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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 一十四洲 20530 字 1个月前

“岂敢,只是实话实说。”微生弦说着,从容落于微雪宫大殿之顶,叶灼在西面最高的檐角上抱剑而立,离渊也在檐边的月桂树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屋脊另一边,风姜和风槐并肩站着。

大殿檐下,夏大师又坐回轮椅,开始穿针引线。几位少年、一头鹿顶着一只鹿崽,还有两条狗环绕在轮椅边,俨然又是其乐融融的景象了。

微生弦看过或立或浮的众人。

“仙门百家齐聚,真让本宫主受宠若惊。诸位现在不打道回府,也不再动手,想来是知道,此时动手吉凶未卜,而若是回去,恐怕无法交代吧。既如此,我身为微雪宫主,就在这里给大家交个底,好让诸君交差,如何?”

鸿蒙宗太上长老拱手道:“愿闻其详。”

沈静真意外看了这位太上长老一眼。他在鬼界无法传讯,想来宗门几个长老正在跟着上清山做蠢事才对,怎么忽然改了口风?或有高人指点。

有人唱和,微生弦颇觉舒适,和颜悦色道:“阿姜。”

“阿姜,本宫主临行鬼界之前,曾秘密交予你一锦囊,告知你,若我等迟迟未归,微雪宫到生死关头之时,要你打开,可还记得?”

风姜道:“记得。”

“拿出来吧。”

风姜很快将那鲜红锦囊摸了出来。

微生弦凉凉看他一眼。

风姜做乖巧之状。

如此神秘的护身符,其实风姜拿到当晚就拆开看了,鬼画符看不懂,另有一醒目字条,让他装回去。

于是风姜又装了回去。

微生弦:“打开吧。”

风四宫主仪容端肃,将其从容打开。

只见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符纸,上面画着一道复杂难解的阵法图案。

微生弦将其接过,两指夹着轻盈符纸,薄纸被风刮动,发出轻微的响声。

“今日,诸君虽为上清山鼓动,但说到底,都是为各自宗门兴亡而来,情真意切,本宫主亦很动容。人间界灵气衰微,本宫主也是忧心如焚,时时牵挂。”微生弦道,“仙门百家,本该互通有无,今日,就请诸君共赏我苍山新生灵脉,如何?”

“……”

诸人面上,略有些挂不住。

微生宫主用词如此委婉,是有大家风范。

有些话毕竟不那么好看,何况,还有鬼界归来的年轻弟子在看。

可是共赏苍山灵脉,又是何意?如此把灵脉亮在明面上,是生怕他人不觊觎么?

五位道宗人仙对视一眼,俱不明白微生弦此举何意。

“他要退让么?”

“从前四海堪舆图时,微雪宫就未交出地形图,如今若是各退一步,未尝不可。”

“先前可未见退让之意。”

“说到底,能杀人的也只有叶灼。”

不论投往自己身上的目光如何复杂难辨,也不论暗地里是不是都在神念传音交头接耳,微生弦依旧气定神闲。一缕浅淡灵火从他指尖燃起,悄然烧上了符纸的边缘。火焰很快蔓延至整张符纸,微生弦放手,任这轻盈无色的灵火在面前烧起。

火焰兀自烧着,忽然向四面八方而去,整片天地,似乎亮起湛湛柔和的辉光,千里苍山,上上下下、东西南北,忽地亮起一道、又一道浩瀚的灵光脉络,光芒扑面而来,众人皆身在这恢弘灿烂的脉络之间。

如同昆仑玉出,百鸟朝凰,

在这灵光流淌的山川异境间,有温润嗓音响起:“何为修身?澄清心、耳、目,何为修道?贯通精、气、神。”

微生弦手掐法诀,语带微笑:“所以沉心、静气,聚精、会神。仅此而已。”

话音落地,道诀已成,微生弦松开双手,长风吹起他一色雪白的衣袖,一座光芒万丈,笼罩千里苍山的恢弘法阵,自他身后赫然现身!

天机在其中运行,如同日月。

灵气在其中奔涌,如同江流。

有如心跳,有如呼吸。一收,四海灵力盈于其中,一放,灵力散逸,归还天地。

像是在这苍山之上,人间百脉汇聚,结出了天地灵气的一颗心。

然后吞吐日月,蕴养万灵。

如此一座大阵,要怎样移天换日的伟力才可以造成?

如此浓郁的灵气,到底是怎样凝聚而出?

可是往那阵心看去,在微雪宫大殿的正上空,在微生宫主、叶宫主背后,那个光芒璀璨胜过补天石万倍的阵心,不见阵法,只有以极尽纯粹、极尽浓烈的灵力一笔写就,狷狂至极的四字古体草书。

四字曰:生我者天。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大笑。众人看去,见是蔺宗主抛去仙家风范,医修气度,效仿人间狂士,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随即,鸿蒙宗那位太上长老亦是不甘人后,手抚胡须,与蔺宗主一同放声大笑。

沈静真微低头,亦是莞尔轻笑。

沈心阁看着微生弦,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离渊只想看赏。

叶灼的目光若有所思,缓缓看过这花样百出的苍山,最后淡淡落在微生弦身上。

狐狸。

而天上地下众人,一片无声静寂。

因为,这就是苍山的灵脉。

因为,苍山根本没有灵脉。

这灵气汹涌、接连天地的大阵,就是苍山的灵脉。

而不论是如何恢弘的阵法,如何精密的阵图,如何震慑人心的伟力,都掩盖不了这座苍山大阵最简单、最直白,渡劫老怪能解、炼气小儿亦能解的本质与核心。

——这就是一个聚灵阵。

仅此而已。

第136章

这阵刚现世时,声势浩大,一眼看去何其复杂。

可是越看,那脉络却越简单。

简单得就像叶二宫主最后击败玉阙真人的那三剑,任何一个拿起剑的人都练过那这样的剑招。

任何一个人都会画这样最基础的聚灵阵。可是任何人,又都画不出来这一个。

聚灵大阵牢牢扎根苍山,可阵法的力量却能够辐照万里,继而向更远处蔓延,它将天地间散落的灵力聚向大阵的核心,再将这所有的灵力均匀地散往四海山川。他们在微雪宫感受到的所谓新生灵脉的生机,其实就是这一呼一吸间的灵气跳动。

微雪宫坐落在这样的大阵核心,灵气自然时时浓郁。

微雪宫根本没有灵脉。

而他们殚精竭虑,来抢灵脉。

什么都没拿到,反而被照出嘴脸。

“近几年来,常听见有人宣扬本道长事迹,说是甚么‘一指定下苍山灵脉’,却不尽如实。”微生弦含笑说,“微雪宫中杂事,是本道长打理,但宫中大事,一向都是叶二宫主做主。当年行至苍山,二宫主见此处顺眼,定下主峰。而后本道长才打算画个聚灵阵,增加门内灵气——不料二宫主眼光独到,此地钟灵毓秀,一个聚灵阵竟闹出这样大的阵仗,以至于让诸君误解,真是我的不是。”

大阵正中,微生宫主笑得斯文谦逊,款款有礼。

他说的话,却很难让人相信哪怕是一个字。

令人不由得想,他在苍山布下聚灵大阵,又将其隐去,声称是新生灵脉的那一刻,是否就已经预见了多年以后,众人齐至打上山门,要来瓜分灵脉的这一天?

那时候,微生宫主脸上,是不是也有一样的笑容?

叶灼面无表情,他早已经懒得听微生弦讲话。

微生弦继续道:“至于鬼界一行,又到底发生何事,到底孰是孰非,我不好开口。沈掌门,你德高望重,由你来说,诸君应当信服。”

道宗却有人仙道:“鸿蒙宗早与你宫沆瀣一气,沈宗主出言,我们不能尽信!”

主宗真人已死,鬼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知之也不甚详,但是,断不能任由微雪宫用一面之词颠倒黑白。

“那我来说,如何?”一道淡然平静的嗓音响起。

看过去,竟是上清剑宗的首徒,苏亦缜。

剑宗二长老面色大变,如今境况他们身份何其尴尬,千防万防,竟然没能防住徒弟这神来一笔!

对师父的挤眉弄眼视而不见,苏亦缜向前走出一步,直面仙门百家。

其实,除了各个剑修门派今年初被这年轻人挨个打上门来,仙道上的其它人,还没怎么见过苏亦缜。只知道,是上清山剑宗上下寄予厚望的仙苗,未来要做剑宗门面肩挑一宗的人物。

如今看去,果然芝兰玉树,非同常人。

“方才宗门前辈说,鸿蒙宗与微雪宫交好,故而不可轻信。那剑宗与道宗同出一门,我说话,应是可以相信。”

苏亦缜开口,道宗人仙以为他要帮主宗说话,可是此话一出,目光却是审慎许多,看着苏亦缜。

叶灼将他们神色尽数收入眼中。道宗和主宗的人修为不如何,但有一点让他刮目相看,那就是他们都对上清山忠心耿耿。

总不会是因为道德高尚,愿为宗门鞠躬尽瘁。

大抵上清山能给的利益,足够让他们来赴汤蹈火。

苏亦缜并未理会形形色色的目光,而是直接开口:“主宗真人与鬼帝商谈,欲协助鬼界接壤人间,换得宝物。叶二宫主打断此局,与主宗真人相斗,最后将其诛杀。微生宫主开启古圣人所留大阵,将人鬼两界分离。从此后,人界不必再怕受鬼界侵扰。”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道宗的老人仙欲出言,叶灼飞剑离鞘而出,本命剑杀意凛冽,“咄”一声没入苏亦缜身前的地面,隔断他与众人。

其用意呼之欲出:若有人打断苏亦缜说话,先来试此剑。

苏亦缜垂下眼,看着叶灼的剑。

叶二宫主的剑在护着他。其实在鬼界,这柄剑也护了很多人,甚至,它杀了那些人,护住了整个任人宰割的人间界。持剑的人也许意不在此,但他会记得,很多人也会记得。

“无我”剑漆黑薄冷,锋利至极。但其实,是一柄很美的剑。

一个剑修的为人,兜兜转转,似乎都会如他的剑。

而他也如同太玄剑,欲求澄澈,却有微瑕。为这一丝微瑕,他徘徊已久。终于,苏亦缜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他不要遮掩它,不要抹去它,他要面对它。

苏亦缜继续说那些在虚境和鬼界里发生过的事。

名门大派的弟子,又还没有染上云遮雾罩的习气,三言两语,就已经这所有事,说得条理清晰。

说到玉阁神魂化身而出,要将他们永留鬼界。越听,越像可信的言辞。这是上清山做得出的算计。

也正好验证了,上清山为何恰在这时呼唤众人前来攻打苍山。鬼界已经无利可图,而微雪宫的人又再也回不来,那么微雪宫就必被剿灭,灵脉更是势在必得。

算尽天机,不知道可曾算出,微雪宫根本没有灵脉?

“最后,叶道友一剑斩破界障,我等得以回归。”

“?”

一剑,斩破界障?如此互不关联的词语是怎样出现在同一句话里的?

沈心阁却是审视苏亦缜。

剑宗的人怎么也喊起叶道友来?其心必异!

话说到此处,一切应无悬念了。

可是苏亦缜看着面前的剑,又缓缓看过众人,似乎还有话要说。

离渊看着他,亦是若有所思。

“在我心脉中,藏了半条剑脉。”苏亦缜忽然道。

“多年前,都说幻剑山庄为天道不容,幻剑山庄的剑脉夺天造化,致使人间灵气衰微。后来,幻剑山庄少庄主云相奚大义灭亲,又斩断剑脉,天道感其大义,接引其飞升。”

“幻剑山庄的灵脉后来到了何处我不知晓,但那半条剑脉,就在我心中。”

“多年来剑脉藏于我心,并未招致任何灾祸。天地灵气,也未因其而减少。可见,并不是它夺天造化,也并不是幻剑山庄致使灵气衰微。对于此事,吟夜观主在鬼界亦有交代。”

“所以,昔日幻剑山庄被斥为祸根,正如今日微雪宫为魔宫。既如此,云相奚就未必是大义灭亲,至于天道,自然也不是感其恩义,接引飞升了。”

苏亦缜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在众人面前,清清楚楚地说出“幻剑山庄”四字了。而且,说出来之后,他对幻剑山庄,对那一切的印象并没有变得浅淡。

为什么?

因为,出手将幻剑山庄,将云相奚的痕迹抹去的人,已经都不在了。

他们都死在了叶灼的剑下。

那么一切,是不是就可以大白于天下?幻剑山庄几百年冰雪澄明的剑道积蕴,是不是也可以光明正大重现于人间?

“因此,幻剑山庄自始至终,都是一心修剑的正道宗门,从无他意。”

“小苏。”叶灼淡淡道。

苏亦缜一顿。

“亦缜言尽于此。”他面向仙道诸人,深深执一后辈礼。

礼毕,他手指缓缓握紧本命剑剑柄。

“师门养育之恩,亦缜无以为报。”他说。

此话一出,剑宗主和二长老同时色变。

第137章

“然而上清山行事,亦缜实在无法苟同。”苏亦缜道。

“我是弟子,无法左右宗门。但生于世间,至少可以决定此身去留。”苏亦缜道。

手指轻轻摩挲过剑身隐裂,苏亦缜手指离开本命剑,并指抬起。他指尖,灵力如火燃烧。

“亦缜!”

有灵力朝苏亦缜打来,无我剑微动,剑气如涟漪泛起,将其化解为无形。

“师门养育我,已近二十年。一身修为,皆是在上清山修成。”苏亦缜两指点向自己眉尖。

“一切剑法,皆是剑冢中历代前辈所授。”指带灵力,端正点于心口。

“行走江湖,所用资源,所受礼遇,亦皆因我为剑宗之徒。”手指点在紫府。

“今日,离宗而去,皆还师门。”苏亦缜道。

手指放下,一身修为,尽化做灵力散去。虚空中,能感受到那种修为尽废时的波动,像是九重高塔层层陷落,轰然响声惊心动魄。

苏亦缜的身体在原地晃了晃,面上血色尽失。

“我心中剑脉本非上清之物,自有交代。本命剑由铸剑师所赠太曜陨晶炼成,亦与上清无关,此身仅留此二物。”

“从今后,若剑宗有难,亦缜必回。但若事关道宗、主宗,恕不相从。”

说完,一口鲜血终于吐出,摇摇欲坠。

“逆徒,你怎敢!”二长老怒而拔剑直斩爱徒。

修为尽散岂是轻飘飘之事?灵台、肺腑,经脉皆受重创,从今往后又往何处?

苏亦缜不动,任师父发作。

最后,二长老收手,将手中剑当啷摔出。

此举让在场的剑修全都精神一振。剑修的本命剑岂可说摔就摔?此乃大不敬!

就见二长老丢完剑,一脸菜色,转身朝剑宗主拱了拱手。

“亦缜散了修为,我无话说。今日就弃本命剑,随我徒去了。师兄,从今往后,珍重自身罢。”

剑宗主冷眼看他们,断然道:“那便如你与本命剑,就此别过!”

看着苏亦缜,又是冷笑一声:“若是千年前,看你有几条命,还敢不敢自废修为!”

好的不学,就学那叶灼么?百年前,千年前,天道坚固,修炼只讲究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敢这样自散修为,任谁都是一辈子修仙路断!

哪像如今,尽是生出妖孽!

苏亦缜又咳了几口血,向宗主拜谢。剑宗主再不理他。

道宗几个老人仙对视一眼,皆是面色沉重。

此番乱象,又岂是剑宗少了首徒这么简单?本来各执一词,若能有来有回,过上几年也就揭过了。可是一位前途不可限量,宗门倾力培养的弟子,竟然废了一身修为,要与上清山划清界限,再说不清了!

微生弦只是淡淡含笑,看过这一切。

“微生兄。”离渊抱臂看他。

“离渊兄有话想说?”

“无话,只是好奇今日事,你预料有几分?”

微生弦想了想:“一二分罢。”

这样回答,不说叶灼,连风姜都目露冷笑。

情形大不妙,微生弦找补:“三四分,不能再多了。”

没人理他,风姜说:“苏兄伤势,看着严重。”

事已了,叶灼唤回本命剑。逆鳞剑从苏亦缜面前飞回他鞘内。

苏亦缜的目光随着剑,看向高处红衣凛冽的身影,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叶二宫主,亦是在此处。

其实,见到叶二宫主的那一刻,就注定他有朝一日,终会修为尽散站在此处。求不得天下第一,求得了剑心清明。

“阿姜,带苏兄下去,暂且安置。”微生弦放眼望向苍山云雾,“苍山灵气,是太充沛了些,苏兄若要疗伤,尽管取用。”

说着,又徐徐看众人,面带微笑:“天地灵气,本是天道所生,无处不在之物,非一门一派所有。诸位宗主、掌门,若是灵脉不够用,又能与上清山划得清关系,也可告知微雪宫,带门人弟子迁来苍山,共饮此杯。若是实在路途遥远,也可来信告知,本道长自会将聚灵阵的关窍,传述一二。”

听得此语,道宗人仙终于勃然震怒,罡气激荡而起,声如雷霆传遍苍山:“那云霄大典,诸君就不必参加了!登仙路由上清所开,若与微雪宫为伍,诸君也不必再前来!”

“飞升?昔日,大势在你,今日,天命已不在上清!”微生弦大笑,“用各家灵脉、天地灵气,与上界暗通款曲,换来的飞升资格么?为这,死了多少芸芸众生,灭了多少名门大派?阁下想给,我宫不要!”

他身后道域赫然显现,与道宗人仙二分天下,声音亦是响彻苍山:“今日不妨告知诸君:我乃隐园护道一脉,祖师衡昭、衡明两位护界人。衡昭为分离人鬼两界而死,衡明隐世而终。上界有难,向诸下界取灵脉,用以推演界域之初,重演天道,数位护界人接上界意,于上清山立宗!界域修本不可飞升,从那以后,主宗界域修却可以飞升!”

“本道长言尽于此,诸位若想飞升,先想想上数三百年,三十次云霄大典,三十次登仙路开,飞升之人除去上清人仙,到底有几个吧。”

说罢,也不管此番石破天惊的言语究竟会在整个仙道掀起多少波澜,不管从今往后仙道格局当如何风云巨变,换副面孔,柔声道:“阿灼?”

叶灼抱剑,已在闭目修炼。

“离渊兄?”

天上,横贯天海的墨龙幻身与光芒璀璨的补天石俱已不见,再看月桂树梢头,离渊兄一身矜贵华袍,悠然闲立,手里一颗华光内蕴的石头,在手里抛了抛,又往叶灼身上比了比。

微生弦叹气。

算了,能在场已经不错。

“还有四宫主,五宫主,六宫主。还有少主们。”微生弦笑眯眯地,喊过一遍,拂袖转身。

“回家,种树去了。”

第138章

坑被填上,但山是推不起来了。

叶灼打量那一堆似乎减少很多的山石土木,想起自己剑上有寂灭意,也许无意中把一些山头湮灭了。

微生弦对着那里伤怀凝视半晌,最终道:“堆个坡吧。”

叶灼颇有歉意,用灵力帮忙堆了两下。但他的本命剑不是挖土用的,所以比划两下之后,还是闭目修炼。

丹鼎宗和鸿蒙派与上清山撕破脸皮太过,现今只能和微雪宫为伍,蔺宗主暂时没走,沈掌门也带人留了下来,一道平滑的山坡很快成型。等叶灼结束几个周天,再睁开眼的时候,坡上已经连青草都长满了。

“阴面山崖斜出,种些藤蔓垂下遮住,里面引个灵潭,养些萤火虫,应当别有洞天。”蔺宗主提议。

“如此甚好。”微生弦道,“阳面平缓开阔,待到春暖花开,可以采些山野草果,在此聚食。”

叶灼俯视此坡,听见离渊无端道:“到冬天就是一座雪坡。”

“?”

离渊凝视坡底:“做个雪上舟车,可以从坡顶径直滑下去。”

叶灼:“那你是否还要飞回坡顶,再来一次?”

“那样有失意趣,”离渊说,“可以让风姜兄的两位子侄,拉雪舟上去。”

叶灼转眼就看见那两条灰毛蓝眼的东西正在坡上飞快地你追我赶。

……竟然觉得它们会很乐意做离渊所说之事。

无关紧要。离渊如果实在想滑,他现在就可以把他踹下去。

面前抛来一块流光溢彩的石头,叶灼接了,见是那块补天石。“送你。”离渊说。

石头是不错。叶灼:“凭我处置?”

“自然。”

叶灼:“那先拿去问问夏大师是否想要。”

其中似有隐情。离渊想了想。其实他也就是看见这东西亮晶晶的,顺手截下,上清山五位人仙用补天石祭出五行道域,本就是夏大师用道域牵制,说到底,是夏大师的功劳。

他跟上叶灼,一起到了夏大师面前。夏大师接过补天石,浑浊的目光落在那璀璨的表面,对着天边的晚霞日光静静看了半晌。

最后,眉目缓缓地舒展开来,依然是寻常和蔼模样,笑呵呵地放下了。

“我拿回去,给你们打个剑坠。”夏大师说,“是好石头,也算配得上了。”

这样说,就是自己不要的意思了。

谢过了夏大师,又回到坡顶,离渊问叶灼其中是否有什么渊源。

叶灼记得其中确有一桩公案,当年微生弦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夏大师入伙的时候,他听过只言片语。那是三四百年前的事。

那时有一娲皇秘境现世,秘境承载了一脉珍贵的炼器传承。

传承秘境本意不在于杀戮,向来死伤不多,何况这方秘境有限制,合体以下的器修才可以入内。

最后进了娲皇秘境的,除去各个门派的器修,还有一些散修。有一个散修叫夏彩衣,是个颇有成就的炼器师,尤以善制法衣闻名。

娲皇是女皇,她是女修。传承寄托于一块五行汇聚的补天石,夏彩衣修的内功,恰也是用五行之气。既如此,她拿到传承应是十拿九稳,拿不到,至少也能全身而退。后来还有从秘境中出来的修士说,那道传承从一开始,就对夏彩衣展现了青睐。

但是夏彩衣没能活着出来,拿到传承的是几位结伴而去的上清器修。传承被拿走,秘境永远关闭了,究竟发生过什么,全都随之湮没。连夏彩衣的尸身魂魄,也都永留其中。

几百年过去,那几位器修有的因故死去,有的寿尽而终,都化尘埃。补天石上传承已尽,流到道宗手中。

“夏彩衣。”离渊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所以,她是……”

“是夏大师道侣。从前他是武修,后来就成了器修,绣法衣。”叶灼道。

离渊听了,久未言语。莫名地,他想起郑观音。想起情之所至,生可以死,死可以生。若是死不可以生,生者又代其生。

他看向风姜。

风姜料理完了苏亦缜,现在正在坡上巡视灵草。风槐在他身后默默跟着,不说话,目光一直看着他,似乎比傀儡木偶好了一些,风姜说再过段时间,八部轮回的药效慢慢释出来,还会有好转。

风姜揪起一棵草塞进鹿崽嘴里,鹿崽嚼了嚼,一下子咽进去了。

又看六宫主,聆冥没再隐身,站在一棵刚种好的树下,摘了树上一颗果子端详,离渊看过去的时候,她正对着那果子咬下一口。

沈掌门、蔺宗主和微生宫主在另一边,身为道修,沈静真对风水之道颇有造诣,正在一起商议这坡上的地形草木。

像是寻常的一天。种树在微雪宫也是寻常事了。

这里面,有人和上清山划清了界限,有人在今天洗雪了满门的仇恨,有些人涤清了天地间的一些污浊。然后,继续活着。

该死的人死了。

无患死了,太清死了,玉阁死了,还有很多曾经沾满鲜血造下冤孽的人也死了。那些事因死而起,似乎也因死而结束。

大仇得报,听起来,好像就如释重负,重获新生,从此就花团锦簇了。

离渊试想,如果自己是他们,会不会觉得很高兴?

好像也没有多高兴,只是心中蓦地安静了,只是终于可以静静地思念那些死去的人。新的一天来了。

他们又能用原本的名字,又能去做原本该做的事了。可是原来的名字,也许已经很陌生了。

他又想,叶灼呢?

等到有一天,云相奚也死了。那以后的叶灼,以后会做什么,又会想做什么?

他就问了。叶灼说,练剑。

真不出意料。

“那以后,我带你回龙界看看吧。”

这样的提议,叶灼其实未应过。在坡顶,秋风拂过他的衣摆。离渊总觉得他会与风同去。

其实,是会如此。其它人的恩怨在人间界终会了结,叶灼的恩怨却已经不在此间。他不会在此停留,也从未想过自己终会停留何处。

微生弦忽然神神秘秘登上坡顶。

“给你们看个东西。”他说着,拎出两枚阴阳双鱼的令牌。

叶灼将那令牌翻过来。黑色的令牌背后刻着两个字:“穷通”,白色的也刻了字:“琼府”。

“果然。”叶灼道。

“吟夜观主生前托了弟子把这个转交给我,要我带话给你。他说他一生错算天机,晦暗不明之事太多,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生杀人救人究竟何为,最后年寿不永,亦是咎由自取。穷通观弟子号称通晓天机,在凡间招摇撞骗,取财多年,遍开琼府粥铺,救济穷困,虽不足偿,终究也算功德一份。”

“然而功是功,过是过,恩是恩,怨是怨,终究不能丝毫相抵。他和你之间,亦是如此。”

离渊:“?”

叶灼亦是反问:“我和他又有何恩怨?”

吟夜在苍山地界杀了微雪宫辖下的凡人,他身为宫主出手杀吟夜偿命,在仙道是天理昭昭,到凡间是法理应当,有什么恩怨可言?

“话是这样说。但吟夜么,他自作多情也是不是这一桩了。”微生弦轻叹,“其实他死了,我心中倒有些兔死狐悲之意。”

“这个人靠自己硬生生领悟了半条界域道,其实心底亦是个想要涤荡乾坤的人。只是他以为,会了结上清山的那个人是云相奚。”

“也许当年,若云相奚的剑挥向上清山,真能改换一番天地吧。所以吟夜也出手,把幻剑山庄推出来。”

“他却终究未算到,原来最终会出剑的那个人是你。天机不可测,本道长深信之。”

叶灼:“所以,你想说什么?”

“……哦。”微生弦重新晃了晃那两枚令牌,“这琼府粥铺多年来救济无数世人,可是大功德,源源不断,现今无人主持,吟夜观主想送你呢。”

——吟夜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叶灼:“不如送你离渊兄,他对吟夜观主仰慕已久。”

微生弦好奇:“离渊兄?这又是有何说法?”

离渊:“……”

人叶灼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去年他在苍山下看到琼府粥铺,是说过想和开此粥铺的好人结识一二,天意险恶,竟是让自己落下话柄。

离渊断然拒绝:“微生兄心系苍生,此种功德,还是应由你来主持。”

大好的功德像烫手山芋一样在手里送不出去,微生弦长叹:“好吧,看来只得另寻他人。”

他们在这里互相推诿,沈静真和蔺祝却也往坡上来,到了叶灼面前。

“叶二宫主,可有闲么?”蔺祝笑眯眯道。

“有。何事?”

“沈掌门有话,想说给二宫主。”蔺祝道。

叶灼看向沈静真,沈掌门还健在,且脑子也没进过水,应当不是也有产业给他继承。

就见沈静真朝自己端正一礼:“叶宫主,我来谢你。”

“叶宫主,人间鬼界之事桩桩件件,能够峰回路转,都在于你。”

“如今仙道云开雾散,此是大义,我代鸿蒙宗谢你。”沈静真长谢,沈心阁蹦蹦跳跳的,到叶灼前面,跟着师父规规矩矩一拜:“心阁也谢叶道友。”

蔺祝微微笑着,也上前随他们一同。

“在虚境,叶宫主救我弟子。到人界,又拒上清。”他道,“往后微雪与上清二分仙道,还要提前谢过微雪宫庇佑我宗了。”

就在这群魔乱舞之时,聆冥也像鬼一样冒出来。

“玉阁、太清都死了,我哥安息了,我也来谢。”她说,“不过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

风姜在远处眨眨眼,抓住时机拍了拍狗头,于是他两位子女也去叶灼旁边激烈地摇起尾巴。

叶灼无话。

离渊就看着叶灼。人叶灼站在原地没动,轻轻蹙眉,墨琉璃样的漂亮眼瞳静静的,空空如也。但是,他已经看出此人现在不是很想待在这里。

“论迹不论心。”他悄声对这人道,“应该谢你。”

聆冥递个果子到叶灼面前:“这个好吃。”

叶灼静静看着那枚青得惊人的果子,最终还是缓慢地接了过来。

他道:“我想你们还是应该多去修炼。”

风姜听见这话音就跑了。

第139章

提到修炼,这些人很快作鸟兽散。

为免再生事端,叶灼也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离渊就见他看着手中的青果。

“烫手了?”离渊笑道。

说烫手也算不上,只是无功不受禄。说到底只是人杀他,他杀人,然后他练了剑。

“本非我意,不想收。”叶灼把果子往离渊怀里一丢,转身往暮苍峰方向行去。

离渊落下半步,跟着他一起走:“都说了,论迹不论心。为人间做了好事,拨云见日,终归还是不错吧。”

“说我做好事,是因为被杀之人做的是你们所说‘坏事’。”叶灼嗓音淡淡,“假如他们未做坏事,我出手把人杀了,又会说我做坏事。”

“不对。他们若真是好好修道,也不会撞你剑上。叶二宫主大多时候还是个讲道理的人。”离渊道,“像我当年,一没有平白无故对你动手,二没有兴风作浪祸害人间,你却对我拔剑,才是做坏事。”

多少年前木已成舟的事,还在击鼓鸣冤,细思之下居心难测。

叶灼:“那灵药长在地上,妖兽藏于山林,与世无争,人遇到,采了,杀了,也是做坏事么?”

离渊若有所思。

直到寒潭近了,暮苍峰到了,离渊还在若有所思。

其实世无善恶,只是人心有分,叶灼随口噎他一下而已,并非真在发问。

刚想把这龙丢去寒潭修炼,忽然听见离渊没头没尾来了一句:“因为世不同。”

叶灼看向他。

就见离渊目光灼灼,看着自己。

“说善恶,都是在世中。”离渊道,“上古时天地初开,界域大争血流成河,无人论其善恶,只说成败,因为生死尚且无依。到如今界域各自安定,才说善恶道德。因为人皆有生,所以若无性命之危,不应伤人性命。而被人杀,就可以去杀人。”

“但生死之外,还有利益之斗,修行之争。所以取灵材,采仙草,没有人会说,这是坏的。因为世间善恶还未到此处。”

“若是有一天,凡人皆有所养,修仙人皆有所取,只求心境不求外物,那时人们也许就会觉得,草木有心,妖兽有灵。到了那一天,采仙草,杀灵兽,也会变成坏的、不应做的事。那样的世会比现在更好,只是我们还不在其中。”

峰顶琼花树下,叶灼抬眼,对上离渊的目光,这人看着他,像是想等他也说些什么。

“所以,”叶灼道,“你就以世之善恶约束自身,做一条好龙?”

“入乡随俗,世之善恶我自然会遵守,但除此外还有我之善恶。我觉得好的事,就去做,觉得不好的事,就不去做。若是有人因我做的事谢我,我就欣然接受。因为我自己也觉得,我行我道,做的不错。”离渊说。

“叶灼,等到有一天,你要做的事做完了,你的心有了余裕,你也可以试试这样。到那一天,也许你就会想起,你挡了上清山的计划,护住人界,没有让鬼界入侵,是好的。你守住了微雪宫,杀退了上清山,让很多门派都可以喘息,也是好的。也许到那时候,想起他们今天到你面前道谢的情形,会也觉得自己很好。”他掂了掂那枚青果,又将六宫主的谢礼抛向叶灼怀中,“到那时候,你就焚香沐浴,再食此果,怎样?”

一枚果子,还要这么大阵仗。龙离渊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叶灼不置可否。

离渊倚着琼树,前方一片落日余霞,他看向叶灼发梢,一点浮光跃金般的流辉。夕晖斜照,落在这人侧脸上,本来无一物,也许真是无心渡世人,可是其实,他也无意伤人。

“其实你有自己的本心。”离渊轻轻说,“你问我,杀灵兽,采药草,其实若是无所求无所忧,你也是个见花不折的人。”

他说话的时候,叶灼已经咬了那果子第一口。真不知道这人到底听了几分,反正一向也讲不通。这人其实一切都明白,不需要任何人来教。

他也只是想让叶灼知道,自己心中是怎么想。

“至于我和你的事,你胜了,所以你拔鳞。我被拔了鳞,所以会再来人间杀你。我认了,你也认了。好像也不用再说了。”

他就看见叶灼吃下那第一口后,默默停住了。

“……”

离渊伸手把那果子拿回来,兜兜转转,原来还是要他吃了。这就是六宫主的品味。

叶灼的目光落在离渊身上,静静打量。

忽而轻轻笑。

“你笑什么?”

“人论善恶,圣人君主论仁德。”叶灼道,“龙离渊,你也算半个圣人了。”

“哦?”离渊问,“你夸我还是骂我?”

“前者。”

离渊将信将疑。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要等一世不移,盖棺论定。”

“所以说你们人族太麻烦。”离渊说,“我是龙。圣人此物,做一刻就够了。”

“哪一刻?”

离渊微微笑:“自然是方才你夸我那一刻。”

龙离渊说话,近来越发有些禅机。又不是黄鼠狼,还想讨封。叶灼越过他看向前方。苍山群脉在无边霞海中绵延起伏。

其实他很少真正看向苍山。修炼尚且不够,并没有赏景的余暇。但是站在此处,四面皆静,竟然也想起它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时的光景。

其实叶灼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什么。

“舍不得了?”离渊说,“等到仙界,你不妨也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立一宗门。来日也许他们飞升过来,又聚成微雪宫。记得给我放个灵潭。”

叶灼轻轻摇头,他在想的,好像也不是这个。

也许人世如同朝露,浮云相扰尘缘相误,终化尘土。

夕阳沉下去了,仅剩云海之上层层金红的残边。晚风吹过来,忽然默了默。

直到离渊说:“叶灼?”

“为什么来人间?”叶灼忽然问他。

难得,人叶灼会问人来处。于是离渊认真想了,但这件事实无可想。

他道:“一念之间。”

他那时候四海游逛,也许在龙界,也许去他界,偶然听界龙族的前辈说东海那边还连了个世界,就来了人间。

总之在当时,只是一念之间。

也许一念之间,他永远没有来过人间。那人叶灼又会去祸害谁?还是算了。

离渊:“那你又为什么去东海?”

“感悟天海。”

“人间有四海。”

“因为东海,”叶灼静静看着他,“也许有龙。”

其实他也很少想从前的事情,像是十年前,他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灼灼的、清亮的金瞳的那一天。他往上看,看见龙的角。

也在一念之间。

离渊抬手,碰着他面颊,指腹抚过他眼角:“叶灼。”

“你今天在人间,杀了人间的护道人。”他说,“那是很好的剑,我一直在看。在东海你的剑还是未成的剑,今天在天上,像是快要大成的剑。我见了,觉得心折仰慕,我的剑也是一样。”

叶灼不说话。

“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离渊说。

叶灼闭上眼。就像曾经有一天离渊看着他,他伸手遮住了离渊的眼睛。

“我心不定。”他说,“想去闭关。”

第140章

叶灼这关是要闭,离渊想。

一路下来诸多感悟,境界提升,都需要沉静巩固。

于是他看着叶灼依旧闭着眼睛,他去碰他眼角,叶灼拿剑鞘拨开他的手,转身朝内殿走去。

衣角被山巅的冷风卷起来拂到他身上,又恍惚间远去了。琼花落得纷纷扬扬,离渊抬头看那人离开的背影,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直到叶灼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掩映的内殿中,他心中才迟疑地生出一个念头。

叶灼刚才,在说什么?

叶灼不想说什么,他需要闭关。

逆鳞剑被搁在案上。夕阳落山了,内室落入一片朦胧的昏暗,灵烛应时而燃,又照亮了室内。墨玉龙鳞被那烛光映着,又折射出细微的亮光。

叶灼直接闭目修炼。

将渡劫境界彻底稳固,再往上就是大乘人仙境。他在人间的路是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只是境与境之间的玄机,还未能看得分明。

他人修道只修一种大乘,他心有两端是否要修两种大乘?这样的道途是他自己走上去的,一切虚妄和障碍也只有从他自己心中灭除。

心不定,就让它重归澄净。

他要去仙界。

也许仙灵之气氤氲浓郁,云相奚修为进境一日千里远胜人间。也许人间仙界时间不同,人间一年仙界已过十年。

也许那个仙界比人间更摇摇欲坠。

到仙界,更久的寿命,更高的境界,更激烈的纷争。

像是在从炼气期修到人仙那样,到上界再走一次这样的历程。这条路更陡峭,死在路上的人更多,能得到的东西也更多。

得其一而望其二,永无止境。这就是登仙路,一去不回头。

去那里,找到云相奚。

佛珠从腕间褪下,他握着其中的一颗,火焰在其中寂寂地燃烧。

忽然有人抵着他的额头。

“叶灼。”

“?”

离渊说:“你心何处不定?”

叶灼:“我记得我关门了。”

离渊就笑。

他一笑,就忍不住俯下去,把叶灼整个人拢在怀中。起先还只是玩笑般抱着,可是碰到这个人他就想要贴得更近一些,他勒紧了,把叶灼按在自己怀中。

叶灼听得见他的心跳声。

他想挣脱,离渊偏偏抱得越来越紧,凑过来连呼吸声都听得见了。

“叶灼。”他听见龙离渊在他耳边再问一遍,“你心哪里不定?告诉我。”

手指按在人叶灼胸膛上心脏位置:“这里不定么?”

逆鳞剑在案上铮鸣,映照叶灼想要拔剑杀人的心情。

龙离渊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轻浮?

离渊又喊他:“叶灼。”

叶灼直接挣开他,怒视离渊:“与你何干?”

这条龙就像它的角一样非要横生枝节!

离渊看着这人愠怒的神情,眼眶薄红,叶灼是有段时间没对他发过脾气了。

“与我不无关么?”他去握叶灼手指,连同佛珠一起拢在手心,说,“你修的到底是哪门子无情道尚未可知,我不在你眼前,怕你又说忘了。你还会把答应的事忘了。”

“我答应过什么自然会记得。”

“你又不是一诺千金的人物。”离渊道。

叶灼置之不理,直接把自己的手拿回来了。

“叶灼。”离渊说,“你别怕。”

“你怕,就告诉我。”他说,“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他说着,又朝叶灼俯身。叶灼垂下眼,其实他觉得很多事已经有些过度。他想说一朝相会何必要千金一诺。更何况生死胜负都未可知。他想把龙离渊关出去,丢到寒潭反省。

但离渊没有给他推开的机会。

因为他只是轻轻地、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叶灼的额头,就分开了。

“要闭关,是么?”离渊放开他,但还是在他身边,“我会一直在苍山。”

叶灼不言语,伸手去扣住离渊的右手——把那串佛珠拿回自己手里。

……这人真小气。

那就闭关。离渊也陪他一起修炼。暮苍峰内室的横梁和柱子上自有他的位置,叶灼没那么聚精会神的时候他就圈在这人身上,用龙角蹭蹭他。

有时候会去外面看看。和微生兄下盘棋,与鹿兄交流些许炼丹的技艺,那鹿崽什么都吃,这样不好。有时和沈掌门坐而论道,偶尔想起,再去客房探望一下小苏的伤情,谈论下叶二宫主斩界障、杀玉阙的那几剑。

其实他不去探望也无碍,小苏师父一直在那里,风姜也只需隔段时间配点药就万事大吉。

小苏把能还的东西全还了上清山,可他师父老奸巨猾,表面上弃了本命剑,其实渡劫修为和钱袋都还在,像这样客居养病还带着家生师父的人,微雪宫一向欢迎。

沈心阁那个小鬼不在,听说决意要快点长高,被蔺宗主带去某某山求药了。

其实看他骨架神清气秀,长高也就是和小苏在两可之间。在人间世界算是琼花玉树的上好仙君了,放到龙界还差点。投胎不佳,实无办法。

两三个月下来,仙道的局势像天上流云一般迅速发生着变化。

丹鼎宗和鸿蒙派各有门人迁居到了苍山,这可是仙道上首屈一指的两个一品宗门,就算只说物产,一个卖药一个卖符,都是仙道上不可或缺之物。上清山震怒,昭告仙道众门派,自此与这三个宗门势不两立,遇必诛之。

红尘剑派的归属更不必说了。红尘剑仙在微雪宫里本来就有一间自己的客房。

其余几个一品宗门也都到了表态之时,偏偏在这个关头,底蕴最深厚的太岳宗竟是宣布闭宗自守,不再过问江湖事。

这闭宗并不是寻常事,要说起来,这还是当年仙道上风云晦暗,矛头直指幻剑山庄的时候,由幻剑山庄开的先河。

所谓闭宗自守,四海门人只归不出,再不问江湖事务,护山大阵不分昼夜全力亮起,外人踏入一律视为进犯,斩杀无赦。

幻剑山庄自然是闭宗多年,再后来,西海天池的连家也闭了宗,他们的灵脉与血脉有关,其实无人觊觎,此举实属莫名。

现在太岳宗什么事都没有,偏偏当起缩头乌龟,与它交好的游仙谷有样学样,次日同样宣布闭宗。

更离奇的事还有一桩,这是来微雪宫做客的一位百晓生绘声绘色告诉他们的:上清山自家的剑宗也闭宗了。

说是消息传出,道宗的老仙家勃然大怒,找剑宗主对质,那剑宗主竟是在剑宗大殿撒起泼来,口称他剑宗几百年就出了苏亦缜这么一个仙苗,从小到大整个宗门当眼珠子一样养着,剑冢里往上数十几代的前辈用在天之灵教着,现在人被你道宗弄成什么样?欠我交代!一世心血付诸流水,一众太上长老深感愧对祖师,正在剑冢哭天叩地,而他本人现在道心失控马上就要走火入魔,这个宗非闭不可。

除此外,一些本就飞升无望的小宗门,长年苦于灵气衰竭,现下听了消息,前来依附苍山。此类事务由微生宫主主持着,帮他们在苍山安顿下来,果真共分灵脉。现在消息正在飞快传出,再过些时日,前来依附的大小门派还会更多,一起盘踞西南。

苍山千里已算广阔,但若是实在地方不够还可以向外扩展,哀山、拥翠山谷那一片就不错,尤其还有一些美味物产。

离渊看过了这些,继续回到叶灼身边修炼。他还种了莲子,寒潭心里采的清寒透骨的灵水,暮苍峰深处的山石凿了个浅口的小小莲坛,现在就摆在窗下。离渊每天会看看它们,像是要生根发芽了,他会找时间带这三颗莲子去晒太阳。

有时候微生弦会来暮苍峰做客。

“此处气息冰冷寂灭,观之令本宫主心惊。特来看望。”微生弦落定,又定睛看离渊,“离渊兄修为,亦是一日千里啊。”

“谬赞,”离渊微笑说,“叶二宫主在修他心中无上法,我岂敢落后。”

“离渊兄心如渊海,若是静心修炼,的确是另有一番天地。”微生弦赞许。

怎么,是人都觉得他平时没有专心修炼么?这到底是何道理?离渊自认从没有一刻懈怠过,于是不动声色回复:“微生兄此次没有率先修到人仙,倒是令我意外。”

微生弦翩然离去。

离渊又回去看叶灼。这人到底在修什么,身上气息连他看了都心惊,微生弦都要来查看。

但是人就好好待在这里,清静如琉璃,离渊蹭蹭他,被掰了几下龙角,也就不多深究了。有时他会看到叶灼身上有如焰如莲的鲜红纹路显现,和心兽前辈赠他五蕴火焰的那天一模一样。

叶灼说过,这是他修过的一门功法。这纹路幽异美丽,离渊记得清楚。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守着叶灼,既然闭关,这人就一定会把剑法佛法一切法都修到彻底坚固,再向前进无可进才会出关。这人如此,那他也不能落下。

叶灼出关的时候山上落了薄雪。

离渊在案前留了书,他踩着薄雪走到寒潭畔时,看见离渊背影。

龙离渊坐在水边石栈上,身旁搁了一个圆不溜秋的盘子,像在看雪,再看是在雪中看书。

听见他步声,离渊回头。

叶灼以为他第一句话会是问自己感悟如何。但这龙回过头,蹙眉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脱口而出:“你不冷?”

“为何会冷?”

离渊:“看着冷。”

叶灼:“不冷。”

离渊就要他过来,摸了摸他身上布料。

是不冷,渡劫巅峰境界稳固,哪怕是在极北雪原也不会如何。只是看着单薄。

简素无装饰的红袍,连头发都是随意散着。那些东西在他身上,固然是锦上添花,但此时全无外饰,别有一种孤清幽丽,离渊不错眼地看着。

…就是会有点想给他披衣服。

他看叶灼,叶灼也看他境界。

这龙不知何时也到了渡劫巅峰。

是该如此。

叶灼自己修的是心无外物,要生死磨砺。离渊修的是百川归海,纷纷扰扰的世事见过了,也是修行。他爱乱跑,也有此缘故。

离渊丢开书,把养莲的坛子推给他看。

叶灼目光从那书上移开,见盆里三颗莲子躺着,若说是莲子羹未免会太过清汤寡水,也许不是。

“蔺宗主给的三颗仙莲,说是西海之物。你看,快发芽了。”离渊说,“只是我不知开出来会是什么颜色。蔺宗主也无法辨别。”

“最好是红莲。”离渊自语,“雪色也好。”

过一会儿又说:“墨色亦无不可,也许就是这三种颜色。”

三丛莲花三种颜色,这龙不觉得吵眼睛么?叶灼不置可否,随便它们开成什么,煮了也无所谓。

零星小雪从天空飘下来,人间一年,如白驹过隙。

“在你们人间又是一年了。”离渊站起来,和他并肩,说,“今天往后还会下雪,他们说要一起过凡间除夕,你想去么?”

“人太多。”叶灼说,“不想。”

“是多。”离渊,“近日还有个有意思的门派在苍山驻下了,叫震离宗,你以前听过么?”

“听过。”叶灼缓慢地想了,“是诡道宗门。原来还在。”

“据说他们百年前立下宏愿,决意打造一尊前所未有的雷火重器。于是上清山还未来得及打他们的主意,他们先不小心将自家的变异雷灵脉炸断了。”离渊道。

“炸断后,他们自觉无颜在诡道立足,遁入凡间去做火器生意。如今听到微雪宫的消息,举派来投,说是除夕时要在苍山放他们的独门烟花,请诸门派观赏。到时候我们不去,但可以在自己山上看。”

“……不怕他们将苍山也炸断么?”

“微生兄说,当年是不是真‘不小心’还未可知。他们住下后询问其它诡道宗门有无留存,一剑道的几个人冒出来欣然相认。总之,诸事都好。”

也不能说,都好。

叶灼说:“离渊。”

离渊看他。

“我有话对你说。”叶灼道。

“先前答应你,我想好去仙界的时候会告诉你。现在我想好了。”叶灼道,“我到人仙境就会去仙界。也许就是明年登仙大典,天门开的时候。”

“好。”离渊说,“那你想好要怎么去了么?”

叶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说:“但仙界并非善地,你不必去。”

离渊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

离渊:“你再说一遍。”

叶灼蹙眉,道:“我不想要你同去仙界。”

下一刻离渊伸手把他拽到自己身前,他拽着他往后倒,两人一起跌进寒潭水中。

雪中,寒潭水正是彻骨清寒之时。

离渊在水底去厮咬他的唇角,最后从水中出来,把这人按在寒潭畔。

寒气四溢而来,心神俱清。人应该也会清醒。

“叶灼。”离渊居高临下按着他,“你再说一遍。”

叶灼:“你不去仙界。”

——这人就不能讲点道理?即使早有预感,离渊依然被他气得心脏隐隐作痛。再看那人一副心意已决不以为错的模样,更是心头火起。

“叶灼,”他咬牙切齿道,“你就继续这样混账吧。”

“你混账到尽头就知道,没人听得进你这样说话。叶灼,也就是因为我是我,不然你早就不在这里了。”

叶灼:“那我会在哪里?”

离渊胸膛剧烈起伏,他握着叶灼的肩头收拢手指,没好气道:“你早就在渊海了!”

叶灼肩头被他握得发痛,他轻轻蹙眉。

离渊:“说点理由。怎么,妨碍你修行了?还是扰乱你心境了?我不信。你把你手里珠子拿出来,告诉我这是哪十七种无畏!”

他一口气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就看见叶灼蹙着眉,偏过头去,不想和他说话的模样。顿时心中一拧,又不想看见他这种模样,是不是把话说重了?他从来没对叶灼这么凶过。离渊俯下去捧着他面颊,细细密密的痛楚在心里裂缝一样蔓延着,好像只有贴着叶灼才能缓解其中一分,他去亲他:“对不起。叶灼,我不应该这样说话。可是你说话太让人生气了。”

“其实你早就打定主意把我丢在人界,对不对?每次我说起仙界,你都不回答。我早就知道了。”

“可是你根本不讨厌我。”他抱着叶灼,看着那衣袂和发尾都在水中散开成水一样的波澜,叶灼没有推他,其实叶灼也很少推开他。叶灼的头发湿漉漉垂下来,他手指穿进去,把人搂在自己胸前。

他好像从很久前就喜欢叶灼身上的气息。

他也喜欢这样抱着叶灼,要他一直在自己身边。

蔺宗主说他和叶灼的体质之间有天道感应,可以相互补全。那叶灼也应该很久前就也喜欢他的气息,也喜欢贴着他才对。

天地初开万物混沌,第一条墨龙和第一朵这样的红莲,也本该终年在一起才对。

既然遇到,怎会分离?

“叶灼,”离渊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告诉我。”

叶灼拽着他胸前的衣料支起身体,离渊顺着他,要他找到一个想要的姿势,最后叶灼静静的看着他。

“我忘了。”叶灼说。

“?”

“你再说一遍。”

龙离渊就这么无理取闹。

叶灼本来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是方才这条龙凶得连竖瞳都露出来了,他有些想不起来。

他说:“忘了。”

离渊真觉得下一刻他就要把人吞下去捆回东海了!

可是叶灼苦恼般蹙着眉,靠近他。

浅淡的莲花水泽气息里,这人俯下身来,试探般,迟缓地贴了贴他唇角。离渊在原地僵了僵。

“真忘了。”叶灼说,“你先让我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