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有些语无伦次,可计英还是在他的话后默默问。
什么?
计英抬头看住了那个传来声音的地方。
男人的自答隔着厚厚的地面传过来。
“我明白,我不能没有你了。”
这话就像是天上的雷电击在了计英身上。
她露出惊讶不能相信的神情,可在惊讶之下,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可想象。
她恍惚了一下。
宋远洲继续说着,“你一定不能相信吧?我也不能相信。可这是事实。这感觉其实早已有了苗头,是我不敢承认罢了。我是懦夫,连这都不敢承认,不敢承认自己把你看进了眼里,不敢承认自己对你上了心,不敢承认、不敢承认我已经没办法离开你,甚至,爱上了你 ”
他重重地咳喘。
计英沉默地震惊。
天上又是一阵雷鸣。
终于,沉重的雨大滴大滴地砸了下来。
突然间的倾斜而下,砸在地上轰鸣,砸在人身上生疼。
计英倚在背后冷硬的石墙上。
头顶除了噼里啪啦的雨声,还有男人的咳嗽声。
有什么随着咳嗽声喷洒了出来,混在雨中落在地上。
计英看不到。
雨水不知是不是落进了地宫里,计英眼角被打湿了。
雨继续下,没有人再说话。
直到有人寻到了这里,喊着地上那人离去。
她听到地面上的那个人最后说了一句。
“英英,回来。”
宋远洲走了,所有人都走了,他们从计家的旧园撤离。
计英在石墙上靠了很久,宋远洲的声音就在她耳畔反复响起。
宋远洲,竟然对她有了那样的感情。
那感情对计英来说太遥远了,遥远到好像上一辈子的事情。
那时候在上元节灯会,在他回头的瞬间,她的心猛然跳动,那种感觉一瞬间将她包围。
后来他们定亲,她以为那样就是一辈子,直到她被宋远洲冷落在门前,在风雪中被退了亲,那样的感觉就再也没有了。
她到了宋家之后,宋远洲对她欺辱,她不是没有怨恨,可怨恨久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没有了从前的感觉,也不再留恋从前的感觉。
宋远洲是主她是仆,更不要说她在宋远洲眼里是一切罪恶的始作俑者,她再也没有了任何旖旎的情思,也不会再有,她只想摹绘园林画之后离开。
可她顺利离开了,宋远洲却说,他离不开她,甚至爱上了她
计英的心没有一丝的跳动,只是眼睛酸了酸。
她抹掉了,湿意消失了,只剩下迷惑。
她太迷惑了。
爱与恨到底是怎么同时存在于宋远洲心中?
她说不清楚。
可是,这都和她没有关系了不是吗?
她期盼了这么久的离开,忍耐了这么久的逃离,如今终于实现了,她怎么会因为这番话就回去?
宋远洲和她都弄不清当年的真相,她不知道宋远洲把她找回去能改变什么,可她不会回去,无论如今的宋远洲对她是如何的感觉。
就算说她心硬如石,她也不会回去了。
她只想要新的生活,新的开始,新的一切。
计英静默地站了很久,而后慢慢离开了靠着的石墙,一切如常地洗手给自己弄了些吃的东西。
就算吃食冷硬不那么美味,可如今的她吃的踏实。
只是当轰鸣的雷声远去,雨渐渐小了下来,到了黄昏,天亮了,她又悄悄地回到了地上。
可就在地宫暗室的上面,水谣居的地面上,雨水冲刷后仍旧没有冲洗干净的草地上,她看到了一些刺眼的东西。
是谁的血。
*
凌晨,叶世星避开人眼来到了地宫。
计英什么都不想跟叶世星多说,她只是道。
“师兄,宋远洲既然起了疑,也许我能躲过这一次,可下一次就不一定了。他造园的技艺很高超,如果仔细找,会找到端倪的 此地,不宜久留了。”
叶世星气愤着要大骂宋远洲两句,却被计英止住了。
“算了师兄,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了,我只想走。这两天师兄看看什么时机比较好,我偷偷回到地上出城,先离开苏州再说。”
叶世星也知道保全计英才是最重要的。
他在计英沉稳的语气下冷静了几分,他说好,“我正好要去松江做事,你不若跟我一起过去,相互有个照应,等到松江事了,咱们一起去开封。”
计英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师兄了。”
叶世星看了她一眼,她神情疲累,整个人也如同这冷而静的地宫,封闭而冷幽。
叶世星心中一酸,从前的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爱笑爱跳的小姑娘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变成这样让人心疼的模样。
“英英,不用谢我,照顾你我心甘情愿。”他不由地说出了口。
计英看过去,叶世星也看过来。
他眼眸中有什么要溢出来,计英错开了他的目光。
她不知道如何回应,甚至无力回应。
叶世星默了默,也没有任何的勉强,只是静静看了她一会,离开了。
夜很长,计英在冷而静的地宫床上,睁着眼睛躺了很久。
*
正午的苏州城热了起来,没人敢顶着火热的日头上街,连赶路经过此地的人,都准备停下来歇歇脚,喝口水。
兴远伯府的车马经过苏州。
陆楷从马车里搀下一个妇人。
妇人身着绫罗头戴朱钗,却又不似商户家中太太那般张扬,通身沉稳气派。
此妇人不是旁人,正是从金陵前去松江娘家为老父亲贺寿的兴远伯夫人,徐氏。
徐氏下了马车,随着陆楷去了茶楼雅间休息。
她落定了脚,陆楷便道有些事情要办,离了去。
他甫一出了茶馆,便叫了小厮。
“有些日没来苏州了。让人给宋家递帖子,问问宋二爷今天在不在家,我过去一趟。”
小厮这便要去了。
陆楷又想到了什么,又叫了那小厮。
“太医院特给宫中配得治伤的药,你先拿给我。”
☆、第46章 第 46 章
宋二爷在家, 却不便见客。
陆楷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他要来寻宋远洲给个交代的事情, 不是早就说过吗?
“宋家出了什么事吗?”
小厮确实打听了。
“世子爷,宋家前些日走水,宋二爷的园子起火了。”
陆楷讶然,“竟还有这事?宋二爷人没事吧?”
小厮说没事,“宋二爷当时没在家,宋家的主子们也没有什么损伤,就是没了个奴婢。”
“奴婢?”陆楷眼皮一跳,“哪个奴婢?”
小厮被问得愣了愣, 宋家损失了个奴婢, 他当真就没有细问。
可他们家世子爷却准备直接奔着宋家去了。
小厮吓了一跳,着急忙慌地跟在后面,“世子爷要去哪?夫人那边还等着世子爷呢!”
“我去确认一件事, 一会就回来。”
他说完,翻身上马,顷刻间消失在了苏州城的大街上。
宋家没有挂白, 诚如小厮所说, 只是没了个奴婢, 主子是无碍的。
可到底没了哪个奴婢呢?
宋家门前,他跃下了马,刚要上前找人问, 就听到有路人从宋家门前走过,叹息了一声。
“多好的姑娘,就是命不好。”
这话说得陆楷眼皮又是一跳, 直接拉住了那路人。
“你是不是说宋家失火没了的那个姑娘?是哪个姑娘?”
他突然这么一问, 把路人吓了一跳。
路人不认识他, 却见他通身贵气,立刻就告诉了他。
“是从前园林世家计家的大小姐,后来给宋家做了奴婢的那个,唤作计英。”
计英
陆楷头脑空了一下,路人被他吓到,急匆匆跑了。
陆楷愣在宋家门前,看着宋家的门匾。
计英竟然是那个被连累抄了家的计家的小姐。
陆楷不知道她怎么去宋家做了奴婢。
更不知为何宋家起了一场大火,旁人都没事,独独她葬身了火海。
但她没了,就这么从人世间消失了。
袖中还装着太医院专供给宫中的治伤药。
陆楷想要将药瓶拿在手里,可是手下一滑,药瓶顺着指尖掉落到了地上。
啪——
摔得粉碎。
有宋家的门房闻声过来询问。
“世子爷来了,可是来寻我们家二爷的?二爷他 ”
他不便见客,陆楷已经知道了。
陆楷不知宋远洲如今是如何的心情,可他如今也不便进去宋家了。
他抬手止了门房。
“我只是路过,改日再来吧。”
*
歌风山房。
房中幽香浓重至呛人,只有在这样的幽香中,宋远洲才能闭起眼睛有片刻的入睡。
可他还是醒了。
小孔氏来了歌风山房。
“不见。”宋远洲话音未落,小孔氏已经近到了门前。
“远洲,母亲亲手做了你最喜欢吃的咸鲜腊八粥,让母亲看看你吧,孩子。”
宋远洲平平躺在床上,闻言冷笑了一声。
门外有黄普劝小孔氏离开的声音。
“二爷恐还没醒,二爷吩咐不用夫人操心,待二爷病好些了,自然去给夫人请安。”
小孔氏来歌风山房也有好几次了,回回都吃闭门羹。
今日说什么都不肯走开了,就在门外道。
“我是他母亲,从小将他带大,他如今这般病着,吃了药也没什么用,可见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我这个做母亲的当然要和远洲好好说说话,让他心里舒坦些,病自然就好了。”
小孔氏已经按耐不住想要见到他如今的样子了。
宋远洲继续冷笑了,听到小孔氏朝着他房里说了一句。
“远洲,人死不能复生,你该节哀。”
宋远洲在这话中脸色阴沉下来,他起身下了床,慢慢走到了门边,听到小孔氏在门外又要道,“计家和宋家这么多恩恩怨怨,人死未必是件坏事,一了百了不好吗 ”
话没说完,宋远洲突然打开了门。
小孔氏被吓了一跳,差点摔落了手里她这个母亲给儿子亲手煮的粥。
但她到底是宋氏一族的曾经家主夫人,很快镇定了下来。
她看向宋远洲清白瘦削到快要脱相的脸,“我的儿,怎么瘦成这样?!”
宋远洲眉眼未动分毫,看着她。
“母亲安好,儿子生了小病,是以瘦了些,母亲何必挂心?特特前来观看儿子这般瘦像。”
小孔氏一脸疼惜,不在意宋远洲阴沉的眼神,径直进了房中。
“你这话说的,母亲可是把你疼到了心中,你不让我看看,我能放心吗?”
她说着,被浓重的幽香呛了一口。
在这浓重的幽香中,她好似有些不适,脸色变了几分。
“远洲,母亲可是要好好说你。计家如何对我们宋家,你比我清楚,为了一个计家的女子,你当真有必要吗?”
她挑眉看了宋远洲一眼,“死了就是死了,以后计家在苏州城也消失的差不多了,永远都见不到了,还在意做什么?”
宋远洲忍住喉头的翻滚,轻笑了一声。
“母亲怎么会以为儿子因此生病?儿子常年缠绵病榻,眼下时间暑热蒸人,病上几天还不是常事?”
他这样说,小孔氏侧着眼睛看他。
“是吗?我儿果真没把那小婢当回事?”
宋远洲在她的打量下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忍着喉头的抖动。
“奴婢就是奴婢,主子岂有将奴婢挂在心上的道理?”
他说着,一如计英被罚跪在映翠园,他前去见小孔氏说的那番话。
她只是个卑贱的奴婢而已。
宋远洲心头颤的厉害,面上不表分毫。
小孔氏在他的言语中挑着眉看了他了一会。
“既然我儿想得明白,还是早些好起来,不然母亲挂心你,还总想来看看你。”
宋远洲却径直起身送客。
“母亲不必挂心,儿子自当活得好。”
小孔氏最后看了他一眼,留下咸鲜腊八粥走了。
宋远洲看着她离开了歌风山房,连影子都消失不见了,一把扫下了那所谓的亲手做的粥水。
咣当一声,粥水落地,有什么腥气十足的热流也要从喉头喷出来。
可他又忍住了,生生吞了下去。
他从怀中抽出一双走线不那么平整的袜子,紧紧攥在手心里。
半晌,他叫了黄普。
“去官府问一问,当年查抄计家的时候,有没有人查到了计家的地道,如果有图再好不过了。”
黄普应声去了。
宋远洲将那双袜子攥得更紧。
那计家旧园的地道里一定有暗门,只是他不知道那暗门在什么地方,而那人也不知还在不在。
*
翌日是苏州城的庙会,城里涌入许多周围乡县的人,生面孔多了,掺在其中便不容易起疑。
计英换了叶世星给她准备的庄稼汉装束,脸上涂了些黄粉遮掩,收拾了东西要离开。
“要不要再贴个胡子之类?”计英问叶世星。
叶世星好笑得不行,道,“抹上黄粉已经不像你了,连我都不能一眼认出来,就不要说别人了。只要不靠近看即可。”
计英点点头,又问道,“那我要不要在衣服里塞些东西,以防被人瞧出身形?”
叶世星瞧了一眼大热的日头,说算了。
“这两日干热的厉害,昨儿街上就有两人当街晕倒了。你已经穿了不少,再塞些衣服进去,我怕你受不住。”
他说着又补充,“昨日宋远洲就没再出门,今日也没什么动静,他不出门,咱们再混在人群里,谁能认出来呢?放宽心。”
计英深吸一口气,说了好,两人商量如何出城的细节。
叶世星不敢陪伴在侧,怕被人瞧出端倪,就远远缀在计英身后,跟她出城,两人再会和。
商量定了,两人便出了门
宋家,宋远洲看到了官府里计家旧园的图纸。
显然当年官府也查到了计家旧园的地道,但是留在画纸上的地道并不完整,零散不贯通。
而像计家这样的造园世家,地道必然是贯通而复杂的。
宋远洲看着水谣居下面的地道,和他昨日探路的情形基本吻合,但是这地道从图上看,两边还有大片的空地。
而水谣居没有复杂的地面景观,甚至地面上的花园十分平整,所以地道两侧的大片空地,是不是能建造暗室呢?
宋远洲很是怀疑。
而这是水谣居,计英的闺园,她最熟悉的地方。
宋远洲突然想到昨日他最后留在水谣居里的情形,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或许冥冥之中他说的那番话,计英会真的听到了。
如果她听到了,那她会尽快离开吧?
念头至此,宋远洲忽的向外而去。
黄普闻声过来,“二爷做什么?”
“再去计家旧园。”
街道上,人潮如织。
计英从小桥上低头经过,看到水道里乌篷船上传来小孩子咯咯的笑声。
计英看了一眼那小孩,小孩自由自在地笑闹着,探了小身子拨河里的水,拨起片片水花。
童年的岁月是人生难得的自由岁月了,计英愣了愣神,却也不敢更多停留,转身就要走,可是一抬头,看到远处有一辆马车驶了过来。
那马车熟悉到让她眼睛突然被扎了一下。
那是宋远洲的马车!
计英下意识就要转身离去,可就在转身的一瞬间,那车里的人忽然撩开了车帘,好像有所预兆地看了过来。
宋远洲听到车窗外传来的小孩子的咯咯笑声,那笑声熟悉如记忆里的小姑娘,他下意识就想撩开帘子向外看去。
可是一眼看过去,却捕捉到了一个投过来的眼神。
他心下登时一跳。
但那人却似并没有同他对视一般,半低了头,转身向桥下的小河看去。
他挑起眉盯住那人的侧脸,可是那脸瘦黄同寻常庄稼汉没什么区别,那人也着实穿着农人的衣衫,十分不出挑,可宋远洲就是禁不住用目光在那人身上反复打量。
那人很瘦,可庄稼汉就算很瘦也不至于单薄。
但那人很单薄,单薄到像个十六七岁的女子。
宋远洲心下一跳,眼睛盯得那人更紧了。
而计英侧过身向桥下看去,却能感觉到那两束目光堪比日头的太阳,灼热地在她身上扫射。
宋远洲难道看出她来了?
计英止不住惊诧。
她一定不能被宋远洲发现,不然她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而她目光思若无意地飘过去,却发现马车停住了,马车上的男人撩开门帘走了才来。
计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能让宋远洲靠近,转身就要离开。
宋远洲正要走近,却见那人立刻转身走了,他直觉不对,径直跟了上去。
“等等!”
他这声“等等”令计英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哪里敢等?若是被宋远洲当面盘问,以宋远洲的警觉她必定露馅。
还不如尽快没入人群!
下了桥不远就有个玩杂耍的,四周围了许多人,计英毫不犹豫地就往杂耍前去。
可她走得太快了,谁料一不留神,衣裳被一个卖烧饼的推车勾住了。
她被勾住了腰间的系带,勾勒出了腰身的弧线,宋远洲看过去,眼皮更是一跳。
这般细腰他不能更眼熟了。
是她吗?!
他几乎没有一丝思索,立刻叫出了声。
“英英?!”
计英头皮都要炸开了,她甚至来不及解开被勾住的系带,手下也不知哪来得蛮力,竟然将系带生生扯了下来。
她甫一脱身,拔腿就跑。
可是她这般行径,宋远洲更是瞪大了眼睛。
“英英?!真是你吗?!是不是?!站住别走!”
人潮涌动,一人在前仓皇逃窜,一人在后匆忙追逐。
计英紧张的浑身是汗,她想要尽快跃进杂耍前的人群,可迎面一辆马车突然挡住了她的去路。
而宋远洲脚步如飞,他们中间只有几丈的距离了。
计英挤不过去,心里已经凉了。
难道她注定离不开苏州,只能被宋远洲这般抓获?!
如果她被抓住,那她再也出不去宋家,出不去宋远洲的掌心了吧?!
计英心慌了。
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浑身冷汗。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从后出了一声,惊奇的要命。
“计?计姑娘?!”
计英回头看去,撞进了一个神情惊吓的眼眸里。
那人就坐在堵了她去路的马车里,而计英在这一瞬间看到了曙光,下一息,她没被人允许地跳上了人家的马车。
陆楷眼睛快要瞪了出来。
昨日他没有同母亲一起上路,而是在苏州留了一晚,今日一早去了趟城外的寺庙,给一个姑娘点了一盏长明灯。
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这个姑娘了。
可这个姑娘,就这样在大街上,突然跳上了他的马车。
陆楷看着姑娘满头的汗,看到了姑娘哀求的眼神,没等她开口,他便道。
“你是不是在躲什么人?我帮你。”
☆、第47章 第 47 章
计英是在逃, 但她不确定陆楷真的会帮自己,毕竟她在他们眼中, 或许只是个逃奴。
她看向陆楷,深吸一口气说明。
“陆世子,我在躲宋二爷。”
陆楷愣了一下。
他猜到她在躲什么人,可是躲宋远洲,还是令他意外了。
但是转念一想,好像也没有那么意外。
街道上,宋远洲急促慌乱的喊声传了过来。
“英英?!英英?!是不是你?!”
计英面色青白的看着陆楷,陆楷没有更多犹豫。
“我说了帮你就是帮你,过来。”
宋远洲刚好追到车前,可是四下里寻去,一个熟悉的身影都没有。
少女的身影消失了, 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黄普追了上来,“二爷, 二爷,这里哪有姑娘呀?二爷别找了,快回去吧!”
宋远洲甩开他向前走, 看住了堵在路上的马车。
他心中刚升起一丝疑虑,马车上便走下来一个人, 是兴远伯世子陆楷。
“宋二爷怎么在此?陆某本要去贵府, 听说宋二爷出了门正要离去, 没想到在此见了二爷。”
宋远洲也有些意外。
他刚才还在怀疑,那个酷似计英身形的人, 会否上了这辆马车。
不然, 怎么凭空消失了?
他看向陆楷, 陆楷问他, “宋二爷眼下可有事?不若去茶馆坐坐?陆某正好有话要同二爷讲,是我那庶兄的事情。”
宋远洲哪有闲心去知道陆梁如何被处置,他最要紧的事情是找人。
他不得不道,“世子海涵,宋某眼下在寻人,一时无暇小坐。不知世子方才可见一个男子装扮的小姑娘从旁跑过?”
这形容描述奇怪,若是旁人自然不晓得。但是陆楷一清二楚。
他再看向宋远洲,见他脸颊凹陷,形容消瘦,原本就有几分病态的脸上,如今竟是一副大病模样。
陆楷啧啧称奇。
他想想那满身冷汗的计英,又看看一脸焦灼的宋远洲,心里有些奇怪滋味。
但他答应了一个就必须骗另一个。
他说没有,又问了仆从,“你们可见了?”
“回世子爷,没见。”
宋远洲听了,神情晃了一晃。
陆楷看着默不作声。
宋远洲得了这般说法,自然不能再纠缠要查人家马车,他便不再与陆楷继续耽误下去,两人告了别。
马车带着人悠悠远去了。
宋远洲并不晓得他找的人已经远去。
他只是看着人头攒动的大街,明晃晃的日头落在每个人身上,把每个人都照得异常清晰。
可这么多人里,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人,没有一个是那纤瘦的身影。
茫茫人海,他去哪找寻?
在烈日下他浑身泛寒,寒气与暑热双向夹击着他。
他无所适从,只能定在计英消失的地方转着身子反复找,天旋地转地找。
黄普在旁看着,吓得手脚冰凉。
二爷这是疯了吗?
哪来得计姑娘?姑娘已经葬身了火海,人都没了,二爷这是出现幻觉了?!
黄普过来哀求地拉着宋远洲,“二爷别吓唬小的,光天化日的没有那些事呀!”
宋远洲瞪了他一眼,重咳了两声,“别说那些废话,我明明看到了,就让人在这一带搜人!”
可是黄普被他说的就要浑身发软了。
“二爷,没有人,姑娘她没了,是、是二爷看晃了眼了。”
宋远洲紧压眉头彻底瞪住了他。
“你说什么?!谁看晃眼了?谁没了?!”
黄普哆嗦着不敢说话。
主仆二人却一转身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人
叶世星不过是去给计英买了些井水镇着的清凉瓜果,待出城两人汇合,好能消消暑。
他想着,出了城门就和以前都不一样了,只有他和计英两个人,他可能没有宋远洲有钱有势,但他能把他最好的关心和照顾都给她。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崭新到让人有些激动。
但是他就这么一错眼的工夫,再回头,计英不见了,换来的竟然是宋远洲,而且宋远洲还在不停地喊着人找着人。
宋远洲是在找计英吗?!
叶世星心下一紧。
万一被宋远洲找到,他们的一切都不能成了!
计英一定躲在什么地方,他必须过去牵制宋远洲不能继续找下去。
叶世星立刻跑了过去,宋远洲也看到了他。
宋远洲一步上前。
“你为何在此?英英呢?刚才扮成庄稼汉的人是不是她?你们是不是商量好的?!”
叶世星一听,果然被宋远洲看出了端倪,恨得牙痒。
“宋二爷,你这是做什么?什么庄稼汉,什么说好的?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你要找的人被你关在歌风山房,因为一场大火,已经香消玉殒了!”
叶世星要坐实计英的“死”,他还特地打听过,宋家人都相信计英已经死了,独独这宋远洲不信,不仅不信,还疯了一般地找人。
火热的日头照的人焦躁。
他又重复了一边给宋远洲听。
“宋二爷,你听好,计英已经没了,她生前受尽你的折辱,死后请你给她一点安宁!可不可以?!”
这话一出,宋远洲脚底一踉跄,烈日下的影子也跟在脚下晃了晃。
但他不信,“我方才明明看到了她,而且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看向了叶世星,“你为什么没有悲戚?如果她死了,怎么会如此镇定?!”
叶世星确实没有悲戚,但他不能告诉宋远洲。
他只是冷笑。
“所以宋二爷,你是悲戚哀伤?!真是好笑。英英生前被你那般折辱,如今她没了你在此悲伤,这算是怎么回事?猫哭耗子,假慈悲?!”
宋远洲心下被这个词刺得一痛。
“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总不能是你宋二爷喜欢上了她吧?!”
这“喜欢”,令宋远洲登时沉默了。
叶世星更是愤恨地冷笑了,他咬着牙。
“宋远洲,喜欢一个人是对她好,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也要把最好的都给她,给她遮风挡雨,让她幸福安康!不是忽冷忽热,若即若离,更不是打骂折辱,待人死了以后才幡然醒悟!那不是喜欢,是折磨!你给你一个人的喜欢是折磨,你算什么东西?!”
宋远洲愣住了,在叶世星的冷笑连连下愣住了。
街上人潮川流不息,他和叶世星对着站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宋远洲开了口。
“你说的对,我不是个东西。”
叶世星走了,只最后说了一句。
“英英没了,求你让她在天之灵安息吧!”
宋远洲又在原地愣愣站了许久。
他举目四望,没有一片她的衣角。
难道她真的从这个人世间消失了?
消失的一干二净,无论他去天涯海角找寻,都找不到?
念及此,他心尖发颤,心头的痛连着浑身每一寸都在剧痛。
他颤抖着。
日头像是射下滚烫的针,射在他身上,他被钉在这里,他无处遁形。
而这一切,都是他应受的惩罚。
*
出了苏州城,陆楷便把计英从车座下面放了出来。
计英闷得满脸通红,天又热得厉害,人都快要中暑了。
陆楷见她这般难受模样,却又不肯说自己不适,只一味朝他道谢,“多谢世子搭救,计英身无长物,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还请世子不吝差遣。”
她言行举止落落大方,虽然落难却不是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陆楷不免想到了她的身份。
她从前可是园林世家计家的大小姐。
他晓得那计家,那可是百年世家,许多年前可是给宫中修过别院的,得了当时皇帝的赞赏。
后来计家造园师造诣高超,多有佳作传世,计家在园林界稳坐第一把交椅,宋家屈居第二。
只可惜不知怎么被抄了家,嫡枝几乎全军覆没,男丁都没了,据说有个嫡子下落不明,嫡女被捉回没入奴籍。
计英就是那个被捉回来的计家嫡女。
陆楷看着她,她还保留着当年计家大小姐的骨气。
陆楷不免心生怜惜,立刻让人把车听到了前面村口,让人打一桶井水来。
“你这样过会该中暑了,快些洗洗脸。”
计英一脸黄粉早就被汗水弄花了,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用井水洗了脸擦了脖子。
各处清爽起来,心情也轻快了许多。
她眉目舒展开来,没了黄粉遮脸,露出原本的清丽容颜。
陆楷瞧着,心头如清风拂过。
计英被他定定看了几眼,还以为他要她解释清楚方才的事情。
她便道,“世子定是想问我,为何上演了这么一出。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世子解释,大概还是想要自由吧。不过世子爷放心,我虽是逃奴行径,没有敛走主家的财物。”
陆楷本来也没有想过她会如其他逃奴一样,敛走财物逃脱,他只是没想到,她还在宋家放了把火,假死脱身。
他问她,“你假死了,从此就只能隐姓埋名了。宋二爷显然是不信你死了的,说不定官府也会到处追捕你。你一个姑娘家,隐姓埋名的逃窜,将会十分不易。”
这些事情,计英都知道。
逃窜没什么,更要紧的是,她想找到她三哥。
可是她不便告诉陆楷,谁知陆楷却猜到了。
“你是不是想找到你兄长?你有他的下落吗?”
计英摇摇头。
陆楷见状,叹了口气,“既然没有,你离开苏州要去哪里落脚?”
计英只好说是本来与叶世星商量一起去松江暂避,眼下显然是走散了。
可是陆楷却眼前一亮。
“我本护送母亲去松江外家为外公祝寿,你既然也去松江,不若同行?”
计英睁大了眼睛。
她的眼睛水亮有神,陆楷一下就看住了。
他下意识道,“你跟着我好了,我也能护你一二。”
护着她,避免被那宋二爷找到。
陆楷都没能想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可他下意识就想给这姑娘多一点保护。
计英仍旧睁着大大的眼睛。
“多、多谢世子,可是我师兄 ”
“那你不用操心,我让人支会你师兄,你们分头前往松江更为妥帖,到了地方你们再汇合不迟。”
他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计英不知该如何拒绝了。
“那就劳烦世子了。”
计英没有应陆楷的邀请坐到他的车里。
她到底身份上与陆楷这位伯府世子相距甚远,不能因为一些机缘巧合便逾越。
她坐在车前能吹到清新而自由的风,已经十分愉快了。
夜幕四合,天空上闪烁几颗明星,时不时挂在天上眨上一眨,像小孩子的眼睛,顽皮的很。
夜风温暖而柔和,从指尖拂过,从发丝中穿过,满是惬意。
计英自在地坐在车架上,看着天空上的星,吹着清新的风,异常地舒适。
上晌,她还以为自己终究还是要落回到宋远洲的手中。
不管他对她是如何的心情,她终是不想再和他有什么联系。
而现在,她逃出一劫,好像真的开始了新的生活。
计英在车架上翘着脚仰着头,享受这一刻的安静与自由。
陆楷坐在车中小心看了她一眼,看见她嘴角勾起笑来,那笑容干净纯粹,不由地也跟着她勾起了笑。
他不太能想象,在经历了抄家、父兄死伤和被卖为奴之后,一个孤零零的姑娘还能保留一份属于她的骨气,还能有这样纯粹的笑。
就仿佛山崖峭壁间盛开的花,难能可贵。
“你真不来车里坐会吗?外面风大了。”陆楷不由地柔声唤她。
她回过了头来,陆楷在她柔和的目光中愣了愣,她却摇了头。
“世子的好意心领了,计英在车架上就十分舒适了。”
她总是那么有分寸,陆楷知道,轻叹着便也不再多说,只是吩咐车夫把车驶得更稳一些。
车夫应声道好,前面却来了同为陆家的人。
来人是从松江方向过来的,见了陆楷的车边松了口气。
“世子爷安好,夫人正派小的来寻世子爷,问爷还有多久才到松江,夫人挂念着呢。”
此地距离松江已经不远了,何况陆楷外家办寿宴在城外的别院里,从此地过去不足两个时辰。
陆楷道,“你回去同母亲说,让母亲早些歇了,待我到了安顿好,明儿一早去给母亲请安。”
兴远伯夫人徐氏派来的人得了这话,立刻快马加鞭回去报信了
松江,徐府别院。
别院各处院落灯光都已灭去,各处安静人安歇,独独一座小院里还亮着灯火。
灯火亮着在等人,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
从苏州方向的来路上回来的人,把话说了。
“夫人,世子爷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世子爷让夫人先行歇息,明日来请安。”
来人把话说了就下去了,兴远伯夫人徐氏松了口气。
有丫鬟上前给徐氏拆下钗环,“夫人这下放心了,世子爷做事极有分寸,怎么可能在苏州过多耽搁?这不就来了吗?”
徐氏由着她服侍。
“我也是盼着他早些过来。这一回来松江又不止给他外公祝寿这一桩事,还得让他多见些人。楷儿到底不小年纪了,翻过年都该十八了,虽说似贵勋人家子弟多习武,娶亲稍晚,可楷儿到如今还没落定亲事,满金陵瞧瞧,是真没几个了。所以呀,我得带着他趁着机会多见几个人,不然总不能落定,可怎么办?”
丫鬟说是,“咱们世子爷文武双全,相貌堂堂,夫人倒也不必发愁?”
徐氏看着窗外的星月,叹了口气。
“我是不愁我的楷儿没人看上,愁的是什么样的人家能给他助力。他虽然是个伯府世子,可他那伯爷爹,实在没得什么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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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陆楷一行到徐家时, 已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分。
计英本准备同丫鬟们一起挤一挤,凑合一晚,陆楷并没同意, 让人单开了一间厢房给她。
“你也不必把自己再当做什么奴婢。你原先那身份算是去了, 如今该用新身份生活,在我眼里,你这新身份自然不会是什么奴仆, 而是我陆楷的朋友。”
计英怔了一下,陆楷轻笑了一声。
“你不是说,要换成男子身份吗?那不正好同我做个友人?”
是了。
计英原本的身份不能用了,姑娘家也不便行事, 她早已和叶世星商量好以后都做男儿打扮。
她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借了母姓魏氏,唤作魏从新。
一切从新。
计英看向陆楷, 看到他脸上的真诚, 心中一暖。
她拱手行了个男子的礼。
“那就多谢世子爷了。”
松江徐家乃是耕读世家, 百年内出过五位进士, 家族繁盛,子弟上进。
到了陆楷外公这一代, 更是在朝中站稳脚跟,兄弟同朝为官, 陆楷外公更是身兼要职。
兴远伯府见徐家兴旺, 亲自上门求亲,陆楷外公这才将嫡女许配给了贵勋为妻, 做了后来的兴远伯夫人。
今次是陆楷外公徐老太爷六六顺寿, 距离过寿还有几日, 就已经门外车马喧闹, 院中高朋满座。
徐老爷因着身子不好,辞官在家休养多年,可是徐家子弟上进,在朝中地位不减,更有女婿兴远伯贵戚坐镇金陵,女儿带着世子外孙早早就住到徐家别院,前来庆贺的人就更多了。
计英连着两日都没能见到陆楷,但陆楷的人告诉她,信儿已经传到了叶世星那里,巧的是叶世星正是应了徐家要请,在寿宴前最后打理一遍园中景致。
叶世星得了陆楷传去的消息,重重地松了口气,道是立刻就会赶过来。
计英算着,今日下晌叶世星应该能到松江了,她收拾妥当准备去外面等他。
只是她刚要出门,陆楷却来了。
“这两日住的还好?我实在太忙,没能过来看看你。”
他甚是抱歉,让小厮递过来一匣子点心,“寿宴正巧请了个苏州的点心师傅,你尝尝口味如何。”
他这般说着,才发现计英像是正要出门。
计英解释说估摸着师兄要到了,去接人,陆楷干脆道,“那可正好,我也两日没出园子了,正闷着,同你一道出去转转。外面不远就有个小山坡,苏州过来的人都从那山坡下路过。”
陆楷让小厮提着那匣子点心,同计英去了外面的小山坡,小厮从旁看着欲言又止。
世子爷琐事缠身,怎么还有闲暇陪旁人家的奴婢出去转呢?更不要说还是逃奴。
小厮并不敢说什么,陆楷也无从知晓。
陆楷和计英去了外面山坡。
诚如陆楷所说,山坡下就是苏州过来的那条路,他们站在山上,看的一清二楚。
暑热蒸腾,两人走了这么一阵子,额头上都出了汗。
陆楷干脆提议到一旁的大柳树下阴凉地坐一会。
“正好吃吃点心,等你师兄一阵,他约莫就该来了。”
计英也说好,两人在树下坐了。
小厮看着两人静坐吃起点心来,自家世子爷一会给那姑娘递一块糕点,一会又指着另一块品评论,那姑娘对苏州点心说的头头是道,世子爷更是来了兴致。
“我从前怎么没觉得苏州点心好吃,今日你这一说,我可全都记下了,回头在府里常备一些。”
小厮都快要止不住皱眉了。
他们府上用的可是金陵城拔尖的点心师傅,要什么样美味的点心没有?世子爷怎么对寻常苏式点心还上了心呢?
他心里奇怪着,世子爷更是看着那姑娘,不知是不是见那姑娘有些嘴唇发干,突然柔声问了句,“是不是渴了?”
那姑娘还没反应过来,世子爷就转过头来叫了他。
“你去端壶茶来,再拿些瓜果。”
小厮愣了一下,要应下,那姑娘道不必了。
“世子不必麻烦,我不渴,天热的厉害,不用特地去一趟了。”
小厮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姑娘还算有些心,大概是都做过奴仆的缘故吧。
可世子爷却不依。
“天热出了汗,点心又干,我都有些渴了,让他去吧。”
这下小厮不能不去了。
只是他要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自家世子爷,发现世子爷竟然还从袖子里抽出了自己的帕子递给那姑娘,声音更柔了,“你先擦擦汗吧。”
小厮傻了眼。
世子爷这是怎么了?
小厮一路回去就有些魂不守舍,提了茶水瓜果要往回走,不巧却遇上了徐氏。
徐氏正惊奇,“世子爷呢?忙了两日,我让他回去睡会,他怎么不在自己院子里?”
小厮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要是完完全全照实说了,恐怕要坏了世子爷的心情了。
小厮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从前世子爷做事是从不瞒着夫人的,自己在夫人面前也都照实说,除非世子爷怕夫人担心他在大营中训练辛苦,可能隐瞒一二,除此之外并没有旁的事。
他着实琢磨了一下。
“夫人,世子爷在院外山坡树下吹风呢,小的这不正给爷送些茶水瓜果过去消暑。”
徐氏一听,了然地点了点头。
“倒也是,屋里闷得慌,外面有风还好些,那就随他去吧。”
她说完没再多问,嘱咐小厮多照看些,便回了自己院子。
小厮大松了口气
院外山坡。
计英也不晓得这位是世子爷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兴致,不仅自己吃点心吃的开心,还不停地换着花样递给她。
计英连番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他却还是孜孜不倦地问她这个喜不喜欢,那个偏不偏爱。
如此这般,计英只能又吃了几块。
眼看着一匣子点心见底,这位世子爷得出了结论。
“看来这个苏式点心师傅手艺还不错,回头我让他多做几匣子给你,免得你吃不到家乡的糕点。”
计英简直要笑了。
陆楷反而有些不明白,眨了眨眼睛,“笑些什么?”
计英低头笑着说道,“世子约莫忘了,苏式点心兴盛,本朝尤其如此,江南地方都能吃到的,据说在北方也常有糕点铺子售卖,不怕吃不到。”
陆楷只想着她喜欢便给她多一些,却忘了这件事。
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只是在姑娘垂首轻笑中,一时有些错不开眼。
正这时,忽然身后传来了小孩子奔跑惊呼的声音,两人皆转头向后面看去,一看之下,大吃一惊——
不知哪家的孩子捅了马蜂窝,一大群马蜂正追着小孩子跑来。
而这群惊叫的小孩看到了树下的两人,竟然奔了过来求助。
“救命!”
计英和陆楷都还没反应过来,小孩子已经奔来了,一同到来的还有一大群马蜂。
现场一度十分混乱。
纵使陆楷在军营操练,也曾带兵捉过流寇,可马蜂不是一般的东西,而且数量十分庞大,他一时也束手无策。
这个时候,也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陆楷只看着马蜂朝着计英露出的手而去,他连想都没想,一下拉起了那姑娘的手。
“快跑!”
当下,五六个小孩和计英陆楷两人,全都朝着山坡下面飞奔而去,一群马蜂在后面追随。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和孩子们跑散了,转头看去,马蜂也终于跑没了影。
两人停在路边的小溪旁大口喘气。
计英鬓发散乱,陆楷领口湿透,两人皆是满头大汗,脸颊通红。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样的狼狈让两人忍不住同时笑出了声。
陆楷笑嗔那群小孩,“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倒把我们给害苦了。”
计英闻言轻笑出了声,“那等情形,恐也是无法提前打招呼的。”
两人又笑了起来。
只是计英笑着笑着,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一个火热的手掌攥着,她看过去,看到了攥着自己的陆楷的手。
她下意识去抽,竟然没抽出来。
而她一动,陆楷也意识到了什么,他也向下看了过去,看到了自己紧抓着人家的手。
可他又顺着那只白皙的手看到了一个脸颊绯红的姑娘的脸。
莫名地,陆楷心下快跳了一拍。
计英在他的目光下莫名冒了汗,不自在地转过头去。
正巧的是,她看到了来路上的叶世星。
叶世星也看到了她,同时看到了陆楷,更看到了两人紧握着的手。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计英是彻底意识到了不妥,她再次抽了手,这一次加大了力度,从陆楷手心中抽了出来。
“师兄、师兄来了。”
陆楷看着她愣了愣,回过了神来。
叶世星也上了前,三人撇开方才那一息的尴尬,寒暄起来
寒暄过后,陆楷带着叶世星和计英一同回了徐家别院。
叶世星是来帮忙打理花园的造园师,徐家自有安排住宿,可是陆楷前去看了一眼,叶世星的住处,被安排到了别院靠后与仆从房相邻的偏僻窄小院落里面。
叶世星造园技艺并不算高超,在计青柏门下原本修习的时间就不长,再加上计家败落,计家门下造园师都是艰难,能有这样的活计他已经很满意。
叶世星和计英都既来之则安之,陆楷却不同意了。
“两位都是我的友人,怎么能住这般小院,待我找人给两人换间院落。”
他言罢立刻就去了,叶世星和计英两人都没来得及说不用。
两人面面相觑
陆楷直接找到了徐家的管家,把事情说了。
“到底同我相熟,那般寒酸小院怎么能接待他们?”
那管家哪里知道这一茬关系,抹了一把汗,“世子爷放心,这就给那两位换个宽敞像样的院落。”
陆楷满意地点头,又嘱咐了一句,“离我近些更好。”
管家连声应是。
陆楷吩咐了下榻的事情,又要管家替他置办一桌小席面,正经接待一下两位友人。
管家没有不答应的,他见事情妥当,心下轻快,转身就往计英他们的住处而去,可是还没到,就被徐氏的人叫走了。
徐氏见着满身是汗、衣襟未干的陆楷。
“我儿这是做了什么?怎么弄得这一身汗?”
她一边说,一边让人去打来水,又拿了衣裳给他换。
陆楷倒觉得没什么,“被一群小孩引了马蜂上身,只得跑了一段脱身。”
徐氏讶然,“没蛰到你吧?是不是那些村中小孩闹事,可真是 合该让人前去提点这些村人一番,这大寿在即,可不要胡乱闹出了事来。”
陆楷说不要紧,刚要寻个说辞离去,徐氏突然问他。
“我怎么听说,你同两个前来打理花园的,交了友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巧陆楷同管家说话的时候,徐氏的丫鬟从旁经过,听了两句下来,转头就说给了徐氏。
陆楷有几分不快,却也觉得没什么。
“是苏州来的造园师,倒也不是随便什么人。”他解释。
徐氏却皱眉,正经看了陆楷一眼。
“这话怎么说?若说给宫中造园的人,那是有些地位的,也能在工部挂个职,可寻常造园人,不就是工匠吗?你可是堂堂兴远伯世子,交友还是要在身份相当的圈子里。同那些随便的什么人,母亲以为,最好不要过多来往。毕竟他们都是给咱们这样的人家做事的,若是同主家起了冲突,你说你是护着呢,还是不护着?”
陆楷抿了抿嘴,不快又多了几分,却也不知该怎么说。
徐氏并不想因为这件小事与儿子闹得不快,而且陆楷这个世子同旁人家的世子不一样,一向处境艰难,她便也不再多说儿子什么,催促他换下汗臭的衣裳。
“一会随我去见人,有贵客要来。”
陆楷还想脱身去计英他们那里,可在徐氏的教训和贵客的来临前,无计可施。
他只能闷闷地支使了小厮过去。
“跟他们说一下,我一时不能过去了,问问他们有什么不舒适的,你都找了管家替他们办妥。”
小厮连忙应了。
*
苏州,计家后巷。
桂三叔老两口开了饭。
桂三叔支着头皱着眉无心吃饭,桂三婶低声叫了自己吃不下饭的老伴。
“瞧你担心的,那两个孩子都不是傻得,出了门去自然会照顾自己。再说了,如今可算是自由了,不用为奴为婢了,不比从前日子好过得多?我看你也不用太担心,族里的事还多着呢,都得靠你。饭吃吧。”
桂三叔这才勉强拿起了筷子,他叹气。
“我就是觉得对不起那丫头。我是没本事搭救她,还得靠她照应族里。不愧是嫡枝的孩子 ”
桂三婶也说是,“我昨晚做梦还梦见了从前咱们计家的气象。青柏做家主,他那几个孩子都是极好的。我是最喜欢老三,老三也爱吃我烙的饼,我就梦见那孩子又回来了,让我烙饼给他吃呢。”
这话说的桂三叔眼眶一热,
“老三那孩子,也不知在哪 ”
饭菜升腾着热气,老两口却一时都没有吃饭的心情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桂三叔家的小孙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祖父,祖母,有人给我一封信信!”
老两口皆转身看去,看到了小孙子衣襟里露出了一个角的书信。
“谁给你的信?”老两口都问。
小孙子只是摇头,“不认识,掖给我,就跑了!”
桂三叔讶然挑眉,将信拿出来快速才看,一眼看去,竟然没看明白。
不过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神色紧张起来,拿起信快步进了里间。
☆、第49章 第 49 章
松江, 徐家别院。
陆楷下午随着徐氏见人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就算见得是贵客,可也总是打不起精神。
来的确实是贵客, 是远在西北,前些日刚被朝廷传回金陵的瑞平郡王王妃和女儿葵阳县主。
贵客不仅身份贵重, 对于陆楷来说的意义也很重。
徐氏见他没精打采,特特将他叫到了一旁。
“是不是下晌没午睡, 眼下怎么一点都提不起精神来了?你外公当年与故去的瑞王交好,瑞平郡王子承父情, 愿意同徐氏一门走动, 甚至重叙旧好。这次郡王妃带着县主可是特特赶过来的, 同咱们的意思许是不谋而合, 你快快打起精神。”
徐氏这般提点陆楷,可陆楷好像没听清一样, 问了一句, “咱们什么意思?”
徐氏一愣,再看自己的儿子,身姿样貌已是大人模样, 可这一脸的迷蒙让她止不住笑出了声。
“我的儿,你说是什么意思?”
陆楷一怔, 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不知怎么脸色一沉, “母亲是看中葵阳县主了?”
徐氏却笑道, “我是看中了, 眼下就看郡王妃和县主能不能看上你了。娘估摸着王妃有那个意思,所以我儿可别走神, 这事万分重要。瑞平郡王可能要被朝廷召回来了, 县主本就身份贵重, 这下更要水涨船高,咱们有你外公这层关系,若能让你娶得县主,那你在兴远伯府可就谁都不用在乎了!”
徐氏甚至都来不及再同陆楷说更多权衡利弊,只是拍着他的手臂。
“快点醒醒神,好生同郡王妃和县主说话,娘瞧着县主对你有意思呢。”
然而徐氏的话没把陆楷说得来了精神,反而脸色更加奇怪,他突然问了一句。
“娘,若是我对县主没意思呢?”
“啊?”徐氏意外地一愣,“你、你不喜欢县主?县主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了?”
陆楷却说不出来了,“县主没有哪里不好,就是儿子现在 能不能先不要论亲事?”
这次轮到徐氏沉了脸了。
“怎么?你还嫌自己年岁不够大?我以为你早就明白作为世子,支应门庭、传宗接代、繁盛家族这些事对你来说应该如何。怎么今时今日,糊涂起来了?”
陆楷从前听他母亲这些话,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情,他这个世子之位本就做的不稳,父亲对他那庶长兄什么态度,他从小就一清二楚。
母亲说这些提点他,都是为了他好。
可他今日突然这些觉得很重,重到不愿意再听。
陆楷没法说什么,他也不愿意让母亲伤心。
“娘,我想自己透透气,反正也见过了郡王妃和县主,若是刚一见面就说太多也不好。过几日再说吧。”
徐氏到底不忍心压着自己的儿子做事,叹了口气,“也罢,你自己好好想想娘的话吧。”
陆楷行了礼走了。
傍晚的风吹在他身上,没有清凉,更觉得闷热了。
他在徐家诺大的别院里走了很久,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叶世星和计英的院子外面。
他们换了一个宽敞安静的院落,里面的话语声传出来。
他听到姑娘的轻笑声。
而后她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叶世星的声音传过来。
“就是这么巧,据说因为造园颇得了几分交情的。不过我也晓得,咱们不攀从前的交情,我不会提的。”
他又听见了姑娘的轻言细语,可惜还是听不清,所以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走到了门前。
他们就坐在院子里说话,见他来了也连忙起身。
陆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计英身上。
她仍旧穿着男子的衣衫,衣衫有些宽大,风一吹,衣摆乱晃,却衬得她身形纤瘦。
他看到了她那双白而细的手上,他仿佛记得握在手里的感觉,温而软。
陆楷心跳快了一时。
但是闷热的感觉更重了。
那两人并没察觉他有什么异样,给他倒了茶,刚坐下说了会话,徐家的人就来叫了叶世星有事情要做。
叶世星只得走了,宽敞安静的院子里就剩下陆楷和计英两个人。
“方才说什么好巧?什么造园得来的交情?”陆楷听得囫囵。
计英没想到他问这。
方才叶世星同她讲,这徐家别院是她父亲早年督建的园子,就是因为这个园子,与徐老太爷成了忘年交,还颇有几分交情。计家出事,徐家曾帮过忙的,只可惜还是没能保住。
只不过眼下,计家已经败了,徐家看在计青柏的面子上给了叶世星这个活计,他们却不应主动提起这些交情,怕人为难。
同样,计英也不想跟陆楷提及,似有攀亲之嫌。
她说没什么,“师兄在说家父从前的事情而已。”
陆楷闻言,知道自己问的太多了。
可他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要从她这里有些探究。
或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姑娘,从云端跌到泥中,也能稳稳地站起来,继续行走。
但他想到了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在宋家,是那宋家家主宋二爷的婢女。
他知道,她和宋二爷的关系一定不一般,尤其她为了离开放火脱身,而宋二爷重病至此还拼命找寻。
可是,她和那宋远洲有数不清的过往,却跟他连一些从前的事情都不愿意多说。
他突然有些酸酸的感觉。
他刚要再说什么,突然有熟悉的脚步声渐近。
接着陆楷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出现在了小院门前。
徐氏看到陆楷也有些惊讶,但只是一瞬又恢复如常。
陆楷连忙起身上前,“母亲怎么到这里来了?若是寻儿子,让人来寻便是。”
徐氏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一旁的计英。
“哦,我可不是来寻你。听说你带了朋友过来,我是来看他们的。”
她把目光投向计英,“这位是叶先生吗?”
陆楷连道不是,“叶先生有事出去了,这位是叶先生的表弟。”
叶世星正巧有个远方表亲就姓魏,换了身份的计英干脆自称叶世星的表弟。
但徐氏走近了几步,仔细打量着计英,“表弟?”
计英并没有擦黄粉在脸,徐氏走近打量她,当然瞧出了端倪。
事已至此,她便亮了声音,“夫人安好,因着出门投靠表哥怕引起不便,才扮成了男儿模样。”
徐氏了然地点头,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人拿了些瓜果上来。
“既然是楷儿的朋友,我也自当照看一二。”
徐氏自说自话着,一点都不觉得气氛说不出的尴尬,她继续道,“楷儿就是太忙。别院里来的客人多,里里外外少不得他跟着照应,再加上我这个做娘的又拉着他四处见人,他定也无暇照看你们。”
她说着,走到了计英身旁,十分自然地托起了计英的手。
计英纵使为奴两三年的光景,却没有正儿八经做过许多粗活,一双手细腻和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子不一样。
徐氏瞧了一眼,就笑了。
“你这般年岁,定亲了吧?可是同叶先生?”
计英被她突然问得一愣,她说不是,说完就后悔了。
徐氏看住了她,有那么几息,目光锐利仿佛要将她看透,之后转头又看向了陆楷。
“我楷儿也没成亲,真是我心头一桩大事。我就盼着这次能借他外公的光,给他定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她将“门当户对”四个字咬的重,说完之后,最后看了计英一眼。
计英在她的目光中,微微垂下了头。
陆楷脸色泛青。
徐氏扫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言,说了两句客套话就走了。
她没有带走陆楷,陆楷却也站不住了。
他不知所措地走上前,好像想和计英说些什么,可是以他们的关系,说什么都很莫名其妙。
最后还是计英看着徐氏带来的瓜果,微微笑道。
“伯夫人同世子都待师兄和我太好了,计英真是无以为报。”
陆楷在她的话里,更加没法说什么了。
他摇摇头,说不出什么旁的话来,只得匆忙离开了。
陆楷一走,计英回到了房中,把刚拆开的包袱又重新系了起来。
她想等叶世星回来,同叶世星商量,换个地方落脚。
再这么住下去,是真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了。
可是天大地大,她如落叶飘摇,何时才能找个属于她的安稳的地方住下来呢?
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地方?
只是她正想着,叶世星十分匆忙地跑了回来,他甫一回来就同计英道。
“英英,你回苏州吧!”
计英吃了一惊,“师兄,苏州还是太危险了,我想着自己去松江城里典一间小屋先住着,等你忙完徐家的事情咱们再计议。”
叶世星却被她说迷糊了。
“你说什么呢?他要回来了,你不去见他?!”
计英怔了一下,“谁?”
叶世星一把攥住了她的肩膀,凑在她耳边。
“你三哥往家里送信了!说他要回来了!”
计英手下一颤,手里的包袱掉落在了地上,扑起地上的细尘。
她眼中一下子涌出两行热泪。
“我、我现在就回去!”
*
苏州,宋家。
黄普悄悄找到了川二爷宋川。
“川二爷,我们爷总说那日在街上见到了姑娘,这都好几日了,还反反复复念叨,一直派出去人手去寻人,再这么寻下去,满苏州城都知道我们爷在找姑娘了。更要紧的是,爷怀疑姑娘可能已经离开了苏州城,正要去周边的乡县里找人呢,说是要亲自去的!”
宋川捏着眉心犯愁。
宋远洲的身体状况他再了解不过了。
他本想用计英没死而是逃了的借口,当做给宋远洲的定心剂,可谁曾想,心是定了,可人却异常地安定不下来。
连续吐血这么多日,人必须要静养,不然身子根本受不住。
宋川怕宋远洲身子撑不下去,干脆跟太医院告了长假,眼下就住在宋远洲的东厢房里,有事情以便随时照应。
宋远洲在苏州城里找人已经够大功干戈了,身子亏空的厉害,他费了许多工夫,终于让他不再吐血。
可他若是还要顶着烈日,车马劳顿出城寻人,宋川只怕他一不留神,宋远洲就活不了几日了。
他听了黄普的话,深吸了口气。
难道说,他到底还是要告诉宋远洲,其实他们已经确认了小西屋里那个烧焦的尸体,就是计英吗?
那家主,能撑得住吗?
宋川很犹豫。
他这里正犹豫着,就听见宋远洲的脚步声响在了院子里。
脚步还有病态的虚浮,但他语气却异常的坚决。
“套车,我去松江。”
宋川两步出了房门,“去松江做什么?”
宋远洲并不看他,只是目光看向东南方松江的方向。
“听说那叶世星去了松江徐家做事,说不定她也去了,两人在松江汇合。我过去找她,定能找到。”
黄普苦着脸在宋川身边小声道,“川二爷,二爷他就是这样,整日胡想 ”
宋川深吸了口气,走向了宋远洲。
“远洲,我们所有人在那之后都没有再见过计英,只有你说在见过她,这会不会是你的幻觉?”
宋远洲怔了一下看过来。
宋川继续道,“你现在身子状况很不好,再加上为了让你不再吐血,我下了猛药的原因,不乏出现幻觉的可能。远洲,你看到的真的是幻象,我们别找她了,好不好?你需要静养。”
宋远洲低咳了两声。
“我不找她,她不会主动回来。我不是看到了幻象,那天街上的人肯定是她。我现在就去松江。”
他说着,当真要去,宋川的劝告一点用处都没有。
宋川拉住了他,顺势扣在了他的脉搏上。
“你觉得你这身子,真的经得起这般折腾?!你清醒清醒!”
宋远洲又是一声低咳,语气里满是清醒。
“我很明白我在做什么,况且,我也死不了。”
“死不了?”宋川气笑了,“你真觉得你死不了?”
“自然。”宋远洲看向他。
“我其实比你清楚,老天爷只会让我活着受罪,不会让我死了痛快。”
宋川沉默了一阵,最后看着宋远洲,低声开了口。
“若真死不了,我该放心了,有些事情,我该跟你说明白了。”
宋远洲抬眼看去,“什么事?”
宋川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计英的尸体已经确认了,我让人将她从小西屋里抬了出来,找了道士给她超度。你要想去找她,她 就在府中冰窖里。”
耳中好像灌了水,宋川的话隔着水传过来,他听不真切,或者不愿意听真切。
他脚底晃了一晃。
“你再说一遍?”
☆、第50章 第 50 章
宋家冰窖。
宋川让道士们暂时离开。
宋远洲看着冰窖厚重的石门前, 贴着刺眼的黄符,染香的气味随着门内的冷气向外冲。
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真实到若是只为了骗他, 做不到这般事无巨细。
冰窖里的冷气刺着他的皮肤,侵入他的心肺。
他随着宋川向里走,转过一个角,就看到了黄布盖住的东西。
宋远洲浑身冷得战栗起来, 颤着手想要拉开那黄布, 宋川又突然止住了他。
“算了, 别看了。”
宋远洲恍若未闻,还是一伸手拉下了那布。
黄布被他一拉, 顺着他的力道滑落了下来,布下盖着的黑色木棺现在眼前。
宋远洲眼睛被那木棺一刺, 脚下又是一晃。
宋川这次真的拉住了他。
“算了, 真别看了,她就在这里,待到超度完了就要下葬了, 让她安息吧。”
他扯着宋远洲要往回走,可是宋远洲就像被钉在了棺材前的地上, 是如何都拉不动了。
他浑身发凉仿佛与这冰窖融为一体。
翻涌的气血在急速流动之后聚到了心口,又最后齐齐涌向胸肺、喉头。
他向下咽去,用尽最大的冷静。
“会不会是找来顶替的尸体?若是她放火脱身, 也该有具顶替的尸体不是吗?”
宋川看着他这般模样,很想似之前那样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给他一些机会, 但宋川犹豫了一下, 还是说了实话。
“虽然人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但仵作来验过,确实是女尸,身量也对得上,身边还有她的一只银簪,茯苓已经辨过了。远洲,你当知道找一具如此相仿的尸体顶替,只能看机缘巧合,若不是她,还有谁呢?”
若不是她,还有谁呢?
宋远洲感觉不到冰窖的冷意了,反而像被投进了滚烫的沸水之中,他没有办法自救,沸水将他的每一层皮肉烫烂,他只能选择灭亡。
宋川再次用力拉着宋远洲往回走,却听到了宋远洲极其轻声的问话。
“她那时候,有多疼?”
他的声音轻极了,好像这几个字在嘴里发烫到谁不出来。
宋川知道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好了,远洲,走吧走吧,让她安息吧!”
宋远洲没再定在原地,他终于跟着他转了身。
宋川有一丝惊喜,但他很快发现宋远洲的脚步加快起来,好像急忙要走出门一样,他连忙跟了上去,而宋远洲已经快步奔到了门口。
刚一到门前,宋远洲忽的一俯身,多日不吐的血,变本加厉一样,喷到了冰窖门外的水池中。
几尾锦鲤惊吓着游跑了,血在池水中染开。
宋川看得头脑发紧,而宋远洲只是拎出了帕子擦了擦嘴角。
他声音低哑到几乎说不清楚话。
“不能弄脏了她的地方,她会生气的。”
他说着,抬头空了空眼中的水光。
他说,“我这种人,不配落泪,也不能死掉,我必须活着,活在人世间受罪。”
夜间,宋家那位二爷突然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大有撒手人寰之势。
宋家人仰马翻,小孔氏甚至由族里的女眷陪着,只怕万一宋远洲当夜走了,小孔氏这个做母亲的受不住。
而宋家族里的人,不乏开始议论下一任家主该由谁来做的问题。
连宋远洲的姐夫王培腾都拉了宋溪问,“你弟弟不会真的不行了吧?你没有旁的兄弟,他也没有子嗣,你们这一脉可就完了!”
宋溪神情恍惚,浑身乱颤,还是宋川百忙中抽出一丝空隙,把宋溪拉走了。
他瞪了王培腾一眼。
“不要胡言乱语!远洲还不到这般程度!况且远洲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宋川虽然是旁枝,却是太医院有品级的官员,王培腾小小举人只能闭了嘴。
宋川一面安慰了宋溪几句,一面见了宋家族里的人。
“当务之急,是把远洲救回来!他若能回来,宋家家主根本不需要换人。若是他不能回来,换谁都当不得这个家主!”
这话竟然将宋家人说得无言以对。
宋远洲十六岁就做了家主,他能凭一己之力撑起宋家,换谁都不行。
宋川这话一说,众人都不再论及此事,开始尽力救治宋远洲。
宋氏宅院气氛紧绷,宋远洲突然重病昏迷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了。
刚回到苏州城的计英听说了。
她怔了几息,低声问桂三叔。
“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宋太医为了宋二爷又从金陵城连夜请了一位太医过来,今日一早刚到的,眼下也不知道如何了。不过宋家的事情已经同咱们没什么关系。说句不好听的,宋二爷昏迷,你反而轻快一些。”
话是这么说,毕竟除了宋远洲,宋家其他人都相信她已经死了。
可计英心里无法轻快,反而有些沉有些闷。
她把注意力转移到更要紧的事情上面,悄声问桂三叔。
“三哥的信在您那儿吗?我能看看吗?”
桂三叔让她不要着急,带着她偷偷去了计家之前坍塌刚修好的族学。
“这儿还没有学生来读书,有些地方还在修整,你先住几日,我让你三婶给你送饭。”
话刚说完,桂三婶就来了,见了计英各处周全,放下心来。
“你三叔嘱咐我把信带来了,你瞧瞧。”
三婶直接拿出了信来,计英接下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待她拆开,却发现信的内容看不懂。
她迷惑了一下,桂三叔却点了点那信纸。
她一下明白过来,小心地顺着边角,慢慢地解开了那信纸。
就如同画一样,这封信也能揭二层。
把令人迷惑的一层揭开,计英瞬间看懂了信里的内容。
是三哥的笔迹,他真的要回来了!
计英看完,心都颤了。
她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她只怕把信打湿了,连忙收到了信封里。
从那日逃命,三哥护着她被砍伤了脸,而她跑出去引开了官兵之后,兄妹二人就再也没见过。
如果不是后来有人在开封见到了三哥,她甚至怀疑三哥会不会死在了追捕之中。
可在那之后,三哥又是许多时候没有音信,她免不得忧心,只恨她被困在白家和宋家,出不去。
谁想到就在她逃脱之后,三哥竟然也联系上了他们,他要回来了!
这是不是天上注定,他们兄妹柳暗花明,真的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计英心下说不出的安定。
桂三婶怜惜地摸摸她的脑袋。
桂三叔道:“老三还要过几日才能到,你先在这里住下,过几日去城外云龙道观,你们兄妹就能见到了!”
计英哭着笑了,又把信拿出来看了一遍。
就在五日之后,云龙道观。
云龙道观可是从前父亲和母亲常常带着他们上香的地方。
到时候,父母和大哥二哥在天之灵,定能看着她和三哥团聚。
只不过计英又留意到了信的最后,用了整整一段嘱咐她——见面须得万千小心,一旦有变,立刻分头逃跑。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官府早已不再盯着计家。
三哥倒是十二分的小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总是没错的,计英晓得。
*
整整昏迷了三天,宋远洲去鬼门关转了一圈,总算回来了。
人回来之后,身子反而有了要大好的迹象。
宋家上下都松了口气。
宋溪小声念着阿弥陀佛,小孔氏又哭了一场,王培腾逢人就说,“我这几日总算没白忙乎。”
宋川拖着疲惫地身子坐到了宋远洲床头。
“你果然死不了,就这么活着吧。人活着本就是受罪的。”
宋远洲眸中无光,神魂如同已经被抽离,半晌,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后天,是她二七,我去送她。”
宋川叹气,“你去哪送?”
宋远洲声音更哑了,又咳了起来,宋川连忙压住了他经脉上的穴位。
“你不能再大喜大悲,你说去哪,我替你去。”
宋远洲摇了摇头,“我必须自己去。”
宋川到底是放了行,宋远洲的身子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不过,还不至于连城外的道观都去不了。
那云龙道观就在出城二十里的地方。
宋远洲知道,计家人信奉道教,计青柏尤其敬关圣帝君,因此他在世时,常带着子女去云龙道观。
从前,宋远洲也去过几次云龙道观,可自从和计家定了亲之后,他再也没去过云龙道观。
在他眼里,那是计青柏的地方。
可同样的,也是计英熟悉的地方。
云龙道观供奉神仙颇多,是苏州府最大的道观,香火旺盛,香客众多。
宋远洲下了车,亲自一步步走向山门。
一直以来,他都不想面对,甚至他明明在那火势未灭的小西屋角落里,看到了一个疑似的焦黑之物,他也努力骗自己那不是,绝不是。
而后,他拼了命地找她,那天在桥上,他几乎笃定他真的看到了计英。
可所有人都说没看到,说他是幻觉,而他也确实没有抓到她。
她就在他眼皮底下,消失在了明晃晃的太阳下面。
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他自欺欺人,是他不肯相信,那个少女没了。
甚至在她生前,还一直被他折磨。
宋远洲继续走上云龙道观的石阶,每一步如同踩在刀上。
他这一辈子,都要在刀口上度过了,这是他应得的。
只是在宋远洲走过了道观黄墙黑漆门前的时候,忽的院里有个眼熟的人在树下香炉里面烧纸。
那人一边烧纸一边念叨,宋远洲本不欲理会,却不经意间听到了一句。
“我真不是咒你,谁知道天这么干,火真的烧起来了。”
宋远洲脚下一定,忽地两步奔到那人身前,“香浣,你说什么?!”
香浣从计英出事之后就吓得魂不守舍,她外婆知道之后也很意外。
香浣哭道,“我真不是要咒死她!我就是随口一说!”
香浣外婆连道“晦气”,却也有些怕了,毕竟人是被烧死的。
她帮香浣在花木上请了假,香浣这些日把苏州城大大小小的寺庙跑了一遍,挨个烧香烧纸磕头请神明保佑。
今天正好到了城外的云龙道观,但她怎么能想得到,自家二爷竟然也来了。
香浣吓得手一抖,黄纸全部落在了地上。
“二、二爷?!”
宋远洲厉声再次问她。
“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香浣哪里经得了这般厉声询问,立刻哆嗦着把话说了。
“ 二爷饶命,我真不是想要咒她被烧死的 她当时也有些不对劲,她还说借我吉言 我真不是故意的!”
宋远洲听完香浣的话,神情变幻莫测,眼睛里抖出了细碎的光。
又在某一刻陡然放亮。
借她吉言?!
*
云龙道观后山。
古树参天,绿荫片片。
计英在其中一颗百年老槐树下等候,为了不引起人眼,桂三叔老两口只远远跟着她。
老槐树下有香炉,计英拜了三拜,将香插到了香炉里。
就在直起身子的一瞬,她眼角扫到不远处柏树后面一个靛蓝色的身影。
那本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衣着,可就这么一眼扫过,计英定住了目光。
而那靛蓝色身影也转了转,她看到那人掀开了低压着的草帽,露出了一张脸来。
那张脸带着半张皮面具,但另一半赤在外面的脸,能看到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和微微勾起的唇。
那是一张美男子的半脸,可落在计英眼中,令她心下猛然一酸,热泪滚滚涌出。
那男子仍是笑着,半张脸露出爱怜的神情,眼中有了水光。
他抬手轻轻朝她招手,就像唤一个小孩子前来吃糖一样。
计英心酸到了极点,下一息,奔跑上前。
男子也从柏树后面闪身出来,上前迎了过来。
一时间,两人之间只有不到三丈的距离,只需要几息,两人就能拥抱在一起。
可就在此时,忽的有一声破空的声音传来。
说时迟那时快,男子手中草帽瞬间甩了出去,只听砰得一声响,草帽被射穿,却也挡住了凭空而来的冷箭。
草帽和冷箭双双落地。
几乎是同时,计英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命令一般地灌在她耳中。
“快跑!”
这一声太熟悉了,熟悉到当年他们兄妹逃离官府追捕的时候,这一声太多次在耳边响起。
计英看着近在咫尺的三哥,心下一痛,却也只能转头跑开。
“你也快跑!”
隐隐有一声回应“我晓得,你快跑”,计英再回头,已经不见了他的人影。
而她目光扫过的地方,有两个黑影直奔她而来。
“站住!”
计英大惊,飞奔向下山的小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