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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 一十四洲 18014 字 1个月前

可是若真是无牵无挂,还是原本的人么?

“何况他是叶灼。”看着烈火与灰烬中的那个人,离渊轻轻笑。

“他不需要谁来相助,他也不需要谁为了他而出剑。小苏,知不知道你该做什么?你将剑脉全然吸收了,练成你自己的惊世之剑,然后拿这剑去问他。他会高兴。”

漫天烈火中,看着那遍身华彩的身影,苏亦缜眼底浮现一丝神往般的笑意,像是忘却了一切人心的束缚,想着那一幕。

“是。”苏亦缜说,“他一定会很高兴。”

虽然对那个人来说,所谓的高兴也许只是一瞬间的冰雪消融。

但是这就够了。

剑宗二长老狐疑地看着爱徒打完后竟然没受重伤,还和那所谓的“离渊兄”并肩观看天上的战斗,还偶有交谈。

甚至,境界还隐隐有突破的趋势。

二长老实在不解。他这徒弟天资纵横,莫非会被人劫去,落得和那传承珠一样的下场?他不由得按剑防备。

天上,太清已经沿着自己与叶灼间的因果之线,朝叶灼深深看去。

一旦看清因果,很多事情都有其解法。

即使今日他无法将其了解,也能够将来龙去脉传讯主宗护道真人。

何况,本有猜测。

他看向叶灼身后,却只看见一片无垠的、幽暗的虚空。

在那虚空的最深处,深渊般的地底,似乎全是火焰灼烧。除此外,什么都没有。

他也什么都没看到。

太清几乎是燃烧生命,再度看去——

他看见一段与自己有关联的画面如烟花般绽放。

“师兄,你也看见他方才拔剑式了!”熟悉的声音,是太寰师弟。

与这道声音一同出现的,是那人剑柄指天,剑尖指地,竖拔长剑的画面。

一钩冰冷的弯月下,像来索命的妖魔。

“叶灼!”他又听见太素师弟的声音:“上清全宗从未动过幻剑山庄一根指头!仙道无一人对幻剑山庄出手!”

回应他的,是那人听闻此事漫不经心的眼睛。

这话,不是对叶灼说的。

是两位师弟心知大势已去,而他有朝一日一定会窥探叶灼因果,因此隔着生死界限,向自己传来信息!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叶灼。”太清口中吐出声息,“你果然是幻剑山庄余孽。”

在场之人,又有谁不是耳清目明之辈?太清此言未作任何掩饰,那几个字谁又听不见?

年轻弟子俱是茫然,从未听说过此名。

年长者却是相视一眼,一言未发。

早知如此般,苏亦缜垂了垂眼睫。

红尘剑仙怔怔注视着叶灼,良久,默然看向自己的剑身。浮生剑半边如雪,半边澄净。

“你是云相奚传人,对不对?”太清道:“难道你是——”

太清看着叶灼那张近乎完美的脸庞,那一瞬间他极力想要回想云相奚的模样,却只能想起一片寒冷的皓白。

二十年了,天机遮掩,甚至,世上已经没有人能记得云相奚的模样。

太清只记得,在云相奚的时代,在那个相奚剑下江湖失辉的时代,提起云相奚的外表,都说他是个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绝代风华的人物。

再多的,太清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记得云相奚也许是有一个道侣。

因为当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将其当做一个玩笑。

他心知云相奚的道不需要第二个人为友,云相奚的心也不会为任何人而动。

“那个修无情道的云相奚?”那时候他说,“等我有了十个道侣,他都不会和别人结道侣。”

师妹去后,他除了教导师弟,没有对其它任何人多看过一眼,他自然不会有十个道侣。

可是云相奚若真是有道侣,会不会有血脉?

真是好笑。

云相奚怎会有血脉,云相奚又怎会留下活着的血脉?

他飞升了。

他可是飞升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已有万分确定,此人,就是幻剑山庄的余孽。

若他年岁真如仙道公认的那般,不过二十五六,那幻剑山庄覆灭时,也不过就是个未长成的孩子,就如那鸿蒙派的沈心阁一般大小。

仙门的孩子,那样的岁数是晓事了,可是,与宗门的情谊能有几分,恨又能有几何?在从前,微雪宫和上清山可是相安无事。

恐怕也是他们做得太过,一事又一事,将人逼反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左右与幻剑山庄脱不了干系。今日仙道诸友同在,我有一事必要说明。”太清收起一切翻涌的情绪,直视叶灼,气势内敛清正,俨然是道宗之主的风姿。

“此言真假,等我说了,诸位自有分辨。”

太清说着,道韵环绕其身:“天道在上,人道在上,我心中一切心魔因果在上。上清道宗太清今日立大道誓言、心魔誓言、因果誓言:上清山上下,未杀幻剑山庄任何一人,未对幻剑山庄有任何议论、打压。此言为真,若不为真,就让我心魔横生,雷击而亡。”

气机涌现,誓言已成,此言确实为真。

夜空之下,无人出声。

其实无人出声是仙道的常态。

在这里的,有鸿蒙派,有太岳宗,有昭衍观,有云霞山,都是一品宗门,都是绵延数百年。师父退隐,换成徒弟,徒弟离世,又换成徒弟的徒弟。

幻剑山庄覆灭的时候无人出言说些什么。

道宗要四海堪舆图的时候也无人出言说些什么。

人鬼交界鬼门大开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人真的问一句,此行究竟是来做什么。

所以,今日太清仙人立下重誓自证清白,那些人亦是无声。

没人反对,说:你说的全是假的。

但也没人附和,说:我相信你们确实没有做过。

唯有吟夜眨了眨眼睛,精美而无神的面孔上浮现一个极为开心的、灿烂的笑容。

苏亦缜沉默着体会着心脉处的钝痛。

有什么区别?他问自己。

上清山的手上是否沾过血,很重要么?那条剑脉,已经在自己心里埋着了。

太清说完了,看着叶灼,等他的回应。所有人也都看着叶灼,等他开口,说些什么。

至少,不要像他们,什么都不能言,不能说。

叶灼的双眼,依旧平静。

尘世间因果如同海潮此起彼伏,烧尽了,又会长出新的。

他是谁,他和幻剑山庄到底有什么关系,那些事连他都不在意。问心有愧的人却要一遍一遍对他说,一遍遍让他想起。

好像都觉得他杀人非要有个理由,而那个理由没了,他就会不杀人一样。

他不信世上第一把剑锻出来,是为了摆在那里要人观赏。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寂静里,叶灼开口了。

“那观火洞呢?”他说。

死一般压抑的氛围里,清冰琼玉一样的嗓音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连太清都一时间未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

叶灼看着他,唇角微微翘起,一个近乎恶意的笑容。

“我说,那观火洞呢?”他一字一顿。

“阁下也能立大道誓言、心魔誓言、因果誓言么?”

第86章

随着话音落下,叶灼的剑再度出鞘。

烈火熄灭,而他的剑招变了。

红衣与夜幕融为一体,他的身影越空而来全无声息。那剑鬼魅如电,剑身漆黑,其上一丝光芒也无,杀意内敛其中毫不外显,一招一式却只为夺命而来。

只是看见,就令人遍体生寒。若是迎上,更会魂飞魄散。

——这是观火洞的招式。

刺客夜行,来无踪去无影,只收性命,不问缘由。

一百年了,它已经被整座仙道遗忘。

很少有人还记得当年提起观火洞,提起那四司之主,会想到怎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也许,譬如此夜。

此夜此时,这样的作风竟然再现于世——在一个如此美丽、如此危险,一个本就执掌生杀,身后恩仇如海的人剑上。

离渊饶有兴味看着太清明显乱掉的阵脚。刺客剑法多为奇招,本难招架,何况是陡然变化。这样的剑招由叶灼用出来,又比失去一魄沦为傀儡的刺客们更加幽魅凌厉,像生死之间淬了毒的花叶。

若是这人去当杀手,要请动他,一定要花比请动观火令更高的价钱,离渊想。

如此缠斗中,太清手段尽出,不消多久已无招架之力。就在此时,他蓦然睁大眼睛,看见叶灼身后,竟是蔓延出了属于他和观火洞之间的因果丝线。

不仅学了观火洞的法门,还领悟了他的因果大道么?

丝线如同天罗地网,向着太清扑面而来。

幻剑山庄的事,太清可以立誓。观火洞的事,他却立不了誓。

因为这座宗门,正是由他亲手覆灭。

而那些还有价值的成名刺客——他目送着玉阁真人的身影消失,主宗山门关闭,将那一十九人尽数封藏其中。

所以今日,他也要死在虚境。

“师兄。”太清耳畔忽然传来师妹清寒的嗓音。

他愕然低下头,恍然看见自己怀里,抱着师妹的身体。

“师兄。”师妹面色苍白,蓦地吐了一口血,师妹的眼睛已经涣散无神,却还倔强地看着他。

“这个仙道如同泥沼,这座山就像一座牢笼。”师妹说,“师兄,你抽身吧。师兄……你……抽身吧。”

这是师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剑,全然属于观火洞的剑招贯穿了太清的心脏。

太清是没有杀过幻剑山庄的人,但他杀了观火洞的人。

观火洞拿人钱财,为人消灾。

那么拿人传承,就可以为人报仇。如果非要一个理由,这就是理由。假如这个理由也不够,还有别的理由,可惜太清的命只有一条。

“玉阁在哪里?”叶灼问。

太清张了张嘴,发出几声嘶哑的声音,却不是回答叶灼的问题。

“师妹,”他叹道,“师兄别无他法。”

说罢,猝然自爆。

此举不仅是要临死一搏,更是不顾在场所有人的性命。

但他自爆的速度,显然不及寒潭蛟精飞起的速度。

早在还无征兆时,离渊就卷起叶灼直飞到高天之上,化成一道看不清的身影远去了。

而微生弦展开了他那天地如经纬,万物轮回的道域,护住了在场所有人。

待到道域徐徐撤去,自爆的余波也散了。满地碎棋灰烬,一幅格外萧瑟凋零的画面。

在场众人不知作何言语。

奔忙一夜,传承宝物拿不到,棋没有看完,道宗前宗主还死了。这算谁的?

无数道复杂的目光顿时投到微生弦身上。

——而微生弦望着漆黑的夜空,看着那同样漆黑的模糊身影迅捷远去,疑惑着喃喃自语:“……那我呢?”

这声音很小,只有他身边的吟夜听得到。

几息之后,忽听吟夜观主发出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

笑得如此开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六根已经恢复了。

堪堪收住笑容,吟夜击掌赞叹:“微生兄,贵宫二宫主伙同来历不明的异兽,竟然反叛微雪宫,抢夺微生兄你的宝物,真是另我大开眼界。微生兄可想好怎样向护道真人交代?可要清理门户?”

足足三声“微生兄”,令微生弦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周围人面面相觑,依然无人出声。

太清死了,在场地位最高的就是各派之主。

鸿蒙掌门不在,太岳宗主又是和稀泥的高手。而吟夜观主因为种种前事,在仙道地位超然,是说话颇有分量的人物。

如今他口称“微生兄”,将此事定为微雪宫二宫主反叛,把微生弦和微雪宫摘出来,他们又能说什么?

纵然是微生弦里通外合监守自盗,也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事情,反正宝物已经落不到他们手中。事不关己,自然不必节外生枝。

吟夜又开口:“如此大事,道宗又无能出面的真人,看来务必要我们亲自禀告主宗护道真人了。不妨诸位与我们一同去鬼界边缘,等待真人吧。”

这人面带病容,说起话来鬼气森森,不像是要带他们做什么好事。

但今夜之事,他们已经脱不了干系。

几位宗主对视一眼,发觉彼此都是同一个想法。

——丹鼎宗的蔺宗主死到哪里去了?如此大祸,怎么不见他来同甘共苦?

沈静真的徒弟,不会是他自己放跑的吧?如此一来岂不正好悄然脱身?

一行人颇觉落魄,往鬼界方向行去。

离渊才不管他们去哪里,他找了处无人的荒山放下叶灼。顺便把那传承珠也取了出来。

对着这一抢劫得来的物品,端详半晌,离渊自语:“真是近墨者黑。”

叶灼把传承珠从他手上拿走:“谁才是墨?”

墨龙说:“总之不是我。”

长虫真是会强词夺理。叶灼不理睬,拿了传承珠信步向前走去。

离渊跟上他:“所以,云相奚是你什么人?”

叶灼:“不装了?”

离渊:“再装下去,就要到全天下人都知道云相奚是你什么人的时候,我借点光,一起知道了。”

叶灼:“最后都是知道,有何区别?”可见四只脚的东西,耐心是要比人族少一点。

“有区别,我不想和他们一起知道。”离渊说,“来到人间界,人人都爱给我讲故事,但他们讲的都不一样。我听来听去,觉得也听懂了七八分。”

走在叶灼身边,他道:“但是还有人说,人间的故事众说纷纭,要我听听就算了。所以我想,剩下的两三分,还是听那个人自己讲更好一些。”

还真是振振有词。

停步在一颗旁逸斜出的枯树旁,叶灼遥望向远方的天际。虚境的天空总像这样,停在阴沉沉的夜晚时分。

不像幻云崖,站在崖边放眼望去,有青山,有云雾,而后月沉日出。

长虫爱听故事,可惜,他往事似乎寥寥。

“其实没什么好讲。”叶灼说,“云相奚是教我用剑的人。”

用剑,先从基础剑招练起。

握剑,拔剑,收剑。

点刺劈砍撩,穿截斩挽挑。

学了一百零八式,变为三千六百招。学完了变招,再将它们尽数连起。要说究竟怎样连,三千六百招里,每一招和每一招都可以连出,无非是熟能生巧。

到最后剑下就有万千变幻,江湖上说,尽出幻剑山庄。

那以后,才会练成套的剑法。譬如幻剑山庄的十七脉传承剑法,再譬如,云相奚的剑法。

曾经从握剑到收剑,从点刺到挽挑,再从一百零八式到三千六百招,再到后来所有剑法。

他一招一式,都是云相奚所教。

“若论血缘,”叶灼从远方收回目光,看向离渊的眼睛,“云相奚是我父亲。”

离渊愕然看着他的眼睛。

其实,似乎是在意料之中。

可是听着这人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只觉得无声处一声轰雷,让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用他的剑教我,我也学了很多。”叶灼说,“后来,那些剑我全都忘了。”

离渊:“剑也能忘么?”

一个剑修一生中最开始就在练的剑,就好像他生来的骨血。

这样的剑折断了,会有锥心刻骨之痛。

而这样的剑若要忘掉,要剜心剔骨才能做得到。

“可以忘。”叶灼看着他,“你想忘,也能做到。”

离渊怔怔看着叶灼。

有些事他是想知道,可是他从前没有问。

忘记了的事何必要再想起?

就为了给那些欺世盗名的名门正派,给那些缄口不言的同道仙友,给那些算计天机的诡诈之徒,剖开看看究竟发生过什么吗?

他们配么?

可是他们却要一个一个跳出来,一个一个粉墨登场,都到叶灼面前来说当年事。

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若是非要大白于天下,非要人尽皆知,那就让他先听叶灼说过吧。

可是离渊无法问下去。

即使他只想问,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会让你把一生学过的剑全都忘了?

就像红尘剑仙弃了他的无情剑道那样么?

可是离渊知道,那只会比红尘剑仙当年做到的,要难一千倍、一万倍。

红尘剑仙不是幻剑山庄的人,不是天生的剑修,他仰慕几面之缘的云相奚,然后修了和云相奚一样的无情剑道,仅此而已。

可是对叶灼,不是这样。

最终,了无声息的沉默中,离渊开口。

“那幻剑山庄的人,是谁杀的?”

“是云相奚杀的。”叶灼平静说。

“——为什么?”离渊问。

“不为什么。”

“也许是想要什么东西,拿宗门向上清山来换。也许是想证无情剑道,顺手都杀了。也许,根本不为什么,想杀就杀了。”

叶灼的语声,只是平淡如既往,也许还有一点浅浅的笑,不知笑的是谁。

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如此良夜思及往事,忽觉光阴似箭,俱如尘烟。

离渊看着他,却只觉得万般思绪都浮上心头,他的心脏是跳着,可是每跳一下都是闷闷的钝痛。

他听见自己声音咽涩:“那你呢?”

“我活着。”叶灼说,“但不是因为我逃过了,只是因为他没有杀我。如果他要杀我,今天我不会在这里。”

“仅仅是没有杀吗?”离渊看着他。

于是叶灼又想了想。

“玄武问我,有朝一日我败了,会怎样。不会怎样,那时候我已经败过。”他说。

离渊想伸手去碰他的脸颊,却没有,他没有动,只看着他:“你说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不喜欢。”

“不喜欢又怎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已经体会过。”叶灼说。

说罢,叶灼没有再开口。所谓的二三分,他想,这样就已经说完了。

其实他不爱讲故事。

但拼拼凑凑,总人也能猜出他的出处。

有一天,风姜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耳朵,忽然泫然欲泣了一天,又在厨房里待了半晌,最后期期艾艾捧给他一碟桃花蜜饯。

他吃了,只觉得太甜。

龙离渊也听完了。

但他的目光,并不像叶灼预想那般。若真是那般,叶灼会觉得索然无味。

离渊的目光是平静的,像海。

叶灼:“你在想什么?”

“他们说,云相奚生而金丹,二十岁渡劫。叶灼,今年你二十五岁,也是渡劫境界,我也是。可是你是忘了剑,又再练了剑。你是从头来过,再修剑道,我不如你,云相奚也不如你。”

叶灼看着他,似乎饶有兴致,等待他的下文。

“忘记毕生所学后,能让你再修的,一定是比之前更好的剑。你没有学谁的剑道,几千年几万年,他们所有人的剑都不如你自己的剑。所以,叶灼,你真厉害。”

离渊顿了顿,望着叶灼的眼睛,认真说:“遇见你,和你一战平手,是我之幸。”

“谬赞。”叶灼说,“其实我生来也是金丹。”

看着他,离渊就笑。

“我也是金丹。”离渊说。

叶灼眨了眨眼睛。

“在渊海灵脉孵了上千年,若是生来不带颗金丹,那会很丢人。”离渊说。

若是有这样的消息传到三千世界,龙界会抬不起头来。

叶灼也轻轻笑。

他一笑,像冰雪化了,料峭的春寒也随着风吹散。看见这笑的人,像看见温凉的水里,一朵摇曳欲开的莲。

离渊:“那十年前,你十五岁,我在东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叶灼:“那就是我已经重修了剑道的时候。”

离渊眼里依然是笑意,他忽然说:“叶灼。”

“嗯?”

“想抱着你。可以么?”

“?”

叶灼的一声“不可以”还未出口,已经被那人蓦地抱了满怀。

清盈水泽刹那间近了,离渊用力抱着叶灼,低头,将自己埋在这人颈间。

他缓慢地阖上眼,那笑意全都散了,即使是真心的笑意。

一切翻涌过、呼啸过、却不曾显露过的情绪都沉下去,沉入不见底的渊海。

第87章

叶灼只让他抱了一会儿。

荒郊野岭里忽然发疯,短暂得逞后叶灼当然是要将其推开。

他推这人的肩膀,推了几下没动,再推,却发现手下的触感变化,变成了坚如铁石的龙躯和鳞片。

这是要做什么?

——龙离渊把他缠了一圈,又从肩上绕过来,暗金色的竖瞳幽幽盯着他不放。

一副不喜欢被人抱那就被龙绕着,总之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他放开的样子。

叶灼说:“我要看传承珠了。”

太清一死,主宗真人不可能不动。来到如此荒郊野岭,就是为了在上清主宗追过来之前,找个顺眼的地方把传承珠全吸收了。

的确是有正事,墨龙不情不愿地稍微松开身躯,就在叶灼旁边松散地盘踞起来。

山中月下,鳞角峥嵘的墨龙之首居高临下地静静看着叶灼。这样的场景,会让人觉得自己来到远古洪荒之前,所处并非人世。

叶灼眼不见为净,直接闭眼开始领悟传承珠。

忽然颈间一凉,令人背后发麻的触感擦过他皮肤,睁开眼,是墨龙低下头,用脑袋蹭了蹭他身上沾着的血。

这龙太不老实。

叶灼侧过去,把龙离渊脑袋捧住,和它面对面。

叶灼:“安静待着。”

暗金色的竖瞳缓缓收缩成一线,依然一眨不眨看着他,似乎答应了。

叶灼再闭眼,离渊就安静地待着。他分明在叶灼身周盘好了,但又不满意,干脆将自己身躯变大,蜿蜒如山川,将叶灼围在里面。

等到叶灼的注意力回到传承珠中,他才动了动,将自己的尾巴尖轻轻搁在这人身前。

叶灼感受到了离渊的动作,没说什么。

他先选择的是八部轮回花里得到的传承灵珠。这珠子似乎很喜欢他,只要握在手中,就会有逸散的点点灵光飘进他的身体里,其中蕴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佛法气息。

随着叶灼的意识沉入,灵珠渐渐虚化成深邃的光芒,在他手中莹然生辉。

无数佛法领悟涌入叶灼脑海。这样的佛法,与须弥上界的传承不同,它来自人间此界。

离渊在旁,不会有他人相扰,叶灼的将意识完全没入其中。

在万千佛法背后,叶灼隐约看见一个僧人身影。

那僧人身着看不出来历的白色僧袍,身形清瘦,面容安宁,遥遥地,似乎双手合十,对他一礼。

人间佛法将叶灼环绕在内,但在这之外,他又看见那僧人的身影。

僧人居无定所,总是跋涉在人间的道路上。不论风霜雨雪,他总是向有人处走去。

穷苦的人,重病的人,挨饿受冻的人,战火流离的人,还有妖魔缠身的人。

他会一些医术,他会救治所有看到的人。他身上的食物和水不多,但都会捧给需要的人。

他讲经,讲那苦乐喜悲功名富贵,俱是云烟,都要勘破。

他也讲善行,讲善因得善果,终可得解脱。

他亦有修为。他走过的人间,是一个凡间王朝战火连日,仙门百家各展神通,妖魔鬼怪时时肆虐的人间。

要度世人,就要降服世间之魔。

要修己身,还要勘破心中之魔。

他身怀慈悲法,入世苦行。这样的佛法,与叶灼所修截然不同。

世间万法,皆非定法,心中佛道也如心中剑道,人人不同。但是,却都可以相互印证。

世间道,一个人怎能修得完。有人入世修,有人出世修,有人修功德,有人修寂灭,合在一起,才是大道。

冥冥之中,对自身佛法的感悟又深了几分。

叶灼也知道了他的法号,叫做:悲真。

影影绰绰的画面一直在浮现,观看者仿佛随着这位法号悲真的僧人走遍了人间。可是人间的苦难又怎会终结?处处是地狱,处处是哭声。

习得无上法,最终还是只能救起有缘人。悲真不言语,只是就那样走下去,过了许多年。他毕生所悟尽在此中。

奇怪的是,在悲真平生所学中,竟然有一些东西和界域之道有关。

对这些东西,叶灼本无了解,因此只是看过。

等到传承珠中的内容全都被他吸收,他眼前忽然出现一幅格外清晰的画面。

那是青山云水里,一株桃树下,一副棋盘。

有人对坐在棋盘旁,有人高坐在桃树上,还有老人拿着钓竿,在溪流旁垂钓。

看起来都是修仙人,只是各自门类都不太相同,着装也五颜六色。叶灼在其中看到了悲真,他带了一个蒲团,坐禅在桃花树下,阖目不言语。

有声音传了过来,是对弈的两人在说话。

“鬼界之事如何解?”

“难解。维持现状,未尝不可。”

“妖魔鬼怪并起,人间生灵涂炭,也‘未尝不可’么?”

“除魔卫道,正是我辈职责。”

一声冷笑插了进来:“除魔就能卫道么?诸君觉得这人间还有何道?”

“凡人笃信鬼神,日日参拜,王朝崇佛重教,大兴土木。妖魔鬼怪横行人世,欺世盗名之辈层出不穷。仙道门派亦与人间掺杂勾结,一片乌烟瘴气。要我说,人间气运已是到头了!”

连钓鱼的老者都长叹一声:“当今人界,鬼气盛而清气衰,长此以往,必会渐渐消亡。不瞒诸君,我曾暗中深入鬼界,探知消息。此代鬼帝把控鬼界多年,深沉有谋,有虎狼之心,不可不防。”

“鬼道人道,几千年来也不是不能共存,怎么到了如今地步?”

“大道之争算什么?界域倾轧才是你死我活。”一道清亮含怒的声音传来,是位青色道袍,羽冠束发的女子。

“鬼界势强,人界势弱,就好比自己手无寸铁,邻里却刀斧在身,岂能坐以待毙?”她说,“修界域之道,一界兴亡乃是你我天命!若再不做事,干脆大开界门,一起沦为厉鬼血食好了!”

“可是鬼界势强,如何拒之?集人间之力,开启两界之战么?岂不又是生灵涂炭?我们并无胜算。鬼界行事近来愈发无忌,应与其相谈,申明此事。”

那女子道:“谈什么?干脆分开界域!鬼界的手伸不到人界来,哪还会有如此困扰!”

“如何分?”

“找到人间鬼界相连的关节,干脆割断,一了百了。”

“人鬼初见时,曾立下约定:人为鬼界供香火,鬼为人界司轮回。你说割断两界,岂不是也割断了人间的轮回转生?”

“天地初开时,人就有轮回转生了么?还不是生于造化,死归青冥?——我问诸君,都说前世今生,谁还记得自己前生是禽是畜?不过是几千年前和鬼界接壤媾和,才有了此事。说到底也不是什么金科玉律,到这时候,难道还要遵守?”

“世人俱知有阴司轮回,功德报应。贸然分离两界,岂不是逆天而行?”

“可是天道衰微,诸君难道没有感应?”

争吵愈发剧烈,各执一词。

一直闭目静息的悲真忽然开口了。

“轮回未必是真。”他说,“魂魄依然化空。”

众人愕然看他。

悲真双手合十:“香火已得,血食亦有,何必真为人间设轮回?”

“是啊。”那女子喃喃自语,“人间香火,究竟上给了谁?人身血肉,最终又究竟喂给了谁?如今看似还能维持,只不过是鬼界尚未彻底掌握人间,暂时虚与委蛇而已。”

“悲真大师,你此言有几分笃定?”

“十分。”

“若是如此,还要再去鬼界一探。”

“好。”

悲真再度闭上双眼,传承珠里的画面到此结束。

叶灼睁开双目,身上气息亦是缓缓变化。

虚境几日,他接连挑战强敌,剑道感悟早有增长,如今佛法领悟,亦是更上一层楼。

离渡劫后期境界,只有一线之差。

“恭喜。里面有什么?”神念里传来龙离渊的声音。

肩上一沉,这龙理所当然将脑袋搭在了自己肩上。

叶灼:“?”

“有佛法传承,还有当初分离人鬼两界的始末。”叶灼说,“我看见一千多年前的画面,一些修界域道的古之先辈在争论鬼界之事。”

听他们争论,人鬼两界已经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否则,就会被鬼界蚕食鲸吞,最后整个界域都沦为血食附庸。

叶灼低头,看向自己手中传承珠原本在的位置。

离渊的脑袋依然搁在叶灼肩上,也往下看去。他龙型几经调整,现在是正合适的大小。

传承珠已经被完全吸收,仅余的点点灵光也彻底逸散没入叶灼体内。

最后一丝灵光消失的时候,远方忽地骤然亮起一道通天彻地的白光。看过去,竟然是杜山的方向——那个和蔺宗主一起采到了八部轮回花,得到这枚传承灵珠的地方。

那地方是有一座极其浩瀚玄妙的大阵,生长着福禄寿喜四种异兽,每当有兽发生转化,大阵中就会产生一些冥冥中的推移,这一次阵仗更大,像是完全开启了。

彻底激活大阵的条件,就是完全吸收阵中的传承珠么?

那光芒没有任何熄灭的迹象。如此大的动静,一定会被他人注意到。

“现今的鬼帝,”叶灼说,“是个什么样的鬼?”

离渊想了想:“是个不怎么样的鬼。”

龙离渊是个眼高于顶的龙。他口中的“不怎样”,其实并没有什么参考的意义。

叶灼:“性情如何?”

离渊想了想。

“轻佻狡诈。”他说,“他也用剑,但剑法不如我。”

还算是有用的话语。叶灼说:“我要看一下另一枚。”

离渊欣然道:“好,我守着你。”

与本就和他亲近的第一枚灵珠不同,第二枚灵珠并不主动靠近叶灼,也不向他释放气息。

甚至,隐隐有拒绝之意。

叶灼意念探进去,第一眼就看见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道法言语。

“……”

这种东西,果然还是适合微生弦来阅读。

第88章

第一枚灵珠是佛, 第二枚则是道。

可惜,微生弦不在。

可见道修飞得还是不够快。

怎么不用他那精湛至极的传送阵法,瞬息前来?

珠子里全是道法,并且还有一股意志在抵触着叶灼观看。但叶灼岂能让它如愿,即使看不懂,也用神念压了过去。

朦朦胧胧地,他在其中看到了一个女子身影。

那女子身着青色道袍,羽冠束发,眉目如镜花水月般看不清楚,但能认出,正是上一颗珠子里那位直言“分开两界,一了百了”的道长。

这颗传承珠,似乎正是她所留。

而她道号曰:衡昭。

衡昭自小拜在山中隐者门下,修行界域大道,以护卫人间为己任。

她有一位师弟,道号衡明。与她相比,衡明资质平凡,性情木讷,但却一直跟随她左右,勤勤恳恳打着下手。

衡昭天资卓越,轻易便能感知天地大道,留下的道法感悟亦是汪洋恣肆,师弟每每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才能将其理解,最后整理成条理清晰的陈述,可以流传后世。

当然,不论是“汪洋恣肆”的感悟,还是经过整理后“条理清晰”的陈述,对于叶灼,都无太大区别就是。可能这就是传承珠不待见他的缘由。

眼睛看过了衡昭道长的毕生道法感悟,叶灼手中的传承珠却没有变化多少,甚至变本加厉,想从他手中脱出,往外飞去。

叶灼将其扣住,想了想,将自己的佛法感悟一股脑灌入其中。

强烈的抵抗持续了很久,最终,珠子消停了。

一段不算清晰的画面浮现在了叶灼眼前。

不同于上个传承珠里看到的青山碧水,此处天地阴风惨雾,像极了虚境。画面里的,却还是先前那些人。

“多谢诸君相助,大阵已经布好。”衡昭站在最前方,俯视着虚境的山川,她衣袂飘扬似鹤。

“大阵一经启动,即可缓缓分离两界,从今往后,人鬼再无瓜葛。”她说。

“这阵,真有意思。”昔日在水边钓鱼的老者道。

“自然有意思。”衡昭道,“大阵分为八门,开、休、生、死、惊、伤、杜、景。八门都在人鬼交界的关窍之处,三者在人间,三者在鬼界,两者在虚境。”

“今日,将八门大阵尽数启动,人鬼两界,就可以一刀两断。”说着,她扬起一个矜傲的笑容,“而且,即便是千年后界域运行,鬼界再临人间,此阵也依然在。到时候,后人只需启动八个阵门中的五门,即可再度唤醒大阵,再拒鬼界——思来真令我神清气爽。”

那老者神情肃穆,却是沉吟许久。终于,他开口:

“衡昭道长。如此八个阵门关窍虽能分离两界,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千年后鬼界再度到来,这八门的位置,亦可以作为标记指引,使两界……榫卯相接,顺利容纳彼此?”

“想过。”衡昭道,“可是生死存亡之际,我只要眼下。若说千年后会如何——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不怕。”另一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我诸人虽都修界域大道,可都各有传承,不是一脉同门,如今也是几经艰难才能聚首。两界分离后,我们不妨将八门位置分开传承,各守秘密。如此一来,就不会被别有用心之辈利用。”

“如此才好。”老者道,“我想,阵门开启,亦要设下限制。”

“好。”衡昭道,“虚界是两界交汇之处,其中的杜、景两门最为关键。景门就由我来守,能通过考验,得我认可,继我传承之人,方能再开此门,如何?”

“甚好。”有人道。

又有声音:“可是此阵如此磅礴,开启它,必要付出极大代价。”

“好说。”衡昭神色不改,道,“我以身饲阵,大约能够开启一半。诸君,谁愿与我同行?”

“师姐!”她师弟衡明原本一言不发,此时蓦地抬头,“你怎能——”

“我意已决。”衡昭说,“界域一道,永绝飞升之途,本就与此方天地同生死。死得其所,是我所愿。衡明,隐园一脉,今后就由你来传。”

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

僵持的死寂,被一声慈悲佛号打断。是悲真开口。

“杜门大阵,就由贫僧来守吧。”他说,“方才衡昭道长问谁愿同往,也由我来同往如何?”

衡昭一笑:“有悲真大师相助,定能顺利开启。”

钓鱼的老者一声叹:“已到如此地步,不如我这把老骨头也与两位同往。”

“钓鱼叟,你不必如此。”

“不,必要如此!”老者断然道,“一不做、二不休。既是成败在此一举,那就务必破釜沉舟。我寿元将尽,正好保你们开启此阵,万无一失。”

“也好。”衡昭扬眉笑道,“修了一生天道,今日终可以同归天地,真是快事!”

“的确快哉。”

“衡昭道长,请问此阵何名?”

“悬注。它叫悬注大阵。”

“此名何来?”

“随意取的,”衡昭说,“人身孱弱,世事多艰。世间常有污浊苦难,然而人心中亦有浩荡江流,可以悬河注火,无所不能。因此取‘悬注’二字,以昭我心。”

“此一去后,再无鬼界侵扰,人间界终于可以休养生息。匡扶正道,涤荡乾坤,就靠诸君了。”

“放心,一定会。”有人回答,“从今后界域诸脉,守望相助,互通有无,同守人间界。”

“如此,我就放心了。”

这段画面,结束在衡昭道长莞尔一笑,青衣身影赴往景门大阵之时。

第89章

叶灼睁开双眼,传承珠在他手中发出微弱的光泽,本体依然坚固清澈,并无任何变化,明晃晃宣告着对他的不认可。

另一个方向,也没有杜山大阵那样的白光亮起。

“景”门他开不了。杜山大阵那道亮光,是否就是就是“杜”门已经被他开启?

对此,叶灼并无什么探究的想法。

他来这里是为了打架,微生弦来这里是为了人间。阵门开了自然正中微生弦下怀,没开就让大宫主自己再想办法。

想到这里,叶灼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传承珠里看到的诸位修界域道的前辈形貌。

上清山来之前就知道有此阵,是否说明,上清主宗里,至少有其中一人的传承?不奇怪。界域之道何其艰深,况且不能飞升,整个仙道里能修此道的不会超过十人,若有传承,左右都是那些人所留。

“看完了?”离渊道。

这龙不知何时又悄悄恢复了人身,形神兼备地待在他旁边。

“是应该给微生弦。”叶灼道。

“起码没有落在吟夜手里。我们抢来,自然少不了微生兄的。”离渊说。

叶灼晲他:“有的人方才不还在后悔‘近墨者黑’?”

离渊一点都不会被他问住。

“两害相权,自然还是要取其轻。”离渊说,“说来这次你又看到了什么?”

“先人曾经留下一个大阵,可以分离两界。”叶灼说,“先前太素也说,上清山带众人来此,就是为了探明前人留下的大阵,以拒鬼界。你应当听到过。”

“是听过。不过他们既然早知此事,为何不明白告知众门派,反而非要你逼问才稍微吐露?究竟要做何事,我想倒是存疑。”

“不过,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说到这里,离渊看他,眼中温和带笑,看起来很有礼貌。

“——你看到的东西,若是涉及界域交际,关乎人界存亡,我不应该问。方才的话,我也已经忘了。”

叶灼颇觉新鲜,打量着他。

“如此光风霁月,原来真是君子。”

“我难道不是一向如此?”离渊说,“你自己没看出来,就别说话。”

瓜田不弯腰,李下不伸手,这点道理,谁不懂?

界域倾轧,腥风血雨。认真说起来,龙界亦是势强,而此方人界势弱,无论如何,他会避嫌。

至于人界先辈保护此界的阵法到底在何处,如何开启,又有何关窍,叶灼自然不会透露,而他也主动不去了解才最好。

这么寻常的事都觉得新鲜,离渊真怀疑自己在人叶灼心中的形象。

当即咬了他一口。

可见君子风度在这龙身上,也就是忽明忽灭罢了。叶灼把他从自己颈侧拨开:“多久了?”

“没多久,也就一两天。”离渊回答他说,“但我觉得我们该走了。”

“你领悟时,一直有神识扫过此片山脉,想来是上清主宗所谓的‘护道真人’在找我们。我都挡了,但神识愈发强横,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

“几个人?”

“两个,他们神识交错扫来,已经把整个虚境看过好几遍。”

神识能扫视整个虚境,连离渊都说“强横”,看来非同小可,只有护道真人能做到。

开启悬注大阵,至少要开八门中的五门,现在杜门很可能已经开了,开景门的传承珠又在他手中,不抓到他们,主宗不会罢休。

太清快死的时候怎么没见他们赶来相助?

“现在才来,先前不知道在做什么勾当。”叶灼说,“我想想接下来去哪里。”

很想学两位真人,神识扫过虚境,看看微生弦现在何处。

可惜,现今修为还不能支撑此种做法。

思索间又是一道神识扫过,果然强横,远超道宗几个人仙十倍不止。若是这两位护道真人一同出手,似乎打不过。

现在万事俱备,他到渡劫后期应是不难。虽然只是提升一个小境界,但勉强也不算死路一条。

许多天没有比试,叶灼对离渊的修行进展不太了解。

他问离渊:“你现在如何?”

离渊没好气回答:“在破境了。”

叶灼吃了传承珠,他当然就要吃一点储物戒里的外物。

但如果这人是自己破境,那他也不会吃任何东西,自己来破。

主宗找不到人,一道道神识愈发密集强悍,很快就会发现他们。最后一点时间,叶灼和离渊抱剑各倚在枯树的两边,各自破境,不再搭理对方。

寂静的山中忽然传来脚步声。再听,是两个人从远处走来,步伐不疾不徐,听来是一大一小。

一同传来的,还有说话声。

“师父,我马上就要渡劫了,你相信吗?”

音色十分熟悉。

人生何处不相逢,来者俨然是沈心阁小道长。

他喊“师父”,看来蔺宗主走之前,已经成功将他交回了师父手中。

但听一道清泉冷石般的男声回答沈心阁:“相信,为师甚悦。”

离渊从树后转出来,看向声音来处,就见风度翩翩的鸿蒙宗主沈静真牵着沈心阁,缓缓行来。

叶灼亦缓缓睁开双目。

“师父,那我到了渡劫,你也是渡劫,我是不是可以喊你‘道友’啦?”

“随你。只要能到渡劫。”

“师父,蔺宗主一点都不像你说的那么温柔,他点人哑穴的时候可凶了。”

“胡说。”

“师父,我长大要当剑修。”

“你是?”

冷漠无情的话语从口中吐出后,沈静真忽然站定。若有所觉般望向一棵并不起眼的枯树。

看到枯树下长身玉立,安静看着自己的两人,沈静真的眼角跳了跳。

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一路走来上清主宗如此频繁的神识搜寻,一定是他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祸乱是非。

正在此时,沈静真敏锐地感到,枯树下那两人身畔,气机涨落。

像是有花开而复落,落而复开,又像沧海潮起潮回,波澜往复。最终尘埃落定,一切变动都收敛于人身之中。

修为又登一阶。

这两个人就当着他和徒弟的面,从容……破境么?

沈心阁却是霎时雀跃:“叶道友!你怎么在这里!”

要不是他师父拽住,像要直接跑过来往叶灼怀里扑了。

离渊审视着一路走来,一直牵着沈心阁右手的沈静真宗主。

怪不得小孩这么爱牵人,原来是上梁不正。

就在这时,周身骤然寒冷,一道神识蓦地锁定他和叶灼,瞬息间,第二道也至。

破境的动静,果然必定被察觉。

顷刻间天幕都仿佛低沉些许,杀机汹涌而来。不消片刻,主宗真人必至!

“走!”叶灼果断道。

一声清啸,墨龙身躯刹那化现,卷起叶灼到自己身上。

如此场景,让沈心阁蓦地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惊讶,他就猝然被墨龙抓了起来,吊在空中!

“一起抓了。”叶灼道。

离渊:“不用你说。”

绝强罡气在他们方才所处之处轰然爆发,流星坠地,枯树已然不存,山川颤抖崩裂。

——离渊已经抓着沈心阁和他师父飞上高天。

一击未中,杀意又席卷而至。

离渊:“往哪飞?”

叶灼在龙背之上俯瞰虚境,一个不善的冷冷笑容。

“飞一圈。”他道,“他们最不想你往哪里飞,就冲过去,看看到底在做什么勾当。”

墨龙眼睛一瞬,瞳孔竖起如线,身畔风起云涌,蓄势待发。

如此提议真是绝妙。人叶灼真是个好玩的人。

和这人一起,果然有很多好玩的事可以做。

在空中悬停片刻,选了一个顺眼的方向,墨龙身躯当即舒展,夜色中挟风雷之势,骤然冲出。

沈静真只觉得寒冷。

第90章

离渊风驰电掣在天,主宗真人的神念自然是随即袭至。

墨龙回身一啸,与那神念堪堪相撞,当即又是地动天摇。

一击之后,迅速换了别的方向。

这让沈静真觉得虚境的风更加寒冷了,修仙百余年,他第一次体会到如此头晕目眩的感受。

为什么仅仅是路过一座山脉,就被抓走,边飞边与上清主宗作对?

先前还和蔺祝说微雪宫寒潭近日有个墨色蛟精,这到底是哪里传出来的说辞?哪里的蛟精能长成这样?

沈静真终于明白了蔺祝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还旁敲侧击问自己有无撤出虚境的打算。

现在他只觉得当时就该丢下门人,带上沈心阁和丹鼎宗一起走了。

没过多久,离渊就知道了自己该去哪里。

有个方向自己每每靠近,主宗真人的攻势都会格外剧烈,像是决意要阻拦。甚至有几次,在虚空中化现出顶天立地的法相攻来,护道真人修为如天地般浑厚,叶灼和他们交手几次,不占上风。

等到他们真身追来,会更有威胁。

来到人间,还是第一次遇见此等强敌。那个方向离渊去定了。

幽幽看着云遮雾锁的前方,离渊运起风雷术法加诸自身。叶灼知道他的打算,但就在此时,识海里有涟漪泛起,沈静真想和他传音。

叶灼稍稍撤了识海屏障,就接到沈宗主神念:“叶宫主,那是鬼界方向!”

鬼界?

叶灼蹙眉看向前方。

墨龙的速度很快,风雷两门血脉术法用出后变得更快,如流虹飞光般冲向鬼界方向。

用神识往前看去,已经能看到天地之间一道阴惨惨白茫茫的屏障。那是界障,隔绝两界,不能通行。

“离渊。”他道,“会撞墙。小心。”

离渊也看见了那屏障。

——看起来有点薄。

随着他愈发靠近鬼界,那两个护道真人狗急跳墙一般使出诸多本领,两尊法相亦是一左一右,朝他轰来。

怎么,如此害怕?

丢了几个仙器过去,离渊对叶灼回道:“你坐稳一点。”

“?”

叶灼手指抓住龙角,下一刻,他就感到墨龙身躯蓦地蓄力——竟是离弦之箭般朝两界屏障冲袭而去!

那一刹那,叶灼的最后一个念头是,龙离渊应当是个心里有数的龙。

……应当是吧。

白茫茫的界障在叶灼眼前迅速放大,他能看见上面那些玄秘的界纹。

——然后,就是世间声音潮水般轰然退去的寂静。

不是没有了声音,是那样的声音太大,已经听不见了。

周围一切都变得缓慢,叶灼静静看着两界之间被撞开的裂隙。界障的碎片像是白琉璃般飞溅在他身畔,而墨龙自虚境冲霄而出,带他飞往鬼界血红深邃的天空。

古书上曾说过,相邻两界之间,若有天然通道,符合条件者,可以通行。

若是没有,除非两个界域离得极近,即将相碾,才能有修行界域之道的绝世高人,在机缘巧合之下,短暂打开通道。

古书上却没有说过,有一天,可以在风雷云电中乘龙而起,撞碎两界屏障,径直前往。

遥遥地,叶灼听见沈心阁的欢呼声。

他未言语,伸出手抹过龙身上冰凉的鳞片。

然后看向自己的手心。

手心和手指上,沾了鳞片缝隙里渗出的丝丝血迹。

叶灼:“……龙离渊?”

“怎么?”

“你怎么样。”

“啊?”离渊一时没理解他在问什么。

连脑子都撞坏了么?叶灼说:“你受伤了。”

“有么?”离渊自语,“方才好像是有点头晕,现在已经好了。你们的界障比我想的还要薄。”

界障薄是因为人鬼两界真要接壤。界障不薄,是否还活着都要两说。他自己没有感觉?叶灼又碰过鳞片表面,倒是没有新的血渗出来。

他收手,反被那龙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摸我鳞片?”

叶灼根本不愿搭理他,往下方看去。

已经到了鬼界,离渊放缓了速度,就在界障被他撞出来的裂口旁缓缓游弋着,护界真人还在追,被这龙用法宝砸了。

上清山如此不想让他们进鬼界,究竟为什么?

叶灼望向下方环境。

从界障里出来,他们来到的是一个怪异之地。

放眼望去,地面上的土壤是大片的暗红,连起伏的山峦都是这种陈年旧血般的色泽,没有河流,只有一些血管般的干涸河道,天空是一片漆黑,无星无月也无风。

与他看过的记载不太一样。

“鬼界就是如此?”叶灼道。

“我去过的地方不是如此。”离渊也看着下方陌生的景象。

没看出什么端倪,毕竟是别人的地盘,离渊稍稍给自己放了个隐匿术法,朝看起来有建筑的方向低低飞去。

似乎是个异常凋敝的鬼界小镇,但外围却有许多身着漆黑重甲,气息强横,身上阴气弥漫的鬼物把守。

“你看它们的盔甲。肩、背、心口共有十三鬼面,是鬼帝亲卫。”离渊道。

一边是鬼帝亲卫出现在人鬼交界处的边陲小镇,另一边是上清山想方设法阻拦他们进到这里。这镇子里,想来有很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

“有趣。”叶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