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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 一十四洲 22508 字 1个月前

第161章

五月底的时候叶灼找了个由头,把锦明支走出远门去了。

金龙大哥最近和他相安无事,除了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嘴,怪声怪气说两句“啧啧”,“有趣”。

他留在梅花小筑,把给锦明的一套剑法写完。金龙是法修,很不讲究,分明持有神剑,学的也是高明剑法,两者却不很契合。他依据金龙的质地,锦明自己的习惯,还有重云紫霆剑的诸多特性写了这一套,聊胜于无。

剑法之外再留书一封,道两句谢,交代后面的事情,总共也就三行字,大意是他走了,小长虫自有去处,一切事也都自有安排,让金龙不必再寻,自己去玩。

将信封好,别无他事,叶灼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红梅已谢,冰雪初消。

他看向灵海。

小长虫盘在荷叶中央,抱着一片莲花瓣,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叶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一团灵气里看到眼睛的,反正是有。脑袋上还有龙角的凸起。

没名字。

起了名字,好像就真是确有其事一样。叶灼不会做那种事。

他只觉得这东西已经待得够久了。

出去。叶灼对它说。

龙崽子歪了歪脑袋,像没听明白他说什么。

出去。从这里。

龙崽子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算了,叶灼想。这东西连外面是什么都不知道。

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小长虫静了静,像是尝试理解。

然后朝他一翻肚皮,在荷叶上讨好地打了个滚。

“?”

真打算赖在这里?

话不过三,何况好像真听不懂。

一天都能吃他一半灵力了,就算早点出来难道还会饿死?四只脚的东西,命还没那么薄。

你到底出不出来?

小长虫爬到莲花上,抱着莲花瓣不断地蹭。蹭了半天没用,又往四处嗅,在找什么,绕了一圈找不到,急得甩尾巴。叶灼明白了,它也不知道怎么出去。

也许上天给的时间还没到。但叶灼给它的时间已经到了。不出来也要出来。

算了。

叶灼拿起一柄锋利的冰晶匕首。

刀尖在心口某个位置比划了一下,又移开了,这样太怪。于是往下去了一些,在侧腹。

他的剑能杀得了别人的元神,难道还划不开自己的灵海。一念之间剑意成形,锋芒已现。

叶灼划了下去。

衣服也是寻常的,刀刃一下,轻轻就割破了。

血肉也是。

刀尖刺到皮肤的一刻那条龙崽子嗷一下哭了,叶灼从没听它哭这么大声过,他脑子疼。

他想说滚出去,可是龙崽子已经整个不见了。叶灼体内所有灵力忽然间都被疯狂地消耗,龙崽子化成万千道灵气的流光在灵海和经脉里冲撞,要找地方出去,可是找不到,继续乱撞。

叶灼感到一种陌生的痛,为了能划开灵海,他把功法散了,所以现在的感受与凡人无异。原来是这样的知觉,好多年没有体会过。下意识他又往下划,两寸,可以再长一点,不知道三寸三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没划成,龙崽子真嚎得他脑袋疼,一股灵力攥着他的手腕不要他动弹,划一下而已,像在要它的命一样。

点点灵光终于从虚空中散逸出来,飞鸟归林一样汇合为一体。叶灼放下了刀,那些灵光就缓缓在他面前凝聚。还在嚎,呜呜咽咽的,听了很烦。等最后一丝灵光也离开虚空灵海,哭声就彻底听不见了。他面前一团完整的光晕。

叶灼的灵海被方才那一出给抽空了,顿了顿,这方天地的灵力开始疯狂向光晕中汇聚。

几十条仙脉,不知道多少个储物法宝里的仙晶灵石。大多是龙界来的,其它是还有秘境里拿的。龙吸水一样,好像怎么都不够,叶灼无话可说,难道真是早了。按蔺祝的说法它长成了自然在体外化形,但叶灼不想等了,他哪有时间和这种东西比命长。

算了,大不了多孵个几千年。

就这样还拼命想要往自己这边拱,不如省省力气。叶灼伸手去碰那团温暖的灵光。终于消停下来,有什么东西蹭了蹭他的手。

过一会儿,它吸收灵力的速度终于放缓了一些,叶灼看见一个透明的,壳一样的屏障缓缓生成,里面一条灵光湛湛,只有轮廓的小长虫。一对亮晶晶的龙瞳正在隔着壳看他,不哭了?他看过去,小长虫又打了个滚,朝他翻肚皮,怀里竟然还抱着莲花瓣。

灵力化形之物,晶莹剔透,还算悦目。

可惜,长大就变成黑龙了。

叶灼仔细看,龙崽子心口一点红,像是莲花纹。这是在做什么,在逆鳞的位置。

手中灵光渐渐凝聚成实体。沉甸甸有了重量。冰凉的龙蛋外壳缓慢地成型,触感和龙鳞一模一样。

里面的龙崽也有点看不见了。

叶灼知道它一直在看自己。对视几眼,就要来蹭,现在蹭不到他手指只能蹭到壳了,就扒着壳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学谁不好,学龙离渊。叶灼伸手重重敲了它脑壳。

——然后又开开心心蹭上来了。

终于很多东西都看不见了。龙崽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缓,闭上眼好像就困得睁不开了,但还是努力再次睁开来,湿漉漉地看他。

“睡吧。”叶灼说。

龙崽隔着壳最后一次蹭了蹭他的手指,好像还呜了一声,听不清楚。然后就缓慢地闭上眼睛,落到龙蛋底部,抱着那片莲花瓣蜷起来,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叶灼看着它。

渊海一梦几千年,再醒来,也许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然后会有条大墨龙来做它的父亲。也不错。叶灼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离渊带着微雪宫几个小孩在大殿前面雕冰灯,鸡飞狗跳的场景。

叶灼忽然笑了笑。

真荒唐,他生了条小龙出来。

伴洪荒衔日月,朝北海暮苍梧,这样的生灵。

没有谁会阻碍它,也没有谁去伤害它。想做什么就可以去做什么。不想修炼也可以不修炼,不喜欢用剑就不用剑。挺好的。

墨玉卵壳彻底成型,隔绝了里面浓郁如海的灵气,也隔绝了叶灼的视线。

叶灼把它拿在手里抛了抛,也没有很轻,还不错,勉强配得上做他的血脉。他还看见墨玉深处有隐隐幽红的莲花纹,莲生仙体也是好天赋,修炼的时候又可以偷懒了。

他拿剑柄敲了敲,很坚固的东西,天道护佑,大抵就算是摔地上滚落悬崖,上刀山下油锅,这方人界毁了没了,它也还好好的。

他今天心情好,就不挨个试了。

了不起,一条小龙。

活的。

叶灼一时半会不知道把它放哪。活的东西一般不能放储物戒。而且这东西储物戒也不敢收。

想丢去外面寒池里,动了动,他发现自己现在动作很迟缓。

叶灼困惑地看了看自己身上。

“……”

院外有隐约的动静。还好,他提前给风姜传了信,现在该到了。再到晚一点,他自己就好了。

——风姜撞开门就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美人脸,明红衣冰雪相,长发散如流墨。

叶灼就安安静静靠在床柱上,旁边丢了个黑不溜秋的东西。

明显的血腥气。风姜愣住了。

叶灼缓慢地指了指自己腰腹。

那一刻风姜的心脏差点都不会跳了,匆匆忙忙扑过来:“你别动!别动!让我看!”

大惊小怪,其实也就是皮外伤。

只是散功状态下划穿了灵海,他灵力又全被抽空了,这种时候不好贸然吃药,要等灵力慢慢地自然恢复一点,才能承受药力。

风姜好像快哭出来了。

“你现在没办法用灵药,怎么办?我用凡人的办法止血,先把伤口缝一下好不好?”

叶灼:“……不用。”

他灵力被抽空了,但小长虫留下的那些莲花莲叶还在,有一部分现在正在缓慢地化成灵力修复灵海屏障,那个贝壳自己也打开了。

其实纯属轻伤,就算什么都不做,他慢慢汲取外界的灵力,过一两天也好了。伤口也很快会自己痊愈,不会留痕迹。

比这重的伤他不知道有过多少,以为谁都像那条龙么?特意留一道疤来装可怜。

风姜看清了叶灼的状态,松一口气,开始小心给伤口止血。

“怎么会弄成这样。”风姜小声说。

叶灼:“我生了条小龙。”

风姜的手都顿住了。

阿灼和他讲笑话?风姜迟疑地抬眼看叶灼,见叶灼认认真真的,像在说什么好玩的事。

“……啊?”风姜听见自己说。

叶灼指了指那颗龙蛋。

和本命剑摆一起,谁都看得出是一样的材料。

风姜这才看清了它,看清了,又下意识看叶灼的本命剑。

最后茫然地看向叶灼的眼睛:“这……?”

叶灼说:“就这个。”

风姜:“离渊?”

叶灼轻轻点头。

风姜看着像要快哭了。

“怎么……怎么这样……”原本还稳当的动作霎时间手忙脚乱起来,血止住了,风姜匆忙看他,握着他手腕,“阿灼,怎么这样。离渊呢?不在这吗?”

“打发出去了。”叶灼说,“他不知道。”

风姜好像真要哭了:“阿灼……”

“我没事。”叶灼说,“挺好的。”

他是发自内心觉得,还不错。

风姜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阿姜,”叶灼认真道,“我放下了。”

风姜的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哭了,他用力点点头,又笑。他忍不住一下子抱住了叶灼。

“……”

风姜的情绪好像有点激动,叶灼生疏地拍了拍他肩背。

“阿灼,”风姜笑着说,“真好。”

笑着笑着又哭。

叶灼:“。”

“压到我伤口了。”他说。

风姜吓得放开。他现在和叶灼离得很近。好像从没见过阿灼现在的样子。像天边一片月,淡淡的清辉落下来。

“阿灼,你累不累?”风姜忽然小声说,然后伸手去试他的额头。

叶灼轻轻摇头。

他没什么事,只是忽然间好像很多事情都结束了,过去了。灵力空了,一时半刻也没必要修炼。他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阿灼?”风姜说。

叶灼应了一声。他拿回了剑,没事做,他就擦剑。这剑怎么非要长成龙鳞模样,他又想起离渊。莫名看向那颗龙蛋。

叶灼忽然说:“阿姜,我是不是没有一个好父亲?”

风姜不说话。

“它应该会有。”叶灼淡淡道,“你拿着它,我不要了。”

风姜:“我?”

叶灼:“你带回去,随便放哪里。到秋天,觉得时候到了,就交给离渊。它很能活,死不了。”

风姜眼睛又红了:“那你呢?”

“不知道。”叶灼说。他一点点擦着剑,心情很好。

想起云相奚,竟然没有任何感觉。无非是死人一个,在他剑下。

手指缓缓抚过剑锋,他的剑怎么哪里都好。他很期待问向相奚剑那一天。

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

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他早已越过那条河。

“然后呢?”叶灼听见风姜问他。

“我回苍山,阿灼你去哪里?”

也许去人间走走。

伤好的时候灵力又精粹了一成,不知不觉竟然又进了一个小境界,人仙境其实不分小境界了,也就是修为又涨了一截。莲花莲叶依旧在灵海上当摆设,叶灼把它们推到边缘去了,他看了看,莲花缺一瓣,龙崽子果然是从这朵上扒拉下来的。

叶灼就真的去人间走了走。

春天到了,桃花开了。半年冰雪,凌汛和洪涝都会来,这是可以预料的事。凡间的村落城镇因在寒冬时要聚居取暖,都迁移到开春不易受灾的地方。有人在殚精竭虑打算。

再然后,还是尽人事。叶灼看见凡人和王朝都很匆忙,过得也不太好。

半年寒冬后会不会还有半年苦夏?春种是晚了,秋收可能根本没有。百废不兴,人间界现在就是这样。

有仙门弟子混在凡间跑前跑后,看见他,非要拉他去门派驻地,请他喝酒。沈心阁竟然真把那个小穷奇养活了,逢人就说这是叶二宫主给他的,渡劫期的人天天被穷奇崽子咬。

不太想搭理他们,叶灼去幻云崖看了看,和他走的时候没两样,剑字崖下摆了几坛桂花酒,铸剑师来过,离渊来过,苏亦缜也来过,他是最后来的。

微生弦一直写信催他回苍山,叶灼不回,不想看见道修寻死觅活。微生弦这大半年也忙得不省人事,叶灼让他有事在信上说,微生弦给他画了个道修上吊图。

最后叶灼来到了东海。

抓到一个打渔人,问现在什么时节。打渔人结结巴巴的,自己难道很可怕?像妖怪?

最后说,刚过了夏至,六月二十四。

日子也不错,都是双数。龙离渊说六月来,要是来到六月三十,可能真被他们龙祖关住了,应该的。叶灼找了块眼熟的礁石,悟剑修炼。

离渊游过东海轻缓的水波,看见海天一色,人间的海岸像遥远一线在眼前展开的时候,下一眼,他看见礁石上,世上最好看、最灼眼、最浓墨重彩的一个人,穿着云霞般美丽的红衣,带着漆黑细长的一把龙鳞剑,静静地闭着眼,感悟天海。

天上地下,千年万年,他最喜欢的那个人。

离渊游到他的身边,绕一圈,守着他,等他醒来。

那个人睁开眼的时候像一霎天光浩荡倾泻,长风吹彻这世间一切雾霭,他的眼睛,空灵如琉璃。

下一刻迎面而来的是他锋芒毕露的长剑。

那样漂亮、锋利、一往无回的剑光。

“龙离渊。”离渊听见这人微带笑意的嗓音,“过来比剑。”

第162章

叶灼的剑是真好。

好得离渊快接不住了。

“二宫主,先给我垫几招。”离渊用神念给他投降。

“?”

离渊得到的是叶灼更不留情面的一剑。这人就这样了。

被压着打了好一会,离渊才终于跟上。叶灼把他打发去龙界,是不是就是要支开自己,偷偷练剑?他的时间在界域通道里少了一个月,叶灼就在人间多练了一个月。但是怎么练得这么好。他也要学。

美人计也练得更好了。

明明是凝神寂静的样子,可是,真是盛气凌人。

是不是十一年前人生初见,本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眉眼?是不是本该遇到的就是这样飘然锋利,凛冽空灵的飞仙一剑?

用剑的时候,眉梢眼角意气张扬一般,越发鲜明,让人忍不住去看。

这么漂亮的眼睛,打架的时候多看一眼就会不妙了。后果就是不幸挨上一剑。离渊神念又喊叶灼让他轻一点。

龙离渊就这样了。

不想好好比剑,没关系。叶灼会让他拿出真本事来,反正打不死。

这龙回龙界一趟也很有长进,剑法里有不同寻常的变化。

这次又打了三天。东海是个不错的地方,不用种树。打完离渊和叶灼一起在那块礁石上坐下,他才发现,从这里看过去,海天苍茫一色,无尽波涛往复涌起,往前看不到尽头,只有遥不可及的冥茫天际。

叶灼就是在这里, 第一次看见他。

“叶灼。”离渊说。

叶灼看他。

“是不是放下了?”离渊道,“你的剑不一样了。”

叶灼:“那你呢?”

“我怎么?”

叶灼:“你的剑也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叶灼想了想。

“你学我。”他说。

离渊就笑,一下子把这人搂进怀里。

“叶灼。”他又说。

叫魂么?

“叶灼。”离渊一根一根扣起他的手指,又低头,来贴他的额头,“我好喜欢你,叶灼。”

叶灼垂下眼,静静听着这龙莫名有些沙哑的嗓音。这样说话,这条龙。

“所以你教我,我就会学。”离渊说,“我会去做,我一定会做到。”

他一辈子没有想过要去得到什么,直到这个人教他剑中执着,教他去争,去夺,去伸手握住什么。

而这个人自己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路,最后一道门,最后一个选择,却是要放下执着。

东海的月亮已经升起来,礁石上,他们的剑摆在一起。离渊觉得这样还不够近,他伸手,把逆鳞剑抬起来,交错着,搁在勿相思的剑身上。

如此有闲情逸致,看来交代的事情都做好了。

“我师父说什么?”叶灼说。

离渊收拢手臂,把这人抱在身上,抱怨般道:“上师好凶。”

凶么?叶灼狐疑地看着这人眼睛。

“我师慈和。”叶灼再度申明此事。

怎么见一回见两回,这龙都说很凶,运道真是不好。

离渊:“上师法相,依然通天彻地,其中轮转世间万劫,狰狞万状。”

叶灼轻轻眨眼。

“然后,我把你要说的话,一字不漏,都转述给上师了。”离渊说。

“迦昙摩华上师听完说……”离渊顿了顿,“说,爱怎样就怎样,她早就不管你了。”

叶灼:“没有生气?”

离渊顿了更久。

“上师应是思念你,”离渊斟酌道,“我见上师时,上师本是疾言厉色,怒目看我,但我提及为叶灼带话,上师面色有所缓和,问我你有何话要说。”

然后就看见怀中人漂亮的眉眼轻轻舒展,像是看穿一切似的,戏谑般问:“那她喊我什么?”

“。”离渊想起当时场景。

上师听到“叶灼”二字,声如万古混沌,怫然断喝:“那个孽障的事,不必报我!”

离渊:“……喊你孽障。”

叶灼就笑。离渊气得亲他。

叶灼:“然后呢?”

“然后,我说,你知错了。上师面有欣慰。”

叶灼:“……真的?”

离渊回忆当时场景。叶灼说,当年执念缠身,是他之错。他一字不错,转述上师。

上师断然冷笑,不置一言。冷笑亦是一种笑容,面有笑容何尝不是一种欣慰。

于是离渊说:“真的。”

叶灼:“然后你说,知错未改,仍是我错。”

离渊:“……上师闻言,微有冷笑。”

叶灼:“我会错到底。”

离渊这次沉默了更久。一些恐怖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

离渊说:“……上师雷霆震怒。”

叶灼又眨了眨眼。

眼睛这么漂亮,离渊决定不和他计较:“就这样了。你的话,我一字不差说给上师了。上师的话,我方才也已经原原本本转述给你。”

“你过来。”叶灼说。

已经抱着了,怎么过去?离渊俯身,离叶灼更近了一点。叶灼伸手,轻轻抱住他。

“谢谢你,离渊。”叶灼说,“师父一定生气,我知道。”

想了想,又道:“你代我见到她,我很高兴。”

离渊的心一下一下地跳,那么快。他眼睛是不是又变圆了,不知道。静静嗅着这人身上的莲花水泽,他收拢手臂,像是要把这个人扣在自己身上。

离渊:“上师要我跟她走,去须弥佛界,座下修行。”

“我师千年后将远行,此劫生死不能测。所以动身前,她要收徒传法。”叶灼说,“既然早看上你,你应该去。”

“我去了,你怎么办?”离渊说,“我回上师说,我不去,我也不学。”

叶灼看向离渊的目光,忽然颇为兴味。

下一刻离渊蹙眉,像是想起不好的事情。

“上师大怒,说,我不学也要学。”离渊说,“……然后,她直接以许多佛法灌我。”

灌顶毕上师飘然离去,他挂在云霄天阙的柱子上昏了十天十夜。

长姐每天路过嘲笑,二姐好心禀告龙祖,龙祖说这都是他该的,不必施救,每天泼点水就好了。

——要不然怎么会来到这个时候?

思及此离渊不由得轻轻叹气。反正叶灼也被灌过,可以算是同甘共苦。

还好他过去一年间对佛法已经不能算是一窍不通,可以对灌进来的内容稍作梳理,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才不会昏到八月,龙祖那关他都过去了,怎么会昏在这里,他要是真来不及去人间有人就会高兴了。

就见那人听了直接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居高临下跨坐自己身上,双目饶有兴趣看着他。

“那起来,比试,”叶灼拽他右手,说,“我和你论佛法。”

“一个都没学会。”离渊说,“除非你教我。”

叶灼:“传我和传你必不是同一脉。怎么教你?你自己学。”

离渊:“那你学的是哪一脉?先交代。”

“不教。”叶灼说,“困了。”

装困,离渊把他按着亲。亲完了依旧把纤纤细细的腰身扣在怀里,衣袍散开来,漂亮得要命。这人不给碰,说太久。经脉倒是给看了,离渊问他灵海里的莲花是什么,叶灼说是没事做,凝聚了一点灵力存着,莲生仙体凝聚出的就是莲花么?那片荷叶又是在做什么,气息有点眼熟。他想再看的时候叶灼就不给看了,说看人灵海太冒犯。

不就是君子?他很会做,离渊抱着这人看月亮,看一会,亲一下。过一会快把人亲烦了,他就装可怜。

“叶灼,我在渊海被老祖凶了。”叶灼忽然听见离渊闷闷道。

叶灼蹙眉,抓住他手腕,去看这龙的灵海经脉。都还好好的。

“为何凶你?”

“老祖说,龙主结亲必定昭告万界,八方来贺,看我有没有那个命了。我说,那要看我喜欢的人点不点头。老祖就骂我是没用的东西。”

就这,叶灼根本不理他了。

“叶灼。”那龙又轻轻亲他,“那我有这个命么?”

叶灼说:“那我死了,你可以不死么?”

龙离渊没声了。

半晌,道:“没办法答应你。”

又道:“但如果你真的很在意。可以喊大哥拦住我。大哥拦住一刻,我就活一刻,一辈子拦得住,我就活一辈子。这样,会不会觉得好一点?”

叶灼:“。”

讲笑话?

但这笑话还不错。

“你怎么知道拦不住?大哥天赋异禀,拦得住你。”叶灼拽他起身,“起来,我还有地方要去。”

离渊:“去哪?”

叶灼:“有东西给小苏。”

“不去。”离渊说,“叶灼,为什么很想我活着?是不是你现在也觉得,活着还不错?”

叶灼面无表情看他:“去不去?”

“…去。”

第163章

去。

当坐骑。

去见谁?

——见小苏。有趣,小苏。

见了小苏是不是还要见小沈,见了小沈是不是还要见小裴?人界不大,人物倒是不少。

“苏兄。”离渊微微笑,和苏亦缜亲切见过。

“渊兄,许久未见。”苏亦缜见到他,神情亦是温和愉快。

这样寒暄不像剑修见面。山野小院四面无人,叶灼看过,径直拔剑:“来。”

照他们从前的惯例,叶灼压到和苏亦缜同样境界,剑上论道。

剑声遥遥,风声迢迢。剑宗的二长老闭目听风声,露出老神在在的微笑。

离渊也观剑。小苏的剑变得明快了,怎么都学叶灼,了无牵挂。哦,用他们佛修的话,叫心无挂碍。他毕竟被灌会了那么一星半点。

叶灼的剑那么轻,那么快,决然纯粹。鬼神退避的一剑又一剑,映亮他的面孔。二十年。

这一次,苏亦缜接了九千招。

剑意通明,剑心澄澈,可以问无上剑道。叶灼淡然收剑:“不错。”

苏亦缜还剑归鞘,温润面孔神采焕然,他认真看着叶灼,面带微笑:“叶宫主,你的剑已在天人之境。亦缜衷心贺你。”

“既然祝贺,怎么空口?”离渊闲闲抱臂倚在树下,目光往案上一示,“苏兄,二宫主,不妨过来喝酒。”

一天星斗下,树下摆了桃花酒,摆了点心,有叶宫主会吃的,也有他喜爱的。苏亦缜赧然:“离渊兄依旧如此周到。”

离渊轻轻笑,落座倒酒,他当然周到。小苏爱喝淡酒,但叶灼喜欢烈酒。小苏自己一壶酒,他和叶灼是另一壶。

叶灼的目光落在太玄剑上。

剑身隐裂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陨晶复归澄净。

太曜陨晶,叶灼早在冶剑庐见过,但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剑。果然,这是小苏的剑。缘起缘灭,全都早有因由。

叶灼:“想通了?”

“是,我想通了。”苏亦缜手抚剑身,“不是在山中想通的,是在凡间。下山时微生宫主赠一信物给我,拜托我帮他照看一下琼府粥铺,我就去了。”

吟夜留下的烫手山芋转来转去,终于被微生弦送出,道修心机如此深重。

“半年寒冬,人间民不聊生。粥铺有存粮,我跟着他们到处救济百姓。白天行走,夜晚悟剑。”说着苏亦缜抿唇笑了笑:“叶宫主,不怕你笑话,我本就是凡间战乱时被师父救起的孤儿,如今却可以去帮别人,也许是天意轮回,终于让我明白我该做什么。”

三纸无剑,不过叶灼难得没有不耐烦,反正剑修不论说什么,最后都是为了引出剑。

苏亦缜:“我看到很多事,叶宫主。一场雪下来,富贵的人还活着,穷困的人也许已经死了。在野外,有刀的人劫掠了无刀的人,在坊间,有权势的人压死了无权势的人。像是拿着剑,杀了人。”

“可是有时候,富贵的人也接济了穷困的人,带刀的人也保护了无刀的人,帝王坐拥天下,调度四方,这样的权势也保全了很多人。又像拿着剑,救了人。”

“所以,叶宫主,是不是衣食屋舍也是剑,是不是权势富贵也是剑,是不是仁义道德也是剑?是不是一切有人无,而另一些人有,有人弱,而另一些人强的东西,都是一柄剑?这样的东西太危险了,世上永远会有人死在剑下,让我打心里觉得可怕。”

“拿着剑,杀人救人,都在一念之间。所以你曾经对我说,剑是杀器,而离渊兄又对我说,剑是君主。”苏亦缜认真地看着他们,“叶宫主,离渊兄,我从小就在山中,一心练剑,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剑之一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片落花飘在剑鞘,叶灼轻轻拂去。

“觉得危险,”冰雪嗓音如同轻描淡写,“不放下?”

苏亦缜目光灼灼:“剑太危险了,所以,我更要握紧我手中剑。红尘剑仙说得对,仙门弟子,更应当入世修行。天下无道,而我有道。我的道也许不是最好,但起码不会比那些人更差。”

“所以,在我的心还能驾驭我的剑、我的剑还能践行我的道的时候,我必须多练剑,多做事,到更高的境界,帮助更多我能帮助的人——叶宫主,我这样想,对不对?”

琢磨了半年,原来不想修仙,想做大侠。

叶灼:“你觉得对即可。”

苏亦缜:“那叶宫主你觉得呢?”

叶灼直接把储物戒里的东西倒出来,在苏亦缜面前摊开玉简数片,掀开书卷一箱。

“这是——”

“幻剑山庄的心法和剑法,”叶灼道,“听闻你不再用上清剑法,若有兴趣,可以看看这个。”

那半篇他自己的剑法,原本也丢在里面,半路上被墨龙偷了。

苏亦缜:“这是整脉传承,我——”

叶灼:“你无兴趣就留着,将来看到顺眼的人送出去。总之交代给你。”

苏亦缜怔怔的,最后,郑重朝叶灼点头:“叶宫主,我会一一学过,将其传扬。”

叶灼说上清剑法同样不错,不必完全忘了。

苏亦缜敛目半晌,认真说,我记住了。

“叶宫主,”苏亦缜说,“那小半条剑脉,现已尽数炼化,入我心中。”

叶灼:“另外半条剑脉在冶剑谷的瀑布下,你挖出来,也可以悟掉。”

苏亦缜摇摇头。

“足够了。”苏亦缜站起来,郑重向叶灼执全师之礼。

“叶宫主,亦缜出山以来,没做过什么,可是叶宫主你、离渊兄、剑仙兄,还有微生宫主,铸剑师前辈,都在教我,都在帮我。亦缜无以为报,一定会记住你们教我的这些东西,练我自己的剑,行我心中道。”

叶灼说:“保重。”

苏亦缜久久站在原地,看着那一道红衣的身影在山间夜雾中远去。

他忽然急促喊道:“离渊兄!”

离渊回头,看见苏亦缜蹙眉,不安似地看着叶灼的背影,又看自己。有人牵挂,其实离渊也为叶灼觉得温暖。

“放心。”离渊说。

苏亦缜终于点了点头。离渊回身,和叶灼一起往远处去。

两边青山隐隐,不知不觉走到人间的城镇。离渊牵住叶灼的手,四周坊市都静静的,月光在道路上投下他们两个的影子。

那些屋舍,有的破败,有的崭新。如同人间,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小苏说的话,还真像是大彻大悟的言语。”离渊说,“仙道有剑,倾轧不休,人间有剑,刀兵不止。只要世上还有剑,就一定会有人死在剑下,所以恩怨纷争,永无止境。直到有一天,天下无剑。叶宫主你觉得呢?”

刚才说话的是大侠,现在说话的更是圣人。叶灼说:“随你。”

竟然不夸他,明明都夸小苏了。离渊:“所以,有些人习剑,反而是为了可以放下剑那一天。”

“到那一天,何必放下剑?”叶灼说,“手中本无剑。”

离渊:“你说话,是有佛修气。”

叶灼淡淡看他一眼。

“那你呢?叶灼。”离渊说,“你曾经说,剑是杀人器,现在呢,剑是什么?”

“龙鳞片。”

“真要如此返璞归真了?”

“不是。”叶灼带着他慢慢往前走,说,“论道很累,我不喜欢。”

离渊忽然笑。

“笑什么?”

“我想起你很久前对我说过一句话。”

叶灼:“我说什么?”

“你说,我说话文绉绉的,听着费解。”离渊说,“叶灼,你真有趣。有时候让我觉得你变了很多,有时候又觉得你根本没变过。”像剑招千变万化,最后还是那一柄剑。

“变什么?都是小事。”叶灼说,“你现在说话也很让人费解。”

“有么?”离渊反思些许,决定依旧去亲叶灼。

叶灼说他不想走了。

“困了?”离渊伸手碰碰他的额头,“那不走了,我抱着你。”

小苏说行走凡间很不错,所以他们在镇上住了客栈,这也算是行走凡间。其实叶灼从前也路过人世间,他煞气重,凡人总是怕他,远远地躲开了,他也就不停留。

但离渊就和凡人处得很好,客栈老板还笑呵呵送他们梅花香片。

再寻常不过的小客栈。灯盏的光微微亮着,到处都很安静。

连幻剑山庄的东西也都交给有缘人了。叶灼想了想,事情是都做完了。比他想的还要快。接下来做什么,不知道。八月十五怎么不快点来。龙离渊把他放在床上,又亲他。

这种龙是不是就喜欢找事。不给碰也要想办法折腾。

最后叶灼倦倦的,枕在离渊胸前。离渊抱着他,哪里都想蹭蹭,叶灼懒得理他,他就一寸一寸地亲一遍。

叶灼伸手,想推开他,手指停在这龙侧脸上,勉强还算顺眼。

“叶灼。”离渊忽然说,“不是想和你论道。”

幽然深邃的龙瞳有点变圆。离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中和话中,都是一点又一点的,星辉一样的温和笑意:“只是想和你说话。说什么都可以。”

“好喜欢你,叶灼。”

叶灼:“同一句话,你要说多少遍。”

离渊:“我就要说。”

说完俯下来亲他,他知道叶灼会让他亲,多久都可以。不喜欢说话,那一定就是喜欢这样亲了。

后来叶灼被他哄睡着了。

这就睡着了。

离渊拂亮了灯盏,支起身子看着这人安安静静的睡颜。在心里暗暗说:没良心。

那人的眉轻轻蹙起来,离渊看不得,又赔罪般,笑着亲他额头,把睡着的人搂回自己胸前。把心跳给他听。

没说你,他又对他说。你最有良心了。

又抓住他右手,一根一根地数,手指也那么漂亮。

小半炷香的良心呢。

还是低头亲他。没良心的样子也喜欢。

想让自己不要死的样子也喜欢。可是怎么能答应呢,叶灼。

人叶灼蔫坏,像藏着什么事情。仿佛还捏了什么把柄,觉得他不会死一样。难道想让大哥把老祖抬出来,没用了,老祖已经雷霆震怒过,最后老祖说,我什么都不管了,你滚吧。

不会的。

都不会的。

如果觉得能够拦住,那就这样觉得吧。

假如真到了那时候,叶灼快死了,叶灼握着他的手,要他答应说,不死。

他一定会答应的,他会告诉叶灼说,他好好活着。然后叶灼眼睛一闭上,下一刻他就一起死了。

黄泉路上叶灼一回头,就看见自己了。那时候叶灼会很高兴,叶灼就这样一个人。

离渊想到那个场景,高高兴兴地又亲了亲叶灼的头发。

离八月十五还有多久?叶灼在等那一天,他也在等。最好过得快一点,一睁眼就到了。他会和叶灼一起的,怎样都是好结局。

叶灼都答应了。没拒绝不就是答应了?

龙主结亲何止是昭告万界。

那时候,云相奚最好还可以看得到,离渊不无恶意地想。

让他好好看看这世上最好最珍贵的一切东西是怎么捧到叶灼面前的。好好看看真心在意一个人是什么样。而叶灼什么都不需要做。他只需要垂下眼,对那些东西挑挑拣拣,喜欢就多看一眼,不喜欢就丢掉。

其实离渊莫名地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叶灼对云相奚来说很重要。

好笑。对叶灼来说,云相奚一点都不重要。

叶灼有别的重要的人了。叶灼的朋友是离渊,叶灼的宿敌还是离渊。人叶灼喜欢龙离渊。

离渊开开心心地又去亲叶灼。然后他不动了,要叶灼靠着他,想睡多久都可以,他都会在这里守着他。

叶灼快醒来的时候,先听到心跳声。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像深沉的渊海。他伸出手,碰到熟悉的衣料,缓慢让自己醒过来。

醒过来,但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有人亲了亲他额头。

叶灼睁开眼睛,起身。

他睡得好像不错,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梦都没有做,而且醒来的时候想起来,所有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

叶灼现在看什么东西都很顺眼。包括墨龙。

“离渊,我们去雍京。”叶灼说,“带你去认个朋友。”

第164章

雍京中央,九重宫门次第打开。

正殿门口无人值守,走进去,到处都古朴雄浑。迎面先是一尊展翼玄鸟的雕像,翎羽舒展,玄秘威严。

叶灼提剑直入殿中。

一片寂静,直到上首传来一道淡漠深沉的人声。

“你是何方狂徒?”那声音道,“竟敢剑履上殿。”

“你又是哪朝君主。”叶灼淡淡道,“为何梁上藏人。”

梁上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一道黑色身影飘然落下,做刺客行当的人在殿中堂皇现身。

聆冥收刀,含笑看着他们:“这都能发现?人间事多,我来护卫阿玄。”

阿玄?离渊若有所思,看向上首身着玄鸟朝服,闲倚座上的人间君主。

华旒之下,那是一张眉眼狭长含威的深刻面孔,人间三十来岁的模样,身上有金戈铁马的气息。大殿空旷肃杀,君主八风不动,打量离渊,手指轻搭扶手。

离渊同样不动如山,余光不着痕迹,淡淡瞥向叶灼。

叶灼:“雍玄。”

有趣,雍玄。离渊想。爱画画,微雪宫还真是卧虎藏龙。

只是三宫主看起来睡得不好,也难怪。

“久仰。”离渊说,“离渊。”

“哦?果然是离渊兄。”雍玄眉梢一扬,“拨霞楼?”

离渊微微笑。

雍玄目光在离渊身上停留许久,复又看向叶灼。

高座上的君王忽然抬手,卸下天子冕旒。长发落下,君王静静看着叶灼的眼睛。

这时候叶灼看见,雍玄的面容,比起记忆中的样子多有凌厉,亦多有憔悴了。

“一别多年,仙君风华更盛。”雍玄道,“今日早上,却有宫人告诉我,我已生白发。二宫主再晚些来看我,是不是就是恍若隔世了?”

叶灼看着雍玄面上沉郁倦色,不太能体会此人感伤何物。身为凡间君主,注定不能得长生。他说:“你自找的。”

雍玄无言把卸下来的东西往他的方向砸。离渊深深看那东西,抬手让叶灼后退半步,天子十二旒落在往下的长阶上,叮叮当当滚了几阶,不动了。

“谁撺掇的?”雍玄站起身,没好气从长阶上走下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我这里,你是想观人间气运修炼?”

其实叶灼并无此意,但雍玄这样说了,他留下修炼几日亦无不可。

“先说好,这破国家早就揭不开锅了,没饭给你们吃。”雍玄带他们往后殿走,帝宫中有为微雪宫几个人留下的住所,至于其他的,叶灼这人自己会找修炼的地方。

空荡荡的宫苑里连个摆设都没有,雍玄倚在门框上,看叶灼在里面,怪不好意思。不过听说苍山也是一模一样。

那墨龙在干什么?忙前忙后,好像宫里很缺人伺候一样。虽然是缺人没错。怪不得微生弦经常写信说他坏话,该的。

“其实我很想去苍山。”雍玄看着叶灼,“微生弦说那里有给我留下的峰头。”

叶灼其实也不是很了解苍山,想了想,他说:“好像是。”

“是不是很美?我有时候批折子批累了,就想你们几个很清闲,都应该抓起来斩了。”雍玄说着,自顾自点了点头,“应是很美,归去青山,相伴云霞。”

可惜,一辈子还未去过苍山。只有一枚红鲤玉佩,上面刻着三。

甚至见了苍山来的人,连完整的一天都陪不了。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前前后后又是几波人来找。这国家一天没有皇帝难道就会散么?会。

拿起帝王宝剑,就再不能归去青山。

要回前殿的时候雍玄看见叶灼抬起眼,平静的一双眼,像是穿过了十几年的岁月。他们相识也有这些年了。

在看什么?哦,头发。

百年之后,帝王棺中一抔土,青山依旧是青山。

雍玄凭着记忆抓起一把披下来的头发,眯着眼在里面认真地找,白发为数不少,很快拽出来一根遍体雪白的,炫耀般看着叶灼说:“喏。”

叶灼收回了目光。

“保重。”他说。

“你也保重。”雍玄转身,迈出仙人宫苑。

修道长生又有何趣,有些人眼里,千秋功业才是不朽。真是自找。

离渊站在帝城最高处。用望气术往四方看去,人间气运纵横,千丝万缕勾缠,牵一发而动全身。天幕正中,伤重垂死的巨大玄鸟垂下翼翅,双目依旧看着前方人世,呼吸断续如枯流。这样的画面玄秘,若是道修来解读,会说此王朝曾兴起于兵戈,而将凋亡于天时。

一天到晚,帝京里消息频传,四方皆动,都是与仙道不同的场景。

这些都可以领悟。

离渊守着叶灼,看他身在凡间气运汇聚的最中央,感悟天人。

叶灼的修为一直在提升,那样的速度让离渊都觉得惊骇。有时候这个人根本没有修行,只是靠在他肩上,平静地看帝京的万家灯火,可离渊仍能感受到他身上气息如江河涌流,一瞬间星移斗转,一瞬间天翻地覆。

离渊抬眼,玄鸟垂目,正悲悯般与他对视,一滴又一滴无形的血在往下淌。又觉得它是在看叶灼。

“叶灼。”离渊说。

叶灼看向他。

远方灯火点点,近处也有城墙上的火把亮着。映着离渊的轮廓,静静的。

“我们走吧,叶灼。”离渊说,“你的朋友是很会画画,但我不太喜欢这个地方。”

叶灼颇觉好笑,伸出手,描了描这龙的轮廓。竟然有龙在忧国忧民。

“雍玄睡不着,你也睡不着?”

离渊轻轻摇头,握住叶灼手腕。

天时缺,道统崩,山河陷。所有事都在这个人身上不留痕迹,可是这就是叶灼从小长大的人间。叶灼若是画中人,这人间的景象就是画中幕景,天意作此画,又岂会毫无关联。所以他不喜欢这座都城。

“那你喜欢么?叶灼。”

叶灼看着这座勉力运转、摇摇欲坠的庞大帝京。

“那走吧。”叶灼说。

天光乍白,明华帐里,人间君王起身拨帘。

总觉得苍山的友人已经去似朝云,回归世外了。

果然,案上一张宣纸,画了几座敷敷衍衍的山。字倒好,三尺青锋寒光湛湛,就题三个字:曲则全。

雍玄按着额头,原因无他,看了让人觉得头痛。

就那一点国本,天天腾来挪去,真想知道到底还能曲到什么时候。撺掇人争夺天下的时候说要向直中取,真揭不开锅了又说曲则全。不如现在就殡天好了。

第165章

苍山。

微生弦在读雍京来的信。信中语气不佳。

世间百年大乱,直到雍氏国主横刀立马,一统河山,天命归于玄鸟。这样的乱世君王,其脾性和手腕自然不会有多柔和。

但身为一国之君,雍玄平日的措辞还是以古雅端肃为主。很少像这样言辞尖锐,含沙射影。

当然,说的是离渊。令微生弦赞同。

翻到下一页,书信结尾明明平淡非常,却莫名看出三字,悲白发。

又看出三字,忆少年。

叹息能书于纸上,想必已经在某人面前惺惺作态过。

——做人间君主,终于到了春秋鼎盛之时,唱这出给谁看?又不是神仙一顾,君王迟暮。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日子难道很好过?可能是喜欢当傀儡,喜欢挨明枪暗箭。微生弦不回此信。

青山好,谁不想归青山?他也想回桃花山看看呢,还有老人需要赡养。而且有人还不回来。哦,数数日子,怎么也该回来了。

离渊回到暮苍峰的第一件事就是趁叶灼去书房,把那扇该死的屏风拉去别的房间。雍朝国库不是缺钱?最好卖成金银捐了赈灾,也算物尽其用,雍玄兄当皇帝还是不错的,仅限于此。

屏风一去顿觉神清气爽。离渊变回龙形,趴在梁上修炼。

叶灼回了内室只觉得莫名其妙。

倒是在修炼,有龙这些天下来修为没别人涨得快,急了。

叶灼不急。

面对着寒潭,苍山群脉依然像他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一样静静绵延。叶灼莫名想起雍玄说,想苍山。明明坐拥天下,而且根本没来过苍山。雍玄离苍山最近的一次是对着舆图,说,哦,原来选在了这里,有点远。

也许,有个峰头是不错。最起码,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还有一个眼熟的地方可以回。

还有几个眼熟的人可以见。

站在水边,有轻轻的脚步声从他背后传来。听在身后三步远。

微生弦说:“阿灼。”

叶灼未言。

龙离渊做了亏心事,喜欢变成龙藏在房梁上。而微生弦心里有事的时候,就会像这样迟迟不往前。

他不动,直到微生弦轻叹一口气,走过来。

“让我看看你经脉吧。”微生弦看了他许久,才道,“你自己有主意,不回山。也不知道山里的人会忧心挂念。”

叶灼静静地想了想。

他经脉并无任何问题,看过又能有何益。忧心挂念同样无益,任何事情都不能更改。从前有人在他耳边说“忧心挂念”,叶灼只会说不必。

人有人之常情,叶灼一直知道。但他不认为这有必要。

但也许,有些不必要之物,是会在人心中盘桓,自己却无法更改。

就好像龙离渊的身影在他眼前消失几个月后,那种想把墨龙抓出来杀了的想法。

固然令人不满,但也未必非要拔剑斩断。

有人悲白发,有人想苍生,或许也是如此。

叶灼最终抬手,让微生弦搭上了自己的脉门。不是很适应,但可以忍受几息。

三息过后,叶灼收手。

微生弦无言。是不是该夸夸这个人?算了,起码一探进去,气息精粹圆融,是好的。

虽然知道这人会让自己安好无恙,但探过一眼,心才算落下来。微生弦轻轻松一口气。

“山外有什么好?你不回,人人都很想你。还让我问卦,上天无眼啊,我是不敢再问了。”

如此阴阳怪气,叶灼不理。

“有什么事?”他说。

“是我有事,还是你有事?”微生弦深深看着他,最后还是轻叹口气,移开目光。

“去过桃花山了?”

“嗯。”

“老道士怎么样?”

“打过架了。”

“……老胳膊老腿了,”微生弦深沉道,“活动活动也好。”

“挺好的。”叶灼忽然说。

微生弦很久没说话。暮色近了,寒潭上有粼粼的夕晖。

微生弦蹙眉。

“你进境好快。”这一会儿,微生弦已经察觉到叶灼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是快。”叶灼眼里一点幽幽的冷意,“不知道谁给的。”

就为这,把那条长虫都弄得有所焦虑,叶灼昨天还看见墨龙在梁上爬了。

微生弦看他,少见道修有如此严峻的神态。望气半晌,微生弦道:“像是天意。”

“无利不起早,”叶灼淡淡道,“天意帮我,又是想让我做什么?”

“你一人一剑杀了半个上清山,廓清了人间道,又斩开那么多上古秘境,补了天道缺。天意垂怜你,大约也想送你一程。”微生弦说,“当年云相奚大动干戈对天斩剑,换来天道震怒,降下九重天劫,得以飞升。上清山给他善后,说成天道感其大义,送他飞升。我看,天道想不想送云相奚飞升实不可知,倒是真心想送你飞升。”

“让云相奚飞升,它是震怒,还是怕了?”叶灼淡淡道,“送我飞升,到底是看我顺眼,还是想让我一人一剑,去把仙界也廓清了?”

“你说话真不悦耳,”微生弦轻轻笑,“当心天雷劈你。”

叶灼只是实话实说,并无恶意。二十几年来,天道对他,应是不偏不倚,颇为公正。他没有像微生弦一样天天从容顿悟,但也没有很遭轮回报应。想要的他自己都拿到了,失去的也不是天意可以转圜。

“劈不死我,何必白费力气。”叶灼道,“或许指望我上去后,把仙界里想要灵脉的人杀了,它就好过一点。”

微生弦:“可是它给你修为,你收了。天道因果,可不好背。”

叶灼眼里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像一线薄薄的雪光,冷浸浸的,他看着天空,像是与什么东西对峙。

“又不是脏东西,我却之不恭。”他说,“它都不怕被我反咬一口,我又为何要怕它别有用意?”

“真该劈你。”微生弦笑着摇了摇头,又说,“阿灼。”

“怎么?”

“一盘棋下了很多年。”微生弦说,“你不掀,是不是也喜欢这局棋?是想进这局中,还是想来执棋对弈?”

“不会下棋。”叶灼说。

“可是你要是想掀,那我下到什么时候?”

“随你。”叶灼说,“下到我想掀的时候吧。”

微生弦大笑。

“那就舍命陪君子,你看如何?”微生弦说。

“谁是君子?”叶灼问。

微生弦想了想,好像在场的并没有君子。

“那就陪佳人吧,也行。”微生弦若有所思。

“……谁是佳人?”

微生弦闭口不言了。怕死乃人之常情。

可是想了,又想。虽然,他根本不想去想。

“阿姜一直守在药庐。”微生弦说,“你要不要去看看?”

看什么?叶灼缓慢地思考。

……哦,长虫还有个小的。

左右也就是睡觉,何必守着,又何必去看。又不是关在大狱里,还要人看望。真奇怪,他到现在也不太能理清这件事,一个小长虫。

叶灼:“我看起来像很想去看?”

“不像。”微生弦说,“但你看着,像要羽化而飞了。”

有么。叶灼想了想,决定去稍事探望。记忆里风姜那一对儿女都很活泼好动,假如摇散黄了就不太好了。

第166章

天黑了,离渊点起了前殿和后殿的灯。

有人在寒潭边和友人神神秘秘地说话,希望是正事,他们人界的登仙大典要开了。他会在灯下看书。

说着说着怎么又走了,还往自己方向看了一眼。去哪里?药庐的方向。去做什么,拿毒药?他会在外面廊下看书。

有什么人间大事要说这么久,又不是微生弦要登仙了,再不回来他会过去。

——叶灼回到殿前的时候就看见龙离渊倚在廊下,书摊开在身上,也不看书,一双眼幽幽地看着他。

莫名地,叶灼觉得好笑。

他走过去,发现离渊身旁还摆着那个小缸,三颗莲子绿芽刚长出水面,正在往外舒卷着。水里还放了几颗晶莹剔透的水属灵石。

他看了看那个浅缸,又看了看龙离渊。

风姜的药庐里也放了一方浅浅的水坛。里面摆了一些灵石水玉,养了几朵睡莲,旁边是风姜平日伺候的各类药芷灵兰。

水里放着那颗龙蛋。

叶灼问为什么这样放。风姜说它喜欢。

长虫崽子睡得不省人事,谈何喜欢,难不成托梦了。风姜说感觉。

药修的感觉,叶灼并不觉得可靠。

但是看见龙离渊摆这一出,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也许真喜欢?

算了,随便他们。反正活着,风姜没往水里下毒,也不让他两个儿女靠近,只许远远看着摇尾巴。鹿崽谨慎沉静,可以靠近在水边看看。

离渊真是奇怪了。

叶灼在他脸上看什么?

“你在看什么。”离渊闷闷道。

叶灼朝他走了两步,就不闷了,一下子眼里泛起轻轻的笑。

“再过来。”离渊说。

廊边草木深深,叶灼站在琉璃风灯下。这人身上的红色被夜色映得好浓,削拔的肩背如琴上冰弦,到腰间,束成一段潇潇的雨竹。风吹过来,灯焰、衣袂和枝梢翠叶一起微微地摇动,好像这世上的一切都静了,只有眼前神仙。

见到他会悲白发,不怪雍玄。

就连离渊在这一刻也忽然想,这样一个人,那双眼睛闭上,再睁开,会不会世上已千年。

叶灼站到他身边,被离渊一把拽过来抱住,书页哗啦啦落在地上,也没人管。

离渊抱着叶灼,往他身上埋。叶灼不在的时候离渊总有一种想收拾东西打理整个暮苍殿的冲动,把叶灼的寝居装点到第三遍的时候他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走出来,又忽然开始想在殿外种花种草。

真怪事。可是他一抱到叶灼,所有事全都一下子抛之脑后了。什么千年万年,什么松竹花木,神仙精怪全都在他怀里,春花秋月全都扑面而来一下子盈满他胸腔,这种感觉,恐怕世上只有他体会得到。

“叶灼。”离渊说。

叶灼已经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了。

“登仙大典在八月十六。”叶灼说。

不让人把话说完,离渊恨恨咬了他一口。

“很快了。”离渊说。

叶灼漫不经心地玩他衣服上的配饰。龙离渊衣服也总是这里叠着暗纹,那里藏着刺绣,摸起来也像龙。

“我可能做不到。”叶灼忽然说。

离渊静静看着他。

“你做得到。”离渊说,“叶灼什么都做得到。”

从来如此,他也从来相信。

这会怎么如此不动如山了。叶灼说:“那你昨天在梁上爬什么?”

这都被看到了,离渊眨了眨眼睛:“那会我应该不是在想这个。”

“那是想哪个?”

“哦。”离渊想了想,道,“我那会忽然想,要是我带你回渊海,怎么称呼你。他们又该怎么喊你。”

“?”

“渊海地宫也是宫,其实还是可以喊你叶宫主。我在想见了同辈,或者老祖,怎么介绍你。总不能牵着你的手,告诉他们,这个是……我的仇人。”

“?”龙离渊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

“你笑话我。”看清叶灼眼睛,离渊异常不满。

叶灼:“那你自己觉得好笑吗?”

离渊想了想。好像是挺好笑。

他让叶灼站起来,在他面前。而他依旧坐在廊下,他要抬头才看见叶灼的面孔,离渊伸手,把这人方才被抱乱了的衣襟和腰封一点一点地,郑重地理好,然后牵着他的手。

“我在渊海,去见了我父亲、我母亲的遗骨。”离渊说,“还有我叔叔的,他叫枕渊。他的遗骨在更深的海渊里,只有心前骨在外面,做了我的剑。我还见了其它的墨龙先辈,还有墨龙的龙祖。”

“桓明老祖说,墨龙一脉自古凋零,是不是上古征战万界时,杀业太盛,减损了天道福泽。我觉得不是。若是那样,报应的该是整个龙界。而我也常常觉得,大道对我眷顾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