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一剑道后来改练了什么?叶灼没印象了。可能是无情剑道。
不过,他们的剑道对叶灼也算有些启发:如果把每一剑都当做毕生心血凝结的唯一一剑,是会使剑招更加完美。
此事,不宜直白告知玄武。
但玄武看起来也并未太在意那些人的下落。
——他看着叶灼。
其实在聆冥的记忆里,玄武是一个很冷硬、很淡漠的人。他不太会笑,也不怎么会说话。
一个从没有失手过的杀手应该是什么样子,玄武就是那个样子。她还从未见过玄武如此温和认真地看着一个人。
或许,面对打赢了自己的人,任何人的态度都会有所改变。
“你是剑修。”玄武说,“你姓云?是幻剑山庄的人?”
拿剑的人,若是剑再用得很好,似乎总会被怀疑是幻剑山庄的人。
百年后如此,百年前还是如此。叶灼已经不怎么想和他们争辩。
叶灼:“何出此言?”
“幻剑山庄数百年积淀,无情剑道诸多功法俱已完善,更有举世无双的剑脉生成。都说幻云崖火候已到,正是风云际会之时,百年内,必出横压当世的剑道天才。”玄武说,“剑道的惊世天才,我活着时还没见过,想来是你这般模样。”
说到此处,玄武看着叶灼:“只是,毕竟怀璧其罪,你亦当小心。”
林中一时静默。
离渊也不说话,他守在叶灼身侧,静静看玄武。
人间界里,似乎总有很多故事。
他听得多了,也能将那故事渐渐连成一线。
玄武失去一魄,变为受人驱使的傀儡,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这一百年间,所谓横压当世、空前绝后的惊世之才似乎已经出现过。
那个人叫云相奚。
离渊没见过那个人,他只在铸剑师的观剑阁里看过相奚剑的画像。那是一把寒凉冰白的长剑,看一眼,你就知道,这一把为无情道而生的剑,而剑的主人也如此。
他似乎是一个在所有人心中都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个人。红尘剑仙仰慕他,太寰和太素记得他,连剑宗的小苏都向叶灼问起过他。
而幻剑山庄的灵脉和剑脉,似乎也已被觊觎过。穷通观的观主向天问了三卦,从那以后,幻剑山庄的剑脉和灵脉,就成了整个仙道的众矢之的。
玄武还说,当心怀璧其罪。其实已经不用担心此事,玉璧已碎,这座山庄实际上已经覆灭整整二十年了。
那时候风云险恶,幻剑山庄闭门谢客,不再参与江湖事。所以,所有门人都在山庄内。然后,所有人都被屠戮殆尽。
最后,云相奚飞升了。
幻剑山庄的灵脉被仙道各派分了,当然,其中的大部分自然是归了上清山。那条名为“无量空境”的剑脉想必亦是如此,因为剑脉的小半部分就被种在上清山剑宗首徒的心里。
正是因此,去年的八月十五,他代铸剑师去祭幻云崖故人的时候,才会遇见苏亦缜。
所以小苏的剑上有瑕,所以他心中有困惑。所以,他会那样问叶灼。
——那时候小苏问叶灼,云相奚是你什么人。
叶灼是如何答的?
叶灼说,是不相干的人。
那现在呢?玄武问叶灼,你是不是幻剑山庄的人,叶灼又会如何答?
叶灼没有答。
“哥,他不是幻剑山庄的人。”聆冥说。“他也不姓云,他姓叶,他叫叶灼,我们喊他阿灼。阿灼是微雪宫的二宫主,我是微雪宫的六宫主,我们都是微雪宫的人。”
这种话从百闻阁少阁主的口中说出来,蔺祝身上的绝望之意又重了几分。
“原来如此。”玄武说,“怪不得他面对观火洞刺杀,如此游刃有余。”
聆冥微笑不语。
前些年是有过一段时间,微雪宫的六宫主危月君无事可做,就潜伏在宫内各处,伺机而动,只要看见有人露出破绽,就会猝然出手刺杀。
微雪宫很有一些老弱病残,有操守的刺客不会对他们下手,所以,刺杀的主要目标就是大宫主和二宫主了。
玄武看叶灼的目光,又更加友善了些许。
他又看向离渊方向。
“这也是你们微雪宫的人么?”
“是,他是二宫的人。”聆冥说,“我们的大宫主叫微生弦,是个道修,他脾气很好,做的饭也很好吃。四宫主叫风姜,他做的毒也很厉害。”
“都是我没听过的名字。”玄武道。
百年光阴倏忽而过,仙道上又是新人辈出旧人隐,环视四周,似乎只有蔺祝还算面熟,玄武依稀记得这人那时是丹鼎宗光风霁月的大师兄。
“微雪宫还有五宫主,我们喊他夏大师。哥,你看。”聆冥给玄武看她的右耳,那里有一枚鲜红欲滴的精美耳坠,细细的乌金嵌着飞燕状的花纹。
“这就是夏大师做给我的。”
“真好。”玄武说。
聆冥的眼泪落下来。
“哭什么,”玄武说,“生是客,死为归。何况,我还有话未说完。”
他看着叶灼。
“你用的,的确不是幻剑山庄的剑招,也不是任何剑派的剑招。是你自己的剑?”
“是。”叶灼说。
“你的剑很好,你的剑道也很好。”
直视玄武,叶灼道:“若你魂魄完整,你我还能一战,我未必能胜。”
魂魄俱全,修为全盛,那样的玄武才是真正的北司玄武。
“过谦了,是我未必能胜。”玄武轻叹,“可惜,不是在百年前见到你。”
他说:“但对你的剑道,我还有一问。”
“请。”
这时候风已经停了,天上的弯月寂寂照着,地面上全是清冷萧条的景色。
玄武:“你的剑道,一往无前,无坚不摧。但是,若是一朝落败,你待如何?”
“败了,就会死。”
“若是未死呢?”
叶灼:“胜败是寻常事,未死就再练剑。”
“胜败是常事,许多人都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是这样的剑道不能回头,我见过一些人,也有这样的剑,可是一旦有一次败过,他的剑就会折断。”
“我的剑已经折断过。”叶灼说。
玄武蓦地笑了。
“——那你道心无缺了。”他说,“来。”
叶灼走到他面前。
玄武手指叩额心。
一个浑圆深邃的虚幻圆珠,缓缓成型,浮现在他面前。
“若是百年前,我一定要与你再战。如今,只能以此物相赠。”
叶灼看着那颗珠子:“传承珠?”
“一百年前,魔道已灭,现今想来,诡道亦已不存。观火洞传承已断,不必再续。阿燕在观火洞学了很多,但还有一些东西,杀性太重,邪性太深,任何人学了都会被它改变。你不会。”
“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让它代我与你一晤,淬你剑锋,可否?”
叶灼:“可。”
玄武将珠子交到了叶灼手中。
“他们是谁?”聆冥忽然问。
玄武未答。
聆冥:“抽你神魂的是谁?覆灭观火洞的是谁?总有名号。”
其实玄武从未想过将那些名字宣之于口。人一死,万事皆销。还活着的人,他只希望她安然无恙,又何必日日受烈火灼烧?
可是他忽然发现,阿燕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模样。她目光清明,气息清寒,她的刀没有生锈,她的心也没有浑浊,她早已长大了。
还有她身边的这些人。被称作“阿灼”的这个人。
他说他的剑曾经折断过,玄武不知道那是如何折断的。可是有仇又如何,无仇又怎样,总之上清山为了杀他,已经不惜将深藏百年的手段都动用,最后换来他毫发无伤。
恩怨已起,不能善了了。
玄武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双眼时,他开口。
“覆灭观火洞的,是上清道宗宗主。至少,是我那时的宗主,太清。”
“篡改观火令,烙下法印,抽我神魂的人,来自上清主宗。”玄武说,“上清主宗神鬼莫测,他们手中有界域传承,恐怕还有上界仙法。”
“——是谁?”
“他道号,玉阁。”
第82章
观火令熄灭了。
太素和太寰的命牌也熄灭了。
有一只手握着那两张玲珑的玉牌。
玉牌化作纷扬的琼玉碎末,落在地面上,了无痕迹了,像一捧尘沙。
“微雪宫的叶灼。他如今是什么境界?”
“渡劫中期。”
“他杀了太素和太寰,你两个最得意的徒弟。”
“……是。”
“还杀了观火令上十九刺客,里面有四位人仙。”
“应是如此。”
“他今年多大?”
“从灵山下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到今年,应是二十五六吧。”
“他在灵山得了无上道。”
“是。”
“那上灵山之前呢?他是谁?”
“他……似是横空出世,不曾听闻过。与那微生弦一般。”
“他用剑。他和哪些门派交好?他有没有去过西海?”
“不曾。与他有些交情的,似乎也只有红尘剑派。”
“云相奚飞升,幻剑山庄覆灭,到而今,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
“本是无冤无仇。”
“……是,无冤无仇。”
“亦不该有人还活着。”
“……是。”
不再有人说话。
虚境的杜山之中,聆冥安葬了观火洞的所有人。一片静默中,她站起来。
“阿灼,离渊兄。从此后,万事小心。”说罢,她拉起面罩,身形起落,消隐在无边的月色中。
此间事了,蔺祝也终于可以辞别了。
叶灼:“蔺宗主接下来去何处?”
“我等先回驻地,收拢弟子,清点药材后,就打算撤出虚境了。”蔺祝说,“我宗弟子伤势过重,接下来的鬼界之行,恐怕不便再参与。”
蔺宗主这话,其实听着很像“接下来恐怕不太平,我先走了”。
叶灼不置可否。
蔺祝:“丹鼎宗在虚境中采得的诸多药草,还有福禄寿喜四种果实,待我回人间后,亲送到微雪宫,让风四宫主先行挑选,可否?”
“可。”
“风四宫主如今应还是元婴期吧。”
“是。”
“恰好,我不久前刚凑齐了一份散婴丹的主材,此番一并给风四宫主送去,也算助他破境。”
“多谢。”叶灼将封着八部转轮花的盒子交给蔺祝,“烦请一并送去。”
“如此珍贵之物由我转交,恐怕有些不合适。”
“无妨,你知我知。”叶灼说,“蔺宗主既然想走,想必有万全之策。”
“……”蔺祝轻叹一口气,收下了盒子。
收下后,他迟迟未走。
“蔺宗主还有何事?”
“倒无他事,恰想起有一物可赠叶二宫主。”
世道真是变了。连蔺宗主这样玲珑的人都不再洁身自好,而是有物相赠了。
叶灼:“是何物?”
蔺祝打开一玉匣,里面躺着三颗莹然生辉的雪白莲子。
“现今人界灵气不足,这三枚仙莲之种,在丹鼎宗无法长成。但莲生仙体可以修万法,亦可以蕴仙灵,贵宫寒潭原本就钟灵毓秀,又是在叶二宫主之侧,想来莲子若是种在其中,必定可以生根发芽。若能开花,也算为叶宫主眼前增些景致。”蔺祝说。
蔺宗主在含沙射影些什么?叶灼看着那莲子,若有所思,接下玉匣。
他接下了,蔺祝垂眼,才又开口。
“这三枚种子,其实是我去年去西海寻药时,连氏老家主夫妇所赠。”他说,“西海的人避世不出,如今尽皆安好。”
叶灼不语。
“叶宫主,就此别过。”蔺祝说。
告别了叶灼,蔺祝来到沈心阁面前。
沈小道长自然还陷在死关里,没有醒来。
观其气息,竟是离渡劫境界只有一线。
蔺祝深呼吸一口气。身后三个弟子更是流露出绝望。
“沈小道长到底多大?”蝉蜕说,“怎么就是我看不出的境界了?”
蔺祝残忍道:“六岁。”
小沈的事他知道,六岁的时候心智忽然出了岔子,不再增长,连身体也一起不再长大了。
虽说,仙门的孩子,心智是要比凡间六岁的孩子长得快些——可是这样还能修到渡劫,将他丹鼎宗的弟子置于何处?
蔺祝想起年少的时候。那时候,沈静真还是鸿蒙派温润如玉的大师兄。有时在界域秘境里相遇,会同走一程。
太寰和太素,那时候也见过,道门的天骄,道宗宗主最宝贝的两位师弟,秘境里和他们争抢过灵药。他给沈静真炼的丹药比丹宗的人给太寰炼的好,太寰还曾笑嘻嘻来讨要,要来转手给了他师兄太素。
沈静真知道了,生了一天闷气。
如今,太寰和太素已是死无全尸,而沈静真的徒弟居然都快渡劫了。
想着,蔺祝颇没有什么好脸色,冷漠拎起沈心阁的衣领,将其拿起。
——然后像拎一条小死狗一般将沈心阁拎走了。
人都走了,林中复归安谧。
叶灼在领悟玄武那颗传承珠里的东西。
——他本人的气息在离渊感知中明明灭灭,游移不定。
离渊冷眼看着,这人最感兴趣的居然是观火洞刺客隐匿自身气息的法门,真是可笑!这人打的什么主意,真是连藏都不藏,他用龙角都可以想得出。
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他感知到了么?并无作用,他对逆鳞的感知没有任何减少。
准确地把叶灼从虚空里拽出来,离渊把他按回了原本的地方。
灵蚌在夜色中散发着温润的柔光,叶灼极为不满,抱剑看他。
离渊居高临下看着这人。
叶灼:“做什么?”
离渊只是看着他,面色变了又变,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样耿耿于怀,无端让叶灼觉得有趣。看着离渊这副样子,方才那点不满居然消散。
最后,离渊干脆开口。
“叶灼,你说你的剑已经折断过。”他问得直截了当,“你折的是哪把剑?”
叶灼看着他,半晌,像是想起什么,眼中微微一点笑意。
“有人不是说过,不会问?”叶灼说,“阁下的龙族教养呢?”
这人!
离渊气闷,直接在这人身侧坐下:“龙族没有教养。”
第83章
——龙族能有什么教养?要是按龙族教养,这人还能好好待在这里?
早就被劫去渊海里了!
想到这里,离渊心中颇没什么好气。
其实他想知道的事有很多。
他想知道他从何处来,更想知道他将要往何处去。
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不答应和自己一起去鸿蒙仙界。他还想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一起走。
可是话说出口,只有轻轻的声音:“我不问人,只问你的剑。我只问除了我的鳞片,你还有过什么样的剑。”
叶灼侧过去看离渊。
低声说着话,龙离渊垂着眼,一副安静温文的样子。好像他真是只想知道在逆鳞剑之前,他还用过什么剑一般。
“你不想答,就算了。”那龙说。
叶灼:“以退为进?你略通人族兵法。”
“你!”
这人实在过分!人族恩怨错综复杂,那些可能是伤心事的东西,别人问了,他不问,到现在这地步,他还坚持着不问,这人却说他是在以退为进!
真是枉做好人,就该关到渊海的龙族地牢里直接拷问。
离渊气恼:“人叶灼,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叶灼就看着他,轻轻一笑。
——若是龙形,大约瞳孔都要竖成一线了。看来是被戳破心思,恼羞成怒。
“很重要?”叶灼说。
“很重要。”离渊看着他,认真道。
“……因为我的剑没有折断过。我不知道要怎样才会让一个剑修说他的剑折断了。叶灼,我在想你有没有伤心过。”
灵蚌依然向外逸着薄白的灵雾,飘飘渺渺地散在他们之间。
叶灼缓慢地垂下眼,这样的动作似乎将他眼中那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也掩去了。
伤心?倒不至于。
他的手指搭在漆黑如玉的逆鳞剑上,手指轻轻拂过“无我”二字剑铭。
“我只有过一把本命剑,那就是这把剑。”他说。
“过去折断的,也不是手中剑。”叶灼说,“是心中剑。”
离渊的眉蹙得更深了。
“心中剑也会折断么?”看着叶灼,他说。
“也没什么,只是我不想再练罢了。”
目光像是随着那些缥缈的白雾缓慢流淌,叶灼说:“其实,不是坏事。人生开始就在练的剑,就是一个人想要的剑了么?未必如此。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剑道,要等到第一把剑折了,才会明白。”
莫名的思绪在心头生出,说不清是什么。离渊伸手,去碰叶灼的手指。
握剑的手。他挨个抚过那些漂亮的指节,将它们拢在手心,最后又分开那冰雕玉琢般的五指,将自己的手指嵌进去。
——龙离渊在做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明明是长在深渊水底里的墨龙,手指的触感却很温热,叶灼略感不适想要抽出,又被这龙扣住。
“人生开始就在练的,是幻剑山庄的剑法么?”离渊说。
叶灼安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离渊其实不是个会记得很多事的人。但那些和叶灼有关的事,却好像记得格外清楚。他还记得就在今夜,叶灼用幻剑山庄的拔剑式半拔了剑,将太寰骇得面色大变。
但这人只是和太寰开个玩笑,只是吓吓他。
他真正拔剑,从来用的是自己的拔剑式。
叶灼还是要挣开他的手。离渊松手,就见这人的手指无比自然地回到了逆鳞剑上。仿佛身为剑修,不亲手拿着本命剑,就会很不适那样。
——但这和握着他的手有区别?
“有什么区别?”
叶灼看了看逆鳞剑,又看看离渊。
一时间,无言以答。
离渊真想挤兑他两句。
但他想了想,还是拿出另一柄剑。他觉得应该拿出来。
纤长秀丽,琉璃莲花般的色泽,是“怀袖”剑,叶灼年少时用过它。
隐喻莲花的剑,西海天池的“连”家。还有叶灼身上来自西海血脉的莲生仙体。有些事想来,很明白了。
叶灼也曾说过,怀袖并不是他自己的剑。
而且,这剑形制轻灵纤丽,铸剑师锻剑,一向会要那剑如其人。这是给女子锻的剑。
“我想,这把剑平白放在我这里,终究不合适。”离渊认真说,“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叶灼微蹙眉,看着那剑,却说:“我不要。”
“为什么?”离渊说,“若我没猜错,这应该是你血亲的剑。”
叶灼:“你既然看得如此明白,不妨就不要遮遮掩掩。”
离渊顿了顿,道:“这是你母亲的剑,对吗?那我不应该拿着。”
“你已经拿了。”叶灼淡淡道,“总之,我不要。”
离渊不解。这是叶灼第二次拒绝收下这把剑了。
“那好吧。”离渊说,“既然这样,我会妥善收好。你什么时候想要,就拿回去。”
“你原本没有妥善收好?”
“你能不能讲点道理?”离渊说,“既然是剑,我自然都会收好。”
说着他将剑搁回剑匣中,动作很轻。
叶灼安静看着离渊将剑匣合起。
“她叫灵叶。”叶灼忽然道。
离渊看着他,怔怔地。
叶灼似乎是想了想,才道:“但她已经不在了。”
“她对你好吗?”离渊轻声说。
叶灼似在回想。可那眼中却只是一片空茫。
“应当是好。”叶灼说,“我记不清了。”
收起了剑匣,离渊不知现在应当说些什么。半晌,他说:“我母亲也不在了。”
叶灼:“你真会说话。”
“。”
“那云相奚呢?”离渊说,“是你什么人?”
叶灼定定看着他,良久,却是一笑。
“你猜?”
“我不猜。”离渊说。
他看着叶灼,眼睛里像是平静的深渊海水,暗潮和湍流都在其下,从不显于面上。
他说:“猜对了,未必是个好故事。猜错了,你又要拿我寻开心。”
“有么?”
“有。”离渊说,“反正,我不猜。”
这龙。
叶灼看着他,许久,道:“你会知道的。”
说罢他起身,却被离渊叫住。
“叶灼?”
“怎么?”
“我说过的话,一直算数。”离渊说,“你想走,就告诉我。我带你离开这里,一刻都不会留。”
这龙。不知道的,还以为和他不是宿仇,而是知交好友。
“还有,莲子给我。”
叶灼:“为什么要给你?”
“难道给了你,你就会去种,会去养?”
叶灼想了想,发现这龙说的确有道理。
最后离渊将那三枚仙莲种子也收起来,等回到苍山,他会用寒潭水将它们养起来,等到生根发芽了,他就会想个办法把它们全移栽到渊海地宫。对这个计划,离渊很满意。
当然,如果把叶灼一起带走,那会更好。
“接下来去哪里?”离渊说。
“微生弦在做什么?”
离渊想了想,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关注过微生兄。“和你说过了,我上次看他的时候,他在另一座大阵里斩三尸,还有很多人都在。”
叶灼说:“去看看。”
龙毕竟要比人飞得快很多,四下无人,离渊直接化作龙形将叶灼带着,几乎是顷刻后,他们就飞到了微生兄先前在的那座大阵上空。
墨龙本就是虚境夜空一般的墨色,又兼离渊的匿息之术学得很好,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就在上方高处。
叶灼往下看去:“……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离渊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上次看微生兄,他还在斩三尸破阵,现在阵已经破了,所有人都聚在阵心,非常热闹。
粗略看去,就认出了道宗、剑宗、红尘剑派、鸿蒙派、太岳宗,还有林林总总一些其他门派的人。
——鸿蒙掌门沈静真倒是不在其中。
想来也是,毕竟别人的徒弟都在身边,他的徒弟却丢了。
阵心是一个和杜山里一模一样的古老石台,石台中央有一个古怪的黑白虫尸,虫尸怀抱一个灵光璀璨的珠子。
叶灼拿出自己在八部轮回花里得到的灵珠,发现两者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是传承珠?”离渊问他。
叶灼:“是。”
同是传承珠,这两颗灵珠中蕴含的信息神念,要比玄武给他的那枚深邃浩瀚得多,所以他也一直没有贸然打开。
大阵绵延千年,这两颗珠子,极有可能是古之先圣所留。
“那他们这是在?”墨龙说着又往下探了些许。
看清后,叶灼再度无言。
最中央,阵心的宝物和千年前先圣的传承之珠就那样摆放在原处。
石台上,微生弦和另一个人在下棋,那张棋盘很大。棋盘上方浮着一张巨大的阵法光幕,将他们的棋局展现给所有人。
与微生弦对弈的那个人身着紫色衣袍,身后有流光推移变幻,俨然是穷通观主吟夜。
六根都尽去了,还能下棋,看来去得还不够彻底。
——而其他人,自然是在看他们下棋。
这样的场景,连离渊都有些沉默了。
棋局两边,微生弦执黑,吟夜执白。
他们的剑搁在身侧。同是建木之枝,微生弦的晚晴剑上是已开花的新枝。吟夜的剑上则环绕着漆黑的枯枝,剑柄上刻着它的名字,这柄剑叫“怨惊”。
鸿蒙派的一位长老看着棋盘上的黑子,叹道:“天意圆融。”
道宗另一位长老看的则是吟夜所下的白子,说:“人意诡殊。”
鸿蒙派长老道:“天道万古。”
“人道晦明。”
太岳宗的蒲长老亦在与太岳宗主说话:“这棋局,功参造化。”
“真是天纵之才啊,我辈远不能及。”
站在最前方的是道宗太上长老,亦是前任宗主,太清仙人。太清自然也看着那棋局。
天地灵气明明愈发匮乏,仙道上年轻一代却是风起云涌,一个一个,都像是神鬼莫测的天纵之才。
微雪宫不说了,穷通观的吟夜也不说了,鸿蒙派的沈心阁,剑宗的苏亦缜,都在此类。
——道宗此代,偏偏缺一个天纵之才。
太清一言未发。
天上,叶灼也没什么想说的。
如今的情形已经很明了。
这么多人一起破了阵,阵心的宝物却只能被一人所得。仙道几个大派都在,执牛耳的道宗也在,自然不好见血争抢。
不知怎么的,决定要用论道来定胜负。这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
论来论去最后都败下阵来,连道宗都没讨到好。剩微生弦和吟夜两个,用对弈来论输赢。
那棋盘上也不是棋,是心中道。观其局势,正是势均力敌之象,胜负还未可知。
离渊沉默许久:“道修就这样么?”
“就这样。”叶灼说。
“那……”离渊幽幽看着石台中央的虫尸和传承珠。
叶灼亦居高临下,静静看着那两样东西:“就像你想的那样。”
离渊审视下方。
稀世宝物就在眼前,一众仙门宗师,道宗长老,若是四下无人就会杀人夺宝,众人齐聚则只能衣冠楚楚下棋论道。
——时至今日,离渊终于理解了叶灼当年在东海第一眼看到他时,心中会是什么感觉。
像这样的时候,心中只会有一个字。
那就是——
“抢?”
“抢。”
第84章
“怎么抢?”离渊注视着下方,逐渐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你用观火洞心法隐匿气息,他们察觉不出。我稍微幻形一下,再变到很大,飞得快了,他们未必能看出我是龙。”离渊说,“我飞过去冲散他们,你直接把珠子带走。他们还不知道是谁,我们就已经飞远了。”他用神念对叶灼道。
其实已经在这么高的地方,直接说话也未尝不可,不怕被人听到。但是做这种事,离渊自觉不好光明正大商量,不知怎么就换成了神念传音。
叶灼的目光停留在太清身影上:“太清会出手阻拦,未必能顺利。”
想了想,又道:“能否将太清一起掳走?”
离渊颇为嫌弃:“可是我不想叼着他。”
“那你可以抓他吗?”
离渊:“也不是很想抓着。”
“好吧。”叶灼道:“那就明抢。”
离渊:“那岂不是会暴露微雪宫身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龙离渊到底想怎样?看着不像有打家劫舍的天分。
叶灼重申:“我已经杀了他们四个太上长老。”
离渊:“。”
算来,的确是足足四位太上长老。
不算其它虾兵蟹将,不算观火洞十九人,也已经是灭门一般的生死大仇,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了。
离渊无端想象,假如有人杀了龙界四位长老,那会怎样。
若有此事,依云霄天阙里那位金龙老祖脾气,就算这是龙界自己挑事——也会倾巢而出去把对方整个界域掀了吧。
离渊:“但是如此明抢,其它门派会不会对微雪宫有意见。”
“那就一起打。”叶灼道。
语声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离渊睁大了眼睛,看着下方众门派:“打不过呢?”
“打不过,还可以跑。”叶灼说,“当年在东海,你不就跑了。”
离渊真想回头把这个人咬死算了。
“一个人仙而已。”叶灼看着下方局面,“等个机会。”
离渊悬浮在上空,龙瞳幽幽看着棋盘,又看了看微生兄。
——微生弦还在与吟夜专心对弈。
不知怎地,落下一子后,他心中莫名生出不祥预感。再看局面,分明还是旗鼓相当。
上次与吟夜下棋,胜他半子,此次想来亦不会生变。
看向吟夜面孔,却发现这人亦有思索之态。
“微生兄,算来已是久未对弈了。”吟夜微笑,“你觉得此局会如何?”
“吟夜观主棋力有所增长。”微生弦闲闲落子,“想来是日日呕心沥血,不知又在谋算何事。”
“人生只百年,自然不能虚度。”
“可我寿命却不止百年。而你多病缠身,恐怕无法百年。”
“又没有新仇旧怨,微生兄为何如此不饶人?”吟夜道,“就只因为我喜爱贵宫叶二宫主么?”
“没有么?那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微生弦再落一子,这一子如点睛之笔,刹那间风云骤变,势压山川。
吟夜饶有兴趣,亦落一子。
乾坤再变,棋盘上风雷激荡,观看者发出惊叹之声。
微生弦不意外,继续从容落子。吟夜坦然对之。两种截然不同的“道”化为黑白两端,在一方天地棋盘上厮杀胶着,其上有雷声滚滚,惊心动魄。
一者有如天地,运行万物,一者如同天裂,波诡云谲。
两人落子速度越来越快,一时间如同骤雨落于屋檐,触玉声接连不断。
对弈的两人神情自若,观棋者有一些却已是力有不支,棋局胜负如同大道之争,连在场的渡劫真人、大乘人仙,都屏息静气,目不转睛看着那天地经纬。
唯有苏亦缜微微蹙眉,手指按了按心脏处。
“怎么了?可是无法接收棋中知识?为师为你讲解。”剑宗二长老关切道。
“……无事。”苏亦缜说,“师父不必担心。”
待他师父继续去看棋局,苏亦缜却若有所思看向天空。
天幕上一片漆黑,一时间,未能看出什么头绪。
而棋局正厮杀至最激烈处,在场所有人心神都系于下一子落处。
微生弦心中不祥的预感却愈发浓重。
手持棋子看着棋盘,他心中忽然想:这样的一盘棋,若被掀翻,棋子落地声,应当很好听吧。
不知道那人现在何处,又能不能听到?
“微生兄,”吟夜的声音幽幽响起,“走神了。”
“见谅,”微生弦笑盈盈说,“思及佳人。”
“哦?何方佳人?”
微生弦笑而不语,拈棋子将落未落,在两格之间稍作停留,似乎悬而未决。如此动作,众人心神俱在他此一棋中。场中落针可闻,唯有心跳隐隐。
啪。
一声轻灵脆响,棋子落于盘中。
——就在这时。
万古洪荒之势如同开天辟地扑面而来,泼墨般的夜色虚空里出现一道极为磅礴的黑色兽影,看不清形状,只有两双金色眼瞳幽然而亮,如同上古异志中的衔烛之龙——挟风雷之势朝此处疾冲而来!
沉重的压力迸发,仿佛已经被天地罡气牢牢钉在原地,众人震骇,不能动作。
太清却未被影响,但听他冷哼一声,疾掠而起,法器瞬间祭出,与那巨大黑影相迎!
他的法器是一个蕴含无尽玄妙,仿佛来自上古的青铜大钟。
咚一声震响,洪钟大吕,金声玉振,天地皆颤抖。
“何方狂徒,竟敢来犯!”
那黑影却霎时转变方向,向另一边袭去!
太清反应极快,立刻调转方向阻拦,斜刺里却蓦然亮起一道冰凉剑光——红衣身影幽魅般显现在他正前方,剑出如电,向他斩来!
太清全力一击,与之相抗。
竟是旗鼓相当!
余波散去,太清看清那一袭格外华美张扬的红衣,还有那华光灼灼的面孔。
叶灼?
他们宫主微生弦不是正在下棋?他来掺和什么!
太清勃然大怒,声如洪雷,喝到:“叶灼!你意欲何为!”
叶灼不是来和他说话的,当即又是一剑毫不留情斩出。
太清话语余音未散,天地间又是一阵磅礴啸响。
是那庞大沉重的黑影轰然落地,绝强的天地罡气以他为中央向外席卷,将所有人都生生掀翻飞出数丈!
一干人等人仰马翻,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冲散,只能看见夜幕正中,红衣身影与太清长老战得不分上下。
还能站在原地的,就只有似乎早有准备的苏亦缜,和被他护着的剑宗二长老。
剑宗二长老被苏亦缜护在身后,看着这一幕,实在是惊怒交加,但又升起徒弟反应竟是如此机敏迅捷的自傲:“亦缜!与我一起前去相助太清长老!”
苏亦缜蹙眉,拦住师父举动:“情况不明,师父,且再观望,伺机而动。”
也有道理,徒儿真是智勇双全。二长老也非等闲之辈,当即反应过来:“去夺传承珠!”
局面如此混乱,即使是亦缜为了护着传承珠,一不小心将其全然吸收了,别人又能说出什么?
——事实却并不如二长老所愿。
黑色巨兽已经转瞬消失,尘埃落定之时,比他们两人离传承珠更近的地方,俨然站着一个黑袍华美的修长身影。
离渊微笑看着微生弦和吟夜。
微生弦没有被掀飞,因为他不知何时竟已经成为渡劫后期的道修。也许是斩三尸的时候顺手把修为瓶颈也斩了,离渊想。
吟夜也没有飞出,因为他命太薄。
这人身上被叶灼捅出来的洞都未必长全,算离渊命格震出的内伤一时半会也无法恢复,这样被掀一下,也许就一命呜呼。
他死了,倒也是一桩喜事,但这人作风愈发邪僻古怪,微生弦总疑心会有后招,不得不顺手护了他一下。
微生宫主并没有另外分出心思去护着棋盘。
故而,棋盘已经翻了。
近千棋子被掀至四面八方的半空之中,不像是波及,倒像是有人刻意将它们如此扬起。
——然后,噼里啪啦向下落去。
最后在地面四分五裂,碎玉乱琼飞溅。
一刹那管弦急曲跌宕起伏,敲冰戛玉之声不绝于耳。
剑锋与青铜古钟轰然相撞的间隙,叶灼听到了那样的声响。
太清不明白,这个夜空之中华美飘零,招招夺命之人,为何忽然莞尔一笑。
如同星月生辉。
“吟夜观主,”微生弦静静看着满地碎棋,“此声悦耳否?动听否?”
流光变幻,吟夜直白回答:“本观主听不见。”
“真对不住,真是对不住。”微生弦似是恍然想起,歉然告罪不止。
离渊轻笑出声。
而后,看向那传承珠:“两位,得罪。”
——接着,刹那出手。
太清余光冷眼看着那微生弦装模作样出手阻拦,吟夜观主倒像是真要回身去夺传承珠,可是他凡人之躯又如何能成事?两人就如薄纸一般被人轻易击破,而那所谓的寒潭蛟精即将将传承珠和三尸虫据为己有!
挡下叶灼一击,太清拂袖,大道法术朝离渊袭去。
却是被离渊挥剑轻松化解。
太清正色,如此看来,这人竟然与叶灼这等妖星实力不相上下!
他想去夺传承珠,却被叶灼拦住不得前去,甚至被像是佛门法术的东西影响,连分神之术都无法使出!
心念急转,太清刹那引发布在传承珠上的禁制。
如此奇宝宁可毁了,也不会让它落入微雪宫这等狼子野心的宗门手中。
禁制却不曾被触动。
反而是那微生弦连剑都掉了,惨叫一声往地上栽倒:“离渊兄,何故要同门相残!”
至于吟夜,他眼耳鼻舌身意俱无,什么德行全仙道都知,做任何事都比别人迟一步,此时杵在原地未见动作,只有身后流光急促推移变幻,几乎晃出残影。
离渊真是对微生弦刮目相看,也对吟夜观主此刻的状态有些担忧。
但这不妨碍他从容上前,将三尸虫、传承珠一并收下。
他的储物法宝是多,储物戒里放着储物戒,无穷无尽。
但是储物戒毕竟是身外之物,墨龙生来还有一随身小界,他人无法夺走,除非身死才能被外人打开,最为安全。
来之前,他就是把怀袖剑收在了其中。此时传承珠也收了进去,入界为安。
“拿到了。”离渊传音叶灼,“我们走?”
叶灼根本没回他。
离渊看一眼天上战局就知,这人打起来是不会收手了。
轻叹一口气,看着苟延残喘气息微弱的微生兄,还有拄剑虚弱坐下,半靠着坍塌棋桌的吟夜观主,离渊对人族的城府叹为观止。
“不过如此。”他冷哼一声,无情转身。
——然后就对上了苏亦缜的眼睛。
小苏剑已出鞘,太玄剑通明澄澈,剑身隐裂如一线游丝,直指离渊。
“离渊兄。”苏亦缜抿唇,“你要离开,先问过我的剑。”
剑宗二长老目光灼热。
这蛟精方才挥袖就可化解人仙一击,可见修为渊深似海,连他都不知该不该铤而走险。
如此危难关头,亦缜却可以不顾境界差距挺身而出,不愧是他一手教出的好徒弟。
只是,若是为个不知最后是落在微雪宫还是道宗,总之已经不会落在剑宗的珠子,反而伤了眼珠子一样的好首徒,实在不美。
还有,这蛟精名号,他都不知晓,亦缜怎么可以叫破?
“亦缜,他境界太高,不必恋战,你退下吧!”二长老说。
离渊轻笑:“贵宗真是一盘散沙,令在下大开眼界。”
苏亦缜坚定道:“离渊兄,请赐教。”
“来。”离渊道,“让我看看你长进多少。”
天上战局激烈,那太清是有几分实力。左右无事,小苏现在是离渡劫只有一线的合体大圆满境界,他放水指教完小苏,叶灼那边都未必能结束。
“离渊兄,看剑。”苏亦缜清喝一声,剑光如天光,骤然洒落。
“好剑。”离渊并不轻敌,全神贯注与他论剑。
看到这一幕,太清心中怫然震怒。
不中用的东西一窝蜂被扫出场外,鸿蒙派群龙无首,太岳宗在和稀泥,红尘剑派更是举派按剑不出,欣然观望。竟只有一个苏亦缜仗剑应敌。
那黑衣人和叶灼一样,都可以渡劫之身力战人仙,可怎么反而和合体期的苏亦缜打得有来有往?这让他该作何想?
看太清神色,叶灼冷笑,道宗之人又要看这个,又要防那个,从来容易分神。
人仙境界,神念如海,都说分出一两缕其实无碍。
但是对他来说,即使一两缕,也有分别。
于是他的剑锋芒更胜,生杀寂灭,将太清逼至极点。
天幕之下,战局之中,不知何时,布满了亿万道相互连接、错综复杂的虚幻之线。
身为道宗前任宗主,太清所修之道,比他诸位师弟,更为精深。
太字辈修炼皆遵循两仪之道,曾经,太清也有过同进同出,共修大道,爱之如宝的师妹,她的道号叫做太一。
他修“因”,师妹修“果”。
从入道起,太清就在期待着与师妹一同飞升仙界,天高海阔之时。
直到后来,师妹心中有困惑不能解答,走火入魔后向天自毁道心,就此陨落了。
从那以后,太清一人独修因果。
此刻这布满天地的虚幻之线,便是世间的因果勾连。
正是藉这因果之力,他可以与这姓叶的杀神背水一战。
可是那人的剑,似乎连因果都可以斩断。
太清忽然看向身前。
他看见一道暗红色的蜿蜒游丝从自己的身躯生出,中间勾缠无数细线,最后连接在叶灼心口。
他和这人之间,竟是早有因果相连。
线很细,却也坚固。有前因,有后果,是仇怨。
不似生死大仇,却也有积年旧怨。
叶灼自然也看到了那条线,看到漫天的线。
眉目依然凛然寂静,仿佛这一切都不在他眼中。
——只有红莲烈火轰然自他身后展开。
将这漫天纠缠、生死明灭的世间前因后果,全都烧成一片通天的火海。
而后,化作纷扬的飞灰。
第85章
道修可以修因果。
佛修亦可以修因果。
那叶灼是否也通晓因果?离渊想。
他想起暮苍峰上的藏书阁。藏书阁里总会焚着清苦的香。就在这样的香里,那个人对他说过一句话。
“我修虚空,百无禁忌。”他说。
人世间因果纠缠永无止尽。但虚空中呢?
——虚空中无生无灭,自然也无因无果,虚空中一切皆无。
叶灼剑名无我。
此是佛语,无我,无相,无众生。
就像现在发生在所有人眼中的一幕。
因与果沿着自己的脉络,轰然烧起了漫天的烈火。天空上全是鲜红,这满眼的鲜红也映在太清的眼中。
不应如此。
万物有因,万物有果。
他看得见因,他知道叶灼每一剑是从何而来。他改得了果,他能牵制住这人的剑锋,让他每一剑都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唯独不应是这样。
在那浓烈决绝近于妖冶的火焰中,在那恢宏灼目的冰冷华光下,太清听见一声不存在于现实中的晨钟暮鼓。那声音比他本命法器的钟声更庄严。
他敲钟,因果生。
那一声,因果灭。
烈火中,灰烬纷纷扬扬,随之一起飞散消逝的还有太清的力量。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对叶灼此人的实力,每每预估总是一升再升,却还是远超意料,太清咬牙。
——宗门此行是否忘记占卜吉凶,要他遇上如此天生的克星?
飞灰里,毕生修来的因果已无意义,太清连催法器连挥法诀,在叶灼剑势之下苦苦支撑。
东西都已经抢走,怎么还不凌空遁走,非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和他分个胜负?
不,不是要分个胜负,是要他死!
这个人要把道宗太上长老,一一杀个干净么!
强烈的绝望和恐怖刹那间席卷了太清心头。
他想起师弟命牌无声无息挨个熄灭时的样子。想起欲以神魂传讯,却永远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的那些时候。
太皓和太缁死了,他们修为不够。太素和太寰死了,难道他们的修为也不够么?
他想起自己不止一次想过,微雪宫的叶灼究竟在灵山得了什么道,在剑上修了什么法。他究竟从何而来,又究竟年岁几何。
而现在终于真正面对着这样的剑锋,太清无端想起另一个人的剑。
极北之地曾经诞生过一条极寒冰脉,那条灵脉太过寒凉,无人可以用它来修炼,方圆一万里风雪肆虐,生灵不能接近。即使是人仙入内,也只能勉强接近其核心范围。
那时他奉主宗之命去极北平祸,携带绝世仙器踏入其中。就是在冰脉最深处的心室里,他遇见了那个白衣如冰雪的年轻人。
那人要取此冰脉之心,为自己锻剑。
他们交了手。
隔着两个大境界,那人剑中寒气依然斩进太清的心里,多年未散。太清用了很多年才忘了那样的剑,静心修行。
那次交手的最后,那个人取走了冰脉之心,而他取走了那条冰脉本身。
那人叫云相奚,后来的天下第一剑。冰脉之心就锻成了云相奚的本命剑。
云相奚为剑而生,一生只求无上剑道。于是他的剑与他同名,就叫相奚。
有多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那三个字已经被抹去。
可是身处叶灼的剑锋之下,太清再度想起当时当日濒临死亡的知觉。
叶灼的剑与云相奚截然不同,却同样让他感到生死威胁。太清知道,自己修为有成与天地万物相关联,绝不会无缘无故想起这些!
堪堪挡住叶灼的攻势,他眼瞳蓦地变化,幽深如漩涡。更加浓郁的因果之力如同龙卷袭向叶灼,这次却不是为了攻击,而是要窥探此人有生以来的前因后果。
叶灼自然看得出来。
似笑非笑地,他平静回视。
他平生事无一不可对人言。
只是不知太清是否有本事看得见。
离渊和苏亦缜的论剑已经结束了。苏亦缜自然是败了,但他身上气息变化,在合体大圆满的境界,似又要更进一步。
——却被说不清道不明的障碍阻隔,分明已是毫厘之差,却始终不能跨越。
“小苏。”离渊目光追逐着半空中叶灼身影,对苏亦缜道:“你心中有何愧?”
“离渊兄,如果有一天。”苏亦缜说,“如果有一天,要在叶宫主和我的师门之间选一个,我该怎么办?我的剑该为谁而出?”
“为何出剑非要为了谁?”离渊说。
“师门抚养我,爱护我。我选了叶宫主,是不孝。”苏亦缜说,“叶宫主教我,成就我。我选了师门,是不义。若是有一天,叶二宫主的剑指向我师门,我该如何?”
“离渊兄,我与师门本就有愧于他。”
“为何又非要选谁?”离渊说,“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不是为了谁才出剑。你只为自己心之所向。”
小苏是好,不过也是个讲不通的家伙,剑修真是难办。
苏亦缜望着离渊。
每次和离渊兄交谈,总觉得天空海阔,心境得到引领。若真能无牵无挂,人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