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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 一十四洲 20978 字 1个月前

第61章

拥翠谷中一片死寂。

这之中,有不少人方才还自居见多识广,向师弟师妹讲述吟夜观主的通天之能。

几息之间,吟夜观主已经被穿了一剑。而出剑之人对此毫不在意,甚至,他也根本没将吟夜观主放在眼里。

——这该如何向师弟与师妹说呢?

也罢,不好说了。

方才道宗长老说,吟夜观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揣测。

但只要在仙道待得久了,就会知道谁才是行事不可以常理揣测的那个人。

师弟师妹们第一次参与如此盛大的仙道聚会,就看见这样的场景,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也走入歧途。

此人剑上还滴着吟夜观主的血。

仙门百家齐聚于此,却是见血伤人,如此举动,不仅是对吟夜观主不敬,更是能明晃晃不在意上清山的颜面。

而他们宫主微生弦,竟无一丝斥责之意。

“叶二宫主,”发话似乎是道宗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吟夜观主有通晓天机之能,却也因此无法修炼,身如凡人,他身体如此病弱,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叶灼平淡看向声音方向。

剑尖最后一滴血落尽。

长剑归鞘。

刹那间春寒料峭,似有万丈寒意蓦然席卷整座山谷。

说话之人被那气势所震慑,竟是连连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众目睽睽之下,他这是要做什么!

“叶二宫主!你——”

“元铮,不得无礼。”却被另一道沉稳温和的声音打断。

一阵清明至极的气息拂来,冲淡了山谷中摄人的寒意压力,令众人心中为之一清。

但听说话那人轻叹一声:“叶道友,方才场面,是我宗招待不周,还请你见谅。”

叶灼回道:“无妨。”

“说话的是谁?”

“那是道宗太上长老,太素仙人。道宗宗主元泰真人,正是他座下长徒。”

“这叶二宫主……竟要如此人物递下台阶,才肯下了么?

“倒也不算倨傲。看方才那威压,这叶二宫主,已有渡劫境界。如此人物,又无师无长,谁能呵斥他?”

“但这样未免太过……”

“其实,何尝不是吟夜观主先起的头?要我说,既然是‘前缘似海’,我等还是不要妄议,上清山也不要管了。场面难看就难看些吧。”

“那吟夜观主不下山也有二十几年了。还真没听说过微雪宫与穷通观之间有什么前缘。”

神念传音,私下议论,自然无人能够听见。

更何况,其它人多半也在如此。

只是如此闹了一场,连上清主宗三位护道真人都惊动了。

众人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三尊泰岳般的护道真人,目光深深看着此处。

说不清道不明的大道威压,笼罩着每一个人。

——他们当即敛目定神。

叶灼似乎未受任何影响。走入谷中。

离渊一直守在他身后,此时自然也跟上。

路过吟夜时,侧目静静打量他一眼。

既是凡人之躯,受叶灼一剑,即使未伤脏器,也是重伤了。

不过,只要现在没死,就不算叶灼杀了他。

他看吟夜,吟夜也平静看向他。

离渊感受到了那种目光。

一双空洞昏茫的眼,却似乎真能看清虚空中的某些事物。

吟夜身后,流光缓慢推移。

“还没问过这位阁下姓名来历。”看着离渊,吟夜唇角勾起轻轻笑意,“阁下修为非凡,气息深沉,是在下未曾知晓的人物。不知出身何处,又是叶二宫主何人?”

——如果说这话的时候,他胸口不是依然在血流如注,气氛会更加和谐。

而他所问的,也是很多人想知道的问题。

离渊:“观主既然通晓天机,为何不掐算一番?”

“有微生宫主在,在下恐怕算不了你等命数。”

“无妨,”离渊说,“我是微生宫主眼中‘其心可诛’之人。他并未护佑我,观主尽可算来。”

“那在下便真要推算了,若是道出什么隐秘,还望阁下多担待些。”

离渊欣然道:“请。”

如此对话,让叶灼不悦。

龙离渊怎么对什么人都感兴趣?

他也回身,静静看着那里。

微生弦则叹了口气,无声摇头。

望着离渊方向,吟夜抬手,五指掐算。

那双眼睛,像是要拨开云雾,看见他身上天机。

下一刻,吟夜口中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观主!”

“观主!”

惊呼之声此起彼伏。

身躯堪堪被人扶稳,又是几口鲜血吐出。

连太素都吩咐道:“快让丹宗着人去照看观主。”

早知如此一般,离渊淡淡收回目光。

能算他命格的人,万界之中,大约暂还没有。

——又对上人叶灼静静的注视。

离渊从容跟上。

一共来了三个人,现在两个人都往前走了,微生弦自然也要走。

只是路过吟夜的时候,也看向那边。

见这一幕,太寰的眼角都不由自主跳了跳。

“算尽天机,也不过害人害己。何必如此。”微生弦看着吟夜。

微生宫主素日以礼待人,总是春风化雨,很少能看到他神情如此淡漠之时。

吟夜刚吐完血,闻言却是盈盈一笑。

“你的花开了?”

“开了。”

“真好,”吟夜说,“可惜,我看不到。”

“你的花死了,我看得到。”微生弦说罢,也离开了。

丹宗擅长医理之人也匆匆到来,将吟夜观主接手过去照料了。

一番风波终于算是平息,没人再招惹微雪宫一句。

僻静处,太素轻闭双眼,似乎已开始调息。

“师弟,微雪宫多出的那人,让你去百闻阁探问,可有结果?”他神念传音太寰。

太寰:“问清了,百闻阁答复,那是苍山寒潭中一蛟精化形成人。”

太素:“你是说一条渡劫期的寒潭蛟精让穷通观主算吐了血么?那若是他们山上的鹿精蛇精山鸡精也来,岂不是该让他横死当场了?”

太寰无话。

师兄斥责,他不敢还口。

生死古槐之前,三位护道真人已踏天、地、人三才之位,准备以玄妙道法,沟通天道,开启界域。

“罢了。”太素说,“吟夜性情,近些年愈发偏激古怪。若有时机,还是好好探访一下那所谓‘前缘似海’,究竟是何事吧。”

“是,师兄。”

“叶二宫主!这边这边。”

叶灼已经被一拥而上的红尘剑派弟子环绕了。

前方已经摆开座椅软榻,邀他入座。

对于红尘剑派上下的热情,叶灼倒并未有太多抵触。

虽然话多且密,但毕竟源于修剑之心。要说问题,也是开创此剑道的红尘剑仙自己的问题。

弟子都已经把人迎进来,红尘剑仙亦是不得不招待。

招待了叶灼一个,自然也要招待接下来的离渊兄和微生兄。不知道的还以为微雪宫整个并入了他们红尘剑派。

哦,还有一个上清剑宗的小苏。

剑宗二长老愤怒的目光都快把他的后背烧穿了。但红尘剑仙只得无视,毕竟苏亦缜是自己想在这里的。

“叶二宫主,半年没见,您是渡劫了么?”

“是。”

“叶二宫主,这次你会一直和我们一起在鬼界行走么?”

“不会。”

这些回答,何其冷漠,但红尘剑派的弟子们甘愿承受。

苏亦缜只是微微笑着站在一旁,并不说话。

仿佛只是这样,已经觉得很好。

“叶二宫主,那个吟夜观主是想做什么,以前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

“没见过。”

“原来见都没见过,还说什么前缘,仿佛以前被叶二宫主打过似的。”

红尘剑仙忽然正色道:“好了,别再问了。吟夜此人,你们今后若是遇到他,不要沾染。”

“他很可怕么?”

“他当年在仙道搅弄风云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红尘剑仙道,“不对,我怎么记得我和你们说过这些事?”

“……有么?掌门你好像从未提过。”

“真没有?”

“没有啊。”

“是么……”这下红尘剑仙面上也开始有疑虑了。

离渊就静静看着红尘剑仙的模样。

他在想,这类所谓越提起就越会忘记的故事,红尘剑仙到底给多少人讲过。

讲过这么多遍,怎么好像还记得。

想必,记忆十分深刻吧。

“算了。”红尘剑仙放弃了回忆,“你们都滚,让叶二宫主清净一下。”

弟子们终于被驱赶散去,连苏亦缜都退去一旁,和红尘剑仙的大弟子谈起了剑道。

红尘剑仙看着三位护道真人的动作,又望向穷通观弟子所在的方向。

“微生兄,我还是觉得,你们最好是不来。”红尘剑仙道,“若是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微生弦:“何出此言?”

“吟夜这等人都下山了,你们根基还未稳,我不放心。”

微生弦:“根基到底稳不稳,实则只在于我们二宫主能打几个。况且,吟夜观主似乎很想我们前来。”

红尘剑仙摇头:“你年纪也轻,还没见过他当年呼风唤雨的时候吧?”

微生弦想了想:“似是不曾。”

“那时他五感未失,耳清目明。推天机,断灵脉,何等名动天下的人物。但我一直不喜欢他。”红尘剑仙道,“这些事,很少有人提起了。九天十地混沌封灵大阵,你们知不知道?那就是他画的阵法。三十多年前为施此阵,整个仙道费了多大代价,生生将东南西北四方的绝灵之地往内推移五万里,将灵气往中央收拢,使仙道灵气,浓郁两分。”

“五万里,多少土地无法耕种,多少生民流离失所,又是凡间王朝不稳,战乱最多的年头。”红尘剑仙说这话时出了神,“许是知道此事太伤天和,这些年,再没人提起了。”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事,数不胜数。要说前缘,这天下仙道里,谁和他没有前缘?——你说,这样的人,不管是他自己要出山,还是上清山请动他再出山,难道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微生弦却道:“正是如此,我才要来。”

“……心系苍生,我真是远不及你。”红尘剑仙已是无奈,“那就小心行事吧,别再惹他。”

微生弦:“已经惹了。”

似是想起方才发生的事,连红尘剑仙都微微笑了。

“好了。听我一言,只惹这一次,远远躲开他。”红尘剑仙说,“否则,他哪天起一卦,昭告天下说你微雪宫该死,到时候仙道群起而攻之,你又要如何?”

微生弦听了,没有说话。

“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红尘剑仙说着,忽然意兴阑珊,“罢了,说了也无用。说了,你们不记得,又有何用?就像方才那些小畜生模样,倒让我怀疑是自己记错了。”

却是不期然看到叶灼旁边的离渊一副聆听模样。

想岔了,小畜生会忘,离渊兄可不会忘。

那一刹那,前尘往事,蓦然又浮现在红尘剑仙心头。

“……要说吟夜的眼睛,不是在画那混沌封灵大阵的时候瞎的。他五感尽失,最后归隐山中二十几年,是因为那一年,他起了三卦。”红尘剑仙听见自己已经开始说起。

“那时候,纵然是用了如此大阵夺天地之力造化之功,天地灵气仍是枯涸,整个仙道都无法。有人说,此是天谴。既是天谴,是否就要通天的人来出面?”

“上清主宗没出面,出面的人是他。”

“就在极东之地,穷通山上,摆下满山贯通天地的大阵,他手拈三枚铜钱踏入山巅,向天问卦。”

“第一卦说:天地有大劫,无赦。”

“第二卦说:劫起西南。”

语气逐渐有些断续,红尘剑仙的神情,也蓦地空茫。

“剑仙兄。”不知何时离渊走到他身旁,“喝茶。”

喉咙干涩,似乎是该喝茶,红尘剑仙接了茶。

离渊:“剑仙兄,若是不想记起,就不说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红尘剑仙听出了话中阻止自己再说之意。

奇怪,往事如沧海奔流,离渊兄明明是最适宜聆听的人,为何却不想要他说下去了呢。

正想着,就听见叶灼声音,淡漠清寒。

“第三卦呢?”

不知为何,红尘剑仙觉得周身有些寒冷。

不由自主地,他看向叶灼的眼睛。

那双眼与往常相比没有任何不同,仿佛不论他接下来讲出的是什么,都无法在这人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其实有时候,叶灼这样的神情会让红尘剑仙想起一个人。虽然那只是很少的时候。

红尘剑仙:“第三卦,祸起之地,幻云崖。”

终于说出这话,像是莫大压力在心中埋藏多年,终于尘埃落定。红尘剑仙长长呼出一口气。

叶灼静静看着红尘剑仙的双眼,看见他眼中有深深迷惘。

说来,红尘剑仙停留在渡劫后期已经很久了。想是往事纠缠,不能脱身的缘故。

他们身后,苏亦缜还和红尘剑派的大弟子说着剑道。

那边几位掌门宫主亦在交谈,但是落了隔音结界,听不见声音,想是在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只偶尔往叶灼的方向看一眼。

叶二宫主就在不远处视线可及的地方,让苏亦缜觉得安定。

只是——

苏亦缜垂下眼,手指按在心口前方。

只是,他心依然隐痛。

——叶灼依然注视着红尘剑仙的双目。

“然后呢?”他道。

“然后?说来可笑,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那卦有几分真,几分假。我也不知那是吟夜自己的话,还是有人想要他说的话。只是,那一天后,他的五感六根,是真的尽去了。”

“那以后,幻云崖上,狂风骤雨,山重水复。”

第62章

“若是寻常门派,也许在那三卦现世的时候,就已经不存于世。”

“而幻云崖上的那个门派,并不是小门小派。”

“他们有剑仙,有剑圣,有无数惊才绝艳的族人弟子,还有风华绝代横绝当世的天下第一的剑修。”红尘剑仙看着暮色四合的远方天际,几点疏星拱卫着西方长庚星。

“他们有那时整个仙道最为纯粹,灵气最为浓郁的一条超品灵脉。几百年剑意纵横,于那灵脉之心涵养出一条蕴含剑道至理的剑脉。剑脉名为‘无量空境’,是天下剑修心中圣地所在。”

“这样一个门派成了众矢之的,会怎样?那时我人微言轻,是天下剑修中一个最不起眼的人,因仰慕追随那个天下第一的人,一直远远看着幻云崖,看着那座门派。”

说到此处,不明所以的听者应当询问那门派的名号了。可是红尘剑仙面前只有一片静默。

神神秘秘,似乎有莫测之能的微生宫主似乎知道很多东西,他不问也不足怪。

可是,上次还偶有发问的离渊兄这次怎么也一言不发?

同是剑修,甚至同是无情道剑修的叶灼,听闻此等剑修圣地,也没有任何疑问之意。

那目光如同料峭春寒里一泓还带着浮冰的水,如此平静,如此清寒见底。

红尘剑仙下意识觉得怪异。可那些事那些名字,一经想起全都在眼前浮现,像一发不可收拾的春汛。

“那个门派,”红尘剑仙说,“叫做幻剑山庄。”

“吟夜观主那三卦没能直接覆灭它,可是后来许多事都是因此而起。我一直看着,人言纷纷汹涌而至,明枪暗箭全都铺天盖地朝山庄而来。”红尘剑仙忽然笑了笑,“你道他们说什么?说正是幻剑山庄的灵脉夺了天下灵脉的造化。说天之道,高者应抑之——这都只是开始。”

“这样风雨如晦的日子,一共过了多久,我也记不得了,也许六年,也许七年。”

“直到那一天——我记得是八月十五。”

“那一夜,幻剑山庄上下一片血海,整个门派一夕覆灭,不曾留下一个活口。等到所有人知道消息,那些事,全都已成定局了。”

“所以我才告诉你们,离那个吟夜远一点。你们都是不世出的天才,你们山中也有灵脉。避世而居,尚且有事端找上你们,若是像那样举世皆敌,又如何能够保全自身?”

叶灼缓缓拭着剑,将那血迹彻底从剑上抹去。

“说了这么多,”他的声音淡淡的,“为何不曾听你说,幻剑山庄究竟是如何一夕覆灭?”

“因为我不知道。”红尘剑仙说,“所以,我说不出。”

“说不出,还是你不想说?”

叶二宫主的话语,真像他的剑,咄咄逼人。

“也许兼而有之吧。”红尘剑仙的语气,像是一声叹息。

“有些事我不想再去想,也不愿去相信,所以,二十年后,我心中已经记不清到底发生过什么。”

说罢他对上叶灼的目光,那目光,像是看洞彻他内心一切迷惘与恐惧。

“那你还记得的是什么?”叶灼问。

红尘剑仙的眼前,像是有一片深沉的迷雾。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良久,话语才从他口中说出,如同一条即将枯涸的泉水。

“我只记得,八月十五那一天,天快亮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到天上轰雷之声,而后看到西南方一片辉煌,那是有人飞升时才会有的霞彩。”

“那时候幻剑山庄闭门谢客已久,但我知道,一定是我仰慕的那个人飞升了。他是天下第一剑,他生而金丹,二十岁渡劫,天下间无有敌手。我相信即使天底下所有人都不能飞升,他也一定能飞升。他叫云相奚,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于是我,还有一些同样仰慕他、追随他的人都往幻云崖去,想要向幻剑山庄道贺。仙道其他门派也都派人去了,因为他们都没有见过有人能这样飞升。”

“到了那里,我们看到的,就是整座幻云崖一片血海。所有人都死了,然后一把火,又全都烧了。我从山门找到后山,找遍了每一宫每一殿,没找到一个还活着的人。”

“也唯独没找到相奚剑,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它和云相奚一起飞升了。”

“至于幻剑山庄的灵脉,自然是仙门百家,一拥而上。”

叶灼剑已还鞘,他目光依然平静通明。

而离渊就在他们之间,静静看着红尘剑仙像是比剑之时被一剑又一剑逼至绝境,要直面自己心境最薄弱处。

其实后半段故事离渊听过。

第一次听是初来人间的那个八月十五,在幻云崖上,苏亦缜说的。

那时候苏亦缜问他,一个门派,人人都说它是不祥,是祸根,它是否就该覆灭,就该偿命?

再后来他又听红尘剑仙说过故事的另一个结局。

说是那个门派全没了,而当年那个横绝当世的天下第一剑——他飞升了。

又后来,他还听到苏亦缜告诉叶灼,自己心中有小半条剑脉,那剑脉名为“无量空境”。

而要离开叶灼之时,那条剑脉,在他心中隐隐作痛。

其实这所有事都是一件事。

而这故事已经有人下过定论了。是铸剑师。

铸剑师说,金石无心,刀剑亦无罪,只是人心之中,风雨如晦。

——是谁心中风雨如晦?

无罪的是刀剑,有罪的是谁?

八月十五那一夜,会在幻云崖长鸣的怀袖到底是谁的剑,叶灼又是谁?

其实离渊想知道。

其实,他也曾在有些时候,试着将这些人口中故事,一点一滴拼凑起来。

只是他不会问叶灼。

因为他想,叶灼也许不想提起。

微雪宫中人,喜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喜欢心照不宣对面不言,他觉得自己也颇得真传。

于是,他依旧不问,亦依旧不言。

红尘剑仙疲惫般半阖双目:“我记得的,就只是这般。”

“所以,你郁结于心。”叶灼平静直视着他,“这就是你停留此境,迟迟无法到渡劫巅峰的原因?”

红尘剑仙:“是。”

“记得一些事,却不愿去想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看不上仙道行事,却身在其中,不得不与它和光同尘。”叶灼说,“你既然改修了红尘剑道,为何不修到底?”

“此话何来,”红尘剑仙看着他,“我的剑道在你眼中,竟是未修到彻底么?”

“你喜欢红尘之善,却不愿想红尘之恶,如何算是修到彻底?”叶灼道,“何况人心生来混沌,红尘本无善恶,是你庸人自扰。”

“可是,那人究竟做了什么,整个仙道究竟做了什么——那些事若是真想清楚了,岂不更觉一生仙道修行,不过笑话一场?”

“你与仙门百家可有仇怨?

“无。”

“你如今剑道与云相奚剑道可有关联?”

“无。”

叶灼语声淡漠:“所以那些事说到底又与你何干?”

红尘剑仙闻言竟是怔然。

“……与我无干?”

“与你无干。”叶灼平淡说,“是笑话又如何,不是笑话又如何,你已有道,就只要行你之道。”

“可那些事萦绕于心,又如何能忘?”

叶灼想了想。

“每天向你弟子讲十遍。三天之后,想必你就忘了。”

“?”

世上竟有如此之人。红尘剑仙真想双眼一闭,干脆改修这人的道算了。

第63章

暮色四合,一天星斗。

叶灼已不再说话,目光看回本命剑鞘的纹路。

红尘剑仙眼中带一点思量神色,依旧端详着叶灼。真是越看越清明,越看越空灵。

这微雪宫,真是藏龙卧虎。

“叶二宫主,”红尘剑仙道,“我说的事,你该不会像离渊兄一样,也能记得吧?”

“我只知道天意亘古,从来不变。”叶灼道,“世上发生什么,天道不会将其抹去。会忘,只会是有人想要勾销。既是人为,你又何惧?”

红尘剑仙动容。

“听君一席话,真如拨云见日。”他说,“叶兄,平心而论,那个人是飞升了,可他不如你。”

叶灼:“你连他模样都未必还记得,凭什么说他不如我?”

……不记得了么?

红尘剑仙想要记起那人的面容,最后,却只想起如雪的月光下,一道皓月般孤寒的白衣背影。

在天与地之间没有万物山川,没有人世红尘,只有他和他的剑。

风吹不起他的衣袂,万古光阴也无法在他剑中留下痕迹。

“那个人……”

话一出口,红尘剑仙就知道,那个人在自己心中仍有挥之不去的影子。

不然,为何不能像叶灼一样直呼其名,而是非要用“那个人”来代称?

“云……相奚。”红尘剑仙说,“他的人,他的道,都是一样,他自然是无情。我后来想过,其实为何非要无情方能证道?说到底,不过是畏情。”

“叶二宫主,你不一样,你无畏。所以我说,云相奚不及你。”

叶灼定定看着他。

“谬赞。”他道。

——离渊现在真对红尘剑仙刮目相看了。

不愧是掌门,夸人能达到如此精湛,不露痕迹的境界,是红尘剑派弟子们远不能及,真是其心可诛,他应该向其学习。

隐秘之事已经说尽,隔音结界自然也徐徐撤去。

外界声音潮水般涌入耳中,红尘剑仙才发觉,从头至尾,微生弦与离渊两人未接一言。

也许,离渊兄最初还有些想要阻止他提起。

唯有叶灼。

为何唯有叶灼,为何不让他提起,又为何不发一言。

红尘剑仙蓦然看向叶灼。

却见春夜里,红尘似海。

那人已阖目修炼,一眼望去,只看见寂静华美的容颜。

他身后,仙袂如云,一片熙攘梦幻。

生死古槐前,三位护道真人以玄妙身法,踏罡步斗。

天上的星辰已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昏沉混沌,宇宙洪荒一般的道法气韵。

在四面八方,仿佛有无数深奥浩瀚的脉络展开、推移、变化。

像是墨汁一滴又一滴落入一杯清水中,凡尘俗世的一切都被浓墨般的深邃漆黑所侵蚀。

这真是凡人能看到的景象?

段大成已经被这场景震骇在当场,下意识里拉着妻女向后退,想退回他们熟悉的小小茶寮之内。却发现,连檐角的风灯都照不亮这片昏黑了。

悟性低的弟子,亦是心神为之所震,不能思考。

不过既然能来到这里,悟性不佳的只在少数,更多人痴迷般看着那些玄奥的脉络。

界域大事,有几个人能有幸参与?

界域通道即将打开,他们现在表面上是在凡间的拥翠山谷中,实际上已经站在了人界的边缘。

现在他们看见的,可是天道至理,界域规则,若能从中得到一二感悟,已经不虚此行。

甚至有不少人,看了两眼后就有所顿悟,直接在原地入定。

这些人里自然不包括离渊。

——他又不是此界人族,就算要悟,悟的也是龙界的界域,而不是人间的界域。

当然,也因为这东西他实在看不懂。

他看不懂的东西,想来叶灼也看不懂。那人已经自顾自闭目修炼去了,这就是证明。

剑宗众人看起来倒正在领悟,不知道是否是装的。

反正他们的好首徒苏亦缜没看那里,在专心看叶灼。红尘剑派的弟子和掌门亦是。

委婉一点,可以说是在感悟叶灼身上的道韵。但是说出去,难道有人会信?

离渊一一扫视过众人,最后抱剑站到叶灼旁边,也开始入定修炼。大道推移,界域变动,仿佛与他们这一片区域无关。

——直到不知多久后,阴风怒号,蓦然席卷整座山谷。

在场众人不论修为几何,全都感到一股阴森寒意侵入肌骨。

与那阴风一同袭来的,是一股混合着纸屑灰烬的幽幽沉香。

叶灼缓缓睁开双目,朝香气来源处看去。

但见生死古槐之间,一道裂隙如同竖眼张开,贯通天地。阴风惨气如同海水倒灌,从那漆黑罅隙中向外汹涌呼啸。

茶寮的招旗猎猎作响,狂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可那幽幽香气却依旧在身畔缭绕不去。

这不是山中草木清芬,而是鬼界香烛供奉之气。

裂隙之内,漆黑不可见。

一位白袍道人缓缓走至裂隙中央,面朝山谷众人。乃是道宗太上长老,太素。

“诸位道友,鬼门已开。鬼界尚未真正与人界重叠,此非两界之间天然通路,而是由我上清主宗三位护道真人,以贯通天人之能,比肩造化之功,强行在虚空中开辟的一条狭路。”

“沿此路向前行去,首先是人鬼两界之间的‘虚境’,虚境乃是两界气息交融之处,其中既有人间之造化,又有鬼界之风物,有诸多机缘。若有想要寻秘、探宝、感悟生死道理的道友,请在此间自行探索。”

“虚境尽头,乃是实境,即是鬼界真正地域。虚境辽阔,全力赶路,需要大约十日方能横渡。”

“我宗与主宗三位护道真人将在虚境尽头等待诸位道友,二十日后,与有能者一同深入鬼界,勘探界域。”

“欲入鬼界者,请在二十日之内抵达虚境尽头。”

“鬼界险恶,元婴弟子若无亲传师长庇护,不得入内。”

“此外,鬼界与人间未接,光阴流转有所不同,寻常计时法不能使用,每派可往道宗处领取浑天仪数枚,用以分辨时序。”

“界门通路狭窄,一次只得十人通过,上清剑宗、武宗将护卫一品宗门先行,其余各宗与二品宗门随后,待诸位平安进入虚境后,道宗方会护送三位护道真人进入。”

“人力有限,两界通路维持时长暂且不定。待三位真人到达鬼界,推算得知后,我宗会将时限告知诸位。请诸位道友在时限内沿通路返回人间,否则将有羁留鬼界之危。”

“诸事已告,若无他事,请诸道友依次入门。”

界域探秘时有发生,并不罕见,如此交代也算滴水不漏,无人异议。接下来便是一品宗门按资历深厚入内。

一品宗门每宗可有三十人进入。仙门百家中,一品宗门林林总总也有十几二十个。如此浩浩荡荡,且要一会。

论资排辈,第一个进入的是仅次于上清山的鸿蒙派。鸿蒙派以道修、符修主,剑修很少,叶灼和他们没打过交道,微生弦倒是有时受邀去他们那里论道。

只知道鸿蒙派昔日也有几位人仙,却未能通过飞升关卡,纷纷道消身陨了,不再是超品宗门。

仙风道骨的鸿蒙掌门带领诸位长老弟子进入鬼门时,若有所思地看了微生弦一眼。

微生弦微笑回应。

第二个便是太岳宗。太岳宗有剑修传承,亦有道修、丹修等诸多门类,加上不久前晋升渡劫的太上长老蒲玄珲,凑出五六个渡劫并非难事,但太岳宗的人仙在十年前飞升上界了,因此严格来说,也只能算是一品宗门。

“曦儿?”太上长老蒲玄珲唤了爱徒一声。

这小子被叶灼打了一顿后,险些疯魔,后来勉强算是好了,可是一提叶二宫主,就会一惊一乍,坐立不安。再后来又被剑宗的苏亦缜打了一顿,症结愈发严重了。

何况现在叶二宫主就在不远处。

“是,师父。”裴曦被师长所唤,脑中不由自主、快速推演、瞬息万变的与叶二宫主的对剑终于有些许停顿,迟钝地跟上蒲长老脚步。

真是造孽啊!

蒲长老心中长叹心病还须心药医,不由多看了叶灼一眼。

方才一番冲突,剑气激荡将道宗长老都逼退几步,明眼人自然看出,叶二宫主已是渡劫境界。

他身边那身着黑袍,一身贵气的年轻人,气息深不可测毫不收敛,亦是渡劫无疑了。

微生宫主一向神秘莫测,若是此时已经渡劫,也是可能之事。

那岂不是再来一个人仙,就可凌驾于诸宗门之上了?

也罢,也罢,反正是一品宗门无疑了。

想必进了虚境不久后,又能与叶二宫主相见。

现在道宗在旁,不好与微雪宫攀关系,等到了虚境,四下无人时,就请叶二宫主出剑,再狠狠教训裴曦一顿,看是否会让这小子的疯病有所好转。

等太岳宗诸人的身影也消失在通道中,便是第三个,丹鼎宗。

丹鼎宗一半丹修,一半医修,灵丹妙药吃得多了,自然就有了渡劫真人。

但若是遇到危险,自保之力并不多,因此是武宗护送他们一同进入。

丹鼎宗主临行前也看了微雪宫一眼。

明眼人都能看出,微雪宫展露渡劫实力,俨然一品宗门,仙道格局赫然有变。

形形色色的目光投来,微生弦一一微笑回应。

太素将一切收入眼中,看向师弟太寰的目光,隐含怒意。

太寰深呼吸一口气。

别人不知,他们岂能不知?给微雪宫的信物,是二品宗门的。甚至在二品宗门中,都是末等。

那元婴逆徒说微生宫主恐怕已是渡劫期,他们也没放在心里。

可是现在,微雪宫的渡劫分明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现在才显山露水,恐怕等所有渡劫真人带着自己的一品宗门进鬼界去了,他微雪宫三个人还从容自若地杵在这里喝茶吃点心呢!

到时候丢脸的,总不是他们一门三渡劫的微雪宫,是自己上清山。

君不见,已经有人从茶寮里沏了茶水,惺惺作态地递到叶灼跟前去了么!

这是要给谁看?

真是居心叵测!真是居心叵测!

第64章

等剑宗和红尘剑派都消失在鬼门内,叶灼手里多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枚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的玉牌。

苏亦缜说,鬼界情形未知,若是有需要他的地方,捏碎玉牌,他就能感知方位,即刻前来。

另一样是一截青翠的桃枝。

红尘剑仙说,有什么用得上他们的地方,折断桃枝,他就能感知方位,即刻前来。

一眼都不想多看,叶灼直接把它们丢进储物戒深处。

丢完,发现四周安静,已经有一段时间无人走进鬼门了。

微生弦迎面走来,他在道宗那里从容领取了两枚记录时辰用的浑天仪,几张能与道宗掌事人联系的符箓。

“你们要么?”

叶灼目光在那些东西上看了看,取走一枚浑天仪,离渊也拿了一枚。

这样一来,微生弦手中就没有此物了。

不过,无人在意。两界交接,光阴诚然混乱,但像微生宫主这种人,想必比那人造的浑天仪更能明辨时间。

“好了,走吧。”微生弦笑眯眯道,“诸位道友都看着我们呢,不好让他们久等。”

——既然已经展露渡劫实力,各个二品宗门都噤若寒蝉,等待微雪宫先行。

也不知道上清山怎么搞的,竟把微雪宫算进二品宗门的行列中,将他们置于何地?这三个人不走,他们又有谁敢动。

于是,微雪宫寥寥三人,就在诸位道友注视之中,再太寰真人阴晴不定的目光下放下茶水点心,走入了裂隙当中。

走进去,首先是铺天盖地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再往前一段才慢慢适应了此处环境,只见一片茫茫的灰黑雾气笼罩在虚幻般的天与地之间,来时之地已经成为一线模糊飘摇的亮光。

雾中,似乎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走动。

幽幽的烛火香气卷起,一片雪白的东西飘荡荡在叶灼身前落下,他伸手接了,是枚纸钱。

抬头看,纸钱如雪,纷纷扬扬落下。其中隐隐有尘世哭声。

“天降横财,”微生弦说,“吉兆啊。”

说着伸手接了几片,欣然收下。

又走几步,遇到一堆正在燃烧的金元宝。

微生宫主亦是欣喜,从火中堂而皇之取走几锭。

只是叶灼总觉得那堆金元宝旁边有个白幽幽的影子,带着怨气注视着取走元宝的微生弦。

一路前行,纸钱火烛渐渐减少,周围场景也愈发清晰——阴风惨雾之中,大地像一片昏茫的海水,视野之中偶尔看到庙宇、道观、祖祠之类的残垣断壁,有的坍塌在地面上,有的漂浮在空中。

前方有一不知是哪座仙门的弟子喃喃自语:“生之世何其鲜妍,死之世何其空寂。”

而后开始打坐观想。

似真似幻的建筑里,不时有模糊的白色人影在其中蹒跚而行。

哭声,叹声幽幽传来,如在耳畔。

“都是新死之人。本该消散于天地间,却因阴气相召,来到此处。”微生弦说,“初进来时还能看见凡间香火,再往里就只能见到鬼魂,再深入,鬼界之物会越来越多。”

说着望向前方:“我们怎么走?一起还是分开?”

叶灼:“分开。”

各有各事,不如就各走一边。

何况还要帮风姜采药,三人三个方向,总比结伴而行采得更多。

“那就如此,”微生弦说,“我走东边。”

说完却是转向叶灼方向。

抬手绘一道符,没入叶灼额中。

然后笑眯眯递给他一张符纸:“若有危险,将其燃了,本道长感知方位,就可以即刻前来。”

叶灼无话可说。

——真是怪事。

若动真格,加起来都未必能接住他一千招,这些东西倒是送得殷勤,仿佛很想救他于水火。

他不喜欢此类物品,同样丢进储物戒深处,让它与苏亦缜的玉牌、红尘剑仙的桃枝永远作伴。

东西被收下,微生弦施施然走了。

原地就只剩下叶灼与离渊两个。

离渊没有要走的意思,上上下下打量着叶灼,像是端详什么稀罕物件。

叶灼语气不佳:“你也要感知方位,即刻前来?”

“自然不是。”离渊道,“我要仔细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让他们纷纷鬼迷心窍。”

叶灼:“那你可以去看他们,而不是我。”

“不要。”离渊道,“再说了,方位而已,我时时刻刻都能感知,暂还用不着你摔玉牌、折桃枝、点符纸。”

在微雪宫待了太久,叶灼几乎忘了龙离渊还有此招。

叶灼心中忽生好奇。

“那若是我身死,你会有何感知?”

离渊蹙眉,打量着这人,又看他手中的逆鳞剑。

“自然是鳞归原主,剑中传来喜意,被我感知。”离渊说,“放心,你我如今交情不浅,我会为你好好收殓。若是想我替你报仇,也未尝不可。”

“那还真是多谢。”叶灼,“不过区区鬼界,似乎还不能使你愿望成真。”

离渊嗤笑:“祸害遗千年,谁不知道?你来鬼界弘扬佛法,我真为诸位鬼兄担忧。”

鬼界多是邪祟,第一怕庄严佛修,第二怕无情剑修。

他要是此方鬼帝,知道有须弥上界一脉的弟子兼人间界修为有成的剑修来访鬼界,会立刻八抬大轿把他请出。

不过,鬼界之行,需要提防的似乎不止是鬼。

离渊:“你觉得,上清山会不会再来杀你?”

看着龙离渊的眼睛,叶灼真诚道:“如果不是你总在微雪宫碍手碍脚,我已经去找他们,不像现在,还要等他们来杀我。”

“?”

他哪里碍手碍脚了?

没有自己,人叶灼的根骨何来提升,剑法何来精进?

指望他那寒潭里哪天真生出来一个蛟精么?

那不可能,打从自己住进去,寒潭里连泥鳅都搬家了。

算了,这人不可理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离渊倾身,凶恶地嗅了一下叶灼颈间水木润泽气息。

鬼界香火浑浊,令他不喜。真想把这人当香料点了。

嗅完,把人叶灼放开。

“随便你。”离渊说,“我去北面。”

——那留给他的就是西面了。

叶灼向西方走去。

挤兑龙离渊两句,令他心情有所好转。

第65章

阴影幢幢中,叶灼一路深入虚境。

先是到处飘荡不知何去何从的无知鬼魂,再到初具修为的怨鬼厉鬼,然后就是鬼气滋养下的诸多阴邪之物。其中有一些是风姜想要的东西。

偶尔会踏入一些奇异之地,遇到几个在其中专心感悟生死之理的仙门弟子,叶灼只是路过,并不加入其中。

他对于生死本无畏惧,也就无所感悟。

有时也会听闻打斗声,是有门派遭遇鬼物,正在恶战。

若是觉得他们能打过,叶灼就径直路过,继续往里行去,若是看他们勉力支撑,再打下去会有伤亡,就出一两剑,把那鬼物斩了。

中途还受太岳宗蒲玄珲长老之托,做了一些见不得人之事,令蒲长老满意而归。

不知不觉间已过将近十日。

先前道宗说了,若要同去鬼界,就要在二十日内到达虚境尽头。

也就是十日行路,另外十日各寻机缘。

若不想去鬼界,也可以一直停留在虚境中。

这种地方,只是人界鬼界的过渡地段,对叶灼来说已经并无太大作用,他只是在找药草。

临行前风姜给他们每人都列了一份长长的清单,对着清单上的图画习性描述,还真能在虚境中找到类似的植株。

叶灼在一棵死树上摘下一枚昙花般的苍白花朵,放入能存阴气的槐木匣中。

这花长得与图案相符,说是名为鬼婆罗,乃是一味良药,可以解阳烈之毒。

此描述也与这花给他的感觉相同,可见风姜手中那些古籍秘录,记录精准,不是空穴来风。

也就是说,千百年前,人界对这方生死之间的虚境曾有过详尽了解。有人也像他们一样,踏入此境,不知所为何来。

不过,这是微生弦应该考虑的事情。叶灼只是专心采草。

在这清单之中,风姜最想要,也交代他们一定要尽力去寻的,是一种名为“八部转轮”的奇花。

“如果能找到它,阿槐能彻底醒来也说不定。”风姜说。

聆冥也说了,“八部转轮”就在人鬼之间,虚境之内。

除此外没有其他线索。

时间暂还宽裕,再说即使他找不到,另外两个人也不是无用之人,不至于一无所获。

叶灼收起鬼婆罗,继续寻找。

既然是“奇花”,那就会生长在奇异之处,一路上,叶灼所去的,都是一些气机凶险怪异之地。

现在,他要去西北方那片幽深绵延的山脉中。

还未踏入其中,听见一声脆生生的童音。

“天道生汝,勿赴迷途,归去!”

一道金光豁然亮起,乃是有人打出一道精妙符箓。

符箓没入一道幽冥白影体内。

那白影发出无声嘶叫,随即像被投入沸腾铁水中,“嗤”地一声消散了。

叶灼看着此景。

打出符箓的乃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身着蓝衣的小道士。

仙家弟子有慧根,有灵体,若是生来就在仙门,看起来比凡间孩童长得快一些,看起来十一二岁,其实也许只有六七岁。

观其神态身姿,比微生弦身边那两个冥顽不灵的道童灵秀很多。

“无量天尊,”那小道士看着鬼魂彻底消散,自语,“贫道又积一德。”

说罢,目光又投向另一边,同样飘荡着的白影鬼魂。

“归去!”又出一符。

那鬼魂同样消散。

“你在做什么?”叶灼说。

那小道士忽然听见人声,也未受惊吓,看向他的方向,板正一揖:“见过道友,贫道正在超度亡灵。”

“果真?”叶灼回想那道符箓,怎么看,都是将其杀灭。

小道士正色:“它们新死,此时将其打散,还能化为天地元炁,回归人间天道。若是不然,它们就只能终生为鬼,贫道不忍。”

叶灼:“原来如此。”

这小孩很有慧根。

小道士说:“道友若想加入,贫道将符箓传你,我们一同将其超度。”

叶灼:“那你可会将鬼魂打回人间,令其在尸身上复生的法术?”

“扰乱生死律法,那是诡道邪术,我鸿蒙派不会用!一切正道仙门,都不会做如此行径。”

叶灼看那小道士。

蓝色道袍,的确是鸿蒙派一贯装束。

他见过这小道士,进鬼门时被鸿蒙掌门牵着。

叶灼:“你派在山内?”

小道士似有失落之色:“不在。”

既然不在,他就进去采草了。

虽然,即使在,他也会径直进去。

叶灼正要踏入山中,就见一青衣人影匆匆走来。

“心阁小道长?原来你在此处,还以为又找不见了。”那人说。

此人眉目温和秀润,长发在身后松松扎起,说起话来也语气柔和,境界虽高,但看起来无甚武力。

“蔺道友,我在超度亡灵,故而在此处。”小道士说。

“虚境中亡灵何其多,你一个一个超度要到何时?小道长,先跟我回山吧,这里怨气太重,你孤身行走,我们怎能放心。”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有游魂在此,贫道岂能袖手旁观?何况贫道不是孤身行走,”小道士示意叶灼方向,一本正经道,“这位道友与我志同道合,正在与我论道。”

被称作“蔺道友”的来者自然早就注意到叶灼。

如此光华灼目之人站在冥茫虚境,就如明珠之于暗室,看不见才是怪事。

“叶二宫主,久仰了。”他道,“我是丹鼎宗蔺祝,这是鸿蒙掌门爱徒,沈心阁小道长。他先前与鸿蒙派失散,被我遇到,故而暂时与我们同路。”

丹鼎宗宗主蔺祝,医修。

曾听风姜议论过此人,说其医术倒是很好,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但不太会炼丹。

说是他曾经在界域秘境中欲炼一丹药,结果将丹炉炸碎,引来妖兽无数,最后还是鸿蒙掌门沈静真闻声赶来相救,才得以全身而退。

风四宫主身上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因为他会写好丹方丢给微生弦去炼。

“久仰。”叶灼道,“你宗在山内?”

“正是,我宗在山内寻药,”蔺祝犹豫道,“叶二宫主是要……”

叶灼:“我亦寻药。”

都是寻药,似乎有所冲突。

但是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能如何。

何况叶二宫主身为剑修,必然能打,山中鬼怪妖物对丹鼎宗弟子来说是威胁,但一定不能奈叶二宫主何。

蔺祝温和一笑:“那还真是有缘,山内情况我宗已大致探明,叶二宫主不妨与我宗一同入山。”

沈心阁:“那你们且去,贫道还要继续超度亡灵。”

“你今日已经超度很多了,静真道长若是知道,一定很欣慰。”蔺祝像哄孩子一般道,“今日就先随我们回去修整,明日再继续超度如何?”

沈心阁不情不愿地应了。

往山中走去,只听沈心阁一本正经道:“今日我超度亡灵二百一十三个,为数尚少。明日,我要超度四百个方可以休息。”

“好,那就明日再说。”蔺祝无奈道。

而后看向叶灼,歉然道:“心阁小道长心智曾意外受损,寻不到缘由。多年来都无法长大,心性也一直停在孩童时,让叶二宫主见笑了。”

叶灼:“无妨。”

心性纯一反而修仙有望,是好事。

走入山谷中,黏腻的异香扑面而来。

山壁上挂满形状怪异,蜿蜒扭曲的黑色藤萝,结着密密麻麻的卵状果实,山石缝隙中渗出雪白汁液,似乎是一种可以用来炼药的蜜露,几个丹鼎宗弟子正在收集。

放眼望去,山中植物众多,的确是采药的好地方。

丹鼎宗弟子各自忙碌,其间还有身形魁梧的武宗弟子穿梭,似在巡护。

还有几位丹师在山谷中空旷处点起丹炉,正在炼制丹药。

“有些丹方所用材料太过烈性,会炸毁丹炉,在人间不能炼制。但在虚境中,材料受阴气死气压制,反而脾性温和,得以成丹。”蔺祝说。

想起风姜说过的蔺宗主炸毁丹炉的事故,叶灼不是很想在这里久待。

进山之后,感觉更为清晰,这座山里的气机的确如他所感,格外怪异,叶灼正要告别蔺宗主往深处去,就见几个青衣弟子匆匆从山脉深处腾起,往这里飞来。

落在山谷中后,连滚带爬喊着“师父”“宗主”云云。

蔺祝蹙眉,往那边疾掠过去。

叶灼到时,正看见蔺宗主手法利落,为伤势最重的几个弟子处理着伤口。

弟子浑身血淋淋的,伤口深可见骨,不断流出漆黑的脓液。

“其他人呢?”蔺祝问。

一边问,一边手下动作利落不停,薄如蝉翼的银刀飞快剜着弟子伤口处的腐烂血肉。每每露出新鲜血肉,便化开丹药,将丹液浇于其上,以保其新鲜。

弟子实在忍耐不住,发出惨叫。

蔺祝手指连点,转瞬封其哑穴,继续冷静处理。

“几位师弟师妹还守在外围。”伤势轻的弟子回道,“逃回来的只有我们几个,师兄师姐还有武宗几位道友都失去消息了。”

“那里到底是何情况,详细道来。”

蔺祝处理完一个,解开哑穴,把已经进气多出气少的弟子放置一旁,在另一位弟子惊恐的目光下,开始对其下刀。

叶灼蹙眉,观其手法。

觉得与风姜有一二神似之处,尤其是封哑穴时。

说话的那个弟子哆哆嗦嗦交代情况。

原来是他们一行人按照宗主交代,在山中采集一种幽冥灵草,本来按照计划,采够数量就要回来,却在临回来时,在那片区域的边缘意外发现一棵奇异植株,是由他们要采的灵草异变而来,药效比原本的灵草强过数倍。

于是沿着那植株的方向往深处走了走,不仅发现更多,还采到了一些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

这片区域先前未曾探明,有生性谨慎的师姐下令他们不许再前行,先回去告知掌门,再行探索。

上清山派来护送他们的武宗弟子却认出了其中有一株毒物,是古籍中的锻体圣药,只在这个时辰才会盛开,想要深入寻找。

一番僵持后,师姐让修为低的师弟师妹全部留在外围等待,另外派人回宗门驻地报信。她带着修为最高的几个人和武宗弟子一同深入,约定再采到一株圣药就即刻回归。

这一去,却是久久未归。

回去报信的师弟师妹也未带着任何师长过来,反而彻底失去了音讯。连传讯灵符都无法使用。

往前走的人没回来,往回走的人也没消息,剩下的人心中恐惧,可想而知。

他们几个人作为留守弟子中修为较高的,决定再去一探。

——然后就在山深处遭到从未见过的怪物袭击,好在他们本来就贪生怕死,早有防备,这下连怪物的面都没看清就选了个方向拼死逃窜。

也许是误打误撞,竟然脱离了那片区域,找到了宗门所在的山谷。

蔺祝听得蹙眉。

如此境况,责备已然无用。

“本命玉牌未碎,还有机会。”蔺祝说,“你带路,其它人留下,请两位长老来,我和他们一同进山。”

然后看向叶灼方向。

“叶二宫主,你……”

叶灼:“我同去。”

蔺祝心中稍安,不由轻舒口气,朝叶灼一笑:“多谢,真是给你平添麻烦。”

倒不能算平添麻烦,有怪异之事发生,属于正中下怀。

沈心阁已经静静听了许久,此时正色道:“斩妖除魔正是贫道心中所愿,我也要同去。”

“小道长,你不能去。”蔺祝难得神色沉凝,“一旦出事,我无法向你师父交代。”

“让他去,”叶灼说,“他是合体期。”

蔺祝:“……啊?”

“叶道友!你怎么揭贫道短处!”沈心阁道,“师父说我身体与修为不符,会招人议论,这才出手遮掩我境界!你说出来,岂不是要我被人嘲笑?”

叶灼:“我直言罢了,遮掩境界,不是君子所为。”

沈心阁:“果真?”

“果真。”

“可我师父常说你们微雪宫喜欢藏拙于身,一定还有所隐瞒。”

叶灼静静凝视着沈心阁:“你走不走?”

“走。”

第66章

“此山名为‘杜’,我在宗门典籍中曾读到过。典籍上却未提及山中有格外凶险之处。”蔺祝说,“也许时移世易,此方虚境也已与千年前不同了。”

叶灼未搭话。

风姜的典籍里有虚境的药草,蔺祝的典籍里也有虚境的山川。

一千四百三十三年前人鬼两界还未曾两断,想必交接处有一个虚境。

如今人鬼两界再度交接,自然又有一个虚境。

两个虚境中风物竟然完全相同,记载可以沿用,可见此虚境就是彼虚境。

也可见,千年前的鬼界与人界,正是在同样的拥翠山谷生死槐树处相接,又在同一处断开的。

只有如此,才能交叠出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中间地带。

带路弟子已经将他们带到最初出现异样灵草的地方。

“归去!归去!”沈心阁小道长一道道符打出,驱散了周围游荡的孤魂。

地面上蜿蜒蔓生着手爪状的藤蔓,若是有人踩上,那手爪会骤起抓住他腿脚,尖刺深入皮肤吸吮鲜血,同时将人往深处拖去,与同伴分食。

藤蔓主株,应有合体巅峰修为。在这种地面上行走,需要百倍小心。

叶灼拔剑。

剑气呼啸,前方大片藤蔓被绞成碎片,灰飞烟灭,彻底清净。

沈心阁睁大眼睛看着他如此行为:“叶道友,你超度妖魔鬼怪格外干脆,贫道应当效仿。”

叶灼:“那你来做剑修。”

沈心阁煞有介事:“贫道会考虑。”

蔺祝一边勘察周围情况,一边不可避免听见那一大一小两人的对话,心中异常不安。

若是走这一趟,反而将鸿蒙派掌门的亲传弟子带歪成了剑修,他该如何向沈静真交代?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心阁小道长依然在山外超度亡灵。

“是这个方向?”蔺祝问带路弟子。

“是,这里有我们采草的痕迹。”

蔺宗主持一明灯照亮前方幽冥雾气,却仍然觉得看不清前方事物,像是双眼被障。

一道冰寒剑气削出,某个方向听见一声惨叫,一个密密麻麻长着许多眼睛的鬼物从山壁中滚落,没了生息。

遮住目光的迷障也瞬间撤去,显现出幽深的山间狭路。

蔺祝回头看叶灼。

只见这一次,叶二宫主甚至连剑都没拔,似乎只是平平无奇催动一道剑气而已。

“雷!”沈心阁并指前推,符箓金光转瞬化现,一道紫雷轰在那怪物遗体上,使其身体与魂魄彻底消失。

接着,又路过一片漆黑泥泞的山间沼泽,里面隐隐有怨气流动。

蔺祝刚想近前查探,就见几道冰凉剑光轰然落下。

臻至化境的无情剑意直接将偌大沼泽冻成了覆盖一层白霜,不再流淌的状态。

叶灼:“去挖。”

叶二宫主的本命剑自然不是用来挖土的,其余人自觉运起各类法术,不会挖土之术的也掏出了随身的药铲。

这片沼泽里,各类鬼物甚多,但是往往一被挖出,还未来得及伤人,就被一道剑气钉死在原地,又被雷法轰击或火法烧灼,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了。

“雷!”

“火!”

“归去!”

有如此神助,自然挖得顺利,何况他们本就是经常挖灵药之人,挖起土来也得心应手。

没过多久,结着冰霜的沼泽就被翻到了底,丹鼎宗的长老从里面一个又一个刨出自己宗门的弟子,连细胳膊细腿才刚过成人腰间的沈心阁小道长都用土遁道法拎出了两个人。

弟子们大多数都昏了过去,身上全带着伤,有的人身体已经被啃食大半,有人鲜血已经被吸尽,全靠修为灵力强撑,还有气息尚存。

也有的原本没什么事,但却被剑气冻得青紫僵硬。被刨出来之后,一边打着寒颤,一边哭着往蔺祝怀里钻。

蔺祝耐心安慰两句,未见成效,封了哑穴交给长老。

稍稍询问,就知道这是那一批出来报信却失去音讯的弟子,他们没走出多远就被卷入此方沼泽,被鬼物一拥而上吸食血肉,再也无法挣脱。

若是宗主带人再来得晚一点,刨出来的就是他们的尸骨。

这条路为何有如此多的奇异鬼物?

起码,路是对的。

将弟子们留给一位长老照料带回,其余人继续前行。

前路一眼望去,蔺祝感受到数个散发着幽幽恶意的强大存在。

还未说出心中所感,数道剑气已瞬息轰袭而至,所谓危险气息纷纷熄灭,尸体滚落,又被雷火销毁。

刚上路时沈心阁还只能一次催动一道雷,如今,在叶道友转瞬齐发的剑气中有所领悟,他已经能同时催动七道雷,一瞬超度七个孤魂野鬼。

并且,他还学会了叶道友淡然行路,剑下尸山血海,却连眼神都不愿多给一点,似乎什么都未发生的从容神态。

可惜他的皮相不如叶道友美丽,用出来自觉有些装腔作势,效果大打折扣。

如此种种,师父要是知道,一定很高兴,要他拜叶道友为半师。

就这样一路斩妖杀鬼,没过多久,就在山势分叉处看到了一团朝着他们方向瑟瑟发抖的青衣弟子。

看清这带着地动山摇霹雳雷鸣而来的一行人不是什么鬼王巨兽,而是自家宗主之后,又是数个弟子呜咽着扑进蔺祝怀中。

……一个接一个,蔺宗主怀中已经没有任何余地了。

但见他轻声细语安慰着弟子,手上却是一个接一个封了哑穴,而后从自己身上扒下,丢去一边。

让沈心阁看了摇头。

这就是师父口中秉性柔弱,温和可亲的蔺宗主么,似乎并不是这样。

不如他的叶道友,表里如一,眼神中直白流露出想把这些哭啼之人全杀了的想法。君子之行,如风清月白,不加掩饰——这也是他应该效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