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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 一十四洲 21116 字 1个月前

第51章

“叶二宫主乃是天下第一剑修,剑修尚武,他又是以杀入道,想来恰是因此,他才能——”

微生弦冷笑:“剑修?你上清山剑宗没有剑修?他是剑修就合该一人去杀了满界血魔?——你上清山号称渡劫几十,人仙十余位,什么小界剿不平杀不灭?轮得到他当年一个合体剑修出头?”

密密汗珠已从元婴道人额角渗出。

那件事情他也知晓,事关宗门颜面,他不得不辩个分明。

而且,什么叫“他当年一个合体剑修”?难道如今便不是了么?

元婴道人:“那烟霞小界一年一开,里面血魔如海,正是磨砺弟子,锻其心性的大好时机。多少年来,仙道英才皆在烟霞小界里得过历练——”

“那就合该让它年年在人间某处出现,先对凡人大开杀戒啖其血食,再由你宗姗姗来迟将其控制?”

“我宗何曾有过此意!小界一有消息,我宗即会派出大能坐镇!”

“有消息?有何消息?”微生弦漠然双眼直勾勾着他,嗓音冰寒:“——敢问这‘消息’是所从何来?是不是从凡间来?”

元婴道人脸色涨红:“那烟霞小界中有血焰之晶,年年取之不竭,我宗人仙将其净化,可为诸仙门作续灵之用。叶二宫主杀平小界,血晶便再无产出,如此杀鸡取卵,如何使得?”

“哦?”微生弦说,“那么杀了十万血魔,应当就有十万血晶了。我们二宫主,说来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人。”

说着笑意愈发冰冷:“十万血晶,他当初可是只取了十七颗回来。其它在哪?你们上清宗收来炼了多少宝器?填了多少灵脉?”

刺啦一声四片请柬轻轻落地,让元婴道人看个清楚。

“两封请柬就算打发?”微生弦眼中深深讥嘲,“元婴,你若在道宗说话不顶事,喊你师尊太寰过来——还是说,他不敢?”

“那就带他人仙师兄太素一起来我苍山,我与他当面分说。”

元婴道人终于明白苍山之行,为何师尊深思许久,最后要他来。

道宗往微雪宫派人,不是来使,是来送死。

“此行我奉师命,只为告知宫主鬼界之事,其它事端,在下不敢妄言——”

却是再度被打断。

“那便只说此事。”微生弦道,“——上清主宗既然推算出鬼界将至,那么这方鬼道界域究竟多大,力量几何?与何相生与何相克?人界一天,鬼界几天?看那界域行轨,鬼界是否已经知道自己将临人间?”

“还有,它要和人界交接,最近处是人界哪里,鬼界哪里?所谓通道又开在哪里,能开多久,一次能容几人通行?上清山要各个门派十天后前去,又是去哪里?”

眼中噙着冰冷笑意,微生弦一字一句道:“如此几问,请你一一道来。”

如此几问,自己能回答,会回答的,元婴道人实在很难找出一二。

只能深呼吸一口气:“界域大道何其艰深,界域推演又岂能如此清晰。通道所在事关重大,又岂能轻易告知。各个门派自然是先齐聚上清山,再然后,自然有人将他们接引到将要开辟通道之处。”

微生弦罕见地笑出声来。

“竟是一问三不知,道宗派你来,还真是费尽心思。元婴道友,一辈子老死在元婴境界,实在是你之幸。”

“微生宫主,你此话又是——”

年轻道人淡淡看着他,认真道:“因为我剑怕脏,不斩无名小辈。”

“……”

就听那道人一声冷笑:“你不说,我来说。”

“蜀地以南苍山以北,有山名哀——哀山向西二百里,拥翠山谷,正是十日后鬼界人间最近处。”

“拥翠山谷里又有一处,长着一生一死两棵古槐,阴阳轮转清浊相生,乃是开辟界域通道绝佳之地,无有二选。”

“如此小事也值当贵宗藏着掖着?不怕别人笑话。”

此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晴天霹雳般砸下。

元婴道人已是手指颤抖,血流如滞,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

——此是主宗绝密,他岂能知?

“也罢。”微生弦拂袖起身,意兴阑珊,“本是为着鱼兄的面子,我宫几位宫主才齐聚大殿,未料相谈不欢,还是就此作罢。”

“元婴道友,今日的话,你可要一五一十,一字不错,说给你师尊听。”

“——阿姜,送客。”

风姜乖巧应了一声,走到元婴道人面前,脸上笑意盈盈:“道友,走吧?”

元婴道人脑中一团乱麻,只想着怎么和师尊交代。

这微雪宫到底是敌是友,真是要两说了。

那界域天门的地点,究竟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微生弦说前日有人埋符引微雪宫入局,到底又是何事?

甚至最后那很有面子的“虞兄”,从没听过,又是什么人物?难道又是一尊不为人知的大能?

木然起身随着引路人走出殿外,夜风吹来一阵恶寒,元婴道人才发现,自己已是汗湿重衫。

不由打了个深深寒噤。

路上,百般思虑,心中熬煎,最终还是发问:“风四宫主。”

“嗯?”

“微雪宫似乎对我宗早有成见。这到底是为何?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风姜看着他,噗嗤笑了。

“你问我?”说着忽然拿出一物,在元婴道人面前晃了晃。

那物绿幽幽的,似乎带着些粉尘毛刺,元婴道人当即鼻子作痒,打了个喷嚏。

打完喷嚏定睛一看,原来是根狗尾巴草。

“这是……”元婴道人如实说,“这是狗尾草。”

“说得对,还问么?”风姜把那狗尾巴草往山路边随手一抛,“你宗就如此物,谁稀罕?不送了,请便。派你来这,一定很会学话吧。记得把这话也学给你师父师兄听。”

说完转身,施施然扬长而去。

身后还跟了两只灰白一片,蓝眼竖耳的奇异灵兽,也一起远去了。

只余元婴道人一人看着茫茫山色夜色,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这山道,黢黑一片,阴影参差,竟是连个灯烛都不曾点。

身上泛起细微不适,一时竟是连连又打了几个喷嚏。

元婴道体,难道还会风寒?也罢,先回去吧。

第52章

山巅,月明风清。

微生弦在树下静坐。

指间一枚白棋轻搁在棋盘上,却没落子,而是看着明灭如春灯的远山星月,像在出神。

眼底有渺渺笑意。

离渊在他对面落座,执黑棋落下一子。

“微生兄在想什么?”

微生弦落子与他对弈。

“也无事。只是如此良夜,想起当年和那姓叶之人来此,定下微雪主峰时的情景。”他说。

“是何情景?”离渊道,“也如今日么?”

“那时苍山下了雪,上下皆白。那时我和他就站在此处,前方群山俱在眼中。我问,群山绵延,你最喜欢哪个?选来做我们主峰。”

一天下来,鱼肉没吃几口,故事倒听了不少。

离渊:“他说什么?”

“他说,那就现在这座。——然后就去练剑了。”

说出这种话,真是丝毫不出离渊意料。

离渊:“是他会说的话。”

“如此不解风情,也只有他。”微生弦笑看离渊,“那离渊兄你又在想什么?”

离渊看向微生弦的剑。

“我在想,微生兄的剑很有趣。”离渊说,“从前只以为是你随手拣来削成,未料别有玄机。”

微生弦轻抚剑上花枝:“的确是随手拣来削成。只是说来也巧,偏偏让我捡到建木枝条。”

离渊点头:“古之建木凋亡已久,在微生兄手中却可以再发新枝,是巧。”

微生弦眨眨眼:“离渊兄说话,什么时候和那姓叶的一类了?”

“近墨者黑,我也无法。”

微生弦叹息摇头。

“建木古枝,说来也是炼剑的绝佳材料了。可惜,那一根枝条只出了两把剑,都没落到剑修手上。”

离渊静静看着那把剑。

“——离渊兄,此时你又在想什么?”

“在想,十万血晶,的确不是小数目。”

微生弦大受感动。

“终于听到有人说公道话,本道长实在百感交集。”微生弦的棋也不想下了,几乎想要去握离渊的手。

“十万血魔横尸烟霞小界,他动动手指,哪怕只挖几百颗回来,也算心里想着宗门,区区十七颗,真让我心如刀割。”

离渊似乎沉吟一会儿。

“起码,”离渊说,“不是杀了就走,一颗未取。”

想想那样的场景,微生弦的神情逐渐阴郁。

“此事微生兄想要如何了?”离渊随手落棋,道,“如今直言决裂,可是准备好了此后与他们明争暗斗?”

“鬼界未至,就如此迫不及待想去探查,可见那十万血晶也没填上他们的灵脉缺口。”微生弦落子,“这脸面撕破不撕破,也无区别了。”

“那四道符咒,不是上清山埋的。派个一问三不知的老实人过来,离渊兄,你觉得他们是怎么想的?”

“我想,他们已经设计要杀叶灼,叶灼也杀了他们两个渡劫,仇是已经结了,彼此心知肚明。信物和请柬送来,无非做个表面功夫罢了。至于微雪宫去不去,都无所谓。”

“若是微雪宫有人去了,鬼界月黑风高,正好了结恩怨。若是微雪宫不去,鬼界之行里没有异己,不生事端,也不错。”

“至于派来送请柬的人,微雪宫把人杀了,正好又有了由头来发难。若是没杀,放了回去,正好也能带回些消息情报。——所以派来的人,也是个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的人。”

说罢,漫不经心落子:“我看上清山行事总是如此,给自己留足进退余地,做两手打算。”

打定主意鲸吞蚕食,面上又要做道德君子,正是他们作风。

“所以那四道阴阳符咒,不是上清山手笔。”离渊道,“应是有他人知道此事,设计让微雪宫也来参与,他们想让微雪宫也来鬼界。”

微雪宫自己有灵脉,有修行资源,对于他界秘境,并不一定如其它门派那般在意,即使上清山相邀,也未必会来趟这趟浑水。

但若是鬼界祸端波及了他们治下,想来就要正眼相待。

人间的事,还真是错综复杂。

“能提前知道鬼界之事,还对微雪宫颇有了解。除此外,又和上清山不完全是一心。对方是谁我不知晓,是敌是友也不好说,但想来微生兄心中有数。”

微生弦不得不击桌赞赏:“离渊兄,窥一斑已知全豹,你真是洞若观火。”

“太皓太缁一死,他们消停了那么久,已是心中有所斟酌。既如此我再来到渡劫境界,那些老东西,又要权衡几下了。”

说着微笑:“今日把他们老底揭开,你说等那元婴把话学过去,他们会怎么想?”

离渊:“想来是左思右想,骑虎难下吧。”

元婴道长此次前来,吓得肝胆俱裂,回去之后一定是要大告一状。

十万血晶的事,从前微雪宫没说过什么。

道宗首徒给叶灼下毒,最终也并未张扬出去。

再后来两位太上长老截杀叶灼,自己却死了,不了了之。

三桩事下来,微雪宫看起来很识时务,是要暗斗,不会明争了。

毕竟上清山势强,明面上撕破脸皮,就是要与整个仙门正统作对。

那么他们去或不去鬼界,上清山都无所谓。

可是如今微生宫主锋芒已露,全宫上下态度清楚明白——桩桩件件都没想过善罢甘休,摆明了要决裂到底。

这些人若是在鬼界,必定要出来搅局。

留在人间,也必然会兴风作浪,生出事端。

“上清山不是爱出两全之策么?今次就让他们体会一下何为进退两难。还有,那埋符的人自己不出头,倒想引我去鬼界和上清山作对,本道长岂能不将这事原原本本告知元婴道友,要他们两方去自相攀咬?”

“攀咬”一词,原来还有这样的用法,离渊悄然记下。

“那若是上清山图穷匕见,举派来攻,又当如何?”

微生弦:“若是这样豁得出去,还真让本道长赞赏——但若真是如此,恐怕有的人会很高兴。”

对视一眼,各自下棋。

至于会高兴的到底是谁,自然是你知我知,君子背后不议他人。

背后忽然传来冷淡嗓音。

——“所以你到底去不去鬼界?”

微生弦悚然回头,就看见红衣身影抱剑站在树下,面无表情,不知道已经静静听了多久。

“——二宫主,你怎么和离渊兄学会了这个?”微生弦睁大了眼睛,又看离渊,“离渊兄你也不暗示于我,真不地道。”

离渊:“这种事,我与微生兄彼此彼此。”

叶灼没有半点兴趣听他们说话。

散场之后龙离渊踪影全无,想想就是和微生弦嚼舌根去了。

听了几句,果然在非议他人。血魔而已,想杀就杀了,十万血晶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两个,也值当这样惦记。

“那阿灼你想不想去?”微生弦温声说,“信物总是收了,去不去都由我们。其实那信物有没有也无所谓,通道而已,想去就开一个。”

修道之人,嘴脸变得还真是快呢。

离渊想。

但此问的答案何其显然,有架可打,且是未曾一会的鬼类,剑修岂会不去。

“去。”叶灼说,“你呢?”

微生弦想了想,又落一子。

轻轻叹气:“人鬼两界究竟如何收场还未可知,上清山想做什么也未有定论,更何况有人想我前往——想来,本道长是不得不去看看这场热闹了。”

离渊残忍落棋,吃掉微生弦一片白子。

怎么,竟然没有人问他堂堂副宫主的意见么。

“咦,怎会如此?”微生弦细细看去,感叹,“真是好棋,已到这里,不需再下了。”

叶灼扫了一眼快要被黑白二子占满的棋盘,书没读多少,棋下得倒是很快。

微生弦:“说来今日棋子是雪山玉石做成,落棋声如同落雨,真是悦耳。”

“是么。”叶灼走到棋盘前。

眼睛静静看着,似在审视。

——而后伸手,轻描淡写将棋盘一掀。

黑白二子哗啦落地溅于石台,顿时声音急丽如雨打玉盘。

就听清寒嗓音淡淡道:“这样才悦耳。”

离渊叹气。

人叶灼还真有品味。改天再让他掀几个听听。

起身问道:“要回去了?”

叶灼:“嗯。”

注视着一地黑白乱棋,叶灼忽然对微生弦道:“有劳。”

微生弦挑眉:“怎么,鬼界之行,想提前谢本道长为你们保驾护航?”

“不是,”叶灼说,“棋盘翻了,还有劳你来收拾。”

“。”

第53章

“本道长英明一世,怎么遇见这种活祖宗。”开始捡棋子的微生弦咬牙切齿。

“你们都要去?”上方忽然传来风姜的声音,下一刻,四宫主从树上倒挂下来,“反正我小小元婴是去不成,我去翻书看看幽冥中会长什么样的药草,然后你们摘来给我,怎样?”

微生弦:“你先下来一切好说,学艺不精,也不怕摔了。”

而后低声自语:“一棵树上藏了一个又一个,也不怕倒了。”

风姜笑眯眯落地:“人我送走了。”

“没药死吧?”

“放心,就算道宗解不了,求到丹宗还能解不了么?”风四宫主眼角一点讥嘲笑意,“就看他有没有那个面子了。”

“夏大师怎么说?”

“夏大师安心绣花呢。他的意思我知道,你们尽管去。”

微生弦:“如此甚好,家里有你们两个守着,本宫主想来不必忧心微雪宫改头换面成微血宫了。”

风姜思索:“但若是微血宫,我岂不是可以被尊一声太上长老?”

——微生弦带着他的棋子冷漠离去。

回暮苍峰路上,叶灼发现离渊总是有意无意看他手腕。

于是问:“怎么?”

也许不问还好。

这样一问,离渊施施然回答:“想看你佛珠。”

说罢伸手,堂而皇之要捞他手腕。

叶灼拿剑挡了:“能不能先回去。”

“为何?”离渊说,“在这里就不能看么?”

“你目光太露骨。”叶灼说罢,摘了佛珠丢给这龙,径直走了。

人叶灼的眼睛真是有问题了。

不过就是和知情者浅谈一二往事,在他眼里就变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现在连看都不能看了。

四下里月色澄明,能看见自己投在地面的淡淡影子,离渊并不急于追上叶灼。

回暮苍峰这么快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找一下就找到了。

佛珠在他指间,也像月色一般冷清清的。明明方才从那人手腕摘下,却好像没有沾染一丝体温,他想起那人的皮肤,总也是这样。

偏偏一颗一颗,又是如此浓烈的色泽。

将血色珠串拢在手中,像拢起一捧寒光湛湛的血。

夜风吹来,离渊抬头看见春山如许,想了想,折一花枝向暮苍峰方向缓缓行去。

叶灼在藏书阁。

西面一整张墙上搁的都是佛家典籍,他取了几本与鬼道有所关联的,在案前静看。

一本还没看完,就有人推门而入。

“你又点龙脑香。”来者声音异常不满。

他藏书阁中向来是点龙脑香。叶灼就当从未听见过。

但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抬眼看去,离渊先是在案上白瓶里插了枝花,又面色不善地看了一眼香炉中好好燃着的龙脑香片,像是想要换掉。

仿佛沾了一个龙字,别人就点不得一般。

叶灼:“我不换。”

“这香太寒苦。”离渊说着,在他案旁坐下,看了一眼他手中经书。

叶灼:“佛珠。”

离渊将那珠串拿出来。琉璃灯下,十七颗血色佛珠幽然生光,细看去,其中似有鲜血涌流,又似乎有业火烧灼。

“那十七颗血晶,就做成了它?”

叶灼轻点头。

“原来如此。”离渊道,“可我看过许多次,觉得不像血晶。里面有什么?”

“那十万血魔横死,怨气滔天缠绕于我。”叶灼淡淡道,“我不喜欢,就把它们全炼了,封在里面。”

“那这上面刻的是?”

“镇压之用。”

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离渊:“……然后你就随身带着?”

“有何不可?”叶灼说,“哪天它们叫够了自然消散,也算我将其度化。”

“你真是。”离渊不由失笑,将这人的手腕牵过来,给他把佛珠缓缓戴回去,“怪不得总觉得这珠子上虽有佛性,更有煞气。”

重回手腕的珠串上带着一点他人的体温,叶灼感到些许不适,想收回手。

离渊却没松手,而是看着那截手腕。

“十万血魔好杀么?”他问。

叶灼回忆了一下当时场景。

“不好杀。”他说。

“那你又是为何想把它们全杀了?”

“遇到了,就杀了。”叶灼道,“正好练剑。”

“你看,不是会做好事?”离渊抓着他的手,将珠串缓缓推回原本的位置,“少结冤孽,多积功德,往后都如此做,不好么?”

“尘世功德我不需要,亦不想要,”叶灼抬眼,看着离渊的眼睛,“而冤孽结与不结,从来不曾在我。你觉得我积了功德,其实何尝不是结下微雪宫与上清山的仇怨。”

“那是他们道貌岸然,蝇营狗苟。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自然。”叶灼道,“我取你鳞片,也是问心无愧。”

离渊:“你是不是成心气我?”

——就看见叶灼看着他,眼里一点笑意渐渐生出来。

这人好像就喜欢这样。离渊都不想理他,若是自己真生气,岂不是让这人得逞。

“那你又怎么想?”离渊说,“杀了血魔,为凡间平了祸端,你觉得怎样?上清山算计于你,算计微雪宫,你又觉得怎样?”

叶灼听了,似乎是想了想。

“无所想,不怎样。”他回答,“杀了血魔我境界剑法有所提升,上清山来算计于我,我剑法亦会有所提升。”

“那做了好事,你心中就不会高兴?他们一心想杀了你,夺了微雪宫的东西,你不觉得他们讨厌?”

他问了,他也看见叶灼想了。

可那双眼还是了无爱恨,看进去,只有一片寂静的冰凉。

“我修无情道。”最后,叶灼道。

此言,让离渊无法感同身受,可是从这人口中说出来,又觉得一点不意外。

仙道的事错综复杂,可是只要看到根源,一切都清晰明了。

而叶灼心无外物,却偏偏最不分明。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离渊缓缓松开他手腕。

叶灼:“我是哪样?”

“反正是很可恨模样。”离渊说。

叶灼眼中又像是有笑。

离渊不想被这实无一物的笑意晃了眼,于是移开眼,看见他背后一片幽深庄严,脊页辉煌的的佛法经藏。

……不由又去看他手腕。

拿剑的那只手,自然是很熟悉了。

可是有珠串的这只手,似乎并没怎么研究过。

——戴着佛法信物总显得庄严,有时只是握着就像是在亵渎神佛。

然而这竟然并不是很完全的佛珠,是这人自己镇着的十万血魔怨煞。

原来真是红莲业火,佛魔一念。

那是不是就可以咬了?

静静看着那截手腕,念头刚刚浮现,就见那人将手抬了起来。

血色珠串与流云红袖一起自然坠下,袖上暗纹在灯下宛然生辉,还未看清,就已近在眼前。

衣袖拂动藏书阁中香气,冰凉的龙脑香息拂面而来,这香如青灯古佛,何其寒苦,可就在这一瞬,那人身上特有的轻灵水泽也刹那清晰,衬托之下,竟像极了淡淡的清甜。

下一刻,那人微凉的指腹盖住他的眼睛。

——像是不许他再看了。

离渊:“这样也太过露骨?”

还用问?

叶灼:“你自己知道就好。”

离渊忍不住又去抓他手腕,声音带笑:“人叶灼,你这么好玩,一年之后我要是舍不得把你剥皮拆骨,挫骨扬灰怎么办?”

“龙离渊,我和你到底谁把谁剥皮拆骨,挫骨扬灰尚未可知,”叶灼把那双不安分的双眼牢牢遮住,微微笑道,“记得管好自己。”

第54章

最终龙离渊也没有管好自己。

或者,他根本没想过要管好自己。

双眼被遮着不能视物,还能过来贴近,还能伸出手,准确无误地俯过身来抱他。

“别动,我闻一下。”离渊说,“那片龙脑太苦,衬得你身上有香。”

——所以呢?

因为有香,就要给他闻么?何况根本没有。

离渊最终还是贴近了叶灼颈侧。

离皮肤近了,果然比衣袖笼香更清晰些。

那种气息清清淡淡的,在苦寒之气的衬托下格外轻盈,像浸过水的淡甜。

让离渊想起那柄“怀袖”细剑,它也是这样,湛湛舒卷的琉璃青色里,沁着一丝淡淡的轻红,像水中莲。

人间的典故他现在已经知道很多了,自然也知道“怀袖”二字,本就有莲花的隐喻。

莲生于水,故而既有水之润泽,又有草木灵华。

刚刚想到这里,下一刻就被这人忍无可忍问了一句:“闻够没有?”

没有。

墨龙亦生于水。

将这样一个人抱在怀里,让离渊本能觉得愉悦。

所以他还要去亲一下这人的脸颊,才能满意将其放开。

这样想,他就这样做了。

一点微凉柔软的触感擦过唇角,蜻蜓点水一般。看不见,可是碰到的地方好像并不完全是脸颊。

像轻啜了莲叶边缘一滴沁凉的露珠。

下一刻那人就偏过头躲过了他的触碰,手指也收起来了,放在他肩头,要去推开他。

离渊觉得自己应是怔了怔。

一瞬的怔忡后眼前乍然出现光明,蓦然映出那人在灯烛光下的面孔。

眉尖若蹙,似是有所不悦,距离极近的对视中,那双眼中映出他的倒影,却依然是一片波光潋滟的空无。

离渊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刚才自己无意中触碰到的地方。

指腹轻轻擦过薄而优美的唇角,按在那人唇畔。

“碰这里,你不愿意?”

叶灼缓慢地想了想。

其实躲开也无什么原因。

只是靠得太近,觉得不适。

于是点头。

随着动作,流墨般的黑发又散开一点。

“那算了。”离渊移开手指。

轻轻的触感转瞬即逝。

——似乎确实没怎么碰过这里。

若是真的碰了,像那样连气息都近在咫尺,无端觉得冒犯。

更多时候,他喜欢的是那些碰了会有反应的地方。

手指穿入流水般的发间。

“你真不是莲花妖?”离渊问。

不然,为何有这样的气息,又为何会这么美的面孔。

连衣袍和长发散在自己怀里,都像是半开的莲瓣。

而且还长在无人的世外,长在冰天雪地的寒潭里,天上地下都空明一片,眼底心中也寂静无一物。他游过东海来到这里,见到雪中红莲半开的样子,可若是靠近它,却反而觉得是自己打扰了它的修行。

叶灼似乎未能理解他的话语:“你说什么?”

于是离渊又认真问了一遍。

叶灼静静看着他:“你真想死?”

离渊就笑,一下子忍不住去咬这人脖颈。

叶灼的肩背被抵在旁边的书格上,一个堆满佛家经卷的角落。

狭小的空间里,不知何时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龙族信香。

他循着那缕香息嗅了嗅,似乎是像离渊说的那样,龙脑香留下一点冷凝寒苦的余味,反而显出了龙离渊的信香,沧海明月般,还算好闻。

但如果只是香味的话那会更好。

离渊自然能感到那人若有所思,正在他颈侧近旁轻嗅自己信香。

当即把人按来怀里。

“……!”叶灼被迫吸进几口信香才支起身体,挣脱离渊,对其冷眼而视。

平时生气,离渊还要防备一下,但这种时候是已经完全没有威慑了。

安抚般又把人抱了起来,离渊看了一眼搁着佛家经卷的书案。

——将叶灼放在上面,然后将其余经卷扫去。

听见佛藏落地的声音,叶灼轻轻嗤笑一声:“礼敬神佛?”

这人。抬眼看人,嗓音却高高在上,何其轻慢。

离渊俯看他面孔,那目光让叶灼又想给他把眼睛遮住。

离渊却先伸手,去摩挲叶灼的眼角,轻笑:“阁下身为佛门弟子,自己就持清规戒律了么?反来怪我。”

——如此强词夺理,不知道和谁学的。

叶灼坦然回他:“我修虚空,百无禁忌。”

离渊:“何为虚空?”

“皆为虚空。”

嘴唇的形状真是好看,可惜了,会说话。

离渊手指又拂过这人唇畔,在其上轻按停留。

他深深望着叶灼眼睛,像是想要看进这人眼中最深处。

“那剑法呢?”离渊说,“剑心剑道,还有你的本命剑,也都是虚空么?”

叶灼静静看着他。

剑道典籍,佛道秘藏在书格里层层堆叠,将他们环绕其中。

灯烛之光熠熠,照着尘埃,照着离渊衣上的绣纹,也照着他的面孔。

叶灼伸手。

温热的手指缓缓停在离渊的侧脸。

离渊知道那皮肤的温热不是出于此人之心,而是源自信香之效。

但他不知道此刻叶灼是在看他,还是在看本命剑。

最终,他听见那人说话。

叶灼的声音轻轻的:“剑是执念。”

“那你最终要修的,是虚空还是执念?”

叶灼茫然般看着他,眼中迷惘像是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白雾涌起,万物都影影绰绰不见其间。

从合体至渡劫,本是将剑法与佛法合一,然而此问之下,剑道与佛道却如两座渺然不可攀爬的高山,分立天地两端。

离渊能感到叶灼身周气息的变化,可是叶灼好像不在意这些变化,手指向上摸索着穿入他发间。

这人,想碰的是他龙角所在的地方。

他不想让他说话的时候就会这样。

于是离渊也俯下去,轻轻厮咬他柔软的唇角,又一路向下,去吮咬他脖颈。

他听见信香之下缠绵起伏的呼吸。

那是雾中红莲摇曳,莲瓣落于水面,你感受得到他的一切,却看不清他真面目。

“若修虚空,不应有执念,”他听见耳畔叶灼微哑的嗓音,“若修执念,不应看虚空。”

像一声轻轻的叹息。

“可是,我心本有两端。”

微妙幽明的气息境界掀起复又落定,最终停在渡劫中期。

却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一点,只是任那信香的海潮将自己卷起,带到汪洋更深处。

相扣的手指按在桌面上,明灭的烛光中,佛珠与桌面相撞发出清脆暧昧的声响,叶灼还清醒着,他余光看见一地散落的佛法经藏,抬头又对上那双渊海一般暗流汹涌的龙瞳。

其实到现在,根骨体质极尽清澈通明,双修效果已经逐渐微不可见。

是该想个办法把龙离渊做掉,叶灼想。

第55章

炉中香已燃尽了。

信香也渐散。

所谓神佛,也许曾经礼敬过,从今往后恐怕礼敬不成了。

叶灼手指搭在离渊肩上,原本想推,可是思及就算推了那龙也会纹丝不动,反而会引起不该有的注意,干脆连这点力气也不再费了。

于是指尖虚虚沿着离渊手臂的线条滑落下去,在臂弯随意停下。

视野中没什么想看的,只觉得一片狼藉。

此时他背抵着的是西北两面书壁之间的书册堆,尚未仔细分类,多是佛家经藏。

最上方原本是他自己抄录的一册经书,随意放着,还未装订,就在方才不知由谁碰散了,纸页飘落满地。

余光里,满室光芒错落。是灯烛烧尽之后,离渊放了一匣明珠在案上照明,他不耐烦的时候打翻了。

熠熠光华里,叶灼看向最近的一张经书纸页。

离渊顺着他目光望过去, 第一眼就看到那上面写着些诸如“诸法空性”“无生无灭”的字眼。

“这是什么?”

叶灼:“……你需要。”

“我不要。”离渊轻笑,说。

“不可教。”

离渊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只看眼中这人。

这人背后是藏经阁般的书海。

身畔雪片般洒落的是须弥佛界无上秘藏。

泼地的是熠熠生辉的稀世明珠。

——可惜了。

可惜眼睛长在人叶灼自己身上,让这人见不了自己此时模样。

不然就不会觉得,区区一页佛经能打发他。

于是离渊低头,手指细细描摹他盈盈含雾的眉眼。

气息都还没喘匀,肌骨温热莹润,红衣早已零落在侧,现在拢在这人身上的,是自己的墨色外袍。

尤其红尘颠倒之间,拂乱的是这人亲手摹写的经文。

——这人不会知道,此间的佛法越清净,佛性越庄严,越会显得莲花妖道行高深,不可小视。

若是放出去,要为祸世间。

不由俯身握住他戴佛珠的手腕,去亲他长发。

那佛经上说,色身俱是幻影,一切皆是虚空。

可他感受着怀中人温热美丽的躯体,却觉得那些教人领悟清明虚无的道法佛法,反而是彼岸那端的遥遥梦幻。

他尝过,自然知道什么才是真的。

——忽听见极近处轻笑般的气音。

“在笑什么?”

“有人见了色身幻影,就忘了大道仙途,你说,是不是值得一笑?”

“那又如何?”离渊道,“我龙族修行,没听过哪个法门是要断尘绝欲才能修成的。”

说罢把这人捞起来,要他面对面跨坐在自己身上。

一手扶着他腰身。这人被折腾过了,不这样,他自己可能支持不住。

叶灼正好也懒得使力,干脆全身重量都放在这龙身上。

他想了想:“在人间,这样的法门却有很多。而且有人真的修成过。”

“非要这样才能去问道,原来你们人族才是真正六根不净。”离渊答他。

叶灼听了似是一笑。

见这一笑,离渊忽然想起什么。

——于是认真打量叶灼浑身上下,颇为惊讶。

“叶二宫主,你长进了。”他道。

从前这个时候,早已是任人施为了,现在居然能清醒着到一次完整的双修结束,甚至还有力气在这里挤兑他。进境过后真是出息了,怪不得又目中无人了几分。

叶灼就知道这龙口中说不出什么好话。

“离渊兄,”他看着离渊,漫不经心般说话,“往后再看上什么人,放信香前先看看对方境界。”

嗓音微微揶揄:“不然若是死了,岂不是有损功德。”

离渊起先是带笑看着他,听得此语那笑意却渐渐散了,怔怔看着那人眼睛。

他觉得这话听着刺耳。

他还觉得,叶灼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可他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只是下意识想要反驳,看着那人云消雾散后依然寂静通明的眼瞳,却化为长久的沉默。

而后消散。

最后移开目光,看那一地打翻散落的明珠。

完整地,叶灼看见他应是想说重话,最终却未说出的神情。

君子藏器于身,不言。其实,龙离渊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异样的静默在两人之间维持了很久。

直到叶灼微微垂下眼睫,一室光华都仿佛阖于眼中,看不见了。

离渊:“累了?”

叶灼轻摇头。

“鬼界,”他说,“你要去么?”

真是怪事。

和微生弦商定的时候,没人过问他的意见,现在倒来问了。

“微生兄心系苍生,故而要去鬼界涉险,”离渊说,“我自然是舍命陪君子,送佛送到西了。”

“哦?”叶灼说,“那你们还真有交情。”

离渊把玩着他散落下来的长发,语气轻描淡写:“君子之交,你不懂。”

“君子还要克己守礼,你觉得怎样?是否有所践行?”叶灼说着,想把自己的头发从离渊手中拽出来,这龙却得寸进尺般,连他的手也一起抓住了。

“和你,又不是君子之交。”直勾勾看着他,离渊说。

窗外曦光渐露,与明珠光芒一起映着叶灼的侧脸。

缠绵的余香里,这人的容颜依旧琼玉胭脂般夺目。

何况长发垂落衣衫散乱,露出的肌肤上红晕未退。

这样一个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呼吸和心跳声都能浅浅听闻。连推拒都只是轻轻动作,不见力度,甚至方才还玩笑般问他怎么不做君子。

如此活色生香,纵使圣人在此,亦会内感于心,外感于形。

可是离渊此刻忽然不想放信香。

他也不想做别的什么。

只是心中若有所失,缓缓将那人拢入怀中,就这样静静抱着他。

叶灼也没说话,安静伏在离渊肩头任他抱着。

就这样仿佛过了很久。

可是看那窗外曦光,光阴又只是缓慢流转,并未走过多少。

天光大亮的时候微生弦的神念传讯到了。

——暮苍峰的结界已经又被改造,现在,外人仍是进不来,但有事之时,神念消息可以递入。

叶灼起身,将那流光传讯拆了。

传讯说是,既然此次鬼界之行已成定局,这几日间,微生宫主要去苍山周围大肆布阵。

若阵法布成,一则可以护卫微雪宫安全,二则可以在他们离开期间,确保山下镇民不受鬼界之事影响。总而言之,阵法复杂,作用玄妙,尤其处于两界之间,需要费些心思。

因此在这期间,微生弦拜托他们多留心山下之事,若再有鬼事,也有劳他们出手解决,算是为他布阵护法。

倒没什么好说的。

离渊:“去山下?”

叶灼:“嗯。”

“那歇一会。”离渊说,“我带你过去。”

第56章

既然是留心山下之事,最好就待在山下镇中。

走在街上时离渊看了一眼客栈的方向。

镇上人少,外来人更少,唯一的客栈也就是供给过路人歇息的地方,并不如何。

若要住下,恐怕需要些许布置。

然后就听叶灼道:“这边。”

——就见那人径直走向官衙方向。

离渊无言跟上。

进了衙门,就有差役府兵问叶二宫主好,离公子好。

更是又来人将他们引至后院,那里曲径通幽处竟然还有一二静室。

静室之内一尘不染,桌上瓶中插着一二柳条,像是修行之所。

原来微雪宫和当地衙门的关系竟然如此融洽。

而且这区区几百户的偏远小镇,竟然有一个五脏俱全的官衙,也算是桩怪事了。离渊想起,镇上往外面的路似乎修得也不错。

引他们来的人无声退下了,叶灼打量了一眼静室左右,找到地方打算开始修炼。

离渊:“那我出去了。”

叶灼:“嗯。”

等离渊掩上静室房门,脚步声消失在廊前远处,叶灼闭上双目,神思逐渐空明。

境界刚刚提升,需要调息巩固。

同时,神念笼罩在小镇上空,若有异常,当下即可察觉。

中途龙离渊也许回来过,也许没有。

总之调息醒来的时候,已不知是几日过去了。室中依然寂静,窗外一片新绿,传来几声啁啾的鸟鸣。

他起身,提剑走出府衙。

暮春多雨,外面风中又是一片清寒,偶有雨丝拂面。

走出小镇,山上春草青碧。

最高的那座山坡上,离渊在一棵古树下安静站着,叶灼看见他背影。

观其气息,有如百川归海。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龙已经悄悄晋升渡劫中期。

叶灼走过去,站在此处,能俯瞰整座镇中。

离渊听见动静,看他:“醒了?”

“醒了。”叶灼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离渊说:“等。”

那就等。

等到细密雨丝飘散如烟幕,镇中主路上缓缓走来一条白衣带孝的队伍。

为首之人撒着纸钱开路,白幡晃动,中间一口薄棺,不是单人式样。

一行人缓缓向镇外走去。

“郑娘子死了。”离渊看着他们,说,“宋书生也随她去了,说要与她同生共死。”

叶灼未言,只是一起看着那抬缓缓前去的棺木。

“其实我这些天去看过他们几次。”离渊说。

“只是也怪我没看出他心存死志。”他缓缓说,“再见到时,他们都已去了。”

叶灼淡淡道:“他既然打定主意去死,就不会要你看出来。”

“为何?”

“不然,你会添乱。”

“也许吧。”离渊说。

当下不再言语,看着那一行人在雨雾中逐渐走远。

离渊的语声中似有黯然:“当时戏言说,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未料最后真如此语。”

天地间一片泠然寂静,良久,却听见叶灼开口。

“也好。”他说。

离渊:“为何你说‘也好’?”

叶灼:“我如此想,也就如此说。”

“人死了,万事皆销。好在何处?”

“因为活着未必会好。”叶灼看着那一队白色人影,“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几年以后或许另觅他人。但都死了,就不会了。”

离渊花了些时间才理解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那若是都活着呢?”

“纵然都活着情真意切,你又怎知接下来几十年都是如此。所以我说‘也好’。”叶灼说,“死了,就定论了。”

雨似乎下大了。

离渊撑了一柄竹伞,与他在伞下各站一边。

伶仃雨珠落于伞面。

“你怎会这样想。”离渊望着雨雾茫茫的远山,顿了顿,又道,“你为何会这样想。”

“不为何。”叶灼说,“只是人心如此。”

送葬队伍在视野中彻底远去的时候,一对撑着伞,浑身湿漉漉的母子从山坡下经过。

“叫你往外跑!还去看湖!还抓鱼?”那母亲推搡着孩子的后背带他往镇子的方向走,疾言厉色,“山里湖面上冰越来越薄,那是要塌的,要死人的,你知不知道!那郑家娘子不就是在那里出的事?”

“亏得我想起来这事去找你,不然呢?死在河里我都不知道!”

母亲专心斥责孩子,连他们二人在上方观看都没注意到,径直路过了。

那小孩被母亲呵斥,乖乖闭着嘴不发一言。

离渊想来也是,春冰剔透,薄而易碎,若行于其上,凡人难免有溺亡之危。

忽听叶灼说话。

“郑娘子死后还魂一事,是有人蓄意引出。”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她当时在山中遇险垂危,亦是有人谋害?”

“那四枚阴阳符咒已经将阴气引入了。幕后之人不必再做什么,镇上有生老病死时,自会有鬼作祟。”离渊道,“何必再多此一举,害人性命。”

明明这样说着,却不由自主真的思索起叶灼话中的可能。

“怨气执念有深有浅,鬼事亦有大有小。十天之内,那人如果真要引微雪宫入局,埋了符咒如何就能保证一定有事发生,且被微雪宫察觉?只好营造事端。”叶灼道。

目光看着那对凡人母子,语气淡漠:“郑娘子捕鱼为生,熟悉山野湖泊,怎会轻易就出事了。纵然偶然出事,怎么恰好在这十天内?飞来横祸是有,可是镇中千余人,为何又偏是他们这对恩爱夫妻,不是他人?”

离渊:“可是微生兄坐镇苍山,若有生民寿数横遭干涉,中途折断,他会察觉。”

“若是用了连他都无法察觉的手段呢?若是此一劫本就在她命中呢?”

离渊蹙眉。

有些事若是不提,似乎很寻常。

可若是这样细思,却觉得这仙道如同深涧之水,看似清澈,实则其下全是急流暗石,不可见底。

再想起最初那位道宗首徒下毒之事背后的连环计,又觉得不无可能。

“此事无真凭实据,你觉得其中可能有几分?”

叶灼:“十分。”

离渊不知何言以对。

良久,道:“你修的,真是无情道?”

叶灼:“何出此言?”

“为何总觉得你看人看事,并不是无情道一视同仁,而是海枯见底,总从最险恶处想起?”离渊说。

而且,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更匪夷所思的是,听者有心,听了这人的话,会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譬如现在,竟然觉得郑娘子宋书生鸳鸯双死,成全了一生情钟不渝,是个有始有终的好结局。

又觉得郑娘子的死,的确有可能是有心人视人命为棋子,暗设危局,需要放在心上。

他从前明明不会有这些想法。

“我如此看,是因为世事人心一向如此。”叶灼说。

这人。

离渊不再说了。直到那对母子的身影安然进入镇中,他才道:“你小时候,有没有像这样出去玩耍,结果被父母训斥的时候?”

为何突然有此问,龙离渊的思绪跳跃真是无迹可寻。

叶灼:“没有。”

“那你小时候在做什么?”离渊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叶灼,看见他微微蹙眉的神色。

那些事情都太遥远了,像是回看一片茫茫的白雾。

过了一会儿,叶灼才说:“自然是练剑。”

还真是不出意料。

“那你的母亲,也像方才那位夫人一样,那么凶么?”

这次,叶灼似乎回想了更久的时间才从遥远的记忆中找到答案。

“不像。”他说。

并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叶灼问:“你呢?”

“不知道。”离渊说,“按你们人间的说法,我大约算是生来无父无母。”

叶灼:“为何?”

虽说是天生地养,但小墨龙自然是由大墨龙生的,怎会无父无母。

“龙族诞生,首先是一颗龙卵。”离渊说。

叶灼听着。

此类龙族隐秘不为外人所知,人间典籍上不曾收录过。

“但龙卵无法立即孵化,还要再汲取无尽天地之灵方能化生。血统越高,需要越多。”离渊说,“譬如我族,龙卵生出后,要放在渊海深处万条灵脉汇聚之处的龙巢,让它缓慢长成,几百上千年后才会有小龙破壳而出,有时还会更久,要几千年。”

“所以我出生时,父母俱已不在世了。”

叶灼:“你族寿命,似乎不止几千年。”

离渊:“的确。不过他们倒不是意外去了,是自己死的。”

叶灼:“赠你龙骨剑的墨龙先辈呢?”

“是我父亲的兄弟,算我叔父。”离渊说,“我生时他也不在了。”

思忖良久,叶灼只能说:“那你保重。”

离渊:“。”

人叶灼这话听起来真是让人不知如何评价。

“好了。”他说,“走,带你去吃兔肉。”

叶灼却是淡淡看他眼睛:“你又好了?”

“何出此言?”离渊说,“我曾经不好过么?”

叶灼:“似有。”

离渊:“没有。”

随他,叶灼转身就走了。

“叶灼。”那龙却又喊他名字。

叶灼回看,见青山烟雨之中,离渊向他走来,又将竹伞遮在他头顶。

伞面遮住一霎朦胧的天光。

“世事究竟如何我不知晓,人心到底怎样我亦未有定论。”离渊说,“我只要我心光明。”

叶灼看他。

“此方人界,并非善地。”他说,“等到世事不如你愿,人心不如你心,你心也仍然光明?”

“仍然。”离渊说,“我非稚童,履于春冰,安然行过自然是好,失陷溺水亦是应当。春冰易碎,故而容易伤人,可我想这也并非它心中所愿,只是冬去春来,它也身不由己罢了。”

叶灼:“你来人间,真是大有长进。”

“何处长进?说来我听。”

“含沙射影,笑里藏刀的功夫,日益精湛。”

离渊眉眼轻弯:“谬赞,入乡随俗而已。”

第57章

元婴道人病了。

原本从微雪宫回来,他就感觉身上隐有不适。

见到师尊,如实将一切事情交代后,又遭到师尊斥责,被责令回自己洞府闭门思过。这样以后,连精神都不能提振了。

不过两天,就感到灵力滞涩,体内奇痒无比,常备的解毒丹药都吃了,也不见效,反而愈演愈烈。

原本还能忍受着,等到闭门思过的时间结束后,求师尊救治。

可是这一天,身上奇痒忽然增大,竟是呕出了一朵奇形怪状的鲜红花朵来。

元婴道人用仅剩的灵力探查自己的身体,竟然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扎着细细密密的植物根系,此时此刻那根系正汲取着自己的血肉,缓缓成长。

——这是何等魔物!

元婴道人见到此种骇人景象,心中一惊,又是吐出一朵花。

接着,连一丝灵力都动用不了了。

虽是修仙多年,何曾遭遇过此种事情!

座下侍奉元婴真人的两位徒弟见状,心中亦是焦急。

“要不要现在就禀报师祖或师叔来看?”

“可是门中师祖师叔们今天就要出发前往鬼界,正和各大门派一起在前山,都在忙着。师父已经被责罚了,我们再去打扰,岂不是又要骂师父没用,被罚?”

“可是师父这个样子……”

只见元婴道人已经被那两朵鲜花吓得面色苍白,魂飞天外了——还要忍耐着体内的奇痒,看着真是难捱。

其实也没甚么,师父他老人家在元婴境界已经多年,修为深厚,想必十天半月,还能撑着,等到师祖师叔们忙完回来也未尝不可。

可是,他们两个现在也隐隐约约感觉喉中作痒,体内不适了。

最终,徒弟里年纪较大的那一个一咬牙,做出决断:“我们带师父去丹宗吧!丹宗今日又不忙,必能够救治师父!”

丹宗和道宗同在上清山脉中,离得并不远,一会儿就飞到了。

可元婴道人现在已是不能起身了,更别说御风而行。

宗门又有规矩,元婴以上境界方可在门中御气飞行,其它人只能在地面同行。

两位徒弟思索一番,最后从库房中找出一把带轮子的椅状坐舆,将师父安置其上。

“师父,你老人家再忍忍,我们带你去丹宗。”

元婴道人歪头又咳出一朵花来,含糊应了。两个徒弟便推着轮椅带他出门,朝丹宗地界缓缓行去。

好在他们住处实在偏僻,没人注意,也不算在他人眼前丢了颜面。

“都是那微雪宫害的。”

“谁说不是,师父不走这一趟就好了。”

“怪不得师父说,那乃是一座魔窟。”

“唉,师父他老人家也不知道争气一点……”

元婴道人无力地拍打着轮椅。

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只能听见徒弟们讨论的声音。

“你说,他们微雪宫,这次会去鬼界么?”

“我看他们不敢,如此撂我道宗的脸面,若是还敢来,师祖必定大发神威,将他们剿了,为师父出气。”

“唉,师父……”

这般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让元婴道人的身体更加的无力了。

此时此刻,苍山却是云销雨霁,天光放晴。

镇中小小酒楼的临窗位置上,叶灼面前摆着三道兔肉。

有烤制的,有炒制的,还有冷制的。

离渊:“味道如何?”

叶灼:“尚可。”

离渊听了颇觉愉快,又从兔肉里挑了些不带骨头的给他。

“好啊。”就听一旁传来熟悉的声音。

转头就看见微生道长从楼梯那边上来,走到他们桌前:“本道长辛辛苦苦在山中布阵,你们却在这里吃喝玩乐,言笑晏晏,被我拿住。这是何道理?”

离渊说:“你看这兔肉分为三盘,正是为我们三人准备。”

微生弦:“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家只会做三种口味?”

离渊:“微生兄,你的阵布完了?”

“那是自然,镇上没出什么事吧?”

“一切都好。”

微生弦入座,喊小二添了双碗筷,开始尝试兔肉。

却发现盘中兔兄,已经大多数都是些骨肉嶙峋的中下之品。

真是食之无味!

叶灼已经吃完。他在这三种中没什么偏好,龙离渊给他夹了什么就吃什么而已。

微生弦既然已经来了这里找他们,那就是要准备出发了。

叶灼:“怎么去?”

哀山离苍山不到千里,御风而行,很快也就到了。

微生弦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此次我们不御风。本道长不久前领悟了一方上古阵法,可以凭空挪移万里。”他说,“这次就让你们看看,如何瞬息之间,行至哀山。”

叶灼:“果真?”

“果真。”

微生弦信誓旦旦,叶灼也就勉强相信。

等微生弦将余下兔肉吃完,就在镇外山中找了一处空旷之地,开始布下阵基,绘制阵纹。

叶灼抱剑在旁观看。

笔法精湛,纹路玄奥,用的不是当今的阵理,阵图中带着些接连天道的气韵。

看起来,还真是一方颇有来历的古阵。

离渊神情亦是饶有兴趣。

不多时阵法完成,微生弦和离渊先站在了阵图中央。

叶灼看了一眼微生弦胸有成竹的镇定神色,思忖些许,最终也站到离渊旁边。

微生弦当即启动阵法。

刹那间,恢弘浩瀚的阵图笼罩了他们,一股与使用寻常遁法时微有不同的的恍惚眩晕感从心头升起。

等到阵图光芒散去,一股荒凉干燥的风吹拂过三人身畔。

远方,更是传来一股呜呜的奇异风响。

叶灼:“。”

环视四周,一片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漠,朔风吹来,飞沙走石。

这样的场景,与哀山相去甚远,与“拥翠山谷”四字更是毫无关联。

离渊:“……这是何处?”

叶灼:“应是西北。”

一时间,荒无人烟的大漠上,只能听见风声。微生弦已经噤若寒蝉。

放眼望去,人烟是没有了,连草木动物都没有一丝踪影,前面隐隐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走近之后,能看出是一个废弃的巨大矿坑,乃是不知哪朝哪代的凡人开凿金石之地,旁边有个几乎被风沙侵蚀殆尽的界碑,依稀辨出上面写着“鸣金山”三字,旁边还有小字,刻着大致地域洲界。

想了想四海地图,此地距离苍山,足有三万里之近。

微生弦长叹一声:“初次使用阵法,看来还有些许谬误。这次不算,待本道长再试。”

没人回他。

微生弦这次拿出地图细细端详,而后再度布阵。手法倒是娴熟了几分,阵成的速度也有所加快。

“好了,来吧。”

叶灼面无表情踏入。

随便微生弦要把他们传到哪里,大不了传到东西南北人界边缘,他搭上龙离渊飞去哀山,让微生弦自己在海里好好想想阵图到底该怎么画。

阵法光芒再度亮起。

很快熄灭,完成此次挪移。

扑面而来的不再是大漠旷寒,而是一股清静润泽的缥缈灵气,悠远若仙。

放眼望去,四面皆是隐隐青山,仙雾流动之间,时而响起几声优美鹤鸣。

而他们此刻正处在青山之间的一方湖畔,湖面甚为开阔,湖水清澈,灵气拂动。

如此仙山碧湖,不像野外景致,倒像是仙家洞天。