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寿兽死去后,身上掉出一些还未消化的“寿”,自发返回原本的主人体内。虽然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但起码能维持到弟子们离开鬼界。
大地再度震颤,那种变化也再度发生,有些东西正在往阵心汇聚。
丹鼎宗的失踪弟子已经救出,但是事已至此,蔺祝不准备打道回府。
两位长老留在原地守着沦为老弱病残的弟子,蔺祝带上蝉蜕、三七和柴草,跟着叶灼往深处去。
沈心阁自然也寸步不离,只是他依然没有成功牵到叶灼的衣角。
这地方蕴含着一些道理,年轻弟子见识过,也许对修行有益。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带上弟子,就有人可以打杂,譬如牵着那些东西。
路上又捉到两只寿兽,寿兽的体型很大,牵在队伍的最后,像是两头雪白的山丘在移动。
“是否有些太显眼了?”蔺祝道,“若有其它人在林中,我们会成为靶子。”
叶灼:“没事。”
沈心阁:“叶道友,我们还要走多久?”
叶灼:“快了。”
死人树已经稀疏起来,树上的红、金、白色果实渐渐增多了,看来不会再有福、禄、寿兽出现。
而整片林中,橘色果实一向不多。
“福、禄、寿都有了,下一个,想来是‘喜’了。”蔺祝自语。
柴草暗暗点头,在凡间,福、禄、寿、喜乃是四位天上星官,逢年过节,父母都要上香祭拜。想来人生在世所求,也就是这四样东西罢了。
鲜艳的橘黄之色从浓雾中透出,看着眼前仿佛高山般的怪物,叶灼停下脚步。
雾中是一张巨大的、欣喜若狂的鲜明面孔。
似乎是看到了他们到来,那面孔动了动,嘴角大咧,满面笑纹,像是正在放声大笑,无法停止。
源源不断的喜悦从中透出,感染着整片区域。
看到如此灿烂的笑脸,沈心阁不由眉眼弯弯,也想笑出声来。
——然后就被蔺祝捂住了嘴。
叶灼的目光向上移。
喜兽的身躯已如高山,枝叶更是遮天蔽日。
蜿蜒的橘色枝条在天空铺开,密密麻麻地笼罩了整片天地,在那枝蔓之间,似乎有无数张形形色色的笑脸。
“站在这里,会不由自主想起人生喜悦之时。”蔺祝道。
叶灼:“……是么。”
他只是静静看着枝条蔓延至视线尽头。喜兽竟然如此庞大,恐怕覆盖着整片密林和山脉。
只是夜雾重重遮蔽视线,不站在它脚下,根本无法看到。
最开始遇到一位武宗弟子带笑而死,也就可以解释了——喜兽的捕猎范围广泛,他未踏入密林就已经被其捕杀。
而他们一行人一路走来,都没有被喜兽盯上,也很正常。
武宗弟子发现了锻体圣药的踪迹,心中喜悦,自然更容易被喜兽发现。而蔺宗主和弟子是来救人的,同门危在旦夕,当然不会有人高兴。
沈心阁一路上要么在研究符咒,要么在想方设法抓他衣角,没有时间高兴。
至于他自己,更不会喜怒萦绕于心。
如此庞大的怪物,整个林中只会有一个。它所盘踞的地方就是整座大阵的中心。
喜兽站在这里,是在守护什么?
沈心阁被蔺祝捂了嘴以后已经领悟,在喜兽面前最好不要笑,不要高兴,不然就会被盯上。
这种事情也不难做到,他可是修道之人,有控制情绪的手段。只要在脑中设想师父死了的场景,自然不会再笑。
沈心阁正色:“贫道以为,对付喜兽,就要它乐极生悲。”
叶灼:“。”
举三i反一,沈静真这个人是会收徒。
蝉蜕:“那我们怎么让它更高兴?给它讲笑话?”
柴草冥思苦想:“那也太过荒谬。”
三七:“不如我们几个人一起在喜兽面前哈哈大笑,让它来吸收我们的喜意,它吃饱了,就会炸了。”
蔺祝也一样慧眼识珠。
叶灼回头,看过柴草手里牵着的长长队伍。
首先是四只垂头丧气的福兽,再是四只无精打采的禄兽,最后站着两只郁结于心的寿兽。
顺手牵羊,的确是好习惯。
叶灼:“都喂给它。”
弟子们面面相觑,恍然领悟了什么。
蝉蜕和三七当即服下几颗增长力气的丹丸,合力托着一头小山包一样的福兽飞起,投入喜兽大笑的口中。
喜兽惊喜地晃了晃枝条,嚼了几口,将福兽整个咽下,脸上笑容灿烂三分,仰头发出无声的大笑,它发不出声音,可整个地面都开始颤动。
四只福兽都进了喜兽腹中后,地面已经随着喜兽的大笑开始剧烈摇动。
叶灼:“继续。”
四只庞大富态的禄兽带着枝条上的钱串玉石一起被投进去,喜兽照单全收,尽数吞下。
剩下两只寿兽,人力无法举起,不过寿兽高大,牵过去,就到了喜兽之口能够吞下的高度。
喜兽又是大笑,一口一口撕咬着雪白的寿兽。
寿兽那老寿星一样的面孔满是惊恐,可它的挣扎完全没有效果,喜兽几口下去,寿兽的脸已经只剩小半张,又一口,它的身躯被彻底吞噬。
鲜明的橘色愈发浓郁,喜兽的笑容已经近于癫狂,山林的晃动剧烈如天塌地陷,地面上迸开道道沟壑,死人树轰然倒塌。
一个人,有了福,有了禄,有了寿,如何不喜?
若是福多、禄厚、寿永,怎能不欣喜若狂?
而凡人一世,求福、求禄、求寿,到最后,都是为了“喜”之一字。
喜兽开始吃掉最后一只寿兽。当它的身躯也消失在喜兽的口中,地面的晃动蓦然停止,天地间,一段无垠的寂静。
就在这寂静之中,蓦然生出一声凄厉的哀哭。
喜兽的身体挣扎着褪色为死一样的灰白,癫狂般的笑容先是凝固,而后渐渐融化,变为一张撕心裂肺的、恸哭的面孔。
最后轰然倒塌,那面孔四分五裂。两个眼窝处却不断流出泪滴般的水液,仿佛有生命正在其中汩汩而生。
人生之喜到了顶点,尽数化为悲哀。
喜兽轰然死去的一瞬间,仿佛一生中所有悲喜如虹彩般荡开,前尘往事彼此交叠,在眼前浮现展开。
三个丹鼎宗弟子像中毒般坐在地上又哭又笑,蔺祝在念清心诀,沈心阁呜咽了一声伸开手过来找叶灼要抱,再度被他转身错开。
叶灼的眼睛,像有过一瞬的晃神。
而在这一瞬过后,他无所想,只是静静看着远方寂静起伏的群山。
而后,看向喜兽倒下的地方。
那里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的石台。石台上密密麻麻镌刻着阵法纹路,岁月磨灭,有一些已经看不清了,至少是千年之前所留。
而在那石台正中央,一朵花正在缓缓开放。
昙瓣优美纤长,层层开放。花瓣边缘,泛着梦境般迷离的色彩,红、金、白橘的流光交相辉映,最后又变为死寂的漆黑,轮转不息。
人间的福、禄、寿、喜,实为祸、债、死、悲。如此轮转,是否就是所谓“八部转轮”?
叶灼的目光,看向花的最中央。
在那里,隐隐透出一丝灵光。
最后一层花瓣也打开了,叶灼看见最中央一颗晶莹剔透如同露珠,其中又仿佛包含万物的深邃光珠。
……似乎向外散逸着一些佛法感悟。
八部转轮花是很奇特,但也不会结出珠子,更像是有人将这颗灵珠封在了花中,待到花开时才会现世。
灵珠之中,似乎有比这朵花更珍贵的东西。
叶灼伸手。
还未触到花瓣,就感到虚空中微妙的波动。
东、西、南、北、上、下,有禁制悄然落下,封锁此方天地。
轻拨花瓣,叶灼将灵珠握在手中,不知为何,珠子似乎主动朝他手心贴了贴。
灵珠清凉冷寂,其中似有大道运行,连喜兽死去带来的那一丝悲喜变幻都随之消散。
对面传来脚步声。
雾中,叶灼看见来者身影。
“虚境之中,还能有此奇遇。叶二宫主,真是鸿运当头。”太寰真人徐徐走来,道,“可这山川大阵,观之却是我上清山先辈圣人手笔,叶宫主,你手中东西,是否该物归原主?”
五指缓缓收拢,灵珠光华尽敛于内。
叶灼身在石台之上,居高临下看着太寰,眼中终于浮现一丝笑意。
“来得真慢,”他说,“你师兄呢?一起。”
第72章
身为道宗太上长老,太寰真人的地位极高,年岁却不老,看起来只是人间三十出头模样,长相沉郁俊美。
此时喜兽已死,阵法已破。天上云开雾散,寒月光华下照,在叶灼身上,一片冰雪。
不论前情如何,有如此美人月下相候,总归是件令人愉快之事。
再想起此人看似琼华玉质、高不可攀,实则却乖张桀骜,嗜杀成性,不由更加期待他垂死求饶,最后道消身陨时的模样。
“慢?”太寰微笑,“看来,叶宫主等我多时了。”
“没等你。”叶灼平淡道,“在等你人仙师兄。”
“狂妄!”太寰一声怒喝,渡劫巅峰气势外放,深沉威压霎时展开。
叶灼神色不改。“狂妄”二字他生平听过太多,早习惯了。
看见他眼中依然笑意隐约,太寰心头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你笑什么!”
“别无他意,只是欣赏贵宗。”叶灼道,“我听闻杀人夺宝一向是修仙正统,秘境寻仇亦是宗派惯例。贵宗循规蹈矩,的确堪为正道楷模。”
太寰冷笑:“如此言语,莫非你微雪宫已打定主意与正道仙门一刀两断?”
这般对话,使蔺宗主背后又渗出涔涔冷汗,护着弟子往后退去。可惜此方空间已被封锁,实在无法离开。
沈心阁被蔺祝拉着,却拧眉似在感应什么,忽地抬头道:“叶道友,有人在布阵!”
“无事。”叶灼说。
今夜林中藏龙卧虎,自然该有杀阵,他不介意领会。
只是等阵成的时间里多听了几声狗叫,让他本来不错的心情变差了一些。
太寰冷笑一声,黑色拂尘一挥,浑厚罡气霎时朝沈心阁方向打去。
长剑出鞘,半空中将太寰的攻击截下。罡气与剑意相撞,消散于无形。
太寰出这一击只是觉得沈心阁碍事,也就用了三成力道,叶灼能挡下并不奇怪。
一触之下,太寰却是收敛笑意,若有所思:“叶二宫主剑意如此寒冷,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叶灼:“这样就能想起,想来你曾经败过。”
太寰未恼,只是叹道:“可惜你拔剑之式太过随意,从起手就不如他。”
叶灼静静看着他,忽然道:“你是觉得,我应该这样拔剑?”
娑罗圣木所制剑鞘,漆黑纤长,原本随意握在手中,此时从容转了个方向,竖持身前,剑柄指天,鞘首花叶铭文指地。
太寰蓦然色变!
叶灼反手握住上方剑柄,竖拔长剑。
其形端肃,其势庄严,恍若天地神明,在其剑三尺之上。
剑半遮了他的双眼,仿佛整个人都隐于长剑之后,待时而出。
一声清响,长剑出鞘半尺。
太寰惊骇,脱口而出:“你是谁?”
回答他的却是一声锵然撞响。剑归鞘,竟是重回叶灼身侧。
叶灼的目光,淡淡讥诮般看着他,像是对他如此神色颇感兴味。
“我不是谁,”他说,“这也不是我的剑。”
而后,再度拔剑——用方才被太寰真人品评为“太过随意”的拔剑式,轻描淡写将其抽出剑鞘。
记不清具体的动作,仿佛只是他想拔,所以就拔了,恍若飞鸿踏雪,无迹可寻。
“这才是我的剑。”
太寰真人听见了那冰雪清寒的嗓音。
——也看见那出鞘之剑凌空而来。
剑意肃杀凛冽,如昭昭日月。
太寰后踏一步,身后天地罡气汇聚,全力迎上叶灼向下当面斩来的一剑!
大地轰然动摇。
蔺祝反身抱住了沈心阁,支起灵力屏障护住几个弟子,但也仅只是堪堪挡住那一下相撞带来的冲击。
太寰真人生生被震退几步,而叶灼第二剑转瞬间又至。
太寰再度起手,周身环绕起苍茫呼啸的道韵,己身大道尽数灌注其中,堪堪接住叶灼第二剑。
怎会如此!
他是几近圆满的渡劫巅峰境界,怎会在此人剑下如此左右支绌!
可是太寰已经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因为叶灼剑势连绵如同急雨,瞬息千百,向他袭来。
剑招若快,力道往往会轻。
可是叶灼每一剑都势有千钧,必须全力才能招架。
剑光冰冷,剑意皓寒,没有任何繁丽变化,可是招招式式都是剑道至理,大道本意。那剑意,不怒而威,在那剑下,恍若置身天道最肃杀最无情处,天上地下一片浩荡杀机。
太寰看不出他的师承,他没见过任何相似的招式。
这样的剑,仿佛与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渊源。
这是无情道的剑。
绵延万古的冰川,世间至清澈之物,日光下照,能够洞彻万里。但又是世间至寒之物,比金铁更冰冷,比磐石更坚硬。
——可是无情剑道,能领悟至如斯境界,他从前只见过一个人。
看着那双同样淡漠至寒的双眼,太寰张了张嘴,却被剑中滔天寒意打断,平生所悟道法尽出,大道分明如洪流奔涌,灌向对方,依然只能且战且退,交手不过几百招,已被生生逼退至十几丈外。
可是,到如此境地,叶灼所用的都只是他的剑招剑意,也就是天下剑修都能泛泛而谈的“剑道”,太寰没有体会到任何真正的“道”。
——为何却能硬撼他臻至圆满,能与天地共鸣的道境?
是这人觉得自己只配接这样的招式,还是自己没能领悟他剑中之道?
太寰怒吼一声,以全部功力,悍然挥出一掌。
滔滔浊流,纷纷世事,尽在这破釜沉舟般的一掌中。
还算有意思。
叶灼正面迎上,自上而下斩出一剑。
这次,太寰看到了。
看到了那空无寂灭,惊心动魄的“道”。
那一剑,带着异样的凛冽决绝,仿佛自万物尚未生发的虚空中而来,又会将一切带回其中。
万籁俱寂,滔滔浊流奔腾入海,归于渊深无底的寂静。纷纷世事焚于滔天业火,唯有灰烬四散。
恍惚中此生已尽,霎时间大梦初醒。
太寰咬牙,恨不得杀了自己!
此情此景,怎么在这不知底细的妖异之剑上,仿佛生出感悟!
当即不顾后果,想要透支精魄,再挥一掌!
可他心中已知胜负!
这一剑已越生死,他无论如何无法挡下,只能以身硬接。
剑光凌空而来,心念电转间还未决定是战是逃,那一剑却已经逼至面门。
“无用!”太寰耳边传来一声清喝。
雪白拂尘扫过,一泓浩瀚清光挡住叶灼剑势,太寰身前赫然出现一白衣道人。
“师兄!”
太素面无表情,回身一掌把他打到地面上,浮在空中,威严双目直视叶灼。
“师兄,你也看见他方才拔剑式了!”太寰道,“那是幻剑山庄对敌起手,绝无谬误!”
“闭嘴!”太素断喝。
——论道时横拔剑,以示亲敬,杀人时竖拔剑,以告天地,幻剑山庄几百年来的定例谁不知道?又能怎样?
来之前主宗还有示下,微雪宫几人皆有古怪,若要硬拼恐怕两败俱伤,要他们尽力化干戈为玉帛。
如今看来,断无可能!
至清道韵,刹那在太素身上浮现,但听他口吐真言,如洪钟大吕:“起!”
话音落下,三重天地杀阵重叠,杀机呼啸而至,如万千刀剑袭向叶灼。
阵倒是好阵,果然成色上佳,叶灼想。
若是在一年前他合体期时用更好,一定能使他有所感悟。
可惜,时过境迁了。
叶灼一剑落下,阵法脉络刹那尽断。
世上杀阵若想杀他,除非阵中杀机能胜过他剑上杀意。否则,大约如同此阵。
——比起杀阵,叶灼更感兴趣的是面前的大乘人仙。
太素仙人,道宗“太”字辈天资纵横之人,二十五岁合体,十年后渡劫,又过十年,已至人仙境界。
有传言,他早已道心圆满,只是不放心师弟太寰一人在下界,这才未曾飞升。
三重生杀大阵竟被刹那毁去,对眼前这尊杀神,太素心中已有料想,不会将他当做等闲渡劫。天地气机在太素身畔汇聚,酝酿着雷霆一击。
但叶灼如此直勾勾目光,依然使太素心中生出不解:“叶宫主何故如此看我?”
“圆满道心,还未见过。”
话音未落,已是毫无保留,一剑斩下!
第73章
寒风呼啸,刮过虚境的山川。今夜天边挂着的是一钩清寒的弯月,握剑的人比残月的清光还要萧肃。
浩瀚清气自太素手中雪白拂尘而出,转瞬形成一个又一个蕴含天地至理的大道真言。
大乘人仙的“道”,已经从己身之道推演至此方天道。
因此,太素仙人的每一道攻击,都像不可违背的天道律令般朝叶灼砸下。
叶灼的剑不曾回鞘。
太寰的道,叶灼用剑来接。太素的道,他依然以剑相迎。
沈心阁抬头看着半空中的战斗。他看见那些大道真言中天道演化。
师父再修三十年,不知道能不能用出这样的招式。这就是道修追求的尽头么?
可是比大道真言更耀眼的是叶道友的剑光。
叶道友的手指纤长剔透,像用琉璃烧成的那样好看。沈心阁不知道这样的手指怎么能将剑握得那样稳。
叶道友的身形也一样漂亮,像深山雪谷里削拔的霜竹。他也不知道这样琼枝玉叶的人,怎么会用出那样无坚不摧的剑,怎么会有那样磐石烈火般的力量。
沈心阁知道,这一切并不像他看到的那样容易。
那里面有些字符他认得。那里有最重、最坚固的“镇”字法,要破开它,就像要劈开世上最坚硬最高大的山川,要有至强至刚的力量。
有最玄妙、最顺应天道的“周”字诀,要破开它,就像倒转日与月的轮回,要有超脱天道、比肩造化之功。
怎么能做到呢?
怎么才能心无外物,将这一切都交付给那道凛冽的剑锋?
沈心阁有些出神。
他看得出,叶道友并不在意这些天地道理凝成的字符,像是也不在意浩瀚的天道,他只是出一剑、又一剑,将自己面前所有障碍都一剑两断。
那些浩如烟海、势压山川的大道真言在一往无前的剑锋之下分为两半,像雪片般在那人身畔飘飞。
最后,一道开天辟地般的剑虹直劈向太素面门。
太素仙人手挥拂尘。
逆鳞剑漆黑的锋刃,与那浑然天成的拂尘之柄轰然相撞。
一霎间的冲击爆发至顶点,短兵相接处喷薄而出的力量本该伴随震耳欲聋的轰响,可是已经超越人能听到的极限,只有一切都消失般的茫茫寂静。
沈心阁睁大了眼睛看半空中,他看见那惊鸿一剑,看见相撞的剑锋与拂尘,看见那红衣激荡如烈焰,好像时间戛然而止,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至永恒。
他仿佛窥见天人之境。
——直到蓦然展开的青色山川长卷遮住他的视线。
是蔺祝撑开法器,为身后弟子们挡住那山崩海啸般的余波。
堪堪挨过冲击,就感知到沈小道长身上气息剧烈变化,像是冲开了境界瓶颈。
蔺宗主深呼吸一口气,又艰难支起灵力屏障,将图卷法器撤下。
夜幕之下,那二人已经进入新一轮的打斗。
逆鳞剑嗡鸣,啸如龙吟,叶灼感受着剑身回馈的强大力道。
大乘人仙比起渡劫果然有趣很多,他还有很多新剑招想试。这样的人仙,上清山里还有数个,的确是风水宝地。只是太素仙人年纪大了,总觉得身子骨不如龙离渊结实,也罢,瑕不掩瑜。
龙吟再起,寂灭凋零之意在剑上燃烧,电光火石般又是一剑!
每一剑都是你死我活,太素身在剑下,岂会感受不到那玉石俱焚般的打法?
招招式式都要致人死地,招招式式没有一个用来回护自身,真是疯子!他到底杀过多少人?
那剑招,出则无回,仿佛九死不悔,可只要未死,下一剑来势只会更盛!
山中观世多年,谁是池中物,谁是在渊龙,太素自然能够分清。如此人物,合体期时没能杀成,任其渡劫,已是覆水难收。如今再要赶尽杀绝,非得付出极大代价!
并且,再不会有万全把握。
——可当初谁会想到,短短二十年,人间剑道会再起高峰?
本以为胜算十成,未料是生死相搏。
稳住心神,太素握持法器的手指着力收拢。
看着太素的眼睛,叶灼忽然微笑。
“道友,”他说,“你师弟调息好了。”语气友好,像是提醒,又像是期待。
真是不可理喻。太素心里掠过念头。
云相奚可没有这样的邪性。
就在这一瞬间,叶灼身后一道罡风打来,太寰真人果然再度出手。
太素同样出招,两人默契联手,向叶灼攻去。
其实到了这样的境界,很少有人会联手为战。人各有道,道不同,道域更会不同。
对敌时,本以自身之道自成天地,他人掺入,道韵失其纯粹,反而不如单打独斗。
——除非两人之道本就相辅相成。
以一剑对两人,几次交锋下来,叶灼心中已有感受。太素用清气,修的是天地之“清”,太寰用浊气,修的是天地之“浊”。
上一个这样的还是他们两个师弟,一人修生,一人修灭。
微生弦曾经告诉他,上清太字一辈专修两仪之道,全是一黑一白,两两一对。两人联手,能再上一个大境界。
是有意思。
在师兄太素的道域之中,太寰身上气息层层拔升,加入战局未过多久,已有质的飞跃,俨然是与太素相似的人仙境界。
此是伪境,但在这相辅相成的清浊道域中,与真境界无异。对视一眼,两位大乘人仙各出全力一掌,向叶灼轰杀而去。
叶灼以剑直对!
大地轰然动摇,转瞬间,又是千百招。
红衣身影飘跃而起,身畔蓦然浮现无数飞剑幻影,随着叶灼的动作心念,血红剑影追星赶月般奔走流徙,应付两人攻势,竟是游刃有余。
——怎么还是如此!
太寰死死看着叶灼,胸膛起伏不定。
“定神!”太素喝道,“这才到哪里!”
师弟哪里都好,只是性情因为浊气缘故,太不沉静!
有师兄提点,太寰轻吐一口气,继续与叶灼缠斗。
的确,战至平手又怎样,道修从来修的也不是刀光剑影。这叶灼是有本领,但他与师兄的道域,已在成形。
太寰对叶灼连打数掌。
逆鳞剑本体正以飞剑术与太素斗法。叶灼手中无剑,从容抬手,鲜红法印霎时成形,与太寰对轰。
红莲法印与掌风罡气接连相撞,晨钟暮鼓般震人心魄,太寰生生被逼退数步。
就在他露出一瞬破绽的当口,乾坤竟是易位,飞剑如同惊龙,挟风雷之势蓦然袭向太寰,煞气凝结的法印则铺天盖地般砸向太素!
当然,两位人仙受些伤也不会死。
逆鳞剑回到叶灼手中,选了方寸未乱的太素道友,继续实践剑招。
天地间有玄妙涌起,缠斗间,叶灼能清楚感知自己的变化。
与太素过招,神思会越来越清明专注。与太寰过招,思绪会变得浑浊散乱。
那种变化,并不是砍了一下太素,再砍一下太寰,过分专注的神思就会被混乱之感中和,回归正常。
而像是世上有了两个自己,一个愈发清明,另一个愈发浑浊。
天上的月亮似乎也分成两个。
一个皎洁,一个黯淡。
上好道域,叶灼想。
“……咦?”已不知屏住多久呼吸的蝉蜕微弱出声,“怎么有重影?宗主,是我眼花了么?”
若真是眼花,也不怪自己。叶宫主看起来打得尽兴,他看了也觉得心中酣畅淋漓,难免目不转睛。
叶宫主的红衣那样灼目,剑气那样锋锐,精彩得惊心动魄,他眼睛被刺伤些许,也是应该。
“没有,”蔺祝看着半空,淡淡道,“且看吧。”
一边是天下第一的剑修司掌生杀,一边是两位大乘人仙破釜沉舟。
用那通天本领,生死相斗。
修仙之路漫漫几百年,这样的场面,一生未必能看见几回。能领悟几分就看造化,反正沈心阁小道长的合体瓶颈是已经松动了。
短短对话间,他们眼前,已是现世中绝无可能出现的场景。
——整片天地都在缓缓分离,竟是分为两个。
一个清澈剔透,天上地下一片皎洁,另一个混沌厚重,遍地昏黑浊流。
万物有清有浊,清气逸,浊气凝,此时竟是全然两分。
人身亦有清浊,在此之际,同样一分为二。
琉璃天地里,叶二宫主红衣飘逸,鲜明耀眼,眼中清明凛冽,剑气如冰雪,一身空灵寂静。
浑浊天地里,同样是叶二宫主,却是一身血一样的稠丽深红,煞气杀意缠身,眼中血意深浓,一招一式,如入魔境。
唯独没有一分为二的是太素与太寰。
太素修“清”之道,本已成为至清之体,在“清”的世界里,他即是至高之道。
在“浊”的世界里,太寰亦是一样。
——而完整的他们所面对的叶灼,却是各不完整的两面。
蝉蜕想明其中关窍,顿时紧紧蹙眉:“好可怕的道域。”
蔺祝看的却不是叶灼。
这片天地清浊二分之时,蔺祝脸色就蓦地变化,余光看向四周。
——寂静无声的幽林中,有别人的气息。
就在不远处,不止一个人。
先前未能察觉,是因为隐匿之人各有高明,身上气息与整片密林融为一体。
而此时清浊分离,先前的隐匿自然不再完美,水落石出。
蔺祝深吸一口气。藏头露尾,用心必然险恶,不想贸然打草惊蛇,他极缓慢地转移目光,余光看向让自己觉得最具威胁的那道气息方向。
然后看见,那人竟然就堂而皇之地抱剑站在最高的一棵死人树梢头。
一身张扬华美的黑袍,倒是很眼熟。
那人在看叶灼,一动不动地,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眼中浅浅噙着一丝唯恐天下不乱的温和笑容。
对此,蔺祝实在无言。
第74章
“叶宫主能打过么?”蝉蜕担忧道。
人仙手段, 第一次见到,竟是如此移天换日的伟力,将整个世界都分为两境。叶宫主一个人分成两个,两位人仙却是在自己的道域中更上一层楼,如何招架?
——就见清浊两界之中,叶灼短暂停手,注视着面前两位人仙。
一位清气浩瀚,一位混沌溟濛,清浊界域中的万物都可以为他们所用。
太素与太寰也在审视叶灼,想要看出他分离两身后的变化,是否神思残缺,露出破绽。
对峙并没有维持太久,仅仅是一两息之后,叶灼手中剑光骤起,猝然发难!
两境之中的两道红衣身影,竟是同时动作,剑招毫无二致,连衣袂激荡的形状都了无分别。
两位人仙手挥拂尘,以天地之气还击。这一次交锋,是叶灼被震退一步。
此人难得被击退一步,太素太寰自然是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瞬息之间再度出手,将看家本领尽数使出!
这一次,势必要扭转战局,让他节节败退!
两位人仙手段尽出,感受到四面八方的压力,叶灼自然是照单全收。
手抚剑身,长剑发出清越啸鸣。
而后一剑斩出。
清浊界域全然不在他眼中。
是分成了两个,但他手中依然有剑。
清如何,浊又如何。生如何,死又如何。本无一物。
分成三个、四个、千万个,剑依然是剑,他依然是他。他剑不会折,他心亦不会改。
那身影如此夺目,观者几乎只能看到看到两个他,两把剑,相同的剑招,相同的杀意。
——如同两幅全然不同,却在点睛处洞彻贯通的泼墨画卷。
面色难看的却是太寰与太素。
清浊两境中,他们的实力暴涨数倍,而叶灼的实力应当减去五成。
心分两半,身为二体,即使是相同境界的大乘人仙在此,也会被削去一半功力。更有甚者,会神智混乱,自相矛盾,失去章法。
但是叶灼的剑,却是全然未变!
第一剑不变,第二剑亦不变,千百剑也不变,甚至,剑势节节攀升。
起先叶灼被他们击退一步,现在换成他们被击退三步。
那剑,何其可怖!
清浊两分,却似乎反增其纯粹。
因其纯粹,连天地清浊都要避其锋芒。
太素怒喝一声,催动道域之力,层层加诸己身,与他相斗!
叶灼依然以剑相对。
剑气激荡,清气翻涌,在这风云变幻之间,太素忽然看到什么。他的面庞先是有一瞬的空白凝滞,而后化作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
叶灼面无表情,依然一剑挥出。
法器为太素挡下这一击,可那强绝的力道依旧反馈到太素身上,令他肺腑剧震,喉口隐约泛起腥甜。
而太素的目光依旧死死看着叶灼身后。
在那里——他忽然看见几道难以察觉的裂缝。
裂缝里是漆黑的,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枯灭,向外逸散着丝丝缕缕的鲜红。
那颜色,像叶灼身后会隐约浮现的庄严法相,像是他身畔那些烧尽千般心障的红莲业火。
每当叶灼的剑向他斩下一次,他的至清之域就会被生生震开一道这样的裂缝。
——那师弟呢?
太素眼中看不见浊域的景象,旁观之人却将两个界域的状况尽收眼中。
太寰真人的界域,被破开的裂缝更多、更深。此时,太寰正怒吼着燃烧精魄,弥补界域,攻向叶灼,却永远被下一剑斩出深渊般的天裂。
蝉蜕和三七紧张地一人拽住蔺祝一边衣角,握得太紧,连关节都泛白了。
因为心神贯注,更因为,他们的魂魄都仿佛被叶灼摄入其中。
两道身影,两把剑,看起来如此不同。清者冰雪霜寒,决绝凛冽,浊者煞气冲霄,戾气毕露。
可是看清了,都是一样。
——都是纯粹到极致的杀意。
都是那人身上,冰凉华美的血红。
那些裂隙,像是裂开在了太素真人的道心之上。
叶灼未有道域,却斩破了他的道域。
是他的剑太锋利,连大道都能斩断,还是他的道,破了他们的道?
太素身畔气机涌起,亦是燃烧精魄,催动道域!
可叶灼一剑之后,还是一剑,他身上气势如惊龙腾起,冲霄直上,不可直视。
直到那一剑,横贯天地,将清浊道域,分为飘散的两半。
叶灼身后霎时烧起无边烈火,现出红莲法相,清浊两身,一者对天,一者对地,同时拍出一掌!
两方界域轰然震颤,相互挤压,而后被那一掌生生压回一体!
一霎天旋地转。
尘埃落定后,他们身畔依然是虚境的山川,头顶依然是虚境的弯月。
没有清也没有浊,只有浑然一体的原本天地。
太素与太寰的身体直直倒飞出去,太寰重重撞在最高大的一棵树上,口吐鲜血,滚落在地。
树身震颤,站在树上的人不由得换了个地方稳住身形,竟然用这种东西来丢自己,看来是有意见。
太素勉强在树身前稳住身形,将师弟护在身后,抬眼看着叶灼。
他的道域破了。
不是收起,而是被破。
一生之道,被他人毁去。
道域反噬,太素肺腑剧震,生机已去大半。
可是那一瞬间,道心的灰败,远胜于落败的耻辱。
先出声的却是太寰。艰难的喘息声里,太寰死死看着叶灼:“为何不见你的道域?”
叶灼:“我只修剑道,没有道域。”
“不可能!”太寰说,“你没有道域,就绝无可能破开我们的道域!”
是这样么?
“哦。”叶灼说,“那你就当这里是我道域。”
太寰一口气未喘过来,剧烈咳嗽,已有垂死之状。
他是渡劫,人仙只是伪境,道域被破的反噬,太素尚能苟活,他却远不能能承受,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叶灼挥出一掌,干脆了结了太寰真人的性命。
这样,就不会再有疑问。
太素长叹一声。
“为何你能不受道域影响?为何我境已至清,你却能斩断至清?”他问叶灼。
叶灼不想回答。
他平生不与他人论道。
他现在只想把树砍了,让树上藏头露尾的长虫掉下来。
但是难得捉个上清人仙,他还有话想问。
“为何?是我的道错了么?”太素又道。
那神情,仿佛叶灼若不回答他的问题,他就会死不瞑目。
树上忽然传来轻笑嗓音:“阁下,你道至清,你心也至清么?”
——是谁?
太素蓦然看向身后树上,旁观的弟子亦是心中一惊,抬头看向那处。
——树梢头有弯月一钩,还有人影一个,飘然独立,云起风生。
叶灼:“滚下来。”
这人。
架打得那么漂亮,怎么一开口就让人滚。
离渊飘然落地,站在叶灼旁边。
“若真是至清,道友为何会在此?若是至浊,你师弟又为何在上清?”续上未完的话语,离渊悠悠说着,语气中只有轻慢嘲讽,“恐怕是清中有浊,浊中有清。”
太素无言。
可是纵然道心有瑕,他一个渡劫晚辈,又凭什么轻易撼动?
最后,太素看着叶灼双眼:“那你呢?你到底所修何道?”
叶灼:“我不修道。”
话语冷漠掷地,月光在剑锋上流淌,太素明白,此人毫无与自己说话的兴致。
他心知大势已去,可是仍有不甘。
一生之道,他不愿就此收场。
执着地看着叶灼,太素说:“大道三千,我与师弟修清浊,自以为已是其中翘楚,能够横压诸人之道。对你,却是无可奈何。这究竟是为何?叶宫主,还请你不吝赐教。”
——修成人仙,就听不懂人说话了么?
龙离渊方才不是大发善心,已经说了?就算离渊不说,他破了他们的道域,不就是已经“赐教”?
“我剑就是我道,杀你就是我道,我一切所行就是我道。”叶灼说,“你学艺不精,所以败了,这很难懂?”
微生弦话那么多,也不会来找他论道。
道在剑中,道在心中,道甚至可以在风中,道唯独不在言中。
口口声声至清至浊,道又不会说话,实际修成了什么,谁能知道?总之是被他斩了。
太素终于不再问。
一生修道,分明已是半身踏上登仙路,倏忽间师弟身死,仙途已断,只是因为踏错一步。
都罢了。
他静了下来,不再像是要死不瞑目,像是可以含笑九泉了。
但叶灼暂时还不想让他含笑九泉。他问:“上清山去鬼界,到底要做什么?”
太素:“此是主宗之秘,我不能答。”
叶灼:“我搜你魂,怎样?”
太素惊出一身冷汗:“不必!”
按理说渡劫期怎能搜得了人仙的魂?
可是现在看着这个人,太素心中升起无限恐惧,仿佛这人说搜,就是真是能搜。
比起搜魂如此凌辱,还不如立时自爆了事!
叶灼:“那就答我。”
太素:“千年前有先辈圣人在人间鬼界留下大阵,这才得以分离两界。主宗护道真人此行目的即是探明此阵,真到万不得已时,重启大阵,再拒鬼界。”
听起来,很是堂皇。
得了答案,叶灼手中聚气,打算送太素仙人一程。
“且慢!我有一问!”太素道,“叶宫主,你和云相奚到底是是何关系?”
叶灼觉得奇怪:“我很像他?”
“你不像。”太素说,“可你让我想起他。”
叶灼:“你可以不想。”
“那你究竟是不是幻剑山庄的故人?”
叶灼淡淡晲着他:“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太素:“不是,就当我从未问过。若是,那你就恨错了人。”
如此奇思妙想,让叶灼觉得很好笑。
“也请你赐教。”叶灼说。
太素看着他,道:“上清全宗,从未动过幻剑山庄一根指头。幻剑山庄当年被斥为不祥,我宗多有维护。幻剑山庄灭门,云相奚飞升,我宗亦震骇,调查多年。”
“哦?”叶灼漫不经心道,“结果是何?”
“仙道无一人对幻剑山庄出手!幻剑山庄满门被屠尽,能下此手的,只有——云相奚自己。”
“那时,幻剑山庄是祸起之地,幻剑山庄的剑脉夺天地造化,天地不容。”像是怕叶灼骤起杀人,太素话说得快了,喉中嗬嗬作响,“那件事,整个仙道都心知肚明,是少庄主云相奚替天行道,自屠山庄满门,斩断剑脉灵脉——天道感其大义,大开天门,接引云相奚飞升!”
静静看着他,叶灼未说话。
离渊忽然开口。
“那贵界天道,还真有主见。”离渊道,“我行走万界,还没听过有哪方天道会主动接人飞升。”
“再说,若真是夺天造化天道不容,怎么不直接降下天雷劈了他们的剑脉,反而还要穷通观的吟夜挨个丢了人身六根才问出缘由?”
说到这里,他轻轻一笑:“想来,这样的话若是你宗自己说,用意太过直白,借他人之口来说,是避嫌罢了。”
“阁下如此咄咄逼人,我无话可说。”太素断然道。
到这地步,他反而平静下来。
“我只有一言:若你们觉得不是天道接引,幻剑山庄灭门就只剩一种可能。”
这般说着,看着叶灼,太素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像是怜悯的神情。
“幻剑山庄,是数百年剑道巅峰,钟灵毓秀,往来无数。云相奚生于斯,长于斯。他师长、父母、爱侣,乃至毕生亲友,都在此处。”
“——故而,他亲手屠尽满门,证得心中无情道,立地飞升。”
“不然,红尘剑仙那年为何要生生废了自己效仿云相奚而修的无情道?因为这样的道,他不想修。叶宫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要再与上清山作对,你与上清,本是无冤无仇。”
太素仙人,对宗门倒是忠心耿耿。
“知道为什么你的道修不好么?”叶灼忽然道。
太素一哽,一时未能适应话题如此转变。
“因为你想得太多。”叶灼晲着他,眼中唯有一丝嘲讽般笑意,“你要杀我,所以,我杀你,这很奇怪?”
杀人者就要被人杀,他拔逆鳞就要被寻仇,理所应当之事,非要顾左右而言他,令人费解。
“死到临头还要追忆往事,想是阁下心中有鬼。”叶灼神情平淡,“心中有鬼还能修成人仙,真是天赋异禀。”
太素胸膛起伏,蓦地吐出一口血,喉中气促,一时间只觉得修道心魔都重了几分。平时怎么没听说过叶灼这人竟是如此牙尖齿利,话不饶人?可是心中困惑不得解,真让他生不如死!
“你!你到底……是不是——”
他的话未能说完。
因为叶灼已经一掌打出,断其心脉。
太素仙人最终还是死不瞑目。
第75章
叶灼收了太寰与太素的储物戒,对着二人尸体,思索是否要毁尸灭迹。
可这场打斗观者众多,毁尸灭迹似乎也无意义。想起八部转轮花还开在原地,叶灼打算去将其摘下。
一转身却是差点撞到龙离渊胸膛。
——跟这么紧是要做什么?
而且,还如此明显地挡他去路。
叶灼:“做什么?”
“当然是祝贺你。”离渊眉眼弯弯,“破解迷阵,找到药草,又斩了两位人仙,难道不值得一贺?还记得你合体的时候要杀两位渡劫,还要耗些力气,如今却可以从容斩杀人仙,可见进境千里。”
似乎如此,值得一贺。
“那你打算如何贺?”叶灼道。
“还没想好,暂且口头恭贺。”离渊带笑看着叶灼,总想伸手碰点什么,但又按下。
这人刚打完架,身上寒冽杀意还未散去,真是漂亮。
原来只是口头恭贺,不是要拔剑一试,叶灼略表遗憾,收剑归鞘。
这龙眼神如此奇怪,不知道是否是在林子里吃错了什么东西。
叶灼:“什么时候来的?”
虽然问出口,但叶灼并不期待答案。这种事早有前例,就算是从头到尾都在,也是这条龙能做出来的行径。
叶灼现在只想抓个炼器师过来,将逆鳞剑改锻。
最好彻底断了离渊和剑的关系,若是做不到就退而求其次,让龙离渊在附近时,逆鳞剑能有感应。
不然,这长虫仗着和他本命剑气息相同,永远能不声不响跟着。
——是觉得这样很有君子风度么?
他如此问,却见龙离渊听了,不以为耻,反而倒打一耙。
“这么想知道,莫非叶二宫主心中有鬼?”离渊晲着叶灼。
叶灼:“我有何鬼?”
“难道不是怕我来得早了,听见有人称我为‘灵宠’”?
叶灼:“这都记得,你心境还需再开阔。”
离渊根本不想理他。
“哦,还有这个。”离渊倒出一粒丹药,递到叶灼面前,“你吃一颗。”
“?”叶灼看着来历不明的丹药,并不想吃。
离渊早知如此,叶灼不动,他就直接抬手把丹药抵在这人唇畔。
叶灼不悦蹙眉。
离渊再往前推,他吃进去,丹药入口即化,感其效果,似乎是一颗延寿丹。
离渊行事,愈发令叶灼费解。
“不是有寿兽吸了你些许寿命?”离渊说,“聊作补充。”
缓慢想起前事,叶灼无话可说。
是被寿兽搭了一下,但几丝寿命而已,本是无用之物。不过,他已经不再尝试理解离渊。
“我中途去看过一次微生兄。他也进了一个大阵,比你这里人更多、更热闹。”离渊说着,还是忍不住伸手,理了理这人耳畔发丝。
“他们在那边斩一些叫‘三尸’的东西,你在这里斩福禄寿喜,好像也差不多。”
不像他们龙族,从来不在意这些。
他运气一向很不错,钱也很多。寿字更不必说,身为龙族,当然能活很久。
至于“喜”,虽然常常被人叶灼气到,但总体来说,也不能说不喜。
如此四角俱全,怎么没见他付出任何代价?人族就是想得太多。
离渊:“什么都要斩,什么都觉得会成空,你们人族真是麻烦。”
说话间,叶灼将丹药彻底咽下。
离渊看见他轻轻咽下东西的那一下动作。
——目光像是忽然顿住。
过一会儿才缓慢上移,看过形状完美的下颌,看他薄红的唇角。
……看起来很好。
方才喂丹药的时候手指似乎也碰过,想不清了。
还未想清方才触感,离渊发觉自己已经俯下身,在这人唇畔浅浅啄了一下。
“???”
叶灼下意识就是按剑。
他几乎以为这条龙忽然失心疯了!
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离渊竟然感到些许释怀。身为龙族,也许代价就是失去了一些控制自己的能力。
至于这人那要杀了自己的恼火神情,离渊并不觉得如何危险。
……甚至想安抚般再亲一下。
遗憾的是,这人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下一刻叶灼已经断然绕过他,往石台中央走去。
离渊默默跟上。
——林中一片死寂。
叶灼来到八部转轮花面前。
太寰现身之时他就已经在这里留下一道剑气保护,以免它受到战斗波及。
如果打不过太寰太素两人,这道剑气就会另有作用,将花毁掉,不让它落到别人手中。虽然这种事情很难会发生。
总而言之,花朵依然完好。
这花生于石中,无叶无枝,茎秆极细,其中有流光点点。
不明其特性,贸然采摘,恐怕会有损伤。叶灼想起附近应当还有药修。
“蔺宗主?”
一手拖着被点了哑穴的沈心阁,一手拽着几个弟子,正打算不着痕迹离去的蔺宗主听见话语,深呼吸一口气,僵硬地转过身。
——他只觉得自己走得还是太晚。
第76章
不,不仅是走得晚了。
从最开始就不应该走这一趟,蔺祝想。
短短一晚,这片林中发生太多事。他听到太多,也见到了太多。
在仙道,有些浑水不是不可以去趟,但趟进去的人会永远不能脱身。
还有些事,也不是不可以见,但见到了的人会不会被灭口?
不过,看现在情形,叶二宫主还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
蔺祝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朝八部转轮花走去。
采摘灵植,是丹鼎宗人最精通的事务。蔺祝手上浮现一抹生机浓郁的青色灵力,灵力沿着花茎向下探去,将它整个根系都包裹在内,而后才缓慢向外拔出。
弟子早就准备好了能保存灵植药力的玉盒,转轮花一经拔出,就被封入玉盒当中。
然后,蔺祝为玉盒绘制聚灵阵法。
一系列动作细致有序。但离渊总觉得这些人余光在看自己,尤其是那几个弟子。
离渊还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目光都很怪,但到底哪里怪,又难以形容。惊疑不定中,又像是带着些许敬畏。
至于那个修道的小孩,看着要哭了。
怎么,没见过龙么?他的眼睛应该没变回竖瞳。
他认识他们,他们却不认识他,等下还要自我介绍,真是麻烦。
绘制完阵法,蔺祝捧玉盒交给叶灼。
“叶二宫主,还有一事。”蔺祝说。
“何事?”
蔺祝想说先前清浊境分时,他还察觉到了他人气息,不知道叶二宫主有无发觉。
“先前——”
蔺祝的话音还未彻底出口,离渊忽然抬眼看向某个方向。
刹那间众人只觉周身一滞,渊海般的灵力如惊涛骇浪般呼啸涌起,连蔺祝的话语都被戛然打断。
几乎是与此同时,林中暗处猝然响起一道急促的女声:“小心!”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太素尸身上蓦然有一道极其诡艳的红光亮起,瞬间大盛!
而后,红光朝叶灼的方向惊掠而来!
——一切只在一瞬间。
离渊面色冷寒,已然挥掌向那处。
飘忽的刀光在林中亮起,一道幽魅般的身影在叶灼身前浮现,刀锋向前,劈向那道不祥的红光。
三方角力,天地气机霎时激荡轰鸣。弟子们猝不及防被余波所震,狼狈后退数步。
气机散去,尘埃落定后,他们看见方才那铺天盖地的诡异红光停滞了,拦住它的不仅有离渊,还有那位忽然现身挡在叶灼身前的女子。
它就停在叶灼面前三尺处。像是一双眼睛幽幽注视着叶灼。红色雾光流动如鲜血,并没有停止,它依然在蓄力,若是有人撤手,必会再度向叶灼而去。
这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了。
忽然出现的那女子穿一身黑衣劲装,一根细金卷轴高挽头发,她手中刀横抵血红雾光,清明双目仰视着它,被映出一片猩红。
其实,她的身影忽然出现的时候,蔺祝的心又提了起来。变故陡生,已是惊险,兼有暗处藏人,实在令人不安。
但是看见叶宫主平静神态,蔺宗主的呼吸最终还是缓缓平复。看来,这又是认识的人了。
定睛看去竟是有些眼熟,是百闻阁的打扮。怎么这么像百闻阁少阁主,聆冥姑娘?
血光铺天盖地,离渊、聆冥两人与它僵持不下,叶灼收起玉盒,抬眼看向它。
仔细看,其实是一道格外幽丽诡谲的血红符咒。
图案中似乎有诸天星宿流动,散发出来的气息却不是星辰浩瀚,而是杀机涌流,无尽的森寒幽冷,像个诅咒。
其实叶灼不意外。太素死前话如此多,拖延时间,必有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