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雪面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云相濯的衣袍也被大片鲜血沾染。
在今天之前,云相奚不会让他身上出现这样的痕迹。但在今天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为什么?不为什么。
冰雪气息掺杂着血腥灌入肺腑。所有人都已经死去,天上地下只有他和云相奚。
云相奚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我怕了?”
“你怕了。”云相濯说,“我心中有你,有母亲,我不觉得这是错的。”
“无情道,如果修不了我可以不去修,如果证不了我可以不去证。云相奚,你斩的是自己的情丝,证的是自己的无情道。”
为什么偏偏在今天杀了所有人?为什么出剑之前,他好像真的尝试去做了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完美无缺的大师兄、少庄主?
因为他动摇了,他怕了!他发现自己也许真的有过一刻想走入其中!
他的剑道有了尘埃,这些尘埃也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妨碍他的修行,他就把这些尘埃全都拂去,从此他就再也不会动摇了。这样的尘埃也再不会在云相濯的剑道上出现,他会满意这样的结果。
云相奚看着他,眼中有淡淡的笑意:“那我是否该把你也一起杀了?”
云相濯:“你不会。”
他垂下眼,看见大片的白。其实他好像累了,好像已经支撑不住,也站不住了,昏沉的黑暗就在他身边环伺,只要闭上眼睛,他就会向前倒下,再也不会醒来。
但是那些念头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相濯,你有慧根,这很好。他仿佛又听见云相奚说。
“我为何不会?”云相奚问他,就像坦诚询问一位同道的友人。
其实云相奚对待他,一直是这样。他不会像灵叶和铸剑师一样,把他当做一个孩子,云相奚把他当做一个和自己一样理应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学会的,一个可以平视的人。
“因为……”云相濯费力地再度抬起眼,云相奚的身影在他眼中模糊成一道模糊的白光。
因为我是你的身外身,心外心,是你的第二把本命剑,我的雕刻已经完成。
……也不是。
“因为我是你剑道的一部分。”云相濯说,“你斩得了别人,却不会杀死你自己。”
云相奚看着他。那淡淡的、浮于表面的笑意已经散去。
“世上没有你的对手,没有能和你论道的人,也已经没有你想修的剑道。你在人间的路已经走到头了。”云相濯的声音缓缓、缓缓在这一片冰寒滞涩的天地回荡,天上,一轮幽白的满月俯照着三千世界。
“你不在意别人,你只是想看另一个自己会是什么样。你想看自己修成的剑道究竟是什么,哪里对了,哪里错了,是不是还可以再进一步。你只是想照镜子,仅此而已。”
“云相奚,我不会像你一样。你已入下乘。”
“不会么?”云相奚看着他,高高在上的目光向下落在他身上,“相濯,你只能修无情道了。”
不是一句命令,而是一句陈述。
你的剑已经折了。
你六亲俱断,师友俱亡,你心中曾经最重要的那个人和你结下血海深仇。
从今以后你再也修不了其它任何道,你只能修无情道了。和他一样的无情道。你说他已落下乘,但是从此以后你只能和他一起,一模一样,俱落下乘。
你的身体里还流着他的血,你的剑用得很好,他们都说你有举世无双的禀赋,这是因为你的父亲给了你和他一模一样的生杀剑骨。这具身体将会伴随你一生,从今往后你每次拿起剑,都会看到他的眼睛。
云相濯说:“我不会。”
云相奚轻笑,未置可否。
“我要飞升了。”他说。
云相濯静静地看着他。
“人间的路,我是已经走到头了。天道缺,道统断,要继续走,只有去上界。”
说这话的时候,他身上冰寒气息浑然无缺,如入无上道。拂去尘埃,他的修为早已尽复,又回到那样所有人都看不清的境界。
飞升上界,对很多人来说,是千年苦修,生死机缘,是遥不可及的梦幻,一生修行的尽头。可是对有些人,是不是就只是他的登天路上,一道抬腿即可迈过的台阶?
“其实六年前,是我打算离开的时候。”云相奚看着他,“但你出生了。我想,不妨再留二十年,待你长成,一同飞升。”
“是我错了。”一声几近于无的叹息。
叹息落下,云相奚看向夜幕天空。
万古旷寒的气息,陡然从他身上冲霄而起。
那一刹那仿佛一柄通天彻地的利剑竖拔而出,指向运行万物的苍苍天道。磅礴剑意上告于天,下告于地,近乎狂妄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天地为之震动,一声闷雷轰然而响,天地间仿佛有万古威严的巨兽勃然震怒,浓云刹那汇聚成铺满整个天空的漆黑漩涡,狂风大作,撕裂天空的电光如人身脉络,霎时炸起!
云相濯仰头看着天空。
云相奚曾告诉他,界域衰微,天道有瑕,破界雷劫消失已久,渡劫飞升也成旧谈。登仙路断,此间修士想要登临上界,只有在每过大约十年,天门大开之时,方能走入其中,通过考验而飞升。
考验是何?走进去的人才知道。云相奚告诉说,如此飞升,未必是正法。
而今日,云相奚果如其言。他以一己之力,让天道睁开了也许沉睡已久的眼睛,召来了消泯已久的、最正统、最强横的破界雷劫。
天上,雷霆之怒已经成型,一片浓郁不祥的黑紫电光如龙蛇飞动。此界天道今日终于积聚出它应有的威严法度,劈向妄想破界而出的人。
——那是古时典籍之中,最恐怖、最暴戾,每一道都要人神魂俱灭的九重天雷。飞升雷劫中十死无生的那一道。能得此雷,非要是罪孽滔天牵连无尽因果的祸世大魔,或是修为盖世横压众生,自成一派的不世天才。
此二种人,皆属妖孽,天道诛之,不留余地。
浩荡烈风已经刮起,云相奚的白衣在风中猎猎飘荡,他手握相奚剑,踏出一步。
一声霹雳,四野皆寂,毁天灭地的第一道雷霆轰然落下。
云相奚抬剑。
浩荡的雷光与剑光湮没了一切。
风吹过云相濯的面颊,天地威压毫无保留灌注在整个幻云崖上,海沸山崩,任何活物在此都必要魂飞魄散,他所在的地方却是风平浪静,无一事发生。
云相濯知道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云相奚还不想要他死。云相奚不在意任何事,除了他自己。
他看着那一道比一道更猛烈,一道比一道更残酷的劫雷,在心中默数它的次数。那照彻了山川万物的雷光一次又一次在他空无一物的眼瞳中亮起又熄灭。
云相奚,拿着你的剑,活下去。
天雷数到第八十一道,一切都结束了。天地初开般的寂静里,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云相奚提剑朝云相濯走来,通往上界的天门在他背后的高天之上轰然打开,每一步都像鼓点在云相濯心中轰然响起。
远处传来一道尖锐的清啸。云相奚身畔多了什么。
一团璀璨至极的虚影,里面有万千剑形演化。云相濯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幻剑山庄几百年剑道积蕴生成的剑脉,无量空境。
无量空境积蕴着至精至纯的剑道真意,乃是天生天化的剑道精魂。幻剑山庄未闭门的时候,天下剑修都想前来一悟。
“我走后,它来教你。”
云相奚手腕翻转,剑脉寒光湛湛,里面万千剑影变幻,他将它一寸、一寸打入云相濯的心口。
剑脉甫一接触到身体,一口血就从云相濯口中吐了出来。
人身孱弱,不是能蕴藏剑脉之物。可是剑脉化入心魄,才能发挥最大效用。云相奚的手没有停顿,缓慢而坚定地将剑脉往云相濯心口推去。
云相濯一口又一口地吐着血,胸中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苦,他听见剑脉悲切的长鸣,万千剑形在剑脉之中显现,万剑锋芒与云相奚相激,它好像想反抗云相奚,想保护他,可它还是最终一寸寸没入云相濯的心魄之中。
最终,剑脉用掉大半,余下的已经无法推入。人身有大限,再进一分,云相濯就会灵台尽毁,爆体而亡。
还是太小了。
云相奚收手切断了余下那小半剑脉,璀璨的光华已经黯淡,它散落在地。
云相濯依然站着,没有倒下。云相奚伸手,缓慢地抹去他唇畔血迹。
遍身鲜血、未及腰际的孩子一下又一下艰难地喘着气,他抬头看着他,眼神平静淡漠如许。
“我要走了。”云相奚对他说。
风里,云相濯沙哑清寒的嗓音响起,一字一句。
“云相奚,我会杀了你。”
云相奚深深凝望着他,最终,归于一笑。
“我会在仙界等你。”云相奚说,“一直。”
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走上一模一样的剑道,固然很好。
中途改道,练成截然不同的剑法,最后依然来到他面前,亦无不可。
恰好,在这世上,不论是同路道友,还是殊途仇敌,云相奚都没有过。
“相濯,保重。”
云相奚飞升了。
这样的一个人,他飞升了。
其实没人教过云相濯善或恶,对或错,这一切对云相奚来说都无意义。关于这些字眼,云相濯也只是从他人或母亲口中听见只言片语。
他们说,人之初,性本善,天有其规,地有其轨,善必有赏,恶必有报。
其实,那只是人心中的愿望。
世有长生之仙,亦有长生之魔。天道无善,天道无恶。人本无善,人亦无恶。
真正有的,唯有生、死、胜、败而已。
那一天,即将满六岁的叶灼仰头看着无尽的天空,直到那通往上界的天门缓慢地合拢,消失于远方天际。那里面风起云涌,光怪陆离。
云相奚,你一定要活下去。
带着你的剑道、你无情无尘的心一起。
第112章
雪渐渐小了,但还在下。
雪地里一个拄着剑,缓慢地向前走的人。他还很小,不到成人的腰际。他衣上层层叠叠的血已经干涸了,那是一种浓稠的、浑浊的深深红色。
夜色也是浓稠的,像没有研开的墨。可是雪光映在那孩子的脸上,透出的轮廓像冰一样剔透,像冰一样通明。
他向前走。
乌黑的头发散下来,他浑身上下都是失血的苍白,每走一步,全身所有血肉都在细微地颤抖,他的动作并不像常人一样,因为他全身的经脉都一寸一寸断了,所有的灵力也都一起枯竭。任何人看见他都能知道,他每走一步,要忍受怎样撕心裂肺、贯入骨髓的痛苦。
但他还是在往前走,他有一张精致鲜明的面孔,在那张面孔上看不出任何痛苦或愤怒的神色,只有纯粹到冰冷的一种平静。他的眼睛里好像空无一物,他只是往前走。
他好像已经分离破碎,可是又好像永远、永远不会倒下。一柄剑的剑锋永远不会磨损。
他必须向前走。
经脉断了,就再续上。四肢变得迟钝了,就让它们一直这样动。灵力干涸了,就再汲取到气海中。境界跌落了,也还可以再提升。
剑折了,可以再铸,道断了,可以再修。他会一直这样往前走,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挡住他向前的脚步,任何痛苦也不能。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头看向自己似乎已经濒临极限的躯体,他顿了顿,让新摄来的灵力注入破碎紊乱的经脉之中,然后,他继续走。
离渊在他身后落下半步的地方。他走一步,离渊也走一步。
这样的距离和位置,如果他摔倒,离渊就能把他接住,将他拉起来,如果他不想走了,离渊可以把他抱起来,让他趴在自己的肩头,带他继续向前。
如果他永远这样往前走,离渊就永远这样守在他身后,走过一步、一步、又一步。
——虽然,这只是一个过去的、遥不可及的幻影。而他伸出手,只能触碰到无一物的虚空。
离渊依然陪他走在雪中。
直到天上飘雪渐渐停了,风变得不再像那样寒冷,而进入心魔幻境之初似是而非的触感重新出现,雪面上,居然逐渐能浮现出他浅浅的脚印,虽然,几近于无。
“叶灼。”离渊喊他的名字。
那孩子依然向前缓慢地走出一步。他遍身狼狈,他的心却依旧透澈如琉璃。
“叶灼。”离渊说,“你一定能走过去。”
那孩子的脚步轻微地顿住了。
离渊看见他缓慢地回过头,看向自己的方向。
那目光是在看谁?这时候离渊听见背后传来匆忙散乱的脚步声。
他也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墨蓝色的仓皇身影跌跌撞撞朝这里赶过来,那步伐甚至比这个五六岁的孩子更加散乱。
离渊看见了那张不复风流戏谑的、失魂落魄的面孔。
——是铸剑师。
雪地里,一个满身是血的孩子静静地看着他。铸剑师看见云相濯的身影,本已苍白的面庞更失血色。
“小濯!”他运起轻身步法匆匆落在云相濯面前,跪下去,颤抖的手指抚上叶灼的面颊,“小濯……你怎么在这里……你身上好多血,你痛不痛?你身上怎么了?”
他看见云相濯缓慢地摇了摇头。
铸剑师深呼吸一口气,身躯仍然剧烈地颤抖。
他握着云相濯的肩膀,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与那冰凉的皮肤相贴,深深地闭上眼睛。
这是云相濯第一次没有避开他的触碰。
“小濯,你还活着……活着就好。”他的话语断续不成句,“对不起……对不起,小濯,我来晚了,我耽搁了这么久,我知道今晚是中秋,我想带着桂花酒,来和你们一起——”
“灵叶死了。”他听见云相濯平静说,“如果你没有耽搁,现在你也死了。”
铸剑师茫然抬眼:“还有……还有谁活着吗?”
“没有了。”
“那……是谁?”
为何还要问?被问的人想。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说:“云相奚。”
铸剑师颤抖着抱住他,喉中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气音。
“原来…真的是他。你知道吗?小濯,我在路上,就听见好大的劫雷声,可是我赶到山庄,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第一眼看到一截断掉的手,我在那里看了好久。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为什么这么像相奚剑留下的伤口?”
“因为,就是相奚剑留下的。”
“可是为什么?”铸剑师通红的眼睛看着云相濯,“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因为他发现,原来自己也会生出一点点感情。于是他散了无情道,想看看问题到底有多严重。”
“然后,他发现其实没什么,那只是他的幻觉,妨碍不了他的修行。”
“——之后呢?”
“之后他就恢复修为了。不过,他觉得应该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道途。今天他因为有了一点感情的幻觉,散了修为来验证,如果再继续下去,幻觉会不会又出现,会不会真的有一天,会妨碍到他的修行。或者,会妨碍到我的修行。”
“所以,他就杀了所有人,然后飞升了。”
铸剑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不……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不会么?”那孩子反问他。
既然道心真的惟一,也就真的没有了其它任何事物,他会做出任何事。
“我后来又想了,其实他不是因为杀了所有人,才能飞升的。他早就可以飞升,只是因为我才留下来,他现在觉得留下来是错的。他不想再错下去,就结束了一切,飞升离开了,他会在仙界继续修他的无情道。”
云相濯的话语落在铸剑师的耳中,格外的淡漠、格外的平静。
“……哦,”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他又道,“其实,这也不能算是杀人证道,对吧?他只是想杀就杀了,和他的道没关系。但他还是怕了。”
“小濯——”铸剑师抱着他,深深埋在那小小的、单薄的肩膀上,“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从来没看清过他的心,从来没看清过他的道,我不知道他会这样做,是我铸了相奚剑,是我来晚了,是我——”
“不是你,是他。”回答他的是平静到让人觉得荒诞的语声,“没有你,就没有相奚剑,没有灵叶,就没有我,但是没有他,这一切都不会有。”
“小濯,你痛吗?”铸剑师眼里全是泪,云相濯还没有哭,他这个大人反而先哭了,“你觉得痛就哭出来,好不好?你觉得难受,你觉得恨,就打我,就杀了我,好不好?”
“不好。我不能哭。”
“我也不能觉得痛,不能觉得恨。”他平静说。
“我还要锻我的剑,修我的剑道。我不能让那些东西出现在我的剑里,那样,我就杀不了他了。”
铸剑师怔怔地看着他。
听到这句话的离渊,心神蓦地一震。他看着云相濯的眼睛——霜雪清明的眼睛,他确信这就是叶灼的眼睛。原来从这时候起,云相濯已经成为后来的叶灼。
心脏陡然跳动,他恍然间明白了很多人、很多事。
他终于懂了一切心魔幻境的场景里,那奇异的冰冷、奇异的滞涩。一切都在镜中,一切都在水下。
他也终于看清了一瞬真正的叶灼——空无一物的叶灼,镜花水月的叶灼,心如明镜身如琉璃的叶灼。
他受过万箭穿心般的折磨,一切能失去的东西他都失去了,一切能打碎的东西也都被打碎。他有一万个理由去痛,去恨,去流泪,去嘶吼,而他选择把一切都埋葬在雪中。
灵叶说,要他忘记这一切,但他不会忘。他只是在别人问起时说,自己都忘了。
他背后燃烧着滔天的业火。那火若是烧在心里,能将三魂七魄都焚成灰烬,能让任何人变成仇恨的提线木偶,变成失去理智的野兽,日日受煎熬烧灼。
也许那样,也会挥出不错的剑,但那不是叶灼想要的剑,也不是叶灼想修的道。那就辜负了所有人。
他只要修自己的心中道。
他必须驾驭那团火,他必须战胜它,他也必须战胜他自己。他必须清醒、必须执着,永远心无外物,永远一往无前。
为了想做到的事,他连那一瞬间的痛苦都不能放任自己沉沦其中。世上几乎没有人能超脱贪痴嗔妄,他恰恰就是能做到的人。他像玉,像琉璃,火越烧,他的心越会澄净。莲根扎在污浊的泥土里,依然开出世间最华美最清净最庄严的水上花。
他明白一切,但一切都不会改变他的心。他有必须做的事,但他也有只属于自己的道,他会一直往前走。
这就是叶灼。天上地下只有一个的叶灼。
离渊久久不能回神。
夜风吹过四野。
“还有,”稚嫩清寒的声音郑重道,“我已经不要这个名字了。”
铸剑师:“那我叫你什么?”
“叶灼。有火的那个灼。”他说,“我叫叶灼。”
“好,”铸剑师说,“小灼。”
铸剑师抱起他,环视着幻云崖的四周。
“小灼,我们得走了。”一切愧悔和阴翳都压在心底,铸剑师迫使自己在几息之间恢复了冷静,“我本就是往幻云崖来的,所以到得最快。所有门派都能感知到雷劫落,都能看见飞升的霞光。很快,上清山和其它门派都会赶来。”
“幻云崖没人了,但灵脉还在。上清山等了六年,他们有眼睛一直在看着这边,灵脉在这里,他们一定会来拿。”
“还有,剑脉——”铸剑师话说到一半,看到地面上散落的剑脉的闪光,不再往下说了。
“吞了灵脉,如果他们知道世上还有你,一定会斩草除根。”铸剑师说,“他们不会让世上再出现一个能修到这地步的天下第一剑,更何况他们和穷通观的关系所有人都懂。我必须带你走,我们回冶剑谷。”
“那就走。”叶灼说。
“那这里的人呢?小灼。”铸剑师说,“那些灵石宝物、还有剑谱典籍呢?”
五六岁时的叶灼缓缓望向那些连绵的仙宫,雪白的坟茔:“你需要就拿走。不需要就让它们在这里。”
“留给上清山,还有各门各派吗?”
还有那些——相奚剑下的尸体。
“不留,烧了。”叶灼平静说,“你是铸剑师,你有地火、天火、真火、灵火。”
“——那幻剑山庄的传承呢?”
“我都记得。”叶灼平静的声音回答他。
铸剑师深呼吸一口气:“好,都烧了。”
于是幻剑山庄的火烧了起来。那火是鲜红的,吞没了一切。过往的岁月,似乎也随之化作纷扬的灰烬。
离渊站在火中,看着铸剑师沉默地抱起小时候的叶灼,走出了幻云崖。叶灼的手指抓着他的肩头,向后看向幻剑山庄一片烈烈的火海,那火光始终映在他眼中。
离渊无法再跟上去了,雾气又将他隔绝,心魔的幻境似乎走到了尾声。而离渊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一年,铸剑师封庐,不再为叶灼以外的任何人锻新的剑。
这一年,穷通观的吟夜观主避世不再出,不见上清主宗。
这一年,尚且名不见经传的红尘剑仙毁了自己的无情道,改锻了浮生剑。
这一年,上清剑宗得到小半条名为“无量空境”的剑脉,后来,它被种在剑宗首徒苏亦缜的心脉中。
并且离渊还知道,也是在这一年,同样年少的微生弦在师父门前跪了三天三夜,他说,他要下山。
似乎很多事都因此而起,而这些事,又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埋下了伏线。
而叶灼带着怀袖剑离开了幻云崖,八年后他十三岁。那一年他上了灵山,两年后他又回到人间。十五岁时他有了他的本命剑。十八岁,他带着逆鳞剑来到盂兰法会,挑了天下剑修,成了天下第一剑。
再后来,他也再度来到人间,向叶灼寻那一剑之仇。
幻剑山庄的火什么时候会熄灭?似乎到现在也未曾熄灭。离渊往仙宫深处走去。
身处幻境的感觉依然萦绕着他,他其实来过这里,在去年的八月十五,一座坍塌的、烈火灼烧过的仙崖,里面的一切都空了,一切都被抹去。
再次走过它,似乎有许多来自叶灼的记忆再度涌起,离渊就那样一直往里走,他走向后山的石壁。他知道那里刻着一柄无形之剑,仿佛幻化着万千剑形,而右下方镌刻着幻剑山庄的祖训“道心惟一”。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小苏。
离渊忽然明白,那就是无量空境曾经所在的地方。
他走到那里了。
一道挺拔美丽的红衣身影就站在石壁前,静静望着那柄无形之剑。
这是二十五六岁的叶灼。他熟悉的叶灼。
“原来你在这里。”离渊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为什么不和我一起?”
“过去的事,你想看,我何必打扰。”他听见那人平静的嗓音,冰清水冷。
“那你呢?”离渊说,“我在看的时候,你在哪里?”
叶灼似乎轻笑一下。什么都没说,他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跟我来。”
离渊跟上。
却并没有并肩而走,总是在落后半步的位置。
长虫是爱跟人。叶灼想。
“你别摔了。”走在陡峭的石径上,离渊蹙眉对前面的叶灼道。
“。”
这是谁家?叶灼很想问他。
第113章
沿着石径一路向上,他们来到后山的最高处。
一条大河自天际而来,在山下奔流经过,离渊听见那浩荡不息的水声。
在河对面,他看见顶天立地的三座佛像虚影,是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尊佛。三座佛像之间,还有无数其它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漫天神佛。
叶灼在山巅站定,静静看向它们的虚影。
离渊忽然明白,也许过去的二十年间,叶灼就是站在这里,站在河的对面,看着二十年前的一切。
滔天业火终日不熄,叶灼就在对岸,清醒地与它对视。
他就在这里和心中之魔隔河相望,修成自己的心中剑、渡劫身。终有一天,他会越过河流,走到对岸。
那一天还有多久?离渊有一种直觉,不会太久。
怪不得叶灼曾说,他心有两端。
怪不得心兽见到叶灼之后如此贪婪疯狂再也看不到旁人,怪不得叶灼对心魔幻境毫无惧怕确信自己能够安然走出,过往执念如业火燃烧,但他已入无我之境。
可这样的一种境,到底要怎样才能达到?未满六岁的叶灼,又是用怎样的一颗心做下这个决定?二十年了,他没有一刻回过头来被阴影吞噬,他到底怎样才做到一步一步往前走?
——在那连旁观人都能感受到的、心神肺腑尽数撕裂的痛苦之中。
这座山太高了,吹来的风也太冷。离渊站在山上。“你冷不冷?”他问。
叶灼无言。
心魔幻境,他没觉得怎样,龙离渊先蔫了。这龙非要进来。
“你看那里。”叶灼说。
离渊看向其中一尊佛像虚影。
他与佛像对视,神佛的眼中蓦然泛起一片迷雾,在雾中,他看见似曾相识的情景——云相奚在雪中屠戮着幻剑山庄的众人,而云相濯静静看着这一切,目光平静,不为所动。
也许这亦是可能发生的场景,如果云相濯真的是和云相奚一模一样的人。
离渊目光移向另一座佛像,这次他看见云相奚的一剑依旧贯穿了灵叶的胸膛,而小小的云相濯伏在母亲身前,灵叶对他说话,他抓着母亲的手凄切地望着她,眼泪落在灵叶带血的衣襟上。
似乎也是会发生的事,如果云相濯再多像灵叶一点,再多一点能够流露的感情。
他又看向别的地方,另一片雪地里云相濯抱着怀袖剑往前走,他眼底是仇恨的殷红。
千万座佛像承载着千万个场景。喜、怒、哀、恨、爱、恶、欲,它们在人心中的重量只需有一点不同,一个人就会在相同的往事中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继而走向完全不同的道路。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叶灼说,“心魔幻境有千万重,过去的事已经二十年,到底是怎样,我已经记不清了。哪一个才是当时的我,亦无从分辨。你见到的,也未必是我本相。”
安慰人的方式,还真是别出心裁。
离渊:“那为何我看到的,不是他们,而是你?”
“也许那只是你想看到的。”
“不。”离渊轻轻说,“既然皆是虚妄,也就没有本相。没有本相,那所有一切都是你本相。它们加起来才变成我看到的你。”
“况且,你怎么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样的?”他说,“说不定你也在那里,你不告诉我而已。”
叶灼:“我像那种人?”
“像。”离渊说。
人叶灼不说话,果然是被他说中了。
离渊续上那半步,走到叶灼身边:“何况,就算万法皆空,也还有因果不空。我知道现在的你是怎样,所以我就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里,哪一个你是真的,哪一个走到现在会变成你。”
“因果不空?”叶灼看他一眼,“偷学佛法。”
“经卷就在你桌上,我看了,怎么算偷学?”离渊说,“敏而好学,是我长处。”
世道真是变了,连龙离渊都能自称好学。
叶灼质疑的目光被离渊看在眼里。不信?人叶灼真是识人不明,他是整个龙族最好学的一条龙了。
“走吧。”叶灼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侧过来看着离渊,离渊会意牵起他手腕,叶灼带他向前一步,两人面前场景忽地天旋地转。
勘破心魔,离开幻境,果然只在这人一念之间。心兽想看到他的心,于是他走进来,他重新经历了一切,然后,他走出去,像涉过一条再寻常不过的河流。
他不是今天才克服了心魔,这一关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迈过。
再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深邃的荧蓝色,心湖水将他们卷到湖畔的碎石之上,离渊把叶灼拉起来,心湖的蓝光像尘沙一样从他们身上轻轻流下,淌回湖中。
没什么地方可去,他们走到湖畔几块堆起来的青石上,看向四周。
四周还是深红色,他们还在心兽体内,心兽也并没有打开通往外界的道路。
心湖水并不平静,波涛从湖心深处生出,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岸边。
“为何不能出去?”叶灼道。
“因为你醒了,心兽还没醒。”离渊道,“它还在你的心魔中。”
心兽食心,通过人之心魔幻境品尝其中强烈的七情六欲,若是遇到过分强大的心魔,就如同品尝美酒佳肴,沉入其中。
“如果它出不来会怎样?”
离渊一时失语。
古籍上有很多心兽营造幻境,致使人在心魔中沉沦崩溃的记录,却没有记载过,心兽会不会反而被人的心魔困住,无法脱身。
现在叶灼已经从往事中从容走出,心兽却还没有,天空上心兽的眼睛紧紧闭着,心湖水波涛汹涌,象征心兽的心绪正在激烈地起伏。
无用的东西。叶灼想。
“等它吧。”离渊说,“总能出去,人间鬼界分离了也没关系,我带你先回龙界再回人间。”
似是如此。心兽是活物,实在醒不过来可以刺一剑,想必就会惊醒。
叶灼不再说话,离渊拉他在青石上坐下,看向无边无际的心湖。幽蓝的潮水回环往复,人世间的悲欢如是起伏。一切都静下来。
“恨吗?”离渊忽然问。
叶灼的眼睛,静静看着起伏的潮水。
良久,他缓缓摇了摇头。
“不恨,还是不知道?”离渊道,“或者,是不想说。”
“不知道。”叶灼说。
人世间的所有情绪,好像都离得太遥远了。
除了执念,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他不能恨,他已经不知道恨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我也不知道要恨谁。”
“云相奚。”
叶灼说:“他不配。”
“不恨他,那恨天意么?”离渊说,“吟夜好像真的向天问了什么,天道给他的回答在幻剑山庄,或者,那就是你。”
叶灼想了想,最后道:“不恨。”
天道果真有意么?但做下一切的是云相奚。
“如果有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最后,会是我从他手中夺来更多。”叶灼道。
“所以,如果天意也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他说,“那到最后,一定是我从它那里拿到更多。”
天意是什么?有人以为会从那里得到答案,有人觉得它不过如此,而有的人越众而出与它对峙。
离渊摸索着牵住叶灼的手,把五指都扣在自己指间,他很久没有说话,那手指有些凉,他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改变它。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些都没发生过,你会在做什么?”
前事已定,又能如何想?“练剑。”叶灼说。
人叶灼就这样。
“我小时候在龙界,”离渊说,“打完架就浮在水面上,选个方向往前游。龙界最南边有很多珊瑚,沙子是雪白的。天空很好看。北面是冰海,海尽头有一道高到天际的冰墙,很壮观,也很美。”
“……所以?”
“我曾经说,你的道有些地方是不对的。但是今天,我知道也许是我错了,你只能那样做。”离渊说。
“但是如果有一天,等你做完了你想做的事,我想带你去龙界走一走。”他说,“如果你喜欢,也可以试试从北面走到南面,从天上走到海里。也许你想试试修别的道,都可以。”
叶灼看着离渊。夜色里,离渊看见叶灼的眼睛,他不知道这是答应了,还是没有。
他只知道叶灼一直看着自己,很久,久到他想伸出手,去抚他的脸颊。
“我会杀了他。”叶灼说。
平静的、笃定的语气。
“好。”离渊说,“你会杀了云相奚。”
叶灼依旧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离渊终于看清他的眼睛,那执念像是火,可是最终都变成无一物的冰,像虚空和执念的两端。这就是叶灼。
看着这样的眼睛,他心口全是连绵不绝的隐痛,一把刀刺进去,然后划开,隐痛拉长成剧烈的痛觉,那一瞬间他忘记世上所有事物。
他低下头去亲叶灼的嘴唇。
那一瞬间拂面而来的是霜雪红莲的气息,而他第一次完整地触碰到这人全部的嘴唇,离渊记得它的形状,殷红的,薄而美丽的。他安静地轻轻贴着,叶灼的呼吸近在咫尺,眼睫的末端轻轻扫过他的皮肤,也扫过他心里,可是好像还不够。
无师自通一般,离渊向里面吻去,他手指捧着叶灼的面颊,叶灼没有推开他,于是他往更深处去,他轻轻地。他还从没这样碰过莲花瓣,那种触感比想象的还要轻和柔软。
他的手指轻轻穿入叶灼发间,起先是安抚般轻轻碰着,想让这样的触碰维持得更久一点,他想一直啜饮莲叶上清凉的露珠,但叶灼不耐烦了会把他推开。后来他的动作没有那么轻了,他环住叶灼的腰身,更紧地搂住他,直到叶灼的整个身体都在他怀里,他能感到华美的刺绣之下那具身体轻轻的颤动,像一尾纤细美丽的鱼,尾鳍在水波里飘散成迷幻的画面。
叶灼仰着头,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和断续,像喘不过气来了,但离渊还是密不透风地抱着他,也吻着他,只是越来越深,越来越温存。他想把一切风雨都隔绝在他们之外。
离渊想自己那时候不应该打架,不应该在龙界的海域里四处游走,更不应该在十年前才来东海。他应该更早,应该在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来到他的身边。
可是十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也已经过去了。今天明天也许还有以后的很多天他都可以一直在叶灼的身边,那从前呢?过去的事怎么可能改变?
漫长的亲吻终结于脸颊上一点温凉的触感。离渊放开叶灼,看见一道晶莹的水迹从这人垂着的眼睫之下缓慢地坠下。
“叶灼,”他说,“你哭了。”
“……?”
叶灼抬起眼,迟疑地用手指触上那滴眼泪,已经变冷的水珠在他指尖蔓延开来。
很陌生的感触。就像他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心中在想的到底是什么。
离渊静静看着那双眼睛,他伸手也抚上那道湿润的水痕,他看见那滴眼泪——二十年前就应该落下的眼泪,可是那时候的叶灼,一滴泪都没有让自己流出。
所以,其实你还是会痛。只是你不知道,你会说,你已经忘了。
可是,你还是会痛,撕心裂肺的痛苦你一直都记得,只是你习惯了。你看,你还是会哭。
“叶灼,”离渊的手指碰着叶灼的指尖,他和他一起感受那滴水珠的触感,“叶灼,你哭出来。”
叶灼却只是抬头看着他。良久,摇了摇头。
离渊看见他的唇角轻轻地翘起来,一个浅浅的、几近于无的笑意。
“还不错。”叶灼说。
于是离渊无法控制地、近乎强迫般抱住他,他急促地低下头去再次撬开他的唇齿。
这次叶灼很快就想要推开他,但离渊把这人的手腕攥住,他把他按在另一块青石的背面继续这个比先前激烈百倍的吻。叶灼想挣开,最后连腰身都被牢牢扣在离渊手中。华光熠熠的衣摆散开来像是烧不尽的余火,人叶灼反悔也没用,他自己说还不错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离渊觉得自己好像拢住了这朵莲,那他就不会放开了。
他不会。
第114章
终于有一个间隙叶灼挣脱了离渊的钳制。
离渊就看见这人怒视自己。波光潋滟的一双眼,眼角有薄薄的红。
被亲得喘息急促,看人的时候又很生气,显得眉眼越发鲜明,离渊看着,又想去亲他眼角。
叶灼偏过头去,离渊就去咬他皓白的脖颈。人在他怀里,像一捧稠丽的烟霞。离渊很想变回原型,绕起来,想绕多紧都可以。这样就更推不开了。
“龙离渊,”叶灼抓着他肩膀把他往外推,混乱地喘出一口气,“你最好别放信香。”
那语气,十足警惕。
光天化日,这样说是把他当成什么人了?离渊根本不理,握着这人侧腰继续亲他。叶灼不喜欢被碰那里,但他偏要碰,手指隔着刺绣的腰封描摹那段优美的腰身,这人怎么哪里都长得那么好。
后来人真的被亲烦了。
在叶灼手指好像是真想去按剑的时候离渊才松开一点力度,从容地被勉强推开,他伸手去理叶灼衣领,这人浑身上下的衣饰都不知怎么被弄乱了。
叶灼直接闭目调息。
离渊就用手指一点点理他的长发。流水一般秀丽的墨发,手指轻轻穿过就理顺了。
调息毕,叶灼径直起身。
心兽没有任何动静,四周还是沉沉夜色,心湖水依旧波涛拍岸,这样等下去不知还要多久。
他看向四周广袤的天地四壁,思索哪里更像是心兽的要害。
“且慢!”离渊努力想了想,从记忆深处找出某个血脉法门,也许可以与心兽对话。
同为上古异兽,这点薄面,心兽应该还会给他。
叶灼暂且把剑搁下,他们按照那法门的记载稍作布置,将其启动。离渊的意识沉入虚空中。
心湖水泛起不同寻常的涟漪,叶灼听见一种怪异的声响,似乎是心兽对离渊喁喁回应,但那语调格外凶恶。
——随即,心湖中一道巨浪拍来,离渊蓦地睁开眼睛,意识回归体内。
看着像被打了。
“你怎么样?”叶灼问。
“我问它,前辈在做什么。”离渊说,“它说没空,让我滚。”
叶灼:“然后?”
“然后,我就被弹出来了。”
叶灼蹙眉:“……它语气如何?”
“哭得挺厉害的。”
“。”
“一时半会,前辈应该是不会出来了。”离渊说,“我再问问。”
这次,他得到的只有一个咆哮般的:“滚!”
意念之强盛,连叶灼都隐约感到了它想说的那个单字。
再沟通,就像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讯了。
“依据血脉感应,似乎是心兽中某位几万年修为的老祖,”离渊说,“叶灼,动手不妥。鬼界怎么引来这种古兽,也罢。”
心兽因其特性,确实不爱在族中安享晚年,有可能在各种地方出现。
“那滚吧。”叶灼平淡回答。
离渊认真询问:“滚去哪里?”
他想纵然是滚,他们也无法滚去哪里。微生弦、沈静真和鬼帝一众人都在另一个心室的“聆心镇”,这里则是“观心镇”,心兽不把通道打开,他们连回去找人也不能。
根本不想和这龙说话,叶灼手中无我剑铮然出鞘:“滚来比剑!”
“比就比,就知道你气喘匀了就要来打架。”离渊两指夹住剑刃,将它从自己胸前拨开,“那就看看心魔幻境走一遭,叶宫主剑法感悟有无提升好了。”
“我剑法自然有提升,”叶灼道,“但阁下似乎已经多日疏于修炼。”
“谁说的。我观你们人间世事,多有感触,怎么能说是疏于修炼。”离渊微笑按剑,“还请赐教。”
他拔剑,骨质长剑夜色中泠然生光。叶灼目光缓慢看过剑身与剑名,回到离渊身上。
而后一剑斩出。
这一剑,如同高山冰雪,上下彻明。
离渊没见过这一招。
剑锋之下,如有寒风掀起离渊衣袂,他看着叶灼的眼睛,风雪霜寒的眼睛。
于是他知道这是幻剑山庄的剑法,这些剑深埋雪中,已经有二十年不曾被用出过。
——此刻在他面前的,是幻剑山庄的云相濯。
可惜离渊没有什么忘过的剑招,也没有曾经学过的剑,他从始至终都是练自己的剑。他在想用什么来对这样的剑。
一瞬间剑如秋水,离渊剑势惊鸿一转,向叶灼劈去!
此剑决绝,一往无前。
叶灼接住此招,面上似笑非笑。
长虫学人,有意思,这是叶灼自己的剑招。
转瞬间,又是连出几剑。剑锋相撞连响,激越铮鸣回转不绝,这样的对招极快,全然不留余地,半空中几乎只能看见长剑残影,电光火石间已是几百上千招。
剑招有尽,叶灼比剑必出全力,很快不再只用幻剑山庄的剑法——其实他不论用什么,最终都会是他自己的剑。
叶灼的剑,和离渊自己的剑实在是异路殊途,离渊纵使能用出九分,也还有那一分天命只给叶灼,打着打着他也换成自己的剑。
两人都没有用其它任何法门,也丝毫不设迷阵虚招,全然是剑上见真章,两柄剑上各有龙吟,激烈缠斗间又是相持不下。
可是剑光零落,如同飘风,如同骤雪。
今日比剑,不似往日。在剑中,很多东西都扑面而来。一场风卷起世间一切悲欢起伏,最后都掩埋在雪中,可是终有一日,另一场风会刮来,将一切都大白于天下。
“叶灼,”离渊的神念传音在叶灼识海中响起,“你心乱了。”
叶灼看着他:“你又好到哪里去。”
的确,他又好到哪里去。
剑里有什么,旁人不清楚,有时候自己也不清楚,可是对剑的人最清楚。
用剑的人,心中要无一物。任何情仇爱恨都会扰乱一柄剑的心,若是心有涟漪,剑也会凌乱。所以剑修总爱去修无情道。
但是心有波澜又如何,又不是生死相斗。如果除了那一滴眼泪,其它都不能有,一切说不出的,就让剑来说出。
正好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正好他可以接得住。
于是一剑又一剑,毫无保留。
剑锋好像越来越利越来越锋锐,与此同时一场架也打得越来越乱越来越没章法。让其他的剑修看见了,会疑惑这两个人到底在做什么。
——但是反正没人看见。
剑光交错,离渊再度与那一抹红衣擦身而过,他的剑锋滑过逆鳞剑的剑锋,一种格外奇异的感觉,他手中是自己的本命剑,可是对手的剑亦能与他心神有所感应。
改日,也让叶灼用勿相思剑试试。
终于彻底凌乱到无以为继的时候离渊握住叶灼的手腕把他带到自己怀里,拽他一起落回去。
离渊自己的气息也是乱的,他的呼吸有些快,他问叶灼:“觉得怎么样?”
气息就在耳畔,叶灼说:“无聊至极。”
离渊就笑。
“心静有心静时的剑,心乱有心乱时的剑。”他说,“这样,也算给你剑道增长见识。”
这样的见识不增长也罢。叶灼越过他往前走。
“所以,”叶灼听到身后离渊的声音,“你修的并不是无情道,对么?”
第115章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他听见叶灼的嗓音淡淡回答,“修到最后,总归一切皆空。”
“不一样。”离渊说,“至少,我不想你修世人所说那样的无情道,我也觉得那样的道你不会修。叶灼,我希望如果心有波澜你会像刚才那样和我比剑,而不是告诉自己一切皆空。”
叶灼没有言语。
他继续向前走,远方黑暗里飘着几朵零星的灯火。离渊依然在他身后半步。
“像那样比过了,又如何。”叶灼忽然停步,回头看着离渊。
他认真道:“方才心绪如何,我已经想不起了。”
离渊看着那双静静望着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只是又是了然无一物,像是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好像这个人依然站在高山之巅,水从山下呼啸而过,那里会有涟漪,会有波涛和漩涡,然后,它们都已流过。他依然在那里,那些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样一句话,他听了,也许该觉得这人又在拒人千里。
可是离渊又觉得,叶灼只是认真地告诉他自己的感受而已。
他守着一朵琉璃烟霞一样的莲花,看见那朵花轻轻舒展开美丽的花瓣,它告诉他自己长在怎样的一池冰雪里面。
其实为了这朵花,他已经在这冰雪池中待了很久了,也没有觉得很寒冷,墨龙生在渊海,渊海也是个很冷的地方。
“那你还想想起么?”离渊问。
叶灼想了想。
然后道:“不想。”
“那你还想我再亲你一次么?”看着叶灼的眼睛,离渊的神色亦很认真。
“……?”
上一句不是还在论道?下一句为何忽然如此不知所谓?叶灼下意识后退一步,和这龙拉开距离。
就听见一声轻轻的笑。
离渊也听见自己的声音,语气竟是如此温和。
“这就害怕了。”他说,“可见你还没有修到一切皆空。”
“按你说辞,我不退不避任你逾矩,反而才算一切皆空?”叶灼冷笑,“颠倒黑白的本事,你倒是很有长进。”
“你修虚空,不是百无禁忌?既然如此又何来‘逾矩’?”离渊亦觉得自己的人族语言很有长进,人叶灼也算慧眼识珠。
逾的当然是人和人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叶灼已经不想再和这龙有任何对话,转身继续向前走。
“所以,你修的到底是不是无情道?”
“与你无关。”
“那你现在打算去哪?”
“修炼。”
方才比剑没什么保留,惊天动地的动静,心兽都像死了一样毫无反应,想让它从心魔幻境出来恐怕很难了。漫漫长夜,自然是寻个地方修炼。
莲生仙体可以修万法,鬼界没有灵气,就取鬼气来修炼,他是在往鬼气最盛的地方走。
叶灼往前走,离渊就跟着。心兽前辈沉浸幻境,看那架势,至少今天是不会醒来了。其实前辈就在幻境里待着也没关系,过上一百年,他没音讯龙族自然派人来找。
一百年,人叶灼都不知道被他亲到多少次了。
至于人鬼两界的死活,自有微生宫主这等心怀苍生的好人操心。
……叶灼总能察觉到半步之外某类幽幽的目光。龙离渊就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这让他有种径直拔剑的冲动。
按捺怒火,叶灼踏入观心镇的建筑中。鬼类逐鬼气而居,它们聚居的镇子自然是鬼气最浓的地方。观心镇比聆心镇繁华一些,镇上有零星鬼修走动,有鬼相师街角摆摊算卦,有还未凝成实体的小鬼从这头飘到那头。
他们方才打了一架,镇上的鬼已经有所感知,现在一踏入镇中,更是引来注目——所有鬼都一瞬间躲入建筑之中,悄悄地注视着他们的行踪。
这些根基浅薄的鬼类,离渊自然不会放在眼中,但它们一直这样鬼鬼祟祟地看着,恐怕很快就会让那人不耐烦了。他想这里虽然有些鬼气可以吸收,但叶灼应该也不会选择鬼界的街头作为修炼之地。
于是他一路观望,走到镇中央,果然看到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黑魆魆的三层小楼,挂着幽幽的红灯笼。
离渊:“你要修炼,不妨进那里找个地方?”
也可,叶灼走入其中。
柜台里一只瘦长的青面鬼战战兢兢望着他们两个:“仙…仙……客…官……你……们……”
“要你们这里最好的房间。”离渊说。
说罢想了想自己身上有无鬼界的钱币。似无。
也无妨,幽冥鬼属的宝物他自然会有。
正打算拿出一件抵了房资,就见叶灼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颗金澄澄的元宝,再定睛一看,是纸叠的。
这人又用一缕真火将纸元宝点了。元宝烧起来,一缕缕轻烟飘进青面鬼身上,青面鬼眉开眼笑:“请,请。”
“。”
离渊终于想起,此行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从拥翠山谷进入虚境,中途没少遇见活人给鬼兄们烧去的冥钱,微生宫主声称“天降横财”,将其大肆收取,叶灼也跟着取了一点。
那钱竟然真的能花。
离渊一时不知道该感叹微生兄未雨绸缪,还是该称赞叶二宫主思路灵活。
就见青面鬼点头哈腰要去带路。
但它一副青面獠牙,不能恭维,目光更是频频看向叶灼。
离渊:“不必带路。”
二位客官实在修为高深,令鬼心中发怵,青面鬼就老实递了钥匙,告诉了他们房间位置,在三楼最西面。
叶灼提了一盏红灯笼,缓缓步上幽深陡峭的木楼梯,许是年久失修,走上去的时候,楼梯发出怪异的吱呀声。离渊抬头看他身影。
鬼界的客栈,到处都是说不出的凄丽。鲜红的灯笼并不亮,只是幽幽地红着,挂在檐角廊上,一盏接着一盏,最远处消失在雾气中。头顶上每隔一段垂下来半透明的鲜红纱绸,缓缓地飘荡着。
而叶灼身上穿着的,也是这样一袭幽艳的红衣。
离渊看着叶灼的背影,他的脚步不知为何慢了下来。他看着叶灼缓缓走上古旧的深深楼梯,走过转角,最后踏入三楼客栈长长的走廊。夜雾漫上来,那人手中提着的灯有些看不清了,衣袂好像也在轻轻地流动着,隔了一层缥缈的雾气,离渊想起那些志异故事里夜半来天明去的艳鬼。
像是听到他脚步声停了,那人在走廊上也站定,回头看向他。
离渊看见他安静的侧影。在等他么?可是他总觉得叶灼会走进那深不见底的雾气里,一眨眼他就会找不到这个人了。
“叶灼。”他说。
叶灼淡淡道:“嗯。”
“你要去仙界,对么?”
因为,云相奚在仙界。那一方人族的仙界。
夜雾里那道红衣的剪影静静的,良久,那人收回看他的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离渊追上去跟上他的脚步,叶灼手指搭在漆黑的木面上,推开了客房的门,他走进去,离渊却握住他的手腕。
“叶灼,回答我。”离渊说,“你要去仙界,是不是?”
第116章
叶灼想挣开,但离渊不放。
其实云相奚已经在仙界,离渊想叶灼注定也要去那里,但是他不知道叶灼为什么不回答。
门关了,手腕被扣着,背抵着门后,叶灼抬眼看着离渊。红灯笼已经滚落在地上,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它晦暗的光芒。其实叶灼有时候也不知离渊到底在想什么。
离渊:“你好好答是或不是,我又不会吃了你。”
这话说出来,离渊自己会信么?叶灼不是很想搭理。
离渊把他按在门上一直没有放,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指就轻轻抚着叶灼的侧颊。叶灼偏过头去不想看他的眼睛,离渊温热的指腹就蹭他的眼角。
“我说过,我会杀了云相奚。其它的,我不知道你到底想问什么。”叶灼说,“所以我也不知道,我该答什么。”
他只是在走廊上往客房的方向走,背后忽然有长虫问他是不是要去仙界,这难道不是很奇怪。
“我只是忽然觉得,你快走了。”离渊垂下眼,他的手指捞起一缕流水一样的墨发。叶灼的背影远看太缥缈,握在手里才像是真的。
“我在想如果你很快就要去仙界,我是不是也要想想办法去那边看看。你们的飞升通道我应该不能走。如果你还要一些时候才能去仙界,如果飞升很难——”离渊顿了顿,说,“如果是这样,我在想我能不能帮你,你又需不需要我来帮忙。反正,那个仙界听起来也不像是个很好的地方。”
叶灼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叶灼不得不提醒他:“你现在说话,不像要寻仇。”
“你有你仇,我有我仇。我和你各论各的。”离渊说,“你料理了云相奚,了却执念,剑会变得更好。那样以后再来决一胜负,更合我意。”
一个仇报得朝三暮四,这种事恐怕只有龙离渊能够做出。随便怎么决一胜负,反正叶灼自己和他没仇。
“不答你,只是因为太远的事情,我不知道。”叶灼说。
“太远的事,你不知道。刚过去的事,你又说忘了。”离渊捧着他的脸,俯下去,轻轻抵着他额头。他说:“叶灼,你怎么这样。”
“那我还能怎样。”叶灼轻声说。
离渊问他是不是要去仙界,无非是在问,以后会怎样。
一柄剑,出剑的时候就知道它会落向哪里,但是人间聚散,并不如此。
也许他会死,也许离渊根本去不了此方仙界,都不知道。其实他自己不会想这些,离渊问了,他就想一想。想了,就会发现不过是徒添烦恼。
“算了,”他听见离渊轻轻的,叹息般的嗓音,“你本来也就这样。”
“可是我很想亲你。”离渊说。
这龙到底是怎么再一次说出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离渊,你要是脑子坏了,就去吃药。”叶灼把离渊从自己身上扳开,然后就发现已经连人的眼睛都不是了,一双幽幽的竖龙瞳看着自己:“你不要反咬一口。”
明明知道他很想亲,却不给。离渊只知道叶灼的良心已经坏的无可救药。
于是离渊不问了。
他直接去啄叶灼的唇角,浅浅的一下。没等这人反应过来把他推开,离渊就放开他,看着他的眼睛。
“这样,你多久会忘?”
叶灼面无表情:“已经忘了。”
离渊:“假的。”
叶灼恼怒抬眼,又被噙住唇角,这次没有一触即分,离渊一点点辗转着贴上来,轻轻地厮咬,过一会儿才放开。
“——这样呢?”
叶灼深呼吸一口气,他想说什么,离渊扣住他后脑,重重地吻下来。
未说出口的话全都吞入喉中,离渊很满意这样的结果。明知道叶灼最会气人,他偏偏还总是想听他说话,早该这样。
这次他亲到叶灼有些喘不过气的时候才放开。叶灼被他扣在门和墙壁的角落里,仰着头也许会有点累,所以他一直托着他后脑,叶灼站不稳的时候他还会扶着他的腰身。好像把这人的头发又弄得散开了。
叶灼不是很想和离渊说话,他靠在墙上轻轻喘着气,离渊去亲他的眼角,叶灼的眼角又有淡淡的红,他被亲的时候总会这样,当然也可能是气的。
人叶灼有时候是很会气人,但更多时候他又实在很美。
假如你朝他伸出手,他会向后退一步。但是如果你再上前一步,也许就可以碰到他。
离渊分开他的手指,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嵌进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喜欢这样,叶灼漂亮的手指会安静地待在他手中。就像刚才,安静地待在他怀里。
他从没觉得自己离一个人这样近过,他知道叶灼其实也是一样。
“叶灼。”他说,“如果你不想忘,我就会一直亲你。”
叶灼抬眼,他看见离渊的眼睛。离渊和他靠得很近,让他想起北海,和北海上的明月。
他看着他。
龙离渊这样说话,就好像他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
叶灼没有和谁一直在一起过。上一次有这样的错觉,是在刚有记忆的时候,面对着云相奚。
或者,在灵叶带他泛舟湖上的那些月圆之夜。
后来他明白,这世上所有人与人,都只是万古长空,一朝相会。
“如果你想忘,你就把我推开。”他听见离渊又说话。
“如果,你只是习惯把所有事忘了,你就继续往前走。等你打算想起来的时候,就来找我,我会记得。”离渊说,“怎么样?你做你想做的事,我做我想做的事,我们各不相干。”
叶灼轻轻蹙起眉。
他抬起没有被离渊扣住的那只手,手指贴了贴离渊的眉心。
离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