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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 一十四洲 22508 字 1个月前

他一根一根抻开叶灼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指认真地嵌进去,扣起来,慢慢说:“我觉得他们都很傲慢,也很孤僻,常常自己就伤了,自己就死了,自己就把自己葬在渊底再也不出来,他们自己不要天道的护佑,反而希望我拿着他们的骨头,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可是我也一样。”

他把叶灼的手指贴上自己的面颊:“我在渊海点了长生灯,告诉他们,如果大道真有眷顾,如果天道真有福泽,如果十几万年几十万年,他们都留着没有用。如果天道真的也对我多有护佑。那就都给你。给你就好了。我在东海向龙神求了琉璃珠,我也要在渊海向他们求你的平安符。”

叶灼安静地看着他,良久,他用另一只手,虚虚覆上离渊的额头。

“至于这个阵仗?”叶灼说。

“你看,你也说不至于。”离渊说,“所以我也只求你平安,不求别的。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我也能做到。叶灼,我很期待那一天。我想看见你的剑。”

离渊的眼里像有明亮的光华,可以照亮整座苍山的夜色。

“那一定是很好的剑。”离渊笃定道。

叶灼轻轻地笑了。

离渊也笑,他就非要说完被打断的话。

“叶灼。”他目光炯炯,“喜欢。”

那人就无奈般看着他。

“知道了。”叶灼说。

天边一轮上弦月。

月将满的时候,道宗现宗主和几个老人仙一起,恭谨地来到主宗的秘殿里。

殿中香气缭绕,往上看,露天的殿顶上空仿佛连接着无尽的星辰。坛外摆着八方大磬,两面编钟。灰袍的主宗弟子依次鸣钟击磬,组合成极为玄秘庄严的乐声。

主宗的道祖满头白发,身穿华贵道衣,手持桃木剑。在法坛中央的八卦图中,他正以奇异的韵律,步罡踏斗。时而喃喃自语,时而闭目向天,仿佛与高天之上的仙神达成某种沟通。

终于,香燃尽了,钟磬声也停了,道祖睁开浑浊的双眼,看向在下的几人。

“八月十六,去吧。”道祖苍老的声音道,“我就在这里,为你们打开天门。”

同样已生白发的道宗主道:“此番通天路上,不知是否平安。”

“通天路,向来难。”道祖转身背对他们,余烟里,像一尊巨大的天师像,“人间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再不走,怕是通天无路,入地无门。”

下首的人都明白了。

天道孱弱,古时候的破界雷劫,如今已然无力降下了。可是天地灵气衰微,这与上界约定好十年一开的登仙路,又能再开多久?

前些日子,上清山的灵气一夜间衰减至原来的三成,灵脉一夕断绝,才会有这样的动静,可是谁都没有说话。

通天路,一定很难走。然而寿数将尽,此次若不孤注一掷,今后更是长生无门。

至今还依附上清山的那些宗门,不也是为了飞升么?

“弟子们明白了。”为首的人深深一拜,“道祖要我们打探苍山动静,叶灼近日回了苍山,此外无事。登仙大典将近,未见他们有何反应,与苍山有关联的门派,我们都没发请柬,他们亦不参与此次大典。”

“都还小。”道祖深深道,“还不懂得万般皆是命,光阴催人老。”

“道祖是说,他们宁愿不飞升。”

“二十来岁,一百来岁,正忙着悲天悯人,怎会想飞升。等他们到了你我的年纪,也会变作这般模样。”道祖叹道,“只是,到那时候,人间不知又是怎样一片焦土了。这些年有我压着,已经少送出许多灵脉,挡下太多风雨,可我的寿数也到头了。你们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到了仙界,勿忘照拂故土。大树是要生长,可是总该收一收,让土壤休养生息。”

一片沉默里,只有道祖咳嗽数声,继续道:“好了,走吧,到八月十六。我就在这里,再送你们最后一程。”

下首的人应是,依次退出了。

道宗主回望主宗威严的山门,良久未语。他本是前一代的太上长老,资质平凡,寿命到了第四百年,堪堪成了人仙。四百年间,师兄弟们一个一个飞升走了,最近一年,下一辈的徒弟师侄,又一个一个陨落了。

飞升是好事。熬着熬着,好事终于掉在他头上。

可是他心里莫名想起甚嚣尘上的江湖传闻里,那微雪宫主微生弦的话语,微生弦说,界域修本不可以飞升,自打灵脉送上仙界,主宗界域修却可以飞升。

道祖的年寿是不是也将尽了?天门一开,飞升的到底会是谁?

可是,明知如此,通天路在前方,他就不去走了么?他没时间了。

“元婴。登仙大典的筹备,怎么样了?”

元婴道人道:“回师叔祖,都准备好了。只是……应当没有往年的风光吧。”

道宗主长叹一口气:“就这样吧。”

他要是飞升,自然一了百了,要是死在通天路上,也是一了百了。再烦心的事,到这地步也快了结了。这人间终归是快要完了,这仙道真是乱,真是脏啊。可是,谁管他人瓦上霜。

看着平庸无奇的元婴道人,道宗主难得升起一点同病相怜之意,当年他在一众师兄弟里,不也是这样狗都嫌的境况?

“大典结束,你就找个由头下山去吧。这仙不好修,长生望断总是空,熬着也没意思。”他拍拍元婴的肩膀,“还不如归去,青山逍遥。”

第167章

苍山,青山碧水,地远天高。

八月十六这天,曦光未露之时离渊就已站在寒潭水栈上。天上星子尚未隐去,遍山清凉的秋光。离渊身后不远处摆着一局残棋,是某日与微生弦闲来对弈,未到终局。

他和微生弦下过不少棋,有输有赢,微生弦说他棋风举重若轻,步步为营,他亦深知微生弦喜欢伏线千里,百密无疏。

离渊捧着一方剑匣,将它放在棋局边,打开,是怀袖剑。前年八月十五的夜晚,他带着怀袖剑来到幻云崖,那时候,怀袖剑发出长久的、凄哀的鸣响,今天,它却只是安静地待在匣中,仿佛在注视着这世间的一切。

手中一片琉璃莲瓣,离渊把它轻轻握在手中,静静遥望向东方天际。

那里是苍山最高的一座山峰,他曾经邀叶灼来到那座峰上,带他飞去北冥之海,看背负青天的海鲲,看界域尽头的月出。今天,那个人又站在那里。

穿着自己为他选好的衣袍,不繁丽,可是很好看,更利落,像心头一滴血,剑上一抹红。美人如名剑,皆不需要过多装饰。他的剑就是他此生最浓烈的记号。

这一天,离渊没有在他身边。

可是他又从来在他身边。无我剑安静封在娑罗圣木的漆黑长鞘里,就在那人手中。

铸剑师境界有多高?离渊不知道,可是再高的境界也是人,怎么就能够锻打真龙心鳞。那么,就是它自己也愿意了。

分出输赢的从来只有一剑,难道从那时候就已经注定。

像是感受到某种注视,叶灼拿起剑,手指缓缓摩挲过剑鞘。

本命剑在鞘中发出隐隐的鸣动,像在回应。

莫名地,叶灼想起离渊。

到了这个时候本应什么都不再想,他的心境原本也是如此空净澄明。但是身为剑修,想起本命剑,似乎并不需要纠正或打断。

这柄剑已经陪了他十一年,快要十二年了。很多时候都只有它在叶灼身边。

它是一柄沉静的剑,不像相奚剑,那种几乎可见的寒凉会透过剑刃酷烈地散发出来,也不像怀袖剑,世间所有的色泽都在剑身温柔地舒卷。

这柄逆鳞锻成的长剑就像一片从来不言的渊海,地裂山摧,烈火焚身,一切剧烈的变动都会在绝顶的爆发后隐入万古以来的海中,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它一直在叶灼手中,但更多时候。那片海好像就在叶灼身后。

也许最开始,他只是想要世上最好的一把剑。

也许人生初见,睁开眼,在海天一色间蓦然对上一双灼亮的金色龙瞳,一种仿佛等他已久的、欣悦的神情,一个如此优美,如此强大的墨色的生灵——

也许他很喜欢。

手指最后一次拂过剑上铭文,叶灼平静地望向东方天际。等着日升之时,第一线遥远的天光。

鸿蒙派的驻地里,沈心阁从沈静真背后冒出来:“师父,你不画杀字符了?”

“不画了。这是平安符,消灾解厄,遇难呈祥。”

“画给谁?”“画给天下人。”

“教教我,我也来画一个。”

冶剑庐里有客来访,铸剑师的小徒弟打着哈欠出来迎客。目光最后停留在来客腰间剔透澄明的太玄剑上:“原来是你啊,剑真好,我可以摸摸吗?”

雍京郊外,百官在侧,万民聚首。那宏伟的高台已经筑起来了。雍氏以玄鸟为图腾,自古来都保留着某些神灵巫祝的传统。

天下大寒方才消解,短短苦夏过后,下一个冬天又即将到来。帝王罪己,就选在今日,大礼祭天。

其实雍帝功业世人尽知,身为帝王又有何罪?只是人力有穷,只是天命有尽。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上清前山,同样仙客云来,热闹非凡。来自上清各宗的十二人仙护卫着中央天坛,交好门派尽数前来,为首的都是执掌一宗、德高望重,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的仙道宿老。

登仙大典十年一次,乃是一切修仙人毕生所愿。故而,身为连接着登仙路的第一大派,上清山依然还能维持它的体面。只是剑宗依然闭宗不出,算是白璧微瑕,需要稍作遮掩。

天际,第一缕云霞焕然涌现。

登仙大典的庄严乐声响起的那一刻,万里之外的叶灼平静抬眼,看着天幕正中即将铺天盖地亮起,好让整个人间界都能看到的五色仙霞。那是天与人交际的征兆,任何人间法宝、任何地上人仙都无法营造的异景。

有如此奇观伟力,让凡人敬畏仙人,让下界拱卫上界。叶灼看着那些绚烂的云霞涌现,像有宏伟的天门渐次打开,通天的道路会像天上人放下的绳梯一样缓缓垂下,层层展开,地面上的人沿着它攀登向上,终于从这片灵气枯竭、道统断绝的人间,被接引到辉煌的仙界。

叶灼手指握住剑柄。

有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斩开通天路,杀上仙界。对你来说并不难。”说话的是桃花山的逍遥老道。

“可是我不想上去。”他说,“我要上面的人下来。”

那天,不度观青灯飘摇,逍遥让的神情深沉莫测。

“往上走,不难。难的是往下来。”逍遥让说,“若真如此必遭大道天谴,你又是何苦来哉。”

叶灼也说不清这样的念头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脑海。他只知道,曾经有几个瞬间,他清晰地看到了它。

那一天,有一条墨龙把他按在寒潭水岸,以退为进,步步为营,问出他心中一句话。

他说他不想去仙界。他说他不喜欢。

也许那一点不喜欢并没有多么起眼,可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所以他不选了。他不去了。有人教给他什么是生气,他学会了。

在那以后,滔天的火在他心中烧了起来。此起彼伏的烈火为他指明了道路,那一刻他就明白,这是自己此生唯一会走的一条路。他要让一切都结束在人间界。

只是会更危险,结局也已经注定。并且,他连到底有没有路可走都不知道。他只有他手中剑。

所以他推开了龙离渊,去了不度观。

好像已经开始了,天空正中霞光大盛,照亮了整个人间界。

“上界到下界,从来无路。”逍遥让说。

“但仙界到人界,也许真的有一条路。人间的灵气和灵脉可以送上去,仙界的命令和倚仗可以送下来。人间和仙界的秩序早就被他们变得千疮百孔。大道早已有缺。可是你要找到那一丝天裂在哪里。找到了,才能将它斩开。”

“到那时候你斩开的,不是你自己的通天路,也不是那个人下来的道路,你斩向的是人间和仙界之间自古以来,千万年不变的规则。那以后,所有事都不再能够预料。”

“也许仙界会震怒,也许天道会惊骇,也许所有道都会崩塌,也许那道裂痕根本找不到,也许你根本斩不开。”逍遥老道老神在在地闭上他的双目,“但是路就在那里,你逼问,老道不得不说与你听,与谁都无关,不要说是老道我说的,更不要让——天知晓。”

叶灼缓缓拔剑。

钟磬声响,主宗的道祖手持三炷香,向天虔诚再拜。

幽草崖上,白衣红带的年轻道人同样点起了三炷细细的香,握在手中。

——可是微生弦忽然不知道这香该上给谁。

上给历代祖师?上给天地玄黄,万古洪荒?

上给这人间界最高的天道?上给天道再往上,化育了这三千世界的大道?

“算了。”微生弦说。

幽草崖上有很多随意生长的野花野草,霞光下照,它们感受不到这天人之间的恩泽沐浴,只是随风摇曳。

“我看你就很好,顺眼。”微生弦看着其中一簇小草,笑道,“就上给你吧。”

对着那棵再平常不过的野草,微生弦半跪下去,将那三炷香插在野草面前的土壤中。然后起身。

风刮起来,那袅袅的烟升起来,往上去。

“野草兄,”微生弦说,“就指望你啦。”

天地之间的长风刮起来,这三炷香没有上给天道,天道会不会生气了?微生弦忽然一笑,长风掀起他的袍袖,风里有草木,有云水,有人声,他闭上眼,感受着这一刻与万物同在的天生天然。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

道法自然。

苍山之巅,叶灼看见那一缕袅袅的青烟升腾而起,直上高天,世间万物的声音好像都在他耳畔响起来,他听见海潮声,听见怀袖剑的轻鸣。烟雾忽然在他眼前弥散,他清楚地看到,头顶上方无穷无尽的天幕中,那云生霞涌的光辉里,无处不在的、蛛丝般的千万道天裂。

剑出鞘。

清寒嗓音和剑声一起,在天人之间。

“云相奚。滚下来。”

第168章

天上地下,异常的寂静。

所有人都好像听见那道平静的嗓音。

云相奚,他说。

滚出来。

剑声铮响,绚烂至极的云霞天幕,赫然撕开一道横贯东西的长裂!

无声惊雷在所有人头顶轰然而响,连地面都在剧烈震动。那幻梦一般的云霞破灭了,所有人都看到头顶的天空——在那天渊两侧,天空竟是如此千疮百孔,如此支离破裂,也许下一刻,它就会塌下来。

这样的景象,普天之下都看得到,四海仙门也看得到,雍京郊外,帝王依旧按照祭天仪程,目不旁视,在祭礼的神乐中一步步走向高台中央。仿佛丝毫未看见天空之上,那深不可测的混沌正在翻涌。

上清山中,一片死寂。

仙道宿老原先正准备踏云而升,现在愕然看着那恢弘的天门被斩为两段,而正在降下的天路生生停滞在半空。

主宗道祖勃然震怒,巨大法相腾云而起,朝剑光方向看去——好一个西南!好一个苍山!有这样的通天本事,何必纡尊降贵待在这小小人间?

这一剑斩的不是仙界和人界的屏障,而是上界和下界之间的大道规则。人间会震动,仙界也会震动,也许,也许——所有与这座仙界相连的人间下界都会在此时此刻,看见这触目惊心的大道之缺!

全乱了。全都会乱了。道祖四顾,却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将其弥补,上界之人必会出手。到那时候,人间的下场不可以预料!

一切曾经坚固的都崩塌了,下一瞬,整个界域都被那道天裂所影响,人间界的全部疆域向上卷起,被看不见的洪流裹挟,向那道裂口流淌而去。

斩出这一剑的人依旧平静地站在苍山顶上。他就在天裂的正下方,那一刻所有人都好像看到了他,那一身淡漠而耀眼的红衣携剑而立,不动如山。

他叫叶灼,天下第一剑。举世皆知。

所有人也都听见了那个名字。

云相奚。一个二十年前也曾经响彻仙道人间的名号。

叶灼说,让云相奚滚下来。

人间界的人听到了。仙界的仙是不是也听到了?

——那无尽的天裂之后,忽然有影影绰绰的影子出现了。那是一些巨大的、飘渺虚幻的形体。巨大的影子往下看去,人们仰头能看到他们身上那些辉煌的霞彩,仙灵般飘逸的气韵。这是上界的漫天仙神,下界有一剑斩破了他们的界域,他们自然是向下看去,看向这动静的来源。

深沉的压迫到来了,在那诸天仙神之间,一尊巨大的法相抬起了右手,那一刻,整个人间的命脉都好像被生生扼住。

铺天盖地的巨掌扣下来,仿佛要拍灭整个人间。

就在同一刻,人间的东方天地忽然风起云涌。周天风雷中,一尊弥天亘地的金龙法相忽然出现,它在云海中蓦然抬起巨大的龙首,一声万古洪荒般的龙啸过后,一只巨大的灿金龙瞳平静地注视着那一方天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压迫与威严,它与裂隙背后的仙人淡然对视。

无声的对峙像是一种沟通。仙人静静凝望着它,半晌,缓缓收手,退回原来的地方观望。金龙也仿佛得到满意的结果,隐入无边云海之中,但金光与金鳞依然在阴风惨雾之后,时有浮现。

一种异象还没有收梢,另一种异象就又浮现。“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说呢?小崽。”风姜在药庐前方安然地抱着那一方水坛。

上清山里,主宗道祖脸色又是数番变化,又是墨龙,又是金龙,这人间界何时如此威风了,他已经感受到来自九天之上的严厉垂问。

而离渊依然平静站在寒潭水栈。

其实他这些日子总能感到一种似是而非的联系。是大哥么?离渊的目光从金龙法相上收回,依然看向那红衣的身影。

修为境界暂且不论,辈分继承亦是往后之事,但是出门在外,他是墨龙族主,大哥是金龙太子,他们任何一个的态度都是整个龙界的立场。

叶灼和云相奚的事,就在叶灼和云相奚之间结束。除此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乃至任何界域,都不应该干涉其中,也不能插手一丝一毫。他和大哥就在这里,从开始到结束。

裂缝周围,缓缓现身了更多高高在上的仙神,看不清面目,只能感受到辉煌的威严,往上看去,好像是一方无尽深邃的、光芒灿烂的万佛洞窟。它们全都是被这一剑惊动而来。

——那么,云相奚会不会来?上界仙神又是否知道这个名字?他应当是二十年前才刚刚飞升到上界。

红尘剑仙凝视着天空,想起那个曾经属于云相奚的时代。他曾经仰慕,曾经追随,天下剑修皆如此。然后一切都戛然而止,那个人的所有消息都断绝在仙界。

上清山的众人同样不约而同想起那个名字。陈年旧事,以为早已结束,却忽然在这个时候掀起滔天的波澜。

所有人都在想。

天上仙神的身影隐有互动交谈,它们是不是也在想?是不是也在议论那个名字?

叶灼什么都没有想。

他感到天道的压力向他而来。

万年不变的规则遽然撕开,自然有东西会震怒。

人间的天道,仙界的天道,还有三千世界的大道,他都看到了。它们要恢复它们的秩序,弥合这道被劈开的天裂。

在此之前,这些东西从未如此直白地昭示自己的存在,蝇营狗苟之徒日夜钻营出来的裂缝没有唤醒它们,这一剑倒把它们尽数召来。也不过如此。

叶灼直面它们,手指按在剑柄,没有任何退让之意。天谴的威压确实深重,他胸中有些沉闷,像是想吐出一口血,但他还没有动,忽然有淡金的功德光在他身畔盘旋,有的来自腕间琉璃珠,有的来自北境,还有其它零星的地方。他听见玄鸟的清鸣,似乎还嗅到建木的芬芳,听见纸上画符的沙沙声响,他按剑未动,颇觉心境澄明清淡。

但那道他斩出来的裂口却在弥合了。叶灼平静地望着他,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裂缝弥合到一半的时候,道的力量已经与剑的力量势均力敌。再往下,它将以摧枯拉朽之势愈合自己,然后腾出手来,惩戒这不知天高地厚,胆敢挑衅大道法则的狂悖之人。

叶灼只是静静地看着它。

再斩一剑?他不会。他只是听着本命剑的轻鸣,感受着一切都飘散在秋风山岚之间。

直到那愈合的进度已过一半,被劈开的天幕像一只睁开的眼睛,即将蓦然闭起。

另一道剑光在那无尽混沌的对岸骤然亮起。

仙界对岸,一道有如万古寒凉的惊电迸溅,伴随着一声呼啸剑鸣,一柄遍体冰白的长剑如利箭般钉在两界裂隙之间。

张牙舞爪的天裂像被一下子冻住了。

再下一刻,整个天幕、还有天幕上的一切,尽数碎作雪花飘散。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从来没有过那样一道天裂,也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场雪。

叶灼微微笑。一种果然如此、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人界上空现在只有一片虚空混沌的雾霭,界障不在了,规则也全都飘散,雾霭之中,诸天仙神尽皆下视。

然后,他们沉默,仙袂舒卷之间,缓缓让出一条道路,在他们空出来的地方,剑光蓦然倾泻,向下层层展开。

——铺出一条由仙界来到人间的长阶。

长阶尽头,一道与那漫天仙神一样的巨大的、雪白的法相,朝人间缓缓行来。离得越近,那些缥缈的虚相就越是消散,人们看到他的真面目,没有三头六臂,没有铜筋铁骨,一个看起来人间二十余岁的白衣剑客,周身彻寒,他站在那里,像万古不化的冰川。

他抬手,那把遍体冰白的长剑飞回手中。这剑确实适合他。

叶灼静静看着,直到他来到自己面前。

云相奚的面容从未改变过,一如他看向云相濯的眼神,也从没有改变。

“相濯。”他说,“许久未见。”

第169章

云相奚这样说话,倒让叶灼不解其意。他和云相奚当是无话可说。

但他不解的事,从来不是让自己想。

只见叶灼漫不经心般道:“何出此言?”

话一出口谁都能听出敷衍,任何见过叶灼的人都知道这人说话是打发时间,其实在看云相奚身上境界。

叶灼是在看。

整个人间和仙界的屋顶都掀翻了,云相奚来到人界也不必经历艰难险阻,他身上还是仙界的境界,身后亦是仙界的天道与仙灵。

这样的境界,自然比叶灼要高。这样的灵力,自然也比叶灼深厚。

就像仙门弟子在筑基期的时候看见渡劫期的前辈,连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境界都无法确切体会,更遑论去拔剑相向了。

叶灼看起来却很想去拔剑相向。地面上的人面面相觑。

其实叶灼看得饶有兴趣。他也很想知道仙界的境界与人间的境界到底有何不同,仙界的剑又与人间的剑有何不同。

三百六十式,一千八百招,有什么剑是非要去仙界修,而在人间无法修的么?人间的剑有两面刃,难道仙界的剑有一千八百刃,若真是如此确然值得一去。

云相奚亦在看他。

叶灼随口问他何出此言,云相奚却像是真的想了想,而后答:“未能见你如何修成今日之剑,颇觉遗憾。”

叶灼忽地笑了笑。那就是觉得他的剑不错了。

而除此之外的事,在云相奚心中并不能留下太多痕迹。

“那如果,”他看向云相奚的眼睛,“我的剑很像你,或者相反,很恨你呢?”

云相奚:“我会很失望。”

“原来如此。”叶灼说。

原来时隔多年,他依旧很了解云相奚。

方才他看到漫天仙神都为云相奚让开了道路,像是云相奚在仙界也做了天下第一,没能找到剑中敌手。

这世上,能让云相奚在意的事,竟然真的只有云相濯和剑了。而这两者本就是同一件事。

“那你应该记得,”叶灼说,“你飞升之前,我对你说过什么。”

云相奚看着他,眼中竟有静静的温和。

这种神色叶灼其实不陌生。人生初始的许多个片刻,他拿着剑,抬起头,看到的好像就是这样一双眼睛。

“记得。”云相奚说,“所以我一直在等。”

那是不是该说声久等?二十年了,不知道在仙界算是多久,总之是不短的时间。叶灼平淡道:“我名叶灼。”

“你的剑呢?”

“无我。”

“好。”云相奚道,“我知道了。”

又道:“你曾说会杀了我,今日唤我,就是为此?”

叶灼轻道:“不然?”

云相奚依旧看着他,就像曾经每一次要教他剑法时那样,然后云相奚略点头,说:“那便一试。”

叶灼:“不是一试。”

云相奚轻蹙眉。相濯的一切都好像已经不同。哦,他说,他现在叫叶灼。

“皆是一试。”云相奚道。

叶灼能感到云相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看云相奚的境界要费些功夫,但云相奚看他,应是一眼即可看破,果然下一刻他看见云相奚抬手,一点剑意如寒光,在他指上聚起。

——这一个动作让天上仙神忽然震动,转瞬间数道流光飞出,一刹那好像有无数道意志降下,让云相奚不要如此,却没有任何作用。云相奚面孔依然平淡,他看过了叶灼身上境界,手指点向眉心。

剑修对峙,出剑之前这样的动作,无非是要自压境界,平等比剑。可是那一点寒光不同寻常,由云相奚做出来,那就是要自废境界了。

“不必。”叶灼说。

下一刻他并指,指尖一滴血,抹过剑鞘上娑罗圣木的刻纹。

随着这样一个动作,异常恐怖、异常萧肃的气息,忽如一簇幽火在他身上浮现。

而后,鲜红妖异的纹路,在他皮肤上悄然蔓延开来。

他身后燃起了火。

红莲烈火,第一眼看去只是一抹幽红,可是那一眼过后,它却轰然烧起,一瞬间铺满了西方天际。

烈火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庞大之物,如同转轮,依次运行。

它们的运行开始的时候,叶灼身上气息蓦然改变。

如一朵红莲的开放。一层又一层的火焰铺开。叶灼的境界,亦是这样,层层拔升。

境界感悟如同沧海倒灌那样涌入识海之中,有那么一瞬间,叶灼想起了须弥佛界。

想起了藏经阁。想起师父。

那是一片光怪陆离的回忆,藏经阁中的亿万佛法在他身畔盘旋,它们的光芒扑朔迷离,在他眼中生生灭灭。其中有一些,师父必要他学会贯通,还有另一些,只是为增长见识。

忽然,他在其中看见一个格外刺眼的图案,那是一朵异常殷红,异常冰冷的莲华。

“这是什么?”他听见自己问。

迦昙摩华上师的庄严法相缓慢看向他。然后,叶灼听见了她的声音。

西海。

连家主独立莲舟之上,他的头顶上空是仙界与人间界一切奇诡异常、支离破碎的场景。他妹妹的孩子,与妹妹的丈夫拔剑对峙。一场父杀子,子杀父的戏码,更可笑的是,这样的场景,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上演过。

花开复又落,像一个永远不会停转的轮回诅咒,妹妹的命莲早已谢去了。

他撑着篙穿过最后一片荷叶丛,在命池的深处,看向那片忽然漫开的灼目华光。

是那朵一直半开的琉璃红莲。血红的火焰在天空燃起的那一刻,它最外面的一片花瓣,忽然向外缓缓开放。

寒潭,离渊轻轻收拢了手指,在他手中,命莲花瓣忽然焕发出璀璨的光芒,说不清命莲的光芒和天上那人背后烧起的业火哪个更灼目些。

离渊只是静默地看着烈火最中央的叶灼,鲜红的纹路隐隐浮现,已经蔓上那人的颈侧,那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美。光芒映亮了他的视野,像一场过分辉煌的幻梦,离渊想起在云霄天阙,第二次面见迦昙摩华上师时的场景。

当他终于复述完叶灼的话语,告诉上师:叶灼说,他会错到底。

上师震怒之时,如十八层地狱颠倒,刀山崩塌火海涌啸,离渊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很多次。

可是当那怒火终于消退。上师说出的却是与叶灼全然无关的话语。

“跟我回须弥佛界。”上师嗓音威严冷淡,“不问世事,一心修行。”

他说:“我不去。”

“我传你无上法,能得无尽寿。”

他说:“我不学。”

“成就慈悲身,斩去十方魔,尽除世间苦。”

他说:“我不愿。”

上师断喝:“孽障!你也执迷不悟,又是为何!”

“也许真可以斩去十方魔,但我已经斩不去我心中魔。”他说,“也许我可以告诉自己,应当去除尽世间苦,可是我已经除不尽心中贪痴嗔。”

“今生我心中唯有一念,与他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好个孽障,跟着他,好的不学,坏的全都学会。”上师冷笑,“今天你不学也要学。”

下一刻上师抬掌拍向他识海,万千佛法如汪洋灌入他脑海之中,那一瞬间仿佛已经魂归天地。离渊只能回忆起眩目的光芒此起彼伏,他身在一片耀目的光海之中,触目的每一个光点都是上师门中无上秘,是须弥佛界无上法。

离渊一个都不认得,关于佛法,他只认得叶灼会的那些,于是他找。

直到他在那光芒里越走越深,平生一切已然如梦似幻之时,忽然感到一瞬入骨的寒意,他看过去,在层层叠叠的光芒中,唯独看见一朵寂静生灭的血莲,它身周流转着格外幽寂,仿佛能够摧毁一切的光焰,那图案,他曾经画在纸上,在渊海地宫的藏书中日夜找寻。

离渊听见那时自己的声音。他伸手,托住那朵莲,问上师:“这是什么?”

而今时今刻,他握住叶灼的命莲,感受着同样的气息从它之上浮现,他轻轻地、专注地仰望着叶灼在高天之上的身影。

在那一刻叶灼已然拔剑。一线幽红的火焰在剑身缠绕而起。

就在这同一时,同一刻,在叶灼和离渊的耳畔,响起他们自己的声音。

——“这是什么?”

然后,是迦昙摩华上师庄严平静的嗓音。

——“五蕴皆空。”

比人间更高的境界,他也能够。

天道发出清澈如裂琉璃的脆响,叶灼已经将自己的境界生生拔过天道大限,继续向上去,其境酷烈决绝,其高无际。火焰吞没了他,像一场绚烂的烟花释放出最璀璨的光华。

他不要上去。他要上面的人下来找他。

他也不要云相奚下了境界来就他,他会上去,他来就仙界。

他的剑已经出鞘,那是最平常不过的一剑。是最凌厉,天地为之失色的一剑。

第一剑,斩剑式。

铺天盖地的火光映在云相奚的侧脸,连这万古冰川一样寒凉的人,此时都像被那耀目的血光染上一丝疯狂。

他看着那仿佛叩问了剑道终极的一线剑锋,竟是一笑。

“本该如此。”他道。

下一刻,漫天风雪骤然掀起。云相奚竖拔剑。

——幻剑山庄旧例,杀人之剑,应如此出。

第170章

第一剑的交锋就让整个人界和仙界颤了一颤。

诸天仙神默然不语,东方金龙依旧镇守此方。

微生弦站在幽草崖的竹舍下,感受着它发出不堪晃动的吱呀声,不由得闭上双目,痛哉痛哉。这人间何其薄,这竹舍何其小。没办法,事已至此。

剑锋相接,巨大的反冲从剑上传到身上,叶灼感到自己的身躯与灵台识海俱是一震。雪光冰风扑面而来,他对上的好像不是谁的剑,而是一柄毫无杂质遍体皓白的“剑”的本身。道者一以贯之,剑亦是如此,任何事物都与它无关,都在为它让路,云相奚只求一剑。

这样的剑是不错的剑。很久很久以前叶灼曾经想过,剑道的巅峰到底是什么,他抬起头,看见云相奚的影子在那里若隐若现。

后来有平平常常的一些日子,一条墨龙在他身边。墨龙从寒潭里探出头来,从梁上忽然倒挂下来。说一些很遥远的话语,一千年,一万年,说生,说死,说天下第一,说三千世界。

后来又走过了很多地方。他走得很远,连云相奚的影子都消失在身后。

忽然有一天他明白了,原来剑道根本没有巅峰。灵叶说不是人随道,而是道随人,那么也不是人随剑,而是剑随人。

他的剑随他,也很不错。

在这第一剑里,云相奚接住了他的剑。

可是他也接住了云相奚的剑,接住了二十多年前云相濯未曾接住的那一剑。

——云相奚的剑是很好。

叶灼轻轻笑起来。

他看见云相奚的双眼。那双眼里清晰地映出他和他的剑,冰面上忽然倒映出了清晰的世间影。叶灼没见云相奚有过这样的神色,好像是在这茫茫的剑道上终于发现了值得一观的事物——值得出剑的事物。

迎面而来的是云相奚的下一剑。

这样的感觉倒很新鲜,和离渊比惯了,叶灼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寒冷的剑。离渊的剑像沧海可以包容万物,而在云相奚的剑里,那一切都是浮光掠影。无情剑意仿佛凌驾了这世间所有纷扰,天空之上唯有剑道万古。

叶灼再抬剑,所有人都只看见那红衣的身影轻盈跃起,恍若无物,他手中剑反挑云相奚的剑锋,又在瞬息间转剑变招,从上至下以绝强的力度朝云相奚劈下。

相奚剑赫然横挡,无我剑上业火飘零,那一瞬的相击如同晨钟暮鼓,一声撞响后湮灭了所有声音。

——你的剑道真可以万古么?

可是所有人、所有事、所有道都会在缘起缘灭中,终归虚无。

两种截然不同的剑道相碾,在两个界域都掀起轰然的余波。云相奚看见叶灼寂静垂下的双目,一刹那恍若垂悯的神情。

在他没有教这个孩子的二十年,他就是学了这样的剑道,这样的目光么?

其实云相奚曾想过再见到云相濯的时候,他的孩子会是哪种模样。在仙界他见到了更多恢弘浩瀚的剑道,可是那也不过是更繁复的镜花水月。他带着一把剑来到人间的顶点,又带着同一把剑在仙界重复了同样的过程。虽然见到了很多不错的剑,通晓了这世间更多的奥秘,但云相奚始终觉得无聊。仙界最顶端的那些人中没有一个领悟了剑道的真谛,而领悟到的人又不幸没有能够相匹配的资质,不能比他走得更远。

剑的本质很简单,可是,竟然没有人能真正回到它。甚至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云相奚想要指点一招。

所以他偶尔会想,相濯什么时候会来。相濯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某一天他们说,你所来的那方人界已至末路,登仙路也不必再维持了,将其干脆碾碎吸收,如何。

云相奚说,再等等。

云相奚甚至想过灵叶的孩子未来会有一双如灵叶般柔和的眼睛,对那些浮于表面的事物充满留恋。那样的话,要费些功夫重新教过了。

他也想过一些充满仇恨的神情,被这样无用的情绪遮蔽了剑道,就很难来到最高的地方,那样的话,也需要用一些办法拂去。

但他觉得相濯不会如此。

其实云相奚很笃定再见到相濯的时候,那孩子会是什么样。他很了解相濯,云相濯和他一样,都不会轻易改变。

相濯身上有属于灵叶的一部分,以致会勘不破世间的种种虚妄。他会一直恨他,但会把那种恨藏起来,压下去,像是已经忘记。因为他也知道什么是好的剑道。他会永远练剑,不会浪费任何一丝天赋和领悟。他会在人间把那些东西全部感悟得到,然后,出现在他的面前。

但这样的剑也是不好的。忘记的东西并不是忘记了,而是在心中埋下了暗毒,他依然会教他,帮他把那些仇恨的凡毒也剜出来,重新塑成一颗剔透的剑心。

那都是一些无聊之事。但是,相濯毕竟有所不同。

他见到的却是这样的剑。

是这样烧不尽的红。

叶灼的下一剑到来那一刻,云相奚也用自己的剑给出了他的答案。

剑道万古并非是要长存于世,而是在人与剑道为一的那一瞬间已经到达了永恒。无数剑修用尽一生都在追求这样灵光一闪的一瞬,而他永远在这一瞬当中。

因此,所谓寂灭、所谓虚空,也是无须在意的事物。

叶灼听到了他的回答。

云相奚无所谓寂灭,也不在意虚空,不意外。但是叶灼相信万事万物确实有一个终点。比如云相奚应该死,这也是一个结束。

血红烈焰像被飓风漫卷飞扬,身在火海中央的叶灼比整座火海更耀目,他腾跃折转,有进无退。每一剑都比上一剑更锋利,他剑中好像有比满天仙神都更强大的力量,这世间真有如此锐利的事物?这样的境界怎样才能达到?

这样咄咄逼人不留余地的剑,像是要问到剑道的最深处,要问到人心的最内里,他不为自己想想如何回转吗?还是他原本也不打算回身?

那样锋芒毕露雨骤风狂的剑势,有一个瞬间竟然压过了云相奚至高的、孤寒的剑光。

云相奚。

那样的境界你真的达到了吗?你心中剑道已经完成了么?

如果你真的达到了,那你为什么还在找?你为什么还在等?为什么还在想要从镜子里照出真身,从别人身上再看到你的道!

你到底想找到什么?你觉得自己还没有领悟的是什么?——你有没有问过自己?

哦。你问不了。

道统崩毁的世间里已经无所谓远近高低了,有一个瞬间人们忽然看见叶灼的眼睛,那双眼瞳里的光芒如冰中火,眼睛的形状和他的剑一样凛冽美丽,只是望着就好像能刺入人的魂魄。这样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云相奚,扬起的眼尾似乎有一点——讥嘲般的冷笑。

如他的剑,带起漫天的、凋零的血光。

原来你根本问不了。

因为你根本没有那个“自己”。即使有,也被你一剑、又一剑削去了,就像从云相濯身上削去那样。

——你永远找不到了。

仿佛只是一瞬间,已经过了千万招。

叶灼的剑变了云相奚的剑也变了,一种异常激烈的气氛剑拔弩张。这样的比剑云相奚很久没有过,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过。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都已经注定。原来他在等的就是叶灼。

能够和他站在一起,能够终于让他看到剑道另一边,让他可以与之为敌、与之为友的人,他的孩子。他照见了那面镜子,一个与他全然相同又全然不同的境界。

云相奚已经很久没有领悟过,可是现在,在那对剑之中,他的境界正在疯狂地向不可知处蔓延变高,他好像离自己想要的东西越来越近了。他知道相濯也是。

——他们可以一直这样。

原来他一直追寻、一直期望的东西,早就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了。

云相奚看着那柄剑,像是火焰也烧到了他的身上,他很少想要把自己的感受与他人分享,可是他却想让镜子对面的人知晓。如果他在找的人是相濯,那相濯在找的人也是他。

但是叶灼的目光始终平静如最初。

他并不因剑逢对手感到欣悦,也根本无意了解云相奚剑上有何领悟,他只是要杀了他。

他的剑锋芒越来越盛,他身后的火焰也越来越烈。这样纯粹的、与执念无二的杀意也是剑的另一个本质么?但叶灼并不把剑之感悟与云相奚分享。

可是比剑到了此处,又岂只是比剑。三千大道的万种意象都在剑中。云相奚的剑是来自仙界的剑,那每一剑都是地上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可是叶灼的剑并没有被其盖过一丝光芒,他和云相奚的剑如此相同而又不同。

不知道从何时起,人间的四野似乎又织起了一层薄薄的屏障,大地也坚固了几分,像是孱弱的天道在摇摇欲坠之后又缓过了一口气,开始维护它之内的山川和生灵。

这屏障却不是天道自己生出来的。

有明眼人看见,它竟然是随着叶灼和云相奚的交战,一下一下开始织补的。

幽草崖上的小道童发出了奇怪的“咦”声,令微生弦不由反省他到底收了怎样的榆木疙瘩在宫中。

微生弦:“叶宫主和人打架,打坏了我们的天道,是不是?”

“是。”

“叶宫主和仙界的人打架,一定也领悟了很多仙界的道,是不是?”

“是。”

“叶宫主是我们人间的人,是不是?”

“是。”

“那叶宫主悟出来的道,是不是也就是我们人界的道?”

“……啊?”

“你们没救了。”微生弦转身而走。

微生弦轻轻哼着不知道从哪里学的山野小调,在幽草崖上走了几圈,最后他觉得苍山的聚灵阵好像也快被打坏了。这聚灵阵他教给了很多门派,苍山主阵坏了所有的阵都会一起坏掉,这不行,他不得以将阵心全然祭出,仔细查看有无闪失。

“啊?这又是什么?”两个小道童目瞪口呆,用望气术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异象,很快他们发现,这种景象即使不用望气术,也可以看得清楚了。

笼罩整个苍山的聚灵大阵直冲云霄,整个人界都可以看得到它的光芒,灵气的波涛随着大阵运行一起一伏。陆续地,这一年来,依附苍山的各地宗门自己搭建的所有聚灵阵也像群星一样亮了起来,它们散落在人间遥相呼应,以相同的节律一呼一吸,将整个人间界的灵力聚拢至中央,然后均匀地散往人间各地。

天上仙与人的打斗还在进行,在那可怖的余波冲撞下,被打坏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很多云雾都退去,越来越多的东西浮出水面,连凡人肉眼本来看不见的灵力都呈现在所有人眼中。一切生灵的眼睛都看到,稀薄的人间灵力是怎样随着心脏的一起一伏,均匀地勉力覆向四境。那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奇观。

它的运行那样宏伟,又那样规律。因为太过规律,一些不与它共进退的灵力,忽然间就被人看到了。像水落石出一样。

——人间界还有一些灵力不是这样运行的。

譬如在人界中央,上清山的灵力被无形屏障保护在山中,并不参与这样的轮回。

其它一些或依附上清、或据守灵脉的门派,也如此态。这没什么,若是自家灵力,当然不愿拱手送与他人。

可是在这之外,还有更为不同的场景——

微生弦放眼天下,忽地勾起一个轻轻的笑。“这不就……”他轻声自语,“出来了?”

但见那四海之内,人界之中,有七个地方,如北斗七折,横贯界域,每一处都有一方格外奇异的灵力烙印。

天地灵气被其所召,悄然聚合,千丝万缕的脉络如同大树之根向上生长,最终汇聚于一处,滔滔灵力奔涌向上——将这天地灵力,送往九霄云中的仙界所在,被其悄然吸取,收入囊中。

最中央的一个,就在上清后山。

七条迤逦的灵力道路,就这样将这人间的血肉,渐次贡往上方。

这就是仙界伸到人间的那只手,那条吸血的枝蔓,然后,它每十年打开天门,降下登仙大路,以为回赠。

叶灼的余光看到了天地之间的异象,这人界难道很好,魑魅魍魉都来分一杯羹。但他面前横亘的是云相奚的剑锋。

每一剑都是生死擦肩,每一剑都是平生一剑。云相奚眼里有奇异的光芒,因为过分的专注,带着意外的疯狂,云相奚的剑仿佛也终于烈烈燃烧,剑之至道绽放出格外璀璨的光华。

剑逢对手,也许是应该带来这样的狂热。但这是云相奚对叶灼,不是叶灼对云相奚。

剑上论道势均力敌,百尺竿头终可以再进一步,也许对云相奚是很难得。可对叶灼来说不稀奇。他若要问剑中道会找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的剑道,一直在他背后,也早已在他剑中。

叶灼觉得寂静。

云相奚在等他,在等那镜中照出他的剑影。可他只是带着自己的剑,奔赴某个早已注定的结束。

他身后,漫天的血焰也是寂静的。

无我执、无法执、无空执。

无受想行识。

仿佛已经勘破一切虚妄,照见五蕴皆空。只有他和他的剑。在所有人眼中,亦是如此。

很难形容这是怎样的一种剑道,他和他的剑仿佛全然一体。这不是任何名称能够形容,因为它就是叶灼的剑。仰起头,看见那一道一道剑光飘零如余火,看见的是剑,是那个人,还有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极致锋利空灵的心魂。

这样的剑,似乎比那旷古高寒、一以贯之的大道之剑更美,更动人心魄。

此时的感受让叶灼也觉得奇异。好像从未像这样和自己的剑完全融为一体。

那是他的剑,亦是他的心。

不需要任何剑道,不需要任何名号。天下第几都无所谓,生死胜败也只是虚名,云相奚的剑来到他面前,世间所有事如同洪流浪涛一样浩荡而来拍到他身前,然后他握住自己的剑,迎上去,仅此而已。

好快,所有剑都是一瞬间。

都是千万年。

过分强大的剑意和灵力相撞,有一些瞬间连时空都已经停滞,在那茫茫的空白里云相奚许多次看见叶灼寂静的眼睛。相奚剑的所有感受传到他心中,那是只属于叶灼的剑锋。

就是这样截然相反的剑道。接下了自己的每一剑。然后,一一回敬。

——剑道的巅峰是什么?

要到最高处,应该走的是哪一条路?

他用了很多年,拂去一切尘埃,去领悟那完全纯粹的剑道。而叶灼将剑完全变成了他自己。走上这样的一条道路,还是剑修么?

漆黑的长剑劈开时空的空白,斩断了一切规则与障碍,锐利到近乎漂亮的一剑向云相奚当头斩下。哦。这么好的剑,怎么不是剑修呢?

云相奚是懂得剑的人。

他能看出那剑中执念如烈火,能看出那剑中极尽空明与寂静,他也能看出那剑锋已千锤百锻。这是已经完成了的剑。一切都在其中。

剑里有灵叶,有他,有幻剑山庄,有所有人,所有事,学过和看过的所有道。

——还有另一把剑。

一定还有另一把剑,云相奚越来越可以笃定这件事。他的剑完全来于自己,可是叶灼的剑不是。

他还没有看清镜中人,镜中人先有了自己的灵台镜。有了剑中敌,有了剑上友。这是脱胎换骨,彻底完成了的剑。

二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相濯到底经历了什么。

仿佛看出了云相奚剑中的追问,可是叶灼没有作答。

所有的东西——喜怒哀恨爱恶欲,生与死,聚与散,都在他心中化作无形,然后他挥出自己的剑。

莲花生于水。而莲花不着水。

——云相奚有没有意识到,从某一个片刻起,他被他的剑压入了下风?

叶灼的心中只是一片空灵。有时候他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完全的剑,一种所谓的“剑道”。他是个剑修,应当修剑道,可他向剑道拔了剑。

就像他是人,他生于天道间。然后,人对道拔了剑。

云相奚曾经看着幻剑山庄所有生命在他眼前依次凋零。就像万古以来,天道也静静看着生灵在其中轮回。

天道无善无恶,只是运行。

若云相奚也达到那样的境界,应当会觉得自己终证剑道了吧。——可是,他真的能达到吗?

——而这天道难道就很高,就很值得追求了吗?

叶灼一剑劈下,他居高临下看着云相奚仿佛空无一物的双眼。二十年来的风雪变成一个瞬间。

一切都已经注定,云相奚将死在他的剑下。就在云相奚飞升,而他抱着怀袖剑离开的那一个夜晚。

他只是用一剑、又一剑,去抵达那一个终点。他不知道哪一剑会带他来到最后,他只知道那一定就在前方。就像万物终将归于寂灭。而火最终也会熄灭。

而面对着云相奚的剑,面对着二十年的时光,面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又一个选择。叶灼觉得自己有所想。

他想起那一天,云相奚对他说的那一句话。透过剑光他看见云相奚的眼睛,仿佛看见那一天,云相奚注视着他。

“相濯,”云相奚说,“我为你解无情道。”

云相奚。

我为你解——

火焰蓦地大盛。

虚空中的转轮走完了最后一轮。叶灼的剑又上一境。在这一刻,一切执念也都在他剑上燃烧,可那还是他自己。

当执念已完全与自己融为一体,还是执念吗?不是了,本来无一物。

云相奚眼中照出那仿佛能焚烧了一切的剑光。曾经他拂去的一切都在这样的剑里,变成璀璨的光华。

看着那样的剑,云相奚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曾触碰到一些这样片刻。对云相濯,对灵叶。

然后,他选择转身离开。那么,他一生就挥不出这样的剑了。

关于剑道,他能体会的一切,云相濯都可以同样体会。可是叶灼能够体会的一切,他似乎已经无法领悟。

他留下相濯,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幕,看到这样一种剑,然后与之相对?

而谁胜谁负,谁生谁死,剑道的巅峰到底在何处,都要在剑下见分晓。原来他等的就是这一天。

云相奚的剑势,同样大盛。

接下来的每一剑,都仿佛是浩瀚的大道化作一线,悍然对撞。

这样的打斗,到底来到什么样的境界?

苏亦缜仰望着天空。他与铸剑师的小徒弟对坐在冶剑庐的青铜大钟前,在他们面前放着的,是另外那半条剑脉。埋剑脉的地方有一些陈年的旧血,他几乎能够想到当年的叶灼如何将它们从自己心中生生拔出。

此时地面幽然亮起纵横交织的血光,与剑脉共鸣,这玄秘的阵法是铸剑师生前用鲜血所留。

于是苏亦缜想起云相奚,想起叶灼,也想起铸剑师。铸剑师锻了相奚剑,也锻了无我剑。

相奚剑杀死了所有人包括云相濯,而叶灼又将拿着无我剑,问向相奚剑。终有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一柄剑断掉另一柄剑。这一切都与铸剑师无关,可是这样倾注毕生心血的两把惊世神剑,剑下俱是滔天血债。明白这一切的人,又是那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唯有一死?

铸剑师深知最后的结局,所以他早已来到这里。他选择用自己的血来祭的,是其中哪一柄剑?

剑脉被血阵唤醒,隐隐颤动,与天上剑意产生共鸣,那是一种极其激越的鸣声,如见君主。

上清剑宗。护宗大阵依然运行,昭示此间的剑修依然闭宗自守,不问世事。但剑宗宗主与长老,连同所有弟子此时却全都来到剑冢。因剑冢异动。

剑冢里的剑已经不再保留主人的遗志,却由剑宗秘法留下了历代前辈的成名剑意,和他们平生所感的剑道真谛。有人说,剑宗剑冢之底蕴丝毫不亚于幻剑山庄,只待机缘巧合,即可诞生与幻剑山庄一般的剑脉。

此刻,剑冢百剑齐鸣。仿佛受到至高无上的剑道感召。

那么,这令所有遗剑都为之共鸣的剑道,到底是天上的哪一个?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天空中央。其实他们鞘中剑亦在清鸣,又也许,天下之剑皆如此。

天空都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是红莲烈火,一半是万古寒川,那是他们剑道形成的剑域。随着这两个人的比剑,剑域也冲撞、碾压,往整个人间界落下血雨般的红莲余火,还有飘飞的冰凌白雪。

谁更高一筹?谁才是剑道巅峰?所有人都在想。

叶灼其实想不了这么多。和离渊比剑,虽然口口声声都是生死胜败,其实大多还是论道问剑。和云相奚,自然不是。

于是一剑,又一剑。

直到他某一个转眼,看见整个世界好像都被自己打坏了,稍觉愧疚。当然,本来也没有多么完好。

他看见所有的矫饰和遮掩都像海浪一样退潮了,露出沙滩上嶙峋的暗礁。很多事都看得更清楚了,那北斗七折的大印刻下就很难收回,所以即使是现在,它们依然把人间界的灵力丝丝缕缕汇向仙界,那里还有一些更明亮的星星点点,那是不是就是“道”?

的确,人间的灵气,原本不该这么少。

灵气汇入他的灵海,他用出来,它又回到人间了。

灵气锻为他的经脉根骨,金丹元婴,识海丹田,他死了,一切又还给天与地。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是人间一过客。皆是过客。

灵力涌出来,又熄灭,终有一天,又变成新生的灵脉,重新出现在世间。

若不是有仙伸手攫取,若不是有人暗度陈仓,它本不会这样少。天幕揭开了,一切事的的痕迹也就这样大白于天下。

逍遥让说,上界的天道缺了。

人间界如此稀薄的灵气,也能被仙界看进眼里么?一个人界不够,一千个也许就够了。仙界是仙界,一个仙界连接着许多人界,那都是它的下界。

人间的灵气抽干了,仙界的灵气就会充盈。人间的天道缺损了,仙界的天道就会补全。

因为仙界的仙更强大,因为仙界的道更高,所以就将汲取灵脉的根系,伸向人间。

因为云相奚是天下第一剑,因为他的剑道也最高,最纯粹,因为那是他心中剑之至道,所以就要所有人,来成全他的无情剑道。

你呢?曾经执念缠身的那些年,你是否也是如此?

因为你们从来是它的下界。因为你生来就是他的血脉。因为你也相信,这世间唯有生死胜败。

因为你,他。所有人、所有事,都是缘起缘灭,分合聚散,都是这大道此消彼长,轮转不息的一环。

所以,他的剑向你而来。

而你的剑,一一还敬。

“世无真佛,你亦非你。你来观佛,实是观己。”叶灼听见师父对他说,那是格外庄严寂静的嗓音。

她说:“三世诸佛,即是三世中一切诸己。”

他的剑斩在云相奚的剑上,而他借力在这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向上跃起。

云相奚的剑意自然是随之越空而来。他和他依旧走向那最终分出生死胜败的一剑,叶灼就在这一剑一剑之中踏空而上。

所有人抬起头都能看见那红与白的身影在高空中飘跃折转,越来越高,越来越往上。离人间越远,那红衣的身影似乎越缓慢,他身上,有大道的阻隔。

忽然间冶剑谷与剑冢一南一北,有雪亮剑光冲霄而起,浩荡的剑道清光与叶灼手中剑共鸣。那一刻人间的所有剑、所有有灵的刀兵都发出同样清越的振响,清光漫过人间界,那一剑,又一剑,在叶灼身前,像是铺成了他的登天路,好像连天道都来相送。他身上为之一轻,不论他到底想做什么,它们都要他如自己所愿,去到他想去的最高处。

叶灼感到那一刻自己与所有剑的共鸣。

而云相奚看见这世间剑道向人俯首称臣的一幕。下一刻,叶灼的剑依然向他而来——这样的剑。

叶灼的剑越来越决绝,越来越凛冽,可又越来越空静,越来越近于寂灭。

像是秋风起了,就该凋零。

他平静地看着云相奚的眼睛。

他看见人与剑,他看见天与人。

云相奚的剑在变。他从叶灼的剑里看到了另一种剑,叶灼的剑磨炼了他的剑,叶灼的道促出了他的道。他的目光越来越专注越来越疯狂,他的剑道飞快地拔高增长,可是他们谁都知道,决定最后胜负的那一剑即将到来了,像一道海潮越堆越高,最后终于会到风口浪尖,然后——蓦地拍下来。

剑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酷烈,不是他们一直没有用出最好的剑,那样的剑他们从一开始就用出了,之后的每一剑都是在超越曾经的极限,每一剑都超越前一剑。

道在其中,片片飘零。

于是那青烟又在叶灼眼前出现了。好像是微生弦的一声轻叹。

这次他在仰面避招的一瞬间,看到的不是天道在上空的千万道蛛丝裂缝,也不是仙界人间汲取灵力的千丝万脉。

在人间的最顶点,他看到了人间与仙界寸寸相连,相生相依,相从相属的大限。

一个锁环扣着另一个锁环。千万道精金铁锁一样的连结,牢牢扣起人间与仙界。往下是千疮百孔的人间道,往上是光辉灿烂的仙界道。

谁生出了谁?谁依附着谁,不重要。

在那一瞬光阴的空白里叶灼继续往上看去,看见仙界云蒸霞蔚,五色辉煌的边界,他往更高处看去。直到云相奚的剑光斜刺过来,他抬剑,截住那一瞬间漫过视野的寒光。

剑气相撞,两界之间再度震动。

于是叶灼看得更清楚了。

原来,就是为这个。

原来,就是这一剑。千万条道路汇聚起来,千万人都来送他,让他来到这里。

就是在这一刻他决定挥出这一剑吗?还是在更早,他已经知道这一切。世上真有天命注定吗?他不信。

那就当是本心注定吧。

有那么一刻仿佛根本没有了剑,也根本没有了他。

“小濯,”他听见灵叶说,“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我修了,他告诉她。分别后,我一生从来如此。

——他又看见漫天的火。

这一刻人间的祭天大典来到最后一步,雅乐齐奏,帝王站在国朝象征的玄鸟重鼎前。

“我是雍国帝君,人间共主,应天受命。万千生民,系在我身。”雍玄缓点燃手中三炷香。

“其实,亦有你一言之故。”

那一年西境灵山脚下,来了要上山去求无上道的叶灼,来了别有用心送人上山的微生弦,也来了被豺狼虎豹推出来当傀儡的雍氏少主。

“那时候,我回头是群狼环伺,往前看是山河零落。”雍玄像想起很久前的事情,“那一天我见到你们,分明素未谋面,道士却说,等我很久了。既然从未有约,那就当是他掐指一算吧。”

那一天要上山的少年剑仙看起来心中已定,桃花眼总爱笑的小道长亦像是胸有成竹。

与他请了他们一杯酒,问仙人既然能掐会算,不妨算一卦他眼下该如何。修道的但笑不语。

漂亮又冰冷的小剑仙喝了他的酒,说他不懂得天下,只懂得剑,抱歉。

“我就问你,那若是用剑,当如何。你对我说了一句话。”

那话说完,笑眯眯的小道士叹气一声,说本来还想劝殿下为保平安多周旋,但既然阿灼说了,殿下你就去吧。

哦?他说,看来道长全听阿灼的。

全听啊,微生弦说。殿下你有所不知,我们阿灼,身有天命。

天命?人间几十年,雍玄已深知天命实无,而人意实有。

雍玄终于抬头看向空中,他眼中映出满的深渊冰雪,看到那红衣烈烈的身影。

一如十几年前,和微生弦留在灵山脚下,看那人一往无前,走上绝境灵山那道自古来有死无生的道路,一次也没有回头。

那一天,叶灼告诉他:用剑者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通天路险,何其难行。”雍玄说。

——在这祭天大典的最后一程,帝王焚香,送入国鼎:“且用我人主气运,再送君一程。”

祭天台两侧,蓦地敲响玄鸟青钟。雍京上空玄鸟长唳,蓦地展开铺天盖地的翅膀,与那两道冲霄而起的剑光一同飞向高空。

微生弦手指轻叩晚晴剑。没来由地,想起吟夜。算来算去,到底是谁成了劫,谁又应了劫?劫缘一体,又作何解?

那便不算,不问,不解。

天空之上红莲烈火从未像现在这一刻盛放,叶灼看见往事如海潮滔滔而来,所有他以为忘记的都无比清晰,所有的火都在燃烧。人行世中,必有一劫。

火要往哪里去?日夜不息,好像终于烧痛了他的心,让他受够了这人间的一切。

那就让它熄灭吧。

用什么让它熄灭?

——用这一剑。

在他面前,云相奚的剑已达剑道的极盛。也许云相奚一生以来经历的一切,也都是让这个人挥出今日这旷古绝今,剑道之巅的一剑——向叶灼,问出胜负。

于是他的最后一剑向叶灼斩出。

就在同一个瞬间,众人眼中,红衣身影惊鸿般折转,叶灼手中剑向天扬起一道雪亮的剑光,映亮了整个人世。

那一刹那,玄鸟张开羽翼,剑魂发出长鸣,建木花开满枝,人间万物全都与那一剑共鸣。

他的剑,在那惊心动魄的身形折转,衣袂飘拂之间,直上高天,一霎江河湖海一样的清光,如这世界最烈的一场火,斩向人间界与仙界的联结——更往上的地方。

就用这一剑,浇我心中一切火焰。

这一剑,无仇,无恨,无执念。

无我,无相,无分别。

“还赠诸君。”

就在叶灼心中这四字话音落下那一刻,云相奚的剑光,也完全地、不留任何余地,斩向他未能有丝毫未设防的心口。

胜了吗?败了吗?若是挥出那一剑的时候,还要回防——他做不到。如果那样,怎么能挥出那一剑?

所以叶灼只是平静地,看那剑锋朝自己心口呼啸而来。

云相奚的眼睛,亦看见自己的剑自手中毫无障碍地斩向叶灼——那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是两个人的最后一剑相撞,分出最后的生死胜负。

你的剑——

他蓦然抬眼,看见天地轰然变色。

这是怎样的一道剑光。

这是怎样的一剑。

云相奚看着那剑一往无前而去,漫开仿佛永不会消散的清光。世间的一切道都在那一剑中,都在那一个人的心中。道者一以贯之。从来如此,从来不改。

然后,万物都会为之呼应。剑道也为之共鸣。

那一剑里有一切,可那依然是叶灼的剑,不是剑也不是道,是叶灼。

他忽然明白一件事:他领悟了剑道的本质,却永远挥不出这样的一剑。因为连他一生追求的剑之大道,在那一瞬,都去做了叶灼手中剑,为他增添华彩。

他看到剑道俯首,天道低眉。全都添作陪衬,为一人而来。

一口血蓦地从云相奚胸腔里吐出来。他看到自己一生剑道轰然而裂。

断裂了,倒塌了,云相奚才看见,那不是高山,也不是险峰,那是一座水月镜花,空中楼阁。

只因他看到这样一剑。

而天上地下,诸天万界,却永远不会再有这样一剑。

因为他的剑光,已经没入叶灼的心口。

又一口血吐出来。云相奚睁大了眼睛,看见自己的剑锋,真正地、全无余地地,斜斩向了他的胸膛,连那一线的距离也消失了,剑锋斩到了实物。

那一刻逆鳞剑忽然长鸣。

渊海地宫千万盏长生灯在同一刻亮起,叶灼腕上明月珠蓦然绽放出璀璨的华光。

云相奚的剑也落下了。

谁都不知道,它到底还有多少威力。那是云相奚的最后一剑。

而叶灼的最后一剑,也已经没入高天。

所有人都看见,在那越过了万古的一剑后,漫天的红莲烈火陡然熄灭。

一切都静了,一切都那么缓慢。天上的人像一朵轻飘飘的红莲花瓣,被狂风骤然掀起,然后向下坠落。

只有云相奚的眼睛,还看着那万古一剑的余光。

——剑道的巅峰是什么?

所有剑道剑心都在那一剑中顷刻破碎,云相奚又吐出一口血。

叶灼没有看他。

叶灼的目光,一直看着仿佛越来越遥远的天空。他看见自己的剑光依然往前去。

其实剑道根本没有巅峰。

剑道只有尽头。

就像每个人,都有他最终要做出的选择,还有他为自己选择的尽头。

天与地从未像现在这样骤然动摇,叶灼看见人间和仙界被这一剑两断,再无关联。

其实他一开始只想斩断人间和仙界的连结,但是谁让他又看到了仙界五色辉煌的恢弘天道。就这样摆在他眼前么?他要是拿了又如何呢?

所以他,把那连结着人界的汪洋一片,一同斩下来了。

清静了。

“叶灼。”他好像听见离渊温和的嗓音。

“叶灼,那一定是很好的剑。”

——是好。是不是该看赏?

“小濯。”他又听见灵叶笑着对他说话,她说:“那就一言为定!”

——那就一言为定吧。

“孽障!”这次是他师父在骂他了。“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不能回么?

叶灼望着遥远的,正在无声剧变的万古虚空,他想抬起手,去抓住什么。

然后他落到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叶灼。”有谁说。

叶灼忽然吐了一口血。

“叶灼。”有谁死死地抱紧他,“叶灼。”

叶灼喘了一口气,轻轻笑。

他说:“离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