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灼:“也许你根本听不到。我死了,我在仙界出不来。”
“我听得到,我还会遇到。”离渊说,“一定会这样,我知道。”
谁知道这龙怎么知道的,也许是发癔症的时候知道的。
叶灼置之不理,过一会儿遥遥看见大殿前聚了一些人影,看不清是谁,苍山的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多了,想想就很吵。
面前不远处,忽然飘起来一枚留影珠。
“叶灼,”离渊说,“看这边。”
“。”
叶灼:“你在做什么?”
“这里风景好看。”离渊说,“我留念。”
“那为什么对着我。”
“相得益彰。”离渊说着靠过来,“又不是只对着你,我不是也在?”
叶灼直接把那东西摄过来按在手心。
离渊就笑,伸手过来要和他抢。
大殿方向忽然响起数声接连不断的火鸣,闪着光的引信飞向夜幕高天,然后在最高处炸开无数流光溢彩的星焰。
叶灼余光刚看见漫天夺目的烟火,离渊俯身吻住了他。
第146章
山中无日月,十天只是弹指。能做的事情无非观冥,修炼,论剑。
有时候离渊抱着叶灼,和他说一些话。
说的话很有分寸,这条龙的确君子。那不是什么依依不舍的话语,也不是意有所图般描绘龙界的光景,只是一些漫无边际的闲事。
譬如那个鹿崽最近在引气入体,学了一个月未果,还不如他养的那三颗莲子,真的生出新叶。
说到这个,自然提起那一树忽然开放的琼花,风姜和蔺宗主最近都说他们的药草长得不错,苍山真是好地方,有龙则灵,有仙则名。
小沈从外面回来了,还真被他长高了一点,现今俨然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不再是小鬼了。小苏养好伤,走了,走之前向叶灼辞行,说他要去行走世间,证自己的心中道。
又听说,太岳宗的裴曦沉寂一年,现今又开始自创剑法。
红尘剑派的弟子到苍山游历,说来领略微雪宫剑道传承。结果微雪宫的剑道根本没有传承,除去他们两个,就只有微血宫的某位无名少主修剑道,这剑还是微生弦教的,漏洞百出。
微生弦也来过一趟,说他事务太繁忙,以至于耽搁修炼,好在苍山客似云来,渐渐找到了一些冤大头来分担,很快他也可以考虑静闭一关。
离渊忽然又说,我觉得你真的有点发热。
“?”
离渊就伸手去碰他的额头,又抓住手腕往袖子里面试试温度,总之把能碰到的皮肤都研究了一遍,蹙眉思索许久,说,就是热。
叶灼说,有多热?
离渊如临大敌,又变成龙形用鳞片贴他,细细感受,最后得出答案:百之二三。叶灼无话可说,觉得热可以不用整天贴着。
“少发癔症。”他说,“起来论剑。”
后面几天他们离开了微雪宫,在苍山地界走走停停。
苍山的景色是不错,在这季节,到处是冰瀑暗流,雪谷危崖。北边有片蓝色的湖泊,里面长着雪白的树木。冰也是蓝色的,夜里有晶莹剔透的光。离渊在湖边升起了一堆火,叶灼靠着他,不知怎么睡了一夜。
游逛数日,自然不是为了赏景,是离渊突发奇想,要在苍山里找一片他们都喜欢的地方,用来赴他们一年之约。
那片冰湖是很美,但是太幽深,不适合比剑,再者,毁了难免可惜。
最后定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天高地远,风烟俱净,一个尘埃落定的地方。
第十天叶灼没和离渊一起。他在寒潭畔擦剑。
手指缓缓抚过冰凉的剑身,这柄剑的一切他都很熟悉。有时候,叶灼会以为它是自己的一部分。其实也没错,他是剑修,这是本命剑。
叶灼记得它还是那片鳞的时候,鳞的末端沾着龙的血,一种冰凉肃杀的血腥。后来离渊说很痛,也是,怎会不痛。那场架打了一个月,他自己也受过重伤。
后来就锻成了剑。可惜这世上能配龙鳞的材料太少,锻成也终是有缺。龙鳞锻成的剑,最好是用那条龙的心头血来祭炼。心头血只会比鳞片更难取。那时铸剑师轻叹一口气,说果然,世事难全。
很难么?叶灼记得拔鳞时那条龙看着自己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他身上,像被背叛一般的恨。他就知道,那条龙一定还会来找自己。就像他一定会去找云相奚。
有恨,长进起来一定很快。叶灼始终等着这条龙找到自己的那一天。
后来,剑真的锻成了。
叶灼的手指抚过它的剑名,它叫“无我”,可是作为剑的主人,他似乎还没有做到这两个字。若真到了无我之境,他就不会在这里擦拭着本命剑,然后想起十年间、二十年间的一切事。每一件事都和剑有关。
其实第一次握住剑,不是云相奚教他。是某个遍山青绿的春日,灵叶把怀袖剑抽出来,她给他看剑身上那些透亮的色泽,在日光下,它们依次变幻。
为什么非要是剑?
在幻云崖,扑面就是萧肃的剑风。内视经脉,一副剑意蕴成的根骨。有人说,这是天意已经为你选过。剑就是最好的兵器,这世上的人只有用不了剑的和用不好剑的,而没有不想用剑的。其实不然,用好了都一样,都可以杀人。
而杀人的东西,说到底又有什么分别。折花枝也可以为剑,掷棋子也可以为剑。
所以剑是一种“相”。而剑道,是一种执念。
就像非要听到的结果,非要得到的情爱,也是执念。
佛经上说,了却执念,是为了领悟虚空。云相奚则不然,为了剑道,他斩了尘缘。为了一种执念,斩了另一种执念。
这是对的吗?也许。如果云相奚觉得这是对的,它就是对的,觉得对的人就会练成这样的剑,到大成。
叶灼将逆鳞剑转过一面,日光下,龙鳞的脉络折射出变幻的微光。就像二十多年前,怀袖剑的剑身在他眼前缓慢地转动,那些色泽也在变幻,从淡青到琉璃一般的红。他又重新见到这一幕。
——就像二十年过去了,他竟然好像和云相奚走到了同样的境地。在一种执念和另一种执念之间,选择将自己的剑斩向其中一方。
人行世中,必有一劫。
他蓦地将剑合于鞘中。对岸的烈火冲天而起,席卷了天空和地面,烧红了天空中十方三世一切诸佛。漫天神佛的面孔在火光中扭曲、变幻,一寸一寸更改,它们的金身彩塑在火中一寸一寸剥落,最后露出本来面目,每一个都是横眉冷目、杀意森寒的盛怒相。
就像合剑入鞘的那一瞬,叶灼在那微光中看见的自己的眼睛。
他又看见无边的火。
这样的火他见到过一次,在二十年前,他选择将火隔绝在对岸。
可是二十年后再看到烈焰冲霄而起,他却想要那火烧过来,或者他走过去,让那烈火烧灼他。他想直面那团火。
离渊说的也许没错,他的体温是该高一点,他现在想一把火烧了整个人间界。
过去的几天离渊问过他,叶灼,你在生谁的气。
与你无干。他回答说。
其实也不是无干,没有龙离渊,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不需要选。也许他也根本不知道,生气了可以去咬人。
本命剑在鞘中发出悠长的剑鸣,鸣声平缓,像是想要安抚他的心绪。背主之物。如果是全心全意从属自己,此时发出的该是和他心中一样的杀意铮鸣才是。
勿相思也是龙骨,但它曾属的那条墨龙已经不在了,所以勿相思上能体现的都是离渊的本意,不会像这柄剑一样。
过去偶尔论道,他也问过离渊,剑是什么。离渊自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说剑就是剑。
离渊的剑上没有执念,连仇恨都能化作纯粹的高下胜负,这是宗师的剑。离渊不论用什么兵器都能练到如此包容万物,而自己不论用什么兵器,都是杀人。
所以剑是心。
叶灼握住剑鞘,起身往雪原去。
离渊早已经在雪原了。他喜欢等叶灼,不喜欢叶灼等他。
远方吹来的风很清冽,还没下雪,要再过些时候,雪原的另一端绵延成山,山上长满雪松寒梅。
离渊远远看见了携剑而来的那道红衣身影。
很久没有从远处看过叶灼了。这个人,近看是工笔丹青,远看是泼雪画卷一点朱砂。尤其,他带着世上最好的剑,朝自己而来。
叶灼是一柄无鞘的剑。
霜雪剑锋,太锋利,任何人见他第一眼都要想,若是靠近了,会不会被这把剑割伤。若是想碰到他,是不是剑锋就会没入皮肉,削断骨头,是不是最后连三魂七魄都要被一剑两断?
离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想过。空手接白刃,落到怎样境地都是他该得的。
他就看着这个人将自己修成一把剑,越来越锋利,越来越决绝。
现在离渊会想,这样的锋芒,会不会伤到这个人自己?这样灼华的火焰,会不会也烧灼了他自己?
——风吹过来,带了一丝清明的莲泽,离渊不想了,现在是他要直面叶灼的剑。叶灼说了,他会下死手,说得好像以前下的不是死手一样。
比剑,比到死生不论的地步,是宿仇该做的事了。
其实世间很少有人能遇到一个真正的敌手,遇见了,也很少有人能有机会毫无保留一战。
他的宿敌,有最锋利的剑,有最漂亮的面孔,有最凛冽的杀意。这身灼灼其华的红衣还是他给这人挑的,那腰封也是他扣上去的,一切都很美。
白雪,红衣,还有无双宝剑。
是不是就算是恩怨情仇难却,是不是就算是非成败不明?
“来早了,”离渊说,“还没下雪。”
叶灼:“不必。”
“你不是说,拔剑要风雪天?”
如此多余的闲情雅致,叶灼看他根本没花心思在精进剑法。
“和你,只是死生勿论。”叶灼道,“还未到不死不休。”
“那杀云相奚的那一天,是不是要等风雪天?”
“不。”叶灼道,“杀他不挑时候。”
“叶灼,”离渊忽然说,“下雪了。”
叶灼抬头,看见冥茫的天空飘散点点云白的细雪,风将它们全都吹散,落下来。落在他身上,转瞬即逝的沁凉。雪也落在他的剑鞘上。娑罗圣木,佛性起源,用它做鞘,却放一柄杀人的剑。
离渊:“叶灼,你想赢还是想输?”
“?”
问这种问题,离渊是失心疯了。
叶灼剑蓦然出鞘。
第147章
那一刹那,肃杀凛冽的剑意在叶灼身上冲霄而起。
今日他出第一剑,就已是人剑合一。
离渊的剑同样已经出鞘,浩荡剑光分开风雪。
在他们中间,毫无保留的第一剑已经相撞。
剑身反震的力道向彼此激荡,天地被隔绝成截然相反的两端。也许站在这两端的两个人有很多不同,为人不同,剑也不同。
但是至少还有一个地方一模一样,那就是手中剑一旦挥出,就会不留任何余地做到最好。没有游刃有余,只有淋漓尽致。
至于生死胜败,他们选不了,做不到,连天意都不知晓。
火究竟烧了多久,究竟烧到哪里,心中痛有几分,烧尽什么留下什么,到底哪里才是心之所向。说不出,那就让剑来开口。
离渊迎上那一道斩断了一切的昭昭剑光,还有剑光之后一道恍若来自烈火与虚空的人影,那个人。登险峰而履利刃,叶灼的剑一直在锻,一直在脱胎换骨,一直在绝处逢生。世人都说他锋芒太盛,可他永远还能锋芒更胜。剑如惊龙一往无回而出,离渊看见他身后,剑光照亮了万古寂灭的深渊。
这样执着的剑。
这样决绝的剑,将一切都置之度外。
离渊接了,剑锋撞上剑锋,剑气轰袭剑气,他的剑意同样冲霄而起,风雷云海呼啸着席卷那肆意烧灼的业火红莲。他的剑若要呼应天与海,叶灼的剑就像天海间骤然撕开的闪电,将万物都映得雪白。
云中惊龙翻覆,大雨滂沱,而烈焰滔天。
交手的剑招有的见过有的没有,有的是一起创出来,有的是上一刻才被对方的剑逼出来。
千百招不够,一万招也不够,人世有几回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在意,将平生所学平生所悟酣畅淋漓都付剑尖。然后,得到答案。
有时候,剑已经返璞归真了。最基础最纯粹不过的剑招,入门就要学的剑招,由对面的人用出来,像是剑道至理尽在此一剑中,就在这高山之巅以剑问道。他也一样。
直刺的剑要斜挑,斜劈的剑要直截,最简单的剑招就用最简单的剑招来对,就像最简单的问话只用一个字来答。反正剑上力道都一样强盛,反正剑上感悟谁都不比谁多谁都不比谁少,只是路不同。
路不同才好,路不同才能问对方。
有时候剑上气象又忽然繁复浩瀚,依然是叶灼的剑,华美冰凉。这也是应该的,一朵花应该开到最盛,一柄剑也应该用到极致。
离渊也有离渊的气象。
叶灼的剑一去不回,连天柱都可以斩断。那就让他看看,能不能连无边无涯的沧海都分开、都截断。渊海深沉无底,若想一剑分海,当心被无边汪洋溺毙其中。
叶灼不怕。
这北海还真是宽广深沉。叶灼即使见不到他的底,也会撕下他一块肉来。龙离渊的剑道修得这么混沌包容,可惜万古以前再是一片混沌,最终也有天地辟开。
他不会被困住,这龙很结实,很难死,他正好把心中所有剑都问出来。这些剑他想得清,但他也不介意问过去,听听这条龙的答案。
无边的业火烧着他,龙离渊不妨也来体会。能烧到最盛就好了,人间事总有尽头,烧到最盛让他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受得住就火中涅槃,受不住就灰飞烟灭,龙离渊想要一起那就一起死生不论。剑是心,心中事都让这条龙听过一个遍,那手中剑也没有那一剑是这龙不该受的。
龙离渊真有能耐接住他的剑,叶灼也不介意将他的剑全盘接了,如果这条龙真能把他拉进那无际的混沌深海,让那万物终始的海水将他彻底吞没,那也可以,只要那条龙能做到,他没有意见。朝闻道夕死可矣。胜了的人就是可以做主。
其实想不了胜或败,也顾不上生或死。一个剑修能做的只有把一切都交给剑,这样才配得上这把剑,才配得上和你对剑的人。
叶灼从很早就知道,他要做的事太遥远,他必须用尽手段去拿那些通天机缘。
最好的剑他有了,最险的灵山他也上了。落入险境,遇见强敌,他一定物尽其用要他们来磨炼自己的剑。每一个境界他都必须修到最坚固,每一个剑招都要是最完美,到最后连所有人终其一生都不能改变的体质根骨,都洗练到彻底澄明了。
可是他一直都知道,之于剑,最好的、最难得的、最通天的机缘,只有一个。
那就是有这样一个人,和你对剑。
他们要分出胜负太难,好像永远有下一剑、下一剑,也许,要等到再挥不出任何一剑。
那一刻,是不是又是万法皆空、物我两忘的境界?
也不错。
剑气卷起白雪,隔着骤然飘飞的雪片,叶灼望见离渊的眼睛。
那里渊深如海。
雪下大了。
苍山近日来的气氛,也实在是有些惶惶了。
说不定什么时候地动山摇,聚灵阵的脉络都险被打断。说不定什么时候气机冲撞,把正在修炼的人震得一口血吐出来。
有时候雷霆轰响,山里的狗都被吓得打跌。
遥远天际有真龙虚影翻覆,有血光火光冲天,到深夜万籁俱寂,北方天空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海。
分界域斩人仙,都没闹出过这样大的动静。
有消息从苍山飞报上清山,说微雪宫的人和龙在苍山内讧了,这次内讧得轰轰烈烈,看架势要玉石俱焚,说不定连天道都会打得磨灭了。
其实微雪宫现在聚拢了很多诡道旧人,手段多端,谁都知道插过来的探子是哪几个,养在眼皮子底下,无事可做的时候放点假消息逗乐罢了。
这次不是假消息,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是内讧了,这是不死不休的做派啊。
微生弦不无死意地支撑着他的聚灵阵。还好,当初他看见那片雪原,觉得像是个打架的好地方,没安排别的门派去进驻。
打吧,真要出事,连坑都不用挖了,岂不是一桩美事。
那边打着打着,一堆人泫然欲泣找上来,请微生宫主问一卦。吟夜当初向天问卦前,仙道众人不会也是这样的架势来请吧?
微生弦才不会那样大动干戈,随手抛了几下他的三枚铜钱,问出两卦。
一卦大凶,一卦大吉。
都是多年狐狸,在场懂行的不在少数,问出这样自相矛盾的两卦,微生弦自己脸上也无光,于是再起一卦。
这下好了,问出个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喜得贵子。一群老东西看到卦象哄堂大笑,围上来连连拱手说恭喜,贺喜。微生弦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别想再赚到一文钱的卦资了。
算下来,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两个人一连打了大半个月。
并且,还在打。
后来连见过大场面的风姜都有点忐忑了,过来问微生弦这次到底怎么回事,要打多久,是不是把苍山都打没了才会停手,这大半个月他山里的灵药都不长了。
微生弦沉吟一会,说,可能要打满一个月吧。
风姜问这又是有何依据。
“感觉。”微生弦道,“本道长忽然想起十年前——哦,现在是十一年前了。十一年前阿灼曾经失约过一次。那一次,也是整一个月。”
多年前的事,风姜知道得不清楚,于是微生弦看了一眼风起云涌毫无消停的天空,老神在在对他讲起故事。
那时候微雪宫还没落定,一天到晚也就是四海为家。
他和叶灼相识,还要更早,在叶灼上灵山之前。少年相识,而后同路修炼,这也是仙道上众所周知的事。
“说是同路修炼,但我修道,他修剑,也不可能总在一起,”微生弦说,“何况阿灼那个性子,要真是整日待在一处,他恐怕早就厌烦,提剑走了。”
于是也就是隔几月约见一次,确认一下还活着罢了。有修炼的机缘,就交换一番,有值得一游的秘境,就去搜刮。
“那一次,阿灼迟到了一整个月。再出现在我面前时,他手里多了一片龙鳞。”
风姜恍然大悟:“秋后算账啊。”
“是吧,这是真打。”微生弦叹息,“用剑的,身体真好啊。”
左思右想,微生宫主掂了掂手中三枚铜钱,还是起了一卦。
铜钱落下,他静静凝望着卦象所示。
乾卦,用九,群龙无首。
在人,道心唯一。在世,天下大吉。
按理来说,这卦象该是微言大义,用意深沉。
但微生弦想起自己曾经也问出飞龙在天之卦,很快果然看见飞龙在天之景。
二宫主千万别真把龙首一剑削了,那样怎么向龙界交代?一界休矣。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风从极北的冰原吹过来,被绵延的苍山所阻,骤风在山脊上激起大片的雪砂。
剑意也像雪,剑光一片又一片,碎玉飞琼一般,弥散在天地之间。雪地上落下纵横交错的剑痕,格外冰寒凛冽,如同传世书法。
只用剑,近身缠斗,即使惊鸿般拉开一段距离,也是为了接下来短兵相接的又一剑。
人与剑已经合一,剑与心已然无二。明月北海,业火红莲。
说不清是谁的衣角擦过谁的视野,好像是身影刚刚错开,然后折身一剑,剑刃又相撞了,剑罡像涟漪霍然散开,两声龙吟在虚空中此起彼伏。
每一招都没有余地,每一招都更明白了自己,也更明白了对方的剑。好像有什么在呼之欲出,剑还会继续。
谁的剑都破不了对方的剑。
就像曾经的那一个月,在东海,离渊也彻彻底底见完了叶灼的剑。拔鳞的那一刻他真的生气过,他真的恨叶灼和他的剑。你有这样的剑,为什么用它来做这种事。为什么偏要这样决然不改?有朝一日必受其害!
今日,他又像十一年前一样直面这个人最极致的剑锋,剑锻得更好了,可是内里还是一样。
叶灼挥出一剑,锋刃撞声悠远空灵,离渊又接住了他这一剑。离渊总是接得住,像是抬头,天上总有一轮明明月。
于是叶灼下一剑会更快,会更利,学到了什么他下一刻会用出来,他学的不是离渊的剑,是在离渊的剑中,淬炼着他自己的剑。
他们两个谁都学不了谁的剑。
那一年在东海,他觉得墨龙的确是的强大的生灵,而龙的剑也是不错的剑。
原来这世上不是只有无情道可以修成无双剑。这条龙的剑叶灼修不了,但他只需要看到。他看见了,知道有这样的剑在世上,就很好。
然后,他依然练自己的剑。
想斩断的一切他都要斩断,想做到的一切他也都要做到。他本心里燃起的火焰,他不再要它隔绝在对面,也不要它再烧灼着自己。剑是他的心,火也是他的心,那就让这执念到他的剑中来。
他不知道最后会走到哪里,但他已经做出决断。
直到那一天。
直到那一剑。
于是离渊看见叶灼身后烧起无边的火海。
离渊就知道,这个人已经做下某种决定。任何人都无法让他更改。
而离渊自己,也早已做出选择——他迎上那样的剑。
雪还在下,越来越大,越来越纷乱的雪。什么时候会停下?
——直到他们决出胜负的那一刻。
直到那重云尽散,天地清光一线,照彻雪原的一刻。
最后一声剑响停了。
在原地,在他们开始的地方。风雪尽散。
漆黑纤长的无我剑直指离渊的心口。
离渊静静看着那煞气四溢的剑尖。剑尖再进一寸,可以刺入他心脏。
他可以接下这一剑——如果他的逆鳞还在心前的话。
但那片鳞不在他心前。
——不在心前,在哪里?
在指着他。
离渊忽然想,十一年前那一天,他丢了逆鳞,是不是就是为了在今天的这一刻,因为这片鳞,剑输一招?
一切前缘好像都已注定。一切胜负,在他看见叶灼的第一眼中,是不是就已经定下?
怪不得从第一次遇见叶灼的时候,他就在痛。是不是这就是命数使然。他喜欢叶灼,喜欢叶灼的剑,从第一眼,从第一剑。
剑可以直刺进来的,偏偏停住不动了。这样就算打完了吧,离渊没有用剑来挡,他伸手,打算把剑尖拨开。
但他的手指还没碰到剑刃,抵在心口的剑尖已经动了,它往下落,是叶灼蓦然松手,逆鳞剑失力落地,叶灼吐了一口鲜血。
已经挥出的剑怎么还要收回,收招是很难的,那会伤了自己。
“你胜了,叶灼。”离渊听见自己对叶灼说,“吃药去。”
走到最后,心会分明,剑也会分明,胜负输赢也会分明。
可是赢的人,好像赢得也没有很干脆。
输的人,输得也好像没有很彻底。
雪面上有一点斑斑的血迹,像点点红梅。离渊怔怔看着那血迹。叶灼都吐血了,他也没有去抱住他,去把合适的丹药喂给这个人,看着他吃下。
叶灼赢了,他听叶灼的。
可是这样很痛。
想起叶灼最后那一剑,也很痛。那样的剑将一切都置之度外,叶灼一定是想好了要去做什么。可是离渊没有问,那到底是什么。
他说过了,他不会再问。
他还怕他问了,就彻底被这个人丢下了。
他听叶灼的。
“离渊。”叶灼说,“回东海。”
离渊说:“好。”
天地四合忽然都静了,连风声都听不见,心跳声也听不见。
谁都没有说话,离渊看着叶灼,叶灼静静看着雪面上的逆鳞剑。
也不知道这样的静默到底持续了多久。
是离渊看着叶灼,先开口。
“我从前,眼高于顶。以为世上所有我想要的东西,都该是我的。”
“其实不是。”他说,“谢谢你教我,叶灼。”
叶灼别开眼。
满目茫茫的雪色。从东海来到这里,到不属于龙的地方,叶灼想自己应该是一直让离渊失去什么。但这条龙最后却说,谢你教我。
“离渊,回东海。”他说,“如果龙界可以连接须弥佛界,带句话给我师父。你们见过。”
“你就说,当年执念缠身,是我之错。现在知错未改,仍是我错。我会错到底。”叶灼说,“就这样。”
离渊说,好,我会带到。
叶灼说:“我走了。”
说罢提剑要走,却听见离渊闷闷道:“你都给你师父留了话,就没有话给我?”
“给你的话,不是都在剑里?”
“至少,留个保重给我。”
叶灼深呼吸一口气,看着这龙的眼睛。
“登仙大典在中秋过后。”叶灼说,“到那时候,你想来,就来送我。”
离渊就轻轻地笑了,好像这样,已经出乎他意料,让他满足了一样。
“好。”离渊说,“我一定送你。”
“那我走了。”叶灼转身,身后却没有一点动静,他回头对上离渊的眼睛,这条龙就站在原地。
叶灼:“你不走?”
“不走。”离渊说,“我看着你走。等你走了,我会走。”
叶灼默了默。
“保重。”他说。
然后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
他再回头的时候已经走远了,回过头,一片远山白雪,雪松寒梅掩映,茫茫的雾中,已经看不见来处。
又下雪了。
第一片雪花飘掠过离渊的视野,他忽然想起,那道红衣身影早已经渺然远去,到天尽头,像一抹轻点的朱砂,最后雪落下来,连那一点朱砂都隐去了。
会不会,其实他也回头看过自己?只是太远了,看不清了。
离渊忽然向前走了几步,想朝那人消失的方向追上去,再牵起那缥缈的红袖。可是走了很久,除了雪还是雪,天上地下一片空茫,他再也没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他下意识想要去感知逆鳞的方位,想知道叶灼往哪里去,是不是还好好的,可是他不能,那联系他自己切断了,因为叶灼要他走,回东海。
陌生般,离渊再度看向茫茫远山,一片雪白,这是哪里?
叶灼在哪里?
——为什么看不到了?
刚才还拢在手心里的,怎么就不见了?
尖锐的,剧烈的痛楚终于迟缓地在离渊心头浮现,像一线蜿蜒的剑锋。
原来,这就是做了君子。
原来,他一点都不喜欢做君子。
第148章
今夜星斗当空。
幽草崖的棋盘上黑白两形纵横厮杀,未分胜负。微生弦看着棋盘。
棋下得好的人,心思是不是都会深?离渊兄一向沉静。今夜的棋却不静,也是,棋到此处不好下了。爱掀棋盘的人迟迟未至,他们就算能分出胜负又有何意趣。
“幻剑山庄覆灭的那一晚,我就在幻云崖。”微生弦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离渊的手指顿住了,两指拈着棋子搁在棋盘上,一声落响,再未动过。
“我师门有律令,只修天道,不涉世事。那一天,老道士突然带我去蜀地——他说天地间有大劫数,此后数十年乾坤翻覆皆由此起,带我见证。”
微生弦说着,自落一子。
“所有事我都见到了,可是老道士死死按着我。”微生弦说,“只修天道,不问世事。我始终没能帮他。即使现在想起,依然深觉亏欠。”
“你说,这件事,他知不知道?”
“都一样。”离渊轻轻道,“他会说,与你何干。”
“……像他能说出来的话。”
“因为他是叶灼。”离渊说,“他不需要谁来救,也不需要谁来教。”
“也许吧。可是,见到的人会在意。一生修道,就是为了观棋不语,看着人间发生这样的事么?这样的事还有多少?”微生弦说,“后来的事你知道,我在老道士门前跪了三天,说要下山。隐世非我愿,天意不可期,我要下山,替天行道。老道士偏不准,要我学完一脉传承再滚。那几年也真是点灯熬油不舍昼夜,很快被逐出师门,滚下了山。”
“我到冶剑谷找他,问他是否要一同行走江湖。那时候他刚拔了心中的剑脉,说要去上灵山。好,那我就陪他去,在灵山下等他。也是机缘巧合,阿玄那时候正路过灵山,有了一面之缘。再后来的事,离渊兄也都知道了。”
是知道。
心照不宣之事。
“你喜欢他。”离渊道。
微生弦说:“是。”
“现在呢?”
“现在?自然也还喜欢。”被问的人微微笑,“所以,离渊兄,每回看见你,真觉得不顺眼。”
离渊对此不置一词,看见微生弦他又能有多顺眼。
离渊:“你喜欢,为什么不去要,为什么不去求?”
就在这里,一副知交好友的面孔,看着他么?
“你只说过一次。”离渊看着他,“后来,再也没有明言过。”
“因为我非情之至者。”微生弦说。
“情之至者,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我放下,是因为我从未想要得到过。”
“天地大道,芸芸众生。牵挂它们,固然是一种德行。”微生弦说,“然而那些东西之于情爱,却是一种杂念。偏偏,他什么都只要最好的。”
听到这样的话,离渊发现自己竟然轻轻地笑出来,他想起那个人。
那是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这世上的一切他也都见过,甚至,在很早的时候,他已经全部失去过。
叶灼是只要最好的。他的剑要最好的,即使那是他夺来的,道要修最好的,即使灵山路上十死无生也没有人得到过。能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他是不是也要最好的?如果他会要一颗心,是不是也只要最好的?
“若他会要一种情爱,也必定是至纯至真,至情至性。而我不是。”一天星斗下,年轻道人的嗓音温润含笑,又像一声轻轻的叹息:“这样的心捧给他,我觉得不好,他更不会要。所以,离渊兄,情之一字,对有些人,是情爱,对另一些人,却只能是情劫。”
“情仇一起,或拿起,或放下,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就如同劫数已至,或避劫,或应劫,别无他选。”
“那他呢。”离渊听见自己问,“他会拿起还是放下?会避劫还是应劫?”
“那离渊兄你呢?”微生弦反问,“为何你也没有去要,没有去留?”
离渊想说,要过了,也留过了。
他的鳞是最好的,他的心或许也还不错。但是那个人不想要的时候,还是不要了。真的不要了么?那觉得难过了要怎么办?
可是那是叶灼。
叶灼不信天命,那他也不信。可是他想去信叶灼。
最后一子落下,这局棋就到此处。他落子无悔,留给那人想掀就掀。
“微生兄,我要走了。”离渊说,“就此别过。”
“要去哪里?”
——“西海。”
西海,天池。
极北的冷风尚未越过崇山峻岭抵达此处,西海畔仍然草木青青。离渊站在连氏天池的山门前。
山门静闭,护山大阵拒意凛然。离渊按规矩叩了钟,许久才有一个童子来见。
“我宗闭门自守,不见外客。再访视为进犯,贵客请回吧。”童子一揖,一板一眼把话说完。作完揖抬眼正视来客,好俊美的客人,气息幽然深沉,格外不凡。
童子的目光最终停在来客静静斜抱的一柄剑上。
那是一柄纤秀的三尺灵剑,观其气息,如荷风微动,与他们天池似有渊源。
“此剑名为‘怀袖’,我名离渊,自苍山而来,烦请小道友再为我通传。”
——西海连氏今任家主,是一位身着苍青衣袍,气韵如草木清肃的青年。修仙无岁月,有时外表与年岁并不相符,观其沉稳气质,与蔺宗主、沈掌门应是一辈。
离渊静看着来者那双依稀见过的眉眼,而连家主怔怔望着离渊怀中剑。半晌,竟然俱是默然。
也许,离渊想。
如果连氏的灵叶还在,应也是岁月无迹,仍是幻境中洛水神仙般模样。
闭宗多年,门人四散。昔日也许仙乐缥缈,今日只有零星鸟鸣。天池畔的亭台楼阁都是轻盈欲飞的形制,随风飘摇的帘幔却只显得寂寥。
“灵叶唤我兄长。”连家主说。
天池水依然灵气氤氲。
“昔日,妹妹喜欢在这片池上泛舟。”连家主说,“云相奚是天之骄子,好像所有人都合该为他让路。可妹妹也是西海圣女,瑶池明珠。没有那件事,她才是连氏家主。”
离渊:“老家主是否安好?”
“父母尚且安好。只是……寿数已高,又兼心境有伤,阁下带着怀袖剑来,怕又唤起他们心中悲痛,故而只有我来相见。”
“我明白。贸然拜访,扰贵宗清净,我为两位老家主带了赔礼,家主只说是友人相赠即可。”离渊说,“我此来只是想寻访一二旧事,并不紧要。若是不便告知,家主可以直言相告,我不会纠缠。”
连家主微摇头:“仙道上近来的事,我也有所耳闻。都非外人,阁下但问无妨。”
天池的水波轻缓,一碧万顷,离渊看着那水面,想了很久。
他没有出声,却是连家主忽然道:“二十年来,我父母一直在想,是不是他们错了。”
离渊看向他。
“他们想,是不是他们不该言传身教,让我和妹妹都以为只要真心经营,世上就会有恩爱情浓,鸳侣偕老。是不是当时他们也被那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名头遮了眼睛,觉得这样的人,堪配他们掌上明珠。”
“可是错真在他们吗?妹妹想嫁,云相奚愿娶。既是你情我愿,为人父母又有何理由不应允?”
“难道妹妹也有错吗?救命之恩,爱上一个人,想与他携手,错在哪里?她难道绑着云相奚要和他成亲了?这怀袖剑是谁送来的聘礼?她一个人难道就能焚香告天结下道侣之盟?”
“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去怪谁。连偌大的幻剑山庄都灰飞烟灭。”连家主的声音如同凄雨,“人一死,万事皆销。”
静默又持续了很久,离渊等连家主掩去心中悲怆。
“后来,”离渊说,“你们见过他么?”
“见过,”连家主说,“见过一面。”
“仙门的孩子根骨太好,会有人妒天妒,不好张扬。还有的干脆起个道号,连本名都不示他人。所以在当年,也只有我们几个最亲近的人知晓,有一个孩子。”
“他用剑,又是那个年纪。外人不知道,我们连家却能想到。更何况,他姓叶,又叫那样的名字。”连家主说。
“他叫相濯。”
“是啊,相濯。阁下也觉得于礼不合吧。哪有孩子和父亲同字,偏偏这就是云相奚取的,说是,像他。”
像他。
离渊深呼吸一口气。本命剑在鞘中隐隐挣动。
“天下第一剑,叶灼。听见这样的传闻,父母要我离宗去看看那个孩子,我出去了,在秘境和他打过一个照面。十七八岁年纪,哪里都不像妹妹。我见了他,他也见了我,对面不识擦肩而过,就那一面。”
“其实我心里知道那就是他。后来又想了想,他也未必就不知道我是谁。”
离渊:“可是也只能有一面,对么?”
“他若与西海有了往来,也许就会被人联想到幻剑山庄。而我们……”
连家主停顿了很久,最后道:“他也是云相奚的血脉。”
所以只有擦肩而过,也只有相对无言。
所以骨肉至亲,对面不识。
离渊别开眼,他看见碧色的莲舟在水面带起一道又一道波纹,世事流水,二十年。
终于,他也按下心中一切波澜。问出下一问。
“可是当年,云相奚为何会应了?”
云相奚斩情丝是在二十年前。所以在与灵叶成婚的时候,云相奚根本还没有动情。那又为什么会答应了,会结成了道侣?
连家主定定看着他,许久。
“阁下,你问对人了。”连家主缓慢道,“这世上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当年我妹妹为什么如愿嫁给了云相奚。虽然这也只是我一个人的所想。”
离渊等着连家主的回答。
“我想,是因为一句话。”连家主说,“我妹妹——你没见过她,她那样的人,即使真讨不了有些人的喜欢,也很难会让人生厌。那时候她追着云相奚,和他一起行走江湖,也有几年了。她经常写些信和我说他们遇见了什么,做了什么。所以,只有我知道那句话。”
连家主的眼中仿佛有一簇苍白的幽焰,直直地看着前方没过人身的莲花丛,仿佛穿过那些交错的影子,看见当年的情状——
那一次灵叶在秘境里中了火毒,其实也不碍事,也许只是看见云相奚平平淡淡的样子,觉得不顺眼,于是把手腕伸过去,要他用霜寒灵力,给自己看伤。
其实她与云相奚的体质,倒是相得益彰,不知怎么,灵叶脱口而出了一句话。
“云仙君,你有用剑最好的剑心剑骨,”她笑着说,“我有灵气最精粹的涵华灵体。你做我道侣,我们生个孩子怎么样?一定是天下第一。”
那之后的第二年,云相奚与灵叶成婚了。
离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池面的水波。一片空荡。
原来,就为这个。就为了无上剑道。
就为了天下第一。
就为了锻一把剑。
就为这个,让他来到世上。
要他从最开始就别无选择,然后要让他经历那一切,一切都已经注定。最后他抱着血迹斑斑的怀袖剑,离开了一片血海的幻剑山庄。
花开过,秋风一起,谢去了。种花的人是不是就为看它凋零的姿态?
连心脉里的剧痛都如此遥远而模糊,离渊想起来那一天,叶灼告诉他,自己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云相濯。
就为这个。
离渊蓦地偏过头去。他人面前,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失态般模样。
连家主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钻心剜骨的痛到底是怎样,谁都知晓。
“到了。”连家主说。
离渊看过去,这是天池深处,一片梦境般的莲池。五色流霞一般的灵雾飘动着,莲花与莲叶都是半透明的模样,有如传说中的瑶池仙境。
“连家之‘连’,实为莲花之‘莲’,连家的血脉每多一人,都会在本命莲池里,开出一朵命莲。”
莲舟深入,连家主拨开丛生的莲叶,一朵极尽华美的、半开的琉璃红莲,蓦然撞入离渊眼中。
“这是——”
连家主颔首,默认了他未尽的言语。
也是因此,唯有连家人确切无疑地知晓,当年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
隔着缥缈灵雾,离渊看见那幻梦一样的色泽。怎么这样纤细,风吹过来,会不会折了。不,这样孤绝炽烈的一朵莲,不会让自己折断。
“红色的。”离渊喃喃道。说出来才发觉,好没意义的话语。
连家主却道:“也不全是。”
连家主来回端详着那朵郁红的莲,最后说,“这几瓣。”
离渊看见了。在那极尽浓烈、舒展半开的红莲里,有几片花瓣的边缘却是雪一般的白。像一线迤逦的雪,那么美。
他伸手,轻轻去碰其中一片莲花瓣。平生最轻的力度,也就是这般了。
风吹过来,莲衣落下一片。
在离渊手中。
离渊下意识看向连家主。
他真的很小心了,怎么一碰就掉了莲花瓣——还是唯有几个的,雪色边缘的花瓣。
“给你了,就拿着吧。”连家主说,“他在,命莲不枯。”
莲舟划到头了,在天池边缘,长风浩荡,离渊看向遥远的东方天际,与连家主辞别。
连家主问:“阁下,你此番何去?”
“东海,”离渊说,“龙界。”
“还会回来么?”
“会。”
“何时?”
“应劫时。”
【覆灯火】
第149章
东南有座桃花山。
桃花山有凡人,有狐妖,有精怪。还有一座破道观。
破道观的门口有副对联,风吹雨打,快看不清了。右手边刻着:“未得无上道”,左手边刻着:“难度有缘人”。
没写横批,可能是再往上就刻着道观名,可以当做横批。
横批:不度观。
“里边老道士还活着不?平常不是都不开门?今天怎么打开着。”路过的砍柴人问同伴。
“活着呢,前两天还看见烤鸡吃。”
“一把年纪没人收尸,也不是个事儿。要我说,还是得招个徒弟。”
“以前不是有个小道士?跑咯。”
“还是当在家人好啊。”
“还是当——”
两位砍柴人齐齐停步,睁大眼睛,呆滞地看着迎面走来的人。
直到来人面无表情径直越过他们,一阵寒意擦身而过。
过了好几息,两人也没敢回头。
“刚才那……那是什么?”
“狐狸精……吧。”
“狐狸精能长成那样?长成那样早下山害人去了。”
“那……桃花精?”
“桃花精也不穿这样啊!”
“反正不像是人,快走快走,这几天都别进山了,快走。嘶,冷啊。”
说着快走,还是忍不住握紧柴刀往后觑了一眼。
——就见一片鲜红衣角,消失在不度观的门中。
不度观外面很破,里面也一样干净简单。用道修的话来说,叫做返朴归真。
头发花白,青蓝羽衣的老道士站在同样返朴归真的天师像下。天师像也风吹雨打看不清面目了,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没关系,用道修的话来说,这叫做道法自然。
但是,来人的衣着,并不返朴归真。来人的长相,也并不道法自然。
老道士捋胡须的动作做到一半定住了,直看着来者的面孔。
半晌,吐出来一个字:“薄。”
叶灼:“哪里薄?”
“福薄,命薄,缘薄。”
叶灼淡淡回视,神情没什么波澜。
说他命薄的人不少。最后他们的命都变得很薄。
“喔,这是相面书上的说法。”老道士说,“其实就是夸你长得好。请坐,请坐。”
叶灼坐了。
多年藤络挡了门外天光,老道士在桌上点了一盏青灯,将来客的面孔又稍稍照亮。
其实道门收徒,不爱这样过分灼眼的人物,也不爱这样太过鲜明锋利的性格。他们喜欢过目即忘,中正平和,这样的人修道,才能大巧若拙,无棱无角。
但是如此赏心悦目,也很好。就是他一把老骨头,有些怕得风寒。
老道士打量叶灼,叶灼也看他。
砍柴人已经在惦念着给老道士收尸,叶灼觉得那恐怕还要很久,这老道都快比夏大师更像凡人了。
“老道我复姓逍遥,名让。自号逍遥老道。”老道士说。
“叶灼。”
“你不好奇我姓氏为何如此古怪?”
“你徒弟说都是翻书随便取的。”
“……呵呵。但是其中含义——”
“也都是自己编的。”
逍遥老道闻言一连假咳数声,最后道:“叶小友,你来观里,难道是代我那逆徒微生弦来关怀探望?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老道只是让他滚出去,也没说他不能偶尔滚回来。”
“不。”叶灼说,“我来,是想请问仙界的事。”
老道士大恸:“逍遥让,你真是自作多情啊!”
“。”
西海,天池。
本命莲池上,连家主去而复返。
拨开丛生莲叶,连家主又泛舟到命池深处那朵琉璃红莲附近。他在这里停下来,回忆着方才送那位名为“离渊”的贵客离开时的轨迹,往那个方向划出三丈左右。
然后,连家主余光往侧后方看去。
——多年闭宗以避祸乱,作为这时的一家之主,连家主是一个心思格外缜密的人。
所以,他清楚地记得,就是行至这里时,离渊下意识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收回。
外客到本命莲池这等一宗命脉的地方,按照礼仪规矩,确实不应该多看、多问,故而离渊什么都没有说,但连家主依然记得他那一瞬的动作。
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么?
连家主严谨地往那个方向驶去,放出神识侦测,最终,感应到一缕奇异的、似在跃动的气机。
——半晌,连家主困惑地深深蹙起了眉。
召出传讯符,他道:“请两位老家主来。”
龙界,云霄天海。
云海之间一道金龙身影跃出,腾霄而上,落在云霄天阙浮空而设的玉墀上,化作一个身量高大、锦金华袍的英俊青年。
玉墀两边,天海族属的宫人对其行礼,称为“太子”。
他往前走去,宽阔的玉墀绵延向前,连接着云海后的庄严恢弘的九重金阙,两旁天柱巍然矗立,其上或盘或距,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上古真龙造像,淡漠龙瞳下视,仿佛已越万古洪荒。
金龙目不旁视,步入云霄天阙的正殿之中。
殿中最耀目的不是各处辉煌开阔的陈设,而是无处不在的连盏烛灯。青铜为底,异兽为形,往上方如树般生长,结出连枝灯台,其中插着长明之烛,若是尽数点燃,一殿之中,千灯煌耀。
金龙一族最喜欢这样满目的耀光。即使天阙在高天之上,本就明光昭昭,也不介意另点灯烛,以增光辉。
但云霄天阙正殿中的灯,已经熄了多年。
正殿上首,端坐着金龙族祖。亦是整个龙界的老祖。
进入殿中的金龙青年微微垂首,上前规矩行礼:“老祖。”
龙祖的嗓音淡淡传下。
“离渊回来了?”
“回老祖,我去看过,他是回来了。”金龙道,“就在渊海,闭门不见任何人。”
“连你也不见?”
“不见。”
“他一人回来?可知道到底发生何事?”
“是,只他一人。幼弟性情一向冷淡,心事不示于人。我听渊海的宫人说,此番回来,他只带回几卷佛经,一盏仙莲,除此外,看不出什么。”
“可有受伤?”
“应无。”
长久的沉默,龙祖目光落在年轻金龙身上,道:“前些时日心兽一族的老物来信,旁敲侧击说龙界中若有小辈办喜事,记得请它来做保媒人。我要你去打探到底有何因由,可有结果。”
金龙冷汗涔涔:“此事……”
他那些弟弟妹妹,自从离渊不怎么打他们,纷纷都松懈了修炼,要说风流债都是千丝万缕,但要说值得他界古祖来保媒的正经喜事,那是没影的事。
看见底下金龙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龙祖就知道他事情到底办得如何了。无用的东西。
龙祖的目光,最后静静落在身畔已熄的连枝青铜盏上。
许久,年轻金龙听见一声云烟般的轻叹。
“勿相思,勿相思。明烛尽,伤心时。”龙祖道,“你是长兄。他不出来,你就去渊海等,带上衔朱,瑶朱一起。他一日不出,你们就一日守着,任何异动,都来报我。”
虽不解为何要如此大阵仗,但金龙依然恭顺应道:“是。”
话音落下,只听上首传来提醒般嗓音:“——勿要让他重蹈枕渊的覆辙。”
金龙神情一肃。
第150章
渊海地宫燃起了第一盏灯。
接着,一簇簇光芒依次亮起,在上方与四周无尽幽邃的海水中,映出整座宫殿幽深肃穆的轮廓。
并不像是人间的建筑。也不像金龙的居所。巨大、深沉的龙族宫阙,像一头绵延万里的海兽。宫殿之外没有风景,往任何一个方向看去,都是无尽混沌的海水。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寂静。
这是离渊长大的地方。
离渊孤身走在百丈高的长廊里,长明的灯光也只能照亮一段距离,这一盏暗下来,另一盏亮起。他用人形,像走在两座高到没有尽头的悬崖之间。
四周除去他的脚步声没有任何声音。这里的生灵本就不多,除去一些世代依附墨龙的海中族属,就只有一些他从别界捡回来的老弱病残。刚回的时候打了个照面,就算都见过了。
整座渊海都是他一个说了算,他不爱有人随侍,也不喜欢吩咐别人,所以常常是一个人。
离渊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他住的地方在整座渊海地宫的中央最高处,历代渊海龙主的居所。他从小就在这里。
去宫日久,离渊以为自己至少还会怀念这个地方。但是回来了,他只是觉得这里灵力充沛,适合龙族修炼,藏书也很多,可以翻阅那些他想找的东西,仅此而已。
空旷的殿堂内,一种奇异的感应蔓延开来,离渊看向海水混沌的远处。
——远方亮起一线恢弘迤逦的幽光,一道悠长的、恍若涛声的波动的从渊海龙巢的方向传过来,像是在呼唤他归来。
离渊就过去了。
渊海龙巢绵延万里,万条龙属混沌灵脉汇聚,是每一条墨龙孵化之地。
灵脉高高低低如山般纵横交错,环抱着最中央万灵汇聚的核心,离渊准确地找到孵化自己的那个地方,一个巢穴状的灵屿,堆积着一些璀璨的灵核。那里还散落着他的几片墨色碎壳。不多,因为龙崽从壳里爬出去之后,会先回头把壳吃掉。吃掉的这些壳就会化作龙的鳞表,继续保护它的躯体。
……当然,这种事离渊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这不妨碍他对龙巢感到亲近。小时候没有直系亲属的灵力引导,他会在龙巢里修炼。
但是龙巢从没有这样呼唤过他。发生什么了么?离渊往四周看去,忽然感到有远古洪荒般的灵力在四面八方凝聚,凝成无数条近于龙形的触丝,然后缓慢地降临到自己身上。那股灵力落入身体的一瞬间,离渊就感到自己的筋骨血肉在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识海和丹田紫府仿佛都在向外扩展。连没有逆鳞保护的心前,都有天地之灵织成一层薄薄的屏障,他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了。
从前,他还是一条未孵化的龙崽的时候,在这里待了几千年。几千年间,龙巢把那些真龙该有的东西慢慢给了他。
但这并不是龙巢能给的全部。龙族传承到现在,血脉已不纯粹,他的血统是很高,可是与上古时天地化生的真龙相比,已经有所稀释。龙与龙是不通婚的,那样会很奇怪。
隐渊墨龙一脉,有时会与同生渊海的鲛人族在一起。鲛人也是水属灵体,极为清澈,两道血脉融合,不会变得太驳杂,以至于生出那些奇怪的东西。
他母亲就是鲛族之女。离渊听龙祖说,她有一双蓝紫色的眼睛。
离渊没有得到这样的颜色,但是听闻鲛人喜欢打理植物,他似乎有所继承。还有的鲛人会幻术,能够蛊惑人心,他也应该去学一学,从前学的还是太少。
但是现在,他身上所有与上古真龙有关的血脉都被补全了。和莲生仙体一起。
所以龙巢会呼唤他归来,它要把过去没有给他的那些血脉力量全都再赋予他。
这样的过程不会太久,他已经不再是一条龙崽,而是一条成年的、修炼有成的墨龙了,那些力量他可以承受。
离渊感受着身体的变化,他的神魂也在一起被淬炼。境界没变,但所有东西都变得更坚固,更沉凝的力量,更强横的躯体,离渊觉得自己的鳞或许也会变得更好看些。
龙没有传承的记忆,在血脉里留下的都是本能。或许他下次打架,战斗的反应会有脱胎换骨的变化,墨龙本来就打架很多,界域和平时金龙司掌界内事务,界域动荡时墨龙统领征伐。龙界在万界中地位很高,因为往上追溯都被墨龙打过。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种旷古苍凉般的念头在识海中久久回荡,像是沧海桑田上一声寂寥的龙吟。这就是缠绕在墨龙血脉里的那种东西吗?天地洪荒十几万年,它们全都已经化为白骨,埋葬在万界了。
离渊并没有让自己的心神沉浸其中。他一向能很好地分清自己的本能与本心。假如他不是龙,而是其他的什么东西,看到叶灼,他会一样喜欢。人间界喜欢叶灼的人还少么?想想就烦他们。他们也烦他,但叶灼在那,都可以假装君子。因为叶灼烦所有人。
这个过程缓缓结束,龙巢灵气重归平静的时候,离渊步出灵屿。
背后传来一道女声:“听说你在外面受了情伤。”
他淡淡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去,不远处的灵脉上,两条赤色鳞的龙盘踞着,他看过去,她们化作两个穿轻甲的高挑人影向他走来。
是赤龙族的衔朱和瑶朱,衔朱是这一辈的长姐,瑶朱也是他的族姐。
离渊:“谁说的。”
“你大哥说的。怎么,小小人界,还能让你伤心?是不是寿数太短?找个一样的就——”
离渊转向她们。一双暗金色的混沌龙瞳。
衔朱的脚步蓦地打了个晃,整个身体往前栽去,下意识里她立刻去拽瑶朱的手,结果瑶朱也在和她一起往前栽,两只龙手忙脚乱终于相互拽住,重新在原地站稳。
衔朱深呼吸一口气。天杀的,龙崽子到底在人界吃了什么!为什么刚才她的身体忽然想跪下去?她鳞片都吓得炸了!不会是前几年被他打坏了吧?
衔朱:“……出去这么久,不说说你在人间遇见了什么?”
离渊:“我不想说。”
何其生硬的语调,何其冷漠的话语,不过衔朱早已经习惯。她们这位幼弟生性孤高傲慢,目中无人,在三千世界都是有口皆碑。
“不想说?难不成是你受人欺负?”衔朱说着,阴恻恻一笑,“我们杀过去,给你讨个公道如何?”
离渊:“不必,我要去闭关。”
说罢转身,朝渊海地宫走去。
“别走啊!我们奉命来看住你,你就说这几句,我们怎么交代!”
“我无事,不必看。”
“我看你很有事!”衔朱三步并作两步跟过去,“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也免得各位族祖问我们!”
“那就回族祖,我无事,只是想要闭关,精进修为。”
“呵呵。”衔朱说,“遵龙祖令,你就算闭关,我们也会寸步不离看住你。刚才你摆在身边那盏莲子是什么?让我也看看。”
离渊根本置若罔闻,他即将走出龙巢的范围,可是龙巢竟然又焕发微光,发出与先前不同的波动,似乎还不想放他离去。
驻足体会,竟然比方才给他力量时更显急迫,离渊闭目听了许久,隐约感受到一些殷切催促之意。
为何会如此……?
也并没有新的力量涌入身体,离渊蹙眉,再度感悟,尝试与龙巢产生共鸣。
半晌,他脑海里浮现一些模糊的意象。
渊海龙巢在催促他说,龙蛋……?要他拿出龙蛋来?这又是从何说起。
——龙巢想孵化新的龙蛋?他的?
莫名地,离渊又想起自己在连家的本命莲池里,下意识看向某个地方,却只看到平静的莲叶与水面。难道也是一种微妙的感应。
可是,所谓龙蛋已经是绝无可能之事。他只有叶灼。从今往后龙巢都不会再有新的龙崽出现了。
倒是让他想起,莲生仙体,是否也会有龙巢这样的祖地?叶灼要是去到那里,是否也能有这样的血脉淬炼,他应该寻访一二。
可是。
至于龙蛋一事,没有任何转圜余地,所以离渊在识海中对龙巢告了罪,步出此地。
留下衔朱困惑地看着离渊离开的方向,又看渊海龙巢。
她是赤龙一脉,对渊海龙巢没有任何感应可言,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其中酝酿。
拽起瑶朱,她们快步离开龙巢的范围。
下一刻,一股绝强的、暴动的灵力冲击,轰然向外释出。
这下,连两条赤龙都体会到龙巢方才在酝酿什么了——酝酿着滔天的怒火。
它让离渊滚。
滚出龙界,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