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场景,留下一片死寂。地面上,众人实在久久无法回神。
再看那界障上的缺口,和来到鬼界之初时看到的巨大裂隙,似乎遥相呼应,神似形似。
难道,一切便是如此?
方才被沈小道长韬光养晦守株待兔十几年的心智心力所震撼,又被叶二宫主惊世一剑生生钉在原地,如今,又看到那传说中才有的大道生灵赫然现身,横穿青冥高天。
……做人应当如同剑修。
“那我呢?”微生宫主微弱的询问又响起。
察觉到别人都在看自己后,微生宫主又是收拾神情,咳嗽数声:“时不我待,诸君,还是快动身吧。”
说着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维持着体面,与鬼帝礼貌道别。
“……”君韶柳勉强从那裂隙上收回目光,眼中亦是有些尚未散去的呆滞。
虽然无人在意,但他其实也是一个剑修。
是否,他也该学学这样的雷霆手段?
两界分离在即,可是一切事都在脑中盘旋,仙道众人身化流光,胡乱飞起,从裂隙处离开。
——等所有人都走了,深渊般的裂隙入口,忽然探出一只墨龙之首。
它暗金色的龙瞳向下审慎地看着鬼界,然后渡过裂隙,又回到鬼界的土地上。
阴魂不散!君韶柳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祖宗。”鬼帝道,“你们还回来干什么?”
离渊背上的叶灼更是困惑。“你在做什么?”他问离渊。
“不是我要回来。”离渊说,“前辈喊我。”
叶灼斩开界域,他觉得与有荣焉,精神振奋,冲出去太快,后来又专心和叶灼说话,于是直到裂隙都在身后不见影子了,神念才收到了一声愤怒至极的前辈咆哮。
——只得掉头折回。
“心兽前辈让我滚回来,”离渊将叶灼在原地放下,“它说有东西给你。”
叶灼站定。他面前深红色的土地缓缓变形,心兽之目静静打量着他,另一边,血肉般的地面又拱起来,托起一团幽艳妖冶的血红火焰送到他面前。
火焰的中心有五种颜色缓缓轮转。目光看向它,仿佛有无数贪痴嗔妄扑面而来,此起彼伏,如同无尽的尘世苦海淹没了一切。
“这是五蕴之华?”君韶柳道,“轮回深处,人世间一切极致浓烈的七情五蕴汇聚纠缠,几万年方会生出这样一团火。奇怪,前辈怎么以此物赠你,这可是危险之物,曾有鬼祖不慎触之,被七情五蕴撕扯,刹那烟消云散。”
离渊也打量那团火焰之花。
心兽前辈是和龙祖一样辈分的荒古老祖,眼界见识自然会远胜君韶柳。送这东西给叶灼,必有缘由。
也许因为,叶灼能够驾驭它,也许,它会对叶灼有用。
叶灼看离渊,似乎询问。
“老祖赠你,就收着吧。”离渊温声说。
君韶柳撇了撇嘴。刚才还喊“前辈”,现在见了东西就喊成“老祖”,嘴脸真是惊人。
叶灼伸手,心兽将火焰递到他手中。
正在酷烈燃烧着的火焰一接触到叶灼的手,忽然如归巢之鸟一般温顺地伏下来,火焰沿着他的手指向腕间流淌,竟是想要主动融入体内。叶灼稍作思索,接纳了它。
他能感到,这样浓烈的五蕴结晶是如鬼帝所说,异常危险。但是危险的东西,有时是一种磨砺,有时是一种力量,只要能够驾驭它。
火焰一点一点没入叶灼体内。离渊忽然看见,有一方幽秘、红莲业火般的鲜红纹路在叶灼皮肤上隐隐浮现,那法纹格外特殊,光是看着,就觉得神秘幽异,神魂如被烧灼。
接着,同样的图案也在叶灼身畔如同法相般浮现,将他环绕其中,五蕴之华融入其中,整个图案仿佛得到了新的血液,缓缓地流动着。离渊能感受到一股虚空寂灭般的恐怖力量。
叶灼抬眼,看着那些纹路,他目光中没有什么陌生之色,只是若有所思。
将火焰完全吸收后,那图案也渐渐消隐了。
“谢前辈相赠。”叶灼道,“无以为报,必尽其用。”
心兽满意地看着叶灼收下它的礼物,满意地接受了道谢。它温和有力的心跳声响了几下,似乎在勉励叶灼。
叶灼:“谢前辈。”
心跳声又响两下,然后,离渊神念里响起了心兽前辈的吼声。
“好了,滚吧!”心兽说。
离渊叼起叶灼,乖乖地滚了。
“前辈赠你那东西,是何意?”路上离渊问叶灼。
“助我修炼。”叶灼说。
“那图案又是什么?”
“修过一门功法。”叶灼道,“你飞快点,现在人界必有争端。”
玉阁身死,上清山必有感应。
而早在这之前,虚境中种种事情发生,也一定早有消息传回上清山。何况浑天仪显示,界域规则相扰,两边时间不同,他们在虚境和鬼界总共待了不到一月,但在人界,似乎已经数月过去。
“飞去哪?”离渊其实很想直接去上清山玩玩,那里山清水秀,是个打架的好地方。
“苍山。”
第126章
苍山。
微雪宫。
风姜坐在炼丹室的门口,炼丹室大门紧闭,他看着门发呆。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道嗓音响起:“不修炼,待在这里做什么?”
风姜:“……”
余光里是一抹青衣,他懒得看蔺祝,依旧托腮看着炼丹室大门:“快炼好了,我等着。”
事情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蔺宗主到访苍山,声称是叶二宫主所托,带来了八部转轮花,带来了许多虚境里的药材,还带来了散婴丹的几味珍稀主材。
散婴丹能够帮助服药之人破碎元婴,提高成就合体的成功率,也算是珍贵难得的天品丹药了。
问题在于,他们中没有人精通炼丹。
风姜的丹方是写得很好,一方难求,可他写了丹方,最后都是微生弦炼的。
蔺宗主出身丹鼎宗,对丹药之理也很精通,可是他炸丹炉的事迹亦是众所周知。若是材料够多,能多炼几次还好,若是仅此一份,谁敢让他来冒险?
于是对着来之不易的丹材,双双沉默。
风姜:“就不能让你丹鼎宗里其它人炼好了再带过来?”
蔺祝:“你微雪宫的丹药都是上上品,我怎么知道那原来不是你炼的。”
风姜:“渡劫药修炼不好一颗散婴丹,岂不好笑?你想办法。现在拿到了转轮花,我要去配药了。”
“没大没小,微生宫主就是这样教你的?滚去配药,无由醒了我会去看他。”
“他叫风槐。蔺宗主,我走了,您也请想办法炼丹吧。”
蔺宗主拂袖而走。
这小鬼天生就这样,性情乖僻喜怒无常,他才不计较。在这里和不孝的小畜生打擂台起码好过在鬼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沈静真没听进去他的话,真不知道他现在是何境况,又作何感想。
最后有了炼丹的机缘,是因为暮苍峰后山一位灵鹿好仁兄前来药庐,问风姜来换灵草,给他的鹿崽吃。
鹿兄说,他会炼丹。
散婴丹到此终于有了着落。到今天,终于炼成了。
丹炉里一颗湛湛的丹药,风姜谢过鹿兄,拿起来吃掉了。
他在丹室里破境,蔺祝在外面护法,夏大师在不远处绣花。
这位夏大师究竟是何来路,蔺祝也看不明白。只是看着那一针一线,密密匝匝的针脚尽是五花八门的阵文法箓,最后将天机尽藏其中,织作华美的绣纹,观之令人心惊。
微雪宫的水,好像也不比鬼界浅。可是他走不了了。
轻叹一声,蔺宗主在药庐外的枫林里漫无目的地走,枫叶如血,微雪宫的人,似乎都格外喜欢这样浓烈鲜艳的色泽。
——蔺祝背后忽然一寒。
当即旋身挥袖,两指抵住刺杀向自己的幽幽短刃。
“聆冥姑娘,”蔺祝无奈道,“若是每次都这样打招呼,过不了几天我就会罹患心疾,药石无救了。”
聆冥收刀:“仙道大比已经开始了。”
“啧啧。去鬼界的人还没回来,这边仙道大比就要开了,还真是一刻都等不得。”
“各派齐聚,这样的机会不多了。”
“想来也是。”蔺祝自语,“若是想要的东西在鬼界没拿到,那放眼天下……”
放眼天下,就只有微雪宫的新生灵脉,令人眼热了。
现在,微生宫主、叶二宫主都在鬼界未回,留守的唯有一风姜,一老翁而已。稚子怀金过闹市,多少双眼睛看着苍山。
这亦是蔺祝留在苍山的缘故,既然已经无法独善其身,那最好也不要做墙头草两处摇摆。再说有了那一回,他纵然想摇摆上清山也未必肯收了。何妨投桃报李,雪中送炭一回。
虽然,微雪宫温暖如春,未必需要他来送炭。但是两个一表三千里的小畜生都在这里,他也算是聊表长辈之情。
……服下丹药这么久了,风姜还没破境,真是不争气。天意给他一手神鬼莫测的毒术,难不成就收走了他的修仙禀赋么?
不知过了多久,丹室上空终于有五色云霞涌现,有吉祥之意。
可是远方天际,亦有层层霞光璀璨的仙光霞彩涌现,仿佛黑云压城,正在朝苍山而来。
蔺祝微笑:“聆冥姑娘,你留在此,守着你们四宫主吧。我往山前,与诸君一见。”
苍山脚下的小镇中,段大成在井里打了一桶水,抬头看向天空。
“小成,”他喊自己的丫头,“你看这天上的云,像不像咱们在拥翠山谷里,看见上百个仙长来的时候?”
段小成放下书卷,也看着那里。
“像。”她说。
“仙长不是都修仙不问世事吗?这来来往往,又是在做啥?在拥翠山里住的时候看见他们往咱家来,怎么搬到苍山,仙长们还是往咱家来?”
段小成歪了歪头,想着,伸手向书简上,指头按在正读到的那一句,边划边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嘿,叽里咕噜念什么呢。”段大成就乐呵,这丫头念得抑扬顿挫,听着还真是个读书种子。
微雪宫山门下,蔺宗主伸手,随意折了根树枝挽起原本散着的长发,而后从容站定,看向天边。
他看见云霞如泉涌现,仿佛有神兵天将驾云而来,看见灵光缤纷散落,像是众仙联袂齐至。
最终在微雪宫的山门前落下的,是仙风道骨、服饰各异的仙道众人,仙氛仙气扑面而来,各色灵器法宝琳琅满目,这阵仗,何其浩大,堪比鬼门开时的热闹。
蔺祝抬眼望过去,各门各派都有,有头有脸的人都在。
譬如那为首的,不就是上清道宗宗主,元泰真人?道宗大长老亦是同在,上清山人多,他们身畔,一眼就看到武宗、剑宗、丹宗的宗主或主事长老,算是无人缺席。
鸿蒙派也来了位渡劫期的太上长老,带了些人。至于其它门派,也不必提了。当初鬼门开,各派是都有人前往,可是门派的名额也就那么多,宗门中总还有留下主事的人。仙道大比一开,这些人自是都要到场。
“诸君,”蔺祝从容施礼,“所为何来?”
第127章
蔺祝问出这话时,直面着的乃是现任道宗宗主,元泰。
元泰身侧,站着他那面目颇为憔悴的师弟,元婴。
元婴道人虽然在道宗平庸无奇,可毕竟是来过微雪宫一次的人,熟悉其中建筑,故而得以前来。
元泰拱手:“丹鼎宗无故缺席仙道大比,我等不久前还说起此事,不知何故。却不料今日在此与蔺宗主相遇——不知蔺宗主你又为何在这微雪山门下?”
蔺祝微笑:“走亲访友,偶然在此多留几日,诸君也是如此么?”
元泰大笑:“蔺宗主,莫讲笑话了。这微雪宫都是一群无家可归、来路不明的亡命之徒,修习邪道功法,以杀戮为业,何来亲,又何来友?——今日仙道众人匡扶天道,讨伐魔宫,你在此等候,莫不是早知此事,前来相助我等?”
“全然不知。”蔺祝低头,漫不经心般轻掸衣袖:“依稀记得我与诸君入鬼门时,还与微雪宫人道友相称,如今仙道大比一开,却成了聚首讨伐魔宫。其中变故,元泰真人能否为再下细细道来?”
“蔺宗主,你莫不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成?”武宗宗主上前踏出一步,声如洪钟:“仙门大比如期举行,各派齐聚,本该各展神通,切磋道法,鬼界虚境却传来消息,我等不得不出!这微雪宫狼子野心,倚仗武力,在虚境中驭使妖兽兴风作浪,不仅强抢宝物,更是丝毫不顾人界安危,大肆屠戮正道友人!如此邪道行径,为天下人所不容!”
丹宗主手抚胡须,亦道:“昔日以道友相称,直至今日酿成此灾祸,实是我等疏忽大意。如此狼子野心之门派,蛰伏十年,一朝露出嘴脸,真乃仙道心腹大患。恰逢仙道大比,各派齐至,虚境之中,道宗、主宗正率领诸门派与牵制微雪宫一干邪修,我等留在人间策应,自是该出山相助,直袭微雪宫老巢,断其后路。”
“如此,真是触目惊心。”蔺祝道,“死了谁?”
听他口径,让人觉得不善。但同样的话,出发前刚向所有人说了,此时不妨再说一遍,以壮士气。
元泰沉声道:“虚境消息,我道宗前任宗主太清真人,就是惨死于那二宫主叶灼之手。我师太素真人,师叔太寰真人,亦是不知所踪。”
武宗宗主道:“别说在虚境了!我宗长老恂化,还有楼魁几个师兄弟,去年正是因为些许恩怨惨死于那叶灼之手!一门师徒尸骨不留,这是何等邪道行径!”
——于是上清山振臂一呼,四海门派尽皆呼应。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来了。
守门的竟然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向与世无争的丹鼎宗宗主,令人生出困惑。又想起,丹鼎宗声称在虚境中元气大伤,闭门不见客,连仙道大比都没参与,怎么反而跑这里来了?
来者中有鸿蒙派留守人间的太上长老,看到蔺宗主身影,不由生出犹豫。他们鸿蒙派一向与丹鼎宗颇为交好,蔺宗主也不和他们通气,一声不吭出现在这里,岂不是将鸿蒙派架于火上?真是该死!
蔺宗主听完了一席话。
“既如此,诸位都心如明镜,我无话了。”蔺祝平静道,“我自虚境而来,武宗两位弟子声称保护我宗,实际在虚境大阵中贪功冒进,害我宗众弟子陷入绝境,幸得叶二宫主援手才幸免于难。贵宗太寰、太素又为夺阵中宝物,联手截杀叶二宫主,反而落败。如今都是空口无凭,贵宗想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说着后退两步,青色长卷法器在身后徐徐展开。
元泰看着他:“蔺宗主执意在此,恐怕是要陷丹鼎宗于不义啊。”
“义或不义,无处说了。”蔺祝轻叹口气,他身前,混沌琉璃般的微雪宫护山大阵刹那升起。
微生宫主的手笔,他研究了一个月,虽是半生不熟,但也算能用得出来。
他背后是苍山灵气四溢的上上品灵脉,是漫山遍野连丹鼎宗都自愧不如的灵植药草,更是一宫的老弱病残,唯一一个聆冥姑娘有一战之力,却专司暗杀而不是明杀。
只好他一个药修顶上。好在,自己勉强还算是一个渡劫真人。该死的沈静真听不懂婉转劝告之言,若是此刻他也在,有个道修对敌,岂不是要体面得多?
“诸位!”元泰当即振臂一呼,“微雪宫作恶多端,据守灵脉而行不义之事,今日便除此魔宫,还仙道太平!”
霎时间,元泰背后祭出一柄巨剑,如同撞门之锤,朝青色宝卷与护山大阵径直刺去!
那剑有山岳之威,大道之形,俨然是传言中的仙器!上清山本就势强,又有此利器,何事不能成?众人皆被鼓舞,各自祭出看家本领,向护山大阵攻去!
蔺宗主青袍鼓荡,身周华光浮现,他以身主阵,大阵则随势推移,将微雪群峰密不透风护在其中。
巨剑一击不成,焕发出璀璨光芒,升上高天,而后从苍穹下撞,直刺护山大阵的中央!
刹那间,群山震颤。
丹室外,夏大师手中的绣针缓缓放下了,苍老的手指抚过美丽的山川绣图,一声喟叹。
檐角上,聆冥拉起黑色面罩覆面,身形缓缓隐于如血枫林之中。
丹室中央,风姜睁开了眼睛。他从袖中拿出一枚锈迹斑斑的古铜铃,摇晃三下。
空灵质朴的三下铃声如水滴落,仿佛能穿透人的心灵。
“阿槐。”他轻唤。
第128章
元泰真人御风而立,手掐法诀,一心驭剑。
此巨剑是道宗镇宗宝物,名为“盈昃”,剑刃一面白,一面黑,一为日,一为月,剑中内蕴一丝天地之初的阴阳之理,它并非剑修那样的攻伐之剑,而是能够压制万般道法的法剑。用来攻破护山的阵法,最为合适。
巨剑几次刺入大阵屏障,虽都被挡下,但几次下来,阵法光芒已开始黯淡,那微生弦毕竟只是渡劫道修,仙剑要攻破他布下的阵法,只是时间问题。
蔺祝主阵,大阵如同半圆光罩扣住微雪宫的群峰,其中的力量必定不能均匀地分布在整个屏障上,他须得调动大阵力量,一面防御仙器巨剑的进攻,一面抵御其余人合力的攻势,一面还要分神留意是否有其它方向的偷袭,多亏药修炼药要一心多用,不然能否顾得过来还真要两说。
只他一人和这座大阵,纵然苍山灵力充沛能够补充,恐怕也撑不了太久。
蔺祝面上依然风雨不动,做足运筹帷幄的派头。
一个闪神间与鸿蒙派的太上长老对上目光,那太上长老一双昏花老眼精光微动,似乎在示意他看后方。
蔺祝将信将疑地分出一缕神念,向后看去。
——见茫茫山雾之间,一道红白相间的身影踏雾而上,轻盈至极般一跃数丈,朝大阵穹顶的最高点而去。看那身影来时方向,是风姜那座药峰。
好说,活着就好。
也是现在天道有缺,没有破境劫雷,不然把风姜往人群一丢,让合体雷劫来劈所有人,岂不妙哉。
蔺祝凝神,继续主阵。而在人群中,一道原本要抹向鸿蒙长老的幽暗刀刃,在那一番眉来眼去之后,飘然转向,朝武宗方向去了。
仙剑又是重重一击,大阵屏障几度摇动,勉力维持着即将涣散的光芒。
“诸位,且助我一臂之力,将大阵一举击溃!”元泰高呼。
道道光芒灌注在仙剑之上,预备着绝强的最后一击,就在这时,一道身影跃出护山大阵,站在琉璃光罩的最顶端,直视着盈昃剑。
——那是一个看起来二十一二,尚未完全长成的陌生后辈,身形挺拔,半长头发在脑后编成蝎尾状,红白衣袍英气利落,带些南疆的风情,双眼直勾勾看着仙剑,似无神采。
元婴道人看见此人五官,糟糕的回忆立时浮上心头,道:“这是他们风四宫主,歹毒万分!小心他使毒。”
旁边有人道:“看着不像使毒之人,元婴,你恐怕是眼拙吧。”
——就见那少年正缓缓拔出手中寒光闪烁,几乎有他大半个人高的五尺苗刀,确实不像是用毒下蛊的人物。元婴道人定睛再看,其神态淡漠沉稳,的确和那位风四宫主风姜古灵精怪的气质大有不同。
“反正,长得是一模一样……”元婴道人低声为自己辩白,但无人理会。
“什么境界?”
“看不出来。他身上无有气息波动。藏起来了?”
仙剑蓄力已毕,如流星轰地,朝大阵之心轰袭而去!
那少年手中苗刀亦已在握,腰身如惊鸿般折转,刀随人动,身影和雪银刀光一同弹出,携雷霆之势,与那仙剑正面相迎!
一声哐当巨响,仙剑来势硬生生被那少年与苗刀阻滞在半空。
元泰面色一冷,这是仙器,非人仙不能挡,这是法剑,万法皆可以破,怎会被人正面挡下!
电光石火间,那少年却仿佛一点都没有被两兵相撞的力度反震,瞬息之间又出一刀,自上而下劈向仙剑剑身!
开天辟地般的一刀又是和剑锋锵然直撞,将仙剑生生向下压退一丈。两者相撞没有任何灵力波动,仙剑上的大道气韵也未对这少年造成任何影响,似乎全是蛮力。这是何打法?
“体修?”鸿蒙长老自语,却又摇头否认,“也不像啊。”
武宗宗主亦是否认:“不是体修。”
器宗宗主停下手中攻势,拧眉看着那道身影,似在深思。
就在这几息之间,仙剑已是重新蓄力,攻向大阵,而那少年亦是连出数刀,生生阻滞住仙剑来势,有此防守,破不了大阵,元泰干脆调转仙剑攻势,一心先杀那苗刀少年。
说时迟那时快,瞬息之间,那少年已与大剑连过百招,他自己不用道法,剑上的道法对他亦是无用,这样相斗,就如同武修近身搏杀,招招刀肉见血,酣畅淋漓。刀是近攻,那少年身影翻飞拧转,一时间,竟能看出几分武道搏杀之真意。
元泰喝道:“随我围杀此獠!”
“他不是活人,找他破绽!”人群中,一道声音断然道。
器宗宗主道:“的确,这少年并非活人,而是以身为器。天上无有道法波动,就因实际乃是两尊仙器相斗。”
仙器相斗,怪不得看不出修为境界。
当下,有人已经飞身前去,应和元泰真人召唤协力战斗,另外的人闻声不由得看向最初出声的那人,依稀记得这是丹宗一位年轻有为的长老,名为无患,他身边正是丹宗宗主。
丹宗宗主道:“以人为器,人身血肉已祭炼如仙器般坚固了,道法对其无效,所以只能以力破之。”
“以人为仙器,这又是何等邪道法门?”
“倒让人想起南疆那边——”
丹宗宗主平淡道:“南疆天星谷里的祝家秘术,可以炼尸为傀,任意驱使,若是真舍得下天材地宝淬炼,就是如此了。”
“南疆祝家,似乎有十年没听过消息了。”
“医毒同修,本就不算正道门派,似乎是炼毒出了岔子,已经灭门了。”
“那也算善恶轮回。”
“这少年又是——”
丹宗宗主沉声道:“傀儡而已,再坚固又有何惧?它无灵智,被人操控,至多依本能挥刀而已,诸君一同上前,随机应变,找到破绽,自然将其擒下!”
这话倒是很说得通,众人再度抄起法器,准备围杀那少年时,忽听一声轻轻的嗤笑。
“无患师兄,故人相见,不打招呼?怎么反而先喊打喊杀起来?”
循声望去,山门旁一棵花树梢头,抱臂站着一名手拿铜铃的红衣少年。其实二十出头,不算少年了,但天上那个双目无神,树上这个乖僻古怪,一眼看去都是不谙世事的模样,无端就又显得小了些。
元婴道人一口气险些未能喘上来:“这个……这个才是他们风四宫主。”
风姜一身收袖竖领的利落外装,鲜红衣料上近半都绣着大片张牙舞爪的银白蜘蛛纹,零零碎碎带着银饰,夏大师给他做的衣服,一看就很毒。天上那个,穿的也一样,只是银饰少些,纹路换了换位置罢了。
两人的五官面孔,竟是几乎一模一样。
丹宗的无患长老被直呼其名,阴晴不定地看着风姜,吐出一口气:“无恙,果然是你。”
又道:“你一身本领,为何要与微雪宫为伍?不要再误入歧途。”
“好啊。”风姜眉眼弯弯,笑着打出两道真气,两个白玉瓶随着真气被推到无患长老面前。
“十年前,我家的门灭了,人死了,灵脉也崩毁了。我父母救下的义子,我的义兄、大哥、大师兄学够了祝家的传承,消失了。有些蛛丝马迹,我不敢信,我以为他也死了。”
“没过两年,我听说他在上清山的丹宗当上了长老。又过两年,我在上清丹宗流出来的丹药里看见了祝家秘传的手法,再过两年我用十张丹方买了百闻阁的秘闻,那上面说,无患师兄其实本来就认得上清丹宗的宗主。”
“不过,人死如灯灭,我早也不在意了。师兄,你把我和无由从小带大,我们和你是一起学艺、一起练功、一起受罚的情谊,今天我已经不是祝无恙,改叫做风姜。我那时候总是对无由不好,无由却一直对我很好,现在我们早和好了,无由也随我,改叫风槐。师兄,往事既已随风,不如今天就一笑泯恩仇吧!”风姜说着并指向天,竟是对天要立心魔大誓。
“这是两瓶药,无色无味,都是我配的。”风姜道,“其中一瓶是剧毒,可以伤真龙,可以杀渡劫,服下后药石无救。另一瓶无毒亦无用,师兄喝了,就像喝水,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无患师兄,我给你一炷香时间,从这两瓶里选一瓶出来,当着我的面喝掉。若你喝到毒药,就算你学艺不精,我大仇得报。我不再与上清山作对,也会将我弟弟唤回,不要他再出手。”
“而假若你选出了无毒那一瓶,喝了无事,就是我技不如人,甘愿认输。我不再找你的事情,同样,也会唤回阿槐,不让他再动手,怎样?”
天上响起隐隐的雷声,此誓已成,立誓者必然说到做到。
无患长老看着面前两个薄胎半透的白玉瓶,一个瓶里是鲜红稠液,另一瓶则是澄碧清水,质地、药材、手法皆不同。
一炷香时间,转瞬即过。
“风四宫主,你我虽幼时相识,可你所说,皆是无凭无据,血口喷人。”无患说,“你自小言而无信,惯骗他人。这两瓶恐怕皆是剧毒,我不喝。”
“那我的赌约,你是不敢应了?师兄,我可是立了心魔大誓,没说假话。”风姜莞尔而笑,“你不应,不选,是么?”
无患的目光,再度在两个玉瓶上看过。
“我不信你,我不应。”最后,他说。
“你根本不敢,我就知道!你也不过如此,一个贪生怕死,利欲熏心的小人。仙门第一大派的长老,你当了觉得怎样?是不是很好?”风姜笑得极为灿烂,两个瓶子皆回到他手中,无患不喝,心魔誓自然也无效了,他拿起红色那瓶,众目睽睽下仰头喝掉,又拿起碧色那瓶,同样一口喝下,喝完,两个瓶子皆掷于地。
蔺祝大惊:“你——”
却见风姜面色如常,根本无事。
他直视无患:“其实,有一瓶确实无毒,喝了不会怎样,而另一瓶确实对渡劫期的人是剧毒,可是合体期的人喝了,也不会怎样。你怎么也能看出一点端倪,但是无患,你根本不敢选,不敢认,你不敢冒险,你不敢死!无患,你一辈子就这样了,到头了,你一辈子都比不上我和阿槐!”
无患长老脸色难看至极。
而就在他们在这里两相僵持之时,天上战局已是一变再变,前去助阵的那几个人彼此配合不佳,都被苗刀震落,未能把对手如何。那仙剑品级何等高,元泰真人驱使它要耗真元,这堪比仙器的傀儡少年却是愈战愈利,刀法出神入化,一击比一击更势大力沉,元泰真人被反噬震了一下肺腑,心神稍有疏忽,仙剑竟是被那少年生生掀起击退,倒飞近百丈,“咄”一下倒插在元泰面前的土地里,小半剑身都没入地面。
“阿槐!”风姜道。
护山大阵最上方,那和他一模一样的持刀少年轻盈地落到他身后,这时候才能看出,那叫风槐的弟弟比风姜倒还高了半头。
“阿槐,你看这仙道众人,其实他们全都不敢,而我敢,你也敢。你看我们无患大哥,小时候总觉得他很厉害,但他也就这样了。你说各门各派是不是都有他这样的人?各位掌门,你们说,你的门派会不会有?你的徒弟会不会是?你自己又是不是?”
元泰调息少许,勉强咽下喉中鲜血:“你本是邪派妖人!休得妖言惑众!”
“那你就打入护山大阵,让我闭嘴呀。无患不如我,你的阵法造诣不会也不如微生吧?”风姜抬手,就在那护山大阵幕后,手指一个个指过上清山诸人。
“丹宗主,你不会也不如我吧?器宗主,我身上的法衣你能做出来么?喔,还有剑宗主也在,你论剑,不会也打不过我们叶二宫主吧?”
最后,手指定在遥指元泰的方向。
“阿槐,你看,祸不在你我,祸在他们。”
“阿槐,杀了他。”
第129章
苗刀破空而来,元泰重召仙剑,与这尊无双仙器相斗。
刹那间短兵相接,风槐眼中只有元泰,全然不顾防御,像是即使被仙剑碾死也在所不惜,可是仙剑巨大,回防缓慢,甫一交手,元泰便生出警惕。
方才远看不觉如何,如今一片如血枫林中,秋风呼啸,刀光酷烈如同广漠,这名为“风槐”的少年并不像他们以剑闻名的叶二宫主那样锋芒冰冷、生杀予夺,而像是一个沾过血的机关偶人,令行禁止,一切动作,只为了唯一的目标——杀了元泰,其余的,他全然不顾。
当下仙道众人蜂拥而起,依先前所说,群起攻之,寻其破绽。
傀儡毕竟不是活人,面对这样一尊刀枪不入、道法不侵的人身仙器,他们最大的倚仗便是人之灵智。
当此时,元泰和风槐在中央,剑修助之,武修其次,其余人从旁辅助,好不热闹。
风槐挑落挡路的第一个武修,又踩着剑尖跃起,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突破众人联手的屏障,越过数人,刀光又朝元泰劈下,元泰显然不欲硬接,而是引动其它法器防御。
“道宗主,还是有些疏于炼体啊。”蔺祝道。
风姜不和他说话。
元泰不再驾驭仙器攻击大阵,蔺宗主这边似乎压力顿减,都可以说风凉话了。
未得回应,蔺祝看向风姜方向,看见风姜抱臂不语,只是看着天上的风槐身影,目光如隼,像是想在其上看出什么。
再看其它方向,见到几个丹鼎一道的熟人凑在一起,也许是自持身份不对小辈出手,也许是丹修药修出手也实在做不了什么,此时置身在战局之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还能说些什么?蔺祝对这些人心知肚明。丹医一道,常常是这家缺药草,那家求炼丹,自己治不了的人就求师告祖,转手别家,解不了的毒就推给上古,说到底,谁和谁之间都有蛛丝马迹。
微雪宫的风四宫主是何许人也,几年来一直未有过定论,连他自己都只是隐有猜测,今日忽然冒出来的“风槐”,对仙道众人来说亦是脸生。可是一旦说出南疆祝家,又是不常见的双生子,来龙去脉,这群老东西大约是霎时便清楚了。
“祝家传承久远,说来也是有千年积蕴的大家了。”
“那是过去事,后来魔门灭,诡道落,祝家本就亦正亦邪,一脉人此后便隐居谷中,不再问江湖事,故而少有消息传出。不过我等之中,恐怕还是有几位知道他们的事吧。”
“这……倒也不能说不知。我隐约听南疆旧友提起,那祝家主与道侣醉心上古秘术,一生无徒无子,后来救下一孩童为义子,认作首徒,传了医术,又过几年,忽然得了一对双生子,现在想来,就是这两个少年了。”
“是听友人说起过。”
一道苍老声音道:“的确是这二人。那双生子中,哥哥名为无恙,医毒两修,天赋异禀,弟弟名为无由,却不像他们祝家的血脉,丹医之道一窍不通,倒是个修炼奇才,以武入道。当年我还想着,如此还真是双全了,未料再听到消息,就是祝家销声匿迹,人去谷空了。唉,如今见到这一对少年,终究也算留下了一线生机啊。”
说话的老者一边说着,一边余光看了远处茕茕独立,面色不佳的无患长老一眼:“有双生子如此,那位先前的义子,倒是不显了,故而无患长老的来路,也无人往那里想过。”
药修都爱以药材起名,叫无患的,他们哪个门中没有一两个?
“白术兄,那这四宫主先前所说的家门仇怨,你以为如何?”
白术老人咳了一声道:“毕竟是上清长老,不好说了。”
忽而又像是想起什么:“当年我是为救治一位朋友,去天星谷递帖求助,因此有了这一番了解,说来,当时这对双生子,关系似乎疏远不佳,反而各自都很敬重他们那螟蛉之子的大师兄。现在想来,是有些蹊跷在内。”
“那风四宫主的两瓶毒药,白术兄你远远地看了,觉得成色如何?”
被问的白术老人呵呵一笑,道:“一试本领,二试人心,不可说,不可说啊。”
几个回合下来,元泰真人处境已隐落下风,余光看见几个平时关起门来炼丹养草,为人摇摆不定的老东西不仅不出手相助,反而找了片空地作壁上观,甚至隐约交谈,真是火从心头起。
元泰看了一眼西方天际,逼出一滴心头血,驱使仙剑直入高天,和道宗大长老、三长老两位渡劫真人联手,呈合围之势,将风槐困在其中。
“他可以么?”蔺祝关切问。
风姜:“死不了。”
“当年,”蔺祝轻道,“怎么活下来的?”
“巧合吧。”风姜道,“太突然了。”
是太突然了。
氤氲谷中的灵雾变了夺人性命的无解剧毒,护卫宗门的尸傀尽数身现血毒纹路,失控发狂以人为食。
一夕之间,整个天星谷血流成河,门人尽数被屠戮肢解,葬身尸傀腹中。
风姜深深看着天空中持刀身影。
南疆荒凉炎热。阿槐的刀也像南疆。
他忽然道:“我以前对他很不好。”
双生子,大抵该是血脉相连,心神相通。后来风姜行走过世间,也见过别的双生子、龙凤胎,他们大多都很好。
其实无由对他也很好。得了什么东西,第一个就要送给他,他去深山里采药,无由从来都是一声不吭在不远处守着。
有时候随手抛给他几瓶炼体药水,等进境了,别人问起,那人都是腼腆地笑笑,低下头说,是二哥炼了药帮他。
其实那药水又能有什么用处,一年下来攒下的边角余料丢了浪费,凑到一起胡乱拼出来的东西罢了。
好像弟弟天生对哥哥就存了颗可以装聋作哑的真心,但做哥哥的人,越是看见他这种样子,越觉得厌烦。
“其实,是我嫉妒他。”风姜说,“我心胸狭窄,他有时候光芒万丈,让我觉得刺眼。”
小时候,其实很好。他从小识百草嗅百毒,无由就学不会。学不会也无妨,他是哥哥,自然能带着他。他就每天一一再教他一遍。
后来到了该引气入体的年纪。从师兄教了口诀要领,到成功引气入体,祝无由只用了几个时辰。
即使在名门正派,仙门大宗,亦是横空出世的天才,才能做到这样的事,整个天星谷都轰然震动。
但他自己用了两个月,才走完第一步。
这座人界不算大,可也有几百上千的宗门,琳琅满目的道途。
丹、医、器、毒,都说不可或缺,可是真要说,谁不想仗剑当空,逍遥来去?
谁不想问天道、修长生?谁不想证真武、济苍生?
所以当年,在他看来,纵然天星谷以医毒传家,祝无由仍然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
祝无恙用一种又一种药材、一炉又一炉丹药一点点堆砌着修为的时候,祝无由已经势如破竹连越数个境界。当他跟着母亲学冶炼尸傀,作为武力倚仗的时候,祝无由已经可以带刀闯入南疆深处,斩妖魔全胜而归。
带来的材料,大家都喜悦而分,众星拱月般,围在祝无由身边。
那时候他,站在人群边缘,觉得索然无味。
无患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总是温声宽慰,说他医毒双绝,亦是不世天才。每次听了,才觉得释怀些许,祝无由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到无人处,塞个储物袋给他。
那里面是不分给别人,只留给他的一些灵芝药草,妖兽血肉。
祝无恙总是接了东西,不言语,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方才我听你说,你们和好了。”
“哦。”风姜转向蔺祝,那目光幽幽的,像一轮缺月。
“那是因为,再后来,就出事了。”
其实最想不开的时候,风姜想过,祝无由还不如没有存在过。
所以,他也不是很清楚,在那一切都忽然发生的一瞬间,他母亲烧了全身精魄把他往谷外方向打落的时候,他落在地上,为什么没有往外逃,而是掉头回去,去了无由闭关的那个方向。
第130章
天上又多了一些人,再打不过阿槐,是不是就有人仙要来了?
祝家没有人仙,连渡劫也寥寥,但有两尊人仙境界的尸傀。父亲和母亲告诉过风姜,这是有朝一日面临灭宗之祸的时候,才能动用的底牌。
那一天他跌跌撞撞去找无由的时候,无由也在找他,也许双生子真有心神感应,方向都是对的。
淡如春水碧色的毒雾里,他看见祝无由身影的那一刻,只听到一声急促的“哥”,然后就是无由猝然跃起到他身后,挡了一只渡劫期尸傀的一爪,他一回头就是满眼溅出来的鲜血。
那时候围住他们的尸傀有六只,三只渡劫,三只合体,因为血毒催化,比寻常的渡劫更能杀人。
尸傀里没有人仙,因为远方剧烈的灵力波动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在用只是渡劫中期的修为,拖着那两具仙傀,那是再给他们和其它所有人,争取最后一点可以逃出去的时间。
风姜也不清楚,祝无由一个人,一把刀,还有前一刻刚刚强行突破到合体的修为,是怎么带着他在三只,后来是四只渡劫尸傀的合围下,逃出来的。
往外已经走不出去,所有的秘道都打不开,尸傀在吃人,动静越来越小,而祝无由快死了。
中了毒,强提了境界,五脏六腑都不怎么样,也许血也要流干了。
那时候风姜明白自己可能是谷中唯一还清醒着的人,药吃多了,他的体质是比较能扛毒性。
他还活着,祝无由快死了,只余一口气,还是被他用金针强行封住心脉,才保住的一丝活气。
他想起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很小,不起眼,里面藏着祝家先祖千年前封存的一库天材地宝,但是那道门只有祝家直系的血才能打开。
他拖着祝无由,去了那里,打开了那扇门,他遮了遮气息,也许那些傀儡找不到这里。
风姜还记得那时候他把无由拖到藏宝库的角落,对他说了什么。
“祝无由,你快死了。”他说,“丹田碎,紫府销,药石无救。”
“我只有一个办法,也许能留下你这一口气。我的把握不到一成,但是你要忍受活人不能忍受的痛苦。你是要赌一把,留下这口气,还是我拔了针,你痛快地死?”
那时候祝无由看着他。
“哥。”他说,“我信你。”
他气得想要发狂,恶狠狠说:“那你听好了,我的把握,大海捞针,就算天意来帮我也不到一成!祝无由,你再选一遍!”
“哥,我信你。”祝无由说。
他就下了手。
第一根淬了剧毒的针扎下去的时候,无由就闷哼一声,面色霎时苍白,死死攥住了他的手,手上、额上,青筋毕露。
他弟弟其实是个不多话,也很能忍耐的人,风姜从来没在他脸上见到过这样痛苦的神情。
但是这时候的痛,只是开始,比起后面的,微不足道。这是祝无由自己选的。他下了第二针。
后来风姜很多次想起过那一天,他真是狠,心狠,手也狠。他怎么就硬生生地,专心致志地,一边自己改着那传了千年的秘术,一边一针又一针、一种毒又一种毒,把宝库里一种又一种酷烈的、千年前才有的、人身难承的天材地宝,一点一点地全都炼进自己弟弟身体中。
他把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活生生地、活着炼成了一具尸傀。
最后那几步的时候无由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像世界上所有的尸体一样,浑身都是金铁一样的凉。无由的手还握着他的一片衣角没有松开,为了做事,风姜连那片衣角都割断了。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是一样的冷,手指僵硬着,没有办法做任何事。
“无由?”他问。
没有人回答他,无由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已经是一具尸傀,祝无恙不知道他这一生还能不能再度睁开眼睛,即使睁开了,也只是一具令行禁止的、提线木偶般的人身傀儡。
活着炼成的傀儡,那一口气他封在了这人的心脉中,也许有一天,他的医术越过了天人之际,贯通了生死大限,还可以再施一针,重提那口气,然后再听天,由命。
要做到这一切有多难?像飞升那样虚无缥缈,像长生那样难。
最后他握着无由的衣角伏下去,趴在无由胸前哭。
母亲死了,父亲死了,同门师兄弟全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连无由也死了,他还活着。
这一辈子,他对祝无由一点都不好。
哭完了,他再次拖着死了的祝无由,一步一步沿着宝库里的连通的秘道,走出了他们一起长大、从未远离过的天星谷。
正道不认的门派,也许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挖穿了地下,秘道有很多。
他必须走,必须再也不能回来。
因为做到这些,要精心设计,还要里应外合。攻守之势,不在于他。
这时候的天星谷太危险,下手的人自己不会在,尸傀把所有人都嚼碎了,死无对证。他必须在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地消失。他从此以后也不能叫祝无恙了,他弟弟也不能再叫做祝无由。下手的那些人听到这样的名字,一定会斩草除根。
山外所有沾亲带故的、曾经和他父母辈相识相交的,他全都不能去见,不能去求助。如果有从天星谷逃出去的祝家弟子,他也全都不能去相认。因为凶手可以是这里面的任何人。
其实他还知道,谷里如果真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些事,那个人可能是谁。
也许是一直对祝家有恨。
也许,只是利益动人心。
因为天道并非无缺,因为人心从来有瑕。所有人。
只是这一切他都要咽下去,吞进去,直到不需要再忍,不需要再咽的那一天。
走出秘道的那一刻南疆郁热的风吹过他的脸,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尘世间,连血海深仇都要像一缕轻飘飘的血腥,弥散在风中。
不能姓祝,就姓风。
阿槐的刀现在很好,刀下生风。道宗三个渡劫真人,再加上剑宗,加上武宗,加上外面的乌合之众,都没有奈他何。
当年天星谷秘库里的宝物,是千年前人间盛仙道兴灵气充盈时的宝物,没有人能用好,这才尘封多年。那些东西他用了一半,再后来的十年又慢慢把另外一半也炼进了阿槐的体内。他有这个本事用其它人都用不了的材料去炼一具仙身,阿槐也就有这个本事去以一敌众。
风姜抱臂,遥遥地看着天上。
元泰已经想退了,肩上带伤,其它人也已经撤后,因为风槐不会因为他们分心,他们却反而会碍住元泰的手脚。
而阿槐的刀,好像呼啸大风平地而起,渐入佳境。
风姜唇角翘起一丝笑。像是终于从里面看到了想要的东西。
其它人也看着,越看,越觉得心惊。
丹宗主面色凝重,来到无患面前。
“尸傀无灵智,不能随机应变,时间久了,必会露出破绽,我以为是如此,你也这样说。”丹宗主道,“但这只尸傀看着,可不是这样。”
说完了,却看见无患面色青白,死死看着天上那道持刀身影,有心魔缠身之兆。
“无患?”
无患听见了别人在喊他。可是落在他耳中,仿佛是小时候的祝无恙拖长了尾音在喊他“无患大哥”,又像是小时候的祝无由规规矩矩喊他“无患师兄”。
祝家的两个双生子,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却可以一眼就分出来。
明明就是两个不世出的天才,偏偏一个太争强好胜,一个又处处讨好,最后变成了不尴不尬,有时候还要他来传话,瞧着有意思。
这样也好,两个弟弟最后都更亲近他。两个人各有喜欢做的事,只会潜心钻研,刺眼也好,耀目也罢,最后终归还是他来经营这座天星谷。
多年亲情,直到如今也不能作伪,他还能想起无恙小时候喜欢摆几瓶毒药让人猜,猜错的要吃一粒花种,好几天都会向外吐花。
可是上清丹宗光明坦途,又向他示好,胜过这并非正道、偏安一隅的祝家。
为什么不死干净!
“无患!”
无患咬牙切齿般的僵硬声音,从齿列中发出。
“他一定用了八部转轮。”
“还真让你……活死人……肉白骨。”
就在这一刻,一道天地空阔,广漠扬沙般的刀势凌空而出,神完气足,挥向元泰。
而飘然幽寂,杀机暗藏的刺客一刀,从无患背后捅出,贯穿了他的胸膛。
风姜连一眼都没有看他。
“上清的人仙还不来?”他闲闲道,“再不来,宗主都被杀了。”
蔺祝:“人仙来了,我们怎么办?”
风姜认真想了想。
然后认真道:“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