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洲就这么较劲了两刻钟,也没能画进去。
再一回头,角落里那人又不知在想什么,人在此处,心思早就飞了。
宋远洲干脆气哼哼地收了笔墨图纸,转身向内室而去。
少女总算是听到脚步声回过了神来。
她跟过去伺候那位神色不善的二爷。
沉默地洗漱,沉默地更衣,二爷沉默地到了床边。
计英也准备沉默地离开,却别人勾住了腰身,拉到了怀中。
“过了吗?”
计英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
男人今日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气,虽不至于似从前那般粗鲁,却也似要发泄一般来劲。
计英并不舒服,她抿着嘴忍受着,心里去琢磨旁的事情转移注意。
她想着绘画的笔法,想着园林图,想着以后用什么办法离开,就算拿到了卖身契,也很难去官府销案,那还不如直接逃跑,又用什么法子逃跑呢
男人越是火气正盛,少女越是用心却琢磨那些旁的事情。
但她想了什么男人全然不知。
宋远洲只见她眸中没有了凝聚的光,就如同方才在角落里一样,人在此处,心思却飞远了。
男人念及此,心下更是恼火。
他探不到她的心思,再如何握紧她的手腕,也捉不到她飞走的心。
她心里想的谁,是那叶师兄,还是那白四哥?又或者还有旁人?
反正不会是他。
男人攥住她的手腕越发用力,见她红唇紧抿却还是不肯看他一眼,心里那火苗直直窜到了头脑。
他干脆松了她的手,圈住了而她的腰,按住了她的肩头,发起了大力。
他突然加大力度,少女承不住力,闷哼一声,所有神思瞬间散了。
她看过来,男人火气稍缓,又在她眸中隐隐显出的水光中,解读到了几分求饶之意,动作轻缓了些。
手下按着她的力道也松了松,少女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男人也在这口气中放松了些许。
知道求饶就好。
可就在他稍缓的几息之后,那少女却微微转过了头。
他看过去,那双眼睛水光不见,眼里又散了凝聚的光。
她的心思又飞了。
人明明在他怀中,可心思却飞去了不知哪里。
或许是叶师兄,也或许是白四哥,甚至可能还有旁的男人!
宋远洲的火气这一次再也按不住了,放肆地蔓延。
他干脆双手扣住了少女的腰发力,少女惊呼着回头看来,男人俯身到了她耳畔。
“我看你仿佛不太喜欢这种无趣的姿态,你若不喜欢,我们去墙上如何?”
计英脸色一白。
她攥紧了手看住了男人,男人也挑眉看住了她。
计英咬了咬牙。
“二爷,奴婢没有不喜欢。”
男人冷笑。
“那就认真点。”
事毕,计英浑身如散架,可还得伺候男人去净房打理干净,更换被褥。
事情做完,二更已过了。
计英身上如碾腿脚酸软,只想回去躺在床上歇息。
她这边刚一露出要走的意思,就被人扯住了手腕。
“今日你上夜。”
计英没有办法违抗,“那奴婢拿铺盖来。”
她要铺地铺,如同之前一样睡在地上,可男人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更大了几分,径直将她扯到了床上。
计英惊诧,“二爷?”
他不是不许她留宿在他的床上吗?
那位二爷却好像忘了自己之前的话一样,将她直接按在了床里面。
计英稍有不解地看过去,他就瞪了过来。
“看来方才你不满意,还要?”
计英吓得连忙收回了目光,男人总算心下微定,吹熄了蜡烛。
计英被他这般推到了床内侧,十分忐忑。
她试着,“二爷,奴婢应该在外侧,随时伺候二爷用茶用药。”
那位二爷一听,又是一声冷笑。
“你夫主还没病到那等程度,睡你的吧。”
但和这位阴阳怪气捉摸不透的夫主同床共枕,甚至同盖一被,计英如何睡着?
宋远洲也睡不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把计英留了下来,或许看到她事毕就要走人,一点留恋的停留都没有,令他不适。
这种感觉他不愿意去细究。
更鼓再次响起,房中幽暗,只有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流转。
远处有了依稀的蝉鸣,房中幽香深了些许。
计英在最初的僵硬之后终于适应了过来。
不管如何,今日先休息好身体,才能迎接明日的太阳。
至于身旁睡得是虎豹还是豺狼,她不能抗拒,就这么睡吧。
少女念头一转,累极了的身体困意上涌,不过几息就睡着了。
绵长的呼吸传了过来,落在了男人的耳朵里。
可惜男人没有睡着,而且睡不着。
少女呼吸逐渐轻缓,他侧过头看去,人已经陷入了黑甜乡。
房中幽暗,男人只觉头疼。
他头脑清醒得如同白日,全然没有困意,而她就这么睡着了?
宋远洲气闷。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还是没睡着,闭着眼睛努力寻找睡意。
月光在床前跳了两下。
熟睡的少女动了起来,她侧过了身,转身面向了男人,柔软纤细的手臂也转了过来,无意识地落在了男人腰间。
男人陡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过去,少女睡颜安然,搂住他腰腹的手自然地垂着,小脑袋朝着他的方向微微探来,眼睛紧闭着。
发丝也垂了过来,绕到了她额前,她许是不适,又抬手去撩开散在额前的碎发。
但碎发顽强地垂着,她弄了两下没弄开,红艳的唇在月光下不满地微微咕哝着,皱了皱眉。
男人的心瞬间软了下来,不知是不是怕她醒来,替她将那碎发挽去了耳后。
少女立刻眉头舒展开来,嘴巴咕哝着又沉沉睡去。
“娇气。”
男人禁不住嘀咕了一声,嘴角却向上勾了起来。
他干脆也侧过身来面对着她,手臂揽住了她细瘦的背,让她枕在他臂弯,靠在他怀中。
熟睡的少女安静的依偎。
男人长长缓了一气。
月光绕上床头,蝉鸣渐渐消没。
宋远洲又闭起了眼睛,困意渐渐上涌。
不去追究那些从前和以后,他可以拥有这一夜的安眠吗?
*
翌日醒来,床榻空荡。
昨晚的一切好像一个梦,若不是床内侧还留出了半张床的宽度,宋远洲真的会以为,那一切都是梦。
他起身去寻找离开的人,那人刚好端着水盆走过来。
宋远洲心下微缓。
计英早起煮了避子汤,捏着鼻子喝了干净,安下心来。
那位二爷从昨日的奇怪里面恢复了些,只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伺候男人洗漱用了早膳,黄普跑了过来。
“二爷,云澜亭园林图有消息了 ”
宋远洲照着计英听来的消息去打探,很快发现了白继藩之前打探的踪迹。
但白家经了花宴那事之后,和陆家断了联系,白继藩没有派人继续查,倒是陆梁接手继续找持画的老石刻师傅。
宋远洲布置的人手道,有一位石刻师傅与描述颇为相仿,宋家和陆家的人手都去试探。
陆家貌似无功而返了,但那位石刻师傅听闻宋远洲的人手出自苏州宋家,留了一句话。
“世间万般皆是缘,有缘千里邂逅,无缘咫尺天涯。”
宋远洲品着这句话,计英也皱起了眉。
兴远伯的人无功而返,看来连这句话都没有得到。而石刻师傅给苏州宋家留了这话,是暗示宋家是有缘人吗?
宋远洲准备立刻起程去绍兴。
少女却跟了过来,“二爷可否带奴婢同去?”
“为何?”
“奴婢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只是记不清了。”
宋远洲眉头一挑,带着计英直奔绍兴
宋远洲一行没费什么工夫就得到了那石刻师傅的约见。
两人改装打扮了一番,掩人耳目地在一座道观里见了那位石刻师傅。
计英甫一见到那位老人家,便是一愣。
宋远洲看过去,只见她两步上前到了那老人家身前。
“是您?!”
老人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她,在回忆思索什么。
他身边的儿子解释,“家父生了病后,头脑便有些不太行了,时而清醒,时而呆滞,认不清人也是有的。”
然而他话音一落,那老人便看住了计英。
苍老的手指着少女,“计、计 ”
老人认识计英。
宋远洲挑眉,老人儿子更是惊奇,“姑娘,当真与家父认识?”
计英说认识,“我从前总在苏州城里打马,经常经过一座拱桥。那年冬天,老师傅总是推着很重的石料从桥上过。我有时用我的马替老人家拉过几次 ”
她这么一说,宋远洲也是惊奇。
竟然是那位老人。
他不由地问出了口,“计英,你与这老师傅不是素不相识吗?”
但计英回看了他一眼,“是呀,素不相识的。二爷怎么知道?”
宋远洲一噎。
此事不便解释,他只是上了前去,“老师傅手里是不是有计家当年收藏的云澜亭园林图?”
那老师傅浑浊的老眼又看住了宋远洲。
宋远洲自报家门。
“在下苏州宋家家主,宋远洲。”
话音落地,老人浑浊的眼睛好似亮了一瞬。
他目光在计英和宋远洲之间来回打转,好像看到了什么愿意看到的事情似得,频频点起头来。
老人嘴角露出了微微的笑,他扯住了儿子的手。
“画!”
宋远洲和计英相互对了个惊诧的眼神。
宋远洲立刻上前询问。
“老师傅匿名卖画,无人知晓良久,眼下又为何把画直接拿出来?”
显然老师傅的儿子也不知道内情,但那老师傅却说不清楚话了,只是对着宋远洲和计英点头。
“二位 有缘人 ”
画拿了出来,宋远洲和计英看去,果然是云澜亭的园林画真迹。
只是两人在想问那老师傅什么时,老人家神思不清,又糊涂了起来。
那老师傅儿子叹气摇头,见宋远洲与计英疑惑,只好解释给两人。
“我爹从前是在苏州城里做石刻师傅的。给计宋两家都做过活,尤其计姑娘还识得我爹,所以画给你们二位有缘人也是应该的,二位不必疑惑。”
☆、第37章 第 37 章
宋远洲用高出市价两成, 从老师傅手里买下了云澜亭园林图。
他还想了解更多,可惜老师傅在此之后,好似了却一桩心思一般, 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清醒的时候少,能说的话更少。
宋远洲只听清了一句。
“物归原主了。”
物归原主是指归了谁
计英尽心在旁伺候了老人家两日,还是没能同老人家说上什么话。
宋远洲接下的绍兴人家的园林开始建造, 宋远洲留了人手在此,便带着计英离开了。
两人又在新建的园中忙碌了几天。
少女很乖巧, 除了看画的时候太过专注, 其他时候都老实在旁替他帮忙。
宋远洲没有再为难她什么, 心里总想着老师傅的那句话。
物归原主到底是指归了谁?
是他,还是计英?又或者都是?
往事如同谜团,宋远洲心里有些闷,偏偏在世的人要么不知, 要么已经说不清楚。
忙碌了几日过后, 宋远洲再次启程, 带着计英和画回了苏州。
马车悠悠晃晃地行走。
天气炎热起来,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当空。
计英吃过午饭犯困,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 倚着车厢睡着了。
男人看着她睡着的模样,车窗外的热风扑在她的小脸上,两腮红彤彤的,与水润的红唇映照着。
她睡得熟, 马车摇晃, 她的小脑袋也跟着马车一起摇晃。
摇着摇着, 眼看就要歪到了一旁, 摔到地上去了。
就在快要摔下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托住了她。
宋远洲愣了愣。
他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出了手。
可少女就偎在他掌心继续睡得认真,丝毫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当然她是不会察觉异样的,有了他的手掌这样舒适的地方,谁还想着倚着硬生生的车厢?
可宋远洲的手收也不是,就这么托着也不是。
男人不耐地瞥了少女一眼,干脆坐到了她身侧,准备把她放在他肩膀上。
可马车经过山间颠簸了一下。
少女好像知道他已经坐过来了一样,身子一歪,直接歪进了他怀中。
宋远洲把少女抱了个满怀。
她仍旧睡着,不知又梦到了哪里,咕哝了几下红润的唇,在他衣襟上蹭了蹭继续睡,睡得香甜极了。
宋远洲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看着她,板着脸吐出五个字来。
“蹬鼻子上脸。”
但这位不快的二爷并没有将蹬鼻子上脸的少女扔开,只是将她向怀里拢了拢,给了她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待他坐定,耳边又绕起了老师傅的话来。
物归原主
老师傅是给计家宋家做过石刻活计的,但是计英确实不认识他,这一点,早在那年冬日,计英替他用她的马拉车的时候,他就查过了。
但老师傅认识计英,甚至在见到计英之后,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姓氏。
若说计英是老师傅在等的有缘人,但是当他自报家门之后,那老师傅眼中的光亮他没有错识。
显然对宋家也有期待。
宋远洲想到当时老师傅的神情,目光来回在他与计英之间打了转。
是看到了什么他想看的事情?
难道是因为他与计英在一起,是宋计两家的人在一起吗?
宋远洲越想越是深入,但迷雾太重,他知道的太少,一切都是猜测。
怀中的少女还在酣睡,不问世事。
马车继续行驶,进入山间,树木遮天蔽日,总算清凉些许。
宋远洲往外看了一眼,山间的清风吹了进来。
黄普在车外道,“二爷,到了两山口间了。”
宋远洲点了点头,“留意。”
马车继续向前,就在宋远洲那话说完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路两边的树丛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声音持续作响,又在某一刻响声大作。
“拦住此车!截获钱财!兄弟们冲啊!”
这一声,立刻将男人怀里的少女惊醒了。
计英大吃一惊,顾不得自己怎么睡在了男人怀中,撩开帘子向外望去。
她只见山坡上冲下来十五六个持刀持枪的壮汉,边跑边喊着冲了过来。
计英吓了一大跳。
“二爷,有山匪!”
话音一落,只听嗖的一声,一箭射到了马车上。
那位二爷一把将少女拉回进了怀里。
“坐好不要乱动。”
他向外叫了一声黄普,黄普应声之间,车外啾地一声响起了烟花炮的声音,随后便在头上砰得炸开。
车外的山匪全都叫喊了起来。
“他们有烟花炮!官府的兵快到了!快跑!”
计英大喜,见那二爷稳坐车上,闻言只是一声冷笑。
计英不免想起,难怪男人出发之前,特意去了一趟官府,原来早就算到了路上会遇到山匪。
他们放了官府给的烟花炮,自然有官府的兵前来搭救,山匪也是畏惧,立刻就会不战而退。
那些山匪确实全都大喊着要往后退,可谁想正此时,一阵咚咚鼓声突然传了过来。
“当家的有令,所有人不许撤退!直奔马车财物,速战速决!”
这话一出,计英见那位二爷眉头一挑。
这等情形,山匪居然还要恋战?竟还直奔马车而来了?!
宋远洲立刻察觉不对劲了,叫了车外的家丁和护卫。
“打起精神应战!”
宋家护卫和这些山匪立刻战到了一处。
宋家请的护卫训练有素,这伙山匪剽悍有力,双方僵持不下。只要这样再僵持一段时间,官府兵一来,山匪自然败退。
可宋远洲有种不好的预感。
山匪执意要抢马车财物,甚至不论官府兵即将到来,此事非常理。
会不会,有人从旁授意?
念头一闪,只听轰的一声,有什么从远处飞来,接着砰得打在了马车上。
马车剧烈颤动。
饶是马车坚固,车壁上却显出了散弹打出来的穿孔。
宋远洲和计英因着坐在另一侧,堪堪躲过一劫。
这是火铳!
一伙散乱的山匪怎么会有军营里的火铳?!
而那火铳好似就瞄准了马车,砰得又是一发。
木屑飞散,擦破姑娘的衣衫,宋远洲心下一紧,即刻扯她向车下而去。
“二爷,山匪怎么有火铳?!”
宋远洲也想知道,而且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将火铳打得如此精准。
好在这二三十人的山匪里就那一把火铳,他们躲在马车的反面,一时无虞。
但那持有火铳的人却看不清楚了。
宋远洲安顿了计英小心不要乱跑,自己准备去一看那持火铳的人究竟。
他闪身到了另一边,侧身看了过去,只见过有一人奔着马车而来。
那身形,十分熟悉,可宋远洲想要看清他的面目,那面目却被黑色面巾阻隔。
此人行动迅速,两步跑到了山坡下,举起火铳对准了马车。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不再对着原先击打的马车方位,反而从另一侧对准了马车反面。
宋远洲一颗心腾地提到了嗓口。
计英还在那!
就在那人发动火铳的瞬间,宋远洲想都没想,反身向那计英扑了过去。
几乎同一瞬间,炙热滚烫的散弹从男人后背擦过,怀中少女无虞
*
官府兵到来的比预计要快,山匪逃跑不迭,不少被人抓住。
山匪头子堪堪避闪,才从小道逃走捡回一命。
他紧跟着那持火铳的男人。
“我寨中兄弟今次伤亡惨重,这位爷你得负责!”
那持火铳的男人在黑面巾下歪着嘴角笑了笑。
他道,“好说。”
他这么爽快,山匪头子大松了口气。
像这种世家大户的车马他们基本不会动,而且一看车马制式就知道车中坐的是贵重的人。
若不是这位爷出了重金要那马车财物,而且还有火铳在手相帮,他们才不会如此拼命。
当下,土匪头子一开口,“兄弟们的性命拖不得,这位爷快把钱拿来吧!咱们也不要多,再加三百两就是,一共六百两!”
“好。”那男人眉眼都没抬一下,低头擦拭着火铳,叫了身后的侍卫,“给咱们当家的送上吧。”
那土匪头子当了真,正一门心思盯着侍卫手里的银票时,忽听一声巨响响在耳畔,然后剧痛布满全身,他看向自己身上被散弹打出来的血孔,鲜血涌了出来。
下一息,人轰然倒地。
持火铳的男人眯了眯眼睛,许是火弹气令他发闷,他扯下了黑色面巾。
阴柔的相貌暴了出来,婆娑的树荫遮住他的眼睛。
陆梁攥了攥指骨,指骨发出噼啪的声响,他看向远处被官府兵护送走的宋家马车。
“可惜。”
*
宋家二爷受了伤,被火铳的散弹扫到了后背。
男人的脊背出现十多处血痕,甚至还有散弹打了进去。
黄普看到那等情形下飞了魂,“我的二爷!这可怎么好?!”
二爷脸色发白,却看到坐在一旁的姑娘眼睛发直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皱眉,忍着后背的痛叫了他,“计英?”
计英没回应,他眉头皱的更紧了,上上下下打量她,“是不是受伤了?”
黄普更着急了。
“二爷,姑娘没事,受伤的是二爷!马上到驿站了,让大夫快给二爷治一治伤!”
那位二爷却只看着少女,她还直着眼睛,男人着急抓了她的手腕。
“是不是哪里伤到了?!”
计英被他一抓,终于回了神,她水亮的眼眸转动看到了男人身上。
“奴婢没有受伤,是二爷 是二爷受伤了。”
计英确实没有受伤。
火铳打来的时候,她被人扑倒在了地上。
男人将她护在怀里,她安然无恙。
她神情有些难辨地看向宋远洲。
宋远洲一下明白了。
就像是那次白家花木林的门后,她被他抱住,正是用这样的眼神。
她在疑问他为何又护了她一次。
男人瞬间松开了少女的手腕,侧过头看向了一旁,不再看她一眼
驿站的大夫只能看简单的伤,似这火铳打出的伤,他还真没看到过。
黄普没办法,找人快马加鞭地去了金陵城。
翌日,那位宋太医特特告假赶了过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遇到倭寇了!寻常山匪哪来的火铳?!”
客栈,宋川一边替宋远洲重新处理伤口,一边问他,“人抓到了吗?”
宋远洲摇头,“没有,其余山匪也不知那持火铳的人是谁,被他跑了。”
宋川啧啧两声,却问宋远洲,“就算有火铳,以你的性格,怎么会被打到?往枪口上撞了?”
话音一落,宋远洲神情凝了几分。
宋川本不过是随口一问,却在这凝住的神情里眨了眨眼。
“什么意思?另有隐情?”
宋远洲不耐地瞪了他一眼。
“你是个太医,还是个说三道四的街口婆娘?太医不都该谨言慎行吗?”
“啧啧,”宋川不理会他嘲讽,“火气这么大,我看要不再给你放点血,去去火?”
宋远洲一点都不想理会他。
宋川轻笑了一声,手下飞快地处理好了最后的伤处,用手巾擦了擦手。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替人受伤吧?如果今天刀架在她脖子上,我猜你也会为她赴死,对不对?”
宋远洲呼吸一滞,看住了宋川。
宋川笑着将擦手的手巾放到了一旁,嘴里好似说什么什么笑话。
“你不用这样看我,爱一个人本就是着了魔,有的人抛弃生命在所不惜,有的人默默守到天荒地老也不后悔。”
他说到此处一顿,看向了宋远洲。
“远洲,你也着了魔了。”
宋远洲怔住了。
门外传来姑娘家轻巧的脚步声,“二爷,川二爷,茶水到了。”
宋川挑了挑眉,朝着宋远洲撇了嘴,同门外道:“进来吧。”
计英端了茶盘走了进来,走到桌前把茶水放下,这才看了床边的两个男人一眼。
“二爷好些了吗?奴婢刚把药熬好了,还太热,待凉一凉把药给二爷送过来吧。”
宋远洲略显不耐地“嗯”了一声,“下去吧。”
计英说“是”,这便要退下了。
“等等。”宋川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计英和宋远洲都向他看了过去。
“计英,知道你家二爷为什么受伤吗?”
这话一出,宋远洲脸色就阴沉了起来,他要说什么,被宋川按住了手。
他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却不由地看住了计英。
计英稍稍愣了一下,她说知道,微微低了头。
“二爷是护着奴婢才受伤的,只是奴婢卑贱,万不敢受二爷这等恩德,奴婢定竭力伺候二爷康复。”
宋远洲看着她的神情,听着她的言语,她没有什么动容,只有背负了巨大压力的感觉。
宋远洲嘴里好似被灌进了苦水,苦水流进心里。
他在漫天的苦涩中冷声开了口。
“与你无关,你想多了,出去吧。”
“是。”
门发出吱呀一声响,计英走了。
宋川重重叹了口气。
“远洲,你果真不说给她听?”
那位二爷眸色冷清低看着少女离去的方向,止不住地闷声低咳。
“不必。”
☆、第38章 第 38 章
计英履行她的承诺尽心尽力照顾那位二爷。
她是一直晓得宋远洲厌弃她的。
在宋远洲眼里, 她是害他父亲表妹和他自己生活阴郁的元凶。
所以在她刚到他身边之后,有意折辱,毫不手软。
她以为这样会很久, 久到可能这辈子宋远洲都不会对她有所改变。
当然,她也没想有什么改变, 可她也没想到那日在山间, 火铳里的散弹扫来的时候, 那人会冲过来, 一下将她扑在了身下。
火铳从他背上扫过,她听到他胸口震颤的咳喘, 可他就在那样护着她,将她抱在怀里护住。
那一刻, 计英心头一跳。
她心跳是因为她迷惑了,如果宋远洲真的舍身救她, 她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
她早已想好了要离开, 他折辱她, 她便偷走园林画的内容,带走她卧薪尝胆换取的东西离开,从此与他井水不犯河水。
她觉得这样最好。
可若是宋远洲真的舍身救她,她怎么办呢?
她迷惑, 但那位二爷亲口说了,不是,是她想多了。
或许是她想多了, 也或许确实如此,但计英不想去琢磨这么清楚了。
如今的她, 没有精力承担那么多的情绪, 更无力背负那么多的情债, 她只想脱离宋家,找到哥哥,复兴家族,东山再起。
所以,她能做的只有尽心尽力伺候那位二爷,照顾他尽快康复。
计英真正尽力去做一个奴婢的本分。
不过几天,那位二爷的伤就好了不少,只是面上的阴郁却未曾减少。
宋远洲的确实无法开怀。
他看着她在旁尽心尽力地伺候,有些说不清的难受,不小心与她对视,也会感到尴尬,看到她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更是心下收缩,而若是将她撵得远远地,心里空荡得发慌,没有一刻能放下心来。
宋川的药没能缓解他的胸闷和咳喘,只能治好些皮肉伤,但宋川的话却向隆冬的寒风,将他心头不经意间流淌的溪水冻成坚冰,处处刺得他浑身发痛。
宋川问他,那日不过是火铳,若是刀架在脖子上,是不是也会奋不顾身?
会吗?
宋远洲不能说他不会
如果爱一个人是着了魔,那他真的是着了魔吗?
可是,那是计英,计家的大小姐计英
每每念及此,宋远洲咳喘得停不下来,心肝脾肺震得生疼也停不下来
回到歌风山房养病的日子,苏州城梅雨季到来。
窗外滴滴答答下个不停,少女除了和所有人一样用火烤干衣裳,就是伺候那位二爷吃药。
二爷有时候不想吃药,或者说不想当着她的面吃药。
她便去到廊下窗外,听着雨声滴滴答答作响,坐在绣墩上学着走线平整地给男人缝一只袜子。
除此之外,两人之间只剩下沉默。
小孔氏来看过宋远洲两次,每次都想问及这位二爷到底为何受伤。
她看着计英,“二爷做事素来谨慎,平白无故不会受伤,计英你在旁伺候,可晓得那日山匪伤了二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种时候,那位二爷便跟她递来严厉的神色。
计英便说,“不知。”
之后小孔氏不问了,只是意味不明地问二爷要不要从她那调几个人来伺候,比如香浣。
都被二爷拒绝了。
只有计英和茯苓以及小厮们轮流照看二爷。
梅雨季过了一半,二爷伤势养好了,偶尔也能出出门。
计英大大松了口气,从头顶到肩膀都轻巧起来,也把自己就快要发霉的画笔画纸拿出来,凑着偶尔晴天茯苓翻晒画的时候,摹绘云澜亭的园林画。
让她想不到的是,拂柳山庄打听了这么久,终于也有了下落了。
约莫是宋二爷收集园林图的事情好多人都听说了,愿意助一臂之力,这位宋二爷也表示,待到收到了拂柳山庄的园林图,便在苏州召开一场园林图大会,邀大家一起品评。
江南园林界为此兴奋不已。
在计家衰败之后,江南园林界很久没有这般盛会了。
计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能说当时宋远洲发狠在她面前说的话,可能真的快实现了。
他让她亲眼看着宋家崛起,顶起当年计家在园林界的位置。
计英无意对抗什么,但宋远洲拿到拂柳山庄的画,她也能跟着坐享画中内容,计家不会就这么一直衰败下去,总有机会东山再起。
计英这么一想,画起画来更认真了。
而某一天,那位二爷突然叫了她一道出行。
不知那位二爷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随他出过门了,今日他却要带上她,
他说,“今日交易拂柳山庄的园林画,你一并过去验图。”
计英心跳都快了起来。
拂柳山庄真的要来了?
是不是距离她离开,已经近在咫尺?!
她目露兴奋之态,宋远洲看过去,只见她眼眸尽是光亮,莹莹的小脸红彤彤的,红艳艳的唇翘起来。
男人不知怎么也被感染到,跟着她微微弯了弯嘴角。
“怎么如此高兴?”
这一问,把计英问回了神。
她稍稍一顿,说道,“奴婢许久没出歌风山房了,要发霉了。”
宋远洲怎么能不知道她说的是托词?
但他莫名就不想追究,不想让她脸上的笑意消散无形。
男人什么都没说,点点头带着她走了。
拂柳山庄的交易极其迅速,有几位苏州园林界的老人过来见证,交易一成,众人莫不恭喜宋二爷。
“流入皇宫的园林画咱们不敢肖想,但宋家把散落民间的五幅画都集齐了,当真是功德一件!宋家以后也是当之无愧的江南园林第一家了!”
众人的恭喜宋远洲都谦虚回应,但他眼角扫到那个少女。
她低垂着头站在角落的阴影里,什么情绪都看不到。
宋远洲却在她身上看到了隐隐的酸楚。
曾经他说过,让她亲眼看着宋家崛起计家永不可翻身,如今这一刻勉强算是到来,他却没有感到任何取而代之的快乐,更没有因为让她眼睁睁看着而有任何舒适。
相反,他心头也跟着酸了起来,说不清的低落情绪瞬间将他笼罩。
方才,他该让她先离开的。
但现在晚了。
宋远洲没了心思再同众人应酬,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便道还有事情,让人收了画,散了场子,叫了少女。
“回家吧。”
计英这才抬起头来。
她脸上看不清任何表情,低声说着,“奴婢恭喜二爷。”
二爷用不着她恭喜,定定看了她一眼,“走吧,回家。”
两人刚要离开茶楼,黄普带了人过来。
“二爷,有位先生要见二爷。”
来人面目陌生,宋远洲不认识,言谈举止瞧着像是哪家的幕僚。
计英上了茶来,宋远洲问那人,“先生所来何事?”
那先生也不绕圈,直接道:“宋二爷集了这么多幅园林图,不知可否割爱一二?”
宋远洲一听就笑了,“先生也是园林界的人士么?不知要这园林图作何用途?”
那先生却不肯说了,只是问宋远洲,“宋二爷手上那幅云澜亭的园林图,可否让给在下?不知出价几何?”
又是云澜亭。
计英看了过去,宋远洲也挑了挑眉。
他道,“这幅画虽然较其他几幅小一些,但画的珍贵与否不在于画卷大小。这副云澜亭乃是有缘人转给宋某,宋某要卖也要卖给有缘人,若是阁下非要买,少说也得一千五百两吧。”
一千五百两这价格虽然不低,但既然想要买这种传世的画,做这样的准备也是要有的。
但那先生却顿了顿。
宋远洲当下就笑了,“若是让宋某三五百两就割爱,恕宋某实在是割不了。”
那先生神色微微一变。
这人没再谈论更多,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走了。
从头到尾也没有给一个真实可信的身份。
计英问二爷,“这人来的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
二爷低笑了一下,看了少女一眼。
“其实也不是那么莫名其妙。”
少女歪着脑袋看过来,像打量人的小猫,宋远洲被她看得心头发痒。
但他没说什么,“之后你就知道了,这些日子先别出门。”
计英见他心有主张,便不再多问,点头应了。
她眼下也不得空出门了。
她得画画。
两人离了茶馆,坐车回宋家。
宋家占据了大片的地方建造园林,因此在城中的位置颇偏,越走人越是稀少。
走到某处街道,人更少了,连计英都觉得有些奇怪,“今日城里有什么集会吗?这边怎么没了什么人?”
那位二爷没有回答她,反而叫了黄普,“让护卫都警醒着些。”
谁料这话话音未落,只听一声破空之声传来。
一根箭嗖得射向了马身,幸而被人挡开,马才没有中箭。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在城中放箭?!
经历了山匪一事,宋家众人全都有了警惕,不仅有了警惕,更有了应对。
有两名护卫直接拿出弓箭,向那射箭的方向射去。
这一箭比发来那箭更加凶猛,径直射进了路边二楼的一个窗口里。
窗口里,有人应声倒地,血流了一地。
一切来得太快,那窗中阴影处的人腾地站了起来。
“宋二,竟然还备了弓箭手防我?!”
有侍卫跑过来。
“三爷,宋家警醒有准备!咱们的人要扛不住了!”
陆梁的脸从阴影里现了出来。
他方才派人去打探了那宋远洲的口风,若是那云澜亭的画不出五百两,他也就买了。
那厮道好,竟然开口一千五百!
上次他令山匪截画不成,已经十分不快,这次那宋二竟开口一千五百两故意捉弄他。
更不要说在白家那次,可不就是宋二撞破他的事?
他觉得要不要画等等再说,但这个人还是解决了的好。
只要这宋二没了,宋家家主之位旁落,要一副画还不容易吗?
他以为这种城中伏击,宋二必定毫无准备地丧命,没想到,宋二竟有了准备!
陆梁念及自己屡屡受挫,发狠了起来。
他连声冷笑,笑得阴测测。
“拿我箭来,今日我亲自送那宋二下黄泉!”
街道上的人全都尖叫着跑开了,店铺忙不迭地闭门合户。
只有宋家的马车和护卫在与埋伏的流箭拼搏。
如此发了疯的伏击,连计英都感知出一二,她问宋远洲。
“是不是陆梁?上次山匪也是他对吗?兴远伯府是贵勋人家,定在军中领有要务,所以他才有火铳在手?”
她说的都对,宋远洲也猜到了。
他这些日子出门都带了人手严加防备。
陆梁是什么人?
且看他对白秀媛和白家的态度,再看他当时出的主意,让饿犬来要计英,就会知道此人手段阴狠,而且不会善罢甘休。
宋远洲只是没能想到,今日在城里,陆梁就敢跟他出手。
周边流箭嗖嗖不断,男人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少女脸色泛青。
陆梁这是准备置他于死地,只要他死了,陆梁想要什么画都容易。
可他也不会随意屈服。
只不过身边的少女,又跟着他遭了一回罪。
宋远洲看着箭矢的方向,明显有几箭在想他们藏身的方向试探。
对方也在变换方向,此地不宜久留。
宋远洲看了一眼计英,叫了黄普,“你与两个护卫,护着姑娘躲到那边的小巷中去。”
计英闻言看向了那位二爷,黄普也看了过去。
“那二爷您呢?”
“我去另一边。”
“不成!二爷,另一边箭射得密!二爷不能去!”黄普叫起来。
计英看向男人有些惊疑不定。
“二爷 ”
话没说完被这位二爷打断。
“好了,不必说了。”
他直接叫来了护卫,拿着盾护送计英逃离,自己也叫了人往另一边转移而去。
兵分两路,立刻行动了起来。
陆梁盯着那马车后的躲避处良久,手上的弓已经拉满多时,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突然,马车后面一动,有两路人齐齐跑了出来。
两边都用盾护住,根本分不清哪边是那宋二。
陆梁看得头晕,他手下护卫却一下看住了奔向小巷的一堆人。
“三爷瞧,那似个女人的裙摆,定然不是宋二,是他那个通房!”
陆梁一听,弓箭的方向一变,正经就对准了那奔向小巷的一边。
侍卫惊疑,“三爷,宋二定是在另一边啊!”
陆梁却笑了。
“这种时候,谁不要命?那宋二说不定故意换成女人装束,让他那个通房替他挡箭!当我猜不到吗?!”
话音一落,陆梁手下的箭,箭头绿光一闪,嗖得一声直奔那露出的裙摆而去。
不求命中要害,只要他的箭稍稍射中即可!
计英听到声音已经晚了,小腿陡然一痛,痛意和箭的冲力令她向前跌去。
她一声惊呼,却没有跌在冷硬的地上,而是跌进了一个并不熟悉的怀中。
计英抬头看去,但眼前男子的长相令她心下陡然一惊。
她要挣开,那人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姑娘,你中箭了,箭上可能淬了毒!”
那男子身边另有人手,挡下了漫天的流箭,计英在惊疑不定中被男子抱去了小巷。
黄普吓得脸色发白。
“这位爷,你怎么知道箭上有毒?!”
计英也看了过去。
男子一身劲装,手臂带了箭袖,腰上配了长剑。
他长相英朗,鼻梁高耸,剑眉星目,眉峰处亘着一条刀疤。
若不是他眉目之间自有一股正气,计英乍一看,还以为此人是那陆梁。
此人与陆梁,着实有五六分相像,难道是 陆梁的嫡弟,兴远伯世子?
☆、第39章 第 39 章
计英紧盯着这个男子看。
那男子并不觉得被冒犯, 反而大大方方地自报家门。
“在下兴远伯府陆楷。”
话音一落,不管是计英还是黄普都确定了他的身份。
兴远伯只有两个儿子,庶长子陆梁, 嫡子也就是兴远伯世子,陆楷。
但是, 那陆梁在路边伏击宋家马车,陆楷突然出现又救了计英, 这是什么情况?
黄普反应比计英迅速。
“陆世子,您不会要把我们姑娘 ”
他问得话正是计英也想问的,但陆楷却没有直接回答, 一下攥住了计英的小腿。
中了箭上的地方鲜血急速涌出, 疼痛迅猛席卷,计英疼得一颤, 浑身发冷起来。
陆楷脸色一沉。
“是中了毒箭,箭虽然掉落, 但是毒入了体 必须要把毒血挤出来!”
他这般行径,不管是黄普还是计英, 都顾不得他和陆梁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陆楷立刻指挥黄普将计英腿伤处的毒血挤出来。
那处本就受了箭上,如今黄普还要上手去毒,计英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
她拼命忍着不出一声,让陆楷将她放在路边人家的石阶上。
“多谢陆世子相救,我自己坐着便是。”
陆楷闻言, 略带几分惊奇地看了她一眼, 见她从脸色到唇色都已经煞白,额头冷汗不住滴落, 唇下轻颤。
他不由道, “姑娘这种时候还能忍住疼痛如常说话, 倒同那些军营中的士兵一般坚毅。”
计英很想谢他夸奖,但腿伤处的疼令她只能虚弱地笑了笑。
只可惜,黄普没有经过这种事,去毒不得要领,伤口处青紫仍旧蔓延。
计英伤口疼得更厉害了,连带着半条腿都像断了一样,浑身已经开始发颤。
陆楷见这情形,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不成,毒素蔓延太快,我来吧。”
他说着,跟计英道了声“无礼了”,攥住了计英的小腿。
男子手掌如铁铸一般,直接将少女的腿攥在了手心里,可他去毒的力气也十分惊人,比黄普力道大多了。
计英强忍着才能不发出痛呼,她怕一出声就会引来陆梁的人手。
陆楷见她强忍着痛意,小脸白到没有一丝丝的血色。
他禁不住道,“这毒厉害,姑娘不要强忍,可咬住陆某的箭袖!”
他说完就将手臂靠了过去,“姑娘咬住,陆某手下去毒更要发力了。”
痛呼已经涌在了计英的嗓子口,她不得不握住了陆楷的箭袖,用力咬了上去。
陆楷手掌的力量立刻传了过来,疼痛几乎将她淹没。
她勉强忍着,但逐渐忍不下去了。
在这股无处遁形的痛意中,在小巷外面不停的刀光剑影和流箭中,计英眼前景象逐渐涣散了,散成了一片白亮,她迷失在了白亮中
*
陆楷带来的人加入了宋家的护卫。
宋远洲甚至不知这群人是何人,但他们是友非敌,很快,陆梁的人伤亡惨重,即将招架不住,不得不撤退得一干二净。
宋远洲大松了口气,官府兵也奔了过来,宋家没有太重的伤亡。
宋远洲清点了一边人马,这才想到了计英和黄普他们。
他正想着过去寻人,黄普突然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
黄普这模样,看得宋远洲眼皮腾腾跳了两下。
“出了什么事?!”
“二爷,姑娘中了毒箭,昏过去了!”
这话好像重拳砸在了宋远洲心上,他心跳陡然一停。
“人在哪?!”
计英的情况有些不定。
陆楷跟宋远洲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情况。
“ 毒素渗入太快,虽然已经为姑娘挤出了毒血,但还有不少残余挤不出来,可能需要医馆特用的器具拔除残毒,这条街上有医馆吗?!”
这一片颇为偏僻,还真就没有医馆。
“最近的医馆过去也要一盏茶的工夫 ”
宋远洲看着计英人昏了过去,缩成一团,紧闭的眼睛和紧皱的眉头令宋远洲心下发紧。
她现在一定还疼得厉害,
他突然问陆楷,“陆世子了解这种箭伤,不知若是用嘴吸出残毒,可以吗?”
话音一落,陆楷和黄普皆惊诧地看了过来。
陆楷怔着点了点头。
“可以倒是可以,但吸除残毒的人 只怕也会中毒!”
小厮黄普更差点跳起来,“二爷使不得!让小的来吧!”
宋远洲一下就笑了,挥手撵走了黄普,“你当然不行,这事我该做的。”
他说完,手下捧住了少女的小腿。
那小腿血肉模糊,伤口边缘星星点点的青紫毒斑,宋远洲心下乱颤着快跳,双唇覆了上去
毒斑很快消散了,宋远洲吐出最后一口毒血,唇下泛了紫色,黄普连忙拿出水囊让他漱口。
“我的二爷,您可不能中毒!”
“我没事。”
他看着少女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许,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计英?醒醒?”
可计英仍旧昏迷不醒。
陆楷见状解释,“姑娘伤口虽然没了余毒,但部分毒素在之前进入了体内,不过应该不要紧,后面服用解毒之药即可。”
宋远洲稍稍松了口气,起身向陆楷道谢。
“今次多谢陆世子出手相助。”
陆楷不用他谢,相反,摇头叹了叹气。
“宋二爷不必谢我,还是赶紧将宋家护卫送医吧。”
他说着,又看了计英一眼,“还有这位姑娘。”
宋远洲点头道好,俯身要将计英抱起来,可他靠过去才发现,计英手下竟然还攥着陆楷的箭袖。
宋远洲愣了一下,轻声叫着计英松手,“英英,松松手,回家了。”
可计英不知怎么,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手下攥着陆楷的箭袖就是不松开,还好似受到了威胁一般,明显向着陆楷的方向靠了靠。
空气瞬间凝住了。
那位二爷的脸色沉了下来。
陆楷也是惊讶,他也没想到会有这等情形。
他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计英,计英手下紧紧攥着他,好像攥着救命之绳一般,他心下软了几分,跟宋远洲解释。
“方才是陆某让姑娘咬住我的箭袖,姑娘倒是松了口,却没松手 若是宋二爷不介意,陆某送姑娘回去吧。”
宋远洲闷闷地看着计英,见计英昏迷全然没有知觉,只好应了陆楷。
“那就多谢世子了。”
宋家距离此处并不远,陆楷一路抱着计英很快回到了歌风山房。
宋远洲直接让陆楷把人送到了他的正房。
陆楷微微惊讶了一下,却也彻底明白了两人的关系。
陆楷将人放在了床上,可略一放下就惊了怀里昏迷的人。
人还没醒,冷汗又冒了出来,好似察觉了要离开安全可靠的地方,手下攥着陆楷的箭袖更紧了。
宋远洲脸色沉得已经不能看了。
陆楷也尴尬不已,轻唤了计英一声,“姑娘?”
这对昏迷的人自然是没什么用的,幸而茯苓听闻消息赶了过来。
她一喊“英英”,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计英就松开了陆楷,依靠到了茯苓身上。
陆楷着实松了口气。
那位二爷一面让人去煎解毒的药,一面脸色难看地跟陆楷道谢。
“今次劳烦世子了。”
陆楷叹气,又看了床上的少女一眼,少女虚弱地依偎在她的姐妹身上,陆楷不免想到了方才她在他怀中的模样。
他念头一闪,又被自己按了下去,同这位二爷一道去外间说话。
刚一站定,陆楷便向宋远洲施了一礼,宋远洲立刻上前扶了他。
“世子这是做什么?”
陆楷道,“陆某要先跟宋二爷道一声歉,恐怕宋二爷也晓得今次伏击你的人是谁?”
宋远洲当然知道,正是陆楷的庶兄陆梁。
他心思转了转,“宋某是有所猜测,所以也备了人手,只是不晓得世子怎么会来,难道和那位是一个意思?”
换句话说,难道是兄弟两个一个唱白脸一个□□脸,都是奔着云澜亭的园林图而来?
那图有这么要紧?
可惜他想多了,他只见陆楷神色清朗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不知他为何要伏击宋二爷,只不过是因为上次宋二爷遇到伏击,有人用了军中火铳,我是为了火铳之事而来。”
用了火铳的人不正是陆梁吗?
宋远洲了然地点了点头,果然陆楷也没有提到什么云澜亭的园林图,看来对此事并不知晓。
两人又说了两句,陆楷便要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陆楷让宋远洲留步。
“那位到底是我同出一父的兄长,今次的事情,陆某代兴远伯府给宋二爷赔礼了,待我弄清此事,必给宋二爷一个说法。”
宋远洲心下一定。
“好。”
*
一处无人的院落,满院子跪着伤亡的人。
陆梁坐在檐下,阴影遮了他的半脸,又侍卫过来低声道,“三爷,世子爷来了。”
陆梁哼笑了一声,“不是英雄救美去了么?怎么舍得这么快过来?既然来了,那就有请。”
话音落了没几息,陆楷大步走了过来,他扫了一眼院中跪地的伤员,突然开了口。
“全部压下去。”
话音一落,陆楷的人手便迅速上前压住了伤兵。
陆梁看着自己没什么反抗就被缴械压下的人手,脸色阴郁了几分,偏哼笑了一声。
“呦,六弟好大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带了宫里的禁军。”
他目色挑衅,陆楷神情未变。
“兄长不必给我扣什么帽子。你盗用火铳在前,城中伏击在后,饶是兴远伯府掌权军中,也容不得你这般祸害良民!”
他这么说了,陆梁更笑了。
“六弟可真是乾坤正气的君子。不过兄长我就是愿意这般,你待如何?父亲都没言语,六弟你管得着?”
陆楷手下紧了紧。
陆梁笑出了声。
可就在此时,外面官兵搜查的声音忽然渐近了。
这次,轮到陆楷露了笑。
“兄长觉得,我会不会大义灭亲,把你交给官府的人?”
陆梁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在陆梁的神色下不确定起来。
“你不会真想把我交给官府吧?你当知道,家丑不可外扬!”
陆楷笑了。
“看来兄长以为我不敢?”
陆梁手下紧了紧。
院中气氛剑拔弩张,有人却在此时到了这片院落。
两兄弟均是挑眉,来人竟是两人的父亲兴远伯身边的近身侍卫。
那近身侍卫看到陆楷在此也颇有些惊讶。
“没想到世子爷也在此,属下传伯爷命令,带三爷即刻回金陵。”
他说着,又转向陆梁,“三爷近来行径实在过火,伯爷让三爷不许再逗留此地,立刻回金陵兴远伯府,至于三爷的人手,也一并带回归入府里,不得反抗。”
这话一出,那侍卫的人便代替陆楷的人,将陆梁的人全部压走。
带走陆梁的人,那近身侍卫便再次跟陆楷行礼。
“世子爷不用操心这些事了,之后自有伯爷处置。世子爷也一道回金陵吧,伯夫人正念着世子爷呢。”
陆楷抿着嘴没再多言,点了点头。
陆楷负手站在院中,看向那侍卫带着人全部离去的方向。
有随从上前,“世子爷,三爷这剩余的残兵败将,定然不能突出官兵的重围,伯爷这会让人过来,怎么跟护着三爷似得?”
陆楷沉默,眼前却浮现出方才陆梁走之前,朝着他歪着嘴角一笑的挑衅模样。
陆楷脸色更沉了。
“不必多言,回金陵。”
*
歌风山房。
宋远洲坐在太师椅上揉着额头思索。
按照之前计英听来的说法,这画是兴远伯想要的,不过是令他长子陆梁来寻画,可如今看来,兴远伯世子陆楷都不清楚此事。
那这画到底是谁要的呢?
不管谁要这画,他与陆梁之间,俨然已经因为这些事,变成了私仇。
那陆梁行事狠辣,不能以常理推之,幸好他两次都有所防备,没被伏击成功,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又想到了房中的人。
宋远洲立刻起身走了过去,茯苓刚刚将她安顿好,让她乖乖躺在床上。
茯苓见他过来跟他行了礼。
“二爷,英英身上凉的厉害,解药还要一阵子才能煎好,奴婢去灌两个汤婆子来。”
“去吧。”
茯苓一走,弥漫着幽香和药香的房中仅剩下他和昏迷的少女两个人。
宋远洲坐到了床边。
谁想到,他刚一坐下,昏迷的少女像是梦里警觉一般,一张小脸紧绷了起来,向着远离宋远洲的一侧转了一下。
他看着计英,怀疑她是不是醒了。
但他叫了计英两声,又碰了碰她的手,人还是昏迷着。
昏迷着,怎么知道靠近谁,远离谁?
难道她下意识知道要同谁靠近,同谁远离?
☆、第40章 第 40 章
难道她下意识知道要同谁靠近, 同谁远离?
宋远洲念及此,烦闷了起来。
茯苓不时便把汤婆子灌了来,宋远洲细细看着, 发现茯苓上前时, 她果然就没有那般闪躲,而他只是稍稍一碰她, 她就同那含羞草一般,神情紧闭。
宋远洲立刻就把茯苓撵走了。
幽香弥散的房中又只剩下烦闷的他和昏迷的少女。
宋远洲握住了计英的手腕, 她有小小的挣扎,男人生气, 凑在她耳边,“你现在身边只有我,没有别人。”
少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男人更生气了, 瞪了她一阵。
可惜她什么都看不到。
不多时, 药煎好了,宋远洲把自己那碗药仰头饮尽了,见茯苓正要给计英喂药。
他忽的心下一动, 从茯苓手里拿过了碗来。
“你下去吧。”
茯苓惊讶地看了这位二爷一眼, 那位二爷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她眨了眨眼, 退了下去。
宋远洲放下药碗, 坐在了床头,干脆将计英抱近了怀里。
计英又有了下意识的挣扎。
宋远洲气得瞪她也没用, 人家根本就在昏迷中。
可明明那陆楷抱着她的时候,她可没有这般, 还拼命地抓着人家的箭袖。
男人神情不悦地将她往怀里紧了紧, 让她靠在他的胸前。
“老实点, 吃药。”
可少女浑身发紧,根本不张口,男人喂的药完全不配合喝下去。
宋远洲这下有些无措了。
但是反复想了好几个办法,都喂不进去药。
他着了急,“英英,乖乖吃药。”
他这么一说,计英在他怀中顿时安稳了几分,宋远洲试着喂药,终于能吃下一些。
他仿佛找到了诀窍,语气温柔了些许。
“乖乖吃药,吃了药就好了。”
计英又配合多了一些。
宋远洲如此一面轻言细语地劝药,一面轻抚着她的手臂让她安心。
如此这般,一碗药才终于喂了下去,宋远洲耐着性子又给她喂了些水,替她擦了擦嘴角。
计英眉目舒展了几分。
男人快要气笑了。
“怎么这般娇气?”
明明她清醒的时候全然不是这个样子。
黄普还说,中箭之后黄普和陆楷替她去毒,她抿着嘴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宋远洲念及此,也顾不得计英睡着和昏迷的时候为何娇气了。
他将她又往怀里拢了拢,将她额前的碎发撩到了耳后。
半日生死,宋远洲也疲累了,闷声轻咳了几下,干脆抱着怀里的人,倚着床头闭起眼睛睡一会。
只是他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外面有什么传话声,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就见有人撩开了门帘走了进来。
“远洲,没出什么事吧?”
宋远洲看过去,正同小孔氏对上了眼神。
显然小孔氏看到了内室的情形,她细长的眉头挑了起来,目光不停在宋远洲和他怀中的姑娘身上打转。
“这是?”
宋远洲沉了脸色,看了小孔氏一眼。
“还请母亲往回厅中稍坐片刻。”
小孔氏好似回过神来一般,最后又扫了一眼宋远洲抱着计英的模样,挑着眉回了厅中。
宋远洲将计英放下,替她拉了拉被角,才去了厅里。
小孔氏仿佛刚才没有闯进继子的内室一般,淡定地喝茶。
宋远洲看了她一眼。
“让母亲忧心了,儿子没什么事,只是遇到了纠缠的匪贼而已。”
小孔氏打量了他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他的唇角。
“是吗?母亲怎么看着你好像中了毒?莫不是中了毒箭之类?”
宋远洲没有中箭,但他唇角泛紫另有原因。
可他不想告诉小孔氏一分一毫,“匪贼狡猾,儿子已经服了药了。”
小孔氏缓缓点了点头,却突然问,“计英一个奴婢,怎么能在主子的房中养病?你是不是太纵着她了?”
“不过是临时在此罢了。母亲还有什么事吗?”
宋远洲根本不想多言。
偏小孔氏还是继续道,“听说计英是兴远伯世子抱着送进来的?这成何体统?随便找个小厮背进来便是。”
“母亲有所不知,计英中了毒箭,在路边昏迷,多亏陆世子相救。”
他这么一说,小孔氏的目光又落在他脸上,目光探究之意浓重。
“你这唇角的毒紫色,不会是替计英清了毒吧?”
小孔氏看着宋远洲,宋远洲也看了回去。
再如何,这是继子房中的事,小孔氏插手不能不说是逾越。
可小孔氏却用惊奇地目光打量着他。
“远洲,你忘了计英是什么人了?”
这话话音一落,室内的气氛陡然一沉。
宋远洲低沉着声音,“她是我的人。”
但小孔氏却笑着摇了头,没有再继续坐下去,放下了茶盅,站了起来。
她低头看向宋远洲。
“她到底是什么人,你再好好想想。”
小孔氏一走,宋远洲登时扫落了桌案上的茶盅。
茶盅落在地上哗啦摔了粉碎,半滚的茶水泼在地上,一片狼藉。
黄普紧张地过来收拾,宋远洲转身进了内室。
计英还没有醒来,外面的一切都好像和她没有关系。
宋远洲的火气在她微微扇动的羽睫上,消散开来,他抛去那些缠绕的念头,坐到了床边。
少女不知是不是适应了他,没有什么反应。
男人叹了口气,轻抚了抚她的发顶
宋家家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很难不惊动其他人。
下晌,不少人上门来过问情况,宋远洲一一接待了,众人见他尚好都放下心来。
“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嚣张,竟敢在城中伏击,还有没有王法了?!”
可惜如此眼中没有王法的人,官府并没有抓到。
宋远洲也没有追究下去。
他等着兴远伯世子陆楷给他的说法。
但有个人特地拉了他去一旁说话。
“都说匪贼狡猾没有留下线索,但我瞧着你这模样,是不是知道了是何人?你倒是同我讲讲,谁人同你这般大的仇怨?”
此人中等身材,微微发胖,留着山羊胡,书生打扮,折扇在手反复敲打着。
这人与宋远洲言语熟络,乃是因为他正是宋远洲的姐夫,宋溪的丈夫王培腾。
宋远洲闻言摇了摇头,“姐夫多虑了,我还真不晓得是何人所为。”
王培腾皱眉,“咱们什么关系,你怎么还不同我说呢?你姐姐心里挂念你,你说与我,我说与她,她不就安心了吗?”
“姐姐有什么不安心直接来问我便是?我知道的自然给她解释。”
可王培腾却摆手。
“她只会瞎担心罢了,又怕说话惹你不高兴 你还是说给我听听,到底因为什么事情?”
宋远洲就说不知道,一丝一毫都不知道。
王培腾问了几句都没问出门道,泄了气,也就不问了。
但他眼睛转了两圈,瞧住了宋远洲。
“我听说,你那小通房中了毒箭,你替她清毒去了,还是用 嘴?”
宋远洲一眼瞧见王培腾那张泛着油光的脸,用打探的眼神问着他,就胸中火气翻涌。
他闷声咳了两声。
王培腾一看,“哎呦”道,“你怎么还咳喘了起来?莫不是替那小通房去毒,毒着你自己了?”
说着就要来扶宋远洲。
宋远洲推开了他的手。
“姐夫也是读书人,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两句无根无据的话,便跑来问我,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夫是什么街口妇人。”
王培腾被他这么一说,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
“你这话说的,我不是关心你吗?”
他在不自在中勉强找自在。
“自从岳父大人去了之后,这家里就靠你撑着。宋家三代单传,到了你这一辈就你同你长姐两人。你姐姐是个不会说话的,我还能不替你上心?怎么到了你嘴里,没点好处了?”
宋远洲心下冷笑,全然不想再同他多言,正要说两句什么打发走了他。
他却又毫无分寸地说了起来。
“你还年轻,有些事不晓得厉害,我少不得要提醒你。”
他说着,一副长兄教训幼弟的态度。
“宋家能走到如今不容易。从前有计家在前,宋家是怎么都出不了头,现如今计家败了,宋家才有机会当得江南园林第一家。族里人也好,其他各家也罢,可都看着你呢。你别迷了眼,尤其别对什么人太上心 你可是宋家家主,是岳父大人唯一的子嗣,你可不能愧对宗族,愧对岳 ”
“够了。”
王培腾话没说完,就被宋远洲打断了。
歌风山房停了风,风中没有歌儿的曼妙,只有闷得让人发慌的阴郁。
王培腾没敢在那二爷的阴霾表情中说下去,他只是理了理嗓子。
“我可都是为你好,为了宋家好 ”
他说完,寻了个借口快步走了。
院中静的落针可闻,连路过的鸟儿都没敢在房檐上休歇,扑棱着翅膀快快飞走了。
宋远洲在院中定定站了两刻钟,才脚步沉重地回了房间。
内室没有一点声音,宋远洲撩开门帘,看到计英静静安睡的容颜。
她睡得很沉,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
方才大夫说她中的毒处理的很及时,又用了去毒的药,已经从昏迷进入了沉睡。
这一觉可能睡得沉、睡得久,到了明日应该就能醒来了。
她睡着的时候并不全然安静乖巧,稍稍一动就扯落了被角。
宋远洲下意识要过去将那被角替她提上来,可脚下迈出,王培腾的话瞬间响在了耳畔。
“你可是宋家家主,是岳父大人唯一的子嗣,你可不能愧对宗族,愧对岳 ”
他迈出的一只脚登时顿住了。
但耳边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是小孔氏。
“ 你忘了计英是什么人了?”
内室没有王培腾也没有小孔氏,但两人的话左右夹击着他的耳畔。
宋远洲摇头想将那些话晃去,可那些话却如炮竹一样不停对他轰炸。
他再也迈不出去另一只脚了。
床榻上的少女还在睡着,男人没办法再把视线安静落在她身上,转身离了去
宋远洲让人收拾了西厢房,又把茯苓派去了正房照看。
天色渐晚,宋远洲咳嗽发作了起来,可他睡不着,思绪乱糟糟。最后服了药,又点了安神香,才勉强睡下。
可惜梦里也没有任何安稳可言。
他梦到了一个许久没有出现在他梦里的人。
是他父亲。
四周都是浓雾,父亲不知为何变得苍老,坐在一颗枯木之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宋远洲快步走近,“爹?”
可父亲全然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用严厉的眼神看着他。
在这目光之下,宋远洲莫名有些躲闪。
可父亲目光如火,几乎将他的躲闪烧穿。
在火烧的目光中,宋远洲听到父亲开了口。
“你太让我失望了。”
从床上坐起来,宋远洲冷汗淋漓。
他一下下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外面的天色刚刚鱼肚翻白。
没有了任何睡意,宋远洲起身离了歌风山房,去了祠堂。
祠堂高大的冷清,宋远洲推开门给列位祖宗行礼,走到了靠前的牌位前。
那是他父亲宋毅的牌位。
男人沉默地点起了三支清香,躬身拜了牌位之后,安置到了牌位前的香炉中。
清香的香气令他稍作喘息,他闭起眼睛轻声念着什么。
可就在睁开的那一瞬,他忽的浑身僵住,凉气从脚下向他胸前漫来——
他看到那三支清香,在牌位前的香炉中,灭了。
*
天一亮,计英感到落在眼皮上跳动的光,睁开了眼睛。
周遭的景象令她一愣,看了半晌她才意识到自己睡在何处。
她怎么睡在了那位二爷房中?
计英略一动,小腿上的疼立刻将她思绪打住。
她坐起来看向了自己的小腿,小腿被用白净的布缠住了,隐隐还能看到了一些渗出来的血。
她稍稍一动,小腿便疼得厉害。
她中了毒箭,还是那位兴远伯府的陆世子救了她。
那她又为何在那位二爷的房中?
那二爷又在何处?
她隐隐觉得,在那陆世子之后,好像还有人给她处理了伤口,是那位二爷吗?
计英琢磨着,外间传来了声响,茯苓端着水盆进来了。
“呀!英英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计英连道好多了。
茯苓松了口气,神情纠结了几分,小声问起计英能不能走路。
计英怔了怔,“只是皮肉伤,走路还是可以的。”
茯苓声音更小了几分,往外看了一眼,又转了回来。
“既然能走,我扶着你,还是回你自己的房里去吧,二爷他、他到底不能常住西厢吧 ”
茯苓说得勉勉强强,不想这么直接地表达出那位二爷的意思。
但计英一下就明白了。
她是个卑贱的奴婢,就算受了伤,那位二爷容她睡在此一夜已经是恩典了。
眼下,下了逐客令。
方才,她还在想是不是二爷给她处理了伤,可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怎么可能呢?
她立刻坐了起来,披上衣裳下了床。
脚下刚落到地上,小腿的痛登时如闪电触及了全身,计英疼得浑身一僵,才又抬起了脚来。
“我这就回去。”
茯苓连忙在旁扶着她,计英道谢。
刚走出房门,就看到了廊下负手站着的宋远洲。
计英脚步微顿,她看到宋远洲紧抿着唇地看着她,神情冷漠冰凉又阴郁,好像在看一个令他不快甚至心生烦躁的人——
这个人是受伤还是中毒,是生还是死,都和他无关。
他只是在给出了最大的恩典之后,不愿意再多看到此人一眼。
计英在他的眼神里和腿伤的疼痛中,默念了自己的身份。
“奴婢多谢二爷。”
他什么都没有说。
计英在男人冷眼旁观中,忍着巨大的痛意,行礼,告退。
回到她阴暗潮湿的小西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