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鬼界边缘,因机缘巧合之下,常与他界接壤,会飘来零星香火,或是引来活人血食,散布着许多荒凉偏僻的小镇,其中住着一些法力微末的小鬼。
聆心镇,即是其中之一。
然而近日,聆心镇却被里三层外三层,重兵把守,镇中小鬼全被清出,在镇外游荡。
伸长脖子,想往里面看看究竟发生什么,有无自己的机缘,却每每被凶神恶煞的鬼兵驱赶到别处。
几天下来只知,有鬼界的大人物来到。
千里迢迢驾临这鬼都要饿死的破镇子,大人物不会是脑袋出了问题吧?
——聆心镇中央。
“玉湖兄,”一道带着戏谑的笑音道,“为何心不在焉?”
出声的是位身着墨青蓝色华服,眉眼幽然深邃的青年。其形象颇为不羁,长发随意披散,眉梢眼角挂着似是玩世不恭的笑意。唯一与活人不同的,是那格外苍白的肤色,搭在桌上的指尖透着淡淡的玉紫。
而他口称“玉湖兄”的,则是一位身着须发皆白的道袍老者,那老者身上气息绵长浑厚,似能与天地共鸣。
被对面看起来比自己小了许多年岁的年轻男子以平辈相称,他嘴角绷了绷,却并未动声色。
“方才那道巨响,陛下想必亦听见了。”玉湖真人道,“可是发生了何事?”
“听到了。”鬼帝漫不经心道,“听着像是从贵界方向传来,不知玉湖兄是否有什么头绪?我也好派人去查看一二。”
“不必劳烦,”玉湖道,“我遣弟子去吧。”
“也好,毕竟还是和谈要紧,”鬼帝轻掸袖口,“玉湖兄此行是代人界前来,既然贵界都这样想——想必不会有人前来作乱。”
“对么,玉湖兄?”鬼帝举起酒杯,微笑着朝玉湖真人一个致意,饮下酒水。
玉湖的笑容不露任何痕迹:“那是自然。”
“只是,玉湖兄的诚意,是否该提一提?”鬼帝放下酒杯,直视着玉湖的面孔,漫不经心的笑容散去些许。
“好教玉湖兄知道,我这位置,都说坐得不稳,可也坐了几十年。”鬼帝一双幽幽的眼瞳里映出玉湖的身影,“能不费一兵一卒与贵界交接,固然是好。可是鬼界里饿红眼的东西多了去,若是刀兵相见,在下似乎也无什么损失。”
话说得再动听都是无用,实在的好处摆出来,才有商量的余地。
短短几天下来,玉湖真人已知这位看起来年轻气盛,玩世不恭的鬼帝,其实是位笑面虎般不好相与的人物。
与虎谋皮,向来是如履薄冰。
“此言差矣。”玉湖真人道,“两界交战,生灵涂炭,有伤天和。我人界是比不得鬼界强盛,可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只是,纵然鬼界能胜,那样以后,人间的香火,恐怕也是归了整个鬼界。”
鬼帝微笑等待他的下文。
玉湖继续说:“我宗身为仙盟之首,寻的是整个人间的保全之道。早听闻陛下心肠仁善,故而才暗中相邀。有我宗相助,两界交接便可以悄无声息,天衣无缝。陛下只需用自己的心腹人手,即可重建人间的阴司地府、六道轮回。到那时候,人间香火,自然全归陛下一人享用。”
玉湖真人笃定,这样的好处,鬼帝会动心。
正因为听闻鬼帝根基浅薄,在鬼界四面受敌,他们才有机会行此险招。
“玉湖兄还真是为人界着想,如此大义。真令在下佩服。”鬼帝道,“既如此我也给你一句准话:两个,太少。”
“那陛下是想……?”
“贵宗口称自己手中有人鬼两界曾经相连的关窍节点所在,可以助我从容接管界域,此时却只肯交出两个,就要从我手中拿到好处,是否有些太过迫切?”
“我又怎知,那些关节是真?我又怎知,贵宗手中,真有人鬼两界间的所有关节?”
“再说,当年人鬼两界忽然分离,焉知没有你们人界的手笔?若是贵宗想要的东西,我给了,你们人界却又忽然跑了,我岂不是如你们人间所说——肉包子打狗,”鬼帝笑吟吟顿了顿,“——有去无回了?”
玉湖心下气恼!
不见兔子不撒鹰,这鬼帝,怎么是如此不好相与的人物?
人间有悬注大阵,可以分开两界。这是他压箱底的底牌,打算等谈无可谈时再拿出来增加自己底气,可是被鬼帝如此直白摆在明面上,怎么反而使他更难进退?
“陛下想要什么,不妨直言。”
“六个,立刻就给。”鬼帝说,“我那修习界域之道的军师,早就随我来到此处。玉湖兄将位置给我,我立即派军师带人前去验证,一旦为真,贵宗想要的灵物,本尊双手奉上。”
玉湖真人缓慢闭上双眼:“陛下,且容我先做考虑。”
“不急。”鬼帝道,“去与贵宗其它人商量一两日,亦无不可。”
玉湖真人是想与其他两位再做商量。
只是从方才那声巨响起,神念沟通就被无形之物阻隔,令他有不好的预感。
派出去探查的弟子还未归来,他又要全神贯注与鬼帝周旋,一时竟是分神乏术。
“玉湖兄。”鬼帝忽然道。
“鬼帝陛下有何见教?”
“你觉不觉得周身有些怪?”
“是么?”玉湖真人仔细感受,道,“不瞒陛下,自我来此,就感觉此地有异兽气息环绕。”
“那倒不是,”鬼帝沉吟些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忽然传来重物下落的声音。
——鬼帝亲卫齐拔兵器,霎时戒备。
往外望去,只见仅仅一丈开外的地方,掉下来两个蓝色衣袍的狼狈人影。
由于落下的速度太快,将深红色的地面都砸得震了震。
刹那间锋利兵刃齐齐指向他们,将那两个身影合围在内。
沈静真勉强站稳,不顾别的,先拉着沈心阁看他是否还好。
——是打量他们师徒两人修为不错,不容易摔死,所以爪子一放就把他们丢下来了么?
沈心阁还好。
甚至满脸兴奋对沈静真道:“渊道友飞得好快!”
一瞬间却又换上担忧:“叶道友怎么没有一起下来?不会是被渊道友掳走了吧?咦,他们去哪了?”
沈静真并不想回答。
至于那两个人去哪了,他也不是很想探究。
最开始先是听见那位问叶二宫主方才撞界壁的时候有没有被震伤,叶二宫主回答说你才被震伤了。
然后隐约好像是为这“震伤”的事起了争执,听语气像是快要打起来了。
——然后,就把他们两个丢了下来。
沈宗主只是安抚般拍了拍沈心阁的肩膀,目光越过重重包围,径直看向那鬼界酒亭中对坐的两者。
一者为鬼,鬼界中位高权重之辈。
一者为人,人间执掌正道的护道真人。
有些事,不言自明。
一向温润如玉的沈宗主,此刻却是神色如霜。
“敢问真人,”沈静真语声冰冷,道,“为何在此?在做何事?”
玉湖真人静静看着他。
沉重的大道威压,随着他的目光一起落在沈静真身上。
这力度,足让人粉身碎骨。
沈静真护着沈心阁,身形如松,岿然不动。
——鸿蒙宗主沈静真,道修,兼修符箓、阵法,渡劫后期。不足一提。
来自护道真人的威压凝重如山岳,兼有神魂压制,顶不住,就会形神俱伤。
当然,沈宗主若识相,不至于此。
沈静真直视着玉湖真人。
身上气息,在那使人连呼吸都不能的沉重压迫下,反而层层攀升。
从渡劫后期,到渡劫巅峰。
又在渡劫巅峰再度上升,到那人界最高的人仙境。
水到渠成,不是破境,而是终于卸下伪装,崭露锋芒。
“敢问真人,”沈静真一字一顿,“为何在此?”
第92章
感受到师父身上的气息波动,沈心阁并没有觉得很光荣。
距离把师父喊作“道友”,明明只有一步之遥,现在忽然又变得遥远。
师父竟然不是渡劫期的道修,这种感觉就像一直以为蔺宗主是师父口中温柔善良的好人,却被他残忍地点了哑穴。
——师父明明之前还对他说微雪宫喜欢藏拙于身,韬光养晦,一定还有隐藏的底牌,不是君子所为。
那时候他不懂什么叫“韬光养晦”,什么叫“藏拙于身”,现在他彻底明白了,就是说师父这种遮遮掩掩的人。
偷偷地修到了人仙,连徒弟都不知道,这样难道就是君子所为了吗?师父从此不是君子,而他再也不是君子的徒弟了。沈心阁觉得悲从中来。
正在僵持之际,又一位灰袍道人自镇外缓步而来。
同是护道真人,他身上气息浑厚,不输玉湖。能认出,这就是阻拦他们来到鬼界的两人之一。现在沈静真面临的压力又多一重。
来者沉声道:“沈宗主,既已来此,不妨先听来龙去脉,而非扰乱两界和谈。”
“两界和谈?”沈静真声音沉冷,“身为仙道大宗之主,两界和谈,我怎不知?”
“鬼界人界接壤,已无可避,唯有早做打算,方能和缓交接,避免生灵涂炭。”
沈静真一字一句,依然重复:“两界和谈,我怎不知?”
他身上人仙气韵显露无疑,面临两位护道真人的威压,如同狂风骤雨中一棵孤松,虽然势单力薄,依然峭拔挺立。
死寂中,但听鬼帝一声轻笑。
“有意思,真有意思。”鬼帝抚掌赞叹,“玉山兄,玉湖兄,你怎么说?”
玉湖面色沉沉:“小辈不懂事,陛下见笑。”
“哦?果真如此?”鬼帝道,“那这位小辈还真该管教,险些让我以为——玉湖兄先前说人界共见,是在诓我呢。”
沈静真一反常态,从个不问世事的闲散神仙变成咄咄逼人的卫道士,鬼帝话语亦是夹枪带棒,玉湖真人面孔上阴云密布:“沈宗主,他界面前,你不要失了分寸。”
“我是失了分寸,”沈静真目光冷若冰霜,“那仙门百家尚不知情,两位真人先行与他界之主对面交谈,口称‘人界共见’,又是失了什么?”
鸿蒙宗身为道修门派,常年居于上清道宗之下,门人一向和光同尘,沈静真进退有度,更是其中翘楚,何曾见他如此过?
连沈心阁都能感受到,师父是真动气了。
若不是气昏了头,怎么会装都不装了。
“沈静真!”后到的那位玉山真人,语中怒意比沈静真更甚,“你不清楚来龙去脉,就不要在这里大放厥词!退下!”
“要我退下,除非真人明示,何为来龙,何为去脉!”
“你与邪路宗门微雪宫勾结,执意闯破界障来此搅局,休怪我手下无情!”
沈静真身畔罡风环绕,七七四十九道符箓于身周盘旋如轨,蓝衣袍袖飞荡:“那就请真人赐教!”
“好,好!”鬼帝拍手赞叹,笑得眉飞色舞,“你们都退下,请玉山真人与这位‘沈宗主’到那里去论个对错怎样?还有哪位贵客想登场,请一并相见。”
说罢示意镇中央用木头搭成的、十丈见方的的残败矮台——那是这镇子还兴盛时搭建的,演画皮鬼戏用的戏台子。
玉湖真人自然看得出来那是何地,鬼帝如此戏谑无异于羞辱,令他神色又阴沉三分。
玉山与他修为相仿,要对付沈静真并不难,只是局面无端被搅,与鬼帝的交易何以为继?
而且看玉山神情竟隐有忌惮,也是,沈静真带着他徒弟,两人怎有打破界域之力?
正打算说些什么扭转颓势,对面的鬼帝却丝毫没有要听他说话的意思,只是兴致盎然看着两相对峙,一触即发的玉山真人和沈静真,抬手,要去拿桌上酒壶为自己添酒。
——却是拿了个空。
方才还好端端在桌上的青玉酒壶,并两只还未用过的空杯竟是在他们都无察觉的情况下,不翼而飞了。
“嗯……?”鬼帝眯起双眼,不善地朝四周看去。
玉湖真人亦是警惕,不顾得两界礼数,强横神识向外扫去,立刻发觉异常。
——苍老面庞上,一双寒光隐现的眼睛看向不远处一处鬼居的屋顶。
那屋脊上,不知何时多了他人身影。
一仪表不凡,身着黑色华衣的年轻人正慵然闲坐屋檐之上,手执青玉酒壶,往杯中徐徐斟满七分。
然后,递给身边人:“尝尝?”
——俨然正是微雪宫那个来历不明的孽兽!
而在他身边面无表情抱剑而立的身影,身形修长笔直,红衣鲜明如烈焰,看那面孔,不是叶灼还能是谁?
玉湖真人面沉如水。
叶灼目光从所有人身上扫过,余光看了一眼那来历不明的酒,道:“不尝。”
离渊继续递酒,笑盈盈道:“以酒代礼,向阁下赔罪。”
莫名其妙,叶灼根本不接:“你有何罪?”
“不识好人心,真是我少见多怪。”
“少见多怪?”叶灼一听就知道这龙话里别有影射,“这么会说话,不如下去和玉山玉湖辩经,顺便再问玉阁在哪。”
这般对话,除了沈静真,听者俱是在心中咬牙切齿: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哟,”鬼帝看着离渊,良久,缓慢露出一个似有深意的笑容,“这是谁?怎么大驾光临寒舍?”
一个眼色,鬼界兵卒尽数退下,鬼帝自己的手指却按在了腰间剑上。
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完离渊,又缓慢移到叶灼身上。
——目露惊异。
听说人界美人温柔婉转,人间物品风雅有致,常常令鬼无法欣赏。
他们鬼界眼里,最美的可不是这一类,最美的是瑰异夺目,血流成河。
“小太子,请问你身旁又是谁?”鬼帝望着叶灼,声音听来都不那么轻佻了,“还望你不吝引见。”
前倨后恭,见之可笑。
离渊平静看着他,目光全无方才与叶灼说话时戏谑之意。
气氛像是一寸寸变得寒冷深重。
“君韶柳,你叫我什么?”语声中全是淡漠。
玉山玉湖两位真人蓦然对视,神情难辨,确定自己方才没有听错。
鬼帝本名,他们都不知晓,这人方才竟是直呼其尊姓大名?
——这难道不是轻慢,不是不敬?
鬼帝却是缓缓笑了:“叫错了,阁下勿怪。”
他说着叫错了,但却没说究竟该叫什么,而是以“阁下”代之。
“只是,阁下是否可以告诉我……您身边这位友人,正在做什么?”
随着他话语,众人目光全部投向叶灼。
但见屋脊上散落着两截青翠的桃枝。
参差灰败的瓦片间,碎了一个晶莹的玉牌。
而这人面前,两指之间,夹着一张正在悄然燃烧的符箓。
血红妖异的真火,虽只有几丝,看在眼里却让君韶柳莫名觉得自己鬼躯有些不适。
符箓燃烧的火光映着那张灼华面孔,叶灼的目光静静看过玉山与玉湖,看过了鬼帝,甚至在沈静真身上停顿些许。
如此神情,让离渊了然。
“兴许,”离渊微笑说,“他在想,从谁开始?”
“。”
沈静真回想起方才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是不想言语。
第93章
叶灼在想,从谁开始。
他还知道,玉山与玉湖心中在想的也是如此。
想要继续谈条件,除非现在出手使出雷霆手段,鬼帝面前,把他们全都杀了。
这样,依然是仙盟之首,依然可以口称“人界共见”。
沈静真亦明白,下一刻,将会发生的是什么。
生死存亡,只在那一刻。
——怎样证明,自己做得了整个人间界的主?
杀得了所有和自己作对的人,就做得了人界的主。
杀不了,就让能做主的人来做!
符箓飞旋,沈静真直视面前玉山真人。而叶灼的目光,最终停在鬼帝对面端坐的玉湖真人身上。
至于鬼帝,身为一界之主出现在这里,而不是率领鬼界部众准备攻打人间,也是另有所图,一丘之貉。
他要出手就一起,何况极有可能不出手,叶灼连一眼都未曾多看。
他剑已在手。
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风云变化,仅在一刻之间!
没有谁比谁先出手,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四人齐齐向对方发难!
没有留手,没有试探,一出手就是毫无保留,决一死战!
叶灼身后红莲法印刹那尽显,漫天鲜红烈火轰然而起,如同传说中昆山之火,玉石俱焚。
他的眼,却是烈火已烧尽,连余烬都已飘扬散去的寂静。
他的剑亦如是。
风把君韶柳的头发和衣袍一起向后掀起来,鬼帝身形丝毫未动,看着这破空而来的一剑。剑尖愈近就在视野中愈是鲜明,明明不是朝自己而来,却觉得要一同殒命剑下。
那剑锋,如死一般炽烈,如死一般寂静。
这是很美的剑。
这是要杀人的剑。
玉湖真人亦已全力相迎,以攻代守。
山川万象的道域暗合大道至理,引来天地同力,压缩成至臻至简的一道卦符,有如乾坤再造,朝叶灼横压而去。
叶灼的剑锋竖劈而下。
刹那间石破天惊一声惊雷霹雳,将天地分为黑白混沌的两半,相撞的剑势罡风向外席卷,掀起地面上的一切,也惊起了这片大地上所有游荡潜伏的鬼物。
而风暴的中央,唯有叶灼剑势未回,衣袂的边缘飘扬如火。
他的衣摆,一层又一层华美的寒芒在煌煌的织绣上流转,如同生死之间汹涌的波光。
他未退。
玉湖却退了。
他退一丈避开那锋芒毕露的余波,在拉开距离的间隙蓄积自己的下一击。
叶灼怎会让他如愿?
那鲜明的身影,飘灯鬼火般朝玉湖凌空袭去,而就在玉湖身后,红莲烈火中浮现一个与叶灼一般无二的虚影,身后逸散着点点余火,以相同剑势一前一后朝玉湖当头斩去。
玉湖悬身空中进退不能,两袖挥出,大道法则与来者悍然相撞!
同在上清山,主宗真人的打法,与道宗的人仙,也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也就是修为更为浑厚,道法更为精深,一行一动更为天地气运所钟。
天空之上,仿佛两种截然不同的大道在生死搏杀。
是生生不息,还是终归寂灭?
玉湖攻守变幻,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谓天地轮回生生不息,既然要用新的“生”来对抗“息”,是否心中已经承认,有生则必有一灭?
叶灼打得多了,也就熟练了,所谓道,所谓域,所谓运,都当做障眼法,他只要眼中见血,剑下杀人。
大小鬼物全都从藏身之处抬起头来,看天空上风云惊变,转瞬间已是千万种翻覆。
间或有昭昭的光芒亮起,将整片天地映得雪亮。
有时又铺天盖地袭来形神俱灭般的虚空,伸手不见五指,仿佛万事万物都已经终结。
看得久了才知道,那不是天光,也不是在鬼界从未见过的日月光,那是剑光。
那黑暗,也不是鬼界大能,召出九幽地狱,而是寂灭佛法,照见五蕴皆空。
聆心镇的所有建筑都已经毁了。——除了那座戏台,还有离渊所在的房顶。
鬼帝飘飘然落在他身侧,不见外地拿起酒壶自斟一杯。
可惜离渊并不与他对饮。
酒杯已搁在一旁,站在屋脊上,他只是看着叶灼的剑,如观雾中美人。
并且,心想该如何应对。
“他到底是谁?怎么未曾听过名号?”忽然听见君韶柳声音问,“是哪一界的人?就这片人界?倒不像。”
一连串的问句,其居心昭然若揭。
离渊:“似乎与你无关。”
“怎么能说与我无关?今日猝然相见,情形实在尴尬。知道是哪一界,我好递帖子登门拜访,讨教剑修之道。”
离渊淡淡一瞥,看见这鬼脸上神情谄媚,面目可憎。
离渊:“你之剑术,还是少去丢人现眼。”
“正是因此,才需要虚心受教。”君韶柳目光火热,看着叶灼身影,似乎摩拳擦掌,“我鬼界有七尊至宝,其中有一尊司生死,一尊司轮回,一尊司虚妄,你说,邀他酆都论道,他是否会感兴趣?”
会感兴趣。
但离渊不感兴趣。
离渊:“等你料理清楚鬼界事务,再说不迟。”
偏提此事,令君韶柳咬牙切齿。
鬼界势力错综复杂,魑魅魍魉各自战局一方,他这位置从爬上来那一刻就坐得风雨飘摇。
若非如此,怎么会跑来这里和一方人界私相授受?
当即阴阳怪气冷哼一声,继续看天上战局。“界域之道,也确实有意思。”他道。
对这句,离渊倒是没有异议。
其实从人间来到虚境,再从虚境到鬼界,护道真人的实力会依次削弱。
他们修的是一方界域之道,在那方界域里,天地同力,实力数倍增长。而到了他界,就不再有这样的优势。
有一方天道护佑,在人间,他和叶灼对上护道真人,会全无把握。
在虚境,也是以飞走为主。
而在鬼界,则可以背水一战。
但即使如此,这两位护道真人深谙大道规则,也是人仙中的佼佼者,堪称人仙之巅。
与叶灼对打,玉湖真人略显颓势。但沈静真那边,就是玉山占据上风了。
还能支撑,全靠沈静真手中符箓众多——还全是人仙水准的攻击符箓。
离渊怀疑,鸿蒙宗主在宗门里的时候,是不是每天都背着别人,在小房间里画“杀”字符,画完积攒起来,直到堆积如山,准备有朝一日一起砸到上清宗头上。
想到这里不由得看了沈心阁一眼。沈心阁被他拎过来很久了,一直在托腮看天上打架。
“小鬼,”君韶柳说,“很沉得住气嘛。”
“大鬼,”沈心阁说,“很沉不住气哦。”
“本尊哪里沉不住气?”
“叶道友来杀他们,你不知道是否还能在人间拿到好处,又怕渊兄也来插手。你着急了。”
“?”君韶柳微微一笑,“原来,他姓叶。”
君韶柳是想死了。
离渊:“君韶柳,你最好别去他面前惹事。”
“哦?你又岂知同为剑修,叶道友不愿与我切磋一番?”
“你的剑不行。”
“我说小太子,你怎么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谁和你是‘自己’?”
油盐不进,君韶柳专心看人打架。
天上,玉湖真人层层败退,肩上见血,眉宇间已有惊惧之意。
而叶灼身上气势则同破竹,层层攀升。
剑出如惊龙,一往无前,不胜不归。
他剑法自成一家,已入登峰造极之境,先前君韶柳一直在看的,也是他的剑法与剑意。
现在胜负稍定,不再千钧一发,才有多余心思看其它东西。
比如,他手中本命剑,剑身的形状、材质,还有那剑上的风吟。
不看不要紧。
一看之下,君韶柳大惊失色。
——当即蹬蹬蹬连退几步,与离渊拉开距离。
离渊莫名其妙看他。
就见君韶柳惊疑不定看着自己,良久后,深深吐出一口气,真心实意感叹:
“……情种啊!”
离渊:“?”
“你也真舍得拔了给他。”君韶柳恨不得离他一丈远,不太想靠近,但发自内心敬佩不已。
怪不得先前自己说要拜访结交叶道友,这人语气如此轻蔑,仿佛一点都不不看好此事。
原来,要备如此重礼方可。
离渊想起君韶柳方才正在看叶灼的剑身,自然读出他话中含义。
……如此思路,鬼帝真是别出心裁。
这种鬼自己轻浮肤浅,居心叵测,就觉得别人也与他一般爱献殷勤。
“不是我给的。”离渊说,“还有,他是我多年宿仇,并非友人。”
——君韶柳一时竟是失语。
恰此时,叶灼一剑如同惊风骤雪,昭昭清光将天地间鬼气妖氛尽数濯去,碧落黄泉间只这惊鸿一剑,将玉湖逼至绝地。
离渊自然是一心观赏,将君韶柳视作无物。
其实“宿仇”二字,很有意思。
仇怨未了,即是说胜败未分,也即是说势均力敌。
那此人的实力境界,也就象征着自己的实力境界。
若是恩怨举世皆知,他人一旦提起自己,就必然会谈及那人——甚至比师门、亲族乃至道侣更先想起。
所以,假如自己的宿敌是君韶柳这等人,传出去,离渊只会觉得丢脸。
但若那人是叶灼,是十三岁上灵山十五岁拔龙鳞,是斩人仙惊四座,天上地下最耀眼最夺目的这个人,一切就截然不同。
——他会欣然提起,给自己贴金。
第94章
叶灼这一剑,玉湖避无可避。
自左肩至右肋,他生生受了这一剑,身躯如同泥胎肉偶,在半空中被斜切为两截。
那剑太快了,像一片薄雪轻擦过肉身筋骨,剑离开了,两段身体在下坠了,切口还未来得及溅出鲜血。
可这是人仙躯体。
玉湖真人的目光有一瞬的怔忪,但他的动作并未有片刻停止,下一瞬,两半身体化为烟气四散,在天际的东南方向重组为一尊流光溢彩的元神法相,半透明的光焰照亮整片天空,与漫天的红莲业火分庭抗礼。
出窍?不是。实力似乎有所增长。
叶灼看着那里,像是饶有兴趣。
被看着的玉湖真人,却并不能如此轻松写意。法身庄严,他心中却只有无尽的怒火!
如此后辈,竟然逼他使出兵解秘法脱身。
自己还活着,并不代表叶灼的剑杀不了他。只是因为他比之别人,更加能活一些而已!
兵解一出,魂魄必伤。肉身已失,飞升无望。
为今之计唯有赌一把,赌这妖孽渡劫后期境界,无法长时间支撑如此悍烈的战斗,无法接连挥出那样的剑!
——但玉湖真人的愿望注定要落空了。
霜雪样的剑锋凌空而来,一剑比一剑更寒凉,一剑比一剑更盛烈。这一切都让玉湖生出一种幻觉,仿佛地上是冰川,天上是血海。
攻势被剑势所断,道法为佛法所阻。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化为元神之身,按理就能釜底抽薪,直攻对方元神。可当玉湖终于抓住时机袭向叶灼元神,却惊觉那元神渊渟岳峙,如覆莲衣千重,风雨不透!
反是他自己以卵击石,反受其噬!
玉湖脑海中,连催动法宝的口诀都有些断续了。到此境地,换做任何人,眼中都只能看见那个人。
看见他剑上功行圆满,看见他眼中明镜无尘,看见他衣袂宛然生霞光,随风开华莲。
如血中火,如天上仙。
于是玉湖知道叶灼成了,成在道心惟一。
而自己败了,败在人心有危。
——可是这妖怪,怎么还未力竭!
元神之身,还能将恼羞成怒、怒火攻心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离渊也是第一次看到。
主宗真人的养气功夫,还需再沉淀。
至于玉湖在打什么算盘,想想也知道了,无非是勉强拖着,想等叶灼修为耗竭再反扑而已。
此等想法,和鬼帝一样,都属别出心裁的范围。
在他刚来人间,而叶灼还是合体期的时候,道宗的太皓太缁师兄弟两人,已经先行试过封锁灵气耗死叶灼的主意了。
最后死的到底是谁,也不必说了。
那时候叶灼尚且没怎么受到挟制,现在可是渡劫剑修,兼有莲生仙体。
这人道心何其空灵,根基又何其稳固。
就说莲生仙体,本身能容纳的灵力就快能比上半个真龙之身了,更别说还是仙体精粹过的至纯灵力。
而且,蔺宗主说过了,莲生仙体可以修万法。鬼界的阴气鬼气,一样能够为叶灼所用,随时补充。
哦,这人还炼体。
想耗叶灼,离渊觉得玉湖真人还是想想怎么祭奠自己这把老骨头要紧。
“你宿仇是这样?”耳畔忽然传来君韶柳狐疑的问声,“他这样,你真能打得过?”
鬼帝自己几年没长进过,难道觉得别人也没长进?离渊答:“打过,算是平手。”
君韶柳:“真打?”
“真打。”
“不信。”君韶柳说,“能平手,我想叶道友一定还有一计未用。”
“何计?”
君韶柳跃跃欲试:“自然是美人计。”
离渊静静看了他一眼。
天上战局还在继续,又是生受了一剑,玉湖的元神比起最初已经黯淡许多。
眼看着叶灼气息不减反增愈发强盛,玉湖心知“拖”字诀已是痴心妄想,就连苟延性命亦是不可得,当即喝道:“玉山!”
玉山真人从铺天盖地的符箓攻势里分出神来,局势分明,他心知玉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待到叶灼真杀了玉湖,自己就是众矢之的。
为今之计,只有他和玉湖阵前换位,由还没什么实际伤势的他去对上叶灼,玉湖来对付沈静真,又能拖延些时间。
主宗真人,能来的可不止他们两个!
两人对视一瞬,已是做下决断。
——可是,如何脱身?
方才不觉得如何,现在起了逃脱的心思,玉湖用神念打量四周,忽觉一阵心惊胆寒。
他看叶灼,叶灼何尝不在看着他?
这半空中每一缕火焰,每一片飘飞的血光,每一丝佛莲的余烬,都像是虚空之中,叶灼的眼睛。
像是虚空之中另有一尊通天彻地的法身佛像,下视众生,他一举一动,皆在这双眼洞悉之中。
……也皆在剑下。
他逃不掉。
就像下一剑,他也逃不掉。逃不掉,就是形神俱散。
——生死之际,像是一切都慢了。
他能看见那一泓清冰般的剑光,天河倒悬般,缓缓向自己推移而来。
玉湖想避,可他的动作亦是如此缓慢,明明觉得已过数息,却无法移动万分之一。
连声音都没了。
万籁俱静般的氛围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浮生如寄。”叹息后,那声音说,“……岁月相催。”
叶灼未动。
沈静真在迟滞的光阴中缓缓看向来人。
来人手秉一截点燃的白烛,也是一身混沌般的主宗灰色道衣,面容却年轻如二三十岁的青年。
只是那悲天悯人的神情中,一缕积霜般的沉郁,不似年轻之人。
沈静真知道他是谁。
主宗真人,玉楼。
光阴大道,圆满有成。
玉湖真人轻释一口气,眼中缓慢浮现劫后余生之色。同修界域,各自之间亦不同。他所修的道,离了人间,大打折扣。玉楼从界域中悟出了光阴大道,到了鬼界,依然有用。
光阴停滞,要取他性命的叶灼也就被限制住了。他明白玉楼的手段,再在这样的光阴中待上几个呼吸,玉楼就能够适应局面——别人被光阴所困,他却可以如常行动。接下来只需使出雷霆手段,即可将这些搅局之人从容诛灭。
这样想着,玉湖却看见叶灼轻轻笑了。
其实交手之时,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并不会像这样,静静将这人一颦一动尽收眼中。
他看见这人的剑锋还在半空,鲜红衣袂和乌墨发丝也在空中缓缓地飘荡。
他在笑。
——那是何其盛气凌人的冷冷讽笑。
却像是浓墨重彩徐徐点染,成就一幅惊心动魄的传世丹青。
笑着的人,缓缓看向某个方向。
于是玉湖也在这被无限拖曳变长的时光里向下看去。
竟是那座残破的十丈戏台。
戏台上,光芒流转。
一笔又一笔,竟是凭空浮现出玄妙的阵法图文,竟是已经接近成型。
看见那熟悉的阵法图案,离渊就想起人界的很多风物。
譬如,漫天的风沙,譬如,上清山的后院。
微生兄说他这阵法是什么来着?
哦,传送阵。
离渊抬眼,和叶灼对上一个心照不宣的目光。
其实这对视大约也没什么含义,他只觉得这时候的叶灼好看得让人头脑发昏。
那在虚境里,微生兄还和其他哪些人在一起?
——很多人。
寂静的鬼界,突兀响起一道徐缓温润的声音。
“好热闹啊。”微生弦站在戏台中央,环视四周,微笑道。
他旁边,还未明所以的吟夜面上带着盈盈笑意,身后流光飞速变幻。
他身后,红尘剑仙和红尘剑派一众弟子,默契地仰头看着叶灼。剑宗二长老茫然地环顾着主宗诸人:“亦缜,这是哪?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苏亦缜淡淡抬眼,目光看过鬼帝和主宗三位真人。而太岳宗主和蒲长老对视一眼,发现彼此都是一脸菜色。
当然,来者也不是只有在景山大阵里,目睹传承珠被叶灼抢走的那些门派。往鬼界来的路上,其它门派看到他们一行人如此浩浩荡荡,觉得有利可图,纷纷加入其中。当那传说中能一指定灵脉的微生宫主自称有一传送古阵,可领众人前往一座风水宝地的时候,自然也是欣然应邀入阵。此时,他们只有一片死寂。
——当然,其中最不明所以的是鸿蒙派的长老和弟子们。
一道大阵传送到鬼界,似乎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鸿蒙派长老们第一眼看见的,其实是走丢已久的沈心阁。漫天红色是很扎眼,但他们更在意自家门派的蓝色。
心阁小道长走丢了一回,并没有缺胳膊少腿,正在认真托着腮,和那只抢了传承珠、疑似蛟精的微雪宫成员一起待在屋顶上。
同一片屋顶上,还有个衣饰幽丽,气息非凡的大鬼悠然站立。
三者看起来相处融洽,眼睛也看向同一个方向。美中不足的是,屋顶下的残垣断壁之间,全副武装镇守着的全是鬼界的士兵。
而天上,他们的宗主正在和护道真人大打出手,“杀”字符漫天飘飞。
一切都好像是在做梦。
——天杀的丹鼎宗到底死哪里去了?
第95章
鬼,人。
鬼,是鬼界说得上话的鬼。
人,亦是人界说得上话的人。
有主宗的护道真人,司掌着一方界域的变动。
有微雪宫的叶二宫主,天下第一剑,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都和杀伐有关。
还有鸿蒙派的宗主,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人。
现在他们打起来了。
若是上清山和微雪宫之间的争端,沈宗主不会参与。所以不是。
那么,就是鬼界和人界的争端了。
三位人间界的护道真人,叶二宫主和沈宗主。
这样的两方会为什么而起冲突?
谁站在鬼界那边,谁又站在人界这边?
在场的人只是不说话。其实能站在这里,都是心有七窍的人。
——谁在与鬼界暗通款曲?
谁又搅了这样的暗通款曲?
无人出声。
苏亦缜的手指拂过太玄剑上的隐裂。
说来有些可笑,看到这样的局面,他下意识相信并不是自己的师门。
他信的是叶灼。
因为叶灼什么都不会在意。他不会在意人界,也不在意鬼界,所以,他反而是最不可能和鬼界勾连的人,他不会花那么多的心思。
天地间凝滞的不止是光阴,还有所有人。
持烛的玉楼真人抬眼,平静地看过众人。
光阴大道已经施展,来的人也已经被缓缓拉入这片时间停滞的界域中,动作逐渐放慢。
与他们相反,他却正在逐渐适应这片光阴的流动,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正常的行动。
只要鬼帝口中那个也修界域的军师不插手此事,局势就仍在他控制之中。而鬼帝没有插手的理由。
——上清山能够顺利主事,与鬼界交接,对鬼帝只有益处。
他必须掌控局面。
尽快恢复行动,先将玉湖从那叶灼剑下解救出来,再将那忽然跳出来作对的沈静真解决掉。
然后,与诸人分说此事。
打定主意,玉楼真人手中烛火噼啪燃烧,火苗蓦地蹿起,他往前走出一步,步伐已经比诸人都从容流畅了三分。
离渊却看见,在众人都注意不到的地方,叶灼身后的红莲烈火,也在寂静地蔓延。
叶灼并不太在意除微生弦外还来了什么人,他的目光已经重新回到玉湖真人身上。
那双眼睛,幽深凛冽,杀机未退。
既然已经将剑中之意视为唯一,那么光阴也是一种障眼法。
若是真的虚无境界,连光阴也不曾存在过。
他就那样静静注视着玉湖,一线幽红的流光从漆黑的逆鳞剑身上流淌而过,在固若金汤的凝固光阴里侵蚀出一丝通往虚空的裂隙。
“诸位道友。”玉楼真人开口,语声恳切,似乎要与众人推心置腹交谈。
玉湖真人的眼瞳,却缓缓地、惊恐地睁大了。
眼白上,血丝蔓延。
惊恐的双目眼瞳中,倒映着一道向他缓缓斩来的剑光。
叶灼的剑在动。
很慢,但他可以动!
玉湖也能动,但他还像先前一样慢。
而叶灼比他快了一分。
在正常的世界里,都是修炼多年,叶灼的剑快,他的元神也快,一道剑光斩过来,他可以躲。
光阴被束缚的世界里,剑慢,他也慢,都是一样慢,他也可以躲。
但是现在,同是镣铐加身,叶灼的剑却快了那么一分。
——那么,他就会必死无疑。
玉湖忽然读懂了那双幽深的眼,叶灼看着他,是在残忍地看向一个死人。
从未在玉湖心中出现过的生死恐惧如同一场海啸呼啸着淹没了他的元神,那一瞬间他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茫,只有濒临极致的惊恐——他只有徒劳地张开嘴,释放神念,将喉中的呼救喊给玉楼真人。
而玉楼望着戏台上神色各异的众人,慈悲垂目,正在说话。
“诸君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此地——”
未能出口的呼救,化作光阴中苍白的碎片。
冰冷的剑锋已没入他的元神。
当玉楼惊觉有异,惊觉玉湖性命垂危,当机立断挥袖解除光阴界域的片刻,一切已经晚了。
光阴如同一段被堤坝阻拦的河水,在良久的积蓄后蓦然冲出闸门,奔涌如洪流。
声音、触觉、动作,一切都回来了。
而玉湖真人的元神在夜空中迸裂为成千上万流光溢彩的碎片,烟花般向四面八方散落而去。
斩断他元神的人,静静看着这场盛大的烟花四散,直到最后一片余烬也熄灭了,才将他的剑还于鞘中。
这样的一个人,他剑下该有多少亡魂?
烟花绽放的那一刻,微生弦伸手去接那些琉璃般的飞灰,看他神情,像是在叹惋一个大能的陨落。
当那些飞灰都熄灭,微生宫主的手指缓缓收拢,握住一枚灵光闪烁的圆珠,将它的光芒掩于掌心之中。
“你看,你非要抢,”他说,“真是。”
没什么人听见他的话语,因为一声爆喝盖过了一切。
“叶灼!”看着玉湖的元神化为飞灰,玉楼震怒,“如此肆无忌惮,屠戮上清真人!你到底意欲何为!”
“私仇,无关界域。”叶灼平静回道,“倒是真人高论还未说完,不妨先为众位来客解惑,再叙不迟。”
一句私仇,倒是把诸事都摘得干干净净。
只听吟夜观主轻笑出声。
“玉楼兄,先勿动气。左右我等俱在,叶二宫主不论犯下何事,仙道众人都可合力将其镇压,不急。”
顿了顿,笑盈盈地,吟夜继续道:“不妨先把现下情况讲清,也好让我等知道何去何从。”
“也好。”玉楼按捺心中怒意,说。
当务之急,的确是鬼界事务。
若让众人误以为主宗勾结鬼界,那就不好了。
玉楼开口。
“上清主宗深入鬼界,探寻人鬼两界之事时,发现两界相撞,已是避无可避。且就在这一两天之间。”
“鬼界如今诸侯并立,常以杀戮为业,以活人为血食。一旦界域相撞,我界存在被鬼界部众察觉,他们必定驱使大军入侵人界,大肆征伐,致使生灵涂炭。”
“幸而鬼界新帝仁厚,愿护佑一方人界,应允一事:若我等从中协助,使两界平稳交接,重设人鬼之间阴司地府、六道轮回,他愿立约不犯我界,并赠予上界所传催生灵脉之法宝,帮助我界解决灵脉断绝之事。”
“如此,既可消弭灾祸,又能为人间续灵,诸君应无异议。”
诸君并未做声。
如此长的一段话,任谁听到,都要用玲珑心窍重新理解一番。
寂静维持了有一段时间。
微生弦按住想要出言的红尘剑仙,上前一步,微笑问:“不知这个‘从中协助’,又是如何协助?”
叶灼从空中落了下来。
一片残垣断壁无处可站,他也站在了屋顶上。
顺便把沈宗主从玉山手下拎出来,好让玉山真人和玉楼真人站在一起,向仙门百家细细道出主宗的一片丹心。
“受伤没?”离渊把他拉过去。
第96章
把人拉过来,离渊看过了。
小伤是有,大伤并无。
内伤肯定会有些,需要调息些许,倒无大碍,外伤也不多。
——但还是照例喂了几颗丹药。
君韶柳莫名奇妙又往远的地方挪了几步,这样更好。
“衣服被划破了。”离渊看见叶灼法衣上一道不显眼的断口,那老东西是有几分本事。
“无事。”叶灼把自己的衣服从这人手中弄出来。
离渊说,无碍,等会可以换件新的。
“?”
叶灼:“你还有?”
“不能还有么,谁出门只带一套衣服?”离渊说。
叶灼:“谁出门不告而取别人的衣服?”
“那谁出门不告而取别人的鳞片?”
叶灼不和他搭话了。说得越多,被学走越多。
他俯视着鬼戏台,看微生弦和玉楼说话。仙道其余人就从这话里静静听真正的弦外之音。
他看过去,觉得每个人的脑子都转得像吟夜背后的流光一样快。
上清山背着整个仙道勾结鬼界,但凡看见了,谁还不明白?
可诸多名门大派也未必就像沈静真一样,真会毫不犹豫站出来和护道真人作对。
他们先要想,得罪上清山,自己有几分胜算。
退而其次,又要想,真和鬼界谈成了,是不是有利可图。
若真是人界鬼界必然相撞,当然要想办法断尾求生。
不过就是在人间重新设起六道轮回,把凡人的香火送去鬼界,反正他们又不靠香火修行。
人间鬼界连起来,现下说是不进犯,可是过个百年,鬼界想吃血食的时候,会不会来犯人界?总而言之,吃的也不是修仙人的血食。
倒是催生灵脉的法宝,能解他们燃眉之急。
那厢微生弦问了人界要如何“协助”鬼界,玉楼便说,并不是要从人界给要资源,只是要他们几个修界域之人,协助鬼界寻找曾经人鬼相接的几方关窍,帮助两界顺利接壤,不闹出动静。
微生弦就问:“既然两界相撞就在这一两日之间,真人怎么就有把握能够将关窍找出?”
玉楼自然是胸有成竹:“我等精研界域之道,既然应下,自有把握。”
叶灼听了,只觉得无聊。
他抱着剑。利刃在身,听人说话,不想听的时候,下意识里想的自然不是和人辩论,而是怎么把人砍了。
可是审时度势,他现在把人砍了,不占理的就是自己。
叶灼本来不信这些占理不占理的说法。可是就像那片鳞,他拔了,龙离渊就总能拿出来说道,让他受制于人。
冷冷看着玉楼真人,叶灼面上阴晴不定。
离渊看这人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无关紧要的人,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把这人听得烦了。
叶灼一向不会是做局的那个人。
但若是搅局,他会有兴趣。
——微生弦一句接一句地问,仙道众人没人出言阻止,都在等着他问。
原来这位微生宫主,不止是论道时候能言善辩,别有用心的时候更是咄咄逼人。
他不问上清山到底做什么,只对上清山声称的“关窍”穷追猛打,非要问出他们究竟要如何找寻得出。玉楼真人言称这是界域之秘,不便轻传他人,他反而抬出鬼帝,问玉楼,既然连这都不能说,那又是怎么让鬼帝信服他们真能找到关窍,达成协议?
鬼帝在旁但笑不语。
说到底,他和离渊不一样。鬼界和龙界也不一样。
他的实力,在鬼界一众几万年十万年的老鬼厉鬼之间,太不够看。而那些老鬼,也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老鬼帝死了,他能爬上来,是靠他有本事,让鬼界根基的几件至宝认了主,让那些魑魅魍魉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这位置坐是坐上了,可要坐得稳,还要呕心沥血,艰苦经营。
能和上清山勾结在一起,本就是他知道了这方人界的事,有枣没枣来打一杆子,几位真人手里到底有多少东西,到底是不是空手套白狼,君韶柳亦想知道。
“这戏唱得怎样?”君韶柳问离渊。
玉楼真人看向了他,他以微笑回应,那笑容让玉楼摸不出深浅。
“不怎样。”离渊说。
并且他还知道,叶灼也觉得不怎样。
一番辩论,玉楼真人已是腹背受敌,不得已之下只得稍稍露出口风:之所以能确保找到“关窍”,是先辈曾有相关传承。
上清山传承久远,这话说出来,有些人信了,鬼帝像是也信了。
微生弦依旧笑盈盈的,让人发怵,连带着他身边的吟夜都神情玄妙。
而叶灼静静看着玉楼。
他的目光幽幽的,像是夜里潜伏着的某种轻盈的兽,盯着想要的猎物已经很久。
玉楼这话是不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