这里,心下登时一轻。

她这算是还上了那一枪的人情了吧?

计英淡淡笑了起来, 茯苓问她笑什么,她道。

“我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姐姐, 咱们继续往回走吧。”

“好。”

小西屋。

计英找了一根木棒咬在嘴里, 给自己清洗伤口重新上药。

伤口如小儿巴掌一般大小, 血肉横飞, 稍稍碰一下就疼得厉害。

她不想处处麻烦茯苓,便在茯苓来看她之前便动手处理伤口。

她得学会自己处理。

如今拂柳山庄的画已经进了宋家,她只要再找个机会摹绘下来,要走就没有牵挂了。

到时候总是要自己处理伤口的。

看这伤,还要一两个月才能好齐全,但她已经不想再等两个月了。

计英细心呵护着自己的伤,过了几日就开始结了疤,不那么容易流血了。

那位二爷没有找过她,也没有看过她,相安无事。

大夫来了几次,说毒清了,就等着愈合就好了。

大夫倒是晓得宋家有一位太医,还同她道,“若是能让那位宋太医给你瞧瞧更好,毕竟是金陵城的太医,用药不是咱们寻常郎中能比得了的,也许有好药,能让姑娘尽快愈合。”

计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位宋太医的好药,但宋太医确实快要沐休了。

他沐休就会回宋家,也许能遇到。

可那位宋太医沐休回苏州那天,宋家接待了从杭州孔家来的人。

计英拖着伤腿洗了衣裳,将衣裳晾在后院的竹竿上,不巧听到了院外说话的声音。

院外是映翠园通向歌风山房的方向。

她听到了许久不见的二爷的声音。

男人声音一贯冷清,此刻却有几分说不清的紧急。

“ 此事不能耽搁,我这就启程去杭州。”

黄普在旁道是,“小人这就去准备。”

黄普说着想起了什么,“川二爷昨晚回了苏州,今日本是说过来给二爷和计姑娘再瞧瞧毒,眼下怎么跟川二爷那边回话?”

墙内,计英听到此处,顿了一下。

墙外的男人沉默了几息,开了口。

“不必了,我们即刻启程,让宋川直接跟我去杭州,表小姐的事情更要紧。”

黄普好像没料到,顿了顿,“好。”

主仆两人的声音在墙外远去了,只剩下啾啾的虫鸣。

计英洗好的衣裳已经晒空了,只剩下木盆最底的几条缠伤的白色布带。

她将最后的布带也晾晒在了竹竿上,端起木盆,拖着伤腿回了小西屋

那位二爷回了歌风山房不到两刻钟的工夫就走了,急匆匆的直奔杭州孔家而去,将宋太医也带了过去。

宋家一下子空荡了下来。

梅雨季已经接近尾声,计英看着头顶的晴天暖阳,阳光晒在人身上,晒去所有阴雨滋生的霉斑。

她干脆把所有画具拿出来晒。

有人找到了她,是叶师兄。

叶师兄前些日就来看过她,不知道同那位二爷说过什么,气氛极其僵硬。

计英不想管这么多,跟叶师兄说过几日,那二爷不在家的时候,过来找她。

没想到宋远洲一走,叶师兄就来了。

只是那人走了,没人能放叶师兄进来,计英听到门房的传话,只能找了个拄棍,拄着拐去了门外。

叶师兄见到她这样来了,急的不行。

“我就说要进去,他们说那宋二爷不在家,做不了这个主,竟让你过来了 疼不疼?从歌风山房下来这么费劲,别再动了伤,出了血!”

计英说没事,拄着拐杖靠到了墙上借力站着,笑道:

“我如今练就的一身铜筋铁骨,这点小伤不在话下。”

叶世星听见这话,眼眶都红了。

“你在宋家还不如在白家,好歹白四爷能护你一二,这宋二爷 你中毒箭,显然是因为他中箭,不然寻常百姓怎么会受这种伤?我上次同他说,把你接回计家养伤他还不肯,我以为那宋太医会帮你诊治一二,没想到我来的时候正遇见他把宋太医带走了……就让宋太医给你看一眼都不行吗?!他去哪儿这么要紧?!”

计英并不似她师兄这般着急。

“二爷是去杭州孔家了,像是为了表小姐的事。”

叶世星眉头都皱了起来,“宋远洲对他表妹当真是好 ”

计英低头笑了一声,没有做什么评论。

那人对他表妹确实好,为表妹遮风挡雨,引表妹走回正路,替表妹惩奸除恶,甚至木塔寺一事,表妹名声也没有任何损伤

计英很清楚。

他觉得愧对他表妹,更觉得是她害了他表妹,所以让她在表妹手下挨打也好,替表妹背锅也罢,都是她应该还的。

可果真是她害的表妹人生境遇如此吗?

计英也说不清。

不过这一切也都不再重要了。

她跟叶世星轻轻招了招手,声音压到了最低,附在叶世星耳畔。

“师兄,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说,我可能要离开宋家了 ”

话没说完,叶世星睁大了眼睛。

计英示意他不要声张,继续低着声音,把剩下的话告诉了他。

待她把话说完,叶世星额头上冒了汗,但眼睛亮的厉害。

“英英,你现在腿还伤着,这般作为真的行?”

计英神情坚定。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容易被人怀疑,师兄放心吧,我会处理好我的事情,师兄只要助我一臂之力即可。”

叶世星用力地点头,“你也放心,都交给我吧!以后,你就能重新生活了!”

叶世星很快走了,宋家巷口里吹起阵阵清风。

同样是风,吹在宋家院外和院内全然不同,计英靠着墙享受了一会院外的风。

她要走的时候,看到巷口缓缓驶过一辆马车。

她看过去,马车上的人也看了过来

陆楷先说了声不巧,“我今日本是过来要见宋二爷,却没想到他不巧出了远门。”

他说着,看向计英,又说了声巧了,“你怎么正巧在此处?你这腿伤这么快就能走路了?”

计英先跟陆楷正儿八经道了谢,陆楷不等她道谢完就扶住了她。

“举手之劳。倒是陆某看姑娘腿脚还不灵便,不要再伤了腿才好。”

计英说还好,“多亏世子除毒及时,这腿伤已经开始愈合了,想来过不了太久就能如常行走。”

“哪能这么快,到底是毒箭 ”

不知道是不是碍于射出毒箭的人,陆楷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只是看向计英,看到了姑娘眉目平静的样子。

她穿着柳黄色的衣裙,站在黛瓦白墙下面,神色颇有几分轻快,细密的睫毛微扇,好似扇起了巷子口的清风。

陆楷声音也随着清风轻柔了几分。

“姑娘若是不嫌弃,陆某有金陵城太医院配出来的加快伤口愈合的药,可否赠与姑娘?”

计英一怔。

“太医院的药?”

陆楷连忙道是,“陆某时常在军营中摸爬滚打,故而常备此药。姑娘若是不嫌弃是随身之物,拿去用便是。”

他说着已经让人把药瓶拿了出来。

计英连连摆手,“这怎么好?奴婢卑贱之人,实在不能收世子爷的东西。”

陆楷干脆将药瓶放到了她手中。

“一瓶药而已。况且姑娘中箭能隐忍不发,陆某实在佩服,倒也不用讲什么奴婢世子的话。姑娘安心收着吧。”

如此这般,计英不收下反而是不给陆世子颜面了。

计英收下了药瓶,谢过陆世子的时候,目光落到了他的箭袖上。

她一晃,好像想起了什么。

茯苓姐姐告诉她,是陆世子抱她回了歌风山房,究其原因,是她揪着人家的箭袖不放。

计英想到此处,再看着陆楷的箭袖,莫名就有点脸红。

她昏迷的时候,怎么能做这样尴尬的事?

她这般表现,陆楷一下就猜出来了。

他连忙解释劝解。

“姑娘那时已经昏迷,有些特别的行为也没什么。陆某想着,若是回了宋家姑娘还抓着陆某不放,陆某只能把箭袖留下了。”

这叫劝人?

计英的脸不能更红了。

看着少女飞红的脸颊,陆楷也微微有些出汗。

他是不会劝人的,更不要提劝小姑娘家了,劝来劝去,越描越黑

陆楷干咳了一声,不敢再跟计英多说,三言两语同她说了用药的事项,便要离了去。

只是离开之前,陆楷又转头补了一句。

“姑娘先擦着这药,这到底是军中用药,未必适合姑娘,待我回了金陵,再寻合适的药给姑娘。”

他说完,看了过去。

清风下,少女拿着药瓶安静的站着,闻言水亮的眼睛无措地想要推辞。

陆楷没等她说话就道“不必”,“反正我还要来宋家寻宋二爷的,届时正好给姑娘捎来 到时候只盼姑娘伤已经好了。”

他说完,再不等计英说什么,飞快地上了马车走了。

计英眼看着马车快速驶离了小巷,至于马车里面的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她却不知道了。

她只是看着手里的那瓶药。

金陵城太医院的药。

她还以为如果有幸拥有此药,会是宋太医所配,却没想到没有等来宋太医,却以这种方式拿到了药。

冥冥之中,有种说不清的阴差阳错的讽刺。

说不清也好,说得清也罢,真的都不重要了

梅雨过后的天气干热起来。

那位家主滞留在了杭州好几日。

计英腿伤好了许多,偷偷溜进正房内室翻找卖身契,可惜一无所获。

她想想自己拿了卖身契,以宋远洲的势力也不能令她去官府成功销案,倒也无所谓了。

茯苓按照惯例打理书画,计英继续跟在她身边,把拂柳山庄的每一个角落都刻进脑海中,然后摹绘到自己的画卷上。

许是这样作画多了,又或者她对园林画的理解更加透彻,没到三天就完成了这拂柳山庄的摹绘图。

从蓬园到幻石林,再到云澜亭和拂柳山庄,外加叶师兄找人摹绘的快哉小筑,流落在民间的五幅图进了宋远洲手中的同时,画上的内容也被计英以这种方式抓在了手心。

看着最后完工的那副图,图上的山石房舍花木,一切风貌都好像在朝着她笑。

抬头去看窗外的蓝天,都更加湛蓝无边。

计英心潮澎湃了一瞬。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发出了啧啧的挑衅声音。

思绪突然被打断,计英转头看了过去,看到一个有些日子没见的人。

“香浣?你来此处作甚?”

香浣叉着小腰,挑着眉头看着她。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二爷快回来了!”

计英怔了怔,算算日子,那二爷确实走了好些天。

但香浣跟她说这个做什么。

“然后呢?”她问。

香浣见她没表现出来什么高兴,有些不满。

“二爷回来你不高兴吗?!”

计英莫名其妙,平淡道,“高兴。然后呢?”

香浣真是被她气到了,“高兴?你马上就要哭!夫人说了,二爷和表小姐情深义重,正思量着再续旧约呢!你当年破坏的了二爷和表小姐的婚约,如今不成了!你等着表小姐进门,看表小姐怎么好好治你!到时候你还高兴?有你哭的!”

计英被她说得彻底愣住了。

宋远洲这么着急着去杭州孔家,原来是为了再续婚约的事情吗?

他同他表妹,真的要重新结成姻缘了?

计英愣住之后,突然笑了一声。

这一声把香浣吓了一跳,她今日听了夫人同自家外婆说起此事,立刻就来告诉计英了。

她要看到计英的惊吓无措又恐慌的表情。

可是计英却笑了,还笑得一脸真诚,甚至轻声说了一句,“那可真好。”

香浣脑子不够用了,“你、你不害怕?你笑什么?你疯了?!”

计英当然没疯,她只是有种说不出的看懂了宿命的感觉。

宿命让那二爷同他心爱的表妹又能在一起了,而她也收集到了五幅园林画,功德圆满。

一切都在预示着,这几月甚至几年她经历的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她就要迎来新的生活,是不是三哥也很快能找到了?

计英越想越觉充满了希望,嘴角高高扬了上去。

香浣却彻底吓到了。

“你疯了,真疯了你?!”

计英想到香浣这几月没少给她使绊子,看着她笑出了声。

“你说疯了就疯了吧。不过我都疯了,你还不快点跑,不怕疯子抓烂你的脸?”

香浣最要紧的本钱就是这张脸,她一听,差点跳起来,急急忙忙捂住了脸。

“你个疯子!别靠近我!你要敢再打量我的脸的主意,我咒你睡觉被火烧死!”

香浣的嘴向来毒,计英也习惯了。

但这句令她一顿,接着越发快活的笑了起来。

“那就借你吉言了!”

香浣惊恐地看着她笑嘻嘻的样子,一边喊着“疯子”,一边拔腿跑了。

香浣的声音招来了茯苓和厚朴,姐弟两个都问计英有没有什么事。

“那香浣莫名其妙又来找你做什么?你别理她。”

计英说没什么,把香浣听来的关于表小姐的事情讲了。

茯苓讶然,“不会吧?”

她说着,投向计英担心的目光,计英心里暖的厉害。

她说不要紧,“二爷喜欢表小姐,本也是桩和美的姻缘。我不过是个卑贱的通房罢了,表小姐约莫也懒得多看我一眼。”

茯苓皱眉。

计英不想再说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叫了茯苓和厚朴去了自己房里。

她把几样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了茯苓。

茯苓惊讶,“你这是做什么?突然给我东西,奇奇怪怪的。”

厚朴拿了她画画用的笔墨也很奇怪,“你不画画了?你可以做个好画师,你学画很快的。”

计英知道他们一定会疑惑,可惜她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她只是道:“我房里最近干燥的厉害,我怕这些引了火。姐姐和厚朴房间大,放你们那儿吧。画画的物什厚朴也能用,正好。”

她说着,又拉了厚朴的胳膊。

“小师父夸我了,我记着呢,我不会忘了画画的,你放心。”

她一边托付着东西,一边说些借口打消姐弟俩的疑虑。

她身无长物,没什么能给这对帮了她太多的姐弟,甚至不能正儿八经说句“珍重”再走,只有这些东西能赠给他们。

茯苓姐弟没有再起疑。

三人说了一会话,在黄昏的日光中吃茶说笑了一阵。

不一会,天黑了。

歌风山房接到了那位二爷近日要回来的通知,上上下下打点好了,各处熄了灯火。

计英也把一切都打点好了,同所有人一样,吹熄了蜡烛。

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后半夜,月明星稀。

苏州城里的打更人照着往常守着这座入了夜的城。

他一面照着时辰敲着手里的锣,报着更点,一面嘴里出声警示。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他念得就要瞌睡了,锣敲得也有些迟滞。

但就在他转身到了宋家的小巷时,眼前的火光突然撞进他眼中。

半瞌睡的打更人登时惊醒了。

大火卷了半边天,锣声急急地咚咚咚响了起来。

打更人再没有任何睡意,连声大喊。

“走水了!走水了!宋家走水了!”

这一喊惊醒了宋家的门房。

门房向园中看了过去,火苗在歌风山房的后院席卷,也惊得跳了起来。

“快醒醒!醒醒!歌风山房烧起来了!”

☆、第42章 第 42 章

杭州。

孔若樱吞了□□。

幸亏丫鬟发现及时, 又恰好有大夫在家中正要给她母亲问诊,才得以及时救治,勉强逃出一劫。

但□□不是一般的毒物, 人吞下去不会安然无恙。

杭州城的大夫尽力解毒,终于等来了金陵城里的太医, 宋川。

宋远洲和宋川一行到杭州的第三天,孔若樱的身体状况总算稳定了。

杭州孔家上下神魂丢了一半。

宋川也累的够呛, 从金陵到苏州又从苏州到杭州, 他就沐休这么几天,着实不容易。

宋远洲亦是不好过。

之前在苏州,孔若樱在那曹盼死后,便一度要有这般念头, 当时在木塔寺的情形,也将宋家吓得魂飞魄散。

他本以为送她回杭州娘家, 人换了环境会好了些。

可他着实低估了曹盼的影响。

那曹盼好像神魂附着在了孔若樱身上一样,突然间的猛烈剥离,正如生生从孔若樱身上扯下来一片血肉。

她本就不是能顶风抗雨的性格,如此这般,同杀了她也差不多。

宋远洲不能再隐瞒, 只能把孔若樱身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全都告诉了自己的舅父孔正丰和舅母刘氏。

孔正丰倒吸一口冷气,脸色青白。

“若樱她 怎么能和这样的人扯到一起?她不要贞洁了?!她疯了?竟然还怀过那个姓曹的孩子?!怎么会这样?!”

孔正丰不可置信, 舅母刘氏却浑身发软, 眼泪不停地往外流。

“她之前在扬州夫家就小产过一次, 因为没保住孩子, 那家连个遗腹子没有留住, 便厌恶了她, 日日骂她,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想着让她大归回杭州 那姓曹的定是趁虚而入害我女儿,我女儿都是被他害的!”

曹盼是有意为之,是一早就看准了孔若樱才下的手。

正因为如此,宋远洲没有留情,让狱卒直接仗杀了那曹盼。

可到底还是打老鼠伤了玉瓶。

他低声道,“我以为曹盼死了若樱会好过些,没想到还是 如此想不开。”

孔正丰攥紧了拳头一拳砸在了桌案上,桌案发出砰得一声响。

“我该亲手杀了那姓曹的!”

他恨恨说着,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更是怒火攻心,“也是若樱自己不规矩,才给那人机会欺辱她!唉!”

但他话音未落,刘氏突然跳了起来。

“你怎么能这样说?怎么能全都怪在若樱身上!她是被害的,若不是扬州那家不容她,她怎么会如此,更不会和姓曹的一起 现在好了,小产两次又吞了□□,连宋太医都说她身子要调养五六年才能回来,那便是一时生不了孩子的意思了 你怎么还能怪她,她还是不是你女儿?!你应该想你女儿接下来怎么办?!”

刘氏越说越急,眼泪哗哗啦啦往下落。

“她总不能这辈子就这样了…”

想到孔若樱的境遇,宋远洲在旁叹气,刘氏却突然看到了宋远洲身上。

“远洲,当时要不是你悔婚和计家定亲,我若樱也不会嫁去扬州,如今她这般,你怎么赔她?!”

宋远洲一愣,刚要说什么,突然被刘氏止住了。

“不如你娶了若樱吧!不然我若樱嫁不了人了!”

宋远洲彻底愣在了当场。

一旁的舅父孔正丰也看了过来,他沉默了一会,到底还是开了口。

“当年你母亲算得你与若樱一起能和美康健长久,苦苦求我与你舅母,如今你同白家又退了亲,若樱也守寡而归。你 你如何想?”

若说舅父还留了余地,刘氏却一点余地都不给宋远洲留。

“这可是你母亲的遗愿,也有可能正是那算卦的所言!你现在就告诉我们,你要不要娶若樱?!”

宋远洲沉默了。

他可以娶孔若樱甚至可以娶任何人,如果是几个月前,他当然可以。

可如今,他没有办法娶任何一个女子做正妻。

若樱更不行。

他在舅父舅母紧盯的目光中,摇了头。

“我不可以。”

话音一落地,刘氏疯了一样跳了起来,忽的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

“都是你害的我女儿!你凭什么不娶她?!”

宋远洲**着脸,这一巴掌何其熟悉,熟悉到不久之前,他亲眼看着若樱打到了计英的脸上。

他沉默着未动分毫。

刘氏见他这样更是发了疯,要不是宋川一脚踢门而入,刘氏又要一巴掌掌掴宋远洲。

宋川制住了刘氏打人的手。

“夫人,表小姐的事情罪魁祸首是那曹盼。远洲已经将那曹盼弄死,算是为表小姐报了仇。但要说因为这些事情的出现,远洲就要负担所有责任,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谁都不能预测没发生的事情。就算宋家当年毁约,表小姐也不是非要嫁给那扬州人家不可,若是嫁了旁的人,还有这些后果吗?在嫁人这件事上,说到底是二位做主的吧?”

宋川一番话将宋远洲的舅父舅母说怔住了,两人脸上僵硬到不行。

宋远洲拉了拉宋川,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宋川没再说那些以前的事,只是道,“当年悔婚,宋家赔了银钱还送了柔园给表小姐做嫁妆园子,再之后表小姐因那曹盼出事,远洲也制住了那曹盼,没有让表小姐落下污名。至于今后婚嫁,表小姐无意远洲,远洲也说了不可,两家到底是姻亲,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刘氏闻言大声哭了起来,“那我女儿怎么办?若樱她怎么办?”

孔正丰回过了神来。

他疲累地长长出了口气。

“算了,算了,都算了。我们孔家的事情,也不用你们宋家负责。”

他最后看了一眼宋远洲。

眼神警告。

“你只要别再辜负了你母亲就行。她可是看在你娘的份上,嫁过去照顾你们姐弟的,她辛苦拉扯你姐弟长大,还没有自己的子嗣,一颗心都在你们身上,苏州城没有不说她好的,你不要再辜负了她。如若不然,我们孔家与你们宋家没完!”

宋川闻言皱眉,宋远洲什么都没有说。

孔正丰最后下了逐客令。

“若樱中毒多亏你们救治,如今她已经脱离危险,你们走吧,明早就启程走吧。”

他说完,拉着哭泣的刘氏转身离开了。

宋川也拉着宋远洲离了去。

宋川拿出药瓶来给宋远洲红肿起来的脸擦了一把药。

“连夜赶来忙了好几天,你就是为了挨这么一巴掌的?”

宋远洲什么都不想说。

宋川却突然问他。

“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不能娶表小姐?难道是因为你们家这一枝三代单传?”

宋远洲一点说话的**都没有,可他却在宋川的话里,目光渐渐向苏州城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看着苏州的方向疲惫地沉默着,却在突然间,右眼皮腾腾跳了几下。

宋远洲深深皱了眉。

宋川并没察觉,只是收拾着手里的药瓶。

“既然你舅父下了逐客令,明儿一早就走吧,反正表小姐也无虞了,我也累了 ”

可宋远洲突然道,“现在就走。”

“现在?已经下晌了,你要赶夜路啊?”

宋远洲眼皮跳的更厉害了,不仅如此,甚至心下莫名发慌。

他止不住地闷声咳了起来。

“现在就走,立刻就走!”

快马加鞭一夜,天刚露出一点亮光,视野还昏暗的时候,宋远洲一行终于赶到了苏州城外。

宋川在马车里睡得昏天暗地。

那位二爷却一路睁着眼睛,不停地催促加紧赶路。

这边城门一开,宋远洲一行第一个进了城中。

只是他甫一进了城,便向着宋家的方向看了过去,只一眼看过去,心神俱是一震。

黄普坐在车前也看到了,瞬间睁大了眼睛。

“二爷!那是咱们宋家吧?怎么在冒着浓烟?!还有火光!”

宋远洲看到了,看得一清二楚。

不只是宋家的方向,更是歌风山房的方向。

宋川也惊醒了过来。

宋远洲却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夺了一旁护卫的马,直冲宋家而去。

他右眼皮跳的更厉害了,心中的惶恐像是恣意蔓延的毒,将他身心全部笼罩。

宋远洲不愿意去想不好的事情,但是心头发颤的厉害,他在马背上止不住咳喘,却将马鞭甩得更快更急了,甚至从门口闯了进去,奔到了歌风山房门前。

刚到门前,园中的丫鬟婆子便看到他跑了出来。

“二爷来了!二爷提前回来了!”

他浑身发紧的厉害,但目之所及除了飞灰,并没有什么损失,直到茯苓也跑了过来。

茯苓跌跌撞撞地向前跑来,她满身的黑灰,甚至裙摆烧破了一片。

宋远洲看到她这般模样,心下便是一阵雷鸣电闪。

有一瞬,他想让茯苓闭嘴。

可茯苓扑通跪在了他身前,用嘶哑的声音喊到了他耳中。

“二爷!后面全烧了!全都烧了!”

歌风山房的后面本是用来放置杂物的地方,只是在今年,才在宋远洲的授意下,开出来一间小西屋。

有个姑娘住在那小西屋里,只她一人住在那里。

茯苓话音一落,宋远洲脚下一晃。

他紧紧攥着手,目光直视着前方,他忍下喉头的抖动,用尽可能沉稳的声音说话。

“烧了就烧了,只要人没事就行。计英人呢?让她到我面前来 ”

话没说完,茯苓忽然大声哭了起来。

那哭声好似瓢泼大雨,稀里哗啦全都砸在了宋远洲身上。

“二爷,英英她……有人听见她在火里面喊着救命,也有人看见她想拉她出来,可是,可是,我们都来晚了,火烧的太厉害了,她、她没能出来 二爷,咱们再也见不到英英了!”

再也见不到了… …

耳边雷鸣轰隆,宋远洲心头停止了跳动。

“茯苓!不要胡说!”

他忽的厉声呵斥茯苓,话音未落,便快步直奔后面而去。

越往后,越是狼藉。

黑灰倒塌的房屋渐渐出现在眼前,仆人还在扑着火,他们见宋远洲来了,连忙朝他行礼。

“二爷。”

可那位二爷好像听不见一样,不停往前走着,直到那间又拥挤又潮湿的小西屋出现在他面前。

宋远洲一看看去,一张脸骤然失色,心头如被刀割,生生切下一块血肉。

那小西屋,火苗还在房梁上烧着,几根细梁砸了下来,瓦砾摔落一地。

房中除了焦黑便是刺眼的火苗仍在晃动,仿佛大火不将所有一切都烧干烧净誓不罢休。

宋远洲眼睛疼得厉害,呼吸越发急促,但他仍旧强忍着,目光四下里搜寻。

“英英?”

“英英?”

“英英!”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情看着他,但没有一个人回应他的呼喊。

只有残火噼里啪啦地烧着,继续烧干净小西屋的所有。

宋远洲指间发颤,脚下发抖,在众人的目光中向小西屋走了过去。

但那里火苗未灭。

众人连声喊着,“二爷,不能过去!”

但那二爷就像没听见一样,如同抽离了神魂,恍若未闻地继续向火里走去。

有人冲了上来,是宋川。

宋川上前一把扯住了宋远洲的胳膊,黄普更是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宋远洲,你疯了?火还没灭呢!”

“是呀二爷!火不能靠近啊!二爷也近不得那些烟气呀!”

两人死死抱住了宋远洲。

可宋远洲还在拼命向前,“松开!英英还在屋里!”

宋川朝他大喊,“没有了!她不在了!你不能过去!”

宋远洲的指间颤得更厉害了,眼中只剩下火苗了。

小西屋里突然发出噼啪一声爆响,火苗又窜了一节。

那火在宋远洲眼里迅速颤动,他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一下挣开了宋川和黄普的手。

“都滚开!”

他甫一挣开就扑到了小西屋前,不知是浓烟侵袭还是目之所及焦黑一片,他胸口如遭重击,痛的好像将他撕碎。

他剧烈地咳喘了起来,却又硬生生忍住,拨开一条烧落的梁跃了房中。

房中漆黑,除了火光诡异地晃动着。

宋远洲口舌发干,喉头发紧,却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

“英英?英英你出来?别在里面了,到处都是火,小心烧着你,快出来!到我这来!”

他像喊一个调皮的小孩一样喊着,一边喊一边在半塌的房中找寻,仿佛真的有个姑娘躲在角落里,等着人来救一样。

他喊得屋外的人红了眼睛。

茯苓更是倚着墙倒在了地上,捂着脸大哭不止。

那位二爷还在小西屋里搜寻。

他去拉墙角半烧成灰的柜子,去抬还在着火的床,去抓少女放在窗下的针线,却被黑灰中的针扎了手,出了血。

他的声音压不住地抖了。

“英英别闹了,这不好玩!快出来,别闹了!好不好?!”

可房里除了火中不时爆出的噼啪声,没有一句回应。

宋远洲慌了,他再也稳不住了,火烧出的热浪拍打在他脸上,更是拍到了他口鼻,拍到他心头。

他快窒息了,他想要大口呼吸,可在满天的火光和刺鼻的浓烟中,他做不到。

火中有噼噼啪啪的响声,在那响声里,他好像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

“宋远洲,再也不见了……”

他一惊,“英英?英英!”

火星卷起,围着他环绕,他好像看到了火星中一个纤瘦的身影,可他急着一伸手,那身影散了。

宋远洲定住了,

他无法呼吸了,火苗仿佛烧到了他胸中,每一寸都在剧痛。

“英英!回来!回来!”

他发疯了一样翻到处去抓,灰烬的余热将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烧出了水泡。

“英英 英英回来 回来!”

房外茯苓的哭声与男人颤声的呼唤交响。

平地挂起一阵风卷起了地上的飞灰。

小西屋上最后的那根梁烧得又旺了起来,但是摇摇晃晃悬不住。

“不行,房子要塌了!”

宋川端起一盆水泼在了身上,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扯住宋远洲就往外面拉。

“你别找了,计英不在房中!房子快塌了,出来!”

男人却不肯出来,只是连声喊着,越喊越急促。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墙角里的焦黑之物,那屋早已烧的面目全非,蜷缩在墙角。

宋远洲心下停住了,转瞬目眦尽裂。

他一双眼睛里涌出滚烫的泪,浑身发抖地不停摇头,向后跌了一步。

“不是……不是!她不在这!我去另一边找!”

宋川也看到了那焦黑之物,眼睛发烫起来,可更看到了头顶那根梁晃动的更厉害了。

宋川再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宋远洲的手臂,迫使他同他对视。

“宋远洲,你听清楚!你找不到计英了,她 她已经葬身火场了!”

话音落地,他指向了墙角那团焦黑之物。

宋远洲僵挺着立在了当场。

头顶的悬梁已经发出了吱嘎的响声,宋川趁机一把扯住宋远洲,猛力将他带出了小西屋。

两人刚一跳出,火烧的梁轰隆一声掉了下来。

再然后,瓦砾摔落,墙壁倒塌。

小西屋顷刻间成了一堆烧焦的废墟。

地上被扑起了飞灰。

人群中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都没了。”

都没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

那个住在小西屋里的姑娘,也没有了……

他们,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位二爷目光呆滞地看向废墟,神魂仿佛已经被抽离,被压在了瓦砾墙砖之下。

他用极轻的声音最后唤了一句。

“计英 ”

一声唤出,胸口猛然震动,胸中的一切翻滚如排山倒海将他摧残。

他忽的向前一俯身,一口吐出一片鲜血。

鲜血散成了血色的雨雾,盖在了黑灰的废墟之上,刺着所有人的眼睛。

而宋远洲,砰得跪下,轰然倒地。

☆、第43章 第 43 章

宋远洲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是苏州城的春天, 清晨刚下过一场小雨,马车檐还在滴滴答答地向下落水。

父亲带他出了城,城外一片嫩绿覆盖山坡。

宋远洲看着他父亲, 父亲跟他和蔼地笑笑,“瞧爹爹做什么?你难道做错事了?”

宋远洲抿嘴不知如何作答,父亲却同他道, “咱们遇到了计家人, 我要同你计伯父说两句话。”

宋远洲想到了什么, 撩开帘子向远处草地上望去。

新绿色的草地上,有三个少年和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女孩,小女孩身边是一匹西域小马,她咯咯的笑声越过草地传了过来。

宋远洲看住了。

马车帘却被人突然撩开,父亲和蔼的面孔露着笑意。

“远洲, 你是不是想同计家的哥哥妹妹一起玩?那就去吧!”

父亲说着, 将他抱下了马车。

宋远洲怔了怔, 父亲却会错了意。

“你是不是担心自己吹了风会生病?没事了,你已经好了,跟其他的小孩子一样健康了,不会再生病了。去玩吧。”

父亲说着,拍了拍他, 又转过头和计青柏说话。

宋远洲看向计青柏,计青柏也跟他和蔼地笑。

宋远洲愣了一下,远处传来咯咯的笑声, 仿佛就在耳畔。

那笑声牵引着他, 他立刻跑了起来。

凉丝丝的风吹在脸上, 他没有浑身泛寒反而暖了起来。

他果然和其他孩子一样健康了!

他越跑越快, 径直奔到了那个穿红衣的小姑娘面前。

他禁不住叫出了口。

“英英!”

小姑娘被他叫的一愣, 回过了头来。

她手里还拿着小马鞭,皱着眉头歪着脑袋打量他。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叫英英?”

宋远洲被她问住了,可她却突然往后退了两步,睁大眼睛看住了宋远洲。

“你是坏人!”

她说完,一转头就向着她的小马跑了过去,她不知怎么身姿矫健地跳上了马,手中马鞭抽动,一下就骑马跑了起来。

宋远洲心里慌得厉害,急忙去追,“英英!英英!”

可红衣小姑娘跑马快极了,宋远洲一不留神被树根绊倒。

再抬头的时候,红衣小姑娘消失在了树林浓重的雾里。

树林里都是浓重的雾,宋远洲在迷雾中找寻了很久,他一直喊着“英英,英英”,但没有人回答他,直到他看到远处隐隐有光亮,他快步走了过去。

树林消失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出现在他眼前,他沿着小河边快步走着。

有人在河里放着莲花灯,有花船从河里划过,他从桥上走过去,到了府前大街。

那是上元节灯会最热闹的地方。

宋远洲好像知道了什么,他挤进了人群,在灯会中穿行,最后在一个猜灯谜的铺子前站住了。

天上的圆月和街上的花灯交相辉映。

宋远洲刚一站定,就有人戳了他一下,好像把灯谜贴到了他身上。

他心跳如擂鼓。

“英英!”

他连忙转头去看,看到了一张含羞的笑脸。

“表哥?你怎么叫我樱樱了?你平时不都叫我若樱吗?”

宋远洲好似被当头敲了一棒,回过了神来。

他看着孔若樱,看着她手上的灯谜,眉头皱了起来,他四下里寻去,却什么人都没寻到。

直到有咯咯的笑声传了过来,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三哥,我们猜灯谜吧!你肯定猜不过我!”

“哼,小丫头惯会吹牛,来比比试试!”

宋远洲在听到那声音的一瞬间,转身看了过去。

他看到红衣少女与一个青衣少年站在一起,少女手里抱了兔儿灯,从灯下拿出灯谜同她哥哥猜了起来。

宋远洲几乎没有停留就走了过去。

可他还没走到,那哥哥就似有察觉地抬头看向了他,一瞬间将妹妹护在了身后。

“你做什么?”

宋远洲看着躲在计获身后的少女。

“计三哥,我想和英英说几句话行不行?”

计获看向计英,谁料少女突然对宋远洲怒目而视。

“宋远洲,你别害我!你走开!”

然后她拉住了计获的手,“三哥他是坏人,我不要跟他靠近!咱们快走吧!”

她拉着计获就要离开。

宋远洲心下慌得厉害,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一抓住她的手臂,她就剧烈地反抗了起来。

“你松开!快松开!别碰我!”

计获一下攥住他的手,硬生生将他的手从计英身上拉开。

计英转头便跑开了。

他要去追,计获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剑。

那剑泛着寒光,一下指到了宋远洲胸口。

“宋远洲,滚开!离我妹妹远点!越远越好!我不会再让你伤害我妹妹!”

剑上的寒光刺到了宋远洲的眼睛,他听到记英脚步声跑着远去,慌张地顾不上抵在他胸口的冷剑。

“英英!”

冷光一闪,胸口一痛。

他痛得弯下了腰,再一抬头,灯会的一切消失了。

他又听见快跑着远去的脚步声,他很清楚,那是计英的脚步声。

他立刻追了过去,“英英!英英!”

可面前烧起了熊熊大火。

火光正盛,那一道细瘦的人影如同飞蛾一般向着大火扑了过去。

在火前最后一丈,她站住了,转头看向他。

火舌卷着她的衣裳,如同红艳的裙摆被风吹起。

他听见她决绝的声音。

“宋远洲,你那么恨我,我死了,你满意了吧?”

宋远洲目眦尽裂,“英英,不要!”

少女笑了,红唇被火光映出光芒。

下一息,她一转身,纵身跳进了火海

宋远洲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胸口痛的发慌,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抹掉了额头上的冷汗。

他以为是一场梦,一切都是虚惊一场,可胸口疼得太厉害了,他止不住强烈地咳了一声。

星星点点的血溅在了锦被上。

他在这些赤目的血中,仿佛看到了什么场景。

宋远洲突然拼命摇头,仿佛要将那些场景摇出脑袋。

“都是噩梦而已 ”

他一面摇头咳喘,一面想外面叫了人。

“来人,来人,把计英叫过来!”

话音一落,黄普就跑了进来。

“二爷说什么?”

“咳咳!”宋远洲烦躁地又说了一遍。

“我让你把计英叫过来!快去!”

黄普好像听到了什么令他恐惧的话,下一息,他哭丧着嗓子出了声。

“二爷,小的叫不来姑娘,姑娘她、姑娘她 ”

“咳咳!”

宋远洲再次的咳喘打断了黄普,黄普赶忙上前。

那二爷扶住他起了身来。

“叫个人有什么难的?还是说,她又去侧门见人去了?是她叶师兄,还是白四哥?”

他一边说着,一边蹬了靴子要去找人。

“咳!咳!她怎么就不守规矩,非要同那些人往来!”

他当真要去寻人,黄普在旁吓坏了,连忙上去拉他。

“二爷,二爷您别吓唬小的了,川二爷嘱咐了您别下床,而且姑娘她 ”

话没说完,就被宋远洲挥袖打断了。

“你若叫不来,我自己去叫,说那些废话做什么?”

他大步向外而去,脚步急切而踉跄,跌跌撞撞到了门前,突然被迎面而来的宋川堵住了路。

“你去哪?!”

宋远洲拨开宋川,“我去把她找回来。”

“你去哪找?”

宋远洲顿了一下,“她就在侧门同外男说话,我去叫她回来。”

宋川没再问,却抓住了宋远洲的胳膊。

宋川目露悲伤。

“别去了。她走了,不会回来了 ”

话音未落,宋远洲忽的扶着门框,胸口震动咳出血来。

血落了满地,他只当看不见一样,挣开宋川的手还要向前。

“宋远洲,你找不到她了!”

宋远洲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刺耳的话,强烈地挣了起来。

“你别乱说!不是的!”

他如同疯了一样要往外跑,宋川就快要制不住他了,只能一手刀砍在了他颈后。

宋远洲昏了过去,被黄普哭喊着“二爷”,抱住了腰。

那位二爷最后伸手向外抓去,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着。

“英英,回来!”

*

宋家附近的药铺,叶世星路过的时候,听见小药童在嘀嘀咕咕的说话。

“宋家那位家主宋二爷吐血昏迷好吓人,人都糊涂了,我过去宋家送药,听见他昏迷着还在喊话。”

另一个药童也去宋家送过药,“我也听见过,是不是喊着什么人回来?”

“真是呢!喊什么鹰 回来!他还养着鹰呢?他的鹰飞走了?”

另一个小药童翻了个白眼。

“你什么时候见宋家有鹰了?是人的名字吧?樱花的樱,还是黄莺的莺?或者别的?”

两个小药童说不清楚,嘀嘀咕咕着给别家送药去了。

叶世星听得呆了一会。

落英的英吗?

叶师兄回了计家旧园的后巷,又从后巷的小门进了旧园,最后进了一个山水俱佳的园子里。

园子门外的牌子上写着“水谣居”三个字,是计英从前在计家的住处。

园子里没有人,只有一座两层的绣楼和打理合宜的景致,给后辈的造园师学习。

但是叶世星从正门进去之后,绕到了窗下,拉动了窗下的一根条木。

吱嘎一声响,里侧的一面墙突然开了,露出一个通往底下的木梯。

他走过去,听到木梯下面的声音。

少女清脆的声音传了上来。

“师兄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叶世星将篮子递给了她,跟着她下了楼梯,然后转身关上了这扇隐蔽的门,两人向里面走去。

走过一段昏暗与其他地宫没有不同的地道,两人又到了一片不易发现的石墙前。

计英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触动机关,等到他们再次进入机关门内,视野豁然开朗。

这是整个水谣居的花园下面的地宫,格局宽敞分明,三间厢房的模样,边缘的地方甚至有阳光从地面的花草缝隙里照进来。

就是在这里,计英和三哥计获躲过了一次次的官府搜查。

直到官府要将旧园收走,他们察觉到了不安才出去了,可惜被官府发觉,三哥伤了脸,计英没能跑掉。

如今旧园被返还回到计家手中,甫一回来,她便躲进了这片地宫里面。

这里除了叶师兄和桂三叔,没有人知道。

叶世星给她带了吃食茶水,跟她道。

“今日没有什么活计闲下来了,就想着给你带些东西过来,你看看还缺些什么,回头我再带给你。”

计英瞧了瞧,“倒也没什么,下次师兄再来看我,给我带个针线筐子就好。”

“针线?你衣裳破了?我找人给你补 ”

计英笑着说不用,“我如今也练会了一些,再练练就走线更加平整了,能自己补衣裳,也免得把衣裳拿出去冒风险。”

在宋家,她已经能给宋远洲走线平整地缝制一双袜子。

但她不想再说起那些,又挑了别的话头,说起了以后的安排。

“ 等我腿伤彻底好了,我就去找三哥。之前有人在开封见过三哥,我去开封找人问问,说不定还能有更多消息。”

叶世星也道好,“正好我还有个小活计在松江,待我做完这个活,跟你一道去找他。他那身份不好来江南,我们去了北方,他说不定会自己寻过来呢。”

计英笑了起来。

少女的笑容充满了希望,叶师兄瞧着却欲言又止。

计英发现了。

“师兄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从来到之后就犹犹豫豫的。”

叶世星确实在犹豫,他不想告诉计英,可又觉得那事在心里放不住。

他琢磨着开了口。

“我今日路过宋家附近的药铺,听见两个药童说话,两人说那宋远洲吐血昏迷了,昏迷之后总是在梦里喊话。”

计英怔了怔。

叶世星声音低了几分,看住了她。

“他总是叫着,‘英英,回来!’ 是在叫你吗?”

话音未落,计英突然笑了。

“怎么会呢?师兄是忘了他表妹叫孔若樱了吧。他叫的一定是‘樱樱’,樱花的樱。”

叶世星愣了一下,转瞬回过了神来。

“瞧我犯了傻。你说的是,他定是在叫他表妹,他前几日不还刚从杭州回来吗?”

计英点头。

叶世星又重复了一边,“定是他孔家的表妹,同咱们没什么关系。”

计英笑着说是。

两人说完,突然不知该怎么接续聊下去的话题。

沉默里,空气奇怪的凝滞了几分。

叶世星有些慌张地换了话题。

时间不早了,叶世星也不便在此逗留时间太长,要走了。

计英送他回小楼里的开关门前,叶世星让她留步。

“你腿还没好利索,好好养着不用送我。”

他说着,忽的看住了她的眼睛,那双水亮的眸中清晰地倒影着他的身影。

叶世星心下快跳了一下。

他声音轻缓了下来。

“以前的事情别想了,以后的事情 我陪着你。”

叶世星说完,不等计英开口就离开了。

机关门吱呀一声关闭,叶世星的脚步声急匆匆远去了。

腿伤并未痊愈的伤隐隐作痛。

计英靠在门后,说不清为何疲累。

宋远洲喊的什么人也好,叶师兄说的这番话也罢,她这颗心就像是浸在了井水里,从始至终都是凉的,也许永远都不会热起来了。

她只想安稳地养好腿伤离开,去过新的生活。

在此之前唯一期盼,就是千万不要被宋远洲察觉她还活着,更不要让他察觉,她就活在他的眼皮底下。

她“死”了,和他之间的恩怨情仇既然说不清就算了,她只想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崭新的和宋远洲无关的生活。

仅此而已。

☆、第44章 第 44 章

再次醒来, 宋远洲也不知道过去了几天。

他默默地起身靠在了床头。

房中昏暗暗空荡荡的,药香盖住了室内的幽香,房中静的落针可闻。

但这样的静又是那么让人窒息。

宋远洲呆坐着看了很久。

他的眼睛里面有水光, 水光将昏暗的房间变得奇幻起来。

他在水光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身影细瘦,有时站在窗下,有时坐在博古架下的绣墩上,有时在床边走动, 有时卷过来潮湿的铺盖铺在地上, 要躺下去

“不要睡地上 ”宋远洲伸出了手去拦她。

她转身看了过来,他立刻拍了拍床沿,“到我身边来。”

可她摇了头, 转身向外间走去。

“英英!”

宋远洲急忙起身跟了上去,少女去了另一边的书案前。

她拿起墨要磨墨,他跟过去,她又放下墨展开了一副画。

是计家的园林画,她看得认真急了, 手指在上面点画着。

一时好像遇到了看不懂的地方, 秀眉皱了起来。

宋远洲走上前去,想替她解答一二。

少女低着头看得认真,他想将她圈在怀里, 但手一碰,水光里的身影又散了。

书案前和书架旁都没了人。

宋远洲一慌, 急忙回头去看,她又回到了博古架下面, 坐在绣墩上拿着针较劲, 好像在缝一双袜子。

宋远洲怕她又散了, 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 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做着针线。

她来来回回地缝了拆、拆了缝,她不乐地眉头越皱越紧。

宋远洲一点都不烦,他只想就这样看着她,天长地久地看着她。

但她终究是烦了,嘟着红艳艳的唇不肯缝了。

水光里,红唇娇艳欲滴,宋远洲忍不住心里酸软的厉害。

她从绣墩上起了身,气哼哼地把袜子放进了存放他衣裳的箱笼里,端着针线筐要走了。

宋远洲赶忙上前去拦她。

“英英,不缝了好不好,以后都不做针线了,别走 ”

可她还是散了,散在了他指尖下。

遍寻满屋,再也没了少女身影。

男人着了急,水光充满了他的视线,可少女就是不见了,甚至他推开门,廊下、院中也没有一个人影。

水光瞬间消失了,顺着热流滑落下来。

小厮黄普闻声跑上前来,“二爷。”

男人木着脸转头向屋里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屋里仍旧空荡着,什么都没有,仿佛什么都从未有过。

直到他不知目的地站在了放置衣裳的箱笼前,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打开了箱笼。

箱笼里,静静躺着一双走线不那么歪扭的袜子。

这双袜子和其他袜子都不一样,宋远洲伸手碰去,好似烫地厉害,可他还是攥在了手里,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黄普不敢开口说话,哭丧着脸看着自家二爷如丢了魂一样,拿着一双袜子怔怔地站着。

但他刚要掩上门出去,后面突然传来了声音。

是哭声,厚朴的哭声。

宋远洲静静听了很久,最后拿着那双袜子出了门,向后面走去。

黄普试着拦他,可他还是继续向后面走着。

厚朴不敢再阻拦,一路跟着他走到了破败的废墟前。

没有二爷的令,这一片烧成黑灰的房舍没人敢动。

厚朴坐在地上拿着笔在地板上画画,一边哭一边画。

黄普想让他别哭了,宋远洲走上了前去。

厚朴用一只不是他常用的画笔,站着黑灰水,在地上点画着。

他画完了房舍,那一排房舍整齐俨然,正是废墟烧塌之前的模样。

他还画了葡萄架和房舍前的小桌。

小桌上摆满了小吃食,桌前坐了三个人。

一个小男孩和两个姑娘。

他只画完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姑娘勾勒了衣裳头发,却怎么都画不出那张脸来。

厚朴不停地抹着眼泪。

宋远洲催促他,“继续画。”

厚朴却大声哭了起来,他突然站了起来,将用黑灰调出来的黑水一下全都泼在了地上。

那幅画瞬间消失在了黑灰水中。

乌漆漆的,再也没了那张脸。

宋远洲定住了。

那黑水好像三丈高的巨浪一样将他瞬间淹没了。

痛苦窒息的感觉将他包围。

胸口猛地一痛,他向前一俯身,又是一片血。

但他不在乎,只是转身去拉厚朴。

声音哑的吓人。

“不要走,重新画一幅。”

厚朴哭得不行,不住地摇头,甚至干脆把笔塞进了宋远洲的手里。

男人痛苦地咳着,“你来画,给我笔做什么?”

厚朴不肯画,却道:“是英英姐姐的笔。”

男人一怔。

“你怎么有她的画笔?”

厚朴干脆告诉她,“姐姐把画具都给了我,还把衣裳首饰小吃食给了我姐姐。”

男人彻底定住了,拿着画笔的手颤了起来,一下按住了厚朴的肩头。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是火烧之前那天,她托给你们的吗?!”

厚朴吓坏了,只敢点头。

男人却笑了起来,眼中泪水不住滑落,越发笑了起来。

正这时,茯苓过来寻厚朴。

宋远洲直接抓了她又问了一遍。

“ 是不是这样?!她是不是故意托给你们的?!”

茯苓顿了一下。

“回二爷,那几日干燥的厉害,英英怕小西屋拥挤,旁边的房舍又放置了杂物,东西多了容易起火,这才暂时放在我们姐弟房中的 谁想到,还是起了火 ”

茯苓落泪,可男人却不相信一样。

“不对,不对!怎么会这么巧?!她一定是故意的,她一定是逃走了,对不对?!”

他这样说,众人都投去了怪异的眼神。

前几日二爷昏迷的时候,川二爷请了人来废墟中寻人。

他们在小西屋的废墟下面,确实寻到了一具烧焦了的尸体。

仵作来验尸,是女尸。

只是二爷病得厉害,川二爷吩咐阖府上下,谁都不许提起此事。

不仅不许提,连计家人来闹了两回,要求销了计英的卖身契的事情,也都不要提起。

毕竟二爷吐血太厉害了。

茯苓他们无法据实以告,只是看向二爷那消瘦的面孔,深陷的眼窝,说了一句。

“也许吧 ”

宋远洲却笑了,快步往外走去。

黄普追着他问,“二爷要去哪?!”

“我去找她!”

话音未落,突然被人叫住了。

“远洲!”

宋远洲回头看去,是宋川和宋溪联袂来了。

“远洲,你要去哪?今日天阴着,像是要下雨了,回屋去吧。”宋川劝他。

宋溪也道是,刚要说什么,被宋远洲截了过去。

“我去找计英,她走之前给茯苓和厚朴都托付了东西,所以她定是有预谋地离开,定是在我院里放了把火做障眼,跑了路了!咳咳 我去把她找回来!”

宋溪一听就扯了宋川的袖子,投去焦急的目光。

宋川看了一旁的茯苓一眼,茯苓上前做了解释。

宋川听得叹气。

可是找到了烧焦女尸的事情,是真的不能告诉宋远洲。

从他那日跪倒在坍塌的小西屋前吐血,这身子就已经亏了下来,更不要说连日昏迷,吃不下饭也很难喂进去药,一个康健的人都经不起这般折腾,更不要说他从小带着弱症。

宋川拍拍宋溪的手安慰她,又叫了宋远洲。

“那你去哪找她?”

宋远洲想都没想,“她一定是在计家的旧园!”

宋川略一沉吟,“你一下就能想到,计英这么聪慧的人,会藏在里面?”

宋远洲皱眉看过去。

“是不是在里面,我都得去找,我不能让她就这么骗了我跑了,我得把她找回来,咳咳 ”

他又咳喘了起来,宋川赶忙扶了他,宋溪替他拍了拍后背。

宋远洲推开了两人。

“我没事,我要去计家,你们不要拦我!”

他执意要去,宋川说了好。

“我陪你去,不过你找不到人也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找就是。”

宋远洲应了,立刻让黄普去找官府的人,要求去计家查人。

宋溪焦急地看着自己弟弟,问宋川,“真让他去?计英不是已经 他怎么可能找到?只有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川却看着宋远洲吩咐事的模样,说道,“你看他还晓得先去官府支会一声宋家要找人,计英说到底身份是奴婢,宋家找逃奴也是寻常 他这会头脑清醒了,是因为心里有盼头了。只要有盼头,人就能好起来,不然他这身体可撑不住。”

换句话说,就算这辈子都找不到,宋远洲心里不放弃,他还会撑着过下去。

宋川看向宋溪,“人最要紧的就是希望,不是吗?”

宋溪看着自己的弟弟,点了点头,“是的 哪怕是假的希望。”

*

计家的地道是多位家主改造的结果。

地道通往每一个院子,而连接地道的是地宫,说是宫殿有点太夸张,但也如地面上的房舍一样分布整齐,能住上百口人。

可就是这样的计家地宫,还是没能保全计家。

只剩下计英和计获。

但是重要的宅院下面都有地宫,计家的地宫还是略有不同的,就好比计英眼下住的那一片,是地宫里面的暗门,是保险中的保险,安全中的安全。

计家旧园保存完善,地宫也没有坍塌,计英从地下偶尔走到荫蔽的角落里,上来换一口新鲜空气。

院中花木她不敢乱动,但菌菇之类,倒能分辨分辨采下来。

她拿着小竹篮采了些蘑菇,听着整个园子静悄悄的,独自坐在树下的一块青石上歇脚。

计家旧园景色依旧,从前是他们一大家人住在里面,每天热热闹闹吵吵闹闹的,她和三个哥哥追逐打闹着长大。

到了后来,突然就只剩下她和三哥窝在地宫里了。

而如今,年年岁岁花相似,园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不过她很快也要走了。

风吹来浓重的湿意,计英抬头看天,乌云密布。

要下雨了。

她起身准备返回地宫,忽的听见脚步声从院外传了进来。

计英处身的这片花园距离外院不远,声音传来的方向就是外院。

有人进来了,还是很多人?!

接着她听到桂三叔的声音,“园子里真的没有,计英她不是已经葬身你们宋家了吗?!你们还来搜什么人?!”

叶师兄的声音更凶。

“宋远洲,你不要以为你手里有官府开出的搜捕令,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计英已经死了,不在这里!”

可话音落地,两声咳喘传了过来,男人熟悉的声音和不熟悉的沙哑混在一起。

“她若是死了,怎么你们计家人不伤心?别骗我,我不信!”

“给我搜!”

计英目瞪口呆。

可她来不及发呆,一转身就从墙角留出的暗道口跳进了地道。

她遮掩好地道口,便迅速地往水谣居地下跑去。

宋远洲不知带了多少人手,各个院子里都进了人。

脚步声在头顶闷闷作响,计英的心也在咚咚作响,她不敢有一点懈怠,打开了暗门,进了水谣居地下的地宫暗室。

不时,水谣居上面也来了人。

但让她意外的是,宋远洲竟然直奔水谣居来了。

她听见他的声音。

“这是她从前的闺园吧?她对这里最熟悉,会不会就藏在这个园子里?”

计英手臂上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宋远洲为什么知道这是她的闺园,又为什么笃定她在这里?

他会找到她吗?

但宋家的人手将这里搜了一遍,过来回禀。

“回二爷,园中无人,楼中也没有人近来住过的痕迹。”

计英听到那位二爷闷声咳了两声。

叶师兄冷笑了起来,“宋远洲,我早就说过,这里没有人!”

桂三叔也让他离去。

接着,旁的园子里搜寻的人也都过来回禀。

“回二爷,各处园子都搜了一遍,确实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那二爷咳喘的声音更重了。

连宋川都劝他。

“远洲,她就算跑,也不会到计家旧园这种显而易见的地方。算了,快下雨了,回家吧!”

计英在心里默默祈祷请他离开。

可那人不知为何始终没有离去的脚步,反而他的脚步响起,向小楼走了过去。

“咳咳 计家满门造园师,不会不给自己留地道甚至地宫,她要藏身当然不会住在楼里,可她会住在地宫里,还有比那更安全不惹人眼的地方吗?”

计英汗毛竖了起来。

可宋远洲是什么人,能猜不到她在地宫住?

不禁能猜到,还能找到暗门吧?

计英攥紧了手,果然宋远洲进了小楼之后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小楼和地道衔接的暗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计英突然笑了。

那她就要赌一赌,宋远洲还能不能发现地宫里的第二道暗门。

这可是她父亲亲自设计、督建、造出来的暗门。

☆、第45章 第 45 章

水谣居的小楼和地道连接处的暗门, 吱吱呀呀地响着。

有人止不住惊奇。

“还真的有地道。”

这次连宋川都有点怀疑计家在地道里藏人了。

他向桂三叔和叶世星看过去,两人脸色在幽暗的地道里十足地难看。

尤其叶世星,直接道:“你们不要太过分,若是什么都找不到, 我可要去官府理论, 你们宋家仗势欺人, 私闯民宅!”

宋远洲却似听不到他威胁一样, 不住向前走着, 上上下下打量地道。

“这地道定然联通计家旧园各处院落,上下都安排人手看住, 她一定在里面, 我一定会找到她!”

桂三叔额头上都出了汗, 叶世星心里也越发焦急了。

计英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甚至一度就从她出身的这片地方墙外走过。

她闷声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地道和地上全是搜查的脚步声。

她一面庆幸自己没有随手放置东西, 留在外面的地道里什么线索, 一面屏气凝神地听着, 宋远洲一行的脚步声,已经到了第二道暗门附近。

可这暗门设置之处尤其不易被察觉,起初连她和三哥也经常找不到地方。

宋远洲一行很快略了过去。

计英大松了口气。

但是地宫这么大, 宋远洲也不知为何, 就停在了水谣居下面,让人四处搜寻查看,他在这里等待。

他就那么笃定她在水谣居吗?

搜寻的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叶师兄冷笑的更大声了。

“听到没有宋二爷,地宫里也没有人!你承认吧, 英英在你宋家、在你自己建造的歌风山房里, 被火烧死了!你应该去找你自己的责任, 不要来找我们!”

计英听到那位二爷又咳了起来。

她以为他会认下,毕竟叶世星还特特从外地找回来一个烧焦的女尸,走水那夜趁乱送了进去。

听说官府的仵作也去了宋家验了尸。

宋远洲凭什么不相信呢?如今搜寻无人,该信了吧?

可她错了,宋远洲咳喘的更厉害了。

“她没有死,没有葬身火海,她定是有预谋地逃了,你们骗不了我,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声音一落,计英半身发麻。

就在此时,头顶的地上骤然响起一阵雷鸣。

雷声在地宫里闷声轰响。

叶世星恨声道:“宋远洲,你不要太过分了。你听听这雷声,你对计家、对计英的所作所为天理不容!你真的够了!”

宋远洲却笑了。

“雷电可以劈我,我认,但我计英一定要找到!”

他的执着和笃定令计英心下颤了一颤。

她后背倚着那第二道暗门,心下止不住快跳。

叶世星气极又斥了宋远洲,桂三叔也连声警告。

甚至宋川也催促宋远洲,“这地道里什么都没有。既然她不在计家,赶紧回去吧,就要下雨了!”

言罢,脚步声又靠近了回来,似要路过暗门所在之处,回到与小楼衔接的出口。

计英期盼他们快快走过,快快离开。

可就在此时,她好似听到了宋远洲的脚步声走到了第二道暗门旁。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

他问了一句话,计英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口。

“计家的地宫会不会还有第二道暗门?毕竟这是计家 ”

这话声音就在暗门伪装成的石墙外面。

计英浑身僵硬到不敢动弹一下,她甚至能想象得到,她在躲,他在找,他们之间只有一道石门而已!

她心下发颤。

宋远洲是发现了什么吗?

上空的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那雷闪好像就劈在了计家旧园的上空,凭空炸开,极其响亮。

宋川的声音及时出现。

“远洲别闹了,要下雷暴雨了。计英不会藏在这种地方。更何况以前官府查抄计家的时候,定然都搜过了,哪里听说有什么第二道暗门,你不要太过疑心,走吧。”

可宋远洲仍旧站在原地,计英仿佛听见了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他没有回应宋川,而是手指在墙面上摩挲,然后,轻轻叩了叩。

咚咚——

计英听到了叩动的轻响声,但却似重拳砸在她心上。

宋远洲果然开始找了。

不过父亲就怕地洞里的暗室被这般轻叩发觉,所以用了十分厚重的石墙石门。

显然,墙外的宋远洲也有些犹豫,他不能立即确定墙后面到底是不是空的。他又在周围敲了几下墙,声音没有什么区别。

计英想,就算宋远洲犹豫,没有直接的证据,他还是无法确定墙后面有暗室,更不要说从这里开始找进门的机关。

父亲做的很周密,甚至在过道对面也挖出了暗室,那暗室不大,就是为了给叩墙试探的人做出假象。

计英屏气凝神。

宋远洲仍旧在左右试探。

天上的雷声更重了,一声声就在头顶,雨就快下了。

而他在孜孜不倦地反复试探无果之后,并没有放弃,“我去换一片地方试试,这石墙后面,也许有什么 咳咳 ”

宋远洲要走,叶世星上前一下挡住了他的去路。

叶世星早已忍不住了,他怒目而视。

“宋远洲,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计家和计英到底如何对不起你,让你在计家落难时袖手旁观、将计英弄到宋家反复折辱,甚至她已经葬身火海了还不够,还要来计家旧园翻腾 计英活着你折辱她,死了还要继续折辱吗?你是不是还想要将她的尸体拉出来鞭尸?!”

突如其来的怒斥与雷声一样重,重的令人头皮发麻。

那位二爷陡然沉默了下来,他看着叶世星,叶世星也瞪着眼睛看着他。

他忽的站不住了,一声声重重地咳了起来,他拿着帕子掩着,咳出了什么没人知道。

可他开了口,声音低沉如同头顶黑云压下的天,他嘶哑着。

“计英没死,她一定还好好地活着 我不会再折辱她,我只是想找到她而已,之后我会、我会 ”

“你会怎样?!你连计家唯一的园子都这般随意闯入翻找,你还会怎样?!”

叶世星的话令宋远洲完全沉默了。

宋川也拍了拍宋远洲的肩膀,“算了。”

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计英听到脚步声响了起来,一声声地远去了。

雷还在响动,一声声催人,地上地下的脚步声都加快了起来,不多时,几乎全都撤出了水谣居,就要离开计家旧园了。

计英大松了口气。

父亲周密的设计和叶师兄的话,令她逃过了这一劫。

可就在她要坐下来喘口气休息的时候,又有一个孤零零的脚步声走了回来。

那脚步声令她熟悉到一下就能分辨出,那是宋远洲无疑。

他怎么又回来了?还要查?!

但他就停在了水谣居院子里,他没有进小楼也没有进地道,就站在了院子里。

他就那样站住了,没有任何其他人,只有雷声轰隆作响。

计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雨要下起来了,他不走吗?

他没走,还开了口,在轰隆一声雷鸣之后。

“英英,我不信你死了,你一定活得好好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是吗?”

声音闷闷地传到底下。

计英不住抬头向上看去,宋远洲就在她上方的地面上,几乎就在她头顶。

这么近的距离,地上地下两人。

计英不开口说话,宋远洲就不会知道。

他低咳了两声,仍旧冲着空荡的水谣居说着话。

“英英,我找你不是为了折辱你,更不是像叶世星说的那样 我只是心里难受得厉害,我可能只有找到你才能缓解 ”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又轻笑了一声。

“你不想出来见我知道。那是你放的火吧?那火真的大,我进城第一眼就看见了,火舌窜得那么高 你一定在那把火里逃了,但那大火把我烧了,烧得又痛又清醒,彻底烧明白了。你猜我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