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桃花不是桃花。桃花是道。
花开是道,花落是道。
人走过来,折了桃花,是人的道断了桃花的道。天时一到,桃花谢了,是天的道断了桃花的道。
桃花护不住自己的道,只有飘零。
人之道,亦复如斯。
叶灼的剑斩出来,前方没有桃花也没有天道,只有一个桃花山上的老道。
逍遥老道被他打的满山乱窜。
“斩得……斩得好!”老道一边乱窜,一边挥出道法去打他,一边气喘吁吁说,“道就这样斩,谁的道都是一样斩。如果斩的不是本老道就更好。”
“天杀的,别打了!我老人家真快死了!”
叶灼终于收剑站定:“还有什么?”
“……啥?”
“叶灼:“还有什么要教我?”
“谁在教你!”逍遥让并指向天,悲愤道:“好教老天知晓!是你这凶神恶煞的混小子身带利器打上我的不度观,逼问我人界仙界的来龙去脉,翻箱倒柜强看我一脉千年传承,又对老道痛下杀手要灭口,逼得老道不得不拿出浑身解数来应付!”
叶灼:“我看你还未拿出。”
逆鳞剑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他手里,而是在逍遥老道身后半空鬼魅疾出,直刺老道后心。
逍遥老道的惨叫在整座桃花山久久回荡。
砍柴人遥遥听见后山号叫声,缩回了想去砍柴,顺便偶遇狐狸精的脚步。
“狐狸精恁厉害。”
“可不敢进山。”
“天真冷啊。还是得多存柴火。”
“都说朝廷贴告示了,今年冰灾,等会去镇上看看。”
夜风寒,不度观的后院升起了一堆火。
逍遥老道摆好铁架,把一只肚里塞好了香料的整鸡架在火上烤。今年天冷呐,可怜见的山鸡被冻坏了,只能用烈火,帮其了断烦恼。
热气腾腾,鸡皮上开始冒油,烤鸡香气飘散,引来墙外几只黄皮子探头探脑。
叶灼端坐在火焰对面,不为所动。如此定力,逍遥老道大为惊叹。
逍遥让一边料理烤鸡,一边道:“上边的仙界有难,说来是快一千年前的事了。你要问我,我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怎么了,约莫是大道缺了一隅,需要修补吧。”
“那时候,鬼界的事刚结了四百年。衡昭、悲真、钓鱼翁这些前辈祭阵,其它人也都耗损了道行,护界一道本就没有多少人,他们一去,整个道统元气大伤。”
“因此,各脉之间,都是互通有无,守望相助。所以仙界传讯说想借人间各种灵脉一观,研究灵气化生的真谛,界域各脉都知晓了,相约同议此事。”
“这一议,就是很多年。有人觉得上界乃是我界修行人最终飞升之地,上界有求,理应相助。”
“有人觉得,灵脉关乎一界根本,不能轻易与人,今日只是‘借’,可是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要怎么办?”
“想借的人就说,若是上界最终出事,飞升路断,人间的仙道也只会日益衰颓。”
“不想借的人又说,一界之劫乃是命数,岂是一两条灵脉可以挽回。再说一方仙界不知连通着多少人界,我等何必操此闲心。”
“这样僵持,又是过了一两百年。到三四百年的时候。决意不想借的那几脉,本来就在鬼界时伤了根本,再后来门人凋零,不知怎么,没声息咯。”
“不想借的人死了,想借的人还在,他们聚在一起,世上就有了上清山。先有主宗,后来各宗都有了。上清山道统正,门类全,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第一大派。”
“第一大派,飞升的人自然多一些。天底下的灵气淡了,灵脉少了,世道乱了,凡人苦了,他们依然能飞升。道宗的人飞升不是稀罕事,可是主宗的人少一个、少一个,不见有丧事,是不是也飞升了?”
“老道士有时候睡不着,想这一千年的事,想那夭折了的几脉道友,冤呐。”
叶灼:“你们呢?”
“我们?隐园一脉,师承一千四百年前的衡昭、衡明道长。衡昭道长是舍身就义的人,衡明道长是她亲师弟,却是个慎始慎终的人,他的徒弟也一样。那些人吵得最火热的时候,隐园重修门规,立了死律,只修天道,不问世事,自此遁世了。”
“到而今一脉单传,只有老道我苟活在世,连徒弟都跑了,可怜,真可怜。”
老道士提起伤心事,又是一番哀号,号完了,架上烤鸡也吃完了。对着一堆骨头,逍遥老道开始回忆这一只鸡他吃了多少,对面那姓叶的混小子又吃了多少。
——好像他老道在那里三推四让,对面也就用匕首勉勉强强削了一片薄薄的翅下肉,面无表情地吃了。
真挑啊。养得活?
逍遥让道:“界域的事,就如此了。”
“灵脉怎么送上仙界?”叶灼淡淡道,“灵气是不是也一样送上去?隔十年开天门送一次,还是有别的方法一直在送?”
逍遥老道被这样尖锐的问题吓得连连咳嗽,一口气没喘上来,急得脸红脖子粗:“你……你这……你这小子,非要咄咄逼人,拷问老道……”
桃花山的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愈发幽寂恐怖,也愈发沉静纯粹的气息环绕在叶灼身周。他境界未进,但他的剑和修为又有提高,界域道的视野更高、更宽广。他不学,但可以用来比照自己的道。心中火既然要烧,就让世间一切来做它的燃料。除此外,心中要无一物。
他什么都不应该去想。
老道士有本领,但讲起道来比念经更唠叨。
叶灼蹙眉,一只手握上另一只手的手腕。
他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温度。说不清是指腹觉得手腕的皮肤异常温暖,还是手腕的皮肤感受到指腹的温热,总之,他从前碰到自己时不会觉得这样。从前是凉的。
离渊说他的皮肤变热了,难道真的不是胡言乱语。
可他没有变过什么,也没吃错什么东西,功法也还是从前修过的功法。倒是本命剑前些天不知怎么发生了一些变化,鳞片光芒内蕴,看起来又悦目了几分。
看到他的神情,逍遥让也停下了滔滔不绝的讲道:“怎么了?”
叶灼:“我身上可有异常?”
逍遥让眯眼打量着叶灼整个人。
说实话,这混账后辈除了长得过于漂亮,身上的气机,他冥冥之中也一直觉得异常。
可是说不清。
掐指一算,也算不得。算出来也不像真的。
逍遥让掐指再算。
还没算出个头绪,就觉得一口血想吐出来。
叶灼:“不必算了。”
上次吟夜算离渊就受了重创,他身上应该也没什么,只是和龙待久了,若是把微生弦师父算死,不好交代。
逍遥让:“我徒弟和你相处久了,有些因果关联,让他来算,应当能看出一二端倪。”
叶灼:“。”
他和离渊打架,微生弦到底算出什么,整个苍山都传遍了,微生弦在仙道身价大跌。风姜还特意写信将这个笑话告知于他。
逍遥老道凝视着叶灼,深沉道:“但老夫觉得,你应该就此留在观中。保你周全,老道一时半会还是做得到的。”
叶灼:“北境有古仙秘境开启,我明日前去,不会再回。”
他的周全,也不需要别人保护。
逍遥让:“?”
逍遥让只觉得疲惫。现在的年轻人修仙,就这么分秒必争,要机缘不要性命吗?
“像这样有‘仙’字的秘境,可是极度危险,你……”
念经再度开始,那些话语从叶灼识海中流过,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第152章
北境比叶灼上次来时更冷了一些。百年才开一次的古仙秘境也的确很危险。
秘境危险,人也危险,恰好,叶灼需要这样的危险。
所以上清山又少了两位人仙。
仙级秘境里,收获也会很多,但里面没有叶灼需要的,于是他只是破了该破的阵,杀了该杀的人,通过了该通过的考验,弄清秘境的构造,以及看了一遍秘境里的传承而已。
他来找突破人仙境的机缘,但机缘似乎不在此处。叶灼很少体会到这种感觉:境界只差一线,却不知那一线究竟在何处。
秘境产出的东西也就全都丢给了需要的人。
提前离开古仙秘境,外面依然是一望无际的冰封山脉。雪好像从来没停过,再往前就是极北,叶灼不喜欢极北这个地方。
那里风雪肆虐,曾经诞生一条极为暴戾的极寒冰脉,最后,冰脉之心铸成了云相奚的本命剑。剩余的一部分又铸成十二把相濯剑,当然,它们都已经毁掉了。
而他也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云相奚的剑。
叶灼朝极寒冰脉的方向行去。到半途隐约听见混乱的兽吼声和打斗声。一些绯红烟青的身影在雪地里狼狈四散,红尘剑派的弟子、长老、乃至红尘剑仙本人都在其中。还混了几个鸿蒙派的蓝衣弟子,沈心阁也在其中。
古仙秘境开启,红尘剑派本也在参与之列,却没有出现在秘境中,原来人都在这里。
再看他们,正在被一群潮水般的妖兽追袭,妖兽潮从北边来,为首的是个肋生双翼虎面獠牙的穷奇凶兽,冰雪羽翼展开,遮天蔽日一般,上面溅着滴滴血迹。红尘剑仙加上几个长老护不住全部弟子,整个门派狼狈逃窜。
不知道谁忽然高喊一句:“叶宫主!”
“叶宫主!”
“叶宫主小心啊!”
红尘剑仙不愿与他们为伍。为什么凶兽当前,弟子们对他喊的是“掌门你快上”,而对叶灼喊的就是叶宫主当心?
沈心阁:“叶道友,我们一起逃!”
叶灼:“逃去哪里?”
“去古仙秘境!”沈心阁精神饱满,“上清山出秘境的时候,我们就带妖兽冲过去,让道宗大能替天行道!”?
不像剑修所为。
道修做派。
说话间末尾又有几个弟子被穷奇罡气所冲,跌撞落地。叶灼直接拔剑。
跌落的弟子眼看着穷奇身影遮蔽了全部视野,腥香的异兽气息和杀意一同袭来,就在这生死之际,一道冰凉的剑锋割开了一切。
穷奇凶兽发出磅礴咆哮,双翼唰然展开,投下夜幕般的阴影,与那飘然到来的红衣身影在半空中激烈搏杀,惊天动地般动静。
其实搏杀异兽,正是叶灼所长。
但是这样一人一剑独战弥天巨兽的场景,即使在仙道上也少有人见过。
红尘剑派弟子有心让自己掌门去与叶二宫主并肩作战,可是看那架势,他们怕掌门靠太近了会被余波刮死。
“掌门。”
“嗯?”
“你是人仙,而不是叶宫主是人仙,对吧?”
红尘剑仙:“……他越阶打架不是寻常事?”
“是哦。”
“剑修向来能越阶对敌。”红尘剑仙深沉道,“只是叶二宫主越的是大境界,你们越的是小境界而已,你们不要气馁。”
“我们不气馁,只是怕掌门你气馁。”
最后谁都没有气馁。
因为那老穷奇最后被叶二宫主一剑穿心,轰然倒下了。那时正是黄昏时分,如血残阳照遍雪原。
身为人族,见此一幕,可以与有荣焉。
弟子们自发去清理残余的妖兽。
叶灼静静站着原地,看着穷奇铜浇铁铸的尸身倒在雪中,鲜血流淌而出,又结成血红的冻冰。再强大的生灵也终有一死,他杀了穷奇,而更强大的生灵也可以杀了他。
“这也是北境有名的凶兽了,”红尘剑仙走到他身边,“它几百年来屡犯人间,最近一次是十几年前人间战乱,踏了数十座凡人城池,最后被上清山派人击退。”
“你们不去秘境,就是为找它?”
“哪敢。我们去秘境路上发觉有零星妖兽南下,心想今冬大寒,天地间又灵气匮乏,必有妖兽来人间掠取血食。怕出事,于是沿着它们来的方向探查,就遇到了这家伙。”红尘剑仙道,“叶宫主,末路之时,必生大乱啊。光这北境,就有数万妖魔,当年那条极寒冰脉更是催生无数冰属异兽,今日斩杀一些,也就是十之一二。”
叶灼未说话,仿佛这一切与他并无关联,他上前去割开了穷奇的胸腹,取出它的内丹。红尘剑仙吩咐弟子在此地驻扎,四散去清剿其它残余妖兽。过了十几日,弟子陆陆续续都带着战利品和消息回来。
“叶宫主。”忽然有个弟子端了一个盆上来,“你看这个。”
叶灼看过去。盆里几只雪白幼小的什么东西正在涌动。
——叶灼直接往后退了两步。
呈东西上来的弟子困惑地看了看盆内。雷貂幼崽,不是很可爱?这几只小貂眼睛湛紫,皮毛光滑,他们几个商量许久,打算给叶宫主玩玩。为什么感觉叶宫主根本不喜欢。
弟子期期艾艾道:“它们父母是一对合体大妖,嗜好血食,曾进犯过人间界,现在被我们斩杀。但幼崽无辜,还不曾做过坏事,我们不知是杀是留。”
这样捏一下就会死,连自保都无能为力的幼兽,叶灼一点都不想触碰。就像曾经被离渊塞了那只鹿崽,他只觉得可怕。
其实雷貂和鹿崽都没做错什么,所有人也都一样,像那头穷奇,在它面前,人身亦只是一片微薄血肉。
“叶宫主?”
“你们是第一次带回这种东西?”叶灼道,“按例处置,不必问我。”
渊海。两条赤龙化作人形,百无聊赖地坐在柱子边。柱子上隐约还盘着一条金龙。
“他是真能修炼。”瑶朱说,“老祖也真是,还不让我们打扰。”
“上古血脉重现,换你是老祖,怎么说?”
“哦,那我也把他供起来。”
金龙道:“他在人间的事到底有没有线索?老祖又问我了。再是境界突破,也没有这样不言不语闭关度日的道理。都怕他心中有魔。”
“那你自己去问呗。”
“老祖不让打扰他修炼。”
“这几天没修炼。”衔朱说,“他看书呢。”
“果真?”金龙从柱顶下来,化作人形,推门进去。
离渊闭着眼。
在他案前,十几本书籍浮空翻动,还有一些发光的玉简悬浮。
金龙走过去,粗糙地扫了一眼,除去一两本剑道经典外,最多的居然是一些佛家典籍,还有一些记录须弥上师生平的札记。
看这东西是想做什么?出家去?
金龙警惕地看向离渊书案,案上摆了一张纸,上面画了个极为危险幽秘的图案,隐约是莲花纹。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金龙清了清嗓子。
离渊缓慢睁开双眼。
其实他知道三位兄姊在藏书殿外守了很久。这是出于关切,只是他现在不太想说什么。
“她们说,你就是在人间受了情伤,还说你八成是被人辜负。”金龙长兄的嗓音有些生硬,显然并不习惯向人探听心事。
离渊不答,金龙冷哼一声:“那人间难道是什么龙潭虎穴?上一次回来你就把自己在渊海关了几年,这一次又是如此,我看干脆把它打下来算了!你喜欢谁,绑过来不就好了?”
“我未被人辜负。”离渊说。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这样不要命地修炼,难道不是想再去那里?”
“我只是明白了我该修什么,我少的又是什么。”离渊道,“从前,我去见蛮荒古界的老圣主,他说他教不了我。我问他,谁能教我。老圣主说,自有天意。现在我知道了,我已经受教。”
“好笑!教你把自己关在渊海?离渊,你叔叔是怎么死的,你的本命剑是怎么来的,我想你不会不知道!”
“和那无关。”
书页终于全部停下翻动,离渊直视着前方无法被灯光照亮的幽邃黑暗:“我们生属龙族,界域又平静多年,许多东西触手可得,所以太不执着。可这世上有许多东西,需要去机关算尽,以命相争。”
“对真龙,天道有诸多恩赐,然后,龙族敬天道。所以,我从前也不知道,有些东西甚至要去与天道争。人族总是在争,所以人身生而孱弱,最后却可以去问大道。我修炼,是因为我现在也有东西想要去争。兄长如果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也可以现在就去修炼。”
“说起话来,倒有龙主之风。”金龙冷笑,“可我却听出,确实有人族让你吃了教训。人族诡计多端,你涉世不深,受骗是常事,说出来,我们为你雪恨。”
离渊蹙眉。
“我说了,我未被辜负,也不曾受骗。”
“骗谁?”金龙道,“你到底是不想理所以不理旁人,还是觉得难过所以不理,我们自有定论。”
“我从前难道就很理你们?”离渊道,“真心我有十分,给他九分,他有一分,给我一分,谈何辜负?他只是做不到了!”
金龙瞪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认得自己幼弟那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觉得应该说什么,可是一句话都没憋出来。
“他害怕。”离渊忽然道。那声音很轻,像是说给他自己。
“他曾经经历过,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像案上鱼肉,被人一剑一剑,全都杀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他静静看着兄长的眼睛,“如果是你?你会怎样?他能做到的那些事我做不到,你呢?”
金龙直勾勾看着他,终于不阴不阳憋出一句:“那是不是该祝贺你真心还留下一分,没有不可救药?”
“那一分我说了不算。”离渊道,“留给我死那天,盖棺论定。”
“你真是不可理喻!”金龙愤怒的嗓音还在殿堂中回荡,人已经拂袖摔门而走。
第153章
雪越下越大,事情也越来越怪异。
继那几个剑派弟子献宝一样端来一盆小雷貂后,沈心阁居然拎了一只小穷奇过来。
穷奇倒比雷貂崽子结实一点。但是这样的异兽要吃的东西更多,大穷奇被他杀了,小穷奇自己活不下来。
叶灼蹙眉,拿着小穷奇的翅膀尖把它拎起来,看了几眼。那东西长得像虎仔,在他手里扑腾着,目光愚蠢,怪异的感觉依然涌上来,叶灼下一刻就把这东西丢回了沈心阁怀里。
“自己养。”他道。
“好吧。”沈心阁接下,小穷奇呜地咬了他一口,沈心阁面不改色,“叶道友,你接下来去哪里?”
叶灼:“你们不是说还有妖兽南下?”
沈心阁:“我也去!”
最后不仅沈心阁去了,红尘剑仙和一派弟子也都一起去了。
红尘剑仙找百闻阁要了一份三百年间北境妖兽进犯人间的记录,总共推出七个有大妖坐镇的巢穴。查探一番,果然各个巢穴都有异动,甚至有一支已经接近了凡间城镇。
其实往年若有妖兽犯境,上清山也会集合各派在边境巡剿,将其大致击退。但看叶宫主的意思,这次是要直入它们老巢去。
“都杀了?”
“我们慈悲为怀,只杀犯过事的。”
“没犯过的呢?”
“按地上,逼它起心魔誓不犯人间。”
“这也能按住?”
“能啊,元婴的按金丹的,合体的按元婴的,渡劫的按合体的,不就行了”
“往年怎么没见大家这样做派?”
“都和叶二宫主学的。”
“那渡劫的怎么办?”
“叶二宫主来按。”
一时间,北境边缘比秘境里面还要热闹。
有叶二宫主在,基本不会有伤亡。上清山躲得远远的,不来沾边,妖兽材料和内丹遍地都能捡,最重要的还是能为人间挡一下天下大乱,各派长老都喜欢把弟子送过去学习。
唯一不美之处是,好好的弟子都开始想当剑修,一个个都来找师长要钱,说要打造本命剑。只好捏着鼻子打发他们去找冶剑谷那个小娃娃锻剑,那小孩要说技艺实在欠佳,但胜在价格低廉来者不拒。
——叶灼总觉得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了。
起先只有沈心阁和红尘剑派,后来其他门派的弟子从秘境出来,莫名奇妙也都聚拢过来,他只觉得吵闹。
残阳风雪下,叶灼收剑,聆听一头作恶多端的九头蛇的遗言。
当然,是在诅咒他。
但是身为剑修,敌人的诅咒实则是一种赞赏。九头蛇咽气了,几个弟子去它巢穴里解救被它圈养的储备粮,足足上百个凡人需要归置,里面甚至还有炼气和筑基期的小派弟子,他们上前来感谢仙长,叶灼躲远了。
叶灼靠着一棵雪柳树,运转功法。
近日他总觉得灵力运行有些断续,现在还无大碍,但若是一直找不到原因,恐怕就会有碍。
莫名地,他的气运却变得很好。
是气运而不是运气,叶灼分得清其中的区别。在北边待了两个月,他觉得整个人间以北的大机缘都在往自己剑上撞。
目光平淡看向人群方向,几个青衣的弟子中央,叶灼准确地找到了蔺祝的所在。蔺祝给他探过脉,顾左右而言他,什么都没说出来,但从那以后就跟得很紧。渡劫药修,一剑之事。
蔺宗主正在给凡人看诊,忽然感到背后一股平静的杀意,深深打了个寒噤不敢回视。药修难。
渊海。
衔朱还是决定再来看看幼弟。
那天就说了几句话,气得老大去海里游了一大圈,现在还没回来。
她走进来的时候,离渊正把一卷经籍翻到末页。他案上依然摆着那张绘着红莲纹样的图纸,那个曾经出现在叶灼皮肤上的图形。叶灼是仙体,只有修炼已久的本命功法才会如此呈现。可他看遍渊海所藏,却没有找到任何与这图案相似的记载,半分痕迹都无。
或许只有一种解释:这是上师门中不传的无上秘。
龙界和须弥佛界的通道,还要一些时日才会开启。
离渊将书合上。
“不看了?”衔朱在他身边坐下。
离渊说他要修炼。
“你喜欢,就再去找那人一起修炼啊。”衔朱散漫道,“不会真像你哥说的那样,人家不要你了吧?”
“他要去做一件事。也许这件事只有他自己能做到。”离渊说,“但是这件事一定比我以为的更危险,连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他不想要我在那件事里面,我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要他觉得心中事被我打扰。”
“?”衔朱气得擦刀。她用的是斩马长刀,看谁不顺眼就一刀砍了,看上谁就用刀背砍,砍晕了带回来,醒了都很听话,哪来这么多破事。
“反正就是不要你了,”衔朱说,“死缠烂打呗,人族能屈能伸,都很好说话的。”
“他不会。我也只希望他得偿所愿,不希望他为任何人、任何事让步。长姐,每个人都不一样。”离渊道,“你宫里的人也一样。你如果看见了,就会知道他们都不相同,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衔朱无言离去。死龙崽子,谁爱理他。
走到外面,看见无精打采的瑶朱,又看看空荡荡的走廊,奇怪道:“大哥还没回来?到底去哪了?”
“谁知道。”
北境,最后一个妖兽巢穴也被清理殆尽。
弟子们都陆续回师门去了,叶灼摆脱他们再往北去,斩了几个极北来的千年大妖,终于受了些不轻不重的伤。还没调息,上清山的人抓住大好时机,来了几个人仙对他发难。
和他一直在一起的蔺宗主不幸被牵连,药修又不能打,实在是拖油瓶一个,叶灼拎着他且战且退,终于找到一个山洞把蔺宗主丢进去封上,反手试了试几位人仙的成色。
杀了三个,还有三个散开与他僵持。叶灼背靠山洞,正在权衡是先杀他们还是先杀蔺祝。
灵力消耗多了,那种断续的感觉更加明显。难以形容,他体内明明灵气充裕,却始终有一部分无法动用。
这样的感觉让叶灼觉得很烦。是不是再过段时间连灵力都不能用了?他出剑,决定先把面前碍眼的人一一杀了。在不度观学了东西后,他现在杀起道修和界域修亦很有心得。
他手起剑落,对方也道法通天,天地混沌之时,心神皆在剑中。
——却在某个瞬间察觉,对手的动作,忽然变得慢了。
天地四合,神识不能再出,仿佛被无上法力隔绝封禁。
仙器?
叶灼与那三个人仙拉开距离,但这三人亦被波及,不像主使。余光看见蔺宗主站在山洞口对他使着什么眼色,叶灼手指握紧剑柄,电光火石间,一道恢弘剑光如惊龙,直刺他胸膛。
红莲法印刹那凝聚而起,与其悍然对冲,一声硬碰硬的罡风巨响后,一把剑抵在叶灼胸前三寸,不得寸进。
短暂的寂静,他背后传来冷恻恻的声音:“微雪宫,叶灼?”
倒很似曾相识,叶灼觉得好笑。
叶灼:“有何贵干?”
“自己做了什么,我想你自己明白,”那声音居高临下道,“不如猜猜,我是谁?”
无聊至极。叶灼看着那把剑,剑宽六指,是法剑,非杀剑。浓白如云的剑身上隐隐有紫青电光环绕……
叶灼抬手,手指搭于剑刃,抹向剑身,仿佛在赏此剑。
的确,是一柄神剑。
“剑名重云紫霆,”叶灼道,“你是锦明。”
金龙族太子,离渊长兄。
“知道的倒真还不少。”金龙胸中怒意更盛,冷笑一声。
——正要再出言语讥讽,叶灼手指蓦地发力,将重云紫霆剑生生别开三尺。
下一瞬,红衣身影骤然跃起,反身一剑如电斩来!
锦明仓促回防,但他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
锦明不知道这空白所从何来。
是因为这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杀意凛冽九幽地狱一样的一剑。
还是因为在极近处蓦然看清了这一张锋芒毕露、华美浓烈,又冰凉至极的美丽面孔。
或是因为……在那一剑的锋芒之下,忽然听见的,自己护命仙器碎裂的声音。
雪坡之上,飘荡红袂归于静止,叶灼居高临下,目光冰冷,剑锋直抵锦明喉口。
攻守刹那易位。
淡漠嗓音一字一句将问过的话重复一遍。
“我问你,有何贵干?”
第154章
锦明脑海中的空白还没有散去。
一辈子,从来没有人这样用剑指着他的喉咙。
——连他弟弟离渊都没有。
他也从没有听过,原来护命仙器碎了,是这样的声音。
是不是没有仙器他就死了?
不,他还有逆鳞。
一切都好像变得很慢,锦明缓慢地看见自己的想法。这一辈子他去过很多界,无外乎砸场子,找麻烦,为什么事情忽然变成现在这样?
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那张面孔映在眼里,怎么好像比剑抵在喉咙口还锋利?
剑锋煞气四溢,锦明的理智终于慢慢清醒。还好,他还有逆鳞。死之一字为时尚早。
目光终于从那张寒意凌人的美丽面孔上移开,他目光缓慢向下,看向正抵着自己的剑锋。这样被架在剑下,毫无还手之力的感觉,只在被离渊打的时候出现过,因此竟然有些熟悉。
——视野中出现一截熟悉的墨玉黑色。
那一刻锦明整条龙都打了个激灵,头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体已经向后连退数步。
“——这是什么?”他脱口而出。
然后楞楞地看着那漆黑的剑身,又茫然看向叶灼的双目,声音颤抖:“啊……?”
对面的人神情平静,意态从容,锦明再看那把剑,反复确认它的质地、色泽和气息,那种自己幼弟一整条龙被穿在上面的恐怖感觉挥之不去,这会让每一条龙打心里感到发寒。
——这到底是什么?
叶灼清楚看见了对面的锦明由人眼瞬间变为龙瞳的过程。至于这样?又不是把龙离渊穿上面了。
叶灼:“怎么?”
反复回忆,确认离渊本身还好好活着待在渊海修炼,锦明声音震颤,一身气势都减了九分:“这是怎么……来的。”
叶灼回忆些许。离渊似乎说过要把这片逆鳞给他,但最后他们没谈拢。
叶灼:“拔来的。”
锦明听得见自己的血流声。他承认最开始是被那神鬼辟易的一剑镇住了,现在看清发生了什么,滔天怒火从心头升起。
天地灵力如怒涛般涌动,汇聚锦明一身,他怒视叶灼。
拔来的?
拔墨龙的逆鳞?什么龙?什么鳞?
做成剑?谁教给他的!这人到底是谁!
可是风暴中央的叶灼却似乎丝毫没受到他灵力压制。
而且,剑还指着自己。锦明重重吐了一口浊气——他是管不了这个人了!
于是断喝:“你师承何人!父母何处!”
——他一定找到这个人族的尊长,与他们理论!
就见那人直勾勾注视着他,霜寒双眼里,甚至有一丝轻慢的冷冷笑意。
叶灼:“不在。死了。”
短短四字掷地。锦明一口气哽在喉头。就没人能管得了他吗!
锦明努力平复呼吸,维持着冷静。他现在全明白了。
什么十分一分,什么真心假心,托词罢了。那两条赤龙还振振有词说什么情伤心伤,全是错的!他弟弟是真受欺负了,如此孤高傲慢的一条小龙,整个龙界的不世天骄,在这里,连逆鳞都被别人生生拔了!受这么大的委屈,当然是谁都不见在渊海修炼,以待复仇!这才是真相。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堂堂龙族受此奇辱,他一定会告诉龙祖。
叶灼看着锦明脸上神色僵硬变幻,怒火要出不出,觉得困惑:“你到底来做什么?”
来找气受么?难道是离渊出了什么事。叶灼:“他怎么了?”
“他好的很!渊海修炼一日千里。我必杀你!”锦明咬牙切齿。
能在渊海修炼,想来是好好的。那来找他做什么?龙族气量可与上清山一较。
锦明的目光始终无法离开那把剑,半晌,他像是终于喘过气来,道:“欺人太甚!”说完才觉得场景熟悉,从前只有别人对他说这四个字的份,可是今日竟是他自己脱口而出。
原来是为拔鳞一事么?叶灼终于明白了眼前的金龙为何如此震怒。
“不是刚拔的,”叶灼道,“十年前就拔了。”
锦明胸膛剧烈起伏。
原来如此。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了!哪有什么情人,只有仇人,这是生死大仇,必有一个了断!
“你这样辱我龙族,最好是现在就把我杀了。”锦明咬牙切齿道,“待我回到龙界,告知龙祖,不知你一界是否能承受得起。”
“尽可告知。”叶灼道,“丢人的总不会是我。”
锦明一口气又是喘不上来,不如现在就把他杀了!
叶灼没兴趣杀他。金龙主修神通法术,虽然龙躯也很强韧,但本质还是龙里面的道修,没意思。
“为他报仇,你一个不够。”叶灼收剑归鞘,“下次带够人再来。”
锦明现在只恨自己人话不够渊博。
世上怎么会有人比龙族还要目中无人,可是这人他又打不过!
难道真要这样回去?
视野中有东西在移动,锦明看过去,原来是那个鬼祟的药修趁这方天地灵力都被他封禁,想把那三个追杀他们的人捆了。
这三位在他们人间是什么境界来着,人仙?此方界域最高?岂不比这叶灼更出色?
锦明冷冷看着那三位人仙。
他不信,这方人界声名不显,难道会是如此人杰地灵之地。
“你们三个。”浑厚灵力如海潮翻涌而出,法剑擎于手中,锦明冷声道,“过来。”
叶灼抱剑旁观,狗咬狗,向来是不错的戏码。
最后,三位人仙被那绝世法剑或穿胸而过,或震碎丹田,都还活着,可是也全都狼狈倒地,无法爬起。
看着三位人仙落败,不堪一击的道域也纷纷破碎,锦明胸中郁气也终于散去三分。那么,就是这名叫“叶灼”的剑修自己的问题了。
叶灼:“你还不走?”
“你最好像自己说的那样,等我再来。”锦明放话,“不论万界,龙族必不会放过你。”
叶灼已经懒得搭理。
锦明冷哼一声,转身离开,正欲腾空飞起,忽然听耳畔传来那人冷淡嗓音:“且慢。”
与此同时,那逆鳞长剑又鬼魅般浮现,就架在他的颈侧。锦明根本见不得那剑,一股无名火蹿起来咽不下去,干脆转身:“还有什么事!”
叶灼打量着锦明。
龙离渊的大哥,长得倒也五官俱全,但皮就要薄得多了,一副好欺负的样子,想必若是拷问什么,很容易能问得出来。
蔺宗主看见这一幕,心中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可是,没有他说话的份。
叶灼的目光缓慢移动,最后落在锦明的龙瞳上。金龙的瞳色浅,是灿金,看着很吵。
他灵力周转有碍,是离渊走后才逐渐显出的状况。气运转好也是从那时开始。灵力阻滞,也还没到耽搁他打架的地步,所以总体来说是好处多一些。
但是身上有不知名的变化,让叶灼觉得恼火。
尤其是观想时,总是看见一片幽深的海域,让他愈发觉得事情与龙族有关。
蔺祝不敢说话,是怕担干系?那他现在可以找龙问个清楚。
“你来,”叶灼道,“探我经脉。你弟弟到底做了什么手脚,如实相告。”
如此颐指气使的语调,锦明身为龙族太子,一辈子从未听过!
——还是从他龙族仇敌口中说出。难道长得不错,剑用得好,就可以这样命令他人?
还说他弟弟做了手脚?他们龙族一向光明磊落,从不屑于使用鬼蜮伎俩。
叶灼:“假如说不出什么,我不会放你回去。”
“?”
方才打败三个他们人界人仙,锦明已经有所恢复,开始思索一开始是不是被这人的容颜和剑法镇住,才失去先机,现在自己有了准备,是否可以再来一战。
但是看到那柄逆鳞剑,他按下了这个念头。
龙族这一代的同辈没人能打过离渊,这是整个龙界的共识。就算再上一辈,都可以有些说道。
离渊学剑,向来是提剑直问每一族中实力最强的族祖。这也是龙界共知。
所以,离渊的逆鳞出现在一个人族手里,才会格外让龙觉得震悚。锦明倒宁愿他幼弟是被情爱冲昏头脑,自己拔下来了,可是事实截然相反。
阴晴不定地看回叶灼,锦明忍气吞声搭上他的脉搏,一丝龙族真气送出,好纯粹的仙灵之体,灵气纯粹如鸿蒙初开,上天怎么如此不公,给这恶霸一副瑰丽皮相也就算了,怎么还有如此根骨。
此乃他幼弟仇敌,更是龙界大敌。做手脚?做了最好,悄悄把这人弄死,龙族立去一心腹大患。锦明恶毒地散开真气,往这人经脉探去。
“蔺宗主。”叶灼忽然叫住蔺祝,“你去哪里?”
背对着他们,正要僵硬离开的蔺祝艰难地停下了脚步,回望山坡,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哈哈,想去看看风景……”
就在这僵硬的笑声中,幸灾乐祸的神情忽然从锦明脸上,一点一滴地凝固、消失了。
面无表情的金龙迟缓地抬起眼,目光从上到下,将叶灼再度打量一遍。
然后,又有真气送进去,在他经脉中二度探查。茫然的神情逐渐变成不能相信的困惑,然后,他不知所措地又把叶灼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叶灼:“……?”
到底在做什么?
龙离渊真做什么了?他的确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和锦明探进来的真气生疏地呼应。
“看够了没。”叶灼淡淡道。
锦明一个激灵,像被烫到一般蓦地放开叶灼手腕。
叶灼就静看锦明:“看出什么?”
却发觉这条金龙的目光不知怎么又落在自己的本命剑上。有什么好看的?金龙一族就这样了。
锦明艰难地再度确认,这就是幼弟的逆鳞无疑。
不是生死仇敌?怎么会这样?怎会有这种事出现。
“你是至灵之体?”锦明道。
叶灼:“不知。”
锦明:“应当是。”
“……所以?”
锦明手指动了动,似乎又想确认一番。但叶灼不善的目光让他顿住了这一动作。天杀的,他怎么这么害怕这人。不会被那一剑打坏了吧?
无论如何,这应该是个好消息。锦明脑海里现在千头万绪,感觉很多事情都要随之改变,连龙界都要掀起惊涛骇浪。罢了,稍后再思索。
锦明:“你……你似乎是有了。”
叶灼的嗓音,依旧平淡如冰雪。
“有什么?”
“有,”锦明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有些磕绊道,“……有龙崽?”
第155章
有什么?
龙崽?
如此荒谬的话语,让叶灼觉得好笑。
锦明打了个寒噤,觉得风雪忽然都停了,这地方非常冷。那人更是冷冷看着自己,目光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没信?他自己也很难相信。这人不说话,可能是太高兴了,于是锦明再度道:“龙崽。”
那一刻,逆鳞剑在鞘中铮鸣,寒意铺天盖地而来。
叶灼:“龙崽?”
不是龙崽还能是什么!那寒气几乎让锦明睁不开眼睛,刚想再度强调,就听见叶灼嗓音,那是一种让人听了觉得死到临头的轻。
“我如何有?”
他也想知道这人如何有啊!
锦明:“你是至灵之体,他是上古真龙,若是合化龙族真灵,也不无可能……”
能和龙族通婚,又有龙崽的,都是灵体极为清澈的那些种族,至灵之体岂不更是如此?愈发笃定事情就是他想的那样,锦明心绪异常复杂,现在看来这人和他弟弟难道真不是仇敌?可这逆鳞又是怎么来的,他弟弟为何又在渊海失落不出,这人为何又不向他说明!这……龙崽都有了……
锦明蓦地想起那位心兽古祖所提“喜事”,顿觉今天短短一天,一生中所有困扰自己的问题都烟消云散。
对叶灼此人,更是前嫌尽释,打算摆出温和欢欣的神情。
叶灼:“?”
又是天人感应,又是合化,说辞如此玄虚,谁知道是真是假。
叶灼:“既是你族真灵,现在又在我身何处?”
锦明并没有被这问题难倒。金龙司掌界域事务,龙族生老病死,祭祀礼仪,都在此列。他稍稍想想就理清了来龙去脉。这千真万确会是个龙崽。
“后代龙族血脉不纯,只能以肉身化生,自然有所在。可是你们的血脉不是如此。这是真灵,就如天地初开时真龙蕴生那样,无影无形,只在你体内灵力形成的灵海之中。”
叶灼冷笑。
怪不得,灵力被别的东西占去,自然周转不顺。
“原来如此。”他道。
是啊,原来如此。锦明现已完全摒弃对此人的成见,如此风华绝代、容颜瑰异的惊世剑修,与他幼弟真是天作之合。幸好龙族出门都会随身携带储物仙宝,不然要是一时间拿不出见面礼,岂不贻笑大方。
锦明面露微笑,神识已经往储物法宝中探去。
叶灼的目光却已经不在锦明身上。逆鳞剑在鞘中的鸣动已经缓缓停止,复归平静。
他抬手。
掌中浮现一缕幽红如鬼火的灵焰,灵焰在手上迅速地无声蔓延。然后,叶灼并指,点向眉心位置。
“叶二宫主!”蔺祝蓦然出声。
“——你做什么!”锦明急促的声音和那道“叶二宫主”一同响起。
锦明的一半意识还在储物戒里,另一半已经惊得魂飞魄散!
这是在干什么!
要直接绞碎体内所有灵力吗!
反应从未如此快过,重云紫霆剑爆发出璀璨光芒,看到那动作的一瞬,锦明的神通法术就骤然朝叶灼打出,叶灼的两指在离眉心一寸远处顿住,硬生生被术法阻挡。
叶灼蹙眉,反手挥破桎梏,朝锦明直出一掌!
那十成十的寂灭真意被锦明硬生生接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逆鳞都薄了一半,体内灵力开始紊乱地冲撞,锦明呕了一口血。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真不是在开玩笑。
事情到底怎么变成这样他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这个叫叶灼的人——他真想杀了那个龙崽!
所以这人和离渊到底是什么关系!
锦明真是不明白了,他只知道叶灼的命现在比他贵得多。
那是他幼弟的龙崽,整个墨龙族的第二条小墨龙,天知道这对龙界意味着什么。
要是出什么事情……要是出什么事情!要是明明有一条小墨龙出现,他却没保住,锦明想自己回去一定会魂飞魄散,连骨灰都会被一把扬了。别说怎么给离渊交代了,龙祖那一关他都过不去。锦明脸色发白,不敢有半点分神,死死地看着叶灼的一切动作。
蔺宗主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在叶二宫主如此压迫下都顶着不说真相,不就是为防着这样的一幕?
叶二宫主为人,整个仙道又不是不知道,别说龙崽,就算莲花崽,一念之间,谁知道他会如何啊!渊道友不在,谁敢为这种事担待?好在这位贵客起码有一双竖瞳,算能担待些许。自己将来也不会死的太快。
只听锦明急促道:“这是墨龙血脉!龙族幼主!龙族血脉来之何其不易!叶灼,你这是做什么!”
叶灼静静看着对面金龙焦急恐惧的神色。
“虎毒不食子,这更是你血脉!你根骨资质万界都未有过!你的血脉——”
——他的血脉?
……子?
方才被打断的杀意,在叶灼心中缓慢地再度浮现。
淡淡看着锦明,叶灼道:“所以?”
如此轻描淡写的二字,让一种从见到叶灼这个人起就隐隐察觉的失常之感,山呼海啸般在锦明心头涌现。
这人不一样。
什么龙族,什么血脉,什么天地真灵,这个人可能根本就不在意。对龙族,这很重要,对这个人,也许什么都不算。
“……叶灼,叶二宫主,你听我说。”看着叶灼身周缓缓又浮现的寂灭杀意,锦明感觉自己的脑袋从未如此清晰。
“真灵化生,需要至精粹的灵气——也就是你体内的灵气,所以你会感到灵力运转有碍,但这是因为外界灵力太少,这是小事。我身上有仙晶灵脉无数,全都任你取用,只要随时能补足灵力,龙崽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
“你……你应该也有体会,虽然灵力有时断续,但你与人战斗,关键时刻一定不会这样!龙崽有灵,它知道护你,不会与你争夺。这个龙崽吸收灵力的速度格外缓慢,它特意只吃你用不到的。”
叶灼并无半分动容。
怪他没让长虫崽子吃饱么?好笑至极。
“还有,龙族血脉本来就格外稀少,难以降生,所以一旦出现,必有大道垂怜,一定会有天道气运护佑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叶二宫主,你先留着它,对你自己多有助益!”
叶灼依旧静静看着他。
锦明艰难地继续思索,道:“大道生灵,就如鸿蒙初开时一样,从无到有……这也是一种道体演化,也许,其中有天道本意可以参悟……”
——越说越荒谬了。叶灼想。
龙的道他见得还少?
还想再说些什么,那青衣的药修在焦灼地使着眼色,锦明迅速地顿住了,他声音放低,身段亦是相同,试探般道:“叶二宫主,若你也觉得有益无害,可否留它一段时间……?”
说着捧出一整条仙品灵脉放下,让它如一条长龙般横亘在雪原之中。
叶灼看了它一眼。仙灵之气涌入身体,灵气运转的确开始恢复。
无形之物?
叶灼:“那它何时有形?”
锦明:“可能……等能成形了就有形了。”
金龙说话,就这样如同不说。
“成形在何处?”
锦明一时语塞。
他哪里知道啊!这种事谁见过?
蔺宗主小心道:“叶道友,前些日子我与西海有信件往来。找了莲生仙体最初的记载,或许……或许就以灵气,在现世化生……”
叶灼:“。”
险些忘记,还没把蔺祝杀了。
或许?和不说有什么区别?
说话间,那条叫锦明的金龙已经在东南西北各放了一条仙脉,把他们围在中央。观其灵气浓度,似想与万界第一的鸿蒙仙界一较高下。
锦明小心道:“叶二宫主,你要不要再想想?”
又语气恭顺说:“我听方才这位药君说什么‘西海’,那里是否有与你血脉有关联之人?可否先听听他们的意见,再做决定?”
叶灼未置可否,目光随着一片飘飞的白雪缓缓落在雪中枯木枝头。
原来他说话真不管用,锦明恶向胆边生:“回龙界!你和离渊见面去商议,如何!”
到底是仇敌还是情人,他做大哥的是弄不明白了,见了面自有分晓!打起来又有什么关系,找几个长辈拉架即可。他拉不开,各位老祖还能拉不开?
叶灼淡漠地看回锦明。
回龙界?打的什么主意,和龙打过交道的都知晓。
见离渊?离渊是谁?
看清这人神色,连他弟弟的名字说出来都不管用,锦明真觉得这件事荒谬透顶:“你想要什么?怎么才能答应,我想办法。”
叶灼缓慢地想。
——想要什么?并不想要什么。
灵力运转有碍,所以他会杀了那个所谓的龙崽。若真有那东西,算是活的么?他杀生也是常事了。
现在灵力无碍了,气运似乎也会一直在身。
叶灼想了想。好像没有非要动手的理由。
只是忽然想起幻剑山庄,有点恶心。
锦明又在说什么?说至灵之体,真龙血脉,可以兼具两者。幻剑山庄的雪是白的,像现在一样。
比龙离渊更像小龙的一条更小的龙崽。哦。一个可能会很小的,有他的血脉的,活着的东西。
这种东西到底怎样和他自己联系在一起,叶灼只觉得陌生。但是锦明说话不像是假的,有理有据。
逆鳞剑在鞘中颤动,他内心的怒意就如此剑。
叶灼深呼吸一口气,对锦明道:“让龙离渊滚回来。”
锦明:“?”
龙离渊是谁?
就算那是他弟弟的名号,为什么是滚“回来”?
锦明:“你——”
叶灼剑蓦地出鞘,剑意擦着锦明的肩膀斩下去,锦明霎时间魂飞天外,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没死,他艰难转眼,看见自己身旁的皑皑白雪被剑意斩出一条百丈的地裂。杀意刺目。
叶灼收剑,长剑铮一声还鞘,他直勾勾看着锦明,那目光犹如一段冰霜。
“不,我改主意了。”叶灼道,“你立心魔誓,不会把这件事向任何生灵透露半分,不论在任何一界,都不会用任何方式旁敲侧击此事,不会有意语焉不详,让听者猜想。”
锦明:“……?”
他就听着叶灼又说了几句话,光是记住这些人话措辞就要消耗一些神念,密不透风地把自己透露此事的所有可能都截断了,为何逼人发心魔誓如此熟练?
锦明:“我立了心魔誓,你就会留下这个龙崽?”
“不会。”叶灼平淡道,“但你不立誓,我现在就杀了它。”
寂灭杀意做不得假,此时此刻这人说什么锦明都会答应。
立完誓,大道气韵落下,锦明还是不得其解。
“你不想要他知道?”他道,“为什么要我立誓?”
他就看见那瑰异灼目的人,漂亮的唇角轻轻翘起。
叶灼眼中噙着一点森然的笑意,看着他,轻道:“因为,我随时会杀了它。”
——锦明不敢相信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
他也不敢去想,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忽然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
第156章
西境。
叶灼一剑劈开了尘封已久、玄之又玄的上古巫神秘境大门。
山门洞开,溢出的森寒恶意让锦明都打了个激灵。这方人界现在是没落了,可也曾昌盛过,这样源自荒古的传承不能称“仙”,要称“神”。此类地域极度危险,进去的人十死无生,况且也进不去,因此早就无人问津。
锦明:“这太危险,你慎重啊!”
逼他立完心魔誓,忽然莫名其妙说要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这种地方谁敢进?
叶灼来这里,自然是要进去。
不是说有天道气运?正好做危险之事。他提剑走入。
锦明眼前一阵发黑,只能跟上去,这人要是也出事,他岂不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越往里走越觉得危险至极,锦明回头,想说这不是人能进的地方,让那个青衣的药修不要再跟着了,他被逼着发了心魔誓,药修也没幸免,现在他们在这世上同病相怜。
结果回头一看,哪还有药修的影子,早就溜了。
再往叶灼的方向看,一张巨大狰狞的傩面正狞笑着朝那纤纤细细的红衣影子冲过来,张开深渊巨口要将其吞没。锦明吓得快要跳起来。
叶灼眼中毫无波澜,跃起迎上,剑出如惊电,转瞬间过了不知道几百上千招,另外还有一剑把过来添乱的重云紫霆剑打飞出去。
最后他自己抬手背抹去唇畔血,手背上那一线鲜红更让锦明心惊肉跳。
傩面被斩成十几块落下。
周围响起怪异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忽地又亮起千万道刺目的血光,每道血光都是一个饱含怨恨的血咒,但凡有一道沾身,必然祸乱缠身,撕心裂肺而死。飞剑伴身,叶灼身上杀意毕现,说不清他与那血光谁更夺目,凛冽剑光直斩那血海中逐渐浮现的,怪异如一个巨大符号的“咒”的真身。
这只是进门。
叶灼一辈子进出秘境,向来是要到它最核心。
锦明一辈子没受过这种罪。龙族的心脏为什么这么强韧?是不是就为了今天他不被这种人吓死?
直到秘境毁了,秘境里的山川殿堂都轰然倒塌在人界的土地上。叶灼也还有一点气,锦明才觉得自己终于能够喘气了。
叶灼缓慢地吃了一颗药。以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储物戒里的。
仙晶浮在他身畔,灵气逐渐被吸收殆尽,黯淡化尘,然后换上新的仙晶。
锦明真想感激上苍。这次真让他们活着出来了。而且这人还会自己吃药。
鲜血沾湿的长发,细细的几缕,贴在侧颊和颈间,那皮肤是淬了雪一样的白,杀完了,剑还鞘了,杀意也渐散了。惊心动魄的美丽还没有散去,西境下的不是大雪,是零零星星的雪点,飘在他眼睫上。秘境里神挡杀神的一个人,忽然静下来,像彩云易散琉璃脆,再落一片雪,会不会折断了?锦明不知怎么地往前走了两步。
于是那双眼睛看过来,冰雪空寒,寒意一上来,方才那琉璃剔透的气息像是错觉,又全然变回煞神模样。
锦明开个灵木雕成的匣子给他:“你吃不吃?”
叶灼看过去,几枚水属的仙果,不知道什么作用,大约是补点灵力,增长神识。他拿了一枚。
真好啊,锦明松了口气,还会吃一点东西。巫神秘境里那么多好东西,打了那么多架,还被巫神遗念青睐,送了什么,这放在三千世界都是绝顶的机缘,气该消了吧?
他带过弟弟妹妹,还算有些经验。可他们龙族的小龙都是随便往哪里一丢就算了,这人族到底让他如何是好。
幸而他身家虽不比离渊,但也算应有尽有。琢磨着下次该献出点什么东西,锦明问:“接下来去哪?”
他问这话的时候叶灼正点了个传讯的烟花,让微生弦带人来收拾他翻出来的东西。闻言,叶灼奇怪地看了锦明一眼。接下来去哪,不是显而易见?难道在这里站着,气运就会自己找过来?
“下一个秘境。”叶灼说。
——还要去?
锦明真觉得自己快死了。这世界上到底还有谁能救他?他还不如老死在龙界!
龙界。
衔朱和瑶朱绝望地跪在云霄天阙的大殿里,对视一眼,她们都觉得自己快死了。
面前一地碎片。龙祖动怒,多少年没见过了?
起先是大哥跑了,得知大哥跑了之后,幼弟也不见了。渊海地宫空空荡荡,只有她们两条,早知道也一起跑了。
衔朱不敢抬头,道:“老祖,我们这就去人界把他们抓——”
“你们也想一去不回?”一双淡金龙瞳冷冷看着她们,龙祖的声音平静含怒,“滚回去修炼!”
衔朱:“那他们两个……”
“死不了!”
人间的雪还在下。四海之内,冰封千里。
——人间的绝地、死地、仙神古境也快被人掀翻了个底朝天。连那几个云山雾罩千年不现世的洞天都莫名其妙有消息了,这得是多么手段通天的人物?而且,还要不怕死。
上清山震怒,大斥人间仙道万年积淀,即将毁于一旦。苍山的人不说话,在分东西。
君不见,这些洞天秘境破开,整个人间界的灵气都多了点?雪是不是也小了点?
但锦明真受不了了。
他想尽办法打听到人间界有谁有可能管住叶灼,叫微生弦,叶灼是二宫主,那微生弦他是大宫主,岂不是能说上话?结果写了一封信状告叶灼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回信就四个字:感谢告知。再往下掀还有一页,写了三个字:知道了。锦明气得倒仰。
他现在觉得叶灼这个人真是疯子。杀人的绝境去了一个又一个,受了伤吃完药再去一个,天道气运是护佑平安的,这人用来赌命。谁家的天道能护到此地步,就不怕自己真死了?修为确实是一日千里,这修炼就这么有意思?值得把生死都置之度外?
仙晶灵脉是用来补足消耗的,这用来把自己身躯经脉用仙灵之气一寸寸重淬一遍。淬的真好,锦明见了也很想要,可这决心不是谁都能下得了的。
除此之外,关于那个龙崽,谁都没有提过半句。锦明也快把它置之度外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让这个人族一直活着。琉璃盏放在高台边缘,谁见了不会心惊胆战怕它摔了?
掰着指头数了数这人可能感兴趣,可能想去撞机缘的地方还有多少,锦明憔悴地开始归置自己的库藏。想想龙崽,再想想自己,锦明脑海里也只有四个字:物尽其用。
叶灼对这些时日的进展很满意。
四境游历,他现在灵力渊深如海,经脉体质无可挑剔,拿到的传承多了,又会增长见解学识。
那条金龙,总体来说也不算一无是处,至少灵石多,见识广,飞得也很快。看金龙跳脚,亦是一种消遣。
也不全是在秘境之类的地方。调息、疗伤的间隙里,叶灼也会观想一下自己的灵海,想看清在发生的到底是什么。
看清了,他才有些信了锦明的那些话。
也许是有一个龙崽。没有实体,也没有形状,只是意识里影影绰绰知道有个不同于自己的东西在那里。
应该很小,没找过什么事情,只是吃灵气。不吃外界直接来的,只吃他自己洗练过的仙体灵气。他灵力消耗大的时候就少吃一点,灵力消耗小的时候多吃一点,他身体里一直没有新灵力进来,就会停下不吃。九五成,叶灼试出了这个数字,吃到这里就会停下。
于是他在某天夜里,灵海平静充盈的时候,忽然对着雪地斩了很费灵力的一剑。
正在均匀地缓慢吸收灵力的那东西蓦地呆了呆,有些慌乱地退了退,竟然逸散出一些灵力像是想要还给他,接着就不知道蹿去哪里,过了一整天才出来,在十分满的灵海里试探地吃了一点。
无事发生,它又慢慢地吃了一点。于是叶灼又斩了一剑,这一次过了两天才又出来。等它好像又安心开始吸收起灵力来,叶灼自然是再出一剑。
这次好像嗷地一下哭了。叶灼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听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