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灼的确不愿听人哭叫。何况只是鬼物环伺,同门依次失踪,进退不能的境地下多等了一会而已,有何可哭?
好在蔺宗主虽然安抚弟子,但正事也没落下,不多时已问清,这是被师姐下令留在原地不得走动的那一批弟子,由于确实没有走动,并未产生伤亡。
“你们师姐带人去了哪个方向?”蔺祝问。
弟子们眨眼,迷茫地想了一会儿,都道:“东边。”
“我知晓了,蝉蜕、三七留下跟着,你们沿路回去吧。”蔺祝点了两位其中修为最高的弟子,往西边走去。
其余弟子看着回去的路,想着先前一去不复返的同门,却是有些犹豫。
“但去无妨。”蔺祝说。
看着来时一片狼藉的道路,蔺祝轻叹口气。
有叶二宫主一路杀下来,这条路现在恐怕比人间界都安全。
听弟子描述,此地必有蹊跷,他进山时其实已经做好身陷险境的准备,却不料,真正深陷险境的是山中鬼类。
同是修仙之人,怎么自己宗门的弟子都是这副风吹就倒,呼救无门的模样,叶二宫主就能刀山火海如履平地一般?
算起来,岁数也没有相差很多。
难道这丹道和医道,当真不可修?
干脆仙门百家全都转修剑道,一定不再惧怕鬼界入侵。
蔺宗主不知为何忽然神游天外,叶灼置之不理,直接走向西方山脉。
未走几步,看着山中土地,微蹙眉。
这片区域有异,比先前更加明显。
沈心阁与蔺祝也已带人跟上。
“叶兄可看出什么?”蔺祝道。
“无事,”叶灼道,“继续走,不要散开。”
继续往前,身后之人自发聚拢,唯恐落单。
一路倒是没再遇到鬼类,山中寂静无声,宛如一具死去的人身。
浑天仪走过一刻钟时间,他们又来到一个山势两分之处。
这次无人指路,要在两个方向中做出选择。
叶灼目光扫过两边。
一道剑气削落几棵沾着斑斑血迹的杂草,露出西边山石上一个血迹涂成的记号。
血已干涸,记号已经画下了不短的时间。旁边还残留一片青色丝帛,是丹鼎宗弟子服的颜色,上面有一二纹路。蔺祝俯身将其捞起。
“这是师姐的衣服!”一位弟子道。
无心斥责弟子自己弄混了衣服都认不清,为何却对师姐衣服的花纹记得如此清晰,蔺祝起身,和叶灼对视一眼,朝东边没记号的方向走去。
沈心阁无异议,跟上。
走了一半,有弟子迟疑问道:“宗主,为何要这样走?”
蔺祝说:“勿问,跟紧即可。”
没过多久,山势起伏连绵,竟然又是一个岔路处,同样有血迹符号,这次,叶灼同样走无符号处。
这片山中有迷阵。
迷阵依山势而设,范围极大,而且格外高明。
不是寻常的障眼法,在这片迷阵中,人心中认为的方向与事实上的方向相反,眼中事物亦同样有所改变。
主动走向错误的方向,才是走上正确的道路。
这样的阵法,虚境中的鬼类摆不出来,必是人间界的旷世高人。
而且迷阵之下,还有阵法。暂且不知是何。
叶灼对阵法一道并不十分了解。若是非要作比,布阵之人的造诣高过微生弦。
——视野中出现了不同寻常的事物。
走近后,乃是一具骨枯肉烂的尸体。
尸体骨骼强壮,身量高大,身上穿着的是破烂的武宗弟子服。
观其死状,浑身精气骨血都被抽干,修为也完全枯竭,不见一丝仙灵清气。
唯一还算完好的是他的面皮。
几乎变为透明的面皮上,骨骼清晰可见,眼眶中眼珠凸出,挂着一个格外喜悦的笑容。仿佛遇到人生中极为可喜之事,含笑而终。
令人觉得分外不适。
“雷!”沈心阁一声清喝,紫雷向尸体轰去。
雷光散尽,尸体完好如初,依旧以极喜之态,朝向众人。
“火!”
大火轰然烧灼,熄灭后,草木已是一片焦枯,尸身却依然含笑。
“走。”叶灼道。
继续向前,几个转弯后,山势起伏逐渐平缓,像是步于平地之上。
树渐渐多了起来。
那些树姿态各异,不是人间曾见过的任何一种,树枝回转曲折,树叶漆黑如针。
有的树枝繁叶茂,有的则零落如死。
死去的枯树上,树梢挂着颜色各异的果实。那果实很小,如水滴一般,放眼数了数,有红、金、白、橘四色。
“这是何意……?”
有弟子伸手,抚摸过枝梢的果子:“还真是果实。”
身为丹修,熟识药草灵木,见到没见过的草木果实,自然升起十分好奇。
叶灼就静静看着那名弟子目光在四种颜色的果实上扫过,最后选择了这棵枯树上为数最多的白色果实。
摘下来,放在手中,小而玲珑剔透的一颗,像是无瑕的雪珠。
“宗主,你看。”那弟子托给蔺宗主看,“你觉得有没有毒?”
蔺宗主辨识良久,道:“像是无毒。”
“我觉得也是,我来试试。”那弟子说着,抬手打算将其放入口中。
“且慢!”蔺祝断喝!
弟子的动作被他喝止,然而那雪白果实乍一触到嘴唇,却瞬间化作无形无质之物,沿着他喉口流下去了。
见到此景,叶灼不着痕迹又离这群人远了一些。
医修尝百草诚然是常见之事,可是连这种地方结出来的东西都要尝么?
又不是龙离渊,吃什么药都不会死。
丹道医道,当真不可修。
第67章
一时间,丹鼎宗上下殷切望着吃了白色果实的弟子,等他反应。
虽然宗主说了,这东西看似无毒,但也只是“看似”而已。这种地方结出来的果实,吃下去七窍流血立时死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于是每个人都目光迫切,像是等待此人毒发,好随时施救。
吃下果实的弟子却是咂了咂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目光又看向枝梢的果实。
这种反应,连沈心阁都谨慎地后退了几步,道:“我师父说,不能随便吃外面的东西。”
蔺祝道:“蝉蜕,你觉得如何?”
“回宗主,弟子觉得一股暖流经过肺腑,像是得到益处。”
“还能得到益处?”蔺祝蹙眉,“过来,让我看你经脉。”
叫蝉蜕的弟子乖乖把手递给宗主。蔺祝查探半晌。
“奇怪。”蔺宗主自语。
观其脉象,果真没什么异样。
如此诡异凶险之地,竟然能长出纯然有益的灵植?
“宗主,不若让弟子再试试。”那名为蝉蜕的弟子果然意犹未尽。
蔺宗主思忖些许:“好。但我要时刻探你经脉,一旦有事,立刻施救。三七,带师弟师妹观察他情况,不能错过一丝变化。”
叶灼就看着丹鼎宗上下,井然有序地运转了起来。
有师妹为他摘来数个白色果实,放在面前。
有蔺宗主时刻搭着他脉门,把握其体内变化。
其它弟子均匀散开,有远有近,全都观察着蝉蜕的脸色、瞳孔,甚至已经拿出纸笔,准备开始记录。
有的施展望气术,观察着他身上气运、灵韵。
还有的,在地面摆开一应奇怪法宝,看那样子,也是为了掌握他身上状态。
修为高深的长老则在一旁护法,防止外界有事打扰。
一切动作都如此流畅、熟稔,可以看出,他们平时也经常进行此种试药行为。
以身试药的蝉蜕吃下了第二颗果实,体会着体内变化。
“的确,是有益处。可是玄而又玄,我说不出作用在哪处,再来!”
搭着脉的蔺祝并未阻止,这说明蝉蜕的身体没有出现异常变化。
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依次服下。到第六颗的时候,蝉蜕忽然眼前一亮:“宗主,我知道了!”
“——我觉得吃下它以后,寿数有所增长!”
寿数?此话一出,连长老们都目光炯炯看了过来。
延年益寿,向来也是仙道修行重中之重。
当今人界灵气稀薄,又没有破境雷劫襄助,修仙人的寿命,并不如数千年前漫长。
但是纵然如此,合体期大能也能有二百年寿命了,若是突破渡劫期,就有三四百年,若是飞升仙界,寿命绵延千年、数千年,更是指日可待。
可是仙途漫漫,境界又岂是如此好升。踏入仙门者穷尽一生百年,与天争命,能成功结丹的都寥寥无几,结丹之后,能在命终寿尽前结成元婴的,更是十中难有一二。
就算稳扎稳打一路走来能到合体境界,也有一百来岁了,余生还有几十年,再要攀爬到渡劫,又是何其难也。
因此,若想冲击渡劫境界,必得是那种仙门天骄,不足百岁就达成合体的天纵英才,才有希望。
像那叶二宫主,二十来岁的渡劫剑修,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修成的。
哦,他们微生宫主年纪轻轻,也是渡劫。
还有那个来路不明,看着贵不可言的年轻人,居然也是渡劫境界。当时见到那人,他就以神念询问别派消息灵通的好友,得到答复,说道宗早就不惜重金向百闻阁买了消息:此是一寒潭蛟精化形。真是可笑!连蛟精都摇身一变,如此衣冠楚楚,苍山要是真有如此气运,他也收拾包袱去投奔算了。
真是妖异之事,若仔细琢磨,用自己天资与其比较,会对道心有碍。
退一万步,这沈心阁小道长,说是心智出了差错一辈子都长不大,但细究其本身年纪,也就一二十岁罢了,却俨然已是个合体期道修。
还有那上清剑宗的首徒苏亦缜,不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到了合体境界么?
这世道,妖星横行,到底是怎么了?
这些事却是想得太远了。总而言之,修仙路上,寿命是格外重要之物,若真是到了快死的时候,离破境又只有临门一脚,寿数能多一年,那真是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吃掉果实的人看起来身体康健,无性命之忧,若此物真是能够延长寿命的灵丹妙药,那是可以尊为“圣药”,令整个仙道趋之若鹜的宝物。
蔺祝:“可是寿数增长,无有实证。”
蝉蜕说:“冥冥之中我有所感,如同破境之时。”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
“宗主,不妨你也来一试,你境界高,必定比我感知得更准确。”
听起来真是有益无害,但蔺祝心中仍有疑虑,不知怎的,他抬头,望向了一旁冷眼旁观的叶二宫主。
奇怪,同是渡劫修为,自己阅历也并不浅薄,为何下意识里却想要这人来拿主意?
叶灼接到了蔺宗主询问的目光。
“让他继续。”叶灼道,“吃到你宗弟子记录到变化为止。”
叶二宫主开口,其它人都无异议。
蝉蜕得了令,自己也跃跃欲试,又吃了几颗。果然越吃越能感觉到寿数增长,而且身体没有任何异状,既没有中毒,也不会爆体而亡。
他这样说,长老们的目光,也愈发活络起来:“果真如此?”
叶灼不言,静静看着蝉蜕。
通天机缘世上诚然会有,他自己就拿过几个。
可是如此从天而降分文不取的机缘,他没见过。
不一会儿,蝉蜕已经又吃下三颗。
一道剑气蓦然打来,将他面前所有果实打落。
长老看向叶灼:“叶二宫主,有何不妥?”
叶灼:“测他骨龄。”
蔺祝依言行事,转而摸他骨龄。
一探之下,面色蓦然冷凝。
“蝉蜕,你觉得自己增寿几年?”
蝉蜕:“吃了九颗,似乎增寿三年。”
蔺祝松了手,轻叹一声:“可你骨龄长了六岁。”
当下一片哗然。
再看蝉蜕面孔,似乎的确比先前沉稳有棱角了几分,只是潜移默化,因为一直注意看着,反而感觉不到。
那么所有人都看不出身体问题,也能解释得通了。
长了年纪,又不是病了,谁能看出?何况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纵然长上六岁,又能有多大差别?
“寿命加了三年,我却长了六岁,那岂不是倒扣三年?”
蝉蜕瞠目结舌,想清了其中关窍,顿感心痛。
“叶二宫主及时看出,最后只损三年,也是你之幸。回山之后去宗门库房挑东西去吧。”蔺祝道。
蝉蜕顿时雀跃:“谨遵宗主令!”
他们丹鼎宗喜欢试药也是宗门传统了,常在河边走,被药毒了,自然能去宗门大库选来灵丹妙药补偿自身,算下来甚是划算。
区区三年寿命,他又不是垂死老儿,不会非常痛心。
只可惜皮相失去了三分水灵,只能向师兄师姐多讨些养颜秘方了。
弟子们的议论声隐隐传来。
“寿增三年,岁长六年,何其歹毒。”
“那岂不是三颗就能减人一年寿?这般毒物,真让人不寒而栗。”
“关键是,它让人以为是增寿圣药,等吃多了感到不对的时候,岂不是已经晚了。”
“叶二宫主真是厉害,如此短的时间就看出问题。他来修丹道岂不是得心应手?”
“感觉叶二宫主,已经到了百川归海,一通百通的境界。”
“三百颗就是一百年寿,六百颗就是二百年,拿六百颗炼一丸毒药,是否就可以毒杀合体大能?”
“此言不失道理……”
“噤声!”蔺祝道,“越说越像邪道修行,我平日就是这样教你们的?”
又转过来对叶灼郑重一礼:“叶兄,此次多亏有你。出去后,我丹鼎宗此次所采药材,请你先行挑选。”
若是叶灼不在场,这些弟子研究药材识认死理习惯了,都是不弄清楚不罢休的性子,等他们看出问题所在,不知道又是多少颗果实吃进去了。
蝉蜕也来向叶灼道谢。
叶灼淡淡应了。目光继续看向那棵枯树。
枯树上结四种果实,白色为寿,已经探明,还有其它三种。
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必喊人试了。
他上前,目光看着漆黑斑驳的树干。
鬼界昏黑一片,树身又虬结嶙峋,一眼看去并无什么异常。
叶灼:“灯。”
沈心阁默默燃起火符,火光照亮叶灼眼前景物。
总觉得树身之上有些深深浅浅的文字,看不分明。
叶灼提剑,剑尖一笔一划沿着那些他觉得异样的纹路划下。
一行文字逐渐显现。
博山郡,青田西乡。
郑氏明正。
无富无贵,少福。
年七十一而终。
叶灼收剑。
如此格式,仿佛是坊间传说里,阴间记人生死功德的账目。又像是人死之后,坟上所立碑文。
博山郡,是人间界王朝所辖的一个凡人郡县。
那么这位“年七十一”的“郑明正”兄,就是确有其人的死者了。
枯树上其它三色的果子甚少,唯有白色最多。恰好此人生平不富不贵,亦不是有福之人,唯独年寿七十一,在凡间算是高寿。
白色的果子,又恰好能够增人寿命。
——吃了九颗白色果实的蝉蜕忽然扶着师兄干呕起来。
师兄则不着痕迹离他远了一些。
所有同门都同情地望着蝉蜕。
在丹鼎宗,吃了不好的东西不幸中毒,是常有之事。
可是吃了死人的寿命,不仅不幸,更是不祥。
再放眼望去,黑魆魆的天幕下,看不见尽头的树木如枯骨般丛生,枝梢各色果实静静悬挂。像是生死之间一个怪诞的坟场。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人间所有死者,还有死前寿数福德,都在这里用这种形式存在么?
——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纷纷围在叶二宫主身边。
沈心阁更是伸了伸手,要去抓叶灼的衣角。
那一片鲜红漂亮的衣袂却是在即将抓住的时候飘然离去。叶道友已经越过众人继续往深处走了。
沈心阁扁了扁嘴,委屈跟上。
第68章
越往深处去,越能感到密林之下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大阵。
幽影丛生,远处黑山隐隐,一草一石都好像是依势而生,回环流转。
叶灼阵法造诣不佳,看不出这阵的用意,只是沿着脉络朝气机汇聚处去。
因为要辨认阵法方位,叶灼走得并不快,后方丹鼎宗弟子就一边走,一边采集树上的四色果实。
叶二宫主没有出言制止,想来这举动虽然晦气了一点,但也无大碍。秘境探险若是不雁过拔毛,掘地三尺,真是枉修此仙。
死人树上结的果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起码还可以制毒。
沈心阁则一直跟在叶灼旁边看他选择的方向和走法,目光中透露出清澈的疑惑:“叶道友,这路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沈静真这人微生弦颇为欣赏,为什么收了一个徒弟如此愚蠢?
叶灼:“看,就出来了。”
采果子的丹鼎宗弟子动作僵硬了一瞬,险些没能摘下。
沈心阁又扁了扁嘴,眼里像是快要出现泪光。但是他努力憋了回去,继续看叶灼行动的轨迹,又去看周围的地形树木。
最后终于看出一点规律,沈心阁眼前一亮,跟得上了。
跟上之后,又产生新的疑问。
“我师父说,阵法要有开、休、生、杜、景、死、惊、伤八门。叶道友,为什么我一个都看不出呢?”
“无事,”叶灼道,“我也看不出。”
沈心阁愉快起来,在前方安然走路。
有人带路,叶灼就落下两步,让沈心阁自己走了。
蔺祝总觉得叶宫主好像忘了什么事。
“叶兄,”走到叶灼身边,蔺祝道,“我们现在往阵法中心去,可是失踪弟子却没有这样的阵法造诣,未必在那里,该如何救人?”
叶灼:“我不是来救人的。”
蔺宗主修仙以后,已经再也没有被噎住过了。
今天他却体会到那种熟悉的感觉。
沈心阁清亮亮的嗓音插了进来:“那我们能遇到他们吗?”
叶灼:“能。”
蔺宗主终于缓缓舒了一口气。
叶二宫主惜字如金,但不知为何,他这样说了,就觉得接下来一定能遇到。
就见叶灼止步,淡淡看向前方:“遇到了。”
枯枝雾霭掩映,看不清楚他所指的地方,几个弟子提灯上前。
“这里好像有东西。”
“把树叶拨开。”
“……宗主!”
“宗主!”
蔺祝疾步上前。
——灯光穿过雾气,一具身体软垂着倒挂下来,黑洞洞的眼眶正对着众人。
是个人。
弟子:“还……还有点气……”
蔺宗主伸手碰了碰那看起来滑腻与干枯并存的躯体,摇了摇头。
就见那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喉口发出几声急促的气音,彻底不动了。
然后,砰地落在地面上。
人死如灯灭,树叶一刹那全都落了。
蔺宗主半跪下去,手指颤抖,拨开树叶看那具尸身。
——穿着武宗弟子服。
蔺宗主的手不抖了,开始严谨地检查尸体。
蝉蜕紧紧皱眉:“武宗几位师兄说是保护我们,其实最冒进,这次也是他们非要去采什么锻体圣药,才害得师兄师姐都失踪了。”
“前面那具尸体也是武宗的,想来是他们路上又和蝉衣师姐起了冲突,分道扬镳了,现在果然死了。”
“叶兄,你看。”蔺祝给叶灼看那尸身,“这尸体精血也被抽干了,身上有很多小孔伤口。前一具尸体也是如此死去,但是带笑而死,这一具却面色狰狞。”
蔺祝:“四肢和颅骨都有撞痕、锐器刺伤,鬼物齿痕,七根各处骨头折断,似乎生前从高处滚落,与他人打斗,又被鬼类攻击,也许还曾经中毒。”
叶灼无言。如此多的死因汇聚在一个人身上,也算难得一见。
多亏武修铜皮铁骨,不然还撑不过这么多劫难。
枯树的树干之上,几句文字正在成形:
虚境,杜山。
李氏云鸿。
富贵俱全,薄福。
年三十二而终。
“原来是他。武宗的元婴期师兄。”
“最开始发现那棵锻体药的就是他。”
叶灼看向枯树枝梢。四色果实如露水般凝结而出。
三十二岁横死,寿数不多,白色果然寥寥。
满树几乎都是金色。
武修炼体,需要消耗诸多天材地宝,想要拜入武宗门下,出身注定富有。
三十二岁就元婴,合体有望,算是武宗核心弟子,将来也许会成长老,“贵”字也说得通。
橘色果实也有一些,红色很少。
一路看下来也见过了很多死人树,有富无贵者,树上金色多,有贵无富者,金色也多,如这位李云鸿般富贵双全者,就会更多。
“薄福,所以少红。”蔺祝:“这样看,福就是红色了。福为红,富贵为金,寿为白,橘色尚不知晓。”
大约是熟人死了,令人更觉得难以言说,没人去摘他结出的果实。
不过,交情不多,也没人提议为他收尸。
“武宗已经死了两个,且死法如此怪异。那师兄师姐……”
“你们师兄师姐的魂灯还亮着,但都光芒微弱,有一盏已经摇摇欲坠了。”
叶灼继续前行,沈心阁带路,他更多精力放在了戒备四周。
浓黑的夜雾中有隐约的窥探感。
沈心阁:“叶兄,我觉得丹鼎宗那些道友阵法平平,靠自己肯定走不了这么远。”
叶灼:“所以有东西把他们拖进来。”
“可我们自从进了树林,怎么一路上没见过东西?”
叶灼:“人太多。”
来人太多,所以潜藏的东西躲了起来,这本是寻常事。
别人这样说,似乎只是阐述事实。可叶二宫主这样说,会让人害怕他下一刻出手斩死几个。
这样,人就不多了。
丹鼎宗弟子噤若寒蝉,不由得又抱紧了些。
叶灼:“你们散开。”
弟子又如树倒猢狲散一般散开了。
如此又走几步,叶灼蓦地凝神拔剑!
冰寒剑气从最外围一个弟子身畔擦过。
那弟子吓了一跳。
叶灼:“有没有感到什么?”
“感觉到剑气。”那弟子僵硬道。
然后就看见叶二宫主显然不再想和他多费口舌的冷淡神情,心中发怵,目光不由四处漂移。
“咦?”他眼前一亮,俯身往最近的树根处刨了刨,拽住一根散发着幽幽萤光的小草。
“月魂草?”
“是月魂草。”蔺祝看过去,果然是货真价实的月魂灵草,能温养神魂,是上好的珍稀灵药。
“继续走,”叶灼道,“别理他。”
蔺祝从叶灼的话语中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柴草,你离我们远一些,自己走。”
一行人继续往深处去,那位叫柴草的弟子原本已在边缘,现在更是被排挤在外,捧着他的月魂草孤零零走在左侧最远处。
其它人状似将柴草孤立,但都在用余光留意他的状况。
——于是,这次所有人都看见,当柴草行至一棵树下,上方密密麻麻的树冠里,一条血红的枝桠幽灵般垂下,碰了碰他的左肩。
空无一人的地方忽然被拍肩膀,柴草自然是不敢转头,看向宗主和叶灼的方向。
一道剑气蓦然浮现,斩向那段血红枝桠。
啪嗒。
枝杈落地,瞬间消散。
柴草颤巍巍转头,什么都没看见。反而在视野中注意到一点诱人的闪光。
于是,众位弟子又看着他“咦”了一声蹲下去开始刨土,这次,从土中挖出了一块光芒深邃的银色矿石。
“九幽秘铁?”柴草捧起矿石,疑惑道,“沈静真道长是不是说过,要寻它来冶炼自己的道剑?”
此等运气,来得真是突然。
——这真是天生倒霉的自己能拥有的运道吗?
叶灼直接出第二剑,将那棵大树自上而下劈成了两半。
两半树身轰然倒地,随着一声怪异的尖啸,一道被劈成两截的模糊红影从中飞速腾起,没入远处的密林中。
看不清是什么,只觉得色泽鲜红。那红色比起叶二宫主身上红衣,多了几分诡秘怪异,令人不适。
蔺祝环视四周:“这片区域,红色‘福’果实很少,却出现了红色的怪物。”
那么,这怪物也与“福”有关了,说不定就是由这许多红色果实蕴生出的。
它第一次现身,让柴草捡到了灵草,第二次,又让他挖出了秘铁。与它接触,似乎给柴草增添了福运。
柴草道:“那要是它再碰我一次……”
叶灼:“觉得自己命中福分很多,也可以再让它碰你几次。”
柴草顿时一身冷汗,连连道:“不多!不多!”
每次宗门采药,他采到的上品灵药总是比别人少一些。就连抓阄论定弟子名,都抓到了难听的柴草。
哪怕像师兄,抓到一个柴胡也好,虽然也不悦耳,好歹听着有几分药效。
——像他这样,恐怕死了也结不出几枚红果。
叶灼目光扫过周围雾霭,那红色怪物已经无影无踪,但窥探之感并未退去半分,它还在暗中观察着他们。
有人吃了白色的果子,增加三年寿元,年龄却被拔苗助长六年,算下来减寿三年。
现在没人吃红色果实,却有人被红色怪物拍了两下肩膀,陡然增长了两次运势。这运势,显然不是凭空落在他身上的,而是提前消耗了他原有的福源。
那位武宗李云鸿,也是从意外发现一棵锻体圣药开始,最后带着种种死因挂在了树上。
回想那具尸体,多灾多难。
一个人命中之“福”耗尽,余下的就只有“祸”了。
等到这人祸端缠身,无论做什么都有横祸加身,毫无反抗之力时,林中怪物即可放心汲取他全身精血,成为自身养料。
寿即是死,福即是祸,得即是失。生死之间,的确有些玄机。
但那怪物有几分灵智,不知何时会再现身。暗中有伏,这种感觉叶灼不喜。
静悄悄的环境中,响起沈心阁小道长嗓音:“师父给我带了很多隐身符。”
叶灼:“你师父不错。”
“嘿嘿。”
——最后,柴草痛苦地环视着四周。
叶宫主、宗主、宗门长老,还有心阁小道长,甚至师兄师姐们,全都看不见了。
四面八方的死人树里,一片难得的空地上,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地上。虚境里的风何其寒冷,怀里的月魂草、九幽秘铁,也是冷冰冰毫无温暖。
柴草只能在心中数着数。
数到第四百下,一根血红的枝条忽然在他面前垂下。
第四百零一下,四面八方忽然被密密麻麻的血枝笼罩。
柴草停止计数,僵硬地回头。
一个巨大的红色怪物在身后安静地注视着它,没有半分呼吸起伏。
通身鲜红,上半的躯体是密匝匝的柔软枝条,漂浮在空中。
下半是纠缠的根系,末端在地面上漫卷着。
中间,虬结缠绕的鲜红枝条织出一张庞大的面孔。
那张面孔像是凡间一位非常有福气的老者,咧开嘴,正在朝他和蔼地微笑。
柴草的身体抖了抖,下一刻嚎出声音。
“宗主啊——”
他还不想这么快就和李云鸿作伴啊!
第69章
柴草惨叫的一瞬间,各色光芒倏然亮起。
沈心阁迅速向前打出符咒:“定!”
两位丹鼎宗长老挥袖,一张青色长图展开,迎风而涨,将这片空地倒扣在内。
同时,一团华彩的青金色火焰自蔺宗主身前燃起,向那“福”兽轰袭而去。
蔺祝身有本命灵火,虽是医修,亦有战力。
火焰席卷,将血红枝条烧焦不少。蔺祝反手拔出腰间软剑,软剑刹那间化作一条一丈长的青藤,卷住柴草的腰,将他拽离福兽所在区域。
叶灼并未解除隐身,静悬半空,看着蔺宗主的软剑。
倒是一件不错的法器。
蔺祝已与福兽开始缠斗,中间还夹杂着沈小道长的雷火符箓,地动山摇。
福兽的枝条和根须并不坚硬,沾火就会燃烧,武器一斩即断,但是斩断之后,又会有源源不断的新枝条从那张和蔼的笑脸中生出。
空洞洞的眼窝转向蔺祝,福兽的笑容似乎又慈爱了些许,漫天红枝如同无孔不入的发丝,朝蔺祝卷去。
这东西有五六人高,体型庞大,枝条源源不断,若被那枝条接触到,后果不堪设想,打斗时有诸多掣肘。
但蔺祝很快察觉到,每次自己要被枝条趁虚而入时,都会有剑气将其削落。
几息过后,蔺祝找到机会,青色软剑直刺入福兽的眼窝之中,灵力爆发,将它半张面孔绞碎。
正要继续出剑,却见新的枝条刹那生出,像人体中的柔软血管一般纠缠着重新构成了完整的笑脸。
根须漫卷,福兽根本没受到丝毫伤害,笑呵呵地朝蔺宗主又走了几步。
只许它引动他人福运,别人却不能伤它分毫么?
人砍断它,没有丝毫影响,而它只要稍微触碰到人,就会引发变化。遇到它,岂不是只能被活活耗死?
叶灼将这一幕尽收眼中。
其实先前他出手已经将这东西削成两半,但福兽再度现身时却依然完整。
最开始时,它隐于死人树中,也完全没有气息流露。
或许这种东西并非实物,叶灼想。
正如“福”之一字,非金非石,看不见摸不着,是人心中虚无缥缈的事物。
究竟如何,还需一试。
叶灼:“你们退开。”
蔺祝闻言退出一丈,其它人亦停手。
叶灼按剑,只身站在福兽面前。
福兽和蔼地俯视着他,又缓缓转身看了看柴草的方向,似乎在两者之间犹豫不决。
福兽用诡异手段消耗人之福运,招来横祸,但最终目的还是将猎物折磨至无法反抗的境地,安心吸食其全身精血。
一行人中,柴草身上所剩的福运最少,更容易捕食。
但作为血食来说,叶灼的质量似乎更高。
最后它选择了叶灼。
众目睽睽下,福兽朝他方向缓缓移动,像是一个慈爱的老者正向喜爱的后辈伸出手。
可惜,不是要送上见面礼。
叶灼斜拔剑,万千剑气刹那朝福兽轰去,剑光并不是直来直去,而是如海天之际涡旋般的风暴,刹那将福兽身体绞成漫天碎片。
身体被割裂,福兽的尖啸声再度响起,似乎是知道在这人手中无法讨到任何便宜,鲜红碎片如同炸开的烟花般向外飞散逃去。
即使如此,也不死么?
丹鼎宗的图卷法器笼罩着这片区域,本意便是防止福兽逃出,但是福兽碎片往四面八方飞溅,到了图卷近前时,速度丝毫不减,下一刻竟毫无阻碍从中穿出。
丹鼎宗长老与蔺宗主同时色变。
可以镇宗的防御法器,也对这东西毫无效果?
下一刻却听图卷之外传来成千上万道凄厉的啸声。
长老收起法器,却见图卷之外,并非夜空。
一方血色结界不知何时何人落下,将所有人都笼罩在内,其上燃烧着妖异的鲜红火光,把地面都映得鲜红,一眼看去,让人恍若置身滔天血海之中。
看着它,就让人心生惧怕。
——这绝不是他们丹鼎宗的东西,也不像是在场任何一人的手笔。
接触到结界的福兽碎片都像是被火灼烧,正在痛苦嘶叫,而其它的福兽碎片纷纷停滞在结界前方,不敢上前。
最后,碎片缓慢地落回地面,重新组成福兽的形状。
不过,那张笑脸不再和蔼,嘴角缓缓放下,福兽依旧注视着叶灼,像慈爱的长辈图穷匕见,露出皮笑肉不笑的阴森面孔。
枝条缓缓聚拢,其间凝聚着一股怪异的能量,像是在酝酿极其强大的一击。
“蔺宗主,”叶灼收剑,道,“你过来。”
蔺祝不疑有他,走到叶灼身旁。
与此同时,福兽发出一身尖利的啸叫,所有枝条拧成一股,以雷霆之势朝叶灼拍来!
叶灼反手拔出蔺宗主腰间软剑,红衣身影跃至半空,软剑剑柄握在他手中,向前甩下,竟是变成一条缠绕着无边煞焰的血色长鞭。
半空之中寒风烈烈,天上无星无月,唯有血焰照明,视野中只见那人随意握持长鞭,比拿剑时更添妖异。
看着这一幕,蔺宗主有些瞠目结舌。
——这真是一个剑修会做的事?
鞭上煞焰带着残影破空而去,与福兽正面迎上。
众人已准备好迎接短兵相接的那一瞬,强大的力量爆发。
不对,叶二宫主拿的是长鞭,福兽用的是枝条,应当说是长兵相接。
——却是听见福兽发出一声更加尖锐的惨叫。
一声鞭响,它整个身体被重重抽倒在地,滚了两圈,姿态极其狼狈。
不过如此,叶灼已经失去了兴趣。
他的神念注入软剑中,软剑意志被彻底压制,被并不是主人的人完全控制,变化了长度。
福兽滚过两圈,眩晕般想要重新站起。
风声破空,再度响起。
——长鞭变为长绳,将福兽整个捆了起来。
另一端被丢回蔺宗主手中。
蔺宗主木然看了看手中剑柄,又看向对面福兽。
福兽被绳子捆了几圈,正在焦躁挣扎着,枝条四处乱甩,却是没有任何能挣脱的迹象。
此情此景,就像是他牵着一根绳子,绳子那头绑了一头困兽。
最开始交手时,蔺祝也试过用软剑化为长藤,限制福兽的行动,可是不论如何,福兽枝条都会毫不受力般从束缚中脱出。
——为何叶宫主出手,就像套住一只狗般容易?
蔺宗主试着往后退了两步。
庞大的福兽竟是被扯了一个踉跄,也跟着蔺宗主走了两步。
旁观之人目瞪口呆。
血色结界已经撤去。
看着已经沦为捆兽索的软剑上燃烧着的血红煞焰,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出来,那结界必然也是叶灼的手笔。
可他不是个剑修么?
而且,这是什么手段?为何万般法门都不起效,他如此出手却能困住福兽?
“……佛家手段?”一位长老喃喃道。
说罢蓦地一惊,当即闭嘴不再议论,这种人的事若是知道太多,会引来大恐怖。
叶灼审视着福兽,确定它已经翻不出什么风浪。
天生万物,“福”却不在其中。
天道之下,事物运行本无好坏,是福是祸全都由人认定。说到底,都是人心中的业障。
是业障,就用业力来伏。
恰好他略通佛法,蔺宗主身上又带了绳子。
佛珠里炼着十万怨气滔天的血魔,造下业障不计其数,能动用的业力更是深重。相比起来,这只福兽实在孱弱。
“就这样牵着它吗?”蔺宗主的声音有些颤抖。
叶灼看着狂躁挣扎的福兽。
一剑杀了,是能做到。他修虚空,虚空中无生无灭,自然也就无福无祸。
但叶灼总觉得这东西身上还有什么讲究。
叶灼:“再抓一只过来。”
“……?”
最终,柴草被放在另一片空地上,再次沦为诱饵。
这次,第二只福兽一出现,还没等柴草发出惨叫,就被业火绳索捆了个结实。
两只福兽长相大同小异,先抓到的那只体型大一点,后抓到的小一点罢了。
一众丹鼎宗弟子凝视着两只躁动的福兽,若有所思。
——此情此景,不由让他们想起初入医道时,一起拆解灵兽的场景。
灵兽有伤人之危,于是每次拆解灵兽,都有长老坐镇,防止意外,而他们可以安心下刀。
福兽也有伤人之危,所以叶二宫主也在旁边。这让他们很想对福兽做点什么,譬如研究两只福兽放在一起,是否能够□□。
沈心阁则一本正经地背着双手:“叶道友,我师父曾经教我一个凡间谚语。”
叶灼解开两只福兽身上的绳子,随口敷衍:“是么。”
为什么是“是么”而不是“什么”?沈心阁觉得自己也许是听错了。
既然叶道友如此不耻下问,他当然是大方传授自己的所学:“那句话是——”
话还没出口,就见两只福兽已经被叶灼结结实实捆在了一起。
两只本就焦躁的福兽立刻开始发狂般相互攻击。枝条和根系狂暴地纠缠向对方,不分你我。
这东西上方的枝条触碰到人,就会激发人之福运,下方的根系触碰到人,就能汲取人之精血。
不知道两只福兽混在一起相互汲取、相互激发,会发生什么。
惊天动地的动静过后,小的那只福兽渐渐落入下风。
大福兽的根系牢牢地扎在它身上,代表福泽的红色越来越少,大福兽身上的红色却愈发浓郁,体型也迅速增长,脸上的笑容愈发慈祥。
看那面孔,真是一个福星高照之人了。
不知道,得到如此多的福泽,要付出什么代价?
当那浓郁的红色到达极点,一声极为凄厉的号叫响彻夜空。两只福兽的身体同时爆开,向外溅出无数粘稠的血污。
那一刻,大地深处传来一下微微的颤抖,笼罩山脉的氛围好像产生了某种变化。
两只福兽的身躯,已经完全不复存在。而血污之地的中央结着一个如心脏般微微搏动的黑茧。
叶灼往蔺宗主的银刀上附了一层业力,蔺宗主划开黑茧。
半透明的茧膜被分开,一团漆黑泛红,生有无数条触手的狰狞怪物静静躺在其中,似乎正在缓缓成形。
将刀拿开,那茧膜很快伸出无数条蠕动的细密丝触,愈合了自己的伤口,继续生长。
沈心阁没说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福无双至,其实是说人生之福不仅难得,而且终有限度。所以两只福兽相互吞噬,最后身上福泽超出承受,爆体而亡。
然后,转化为一团如此丑陋的生物。等它长大,破茧而出,是否就会长成一只与“福”兽相反的“祸”兽?
人生之福有尽,而人生之祸无穷,是否就是“祸不单行”?
不过,福也好,祸也好,无双至也行,不单行也罢,现在都无所谓了。
因为叶二宫主已经出剑,那是一道他们先前从未见过的剑光。
那只是很寻常的一剑,却像是落在了每个人心中。在那一剑里,人世间的一切缘起缘灭仿佛从未存在,也从未发生过。
孕育着祸兽的黑茧霎那消散于无形。
有弟子轻轻道:“咦?”
原来,在血污的边缘,不知何时开出了许多奇异的花朵。
那花朵的形状与人间昙花相似,花瓣有两色,“福”之红与“祸”之黑相互缠绕,不分彼此。
丹鼎宗弟子自然是将其摘下。
也不必让叶二宫主纡尊降贵来采,宗主早就说了,出去后所有收获让叶宫主先挑。
想来若是叶宫主觉得顺手,法器也可以让他“先挑”。
想到这般,采药手法不由更讲究了几分,连装花用的盒子都用起了上上品。
看着那色泽奇异的昙瓣,叶灼倒是想起,风姜想要的“八部转轮”,恰好也是一种花。
第70章
千年前,仙道给灵草命名的风格还不像当今一般浮夸,名为“八部转轮”,那就确有其事,共计八部。
这朵花只有福祸变化,至多算是二部。
丹鼎宗弟子将花妥善收起,他们继续往阵法中心走去。路上遇到别的福兽,就一视同仁地捉住,由柴草牵着走在最后。
失踪的丹鼎宗弟子也在林中,把游荡的怪物捉了,可以减少他们的危险。
不多时,他们已经牵了四只大小不一的福兽,福兽体型巨大,人的体型却很小,使整个队伍看起来有些荒谬。
“好像已经走出福兽活动的区域了,”蔺祝道,“现在周围树上金色果实最少。”
怪物与树上的果实有关联,红色果实最少的区域里活动着红色的福兽,说明福兽可能由果实所化,或是以红果为食。
那么金色果实寥寥无几的区域,生活着的就应当是兼有“富”与“贵”的金色怪物了。
若是就这样把它称为“富贵”,似乎与福兽的二字称呼不甚匹配。
弟子交头接耳一番,最后达成一致:在人间,富者有财禄,贵者有官禄。那么这样富贵合一的怪物,也可以暂时命名为“禄兽”。
果然,踏入这片区域不久,就看到了金碧辉煌的怪物身体。
——这是一个仿佛由湛湛黄金与各色宝石打造而成的怪物,枝条上密密麻麻悬挂着钱串,中央则由金色枝条组成一张天庭饱满,不带笑容,看起来富贵威严的面孔。
并不像福兽隐藏在夜色中,这只禄兽堂而皇之盘踞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空旷的眼窝里似乎有居高临下的视线,打量着他们。
浑身上下如此金光闪闪,让整片树林都明亮了些许。
叶灼让柴草上前去。
福兽这种东西,柴草现在已经不怕了。但面对着禄兽,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被宗主带回宗门前,柴草生活在凡间王朝一个贫苦人家。
家中没有田地,只能给乡绅老爷做佃户谋生,他也从小就在乡绅老爷的大宅里帮工过活。
乡绅老爷总是穿着绫罗绸缎,体态富贵,性情严酷苛刻,对他们动辄打骂,拳脚相加,柴草不能反抗。
长大后,柴草成了仙门大派的弟子,行走凡间时人们都礼遇有加,但他还是忘不了少年时候那些风雨交加的日子。
每当看到乡绅老爷那样富贵派头的凡人,小时候的畏惧害怕就会浮上心头。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宅子、钱财、名望、官位,它们好像生来就是老爷的东西,所以,老爷生来也就可以肆意欺压他人。
因为老爷生来就有的东西,他们没有。所以,老爷的侮辱打骂,他们全都要默默忍受。若是不这样做,就连一份可以糊口的粮米都没有了。
如今,看着富贵辉煌的禄兽,柴草觉得它和乡绅大人很像。
“叶二宫主……我……”柴草说,“我害怕……”
叶灼自己站到了禄兽面前。
禄兽枝条下垂,似乎在嗅闻他身上的气息。
一根枝条抬起,卷着一块黄金递到叶灼面前,似乎要把黄金给他。
天降横财,柴草脱口而出:“叶宫主!你别接。”
富贵之物,光彩夺目,金块的盈盈光泽映着叶灼的面孔。
叶灼道:“不要这个。”
禄兽的黄金收了回去,另一根枝条伸出来,上面卷着一块成色完美的墨绿玉石。
如此品相,在人间也能值万两黄金。
叶灼:“不喜。”
禄兽又递到他面前的竟是一块极品灵石。
灵光流转,气息充盈。极品灵石只有超品灵脉可以产出,如今仙道灵气匮乏,极品灵石自然更为贵重。一枚极品灵石,足够请动器宗大长老出手锻造一件上品法器。
叶灼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太少。”
禄兽拧眉,面上隐有怒火,直接捧出十块极品灵石。
叶灼:“还有么?”
禄兽怒吼一声,直接将一个聚宝盆端到叶灼面前。
叶灼垂眼,漫不经心般拨弄着聚宝盆里的东西。
半盆极品灵石,其间夹杂着传说中来自仙界的玲珑仙玉。
十几枚上古圣丹,有的能够增强神魂力量,有的能帮人突破大境界,还有的可以增加三成渡劫成功的把握。
甚至有修仙王朝的传国玉玺,还有当今仙道代表超品门派的信物,不知道哪里来的。
弟子们围拢过来,已经看直了眼睛。如此诱惑,不知道该有多强的意志才能抵御。
叶灼将东西看过一遍,推了回去。
“东西太差,不如我宫灵宠库藏。”叶灼道,“还有别的么?”
谁家的灵宠还能有库藏?
谁家的灵宠能有如此库藏!
禄兽大怒,枝条哗哗作响,连枝条上的钱串都发出巨大的碰撞声。
不再拿出别的,看来这就是它全部身家。
叶灼:“给我一颗下品灵石。”
“……”众人静静注视着叶灼,又看向狂怒的禄兽。
若是它能够变色,此刻恐怕已经怒发冲冠,被气成和福兽一般无二的红色了。
最后,禄兽恶狠狠朝叶灼面前递去一块质量低劣的下品灵石。
叶灼伸手欲接。
“叶兄,我来吧。”蔺祝拦住他动作,接下了那块灵石,握在手中。
禄兽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下一刻,弟子惊呼出声:“宗主!”
只见蔺祝右手忽然血流如注,竟是有一截手指生生断开,滚落在地。
禄兽根须则卷起那根掉落的手指,细细地吸收了其上血肉,吃完将只剩皮和骨的手指丢在一旁。
“无妨。”蔺祝说罢吃了一颗碧绿丹药,断掉的手指逐渐生长出来,与先前无异。
“看来拿了它的东西,就要用它想要的东西来换,无法抵赖。”蔺祝说。
柴草不住点头。
乡绅老爷才不会无缘无故给人赏钱,他要是给钱,一定是有又难又重的活计要人去干,他给你钱,是因为你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收了钱,就欠了债。
欠了债,最后就要还。
一块价值最低的下品灵石就能换渡劫期修士一根手指,若是接了极品灵石会如何?真是无法想象。
蔺祝的手指已经长好,问叶灼:“叶兄,接下来如何?”
像福兽那样,再捉一只禄兽过来让它们狗咬狗么?
叶灼审视禄兽。
禄兽能够交流,似乎比福兽聪明一点。
也是,福运太好的人,脑子往往要简单一些。
与禄兽对视,叶灼想了想,拿出一块上品灵石:“要不要?”
禄兽静静凝视着他。
叶灼:“只收你一根枝条。”
禄兽迅速伸出枝条将那枚灵石卷走,递入口中,咽下去了。
一根枝条应声而断,落在叶灼面前。叶灼没接,而是递给它两块灵石:“两根。”
禄兽欣然接下。
看着叶灼像是又要拿出什么东西,蔺祝阻拦:“叶兄,此行是救我丹鼎宗弟子,若有支出就让我来吧。”
“不必,”叶灼道,“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你宫灵宠的?
——蔺祝就看见叶二宫主从容拿出一枚储物戒。
这储物戒的样式……
蔺祝和长老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震惊。
——怎么好像曾经在上清武宗的某个长老手指上见过……?
那长老,似乎从去年起就已经不再露面,叫恂什么来着?恂化?
看到那储物戒指,禄兽的面孔顿时贪婪起来,叶灼还没说价格,它就迅速将其卷走吞下。
叶灼目光中似有嘲弄,又拿出两枚戒指。
这次,蔺祝眼中已经全是震悚了。
戒指一黑一白,做成鹤形——这不是上清道宗两位太上长老,太缁和太皓的东西么?
怎么会在叶灼手上?
又想起,这两位太上长老也已经许久未曾露面,鬼界开启如此大事,也没见过他们出来主事。
冷风吹过后背,感觉到一股无名寒意,蔺祝才发觉自己背后已经出了细密冷汗。
蔺宗主心情如何叶灼并不在意,反正他现在心情不错。
上次武宗道宗设伏,全被杀了,留下的东西微生弦抹了印记后又还给了他,说里面灵石不少,好东西也很多,让他随意取用。
但叶灼并不想要。
那类人的东西,放在身上都觉得晦气,更不会取用。
想干脆丢了,又会被微生弦和龙离渊私下议论。
如今喂给禄兽,终于可以丢了。
连着喂了四五枚戒指进去,叶灼没再拿出新的。
禄兽迫切地注视着叶灼,像是期待他下一次投食。叶灼不给,它枝叶哗哗摇动催促。
叶灼看着他。
“还想要?”叶灼道,“我想要你死,可以么?”
话音落下,禄兽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静止了。
枝条上的钱串和宝石首先坠下,而后,枝条和根须如雨般凋零脱落。
那张富贵威严的面孔逐渐显出惊慌求饶的神情,躯干滚动,嘴唇嗫嚅,像是想要将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但在它吐出之前,身躯已然从内而外炸开。血泼了一地,零散落下的金银珠玉在血污中沉浮。
转瞬间,禄兽已不复存在。它原本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个聚宝盆状的漆黑事物,其中孕育着另一个未知的,与“禄”相反的生物。
大地再度颤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又发生了。
怪物向相反一面的转化,似乎能够激发阵法中的某种结构。
“福既是祸,禄又是何?”蔺祝轻声道。
叶灼:“是债。”
如同人世间的富贵功名,没有一样可以凭空得来,要拿到,就用别的东西来换。
得了禄,即是欠下债。禄越厚,债越深,有朝一日,终会尽数偿还。到头来还是水月镜花,一场空幻。
柴草注视着禄字怪物崩溃消亡的全部过程,心中似有明悟。那种自小根植于心中的恐惧竟然缓缓消散。
乡绅老爷最后怎样了?柴草想。
似乎是东窗事发,又似乎是被人状告,总之是卷入一些事,或是得罪了比他更有权势的人。最后锒铛入狱,抄家灭族了。昔日宅邸早已换了主人,乡绅老爷亦已是一抔黄土,随风飘散。
境界稍有提升,柴草安静地帮师兄师姐收拾着禄兽体内掉出来的东西。
送进去的几枚戒指已经不见踪影,里面的东西倒是散落了一些,大多数都被不知名的金色液体腐蚀朽坏,只有一些极品和上品灵石还完好。
“你们需要可以拿走。”叶灼道。
蔺宗主将赃物小心处理,而后收下。叶灼看向血污边缘,果然又开出了两色昙花。
再向前走,陆续又遇到几只金色禄兽。禄兽有大有小,大的都被叶灼斩了,掉出的东西被弟子们收着,小的没什么价值,照样捆了牵在后面。
叶灼觉得现在捉到怪物比先前容易了很多。第一只福兽,他们走了很久才遇到,现在倒像是怪物都往这里围拢,他们寥寥几人,却已经牵起了一支金红交织的长长队伍。
树上的金色果实逐渐增多之时,蔺祝忽然道:“魂灯有感应了。”
有感应,说明弟子就在不远处。魂灯微弱,但虚弱的火苗隐约指引着方向。跟随魂灯指引走过去,他们很快发现了一名蜷缩在树下的丹鼎宗弟子。
那弟子一感觉到蔺祝的气息就呜呜哭了起来。
……他们丹鼎宗的人在这上面倒是如出一辙。
那弟子已经站不起来了,他身上有许多伤口,双腿折断,右边手臂也不翼而飞。蔺祝不忍,飞快为他处理着伤口,又喂下丹药。
“其它人呢?”
弟子抬手艰难地指了个方向。
阵法混淆方向的效果依然存在,一行人朝正确的方向走去。
漆黑夜幕下,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堵雪白的墙。
再看去,不是墙,只是这雪白的怪物太高、也太大了。
它那雪白的枝条像长寿仙人的眉毛胡须一样平滑整齐地垂下,中央一张苍老而仙风道骨的面孔,半阖着双目似在养心安神,嘴角挂着平和的笑容。
白色,是为“寿”。
雪白的长枝里悬挂着几个蚕茧一般的物体,却并非蚕茧,而是被枝条层层缠绕,倒挂在其上的人形。
叶灼剑气破开蚕茧,里面的人纷纷落下,被蔺祝接住。他们身上衣衫虽然破烂,但都是生机苍郁的青色,是丹鼎宗弟子。
弟子气息微弱,不过都还活着。
——只是,俱已白发苍颜。
最后一个落下,被蔺祝抱在怀中的是一个头发雪白,面容苍老的女子。
“蝉衣师姐!”有弟子急切呼喊她名字。
她抓着蔺祝衣襟,目光凄切,眼泪从眼角滚落。
“别怕,活着就好。”蔺祝道,“出去以后,我为你们炼制延寿丹、芳华丹。”
蝉衣已是气若游丝,抬手指了指那雪白的寿兽:“师父,它快……吃饱了。”
“开始……吃得很快,后来就……慢下来……慢慢吃我们的……寿命。”
蔺祝和叶灼对视一眼,心中都已经有数。
他们已经找到这地方怪物生存的规律。不论是福、禄、寿,还是其它什么,饱了,也就到大限了。
到了大限,就该消亡。
蔺祝放下蝉衣,和叶灼一起站在寿兽前方极近处。
这只寿兽原本就庞大,今日更是得到了数个年轻弟子的寿命。也许它本能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吃更多“寿”,所以只是缓慢地一丝一丝进食,等着耗尽其生命,再食其血肉。
也是因此,几个弟子才得以活到现在。
但是,明知已经接近极限,仍在进食,可以见其贪婪。
而叶灼与蔺祝同为渡劫期,身上有比弟子更漫长、更具吸引的寿命。
那寿兽微掀眼皮,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雪丝般的枝条缓缓向他们垂下,搭在他们肩上。
不祥的漆黑之色刹那间从寿兽的根系向外蔓延,寿兽大惊,撤回枝条,它庞大的身体却在转瞬间被死气沉沉的黑色吞没,所有枝条都化作飞灰。
寿尽,即为死。
最后,“寿”灰败融化为一方漆黑的坟墓,坟墓之下,代表“死”的怪物开始了它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