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密集的心跳声中,几乎能听出心兽的狂喜。看见这一幕,微生弦轻轻叹了口气。
离渊走过来,依旧站在叶灼身边。心兽并不看他。
此情此景让君韶柳吃惊。他不信。
于是君韶柳越过叶灼,自己站在了心兽眼前。心兽的眼珠连转都没转一下。
君韶柳又把微生弦也拉过来,心兽依然无动于衷,它眼中只有叶灼。
“真是奇了。”君韶柳嘀咕着,又从人群中点了几位愁眉苦脸,看起来心魔甚重的的道友依次上前,心兽视若无物。
情形已经很明显:心兽选中的人是叶灼。叶灼的心魔执念对它有莫大吸引,以至于它对别人全都不屑一顾。
一个这样美,这样冷漠,剑心又这样清明的人,心中竟然盘踞着让历经了万古洪荒的心兽都欣喜若狂的心魔么?
如果能了解这人的心魔,是否就能和他大大拉近距离?君韶柳不禁计上心来。
此时心兽的心跳声已经像雨点那样密集,并且还在加快。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连地面都随之摇动,像是催促叶灼上前与它共飨。
“叶道友,你进去了,一定要好好地出来。而且,要在两天之内。”君韶柳看着他,认真道。
“心兽食心,可如果这人在心魔幻境中沉沦迷失,被自己的心魔所击溃,心兽会觉得索然无味,转向下一个人。若下一个人的心魔不能让它满意,或是也被心魔击溃,它又会转向再下一个。若是等它将我们这些人的心魔全部尝过一遍,还未满意,我等就只能永留其中,等它自然睡去了——那会是几百年后。”
“而若是两天之内,心兽没能餍足,那么纵使到最后它满意了,将我们放出,人界和鬼界也已经彻底分离,相隔甚远,诸君从此只能在我鬼界安家落户了。”
叶灼并未觉得有何困难。
“好。”他道,“我会出来。”
然而仙道中人对视一眼,都感到了此事的紧迫。
既要心魔足够深重,又要这个人在最深重的心魔中还能全身而退,这岂不是死局?
众所周知,三千世界里亿万种族,唯有人心中千峰万壑,沧海横流,人心中本就有魔。
这样一种心兽,果然是专为人界设下的陷阱,不愧为老鬼,心机深重。
现在心兽已经选中叶二宫主,想回人间,又只有两天的时限。
——也就是说,除非心兽对叶宫主的“心”格外满意,而叶宫主又能从中全身而出,他们才有回到人间界的希望。
叶宫主能做到么?
但凡有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他们就无缘故乡,要在暗无天日的鬼界做活鬼了。
“叶二宫主,暂且留步!”有人说,“请问阁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助叶二宫主功成身退?”
君韶柳露出稍微拿乔的神态。
离渊在心中冷笑一声,神念已经探入某个储物戒。
“也有办法。”君韶柳说,“我曾听有的老鬼说,心兽有时也会食用一些与心魔孽障、七情六欲有关的天材地宝。听闻有一只鬼曾向心兽贿赂了一块孽海结晶,得以和被心兽选中的那只鬼一起进入心中境,在被选中的鬼快要在心魔中迷失之时,它唤回了对方的神智,两鬼都得以从心兽中走出。”
“所以诸君若是有类似的宝物,不妨拿出来献给心兽,说不定心兽能够允准第二人进入心中境。这样一来,一旦叶道友陷入险境,第二人还可以将他带出。”
“若是诸君手中没有此类物件,本尊身上倒有一……”
——离渊找到那只景门大阵里得到的三尸虫了,他直接将其丢到了心兽面前。
心兽的目光往那里转了转,暗红地面涌动,它吃下了。
君韶柳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阴森笑容。
他就知道离渊该死!
吃完,心兽的眼珠又牢牢看回叶灼,那道狭长的裂隙先前已经缓缓打开,是足以一人进入的宽度,幽深的路径两壁有稠紫红色的血管鼓动着,似在邀请叶灼踏入。
吃了三尸虫,路径又向外打开了些许。
“我和你一起进,怎样?”离渊说。
叶灼:“我似乎没说过,需要他人相助。”
“有备无患么。”离渊说,“谁都没见过心兽,只是君韶柳一面之词。万一它真想吃了你,你我还可以联手对敌。”
叶灼报以冷笑。
旁边忽然响起一道轻快嗓音:“叶道友!我也可以!”
离渊看过去——沈心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
沈心阁:“叶道友,一生心事怎可让他人知,我陪你进去!反正我心智受损只有六岁,看不懂发生什么,看到也记不住,我只记得带你出来就好啦。”
这就是沈静真教出来的好徒弟。
离渊正色,向沈心阁声明一事:“可这只三尸虫是我拿出来的。”
沈心阁根本不会被他驳倒:“可我听说这是景门大阵里的东西,这是渊兄你抢来的。景门大阵被破,也有我师父的份呀。”
说完就眨了眨眼睛,殷切看着叶灼。
——这就是沈静真教出来的好徒弟!
还未等离渊将沈心阁丢出,微生弦忽然幽幽开口:“景门大阵,似乎主要是由我来破的吧。”
旁边的众人就见微生宫主也将目光投向叶灼,其中略有幽怨。
哦,想起来了,微生宫主与叶二宫主,传言中可是少年相识的好友,一生心事,或许也可以托付一二。
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催促声,剑宗的二长老往声响处看去,果然是红尘剑派的弟子正在把红尘剑仙往前推,真是丢人现眼。
可是一转眼,他觉得亦缜的目光有些怪异,像是也想出言。
“又不是什么好事!你上赶着做什么!”二长老低声道。
“不,师父。”苏亦缜垂下眼,“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明知是心魔,还要让他一个人再去面对一次,这样的事太残忍。若能分担一二,我万死不辞。”
怎么就到“万死不辞”的地步?这徒弟真是不能要了!
……真是不知所谓。叶灼想。
沈心阁是小孩,不必和他计较,其它人又是在做什么。微生弦也来添乱。
那是心魔幻境,又非是龙潭虎穴,他能进去,难道还会出不来。
并未理会任何一人,叶灼直接踏出一步,走进狭缝通道中。
——手腕却被人抓住。
除了龙离渊,也没人敢这样做了。叶灼不满回身,就见果然是离渊抓着他手腕。
离渊蹙着眉似有隐忧,看着他眼睛,问:“你真要一个人?不会有事?”
叶灼:“不然?”
离渊却抓着他手不放。
他已经不想和龙离渊再站在这里多做纠缠。
“想跟就跟。”叶灼面无表情说。
然后挣开了离渊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这人是答应了,离渊知道。真让他受宠若惊。
是他而不是其它人,真想看看他们的表情。
——当即跟着这人一起走入其中。通路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我就知道。”离渊说。
叶灼:“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那些心中事你不愿让他人知。若我非要跟着你,那是冒犯,应当向你告罪。”离渊认真道,“但是我还知道,如果有一线可能,你愿意有人和你一起进心中境,那个人会是我。”
这龙何来如此笃定?
叶灼:“为何这样觉得?”
“因为他们都只看到你的一面——那是你还算好的那一面。就连微生兄也是。”离渊说。
“可我从第一眼见你,见到的就是你最坏的那面。”
拔剑相向,夺人鳞片,世上难道有比这更坏的模样?
哦,也有,第三次见面,有美人计在等着他。
离渊:“所以如果非要有一个人见你心魔,你会选我,而不是其它人。”
这龙。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出那道窄路,面前是另一片暗红色的广袤地域,天上有一道狭长的天裂,心兽的眼睛一边注视着他们,一边在裂口后飞快地向天边移动,是在为他们指引着方向。
叶灼回头,看向离渊,试图理解他话中意思。
“因为在你心中的印象已经很坏,”他说,“所以不论我又让你看到什么,都无所谓了?”
离渊:“就是如此。”
叶灼想了想,是有几分道理。他是什么人,龙离渊好像确实比其它人更清楚。
“那若是你有心魔,我就不便观看了。”叶灼向前走去,说,“毕竟阁下在我心中,还算是一条好龙。”
“嗯?你想看,我倒不介意。”离渊说。
他若有心魔,想来也没什么不可示人的东西,叶灼若有兴趣,大可以逐个观看,只要不是看到最后发现在照镜子就好。
叶灼径直向前走去。他何时说过想看这龙的心魔了?何况离渊心中根本无魔。
这片地域是另一个鬼界城镇,走着走着看见界碑,先前所在的是“聆心镇”,现在所在的是“观心镇”。
观心镇亦是萧条冷落,零星鬼物在街巷间游走,见到他们过来,觉得是惹不起的人,纷纷藏入建筑中了。
穿过观心镇,远方可以看到一片蓝荧荧的巨大湖泊,似乎就是此行的目的地。
离渊:“心兽心有四室,‘心中境’在其中主室内,就是那里了。再走一会儿就到。”
叶灼:“你不必跟如此紧。”
“?”有跟得很紧么?离渊不这样认为。
“走个过场而已。”叶灼说,“你既然想看,那看过就算了。心魔幻境推演一遍,我就会出来,不必你做什么。”
离渊:“如此有把握,看起来你心魔也不深重。怎会让心兽看上?”
“本就如此。”叶灼说,“只是心中有执念,会让心兽误以为我心魔深重而已。若真是心魔难灭,我师不会传我佛法。”
离渊:“剑是执念,你说过。可这样的执念,我想并不会被误以为是心魔。”
“你看过自然知晓。”叶灼道,“可你为何要牵我手?”
离渊:“不牵着,怕无法进你心魔幻境。”
叶灼无话可说。
于是就这样向那片湖缓缓行去。心兽的心跳声依然一路如鼓。
“其实我,”离渊想了想,还是说,“有些怕。”
叶灼觉得这龙真是自相矛盾。他说:“那你为何还非要来?”
“你来,我就来了。”离渊说。
有些事叶灼已经告诉过他,所以离渊其实隐约知道,会看到什么。
前尘往事已归尘土,可离渊觉得,叶灼不应该一个人再去经历一遍。
如果那样,和二十年前又有什么分别?
叶灼的目光落在远方梦境般的湖泊水面上,他没有再说话。
离渊也没有再问叶灼,心魔中究竟会看到什么,是否是他所想的那样。
也许就像这个人所说,看过,自然知晓。
他只是看叶灼。
说不清过了多久,总之已走到湖畔。幽蓝的、虚幻般的湖水深不见底,湖水似由无数清澈透明的光晕层层叠叠而成,望进去,像是会迷失了自己。
人心中不可测之处,便是如此么?
其实叶灼的眼睛也是这样。他看着这双眼,总会觉得此外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其实眼中也是镜花水月,可他还是想看着。
叶灼早已经被这龙看得烦了。
“小太子,”叶灼淡淡道,“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离渊觉得君韶柳应该立刻去死。
他顿时不满,小声道:“你怎么和君韶柳学会了?”
“你不喜此称谓,所以我喊来看看。”叶灼说。
就像他不喜被人盯着,这龙非要频频投以目光,礼尚往来。
“当然不喜。”离渊说,“我本也不是什么太子,‘小太子’这种称谓就更是不知所云。”
叶灼打量他,眉眼间一点闲情逸致,像带着笑:“那阁下是什么?”
“不是什么。只是他喊我该用敬语。”离渊说,“墨龙、金龙两种血脉是龙界最高,族主各为龙界半主,世代相传。”
“……墨龙现今只有我一个。”
叶灼轻轻眨了眨眼。
“云霄天阙里有不少金龙,但渊海地宫只有我在。”离渊说,“若我有龙崽,才是‘小太子’。不过那更是无稽之谈了。”
确实是无稽之谈,叶灼觉得龙离渊自己都还是龙崽。
也怪不得鬼帝喊了“小太子”,离渊就直接称他本名“君韶柳”了。看不顺眼,故而各降一等。
原来该喊龙主。
不过,还是龙崽,也许更多时候会喊少主。
莫名地,叶灼眼中有一丝笑。
“你笑什么?”离渊说。
“我知道了。”叶灼说,“十年前,你之所以能只身出现在我面前,是因你各族长辈都觉得,万界之中看到你原身而不知道你是谁的,伤不了你。能伤你的,必然又知道你是谁,不敢动你。”
“你才知道。”离渊说。
偏偏有这个人。
真不想提当年的事。
“走?”离渊示意了一下那片湖泊。
叶灼的目光,亦回到那片深邃的蓝色湖泊。手腕依旧被离渊牵着,他走入其中。
湖底的坡度是缓的,往里走,逐渐踏入清凉的心湖水中,那些光晕也升起,环绕着他的周身。
湖水没过腰际,将要吞没肩背的时候,叶灼回身,对上离渊的眼睛,他发现离渊依旧一直在看着自己。
“我以前不叫叶灼。”看着离渊的眼睛,他忽然说。
“二十年前我还有一个名字,是云相奚取的。太久了,我才想起来,所以告诉你。”
离渊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他的心好像也变成一方鼓,眼前这个人忽然伸出手,五指轻轻搭在鼓面。
“你叫什么?”他听见自己轻声问。
“云相濯。”叶灼说。
这三个字落下,他向后将自己没入湖水中。
心湖蓦然化作无底的深渊,他背朝着其下无尽的湖水,面前是离渊隐约的轮廓,他们一起向下沉去。
他听到了幻云崖上的风声。
第102章
叶灼不知道自己往下坠落了多久。
他看见荧蓝的心湖之水化作一片天地茫茫的白雾。雾中遥遥矗立着三座顶天立地、看不清面容的佛像。三座佛自天空静静俯视着他,他越是往下落,越能感受到那种目光。
他知道这是佛经中所说,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尊佛。
雾气中响起一道庄严平静的声音。
“须弥大界,人人修佛。三千世界,众生信佛。但我要告诉你,世无真佛。”
叶灼还在向下落,他看见天际昏茫的雾气中,三座巨大的佛像间又浮现无数尊层层叠叠,弥天亘地的其它佛像。
这是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中一切诸佛。
“佛非是佛,你亦非你。你来观佛,实是观己。三世诸佛,即是三世中一切诸己。”
那些看不清面容的漫天神佛,都俯视着正在下坠的他自己,而他自然是静默回视,像一种对峙。
这样的对峙在他的过去中一直在发生,并且也将一直持续下去。
风声里递来莲叶水泽的气息,他看见无数巨大的灰色莲杆从最深处拔地而起,簇拥、穿过三世一切佛,展开它们宽阔的叶和花,接天连地。
他耳畔又传来一道温柔沉静的女声。
“小濯,”她说,“你想修什么道?”
“小濯,我有时候会想,你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其实什么样子都好,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莲花与莲叶在天上本就是影子一样的轮廓,它们却又将自己的影子投下来,在他身上一层一层叠覆,最后他像是沉入这些影子一起组成的、幽谧的黑暗中。
叶灼又听到别的声音。
“相濯,过来。”
——这个人的声音是白色的。
像是那把冰白的、积雪一样的剑。
那声音说:
“我为你解,无情道。”
叶灼平淡地抬起眼,看向天空的正中央。
在那里忽然裂开一道横贯天际的猩红狭缝,心兽的眼睛狂热地凝视着他,眼上遍布血丝,杂糅着狂喜、期待与丝丝的恶意。
而叶灼坦然与之对视。
在心兽的眼中,他看见一道影子,那是过去的自己。他与过去的自己隔河相望,那一刹那,叶灼的视野与当年的自己蓦然重叠。
——他记得那是二十年前,八月十四,夜晚。
夜风温凉。
离渊发现自己出现在一棵桂花树下,而叶灼不在他身边。
毕竟这是心兽为叶灼一个人编织出的往事幻境,离渊想那人也许在别的地方,他得找一找。
明月皎洁,桂花正开放,应是一个秋夜。
风中除了桂子的香气,还有莲花与莲叶的芳泽。秋天本应是莲花谢去,莲叶将凋的季节,但若是在仙门的地界,四时寒暑也没有那般严明。
离渊循香往那边行去,果然看见依山傍水处,有一方开满了芙蕖的灵池。灵池上仙雾氤氲,池边临水的地方设着晶莹的亭台楼阁,到处都是一派轻盈欲飞的气度。若这里是一处居所,住着的一定也是位品性高洁的风雅仙子。
花影微动,灵池的清波中,一方竹筏悠然从深处荡出,离渊看到了想象中的人,那是一个凡人话本中洛水神仙一样的女子。她穿一身轻粉淡绿的裙裾,鬓上簪着莲苞,身形修长。
在她身边,离渊还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人,那一霎那他屏住了呼吸,有些出神,原来叶灼小时候是这个样子。
是了,这人小时候,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也许该叫他“云相濯”,离渊不知道他身上是否有叶灼的意识,还是只是过去的一个幻影。总之,这是小时候的叶灼,他从没见过。第一次见到叶灼的时候,他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人了。
——原来这人小时候穿的是这样雪白的衣袍。那衣服很好看,利落简单,可是处处都透出用心。发冠是藏锋敛形的云水纹,往两边垂下细细的雪银流苏,在乌墨一样的发间若隐若现,像水面的波光。
离渊看着他。
叶灼这么大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可能是在渊海玩水,可能在别的海域打其它的龙,最后惊动了云霄天阙的龙祖,龙祖说过来,我和你比划一二。
还不到自己腰际的高度,还没长大,这样小小的、玲珑的一个人。站在水面的竹筏上,从莲花深处现出来,其实那竹筏有微微的晃动,可是他站在上面,轻盈又沉静,已经能看出秀拔的身形,骨架和身形都长得很好,从小就练武的人才会这样。
其实依稀能望见他长大后的样子,离渊看着那精致的五官,那么漂亮,画也画不出来,像剔透的、雪色的仙山玉石一样。眉眼其实已经透出一二分的薄冷,可人还是小小的。离渊有些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那双眼不像十年后那样空灵淡漠,亦不像二十年后那样冰冷华美——它们还没有长成那样夺人心魄的形状,杏仁一样,被纤丽的睫毛遮了小半,他垂着眼,安安静静的。这么小。
但是看起来已经很能打了,比沈心阁能打得多。像个来人间行走的小仙君,只是现在没有拔剑而已。
他在看什么?离渊看过去,夜风吹起仙子的衣袂,飘逸的碧色丝绦也扬起来,在水面投下倒影,又被竹筏带起的水波刮散成朦胧的碎片,小时候的叶灼在看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这位仙子是谁?离渊觉得自己已经明白。
叶灼身上的涵华灵体来自西海连家,那是他母亲的血脉,连即是莲,而这里正是一方莲池。叶灼说过,她的名字叫灵叶。
她的面庞是很美的,明丽莹润,像云霞一样顾盼生辉,论五官气质,叶灼和她其实并不很相像。也许世间的美人到最后都会长成自己的模样。
他们出现在这里,是在做什么?一个安静的夜晚,一起泛舟池上么?似乎是很温情脉脉的场景。但是即使是这么小的时候,小仙君脸上似乎也没有什么温情脉脉的神态,至多就是这样安静着,不说话。
竹筏很快要飘然靠岸了。这时候离渊看见灵叶回过身,微笑着对小时候的叶灼开口。
“小濯,”她说,“我决定回西海啦。”
——“小濯,我决定回西海啦。”
时隔二十年,叶灼再一次听到她对自己说出这句话。而过往的轨迹已经注定。
他也像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样,抬起头,望向她。
他看见她鬓发间欲开的莲,看见那些点缀着发髻的明珠,看见她温柔如水的笑盈盈眉眼。
如果一个孩子的母亲说,她要走了。她得到的答复大约会是一句诘问般的“为什么?”,又或者,是祈求般的一句“可不可以不走?”
但是那时候的云相濯并没有问为什么,亦没有挽留。灵叶告诉了他,而他知道了。似乎就仅此而已。
他只是静静看着灵叶,然后说,什么时候。
“明天?也许是后天。我想和你们过完这个中秋。”灵叶说,“中秋的时候,大家都聚在一起,中秋之后吧。老庄主对我很好,我应该谢过他。”
“幻剑山庄是个很好的地方,我在这里学了剑,遇到一些很可亲的人,还有了小濯你。可惜,我还是不属于这里,这片灵池很好,可是我的家是西海。所以,我不会再回来了。你外公来信说,他们都很想我。”
于是云相濯说,好。
她抱怨般皱了皱鼻子:“想在你这里听到一两句挽留,真难。”
云相濯看着她。
叶灼也看着她。
“我会去看你的。”他听见自己说。
“好吧。”她又笑起来,“那就一言为定!”
第103章
月将满,竹筏在池边随水波轻轻晃动。
灵叶在其上打坐,小时候的叶灼亦在她身畔静坐。
离渊已经在桂花树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看这一幕。
他看见无形灵气在仙子和小仙君的身畔环绕,泛起涟漪,最后沉入两人体内。
“这就是《蕴灵诀》的最后一篇啦。”
“我学会了。”
“其它的,好像就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小濯,你的剑招学到哪里了?”
“学完了。”
小仙君说话的语调和他这个人一样,安安静静的,不会让人觉得寒冷,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
“这么快就学完了啊……”灵叶叹息般自语,“那你父亲,是不是已经在教你他的剑法了?”
“学到第二十三卷 。”
灵叶遥望着冰盘一样的月亮。
云相奚少年时候就已将幻剑山庄所有剑法学至大成,再后来,他又创出很多剑法。那些剑法和幻剑山庄原本的剑法一起,组成了山庄的传承。
云相奚不是一个会给剑法取名的人,剑法独属于他,他人亦不好妄自命名,并且,他也无什么著书立说的念头。
于是那些零散的剑法记录就那样摆在藏书殿的最上层。弟子有想效仿他的,就自行前去领悟。
是在六年前,云相奚才花了几个月时间待在藏书殿,将他所创剑法以脉络一一贯通,整理造册,弟子们从此才得以窥见门径。
当然,剑法依旧没有名字,只是按顺序题了些数字。
其中有一些,弟子们可以学,有一些,修无情道的弟子才能理解。另一些则难以领悟,还有很多剑法,练下去会使人走火入魔。毕竟这是云相奚的剑法,古往今来的天下第一剑。这样的剑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练。
想着这些,灵叶许久没有说话。
也许是终于感受到了异样的寂静,云相濯看向她。
“要我练剑给你看吗?”
“不用了。”灵叶轻轻说,“他教给你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不然,为什么十几年间都没有想起过整理自己的剑道,忽然却又整理了。
云相奚的剑,也自然是最好的。
“小濯,”她对着月亮,有些出神,“你说,你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月光如雪,她怅然的侧影落在叶灼眼中。
其实在两三年前她还不是这样称呼云相奚,有时候她会称“夫君”,偶尔她也会说“相奚”。
后来,就只有像是“你父亲”这样的称谓了。
她问,云相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幻剑山庄也有人对云相濯问过这个问题,他们说,小师弟,能否向师兄师姐讲一讲,少庄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这之后的很多年中,也有过几个人问叶灼,云相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这更像是一种自语,而不是非要他作答。
也许,人们已经心知这个问题无从解答,如果是问相奚剑是一把怎样的剑,天下人倒是有话可说。
其实叶灼知道云相奚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从未开过口,他知道那些人也并不需要答案。
就像现在,多年前的云相濯听到了灵叶的问语,但他什么都没有答。他只是觉得,也许灵叶有些话想要说。
“十五岁的时候,我听过很多关于他的故事。”灵叶说。
“他们说他三招败了世间剑道第一的秋水剑神,说他一剑挑落了界域裂隙里的祸世天魔,说他第一次造访上清山的时候,上清剑冢里万剑齐鸣,都欲认他为主,将剑宗大长老惊得从飞剑上跌落。”
“他们都说他人如其剑,只穿雪衣,风华绝代,都说他一生未尝一败。”
“那时候我仰慕他。我也想学不败的剑法,做拂衣而去的剑仙。我还看过几本无情道的典籍。”
她说着,像是在笑。
“十九岁的时候,我遇见了他。说来好巧,第一次见他,就是救命之恩。自然是他救我,也许那都是无心的,但他和传言里一模一样。小濯,我还能怎么办。”
“那时候我想,我一定要嫁给他。他修无情道,也许不会有情爱,那也不会怎样。做不了夫妻,还能做道侣。我想,我一定可以做到。”
“我觉得我很好。当然,在他眼里,好像并没有那些好,可是也没什么不好,他看什么都一样。只是,我还是觉得我很好。”
“这世上仰慕追随他的人那么多,多我一个没什么。我只要他有哪一天想和一个女子结百年之好,第一个想到的人会是我。”
她垂着眼,去拨清澈的池水:“后来,我就嫁给他了。再后来,他就成了你父亲。”
“哈,世上有那么多学剑的人想拜他做师父,有那么多修仙人想有和他一样的剑骨,想效仿他的道心和道途,他是天下第一,天下人都想见识见识他到底有几个鼻子几个眼睛,但从一生下来他就是你父亲,为什么?”她说,“这都是因为你娘亲鬼迷心窍,百折不挠。”
云相濯歪了歪头,有些困惑地打量着她,不知道她究竟想要怎样的回答。
“那,谢谢…?”他迟疑道。
灵叶的手有些想去打孩子了。只是因为暂时腾不出手,这才作罢。
她的手浸入空无一物的水中。水面上,月光浮动。她再抬起手,指间除了滚落的水珠外一无所有。
“可是他就像水里的月亮。”她忽然说。
“月亮在水里,你看得到。但你把手伸过去,就会发现那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这就是他,小濯,这就是你父亲。”
“他是幻剑山庄少庄主,是天下第一剑,是他父亲的独子,是我的夫君,是长徒,是师兄,是铸剑师的好友,是云相奚,但对他来说,这些其实从来没有过。”
叶灼看见她悲伤的目光。
“他见到你的祖父母会执晚辈礼,他每两三个月会见我一面,我修为有困惑他会答,仅此而已。他身边来来往往总有许多人,可是这些人究竟是谁,他从没有在意过。”
“其实也没有谁期待他真的能做一个庄主、好友、或是丈夫,他也只是点到即止。连这些也不是他想做的,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连这点表相都没有维持,会给他的修行添一点麻烦,他不想要任何麻烦。他全部的时间都是为了他的剑。”
“小濯,这样的一个人,让我觉得可怕。”她说。
“而所有人似乎也是只需要他站在剑道最高的地方,告诉他们世上还有这样的境界。可是如果你想要的是别的东西,就会发现,那些东西你永远都不会得到。”
叶灼看见眼泪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
“我其实很想带你一起回西海。”她悲伤地凝视着自己的孩子,“可是,小濯,你那么像他。”
“你的蕴灵诀学得很好,洞虚心经也领悟得很快,你外公很喜欢你,他好想亲手教你学西海从上古到现在的一切传承,可是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你在剑道上会走得更远。”
“而云相奚做不到世俗里的几乎所有事,可是对你,他却是一个好父亲。”她伸手,微凉的手指抚上云相濯的脸颊,“他的剑,还有你。在这个世上,他真正在意的事情只有这两样。”
“——小濯,你想修什么道?”
“我会学剑。”云相濯说,“西海的心法我也会学。”
她又轻轻笑了。
“好。”她说,“你要记得心法。下次,你来西海看我的时候,就让你外公和外婆把别的也教你。”
云相濯微微抿唇,没有再说什么,他其实有些不知所措,对这样会哭,又会笑的美丽的女子。
但他也会去做那些事情,如果这会让她不哭的话。
“很晚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灵叶说。
“是。”
于是灵叶把他拉起来,竹筏靠岸了,她带云相濯跃到灵池畔的玉阶上。“明天中秋节宴,我带荷花酥给你。”她说。
云相濯应了。
“谢谢。”他说,“娘亲。”
灵叶眨了眨眼睛。
然后,笑意从她眼里漫出来,像蝴蝶一样飞绕在她身边。
她一把抱起了云相濯,将他举起来,笑着转了好几个圈。
云相濯不适应这样的接触,但他可以试着忍耐。
“你竟然会喊娘亲,小濯,你好聪明!”灵叶眉梢眼角都是惊喜的笑意,终于把他放下来。
其实孩子怎么不会喊娘亲,只是不常这样。
云相奚的无情道已经修到很远的地方,凡尘俗世的亲缘对他而言也已经很远。那么这些称谓亦只是徒添不必要的因缘。即使云相濯不喊他“父亲”,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对其他人,亦是如此。
就像那些剑法亦无需名字,能够区分即可。
灵叶将他往前送了几步,几步之后,她停下,看着一身雪白的,小小的人一个人走在路上。
“小濯。”她忽然说。
叶灼回身,看着她。
她怔怔地看着他,像是想透过这张面孔,看到她的孩子长大后的样子。
“小濯,我有时候会想,你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她说,“其实什么样子都好,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叶灼答她:“我会的。”
“好。”她轻轻说,“夜深了,快回去吧。”
那孩子就在桂花林中向远处走去。灵叶看着他,直到再也看不到了。
他走的时候离渊就从桂花树上下来了,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陪着他穿过整片暗香浮动的仙园。
这么小,这么漂亮,还这么安静的小孩,就算是在幻剑山庄自己的地界里面,居然也舍得让他一个人走夜路,真是。
不知道这小孩到底是怎样一种意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自己在,无所谓,离渊就抱着剑,堂而皇之缀在后面。
如果云相濯问他是谁,他会说我是你未来的仇敌,此行特来探探你的底细。
这是一段微微有起伏的上坡路。景物转折处有一个有飞檐的竹亭,檐角挂着风灯。
云相濯在亭子的不远处停下了。
离渊循着他的目光,抬眼往那里看去。
——在那亭柱的掩映间,他看见一方雪白的衣袂。
衣袂微动,那人从亭中缓步走出。越过亭子投下的淡影,他站在月光下,像有风雪扑面而来。
云相奚。
离渊听很多人说起过他。而真正的云相奚,的确是他们口中的那个模样。
白衣,寒剑,无情道,天下第一。这样的一个人,自然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一张拒人千里的俊美面孔。但其实叶灼也不像他。
非要说,也有那么一点相似,但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剑修。天下的剑修都会有这样出鞘剑一般的气质。
有云相奚站在那里,天上地下都好像寒冷了很多。他先前在亭子里,自然不是在练剑,那么就是在等云相濯了。
他道:“相濯。”
嗓音寒冽,但倒不是很冷冰冰的语调。冰川之上,雪与月都很分明。
他垂眼看着云相濯,云相濯走过来。他伸出手,云相濯抬手递去,云相奚牵着他,往前走去。
这时候离渊看见他们的衣服。都是一色雪白,形制相似,质地也似乎相同。只是云相奚的更简单,全无多余的装饰而已。
从桂园到灵池,一路都是华彩美丽的景致,但是离开这里,幻剑山庄白石白玉筑成的疏朗景观逐渐取代了它们,小时候的叶灼就这样被云相奚牵着,他们走去的那个方向,景色愈发空寒,弥漫着淡淡的雾。
离渊依旧走在云相濯身后。
忽然,他看见那还没有半人高的小仙君蓦然回头,看向来时路。
那双眼静静的,映出天地间一片月色。
也许,他在看灵池的方向。也许,他看见了离渊。也许什么都没看到。
然后,他和云相奚一起走入幽白、流云般的夜雾。
有那么一个瞬间离渊看见了他腰侧的剑。还没长大的时候,当然要用更轻更精巧的剑,那剑是刚刚好的长度,是特意为他做的。
那也是通体白色的一柄剑。
离渊向前一步想和他一起走入雾中,雾气却铺天盖地朝他而来,像一道海潮隔断了两端,将他推往另外的去处。
第104章
雾散去,离渊站在另一座庭院中。
白石筑成的庭院,空旷清寒,没什么景观或点缀,只有苍郁的松竹柏树。松木沉香的气味像山石上的寒露一样缓慢地滴落。
草木上有一层薄雪,檐上亦有白霜,是个冬天。
树下有一张矮矮的书案,在那张书案后,离渊看见了更小时候的叶灼。
三岁?四岁?离渊不太能分得清人族小时候的年纪,何况修仙门派里的孩子和凡间的孩童又有不同。
——他只觉得好小,比五六岁时候的样子还要小。
离渊轻轻走过去。
他看见小仙君刚过肩的头发用雪色绣银的发带松松拢在发尾,拢不起来的那几缕,因为是短的,在额前像是有微微的卷。
不是练剑时利落的束袖打扮,是更加飘逸精致的常服,也是雪白的,立起来的领口滚了一圈细细的兔毛。冬天了,是应该穿这样的衣服。
离渊已经走到他身边了。
神清骨秀的小仙君好像在习字。
就那样端端正正地握着笔,在临帖。
离渊又看一眼,临的不是什么初识字时的学帖,是剑谱。自然也不是什么寻常的剑谱,一眼看去霜寒深重,莫名地,离渊觉得这应当是云相奚的字,也是云相奚的剑。
这样小的云相濯,也不是在习字,字已经都学完了,是在学剑。他临的是云相奚的手书,落在自己的笔端,字迹自然也有八九分相同。
可是叶灼后来的字不是这样的。他后来的字离渊在暮苍峰的书斋里看过很多,记都能记清楚了。有那么几天他觉得自己的人族文字居然写得不如这个人萧杀漂亮,还悄悄学了几笔。
两者全无相像。
四下无人,离渊伸手,小心地去碰了碰小仙君的头发,手下是似真似幻的触感,被碰到的小仙君也没什么反应,依旧心无外物地写着字。
真应该把他抱走。离渊在他身边坐下,手肘支在桌面,云相濯写字,他就一直看着。
他看见小仙君的侧脸,那纤纤长长的眼睫很久才眨一下,眼瞳是圆圆的,脸颊也是玲珑秀气的弧度,像一捧晶莹的雪。
这样的孩子。
至少,他在幻剑山庄,过得不算坏。
离渊终于打量起整座仙庭。这样的风格,这样旷寒的地气,想是云相奚的住处。
那云相奚在哪里?
“你父亲在哪?”他问小小的云相濯。
没人理他。
那离渊自己找。
他觉得这里应该不至于真的只有云相濯一个人在,那样的话,他要去告官了。
环视一周,离渊就知道云相奚在哪了。
不远不近的一座楼台窗后,他看到云相奚隐隐绰绰的白衣身影,似乎在案前雕刻着什么东西。
那个位置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下方的云相濯,若有意外发生,中间也无阻碍,可以顷刻来到。看来事情还没到要报官的地步。
离渊看见了,云相奚每隔一会儿是会放下手中的事情,往云相濯所在的地方看来。像一个世间寻常的合格的父亲。
离渊想起灵叶的那些话,他意识到叶灼小时候应该就是在这里——在云相奚身边长大。
习字,学剑,起居。也许从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而云相奚可能并不会任由云相濯和他人接触过多,即使那是孩子的母亲。
所以那晚灵叶才会说,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灵叶还说,至少,云相奚是个好父亲。
离渊的目光落在云相濯发尾系着的细细发带上。在这里,会是谁给他束发?
云相奚竟然真的能养活一个孩子。没有全心练剑,也没有动辄闭关。这样的事连离渊都觉得惊讶。
他会怎样把这个孩子养大?这个住处好像没有其它任何人了——那就是日复一日,言传身教。
可是除了剑,云相奚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给他?离渊觉得自己不应该想这个问题。就像一块冰应该是全然清澈的,心无外物身无尘埃,对一个剑修来说并不是坏事,甚至,这是剑修一生追求的最终境界。
云相濯的字快要临完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叩钟声。但他的笔锋没有顿,全神贯注的状态也没有被打扰分毫。
直到这份剑谱临完,云相濯才搁笔。
有人登门造访了。
来者穿墨蓝衣袍,有一双张扬上挑的凤目,随意散着长发,满身的风流落拓。
——竟然毫不见外地走到了云相濯案边。
“在写什么?”他说,“让我看看——呀,写得这么好。”
来人俯下身,靠得有点近,云相濯好像不怎么喜欢这么近的距离,往远离他的地方移动了一点。
——也就是离渊的方向了。
离渊真想把他抱起来。
来者还在说话:“小濯,你冷不冷?”
没人理他。
只有离渊静静注视着来者的面孔。
这是一张他看过,他认得的面孔。这个出现在心魔幻境里,活生生、笑盈盈的人,二十几年后已是白发如雪。
而后,由他收殓。
——这是铸剑师。锻了相奚剑,也锻了逆鳞剑,最后在冶剑谷里自戕而死的铸剑师。
第105章
自从穷通观主向天问出那三卦,幻剑山庄闭门谢客已久。
这种时候还能走入山门的,只有寥寥几位山庄的知交亲旧,铸剑师正是其中的一个。
众所周知,他是少庄主云相奚的好友。除了云相奚自己,他是唯一一个可以随意触碰相奚剑的人。
他们是怎么遇见的?不难知晓。天下第一的剑客要锻本命剑的时候,自然找到天下第一的铸剑师,而铸剑师自然是欣然应下,与此剑一起名扬天下。
至于他又是怎么与生性淡漠的云相奚成为“好友”,亦不需要太多探究。天下第一的铸剑师和天下第一的剑客,遇见了,仿佛自然就该成为好友。
那么,对于好友之子,铸剑师自然亦是关切喜爱。何况,云相濯可要比他的父亲更有意思。
铸剑师拿起案上的字纸,细细品读。“字中已有剑形。啧啧,小濯,你怎么这么厉害。”
他夸得很用心,奈何云相濯是个宠辱不惊的小东西,并未给出反应。
“相濯。”云相奚从楼台里步出来了。
云相濯起身,他把那张字纸从铸剑师手里拿走,和其他写满字的纸张一同拢起来,整整齐齐的一叠。他把这个给云相奚。云相奚将它们一一看过,才收起来。
这时候云相濯就安静站在他身边,他们在同一棵树下。
“你要的东西,我都带来了。”铸剑师对云相奚说,“想给小濯锻剑,我锻了送来就好。非要自己锻,我看你想抢我饭碗。”
“我更了解。”云相奚言简意赅,令铸剑师无话可说,冷哼一声,把东西都抛给云相奚。
云相奚收了,拿出一玉匣,玉匣打开,里面是一把纤长精致的白色小剑。
“拿着这个。”云相奚对云相濯说。
离渊看着它,原来云相奚方才在雕琢的就是这约莫一尺长的小剑。冷冷冰白的颜色,和相奚剑一模一样,似乎系出同源。感其气息,还是半成品,一个刚成型的剑胚,要做剑修的剑,还要与许多辅材一起同锻才行。
云相濯将小剑接过去,轻轻挽了一个剑花,这样的长度,现在的他用起来刚好。
云相奚拂衣,单膝半跪下去,他握着云相濯的手,教他调整握剑的手势,又问这剑拿起来时的轻重感受。
铸剑师抱臂在旁,酸不溜秋地看着。的确,云相奚比他更了解云相濯,这是他自己亲手带到现在的孩子。和小濯有关的一切事,他这位好友从不假手他人。
现在连剑也是。
这自然不是什么本命剑,本命剑要长大后才能锻。学剑时暂时用到的剑器,到用不了的时候也就弃置了。
幻剑山庄的刚入门的小弟子,用沉木剑,再大一点用精铁剑,用坏了就换,都是山庄冶剑坊一式生产的,剑修刚入门的时候都要先用坏几把剑。
哪里像云相奚,这是在用本命剑的标准给小濯锻练习用的剑。
主材就是当年锻相奚剑余下的极寒冰脉,辅材他也要一样的。连长度、连重量都要用着最合适的。
这时候云相奚已经看着云相濯用了几式,剑形还要再调整一下,锻剑的时候一并改了。
他将剑挂在云相濯腰际。
孩子还小,只有一点点高,他做这些事都要单膝跪着,才能差不多与云相濯平视。
云相奚不觉得有什么,他动作从容。
“重么?”
“不重。”云相濯说。
铸剑师静静看着这一幕,他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大约在想,这样的云相奚若是让外人看到,大约会让所有人以为自己是在发梦吧。
所有该试的地方都试过了,云相奚已经知道这把剑该怎么锻。他将剑胚收起来,又牵着云相濯到离树干很近的地方,比了一下他的身高。
在比云相濯现在高了四指的地方,云相奚用剑气刻了一道痕。
“你在做什么?”铸剑师问。
“下一年他四岁,长高到这里。”云相奚说,“用的剑也要长一些。”
说着,他在高一些的地方,又刻下一道痕。那么,这就是五岁的时候了。
云相奚是一个苛求完美的人。
所以云相濯每一岁,都会有一柄完美的剑。
铸剑师脸上有微微的愣怔,他看着云相奚在树干上依次刻下十二道划痕,这就是云相濯未来的十二年。十二年后,小濯十五岁。
十五岁,可以拿起真正的剑了,剑道也已经初具雏形。
铸剑师看着云相濯,想他十五岁的时候会长成什么样子,又看向那最后的刻痕。
“你不要告诉我,”铸剑师说,“你是想给小濯锻十二柄剑,直到他十五岁。”
云相奚颔首:“到十五岁,他就该锻本命剑了。”
“……”
铸剑师没说话,但云相濯听懂了他们的对话。他的父亲要给他锻十二柄剑,每一柄都用和相奚剑一样的材料。
他想了想,抬起手,牵住了云相奚的衣角。
云相奚低头看他。
他看见相濯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
“谢谢。”云相濯想了想,说,“父亲。”
似乎没教过他这些人间的礼节。也许是在山庄其它地方听到了。听到什么,就会学到什么。
云相奚没说话,伸手拂掉了云相濯发间的雪片,天上下起了零星的新雪。
“那本命剑总该我来锻吧。”铸剑师说。
越看越觉得可爱,他抄起云相濯:“小濯,长大多来找我玩,我给你锻最好的本命剑。听说这两年有陨晶要降世,各门各派都准备着谋夺宝物,小濯,我想办法弄来给你做本命剑的主材,怎么样?”
云相濯看着他,缓缓想了想,说:“那你想要什么?”
铸剑师不是他的父亲,铸剑师要给他东西,他不能平白收下。
这话逗得铸剑师大笑,他指指自己的脸颊:“亲一下。”
云相濯看着他,精致的眉眼微微蹙起,最后他伸手把铸剑师的脸推开了。
“放我下来。”他说。
“不放。”铸剑师说。
寥落的庭院里似乎终于有了生气。云相濯想下去,铸剑师不放,而云相奚静静站在树下,他身畔是树干上十二道剑痕。
离渊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们。也许,云相奚是一个好父亲。至少,在现在。
离渊忽然觉得有迷惘从心中升起,不知何来何去。若是能一直如此,似乎也算山中无日月,平静安宁。
铸剑师终于把云相濯放下来了,因为他和云相奚要去冶剑室,开炉,将剑锻出。
离开前云相奚在云相濯案上放了几本典籍。“把这个看完。”云相奚说。
而后,庭院里又只有云相濯一个。
不,不是一个。离渊坚定地相信,现在是两个人。
云相濯安静看书,他就依然坐在旁边。
雪渐渐下大了。抬起头,天地间一片碎玉飞琼。
他看见这个很小的孩子从书中抬起头。漫天的飞雪倒映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
在人间,四时轮转,雨雪纷飞。
下雪对云相濯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会觉得风雪冷么,他又会不会觉得风雪很美?
“冷么?”离渊问他。不管云相濯能不能听到,他就是要问。
云相濯却仿佛听到了他的话一样,他看见云相濯朝他的方向抬起头,那孩子伸手,像是要碰他的面孔。
离渊看着他:“叶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